守墓人——纪沉浮
纪沉浮  发于:2014年0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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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他终于把龙孵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不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了。

然而他的父亲什么都没给他留下。没有记载,没有旁人对那个在权力倾轧中无辜死去的人的回忆与描述,没有任何人跟他谈起过他的父亲,转述过那个人可能会留给他的话语,哪怕是对他这个不祥之人的咒骂也好,甚至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给他,仿佛对于父亲而言,他这个儿子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他任由自己蜷缩在车厢内的角落,紧紧拽着长袍的边角,好像这样就可以抵御随着马车不断北行而变得愈发凛冽的寒风,然而心中的恐惧却像是那条可以吞下世界的蛇,从内而外地将他蛀空。他体内的血,正是从前方的土地流淌出来的,遭到诅咒的血,不被承认的血,他该怎么面对那些应该被称之为他的家人的存在呢?那个令家族蒙羞、感到耻辱的人回来了,那个害死亲生父母的恶魔回来了。他想起曾经加诸于他身上的那些目光,畏惧、厌恶、鄙夷、痛恨……每一道目光都像是一把锋利的锉刀,竭尽全力地要将他这块污迹从世界中刮拭掉。他还能够祈求他的家族给予他些什么?一个姓氏?一个家谱上的名字?某种形式上的认可?

白银的戒指在昏暗的车厢内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他抚着奈法利安所赠与的纪念,其表面冰冷如狱。

他所拥有的,早已超越他的家族能给予的。

第五章(4)

“马车里的先生,让一位女士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行走,忍受着风吹日晒,自己却躲在车厢内不闻不问,难道是一位高贵的绅士所为么?”命运并没有给他太多整理情绪的时间,不久之后,外面就响起了个甜的发腻的声音。

他拨开窗帘,道路旁的草场因为寒冬的降临而开始发黄枯萎,灰黑色的云盘旋在空中,像是丑恶的魔鬼盘踞在上方用贪婪而迫切的目光打量着地上的人们。从早晨到现在,车已经行了大半天,沿途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大约由于战争和冬天的缘故都躲了起来,或者迁往南方。然而这位女士却像是刚从一场奢华的晚宴中出来,她穿着低胸的天鹅绒晚礼服,乌黑发亮的长发打着卷儿从两肩垂下,三条珍珠项链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手中的丝绒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掩着领口正中深陷的乳沟。就在他想反问,独自在方圆几百里看不到一个人的荒郊僻岭处行走,还穿的像个流莺,难道是一位高贵的女士所为的时候,对方却用浓妆艳抹的眼角抛了个媚眼给他,那双动人的紫色眸子里深邃的竖瞳一闪而逝。

龙裔。

“让她上来。”他吩咐那位眼珠子已经粘在女人的胸脯上的外交大臣道。

离开明谷城的时候,为了安全起见,他没有惊扰到太多的人,只带了这个酒囊饭袋的外交大臣出逃。说这人是酒囊饭袋其实他有些良心不安,毕竟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基本上都是这位大臣在安排,甚至由于他信不过其他人,还得烦劳这个位极人臣的家伙来充当车夫。但他确实怀疑法拉蒙德之所以派这么个见到女人就走不动道的人来出使欧洛斯,或许从一开始就打着有去无回的主意,将宫中最不待见的一个人给踢了出来。想到这里,他又开始怀疑起当初希尔维斯特是怎么和法拉蒙德达成约定的了。

在外交大臣艳羡的目光中,那女人钻到了车厢内。尽管车厢狭小,对方的动作倒是很规矩,并不像她表面那么放荡。女人乖巧地坐在车厢的另一角,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我是两头蛇城邦的现任总督,此次前来是想与猎鹰帝国达成一项贸易协定。”

他倒是听说过这一任的城邦总督是个颇有手段的女人,没想到就是眼前这位。两头蛇城邦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城市之一,唯一能够与之相媲美的大概就只有远在东方的中央王朝的首都黄金城,尽管那不过是个弹丸之地,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军事力量,但大陆的王朝战争背后或多或少都有城邦商人们的影子。他们向国王放贷,然后秘密出售物资给战争的双方,尽管无数人对这群军火商人恨得咬牙切齿,但两头蛇城邦毗邻光辉教廷的圣城,是圣城保护范围内的城市之一,任何胆敢进攻城邦的人,都等同于直接向教廷开战。至于教廷每年能够从中收取多少保护费,他的学生从来没跟他讲过,不过看着圣城内的各种建筑越修越豪华,想来不是笔小数目。

然而无论是两头蛇城邦,还是黄金城,都无法与龙裔的石龙堡相比。过去倒是不曾听闻龙裔曾经直接控制过哪个城邦,他们对世俗的权力不感兴趣,或者说在他们看来,黄澄澄的金币就是权力的根本,人类所设立的种种有助于积聚财富的机构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一种工具,并不需要特意攥在手中。如果他们有这个需求,只要带着大笔的黄金,就能让那些自认为拥有权势的人俯首帖耳。看来龙裔们最近有了新的想法。

女总督想谈的生意是开放猎鹰帝国内的主要水路的通行权。猎鹰帝国基本上是个内陆国家,只有一条长河蜿蜒,途径各个重要城市,这条河流就是帝国的生命线。而河流的入海口,正是猎鹰帝国的国土上少数临海的地区,因此要从海上进入猎鹰帝国,就必须通过这道关隘,然而上百年来这片地区都在帝国皇室家族的控制下,皇帝还亲自颁布了垄断法令,整个河流三角洲地区,只准猎鹰家族的商船通行,任何外来船只一旦进入,都被视为偷渡,情节严重者可处以死刑。这个地方的水路运输和商业贸易税收,几乎占了猎鹰家族历年总收益的一半,因此想要跟皇室家族虎口夺食,可以说是难如登天。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他现在的对外身份是凯索林格王朝的使臣,或许未来能够成为女大公戈缇雅的丈夫,但即便是现在的尼古拉斯大公爵去跟猎鹰帝国的皇帝奥德伍福谈这桩生意,估计也是谈不下来的。

“奈法利安大人说找您是再合适不过的了。”那女人似乎完全没有隔墙有耳的观念,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说出了句惊天动地的话。

长叹一口气,那位宰相大人还真是将他卖了个彻底。

他并不清楚龙裔和魔族之间的渊源。这个群体似乎是神魔之战后才兴起的,考虑到尽管在今天的人们看来,龙似乎是只存在于神话中的怪兽,然而真神时代的龙的地位不见得比今天一匹上等的战马高出多少,当时的人们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崇拜龙。至于帮龙打理财宝的人,大概就像是今天的马倌差不多的身份,史诗和神话更爱传唱伟大的英雄,不会有人对马倌的生活有多大兴趣,因此这方面的材料基本上是找不到的。

“天堂以教廷为他们在人间势力的代言人,地狱没道理在两次战争中的和平期对这片丰茂的牧场置之不理。”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女总督解释道。

所以教廷的传道者们总是说金钱是万恶之源,贪婪是通往地狱的台阶,那些神棍将真相用晦涩不明的话语记载下来,他们肯定早就对此心知肚明。他不无郁闷地想到。两大势力看中了同一块风水宝地,把自己的代理部门都设在了一起,地狱向天堂交保护费,天堂则负责保护地狱的代理部门不被疯狂的人类踏平,这到底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绝妙的主意?

暂且不去纠结两大阵营之间的爱恨情仇,他仔细思索起对方提出的条件。宰相大人既然开了口,这个忙他不能不帮,毕竟对方于他还有那么一份授业之恩在里面。说实在话,他的烦心事儿已经够多的了,距离不足一肘的地方坐着一个擅长逼债和驱役苦力的女人,不远的前方还有一个他不喜欢但却必须去追求的女人等着他,如果他能将这两个女人打个包,一起丢到古战场的时空裂隙中,让她们永远没法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的心情大约能好上不少。

唔,这也许还真是个不错的计划。

第五章(5)

其后的几天内,这个恶毒的女人展现出了无以伦比的逼债高手的风姿,天天晚上赖在他的床上不走,害得他这几天都找不到地方睡觉,只好用这些时间来加班。安瑟伦的部队继续跟奥德伍福的大军缠绵,按照他的指示,尽量拖延时间不让猎鹰帝国与欧洛斯王朝的军队对银月岛的侵略军形成合围。他的师弟对这条指令没有什么怀疑,对于亡灵一方而言,生者内部越是混乱,对他们就越发有利,如果两军合围,迅速击退了法拉蒙德的部队,那么他们所期待的敌人内讧的局面也就不复存在了。大约一周以前安瑟伦还经常在信件中委婉地提及对来自亡灵城的援军的企盼,这两天已经不再啰嗦了,或许是对方意识到了他在其他地方对战争施加的影响比主力部队的支援更有意义。而他的学生则光明正大地率领着两大骑士团向北进军,教廷到现在也没对两大王朝的继承权战争表态,似乎无意介入此事,那么北方战场上的亡灵战争就成了悬在教廷头上的首要大事。

公牛公国的事务则全权由来自两头蛇城邦的女总督负责,这正是为什么他能够忍受这个女人持续不断的骚扰的原因,尽管大公爵为心爱的女儿举办的晚会还需要他亲自前往。晚会上那些追求者们如同蜜蜂围在鲜花附近一样嗡嗡不停,他无意参与其中,一名出身高贵的小姐是不应该拥有爱情的,倘若不幸遇见了,也应该深深地藏在心底,不得叫人知道,妄图用甜言蜜语虏获公爵之女戈缇雅的芳心,从而促成这桩婚事的想法,都是十足的愚蠢。最终决定戈缇雅小姐嫁给谁的,不是在场的哪位男性长得最英俊潇洒,或者最有绅士风度,而是他们背后的势力愿意为这桩婚事开出多高的筹码。在这场竞争中,筹码最高的无疑是新任的欧洛斯国王弗兰德,但女孩子嫁人需要讲究门当户对,攀的太高了,不免会有利用价值被榨干后就惨死于阴谋之下的危险。剩下的候选人中,少有能够出得起买下一个公国的价格的人,有了女总督的支持,他在这方面几乎已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暂时还只是几乎而已。

“你根本不知道那是多大一笔钱!最新研发的大炮,冠绝世界的超远射程,而且装在马车上可以自由移动……他一开口就要五十台!五十台!他想干什么?夷平整个大陆吗?还说原材料不要紧可以由公牛领支付……不,这不是原料的问题,而是他的原料和我们的大炮之间隔着猎鹰家族的海关壁垒!喂,你有听我说话吗?”那个烦人的债主这一天换了个催债的方式,在他的房间里暴躁地来回踱着步子,口中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一大堆账目上的小事。他实在很讨厌这种自作聪明的女人,大概商人都是这个样子的,说话拐弯抹角,自以为别人猜不透他们的心思,却不知道他们那些贪婪龌龊的小念头全写在了脸上。

“这么说,婚事谈成了?”他揉了揉眉心,决定不再忍受这个女人的锐利刺耳的尖叫。

“哦,亲爱的,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把那个丑丫头抱上床,她的父亲已经将自己的宝贝女儿从头到脚连一根头发都不剩的卖给了我们。”女总督的声音又恢复到平时那种甜腻腻的状态,末尾却语调一转,变得格外地咬牙切齿,“虽然卖了个所有奸商都要自愧弗如的价钱。不过,亲爱的,”那女人像只猫一样地欺近他的身旁,“我们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尼古拉斯大公身上合适么?要是他跟皇帝谈崩了……”

“你不是将筹码押在尼古拉斯身上,而是押在我身上。”他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被这个女人故作无知的表情给骗过去,但他很清楚这女人早就猜到了他的计划,只是想向他求一个保证而已。据说很多男人喜欢装傻的女人,这样他们的虚荣心就可以得到满足,但他实在无法从这个女人身上收获到哪怕一丁点愉快,或许对方采取的策略从一开始就只能让他厌烦。

“哦~亲爱的,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真是够了。

得到他的许诺之后,热情满满的女总督就竭力张罗起婚礼来。战争期间一切从简,因此进度倒是很快,唯一有点难办的是女方要求他们选出一件聘礼在婚礼当天展示——与两头蛇城邦的贸易协定只能在暗中进行,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这可让居然能混吃混喝捱到现在的外交大臣和女总督都犯了愁。来公牛公国提亲只是法拉蒙德安排的一条安全出路,如果双方谈崩了,返回银月岛的路程上肯定阻碍重重,那么不如换个方向去猎鹰帝国,还更容易逃脱。至于联姻什么的,恐怕法拉蒙德一时半会儿还真抽不出闲工夫来关注,就算有这个意向多半也要等局势稍微安定些,再派人接应。事实上,如果不是女总督出人意料地参合进了这件事,他还真没多大把握将这桩婚事谈下来。

而女总督也没想过会从公牛公国这里打开突破口,因此除了自己用的一些日用品外,并没有携带其他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他除了马车上的那口小箱子,似乎也没带什么有价值的物什——那箱子里装的全是机密文件,是万万不能泄露出去的。最后在尼古拉斯大公等人不怀好意的紧迫盯人下,不得已,他只好将魔笛交了出去,这件神器不适合他用,还要担心揣在怀里的话伊拉里斯哪天会过来找他麻烦,委实有些烫手。

公牛公国的人不了解银月岛的历史,看到这么一支普普通通的笛子,一开始还有些嫌弃,当他告诉他们这就是传说中的斩龙剑之后,那群人的眼神瞬间从略带鄙夷转变为毫不掩饰的狂热和渴求,连带着他的身后几乎是同时传来了某个女人吱嘎吱嘎地抓挠着自己裙摆的声音——想也知道她肯定在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贡献出自己那一套珍藏的首饰当作聘礼。看得出来,尼古拉斯大公差不多用了这辈子最大的毅力才将自己钉在椅子上,然后给戈缇雅使了个眼色,他未来的妻子就欢天喜地的拿起剑柄比划了起来。不过斩龙剑的剑刃需要依靠功力催发,那小女孩憋了半天劲儿,才让剑尖冒出了几寸,然后就娇喘连连无以为继了。这样的功力在他看来或许不值一提,但就这个年纪而言,他未来的妻子可以算得上是这片大陆上的佼佼者了。

这件事的副作用是尼古拉斯大公在整场婚礼中都维持着一种让人不爽的“赚大了”的笑容。

另外一个小插曲则是他在婚礼当天提出想看一下阿尔贝雷希特的骨灰埋葬之处,却被公牛家族的人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了半天,才告诉他当年银月岛并没有送还女王丈夫的骨灰,那位在历史上短暂现身复又被时间所遗忘之人的遗体现如今散落何处,早已无人知晓。

或许这是个好消息,可以让他不再为这些事心烦意乱了。

新婚之夜,他望着那个在床上抱着枕头痛苦地滚来滚去的女总督,忽然发现自己在此间的事情已经了结。走廊上正在侍女的搀扶下拖着长长的裙摆向这个房间走来的新娘也好,这些贵族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盟、交易与背叛也好,这里的一切一切,都渐渐离他远去。仿佛他是一叶小舟,不知被谁解开了拴在岸上的绳子,就被风吹着在湖面上飘荡着远了,不知要驶向何方。

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是个皇帝,似乎是时候关心下自己的军队在战场上的情况了。

第五章(6)

当他传送到军营中时,并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直到安瑟伦向他敬礼后,其他人才反应过来,稀稀落落地举起手臂敬了个军礼,然后又做回自己的事情去了。北方帝国的军队恐怕是他所知的最缺乏纪律的集团,即便是松散的佣兵团和小打小闹的城市黑帮也比他们强,虽然他们的人均作战能力在大陆上恐怕也是首屈一指的。这就好比欧洛斯王朝的贵族军队远不能与银月岛的王室常备军相比,威廉组建这支常备军时主要从民间遴选人才,这些平民比贵族更懂得什么是国家的荣耀,在战场上也更敢于以身犯险。北方帝国并没有南方意义上的贵族,而是以学派为参与政治的单位,因为国内学派林立,很多学派都是一脉单传,就使得这群人大多都能将自己的性命上升到历史、文化与学术传承的高度,这也是为什么亡灵战争以亡灵冠名——帝国军队的主力只能是绝对秩序的亡灵,而不能是法师、武士和占星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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