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林下美人来——酒肉和尚
酒肉和尚  发于:2014年0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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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大雪初霁,厚厚的积雪压满了整个世界,月满如银盘,低低地坠在房上的夜空中,如同水银迸溅灿灼人眼。冰冷的夜里并没有风,光是空气就冷得能割人,呼出一口气来恨不得霎时结成冰霜,四下里万籁俱寂,没有任何动静。 薛荣伏在房顶上,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待了多长时间,少说得有三个时辰了吧。他努力把不断往外流失的内力聚拢到一处,呼吸放到最慢的速度,接近龟息功那般让自己像个活死人。如果他愿意,没人能发现他。 他潜伏在将军府的屋顶上,黑色的夜行衣上早结了厚厚一层霜花,在孤冷的月光里和这漫天遍地的雪一般反射着冰凌凌的细光。一般人绝受不了在如此低温中潜伏这么长时间,即使不死,手脚也要冻伤。可薛荣不一样,他二十几年的生命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极度恶劣的环境里度过的,昼夜温差极大的沙漠或是隐藏着噬人野兽的深山老林,几天不合眼,除了水什么食物都没有,他都经历过。为了达成目标,他能忍受一切痛苦。 薛荣是个杀手。江湖人称夜枭,杀手榜上排名第七。薛荣十二岁出道,至今博得这个不错的成绩,他自己也很满意。他并没有太大的野心想要冲击更强悍的名次,成为独孤求败,那样没意思。能时常接到生意,不愁吃穿,就是最好的人生。不过薛荣也没抱着能无疾而终的想法,他认为自己最后一定是死在仇杀的剑下,虽然惨了点,但也算死得其所。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此刻的薛荣不得不在命运的捉弄下低头。之所以他要潜伏在将军府,是因为他中了毒,而只有这府上的主人有能压制体内毒的解药。 说起中毒,薛荣觉得,这大概是他接得最后悔的一桩生意了。 半年前,有个陀罗国的夷人找到薛荣,出两千两黄金买个一个人头。薛荣从来没接过这么大的生意,所以一开始他是有些迟疑的。 “素闻夜枭胆识过人,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那人挑着眼睛,满是讥诮地睨着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嘲笑道。 薛荣不是什么豪杰之士,他只为钱,可他也不喜欢被人看不起,当即敲下这笔生意。 两千两的人头,自然不会是不闻一名的小人物,而是当今最受皇帝宠信的骠骑大将军,历完渊。 虽然是朝廷的人,薛荣却没放在心上,总归只是一颗人头,一剑下去也会一命呜呼。如果他被朝廷通缉,大不了远走他国,一个杀手不会没有活路。 而恰恰,薛荣就被这个历完渊给狠狠算计了一把。薛荣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他明明把什么都算计到了,怎么偏偏就没算到历完渊手中的暗器。他太大意了!谁也没有规定一个将军不能带暗器,薛荣倒在在离成功最近的地方,功败垂成。 薛荣不是迂腐的人,眼见刺杀不成,转身即逃。奔逃中他封住自己几大穴,阻止毒性侵入心脉,等到了安全地方,他才抽出空把扎进肉里的暗器给挑出来。可他没有想到,他中的毒不一般,叫相思成灰。名字如此凄美,可人若中了此毒,死得却是无比凄惨。内力全失五脏溃烂,直到最后整个人都化成焦炭,太阳一晒,呼啦啦变成一堆灰,风一吹就什么都没了! 这么阴损的毒药薛荣只听说过关于它的恐怖传说,万万没想到自己有大祸临头的一天。传说中此毒每两个月会发作一次,每发作一次,人就被毒性蚕食一点,三年之后若还不得解药,就彻底完了。薛荣寻遍所有认识的江湖人士,一无所获。毒还没发作,他就有点心如死灰,既然无法解毒,那只好一心等死。不过,就算是死,他也要先把这单生意做成!好歹也是两千两,足够他死前酣畅淋漓的醉生梦死。 于是薛荣很快就实施了第二次刺杀。不料历完渊却像早就料到他会来专程在等他一般,一见到他毫不慌张,甚至叫人摆了酒席招待。薛荣没工夫参加他的鸿门宴,只想快点取了他项上人头换金子。 “薛少侠如此执着于我的人头,是不打算解身上中的毒了?”历完渊轻飘飘问道。 薛荣戒备地盯着他一举一动。 历完渊也不打算听他讲话,径自说道:“你若真杀了我,这世上可真再没人能解你的毒了。” 薛荣惊疑,“你有解药?” 历完渊笑,抛开个人恩怨来讲,他是个非常有魄力的年轻男人,长相英武眼如鹰隼,神情深邃难测透着一股被人血浸过的邪恶气息。身为一个将军,光从气势上讲就比躲在阴暗处混江湖的杀手强上许多。他执着酒杯缓缓倒满酒盅,“我自然有解药,哪有光带着毒药不带着解药的人呢,那也太不负责任了吧。”半是玩笑半是威胁。 “我不杀你,你就会把解药给我?”薛荣试探,比起两千两黄金而言,自己的性命当然贵重得多。只要活着,他有自信能赚来不计其数的两千两。 “是啊,只要少侠答应我一个条件。”历完渊轻快地说。 薛荣直白的交代:“我只会杀人。” “我的条件可比杀人简单很多。”咬到最后一个字音,男人神情蓦地暧昧起来。 薛荣又不说话,他堪比野兽般敏锐的神经告诉他,这是个阴谋,是个陷阱。踏进去,万劫不复。 “做我的人。”历完渊清晰地吐出四个字。 薛荣脸色变了变,“你的人?” 历完渊点点头,品了口酒,站起来背着手一步一步向他走近,像毒蛇吐信,“或者说情人,亦或是禁脔……”一柄细如发丝的银线缠上了他的脖颈,只要拿剑之人稍一用力,他的头就断了。历完渊离薛荣已经很近,他停下脚步,施施然看着他。 薛荣的相貌,应当属于翩翩美少年,五官精致如画。不知是不是因为他长期昼伏夜出的原因,他的皮肤较常人苍白,更添了几分妖的气质。然而因为薛荣所做的行当原因,从未诱人关注过他的容貌。薛荣自己也没有在意过,历完渊提出这样的要求,薛荣便认为他是在侮辱自己,夺命天蚕丝是下意识出手的,好在他还没有下最后的杀手。 历完渊欣赏着面前人眼底腾起来的熊熊杀意,唇角勾起,好整以暇等着他的回答。 历完渊这一手的确太过下作,他就是把握住了薛荣的心思。如薛荣这种人,不像那些苛求完美的侠士,宁折勿弯。他是个杀手,活着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再者龙阳之癖古已有之,上至皇帝下至普通百姓,都有流传至今的故事。历完渊堵这个杀手会答应自己的要求来保命。 事实证明,历完渊赌对了。薛荣冷冷盯着他半晌,就收回了天蚕丝,“我答应你,把解药给我。” “下个月十七你会毒发,毒发之前你来找我,我会给你解药。”历完渊悠然道,“相思成灰的解药从来不是一颗药丸了事,要彻底消除掉这毒,必须一步步来。” “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薛荣扣住自己的腰带,“现在?” 历完渊的目光从他被腰带紧束起来更显劲瘦的腰际直滑到他蹬着长靴笔直一双长腿上,“少侠来解毒的时候,我自然会好好招待。这之前,你可以好好准备一下。” 薛荣讨厌男人这副志在必得的笑脸,听他这么说,转身跃出窗外,幽灵一般影子一闪就消失在夜色中。 那之后,到了历完渊所说的日期,薛荣如期而至。他到将军府上时毒已发作,那种如万蚁噬心的痛处即便定力如他也忍不住露出扭曲的痛苦神色,内力像冲垮了沙堤的洪水飞快流逝,身体内部空空如也,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而历完渊在给他服下解药,待毒性被压制住后,就毫不客气的领取了自己第一次的报酬。 性之一字,对薛荣来说从不是必需品。赚了钱的时候,他会去青楼妓馆春宵一度,但大部分时候,他都是独行侠。冷苦孤独的生活中,从来没有什么红颜知己软玉温香。对于男子之间的床笫之事,薛荣则从未尝试。他不是没见过那些腰比女子还软的小倌,同样巧笑言兮勾魂夺魄,但他根本没兴趣。此番被迫答应历完渊,不但要和男人做那事,他还是被压的那个,怎么想,都是荒谬之至。 第一次尝到这个滋味,薛荣觉得痛苦,羞耻,愤怒,怨恨。他是个男人,男人就该有男人的自尊心和骨气,被人在床上压,真是天底下最可耻的事情。 那些回忆打破了薛荣一直苦苦隐忍着的平和,气息一乱,内力消失更快,体内剧毒肆虐,他终于忍不住瑟瑟颤抖起来。 房顶之下,炭火融融的暖房中,男人解下蹀躞带的动作蓦地滞了一下。继而缓缓勾起个了然的笑容,手掌一翻飞出一枚暗器打在顶上瓦片,只听哗啦啦一阵破碎声响,一个人就跟着摔了下来。 02. 薛荣没有多余的力气扭转身体,他落下来的地方不好,整个人砸到了玉石屏风上,伴着大片玉石碎裂的声音,薛荣被摔得眼前阵阵发黑。 门外响起紧促的脚步声,继而侍卫在门外喊道:“将军!出了什么事?” 历完渊答:“无妨,我不小心撞到了屏风。” “那属下立即叫人进来打扫。”那侍卫倒是尽责得很。 “不必,我要睡了,明日再说。”历完渊道。 外面的侍卫这才退下。 房顶漏了洞,冷气钻进来,让烛火疯癫了似的颤动不止。历完渊走到薛荣跟前蹲下来,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布满冷汗的惨白面孔:“真是可怜……” 薛荣是不能再拖了,他翕动着嘴唇:“解药……” “哼,有本事,你大可以拖到明儿早上,我直接叫人给你收尸。”历完渊讥笑一句,长臂一揽将人轻巧置于怀中进了里屋。手指一勾,门框上的棉帘自己垂了下来,屋里的暖气一下子被拢住。薛荣身上的霜花瞬间融化,渗进衣服里,冰得他直打冷战。 历完渊把他扔在床上,床上铺着又厚又软的毯子,可这么扔上去还是发出一声闷响。他有点嫌弃地瞥了一眼床上的人,“把自己弄得这么凄惨,真叫人倒尽胃口!”边说,边把早就准备在玉盒里那粒解药塞进薛荣嘴里,怕他没力气吞咽,又伸进去手指直到把药按进嗓子眼。 在床边坐下来,历完渊摸到薛荣身上半湿的衣服,想了想后手脚麻利地给他扒干净。药劲儿渐渐上来,薛荣苍白的身体上经脉显露出来,透出诡异的紫色。历完渊正要给他盖上被子,余光扫到薛荣外侧那条腿上。他抓住那腿的脚踝细看,小腿上果真是有条疤,一指长,刚刚脱痂,透着与其他皮肤不同的嫩粉色。看得出来,这伤口很深,估计受伤的时候深可见骨,如果放任下去,以后肯定是要留疤了。 看完腿,男人又细细查看了薛荣身体其他地方,确认再没多出来的伤口后才把被子给他盖好。 将军房间里的烛光倏然而灭,骤然间被铺了满室银霜。 薛荣一觉醒来,内力尚未恢复,天已经大亮,屋里没有其他人,炭盆里时而响起炭火轻微的爆裂声。 放纵地躺了一阵之后,他坐了起来。刚坐好,敲门声响起来,接着是个女人的声音。 “可是醒了?奴婢让厨房做了午饭,少侠可要吃点?” 薛荣赶紧把挂在床头的衣服都穿上,“进来吧。” 外头一直守着的人才推门进来,是个穿着鹅黄长裙的女人,手里提着红漆木的食盒,才一进来就能闻到从里面飘出来的饭菜香味。 这个女人薛荣已经认识,前两次来也都是她给送的饭。她叫绿萝,算得上历完渊的贴身侍婢。 绿萝笑意盈盈地摆开饭菜,“今儿一大早将军就吩咐下来,说少侠此番一来,人消瘦了不少,让我们给您做些进补的药膳。您尝尝,是否合口味?” 薛荣点点头,端起碗埋头吃饭。他这人因没有朋友,所以性格有些冷,也不会说些有的没的。把每道菜都吃一遍之后,对绿萝说:“很好吃,有劳。” 绿萝笑着摆手:“菜可不是奴婢做的,少侠既然喜欢吃就多吃些,将军见了也高兴。”然后就站在那儿看着薛荣吃完,她收拾好才离开。 薛荣吃完饭更觉得好多了,在床上盘膝打坐,调理内息。这样一直到了冷日西垂,他听见男人回来的脚步声。 历完渊走近里屋时,薛荣刚好睁开眼,两人目光相接,前者专注热烈,后者冷漠抗拒。历完渊走到他面前,懒洋洋地舒展开手臂。 薛荣抬头看他,皱眉:“你做什么?” “等娘子给我宽衣解带。”历完渊答。 薛荣听他语调轻快,便知他今日心情不错。这句话虽放浪,可薛荣不能冷言冷语,否则把男人惹恼了,指不定在床上怎么折腾他。之前薛荣还试图用讥讽式的话语击退男人的兴致,没成想自己反倒遭罪。两次之后,薛荣长记性了。他一言不发起身,给历完渊卸去厚重的甲胄。 两人挨得近了,薛荣比历完渊要矮一点,后者垂下眼帘,能看见薛荣晃动着几缕头发的额头,还有一点秀挺的鼻尖。他故意往下凑了凑,深深一嗅,似乎还想闻到昨夜这人身上厚厚的冷冽味道。 “今天怎么听话许多?”历完渊只剩下素白的里衣,只剩靴子还在,他坐下来问。 “我拿话刺你你不喜欢,只有闭嘴听话。”薛荣回答。 历完渊抬起脚,示意薛荣给他脱靴。 薛荣皱皱眉,却还是给他脱了。 “给你带了样宝贝。”历完渊冲他招手,待他挨近之后,变戏法似的掌心中多了个八宝嵌珠的锦盒。甫一打开,还没见里面装着什么,就有一股异香扑鼻而来。再细看,里面装着粉色的膏体。 看着像女人胭脂的玩意儿,薛荣一点兴趣都没有。 历完渊故意道,“这里面加了西洋人带来的玫瑰花瓣,据说抹在那处,香气经久不散。这世间少有的宝贝,我专门要来用在你身上,你说好不好?” 自然不好!薛荣听了脸色都变了,又是恶心又是惊惧。 历完渊见他如此,脸色唰就撂了下来:“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薛荣跄然后退,他宁愿像前两次那样被弄得半死不活,也不愿意男人拿这种东西来折辱他。 历完渊也看出薛荣像是要逃跑的架势,当即沉声道:“过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权衡再三,薛荣死心般地走过去。刚到跟前就被男人揪住头发咬着嘴唇,那股带着特有侵略性的气息闯进薛荣的五感,让他觉得无所遁形。 历完渊纠缠着薛荣的舌头,顺势扯下他并没系好的衣服,两腿一使劲把人扑在床上,反手一拂床帐就关住了里面的光景。 薛荣伏在锦被里,后臀翘起。他整个人都不着寸缕,全身赤白,因为这个屈辱的姿势,更让他像献祭一般。 赤着精装胸膛的男人,挖了大半那个粉色的药膏,一手扶着薛荣的腰臀,一手将那药膏送进窄穴。 凉浸浸的膏体随着男人的手指被送进来,薛荣埋着头悄悄攥紧了被面。他能感觉到男人的目光肆无忌惮盯着他那处,观察他每时每刻的变化。薛荣不明白,这么痛苦的事儿,怎么还有人乐此不疲。 那膏药确实神奇,前两次就算揉弄半天也不见后穴多大变化,让两人跟打仗似的。此时不过片刻时间,历完渊就觉出后穴变得柔韧温软起来,毫不费力地送进去第二根手指。他瞥一眼跟被点了穴似的人,恶意地搅动了几下手指,里面快速融化的膏体已经化作一股热液,在动作中被挤出穴口,一点顺着男人的手指流下来,另外一点则挂在薛荣大腿内侧,缓慢地往下淌。 薛荣身体绷得都开始酸疼,下边开始有了从没有过的瘙痒之感,他强忍着不动,可渐渐地,男人在他身体里每动一下都能带动他心尖上一阵颤抖。 薛荣的紧张让本已经润泽的穴口又紧起来,历完渊不耐,拍上他的后腰,本欲低声呵斥,不想他一巴掌轻轻拍下去,薛荣人却软如丝帛地瘫下来了。历完渊一愣,随即笑起来,抽出湿漉漉的手指掐住他的下巴板过脸,果然,薛荣少见的满脸潮热,正死咬着嘴唇,嘴角隐隐现出血色。 他贴着薛荣的鼻尖,低低笑着:“忘了跟你说,这药膏还有点催情的合欢散,你第一次用这药,肯定受不了。想叫的话别忍着,要是把嘴唇给咬烂了,不光你疼,我看着也心疼。” 薛荣牙一颤,真把嘴唇咬破了,细细的血色弥漫到唇角,红得妖凛,一下子就点燃了男人身体里那股子火。 历完渊改掐为抓,抓着薛荣的后颈大力研磨着他的唇瓣,另一只手不闲着,还去折磨他的下身。 薛荣大大一颤,一声模糊的呻吟就漏了出来。历完渊头一次在床上听见他声音,喜不自禁,转而去亲吻他的脖子,像头蛮横的野兽,粗糙的舌面擦过那层细薄的皮肤,留下亮晶晶的水痕。最后舌尖停在圆润的肚脐上,蜻蜓点水似的画着圈。他瞥眼看去,薛荣也有了反应,颜色稚嫩的性器翘着,抖出了水。 “想不想要?想要就叫一声……”男人眼底毫不掩饰的欲火透出骇人的血红,他强忍着那股暴虐的冲动哑声道,“我什么都给你。” 薛荣恨不得拿瓷枕把自己敲晕过去,但他怕自己一旦放开紧抓着的布料,就无法控制自己丑态百出。 “最烦的就是你这腻腻歪歪的娘们儿样!”历完渊知道他耻于和自己做这事,啧了一声后稍微抬起头,掰开薛荣两条长腿后把自己大半身体嵌进去,扶着早就昂扬怒张的凶器慢慢蹭进去。两股灼热融到一起,紧紧相贴,那种烫人的舒适感让男人忍不住叹息一声,没等探到底就由慢到快地律动起来。 薛荣本想闭上眼睛,可刚被男人骂过心有不甘,于是瞪着眼睛怒视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然而随着男人的动作,体内那种饥渴的骚动越来越明显,薛荣黑冷的眼珠里明显多了慌乱。他的东西也戳在男人坚硬的小腹上,一阵阵的摩擦让他的冲动如同海浪,一次比一次高昂。 “你快点!”薛荣终于忍不住开口,不想带出点颤抖的音色,更像调情。 历完渊邪气地挑了挑眉毛,果真快起来。肉体拍击的声音越来越大,淫靡不堪入耳。 “你……唔!慢点……” 历完渊笑:“到底是快是慢?你躺在这里一点力气不出,倒成了老子伺候你!” 薛荣一口气憋在胸口,平时冷冰冰的脸孔此时反而鲜活起来,“……不是那种快!” “那是哪种?”历完渊逗弄他,凶器搁在他温软紧致的甬道内浅浅戳着,欲抽不抽的,极是磨人。他就盼着看到薛荣方寸大乱的模样,不然长得这么漂亮却总绷着面皮,可惜了。 薛荣不答,嘴角撇下来,竟显出有点青涩的委屈。 历完渊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反握到自己掌中,诱惑他,“乖,想舒服的话就叫一声让爷听听……” 薛荣自然不会叫,反倒更使劲地咬紧牙关。 历完渊有点动怒,不管不顾动起来,动作大得甚至让薛荣的后臀已经离开了床褥,两人结合着的那处水声渐响,流出来的也不知是那药膏还是体内的湿液。这下薛荣看他的眼神里带上了刺眼的恨意,历完渊一股邪火顶上来,毫不留情的给了薛荣两个耳光,骂道,“叫床都不会,你他妈是哑巴吗!再不叫,老子卸了你的胳膊腿!”他是个武将,平日里就满嘴脏话,到了床上本想搞搞柔情,结果被硬如顽石的薛荣全搅了兴致,便跟前两次一样,愈发粗野起来。 03. 这两巴掌扇下来,薛荣的脸上霎时肿起鲜红的掌印。一时间脸上痛,身下也因为男人疯狂的动作痛起来,他终是绷不住,如从前那般痛苦的呻吟出来。那声音断断续续的,透亮中夹杂着沙哑,在暴虐中的男人听起来格外撩人。 “这就对了,早听话的话还何必受罪呢?”历完渊俯下身来咬他的耳朵,厮磨道。 薛荣偏过头,散乱开的头发挡住他一双眼睛。 这一场征伐持续到月近阑珊,男人餍足过后倒头便睡,汗蒸过的身体潮热地半压着薛荣,很快打起了舒服的鼾声。却苦了薛荣,身下灌满了男人的精液,根本睡不着。直到凌晨,薛荣才支持不住昏昏沉沉睡下。 他刚睡下,睡饱的男人睁开眼睛,在熹微的晨光里看见薛荣疲倦的睡容。薛荣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皱着一脸苦大仇深。历完渊心里一动,伸手到薛荣两腿间摸了一把,果然摸到一片温冷的黏腻。顿时心中有了种古怪的满足感,凑上去亲了亲薛荣的眉头。被打扰了的薛荣眼睫颤了下,随即翻过身,把瘦嶙嶙的脊背对着男人。 历完渊浑身舒爽,也没有计较薛荣对他的排斥,轻手轻脚起了身穿戴好衣服出门。 薛荣也没有睡太长时间,内力恢复了小半,除了那点难以启齿的疼痛,已经没什么大碍。照样是他才起床门外绿萝就请示他是否要沐浴,薛荣应下来,很快就有几个小厮抬了木桶进来,灌满热水给他沐浴。 薛荣把窗户打开,冰冷又新鲜的空气涌进燥暖的房间,甚至带进一丝淡淡的寒梅香气。绿萝进来时,看见薛荣已坐在了浴桶里。清透的阳光将升起的蒸汽稀释,遍布着青紫淤痕的肩背大片大片地披露出来。薛荣偏瘦,后背两扇蝴蝶骨薄薄的支棱着,更显得那些痕迹情色又凄艳。 “奴婢给您擦背。”绿萝权当没看见,笑着上前将棉布投进浴桶中再拧干,给薛荣轻轻擦着后背。 女人的手很软,还有点凉,和温热的棉布一起触到皮肤,力度掌握的恰到好处。薛荣有点恍惚,女人啊女人,他很久没有碰女人了。 “行了,你出去吧。”薛荣忽然开口,“我自己来。” 绿萝也知道他是要清理身体,闻言恭敬地推出了里间,只在外堂候着。 薛荣把手伸到后头,够到穴口里把男人的东西都给掏干净。穴口肿胀,东西又留了一宿,等弄干净时,他疼得满头大汗。低头看着身上数不过来的痕迹,薛荣脸上戾气横生。他猛地站起来,一掌拍到木桶边缘上,木桶应声而裂,继而哗啦一声,热汤奔泻而出。 “啊呀!”绿萝听到声响跑进来,正看见满桶的水倾倒肆流,她一双绣鞋和裙袂都遭了秧,被水浸湿。小声惊呼着,她抬眼看去,薛荣那双森冷的眼睛也正看着她。 薛荣动了动嘴唇:“抱歉。” “奴婢这就叫人来收拾。”绿萝反应还算快,立刻回道,“窗户还开着,屋里也冷,少侠赶紧穿上衣服免得着凉。”说完就跑出去叫人了。 薛荣扭头看桌上,衣服早就给他准备好了,月白色的布料,只是看着就知道价值不菲。薛荣不喜欢这么招眼的颜色,可也没有别的选择。等绿萝进来,看见收拾整齐的薛荣也觉得眼前一亮。他本就长得好看,再有衣服衬着,原本阴郁的人就精神许多。 绿萝怕他心情不好,问道,“少侠可要出去走一走,花园里的梅花都开了,奴婢可以带您去看看。” 薛荣本想拒绝,可见女人娇美的笑脸,又答应下来。绿萝引着他到了将军府的花园里,积雪被扫到小径两边,露出褐色土面,上头铺着层细细的冰霜。那些冬日休眠的草木被冰雪覆盖,绵绵伏伏,偶尔露出一点老去的绿色。而那些梅树则越是艰寒苦冷反倒越显得亭亭卓立,压了雪的火红、蝶粉、玉白,娇而不媚。 绿萝上身穿了百蝶穿花的红缎窄银袄,下边一条湖青色如意银纹长裙,飞云斜髻楚宫细腰。薛荣在她身后细细观察她的步法,轻盈不虚浮,判断她确是有内力的。他心下疑惑,不明白为何她一个区区侍婢,却会武功。 “少侠你看这株龙游梅!”绿萝蓦地叫他,神色欢愉,“它已经三年没开过花了,本以为它是死了,不想今年居然开了,还开的这样好!” 薛荣一直观察她,突然被她看过来忙收回目光,从那开颜吐蕊的梅树上一扫而过,淡然道:“是不错。” “奴婢折回去一枝放在将军房里,也能平添些春色。”绿萝说完,扬手欲折那支长势最好,开花最旺的梅。然而龙游梅枝杈繁绕,反被纠缠住衣袖。 “我来。”薛荣上前,帮她收回袖子,反手轻轻一折那支妖娆多姿的梅枝就被折了下来。 “多谢少侠。前头还有,咱们再去看看。”绿萝收好梅枝,带着他继续往深处行。里面有处小湖,湖上一方凉亭,因每日都有人来打扫,所以即便冬日寒冽却依然干净。两人进了亭子,薛荣一眼就看见里面一面石碑。这石碑里头裹着玉胎,所以通体碧绿,上头刻着锋芒毕露的一行小字,盖了个篆体的方印。 那行字是,佛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薛荣在心里默念一遍,脸上显出一种落寞的寂寥之感。 绿萝走近,“这石碑有些年头了,听府上的老人说,将军府建成时,它就在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薛荣问。 绿萝一笑,“佛法无边,佛祖的心思,岂是奴婢这等凡夫俗子所能参悟的。” 薛荣便不再言语,即便是两人回去了,他心里还是萦绕着那句佛经。 在京的武将每日下朝之后要去讲武堂训练新兵,这些新兵都是从王公贵族家里选拔而出,不同于民间征用的壮丁,出了讲武堂上战场就都是带兵的将领。 历完渊一踏进讲武堂的大门,就被苏烈似笑非笑的目光盯上了。历完渊知道他肚子藏着什么话,横了他一眼后走进自己的讲堂。晌午离开,苏烈便追上来逮住他上下其手。 苏烈和历完渊是一个师父带出来的学生,两人称兄道弟十余年,朝堂上也都知道他俩走得近。两人在门口这般不避嫌,那些看见的人也全都见怪不怪,自觉避开。 “说,放哪儿了,快给我看看!”苏烈调笑道,他眼睛细长有点狐狸相,这一笑起来尤其显得奸诈。 “滚!给你看什么!”历完渊捉住他手往外一推。 苏烈顺着他的力道轻飘飘往外移出几步后猛地折身,长腿一别绊住他的脚步。历完渊早有防备,反身后撤时伸手去点苏烈后背的穴位……两人你来我往十几招后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手。 “你说看什么?那药膏呢,我看看你用了多少。”苏烈掸了掸衣衫,不正经的笑道。 “用自然是用了,不过我又不在外头用,随身带着它做什么?”历完渊哼一声,“少说我的,你不也拿了一盒。” “我还没用……”苏烈眼里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复又笑,“侯爷派人专门来问效果如何,既然我没用,就来问问你,也好答复侯爷。” “改日我亲自跟侯爷道谢。” “不成,你还是得告诉我那玩意儿好不好用,”苏烈神色狭促地附到他耳边,“你的小美人还疼得死去活来吗?” 历完渊听到他这样问,脑子里不由就浮现出昨晚薛荣的脸,慌乱的羞耻的甚至是迷茫的,想着想着,他下腹一热,顿时不自在起来,一肘击在苏烈胸口,“老子的事儿,凭甚还要跟你报备!想知道自己回家给你的人用去!” 苏烈夸张的呲牙咧嘴,嘴上还不饶他:“该不会美人抵死不从,你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吧?” “闭嘴!你他妈知道个屁!”历完渊骂了一句,继而莫名的叹了口气,“跟老子装三贞九烈,连个好脸都不给!” 苏烈瞪大眼睛,“你又把人给打了?” 历完渊脸色发青。 “就你这样还想让人家死心塌地的跟着你,下辈子吧!”苏烈翻翻白眼,“他好歹在江湖上颇有名气,就算是杀手,也不能任你这般糟蹋!你以为他是你手底下的兵,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你越这样,他越恨你。当初杀你是为了钱,现在可以杀你的话,绝对是从心里恨着你的!” “行了行了!老子也憋了一肚子的火,你他妈就别在我耳边唠叨了,赶紧滚!”历完渊更加上火,一脚踹过去。 苏烈闪身躲开又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得得,咱们不提这茬。今日我在居鹤楼订了雅座,请你喝酒!” “这还像话。”历完渊脸色稍霁,两人勾肩搭背往奔酒楼而去。 两人到了酒楼,苏烈叫来早让小二备好的醉春宵,准备来个不醉不休。武人都能灌酒,戍边时没有好酒,那种喝一口能辣穿肺叶的烧刀子就是琼瑶佳酿,历完渊自己能灌三坛不倒。今日历完渊心中有事,正是借酒浇愁,也不跟苏烈客气,两人一对一拿着海碗干起来。 正喝得起劲儿,听见楼下店小二一声吆喝,来者直接被请到楼上雅座。两人下意识往楼梯口望了一眼,只见一个面皮白净的男人走了上来。这人长相中上,五官算得上清隽,一身羽鹤灰衣,背后负着把大伞。 男人目光随之也撞见了喝酒的二人,三人一愣,皆露出笑容。 男人抬手行了个江湖人的礼,“好巧,两位将军也在。” 两人回礼,苏烈开口请道,“是巧,林老板,如若不嫌我们二人酒菜粗陋,不如跟我们凑一桌?” “也好,能让两位将军请饭,林某不胜荣幸。”男人并不推辞,走过来解下伞放在一边,寻了座位坐下。 “林老板怎么想起来到这种小店吃饭,莫不是胡陵侯府不管饭吧?”苏烈开玩笑道。 “听说居鹤楼从西羌学来一道新式菜肴,林某是慕名而来。”男人回道。 苏烈咋舌,“林老板不会是来刺探商情,要是菜吃得好,是不是要亲自去西羌引进好赚银子?” 男人点头:“正是。”言毕又道,“上次的金风玉露膏,两位将军用着效果可好?” 话音一落,两个武将都有点尴尬。 “我说侯爷怎么能找到这种世间珍品,原来是……哈哈哈,是我愚钝了!”苏烈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 “不错,这是我从翡冷翠王国带来的,原名很是拗口,我想到秦观一首《鹊桥仙》里有句词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金风玉露四个字用在此药上,实是再合适不过,便给它改了名字。这药原是那国的皇室专门用在房事上的。因我与那国大公有点交情,是以能买到几盒。元恪从我那里买了四盒,”男人说到此处稍作停顿,脸上浮现出商人对金钱特有的感情,微微一笑,“花了五千两。” 苏烈和历完渊听后皆露出震骇的表情。任谁能想到,堂堂胡陵侯府的侯爷,竟肯花五千两买四盒房事专用的药膏! 苏烈干笑两声,“如此说来,我和完渊两人可是欠了侯爷好大一个人情。” 男人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那两位将军还没告诉林某,效果如何?” 苏烈只好去看历完渊。 历完渊含糊其辞:“还好……” 男人从他表情中就看出不妥,正要开口询问只听楼下小二吆喝道:“哎呦侯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04. 小二无比谄媚的声音过后,并没人回答。很快,一串稍显急切的脚步声噔噔噔一路上楼,一个锦衣华服的俊美男人出现在二楼。男人目光扫过历完渊这一桌时顿住,显是松了口气。接着他又板起面孔走过来,有些气急败坏地道:“你要出门为何不跟我讲一声,害我差人满城找你?” 苏烈和历完渊站起来,齐声招呼一句,然后向座位上的男人看去。 “你不在府中,我又不知你何时回来,难道你天黑回来,我也要等下去?”男人不紧不慢反问。 来者正是刚才三人谈话中提及到的胡陵侯府主人,胡陵候元恪。他瞪着男人,也顾不得跟苏烈和历完渊说话,“林砚!你就知道气我!”这话说出来完全失了他王侯的身份,怨气横生。 “瞧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你府上的下人,是走是留都是我自己的事。再者,我气你做什么,好玩吗?”林砚半阴不阳的讽刺着。 元恪气得直瞪眼,苏烈和历完渊见状,唯恐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发飙,忙劝他坐下来。元恪自然是挨着林砚坐下的,还不让苏烈给他布菜,就摆个空碗故意给林砚看,跟赌气的孩子没两样。 旁边早有人好奇地偷瞧过来,林砚也不愿跟他真吵起来,便往他碗里夹了筷子菜,低声道:“我只是来这儿尝尝新到的菜,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了,你还闹什么?” 元恪不依不饶,“那为何不等我一起来?” “刚才不是说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别再找茬,安生吃菜,有什么话我们回去说!”林砚皱起眉,有点疲倦地说。 元恪听他提及回去,这才露出点满意的神色,恢复正常的风流模样跟苏烈和历完渊谈天说笑起来。苏历两人也暗暗松口气,不然以元恪的火爆脾气真动了真怒,还不把这居鹤楼给拆了。 谈话接着之前的继续,元恪一听这两人知道自己心甘情愿当冤大头,花了那么多银子买金风玉露膏,丝毫不觉脸红,反而引以为傲。 “林某看历将军说话间似有难言之隐,难道那膏药不好用?”林砚难得的还挺为自己卖出去的商品负责,追问道,“是不是那位仍然受了伤?” 饶是历完渊皮糙肉厚也有点挂不住了,掩饰性地拿起酒碗喝酒。 苏烈苦笑:“林老板有所不知,完渊的性子……咳,他一介武夫,人粗,脾气暴,稍有不顺就爱动手。那膏药自然是极好的,只是给了完渊也是白搭,他一动手就都完了……” “苏烈!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历完渊见好友抖起自己丑来毫不嘴软,顿时骂道。 这下林砚看历完渊的眼光立刻就变了,只要不傻都能明白,林砚把他看成暴力虐待狂了,对受虐的那一方无比同情…… “林老板误会了,我并不是……”历完渊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苏烈拍拍他肩膀,还是忍不住插嘴:“完渊的那位到现在还不是心甘情愿跟着他的,这其中有些隐情不便明说。” 林砚听后沉吟道:“如此说来,想要让那人死心塌地,也不是没有办法。”他抬起眼,对对着自己满脸期待的男人淡笑着说,“只是不知历将军是想用一劳永逸的法子还是循序渐进的法子。” 苏淳又想开口,被历完渊警告的眼神示意之后讪讪闭上嘴。历完渊问,“何为一劳永逸,何为循序渐进?” 林砚是个商人,他知道如何吊起潜在顾客的胃口,慢悠悠喝了一口酒之后才道,“前者嘛,要靠一种神丹。名叫神女无梦,只需要一颗,就能让他除了你眼里再也看不见别人,至死不休!这药是由南疆深林中一种蛊蝠血融合而成,里头十二种药草有三种早已绝迹人间,是以当今世上,这药所剩无几,一十七颗全在林某手中。” “除了我再也看不见别人?”历完渊重复一句。 “不错,林某敢用性命担保,如果他服下神女无梦后还不能爱上你,那林某就任由将军处置!”林砚言之凿凿。 “不行!”元恪忽然出声阻止,“一颗药罢了,根本用不着搭上人命。林砚,你的命也是我的,没我的同意你不能出一点事!” 林砚淡淡瞥了他一眼,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心上,继续对历完渊说,“原本是有二十一颗,可有三颗被一个富可敌国的红毛鬼子买了去。据他说,自从给他三个看上的美人服下此药后,那三个美人死都不肯离开他,哪怕他日日夜夜用各种刑具折磨她们也甘之如饴。哦对了,这个红毛鬼子就是个虐待狂,他喜欢在行房的时候弄出一屋子血来提升一下情调。至于另外一颗,我赠给了翡冷翠国的大公,也不知他用了没。不过光是从之前红毛鬼子的话来看,历将军就应该相信这药的效果。药贵是贵了些,不过林某能看在将军的面子上便宜点。” “照林老板的话讲,吃了这药的人不跟中了摄魂大法似的么?”历完渊试着想象一番,却感到有些齿寒,当下摇头道,“不知循序渐进的是什么法子。” 林砚笑起来,倒似对他极为赞赏的样子:“历将军果然刚正不阿,林某佩服。那咱们就说说第二个法子——”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细看之下能看出竟是由极好的绫子做成。他把册子用手指点着移到历完渊面前。 “……《葵花宝典》?”历完渊诧异,“这是什么,武功秘籍?”见林砚示意他拿起来看,他便捧起翻开。乍一看到里面的内容,历完渊的脸腾一下烧起来,猛地合上了册子。 “怎么?”苏烈好奇地往上凑,“里面是什么好玩意儿。” 林砚大大方方回答:“龙阳春宫图。” 这句话引起另外两个男人的好奇心,都往历完渊那边看去。历完渊顶不住放下册子:“我还是不太明白林老板的意思。” “很好理解,将军只要学会这春宫图上的动作,不愁那人不爱上你。正所谓食色性也,你只要让他尝到这里面的极乐滋味,他就会慢慢上瘾,毕竟,男人都是食髓知味的动物。”林砚半垂着眼帘低声说道,到最后一句话时,他这副神态像极了诱人踏进深渊的妖怪,充满了魔性。 那头,苏烈已经拉着元恪欣赏起宝典里的内容。这典中图画皆是一针一线细细绣成,也不知是哪位心灵手巧的绣娘,竟把那里头人物绣得栩栩如生,一嗔一笑都活灵活现,翻开时满篇荒唐淫乱,看久了只怕会叫人走火入魔。 “啧啧,这还真是件宝贝,要照这上面的做法,哪怕是顽石也要冒烟了!”苏烈边看边感慨。 “这不是孤本,苏将军想要我这里还有,侯爷也可以买一本聊以解忧。”林砚挑起唇角,“不贵,一本五百两。” 元恪见到林砚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忙正襟危坐:“……只是我却曾听说过,《葵花宝典》真的是本记录绝顶武功的秘籍,怎地现在成了春宫图?” “真正的《葵花宝典》因其上记录的武功邪祟不容于世,早被焚烧掉了。现在的宝典乃是有个号称‘不淫不宣’的人画成,交于绣工最好的绣娘制成。”林砚道,转而看向历完渊,“如何,将军,要不要来一本?” 历完渊还被刚才见到的画面弄得心潮澎湃,他简直不敢想如果里面的人换成他和薛荣将会怎样,林砚问他,他就点了头:“我要它。”说罢从苏烈手中抢回册子塞入怀中。 林砚瞧出他满脸急慌慌的样子,笑道:“将军怕是做不安稳了,大可以先把宝典拿回府上,明日自有人跟你去要五百两银票。” 历完渊听了也不装模作样,“如此,请恕历某先行告退了。”说罢抱了下拳起身就走。 “乖乖,瞧这劲头,可别用大发了劲儿啊!”苏烈望着历完渊的背影调笑道。 林砚但笑不语,旁边元恪不知在想些什么,满脸心思。 05. 历完渊回到自己府中,直奔书房,整整待了一下午。府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转了心性,以往不都是一进门就直奔卧房找那个神秘的美人么…… 日落掌灯时分,房门被推开。 薛荣原本是坐着的,听见动静便站起来朝门口看过去,然而看见历完渊的一刻他不禁愣了一下。这历完渊不知遇到了什么喜事,再不似以往神色穆然,而是面带微笑神态舒展,看见薛荣后,眼中的笑意又深了一层。 薛荣惊讶过后,就有点犹疑,隐隐觉得不对劲。 “在屋子里待了一整天,闷不闷?”历完渊伸手去摸薛荣的脸,他力气不小,已经一天了薛荣脸上的掌印都还肿着。 男人带着茧子的指尖碰到脸上,带起阵阵刺痛。薛荣躲了一下,“我去看了梅花。” 他这样一说,历完渊才注意到窗边桌案上的玉壶春瓶中,不知何时插了一株梅枝。 “难怪这屋里有股梅香,你倒挺有雅兴的。”历完渊转身欣赏着盛开的梅花,又道,“看到这梅花,我想起个典故。据传南朝有个公主某日卧于殿下,风吹落梅花瓣好巧不巧落在她额心,也不知为何再无法揭下来。这公主自此额上就总留着这梅花瓣,哪想却被宫中乃至民间女子争先效仿,称之为‘梅花妆’。” 薛荣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讲起了前朝故事,只好点点头表明自己在听。 历完渊看着他微微一笑,“初听闻这个故事时,我就想梅花妆再好看,也得因人而论。人长得粗鄙不堪,就是天宫里的花瓣黏上去也不好看,人若貌美如花,那不论男女,都能被这梅花妆点缀得倾国倾城。不知我这话有没有道理,薛少侠?” 薛荣不知所谓,“……有。” “既然薛少侠也这么认为,不如我今日就借你的脸试一下梅花妆到底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美妙动人,好不好?”历完渊在那纤细的花蕊中捻了一捻,放到鼻端轻嗅,眼神却如鹰隼般直直勾住了薛荣。 薛荣背在身后的手攥成拳,用力到手臂绷得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我不想……”接着他的下巴就被男人捏起来。 男人端详着他的脸,灼热的吐息喷出来笼罩住他,“可是我想看,你的脸这么漂亮,如果再粘了花瓣,不知又该是何等娇媚。” 薛荣抿紧嘴唇,垂下来的羽睫遮住大半眼眸,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消褪。 烛火被笼在镂花薄纱灯罩中,柔软的光将屋内的桌椅床帐涂抹得影影绰绰。男人坐在椅子上,执起被水沾湿的玉杆狼毫,黏住一片梅花花瓣,往蹲在自己身前的薛荣额上粘去。男人垂首凝视的姿态如果被哪个多情的女子看见,定然会被他藏着脉脉深情的眼神迷住。可偏偏面对他的是薛荣,只是一把杀人的利刃,绝不会不需要花来装饰。 “好了,要不要看看,”历完渊放下笔,不等薛荣回答,就把镜子拿到他面前,“你应该从来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多美吧。” 被人称长得美,没有哪个正常男人会高兴。薛荣只是扫一眼自己额上那三瓣梅花,就嫌恶地撇过了头。历完渊搁回镜子,又将薛荣的头发放下来,赞叹,“所谓红烛笼纱照玉颜,能得薛少侠为伴,历某幸甚至哉。” 薛荣强自忍耐一阵,实是受不了,想要把那花瓣拂下来,被男人捉住了手。 “别动它,今晚你就依着我。”历完渊眼眸深深摄住他,俯下脸轻轻咬住薛荣的嘴唇,舌尖逗弄似的摩挲着他的唇瓣。直逗得薛荣受不住自己肯张开嘴,才把舌头伸进去和他纠缠,两人均有内力支撑,一吻能够坚持很长时间,待口中津液顺着嘴角溢出来,薛荣便挣开他埋头狠狠擦拭。 历完渊等他擦完,伸手揽住他腰带着他到床榻上,自己却不急着压过去,只是撑着手臂在他身前,一点点嗅过他的脸颊和脖颈。 今日历完渊一反常态跟他这样细水长流,薛荣又是诧异又是怀疑,总觉得男人又在酝酿什么阴谋。比起总是提心吊胆于未知的危险,薛荣宁愿挨那么几下。在男人咬住他的喉结舔舐时,薛荣忽然推开他。 “怎么了?”历完渊下意识沉下脸。 薛荣站起来几下把衣服脱下来,“你要做就快做,别这样磨磨蹭蹭!” 他柔韧的身体泛着瓷一样的光,历完渊扫过那上面青青紫紫的印子,眯起眼睛:“原来你还不喜欢我对你温柔……”说话间猛地将薛荣压倒在床上,恶狠狠道,“可我偏要这样磨着你!人皆有七情六欲,我就不信你不为所动。就算你是块石头,老子也要把你捂热了!”言毕埋下头,嘴唇擒住那胸膛一侧的乳珠舔弄着,一手搂着怀中人的腰,一手握住了他那安静低伏着的性器,颇有技巧地撸动起来。 薛荣哪里受过这个,以往男人只是自己享受,昨晚虽然用了药他也有感觉,可因为后来的暴力终究没射出来。而即使从前薛荣自己进秦楼楚馆,也只是规规矩矩办事,没这花样。他当即全身一僵,接着就大力挣扎起来。可软肋被制于他人之手,再挣扎也无济于事。 “你给我……放手!”薛荣抬起手臂想把压在身上肆意妄为的男人推开,不料男人含着他的乳珠蓦地咬了一下,薛荣不由惊叫一声,整张面皮都红了。 历完渊故意拉扯了那可怜的乳珠一下,身下人跟着颤了一下,他方才松开嘴。那处原本淡粉的颜色被他折磨得充血挺立,浸在一片津液的盈亮中。男人勾起一个深如刀刻的笑容,“这就受不了了?今晚,我要舔遍你身体每一处……我让你,永远也忘不掉这滋味。” “住嘴!”薛荣羞愤难当,出口的声音却绵软无力。男人那只手时而粗鲁时而细致地蹂躏着他的性器,甚至拨开褶皱将指甲扣进顶端细小的窄缝中,引起薛荣发自灵魂深处的阵阵颤抖。 看着那颜色诱人的性器自自己手中逐渐挺立,历完渊露出得意的神情。他自己的东西虽然早就硬得要炸开似的,可为了达到目的,他生生忍住要立即把自己埋进那紧致湿热之地的冲动,耐心地给薛荣做这水磨工夫。 腹中异样的感觉升腾而起,薛荣想要把男人的手掰开,他心中不无悲哀的怀念着男人的拳头和巴掌,至少那样他还能控制住自己,他的身体还是自己的。可按照此时的状况,那奔腾而来的欲望已经开始脱离他的意识,薛荣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慌…… “你看,你也有感觉。”历完渊终于肯停下手,他抬起脸看着薛荣被情欲折磨得十分痛苦的表情,倏地露出个十分古怪的怜悯表情,用循循善诱的沙哑嗓音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到头来一场空,与其作茧自缚不如好好享受。阿荣,你忘了么……”最后一句大半声音消失在叹息般的细语中,轻飘飘散落在温暖的空气中。 薛荣紧闭着眼睛,耳中杂音翁然作响,完全听不清男人说的是什么。手腕上忽然一痛,竟是男人掰着他两手用床帐给使劲绑在了头顶。薛荣大惊,“你做什么!” “让你舒服,不过我怕你待会儿要抓我头发,只好先绑住你——”历完渊低低一笑,然后就退到他微凹的下腹,毫不犹豫地将那根抬头吐露的性器给含入口中。 薛荣骇得脸色大变,如触电一般大大震颤一下后支起膝盖要坐起来:“你,你放开!快起来!” 历完渊初次给人做口活,就怕自己牙齿会碰伤这娇嫩处,薛荣自己不老实待着,他颇为不耐的抬手弹中了薛荣腿弯的麻筋,这才让人消停下来。他得了空,一吞一吐地认真做起来。 薛荣却受不了了,快感汹涌迭起,腹部绷得好似下一秒就要断掉,汗珠从全身的细密毛孔中争先恐后的渗出来。男人的口腔内壁包裹着他,舌头在柱身上缠绕舔卷,甚至还试着浅浅戳动敏感的马眼。薛荣抻着被绑紧的双腕,伴着“嗤啦”一声床帐被撕扯大半,他骤然发出了长长的啜泣般的呻吟声。 他大大睁着双眼,入目的景象倏然间如梦幻泡影,又在弹指间破碎,在脑中炸开无数粲然的白光,然后汇聚成万千河流兜头冲击而来……恍然间那些爱的恨的痴缠的全部涌上心头,薛荣再也撑不住,一声高过一声地呻吟出来。 精液喷薄而出时历完渊没有准备,险些被呛到,那温度往深处涌去简直要烫伤他的喉咙。鼻端充盈着浓重的雄麝味道,历完渊半直起脊背,邪气横生地俯视着深陷高潮沼泽的男人。 薛荣的声线又清又冷,这样的声音用来呻吟,却比那娇柔妩媚的黏腻嗓音还要诱惑人。它是最精细的钩子,能把人心底隐喻的魔鬼给引诱出来。 在一片蒙蒙的水雾中薛荣看见男人英拓的面孔凑近,那刀锋般的唇上还沾着他的精液。像是故意要让他看着,男人伸出舌头一丝不剩地卷进口中。 “你的东西,我统统都想拥有。”历完渊着了魔似的喃喃着,重又吻上薛荣的唇,将那细碎的呻吟和缱绻的情思全部占有。 薛荣的脸再也无法冷厉,一双黑泠泠的眼珠波光潋滟,唇瓣红得似要滴出血来。瓷白的肌肤沁着湿漉漉的汗气,额心上那点梅花妆,也被浸得润泽妖艳,美妙不可方物。 厮磨半晌后历完渊才慢吞吞解开薛荣手腕上的束缚,轻柔地摩挲着腕上被勒出来的红凛,他带着笑容沉声问,“阿荣,你喜欢这样吗?”然后又代他坚定的回答,“你喜欢的。” 趁着薛荣还没缓过劲儿来,再把那金风玉露膏拿出来抹在后穴上。许是终于在这场情事中尝到了妙处,连带着后穴也湿润起来,没费多大的功夫历完渊就能把自己送进去。刚一进去时薛荣仍皱着眉要躲开,可等男人动起来之后,他就软得再也挣扎不起来,身体大敞任男人予取予求…… 第一波爱液冲进甬道灼烫着娇嫩的内壁时,薛荣嘴唇颤了颤。历完渊以为他说了什么话,贴过去时却看到他眼中有泪珠倏然滑落,竟是哭了。 薛荣没有哭过,哪怕受再重的伤,哪怕男人对他再暴虐,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历完渊一下子有些慌,笨拙地将人搂进怀里,两人胸口毫无间隙的紧紧相贴,心跳互博。 “不哭……阿荣,别哭……”他无比温柔的哄着。 凌晨,残烛最后一点光消失时,削瘦的身影悄然起身,在房中一片尚未消散的靡靡气息中窸窸窣窣穿戴整齐。接着身影一闪,便如鬼魅般彻底消失。 床上原本熟睡的男人蓦然睁开双眼,耳朵捕捉到房顶上似是有些踉跄的脚步声,眼中尽是阴沉沉的光,看不见底。 06. 三月寒冰雨,江南烟柳迷蒙,平日里香火不断的寺院也被这愁雨打得有些凄静空寂。 门口扫梧桐落叶的小沙弥正兀自抱怨着天气,不经意抬头时,远远看见山阶下一个穿着湖蓝长衫戴着斗笠的人往这边来。走得近了,小沙弥看见那人面孔,不禁一笑竖掌施礼,“施主又来了。” 那人点点头,径自踏入院门,七拐八拐踏入隐在一片竹林之后的禅房中。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苍白隽秀的年轻面孔,他是薛荣。推开禅房,里面扑面迎来一阵生旧的积尘气息。薛荣早已习惯了,走进去到桌上拎了拎茶壶,听到里头响起水声后把扣着的茶杯放好,将里面不知停了多长时间的冷水倒出来,一饮而尽。 谁也想不到,杀手夜枭的藏身地,竟在这有着百年历史的山中寺院里。寺院里供得是慈悲为怀的佛祖和菩萨,容不下嗜血无情的杀手。可薛荣偏偏能留下来,还是光明正大的住着,寺里除了刚剃度进来的小和尚,大大小小的和尚都知道他的存在。同时他们也都十分有默契的三缄其口,世人根本不知道薛荣的存在。 薛荣枕着湿潮冰冷的被褥小憩了一会儿,连日来的奔波让他面庞上满是疲倦,和着这阴暗的小禅房,更加孤苦无依。几寸冷光从木板的缝隙中透出来,在地上照亮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不知何时从前方的大雄宝殿中传来和尚的念经声,盖过了淅淅沥沥的雨打细竹声。 薛荣睁开眼睛,念经声肃穆而清和,恰恰让他疲倦烦躁的心能够平静下来。他忽然想起将军府花园凉亭里那块石碑上的经文,便低声念出来:“佛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 “阿弥陀佛。” 禅房门口,一袭清灰僧衣的和尚合掌站在那里,悠然念道。他站的地方全没有光,所以看不见他是何容貌。但可以肯定此人武功之高远胜薛荣,后者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如果这和尚不出声,薛荣大概永远不会察觉到他。 不过薛荣并不紧张,他只斜过眼睛,静静扫了和尚一眼。 和尚道:“贫僧听见少侠念了一句《金刚经》,不知薛少侠何时也开始研习经文了。” “没有,我是偶然看见了这句话。”薛荣答道,顿了一会儿,他慢慢坐起来,“既然大师来了,不如给我解惑。” 和尚这才抬脚进来,黯淡光线中,和尚清瘦的脸随之露出来。他面上无须,也没几道皱纹,光是一眼看去能猜测大概是不惑年纪。和尚进屋后在离薛荣最近的地方坐下,开口道:“少侠为何迷惑,又为何要解惑?” “我……为我自己迷惑,为我自己解惑。”薛荣说完,垂目看着自己的手,“我以前从来没有迷惑,杀人为了活着。可我见到这句话时,我迷惑,我活着是不是为了杀人。如果是,那我就和常人不一样。如果不是,那我是为了什么。” 和尚静谧一笑,眼角延展出细而长的尾纹,“佛说诸心,是众生心。而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心并非是心,徒有虚名。是以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众生一切的心,一切的感觉、知觉都在变化中,如露亦如电,逝者如斯乎,永远不会停留。未来转眼就成现在,现在瞬间已成过去。悲哀了不可得,欢喜了不可得,清净不可得,烦恼不可得,不可得亦不可得。少侠过去杀人不一定现在杀人,现在杀人不一定未来杀人,可不论是过去现在未来,少侠都在这尘世中。少侠杀人,或喜或悲或嗔或怒,但不会永远被杀人掌控自己喜怒哀乐。然喜怒哀乐皆属凡人情思欲望,人活于世,才能感诸阴晴风雨。所以少侠和常人没有什么不同。” 和尚话音落下,禅房中寂静半晌,薛荣方才开口,“那我现在所遭遇的,也都只是名为心之心所感,而实际上却又只是虚妄吗?” 和尚道:“闻说诛心,谓有实心。故须破遣。明三世皆空。过去已灭,未来未起,现在虚妄。少侠认为它是真实便是真实,认为它是虚妄便为虚妄。” “那依大师之见,我应当如何认为?” 和尚摇摇头,“贫僧尚在尘世中,自有九百种烦恼不能自断。少侠真心虚妄心,还要自己了悟。” 薛荣目光仍落在自己掌心上,错杂的掌纹似乎也在对他宣告着某种即将被识破却总无法参悟最后一句的神秘经文。 江南落雨,北方飘雪。 苏烈提着坛就跑到历完渊的将军府上蹭饭。绿萝布置了饭菜,两人便推杯把盏,就着这萧寒的飞雪天气闲聊。由边关又遭蛮人侵扰小皇帝龙颜大怒痛骂一批戍守的将领,到朝廷又有新动向,意味着谁谁兴许要上位亦或是谁谁要掉脑袋,再聊到京里一家青楼里新买进了大批扬州瘦马,让一些王公贵族趋之若鹜。 “嘿,那些个在朝的,一个个每天只需拿个奏折呈上去。骂骂这个人如何贪了几亩地,编排一下那个人克扣了多少供奉,要么报个捷讯,总归上下嘴唇一碰,就能把小皇帝哄得团团转。下了朝软玉温香销金窟,荣华富贵总也享不完。可有几个能记得,真正为国家拼命的,都是你我这样的,在那些文官眼中最瞧不上的武将?”苏烈几杯酒下肚,眯着眼看了会儿雪,似是有感而发。 历完渊却浑不在意,“太祖兵马上夺天下,到现在仍旧重武轻文,那些酸腐文人说再多也抵不上咱们一刀砍下来的战绩。朝廷每月拨给我们的俸禄是他们文官的几十倍,他们心里恨着,总要在嘴上找快活。” “老子就是看不过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劲儿!在朝堂上吵得天崩地裂,真要到了战场上,不尿裤子就是好汉了!”苏烈嗤道。 历完渊拿起一粒花生嚼着:“你还别说,朝中倒真有这么一位赶上战场的文官。” “我知道!不就是那个贺豫章么,仗着自己度过两本兵书就敢跟抚军将吆五喝六,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苏烈眼神一冷,阴测测道,“他最好别落到老子手里,不然让他有命去没命回!” 历完渊摇摇头没说什么。 苏烈饮下一碗酒,歪过头来打量身侧好友,忽而讶然道:“这屋里够暖的了,怎地还穿这么多,你何时变得如此畏寒了?” 也不怪苏烈大惊小怪,历完渊里面已经穿了厚厚的棉袍,外头却还披着厚厚的大氅。要知道即使当年在漠北那般苦寒之地,历完渊也从来没穿这么多过。 “进来雨雪太多,我只是防患于未然,免得真着了凉受罪。”历完渊随口解释,目光却看着别处不和苏烈相视。 苏烈撇撇嘴,对他的敷衍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转而说道:“眼看就要到春天了,你那小美人呢,是不是又该来了?” 历完渊点点头,神色中却未见欢喜。 “怎么郁郁寡欢的样子,不是你的作风啊兄弟!”苏烈调笑道,“上次不是把小美人伺候舒服了么,这次再接再厉,争取一举拿下啊!” “苏烈。”历完渊叫住他。 “嗯?” “我想去西北。” “……你疯了?!”苏烈一愣,随即高声质问。 “没有,这事儿我琢磨有些时候了。当年我们历家的祖先就是在西北起兵造反,后来拥太祖称帝立功建业。如今我回西北为国效力,也是效仿先祖。”历完渊淡然说道。 “你就是疯了!西北什么情况,去几个死几个,有去无回!你他妈好好的福不享,跑到那里去送死。还效仿先祖,你要死了,看你爹不从坟里蹦起来鞭你的尸!”苏烈镇定不能,拍案而起怒骂。手边的酒碗被震到地上,连着上好的酒浆一同碎裂满地。 “那都是些个无能之辈。不就是些鞑子,只要我一去,保证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再也不敢犯我国境!”历完渊说话间,似是已经在胸中描绘出自己驰骋沙场的威武雄姿,眼中戾气高涨,精光大盛。 “屁!你少给我犯浑!你要是敢去,我就连同侯爷一起到皇帝面前告你御状,先把你下牢里关几个月。”苏烈见他来真格的,不禁急了。 “随你,我折子都写好了,正寻摸着找个吉利日子递上去。”历完渊轻飘飘撇过来一句。 苏烈气得两眼发黑,指着历完渊的鼻子无语凝咽半晌后,又说:“那你的小美人呢?你也不管了?他要没了你定时给解药,可就什么都玩完啦!你也舍得?” 提及薛荣,历完渊眼中的光倏然暗下来,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苏烈觉得找到了突破口,紧接着道:“你看看,你把人家给忘了吧!你说说你要是人在京城,他还能按时来跟你幽个会什么的。俩人你侬我侬多好。可你要是去了西北,鸟不拉屎寸草不生的地方,他会去找你吗?你要是真想要他,就别走!” 历完渊听后,低声道:“他若愿意,也可以和我一道走。” “你!我刚才的话都白讲了是吧?”苏烈直想捶胸顿足,或者干脆暴打这人一顿将他脑袋打清醒了。 却听男人说:“真有缘分的话,就算没有药的牵制,他也终归是我的人。若无缘分,便只徒增怨恨罢了。” “那你当初干嘛去了,现在人家不按时过来让你给颗解药就活不下去了,你才有觉悟,有个屁用!”苏烈气急败坏,好像去西北的人不是历完渊而是他自己,“反正,你不能去西北。你们历家就你一个人了,去了西北跟自行了断也无甚区别。你要真是我兄弟,就别去。” 历完渊沉默半晌,“苏烈,我想抽空去趟云渺寺。” 苏烈干瞪了半天眼睛,最后叹气:“你真是……让我说你什么好。” 历完渊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默默饮下碗中酒。 07. 银钩赌坊每天都人满为患,也不知道世间哪来这么多人日日夜夜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赌。 薛荣每一次来这里的感受都是一样的,那些汗流浃背挥动着细瘦手臂的男人们,眼睛里的亮光像中了邪似的,无比狂热地盯着荷官摇动的手,呼喊声交杂在一起,让昏暗的赌坊犹如魔窟。可薛荣却不得不时常来,因为他要在这里接生意。 穿过一道极窄的暗廊来到安静的内堂,来人早已等候多时。薛荣掀开布帘,里面的人一听到动静就站了起来,见到薛荣,满脸的戒备和紧张。 是个十五六的小女孩,衣衫破旧发髻凌乱,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薛荣见她时已经有了结论,估计是来买凶报仇的。 “你是夜枭?”女孩问。 薛荣点点头。许是他长相的原因,小姑娘似乎不太信任他,目光里满是怀疑。薛荣不说话,等她开口。 “你……杀一个人要多少钱?”过了一会儿她问,提到杀人,她明显露出了害怕的神情。 “二十两。”薛荣答。 女孩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来,“这里面有十六两。” 薛荣看着她,她抬手把头上唯一的饰物给摘下来,一枚嵌着块丁点小宝石的发钗,和钱袋放到一处,“这个钗子能抵二两银子,我问过当铺老板。” 还差二两。 房间里安静极了,女孩看着薛荣淡漠的脸,眼里慢慢积起泪水,她咬咬牙,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剩下的二两银子,拿我自己来抵!” 薛荣没什么反应,目光从女孩瘦弱的身体上一扫而过。二两银子买一个人,低贱得还不如猪肉贵一些,即便是青楼里万人压的妓子,也比二两多。 “……我是干净的!我听人说,大户人家买丫鬟,还得五两一个!”女孩以为薛荣嫌弃自己,唯恐他不要,抢着说道,“你帮我杀了人,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一辈子。” “我不要仆人。”薛荣漠然道。 女孩脸色一白,随即含着眼泪说:“那我把自个儿的身子给你……” 薛荣睨着她。 女孩神色凄惶地看着他。 “你要杀谁?”片刻后,薛荣问。 “河北通州聚贤庄庄主,王珏。”女孩权当他答应了,说出这两个字的人名时,眼中全是恨意。 薛荣听说过此人名讳,一直以结交四海豪杰为乐,散尽千金不求回报。但王珏自己本身是个瘫子,不会武功,所以并没有太大名声。不知女孩和他是何血海深仇,要取一个瘫子的姓名。 “你,你答应啦?”女孩见薛荣沉默不语,忍不住试探着问。 “嗯。”薛荣应声,“十日内我会把他的人头给你带来。” “不,十日内你无论如何也杀不了他的!” 薛荣挑眉。 女孩紧接着说:“王珏身边有十八铁卫日夜贴身相随,他的聚贤庄里遍布机关阵法,常人根本无法出入。你若想杀了他,只能在下个月十五动手。因为王珏那天会离开聚贤庄,他身边就只剩下十八铁卫,你便可以动手。” 薛荣皱起眉,女孩提到的日期让他颇为忌惮。原因无他,只因下个月中旬便是他毒发的日子,若赶上他倒霉正好十五那天发作了,岂不是自寻死路? “别的日子不行么?” “你大可以去试试,我绝不会骗你。”女孩察觉到薛荣的迟疑,警觉道,“你不会要反悔吧?你可都答应了我的!” “……我不能在十五那天杀人,这活我接不了。”琢磨了半天,薛荣还是选择放弃。他不能做没有把握的生意。 女孩一怔,马上叫道:“为什么?你刚才已经答应了!” “你可以去找别人。”薛荣既然不想做这笔买卖,多留无益,转身就要离开。不想他才迈出一步,就被女孩合身扑过来抱住了腿。 “你不能走!我不能在去找别人了,如今我能找到你已经是老天开眼。王珏的人都在找我,我怕今日一踏出这个门就要被他抓住……我求求你了!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女孩悲戚地哀求道,沾了污渍的脸上爬满泪痕。她死死抱着薛荣的小腿,人都跌在了地上,愈发显得可怜。 “放手。”薛荣冷冷命令,他其实大可以用内力震开女孩的胳膊,然而女孩那细如麦秆的手臂,估计承受不住他丁点的粗暴。 “求求你!我的家人都死在王珏手上,我不想死了之后还任他逍遥于世。”女孩尚抱着薛荣的腿时,头却撞在地上开始给他磕头,“你不是武功很高的杀手吗,求你可怜可怜我,难道你只为那些给钱多的人杀人吗?”她毫不怜惜自己的头,几下闷响过后,再抬起来时额头已经磕破,鲜血混着泥土,凄惨而又狰狞。 薛荣也不知怎么了,他听到女孩问他的话,就像被施了定身术般再也抬不起脚来。 “别磕了,”薛荣看着桌案上那支纤细的发钗,淡淡开口,“我答应你。” 虽然女孩说过只有那一天能下手,可薛荣还是先去刺探了一番。聚贤庄依山傍水,占地极广,可奇怪的却是门外并无人看守。薛荣趁着夜色跃上庄中最高的房顶一探究竟,然而他才一眼瞥去,下面竟是云遮雾罩,似是一片浑浊不见底的深渊。深渊中雷吼阵阵,隐隐现出几点灼眼的光,像某种怪兽的眼瞳。强风骤起,薛荣顿时感觉一股极强的吸力黏着在自己身上,要将他瞬息拉入怪兽口中。心中大骇,薛荣当即运力抵挡,只听“喀拉”一声脆响,是他把脚下的瓦片给踩裂了。也正是这出乎意料的声音,拉回了薛荣岌岌可危的神智。回过神后的薛荣定住神,四下里一片寂静,哪有什么怪兽强风。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阵法给蛊惑住了。 这般凶险的阵法,薛荣曾在一次接到南疆的生意时遇到过。那次也是他除了栽在历完渊手中之外,受伤最重的一回,光是从身上剜除的毒砂就有满满一碗。能够活着回来也算他薛荣命大,赶上了当地山洪暴发。事后,他整整修养了一年才开始重新接生意。 再遇到相似的阵,薛荣立即收回目光屏气凝神,足下一点飞速离开了聚贤庄。 一个小小的庄主,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庄子掩护得这般严丝合缝,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薛荣不敢轻易涉险,先去找了知情人打探消息。这一打探,薛荣方才知道,这姓王的看上去乐善好施人五人六,内里原来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 王珏是个瘫子,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是个非常有钱的瘫子。他不知从哪里买到一副方子,用少女活心做药引炼丹,就能让他重新站起来。 “官府不管么,就任由他如此嚣张?”薛荣听了下意识问道。 出卖消息之人听后讥诮地看着他,嘿然冷笑:“这世道,只要有银子就能堵住任何人的嘴。若世道清明,还要你这样的杀手来做什么?”顿了顿又道,“他大抵也是心里发虚,每天把自己关在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的堡垒之中,撒泡尿都得人在边上护卫着!” 薛荣默然,这人几句话让他把女孩的遭遇给猜了个七七八八。 那人又说:“看在同为江湖人的份儿上,我劝你一句,还是死了杀王珏的心比较好。纵使你能闯过他庄上的梼杌阵,也打不过他身边的十八铁卫。这十八个人各个身怀绝技,武功极高。你要去了,管保叫你有去无回!” 薛荣不听他废话,扔下银子就走了。 王珏背后倚着八宝流苏软靠,身上盖着雪白的狐裘,他闭着眼睛小憩,头随着缓缓前行的车辇微微晃动。在他手掌下,半掩着一方描金锦盒,这里面装着两颗最新炼成的丹药,是他心尖上的宝贝。 外面赶车的马夫抬头看了看天,阴沉得似是酝酿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雨。马蹄声声车辕辘辘行往山上行进,阵阵冷风刮过,带起一片呛人的沙石。车辇周围随行的十八铁卫骑着高头大马,一步不差地徐徐跟进,这些人全身都被严丝合缝的铁盔覆盖,只露出一双森冷漆黑的眼睛如猎犬般关注四周的动静。腰侧挂着各式武器,随着前进中的颠簸磕在铁盔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车辇进入山道,四周树木渐渐连成一片,枝杈遮天蔽日,犹如傍晚。走了一段之后,领头一名铁卫忽然抢上前去抬起手臂,整个队伍随之停下来。马夫勒着缰绳,神情紧张。 “怎么停了?”王珏眯着眼睛,拖长声音问。 “禀庄主,属下觉得这林子不对劲。”铁卫首领回答,“这林子里,太安静了。” 他说的不错,自他们队伍进入林中山道开始,就没听见一声鸟兽鸣叫,实在有违常理。 “并且,属下嗅到一股杀气。”铁卫的眼神慢慢透出冷锐,“虽然隐藏的很深,但还是能感觉到。”他一边说,手一边摸上了腰侧的兵器。身后的其余铁卫也都纷纷进入备战状态,煞气骤起,让拉车的几匹马有些不安地刨着蹄子。 “继续走,真有人出来捣乱,杀了不就得了。”王珏丝毫不放心上,懒洋洋吩咐。 于是领队退回原位,队伍缓缓开动。 又走了一段路,前方是个陡坡。走到下坡时,为防马儿蹄子打滑,马夫稍稍往后抻着缰绳。然而就在这一刻,前方两匹马骤然痛声长嘶,身子一矮整个朝前滚下去,它们两条前腿竟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利器割断了!前面的马一滚,后头的马也跟着栽下去,可怖的是马还没来得及再叫出声,马脖子又碰到了什么,“嗤”一声响,赶车的马夫就眼看着那马头随着一腔子喷出来的热血朝自己脸飞砸过来! 变故突起中马夫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只随着要被拉下坡翻滚的车辇一起前倾下坠。可他最终也没能落到地上,而是跟之前的马一样,空气中细细的银光一闪,人头飞了起来。 “夺命天蚕丝!” 眼看着车辇也要惨遭分离之祸,铁卫首领在一瞬间做出反应,单掌一拍身下马鞍腾身而起向后疾退,同时“啪”一声脆响甩出自己的兵器,丈余长的铁鞭如游蛇探出,将整个车辇牢牢卷住,“喀拉拉”几声响,车辇和车辕生生被拽成两部分,车辕骨碌碌滚下山坡,车辇则被拉回了安全位置。 车辇砸到地面上,再也撑不住破裂开来,首领眼疾手快探手提出里面的王珏。 “保护庄主!”他一声大喝,将王珏抛给手下,一名铁卫将其接住抱在怀里,旋即飞身上树,隐在一片灰绿交杂的阴暗中。 其余十七铁卫在一片倏然寂静下来的诡异山道中严阵以待。 一片枯叶悠悠飘落,却在半空中急不可查的一顿,随即变成两瓣分开落下。“嗤嗤”几声游丝般的声音破空而出,几乎看不见的隐形兵器朝着铁卫的袭来。 捕捉到天蚕丝袭击痕迹,铁卫纷纷避开,只余一人双臂猛挥朝前方抛出几十个明晃晃的圆球,只听噼啪爆裂声四下响起,火雨四散,天蚕丝被这邪火缠上,纷纷落在地上化成齑粉消散不见。 火雨落下,前方出现一个人。这人一身黑衣,黑巾蒙面,跟铁卫一样,看不见容貌。 “谁?!”铁卫首领叱问。 那人抬起手臂,将一把雪亮的长剑拔鞘而出,剑身柔软如绢,却有虎啸龙吟声铮然作响。他抬起眼帘,眼中尽是嗜血的杀意,此时不遮不掩,犹如释放体内封印的洪荒猛兽狂挣怒吼,激荡得周围草木朔响。 “夜枭。”他一字一句,透着骇人的冷意,“来取王珏的狗命!” 08. 据《兵器谱》载,有间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动若海上蛟龙,静似崖间青松。明光湛湛,清弦泠泠,是为流光。 剑如其名,流光入手虽易,但若想练得出神入化则是无比艰难。薛荣十四岁得流光剑,时至今日,世上用流光剑能超过他的,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 短暂的对峙转瞬即逝,铁卫首领一声怒喝:“宰了他!”十七名铁卫就如鹰鹫捕食猎物般扑向薛荣。风沙袭面,薛荣避过当先朝自己劈来的鞭子,如一支离弦的羽箭冲进铁卫之中。正如之前所听到的那样,十八铁卫身怀绝技,武功路数甚至所用兵器也全然不同,刀枪剑戟赶上全武行。更可怕的是他们配合完好,使敌人没有可乘之机。这边躲开,那边又有兵器突袭而来,防不胜防。 大刀卷着烈风砍过来,薛荣矮身闪避,刀锋削断扬起的发梢,眨眼间又返回逼近眼前。薛荣以长剑格挡,剑化灵蛇缠上刀身,运力后撤便将刀也向后带出。那铁卫不得已双手握住刀柄,脚踢向薛荣腰腹。薛荣撤剑后移,铁卫方保住自己大刀不被抽走。脑后劲风袭来,薛荣一个鹞子翻身,踏上欲将他穿颅而过的长枪抢身上前,剑光在空中排开弧形的扇面,剑气迸射。持枪的铁卫痛呼一声,抬手捂住眼睛,鲜血从指缝中蜿蜒流出…… 铁鞭破开风沙冲出,薛荣在半空中拧转腰身,剑抵挡住铁鞭大半力道,发出锵然清吟,鞭稍仍擦到薛荣脸颊,留下一道血痕。薛荣眼也不眨,不退反进,逼得首领脚下连退。那名专使暗器的铁卫抛出无数六角银镖,满天撒雨般打向薛荣周身各大穴。薛荣手腕翻转,剑光大盛织出一张细密的网,暗器都被挡回去向四下飞散开来。最后一枚被剑尖挑住,旋即奔着发暗器的铁卫飞旋而去。那人翻身闪开,暗器便打入了他身后的树干之中。 “还碰上个硬茬子……”首领眯起的眼睛里凶光凛凛,断然一喝,“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别让这厮杀了咱们十八铁卫的名号!” 余下铁卫齐声应下,声落下时兵器皆响应般铮铮作响。风被群起的杀意压制,天空阴郁逼下,一声雨落之后,大雨倾盆。 “下雨了,快给我打伞。” 树上一直悠哉观战的王珏抬手摸了把脸上的雨水,命令身边的铁卫道。 欻拉拉几下,铁卫将自己身上的铁盔解下遮在了王珏头上。 王珏俯视着那个以一当十七的杀手,若有所思:“这人身手不错,竟然能凭一己之力和你们抗衡……” 铁卫低声道:“庄主,夜枭是榜上有名的杀手,死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不过请庄主放心,属下等誓死保护庄主性命。” “我不是那个意思,”王珏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这样的高手,若能向你们一样为我卖命……” 铁卫听到他有此野心,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垂头不语。 王珏肆意盯着杀手看,心中幻想着该如何将他收服,不想杀手霍然抬头,准确无误的对王珏所在的位置看过来。即使隔着雨幕,王珏也能看清那双眼里野兽般的冷酷。被野兽盯住的感觉很不好,王珏下意识往后缩了下。下一秒,杀手就像豹一样跃然而起,两步攀上大树,枝杈纷纷被剑气撩断,他竟是直奔着王珏杀了过来! 铁卫们自然不会放任薛荣杀了王珏,立时流星一般追了上来。为首的一个轻功厉害,一个起伏后就追上了薛荣,短阴剑呼啸着绕到前方挡住去路,长阳剑从背后斜劈下来,一举将薛荣从右肩处劈成两个——铁卫尚未完全渗出的笑意倏然凝结,只见被他劈中的“薛荣”,竟如投入石子的湖面一般荡开层层涟漪,然后整个人居然消失了。 “他在那里!”紧接着有人惊呼,“小心,他会幻术——”他最后的话音古怪的消失,一枚尖锐的袖箭刺过他的喉咙,继而整个人委顿于地。 薛荣从旁边的一棵树上跃到距离王珏最近的地方,护着他的铁卫正要带着他躲开。薛荣眼神冷漠,正要持剑冲上前去,蓦地从背后涌来一股慑人的力量,薛荣心内一震,立即闪身避开。那力量便一点不剩打在了树干上,高大的树木发出折断的痛吟,轰然倒地。薛荣落在地上,冷冷盯着袭击他的内力高手。 这是唯一一个没有武器的铁卫,他本身就是一件武器。薛荣从刚才的情形就能分析出来他比不过此人的内力,若硬拼的话反倒会剑折人亡,眼下只能借由其他铁卫牵制此人让他不能轻易出手。 一念及此,薛荣不敢耽搁游身向旁边另一个铁卫冲去。然而那个内力高手却早就看出他的意图,浑厚的掌风排山倒海压过来,薛荣被逼得节节后退。其他人看出他势头被压制,更不肯放松半点紧咬不放,专攻他不小心露出的破绽。 三月的大雨冷彻心扉,山道上兵刃相交。眼下情形虽看似胶着,但实际上还是薛荣处于上风。薛荣比之其他杀手的长处,就在于耐力极佳。他一早就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所以即便是被这个内力修为颇高的家伙缠住,他也不慌不忙游刃有余——直到他突然感受到一阵短促的熟悉的疼痛感。 薛荣动作稍顿,故意卖了个破绽,在对方攻过来时偷身潜出,毫无预兆的反身逃离! 铁卫们皆是一怔,对于薛荣的行为显然无法理解。 “他要逃!”首领神色一凛,“给我追!”被夜枭折了四个手下,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薛荣头也不回只顾飞奔,他要赶在毒全部发作之前逃离这里。在预示般的短暂疼痛过去之后,很快绵绵不绝的剧痛就从四肢百骸渗透出来。不过眨眼的功夫,原本充盈的内力就开始源源流逝。身后脚步声逼近,薛荣咬紧牙关发了狠的提力施展轻功。越发力,毒发作得越快,气海穴针扎般绞痛不止,就连雨点落在身上也会让薛荣觉得很痛。 铁鞭卷着冷雨从后面击来,薛荣感觉到了,他想躲开,可身体已经不再听从他的命令,鞭子击中了他,薛荣脚下一软,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冰冷的泥水扑了一身,薛荣绷得额上青筋暴起用力撑起来。此时他再也不能施展武功,只能靠双腿逃跑。然而铁鞭再度飞出,缠上他的脖子将他猛地往后扯。 一个铁卫冲上前来,四楞锏重重砸在薛荣背上。剧痛中薛荣甚至听见自己骨头裂开的悲鸣,他一口血喷出来,人随之瘫软下来。 铁卫首领一脚踢过来,睨着薛荣惨白泛青的脸,点点头冷笑道:“身上带着毒还敢出来,胆子不小!” 薛荣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所有的感官都被毒发作噬人的疼痛感给占据了。雨水砸在脸上,模糊视线,薛荣狼狈凄惨地蜷缩在泥水里不停抽搐。 原来现世报来得竟然这样快…… “从今往后,江湖上就再无夜枭此人!”首领对手下扬声高喊,“一起上,给我活剐了他!” “慢着。” 铁卫首领挥下去的刀尖已经扎破了薛荣的衣服,听见这声不紧不慢的命令后堪堪停住,颇为不甘心地收手转过身。 王珏被铁卫抱着走近,他扬了扬下巴,便有人揪着薛荣的头发让他看清长相。 经过几下折腾,薛荣脸上的黑巾早就掉了,王珏看见他的脸,稍感意外的挑了挑眉。 首领看他的表情就猜到他在想什么,低声道:“庄主,此人杀了我们四个铁卫……” “我知道,可这人武功这么高,他一个人就能抵你们十几个。”王珏施施然道,“给我带回庄去吧,我要留着他。” 铁卫首领眼里流露出不甘的愤恨之色,但他不敢反抗,只得应了声是。 马车没了,接下来的路程只有徒步走。铁卫们收敛了兵器,拥着他们的主人继续赶路。正被毒发折磨的薛荣被两个铁卫拖着,走在最后。 “嘿嘿!以多欺少,好不要脸!” 就在他们跨出还没三步远时,一个粗犷的男人声音从空中落下来。声音通过内力传遍山林盖过雨声,听来如猛虎啸山震耳欲聋。 下一瞬,只见一道黑影撕破雨幕朝王珏所在的位置笔直攻下,抱着王珏的铁卫慌忙侧身闪避,黑影便直直戳入地中,因其冲击的力道巨大入地后翁然震颤不止。 众人凝神看去,竟是一柄漆黑发亮的禅杖。 09. 禅杖入地,劲道不消,旁边一众铁卫都感到自脚下土地之中传来的浩然震荡,在滂沱大雨之中激得雨珠回洒,草木朔朔。 铁卫首领冲到前方,铁鞭横扫:“谁?出来!” 他喊声未落,一个卷着厉风的黑影蓦然冲开雨帘直扑面门而来。首领心中一惊,忙挥鞭后撤,而那黑影却毫不躲闪速度不减,硬闯过他的鞭子后将深深没入地下的禅杖轻易拔起,借由禅杖之力在半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最后稳稳落在铁卫们身后。 转身看去,但见一个虎背熊腰如小山般壮硕的癞头和尚堵在山道中央,和尚方口阔鼻一脸凌乱络腮胡,脖子上的念珠有人拳头大小,一身黑色僧衣破破烂烂,看上去粗鲁凶狠。 只听他一手叉腰,怒目圆睁,中气十足的狮子吼震煞山林:“龟孙,连你爷爷都不认得,瞎了你的狗眼!” 一帮人被他吼得耳中嗡鸣,心中同时出现一个想法:他们遇到真正的高手了! 那首领穿过众铁卫走到和尚面前,眼里表露出毫不掩饰的忌惮,他一改方才的瞒霸,抱拳道:“不知高僧拦我去路,有何指教。” 和尚抬手一指薛荣:“你个龟孙,把我兄弟打成这样,你说洒家有何指教?” 首领扭头看了眼犹自被体内的毒折磨得人事不知的薛荣,和自己手下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对和尚说:“高僧误会了,此人乃是江湖杀手夜枭,此番拦截欲伤我庄主性命,所以要将他带回去听从庄主发落。” 和尚玩味地沉吟片刻,“是了,我与夜枭兄弟商量好一同来取你家庄主的人头,不想我这兄弟戏耍了我,竟然自己先来。龟孙若是识相的,乖乖把我兄弟放了,再磕三个响头求爷爷我饶你一命,咱们才好另作商量!” 首领心中大怒,他何时受过这等侮辱,其他铁卫也都怒目而视。首领强自忍耐着说:“明人不说暗话,高僧若是肯放我们继续赶路,日后江湖上大家便是朋友。若非要存心刁难,需知我们铁卫也并非是胆小懦弱之人!” 他这番威胁在和尚耳中像笑话一般,惹得他哈哈大笑不止:“讲这些废话作甚!要来送死便一起来!”话音未落,脚踢起禅杖,人便如猛兽般冲将过来。 铁卫首领首当其冲,和尚还没近到身前,他就被排山倒海的庞大内力当胸痛击,铁鞭根本没有挥出去的时间。那柄几十斤重的禅杖重重落在他胸口上,铁盔和身体里的骨头寸寸碎裂!直把他打出去几丈远吐血倒地。其余人无不骇然,然而没人能退缩,只能抱着拼命的想法往上冲。 和尚一根禅杖挥舞得虎虎生风,他没有任何繁杂的招式,全仗着淳厚无敌的内力大开大合拼杀。化繁为简,横扫千军。 这是一场注定了结局的杀戮,禅杖重新落在地上时,和尚身后只剩残兵败将苟延残喘,鲜红的血被雨水冲刷,只剩下最后一名抱着王珏的铁卫,瞪大恐惧的双眼看着犹如恶鬼重生般的和尚,连连后退。 和尚呸了口唾沫,弯腰把地上的薛荣扛在肩上。轻吁一口气,和尚的眼珠盯在王珏脸上,“你就是聚贤庄庄主?” 王珏被和尚方才砍瓜切菜般收拾掉自己铁卫的场景给吓坏了,也没什么心思让铁卫给自己撑伞,任由大雨打湿他一身华服,湿透的衣衫紧贴着身体,隐隐能看出他下身两条畸形细弱的腿。和尚一出声,王珏吓得立即紧紧箍住抱着他的铁卫的脖子,“是,正是在下。” 和尚脸上凶悍的嗜血之色还未消退,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洒家听说你个畜生为了让自己能重新走路,日夜剜除少女活心是也不是?” 王珏明显心虚起来:“自然,自然没有……” “放屁!”和尚大骂一声,“敢做不敢当,当真连畜生都不如!你是要自己了断,还是等洒家动手?!” 王珏脸色一变,“高僧息怒,王某愿将全部家财献与高僧,只求留我一条性命——” 他话尚未说完,和尚的拳头就已近在眼前。抱着王珏的铁卫毫无还手之力直接被打出去撞到树上,王珏自然不行幸免,狼狈地落在泥里。他费力地翻身过来,仰着头看着这凶神恶煞的癞头和尚,脸上布满惊惧。 薛荣时而模糊时而清醒,冷热交替痛苦难当。眼前一阵明亮一阵晦暗,好像换了无数个场景。 “给我解药……”薛荣稍有力气就不停喃喃,“历完渊……解药……” 耳边似是有人跟他讲话,但那声音粗噶犹如砂砾,很陌生。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薛荣的神智终于被一只无形的手拉回原位,眼前模糊的画面缓慢的清晰起来。耳边滴答滴答断断续续的水滴声也跟着越来越响,他转动眼珠,看出自己是在一个破败不堪的土地庙里。身下的枯草被水汽浸透潮湿冰冷,薛荣刚想伸手去摸自己的剑,不想全身骤然一阵剧痛,简直要让他再晕一次。他咬牙待痛苦缓和下来后,才敢慢慢吐出一口冰冷的气。 “你可醒了。” 角落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吓了薛荣一跳,他竟然没有察觉到这庙里还有其他人。费力地转头看去,高高大大的和尚把那逼仄的角落全部占据,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在昏暗中泛着奇异的淡金色的碎光。 薛荣咳了几声,声音空洞,仿佛身体里什么都没了。他挣扎着出声,“……是你救了我?” “除了我还能有谁?”和尚反问,转而叹了口气,苦恼地看着他,“我说兄弟,你中了什么毒这么厉害,我本想将自己体内真气渡给你,可你就像个无底洞似的怎么也填不满,可把我折腾够呛!” 薛荣黯然不语,他此时跟个废人无甚区别。 一阵窸窸窣窣声响起,和尚蹭过来,低头打量他,“你可好些了,还那么难受么?” 薛荣不愿回答这个问题,“王珏呢?” 和尚愣了一下后微微冷笑起来,长臂一伸拿过来个布兜摔在他面前。布兜里头是个圆滚滚的东西,从里头渗出来大片的深红色早把布兜染透,薛荣闻到一股刺鼻的腥气。 “你杀了他?”薛荣有些吃惊,“那十几个铁卫呢?” “死的死伤的伤,我一出手就把他们几个龟蛋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哪还有胆管姓王的畜生!”和尚言辞粗鄙狂放,声大如牛,却并不让人讨厌。 这是个高手,薛荣心里暗道,再次细细打量起和尚,瞧他长相里带着厚重的煞气,头顶癞疮,衣衫破烂,定不是什么慈悲心肠的善人。然而薛荣把自己脑中记着的江湖中人翻个遍,也没有能和面前这个和尚对上号的。 “敢问阁下大名。” “老……我叫不净。”和尚摆摆手,“我知道你,杀手夜枭,那个劳什子铁卫说的。” “不净?”薛荣猜这应该是他的法号。 “不干不净的不净,师父曾言我六根不净,就是这个意思。”和尚满不在乎地说。 “你还是出家人?”薛荣有点怀疑。 和尚嘿嘿一笑,笑声中有些不易察觉的落寞,“我吃喝嫖赌杀人放火样样都行,唯独念经诵佛不行,哪家寺院肯收我?” 原来是个不规矩的游散和尚,可他又如何习得一身高强武艺。 不净看出他的疑惑,不等他问就自己说:“十二年前凌海峰上降天火之事你可晓得?” 薛荣点头,那是一段震惊江湖的大事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和尚神情变得倨傲起来,昂首道:“凌海峰大神仙宫邪兵部统领,正是洒家。” 这下薛荣着实震惊了,万想不到此人竟然是大神仙宫的人,还是个统领,果真人不可貌相…… 大神仙宫,一个近乎神话的传说,即便被十二年前所谓天火吞噬一空,如今依旧让人提之色变。有大神仙宫的日子,江湖武林便是大神仙宫的武林,就连当今皇帝也和大神仙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说每个年少轻狂的江湖人都有一个相同的梦想,无疑就是有朝一日能见到大神仙宫中人,最好能和他们比试一场就真不枉此生了。而据说那场空前大火之后,大神仙宫里鲜有生还者,而近日竟然能碰上一个,薛荣觉得自己真可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和尚被薛荣明显带着崇拜与敬意的目光给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搔搔头别别扭扭起来:“不过那都是前尘旧事,好汉不提当年勇嘛!现在洒家除了这降魔禅杖外一身破烂,还不如街头乞丐混得好!况且我连你身上的毒都缓解,身上的武艺也是大不比从前了。” 又提及身上的毒,薛荣脸色黯然:“我这毒世上没有几人能解……” “到底什么毒你先说来听听,别这么遮遮掩掩的!”不净扶着他靠墙坐起来,催促说。 “相思成灰。”薛荣答。 不净拧起两道粗眉,想了一阵后表情有些奇怪:“你只中了相思成灰?” 薛荣不明所以,点点头。 “那就不对了,这相思成灰可算不上毒药啊……”不净低声自语了一句后又正色道,“我倒是曾听说过这相思成灰,可只说它是治离魂症的药引子,没说能毒害人……” 薛荣听后惊疑不定,“如果它是治病的药,为何我自从中了相思成灰后每两个月都会发作一次。发作时内力全失痛不欲生,只有解药能缓解?” “谁人给你下的毒?”不净问后又想起了什么,紧接着道,“你昏迷之中总叫一个人的名字,姓历,是不是他给你下的毒?” 薛荣暗暗抓紧了身下的枯草,低垂下来的羽睫遮住眼里波涛汹涌的情绪。 历完渊,究竟你给我下的是什么毒?如果是相思成灰,为何与不净和尚说的不一样,如果不是,你为何要骗我! 不净看他满腹心事,也不再多言,径自拿指头压在他腕上探他的内力,空空如也。 外面雨声不停,更添几分冷意。 不净肚子雷响似的叫了一声,打破土庙中的沉寂。薛荣抬头看他,他站起来,“我去打野味,对面就是个林子。”说完开门走入雨中,只留下那柄禅杖在这里。 薛荣淡淡扫过身边那个装着腥臭人头的布兜,继而试着动了动身体。倒是不向一开始好些,却仍无法行动自如。他脑中还萦绕着不净跟他说的话,再联想到历完渊对自己所作所为,越发想不通历完渊到底想做什么。 他记起初中毒之后去找鬼医婆,鬼医婆意味深长地一笑,粗哑如砂纸的声音缓缓说:“一寸相思一寸灰,给你下毒的人倒是煞费苦心。你走吧,我这里没有相思成灰的解药,你想解毒,应该去找下毒的人。” 为什么鬼医婆会跟他说这番话,如果它不是毒,如何不直接告诉他?最关键的,是如果不是毒,那毒发又从何而来? 薛荣被绕进一个解不开的圈子里,他迫不及待想去揪住历完渊问个明白。 正思考时不净回来了,进来时带入一点薄雨,接着嘭一声,他把肩上扛着的东西砸下来。那物还没死透,发出阵阵哀嚎,居然是一头野猪。 “待洒家把你剥皮烤了,做个烤全猪来吃!”不净摸了把脸上的雨水,兴致高昂地说。他看向薛荣,“你也饿坏了吧,都一整天粒米未进了。” “吃完之后,我想让你带我入京。”薛荣没在意他的话,径自说道。他一定要问明白,历完渊给他下的,究竟是什么毒。 10. 不净把薛荣从通州一路背到了京城。 “你可以让我帮你做事,”薛荣趴在不净背上,有气无力地允诺,“我会还你的恩情。” 不净健步如飞,听后笑道:“你年纪轻轻不应该如此性情冷硬,佛法讲求缘分,你和我的眼缘,我是自愿帮你。何况姓王的丧尽天良,我早就准备要他性命,只被你抢先一步而已。” 薛荣接受的教育是一报还一报,两不相欠,不净的说法他是头一次听到。而且不净提到佛缘,他一直都觉得自己跟和尚却是有缘,也就不再啰嗦。 “还有,我一见你就想起一个人来。”不净大概是走路无聊,薛荣一开口,他就说起个没完了,“是当年在大神仙宫中和我处得最好的兄弟,他长得也跟你似的白净,但比你要爱说爱笑些。我在寺院中不被众师兄弟们待见,到了大神仙宫也一样,可那兄弟不是,他待我很好。我是个大老粗,得罪很多人,他就处处照顾我……” 薛荣听了会儿,问:“那他现在人呢?” 不净一闷,低声说:“坠崖,生死不明。” “你这兄弟武功如何?” “比我还要好些。” “那又怎会坠崖?” “他那时武功全失,又是那么高的悬崖……”不净鲜有地惆怅起来,深深叹口气,“都过去十几年了,估计连骨头渣子都烂没了……然人生未必乐死未必苦,我为他念了一年的往生咒,愿他早登极乐。” 薛荣不由想到之前山中寺院里青衣僧给他讲禅,半是参悟半是迷惑。于是这一路他只听和尚跟他说些从前的琐碎事情,自己缄口不言。 这一路到了京城,中间辛苦自不必说。薛荣身体时好时坏,他从前没有不吃药硬撑过去的经验,心里没底,想到若是此番错过解药而给身体留下什么隐患,说不害怕那是假话。 指点着路一直到了将军府门口,不净傻眼了。 “将军府?”和尚望着皇帝钦赐的牌匾,怔怔道,“小兄弟,你怕是指错路了吧?” 薛荣刚发作过去一阵,正难受,听到不净问,声音微弱地说,“没错,咱们不从正门走。烦劳你,背我直接进内院……” 不净咽了咽唾沫,和杵在门口的两名守卫对了下眼神,对方眼中的警告毫不掩饰,不净转身离开。他按薛荣所说绕到后面,喃喃,“老子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从没这么光明正大闯过当官的家里,何况还是个武将……也罢,今日就为你破这个例,你可不要害我!”喃喃完猛一提力飞身跃上墙头,别看他身材笨重,可落在地上就像叶子似的,丝毫声音都没有。 不过到底不必外面,将军府内侍卫多,没走出几步远不净就被发现。他虽能打能杀,可到底不敢在将军府里造次,被侍卫的刀压住时,也只是把薛荣护住并不反抗。 历完渊从讲武堂回来,侍卫长通报捉到一个身份不明的和尚闯入府中。 历完渊最近心情很不好,听到侍卫的话也只觉得心烦,没等人说完就挥挥手让他将和尚交由官府处理。 擅闯将军府不是小罪,不净和薛荣一起被关进了大牢。不净是主犯,被打了三十大板,幸而他皮糙肉厚兼有武功护体,没什么大碍。关进牢中时还听他不断呼喝叫骂,中气十足。狱卒只当他是个疯和尚,也没人搭理他。不净气呼呼骂够了,回头再看薛荣,脸白得跟鬼似的,倒像时日无多的样子。 不净走过去,晃了晃薛荣,后者没反应,不净犯了愁:“这回可好,咱俩都进了监牢,还如何给你找解药去?早知道洒家说什么也不信你说胡话,好端端闯什么将军府。” 薛荣微微扯开眼皮,几日来的折磨他瘦了一大圈,下巴都削尖了。听见和尚说话,他虚浮地叹口气,“不是胡说……” “唉!你可别死在这儿啊,太不值了!”不净不错眼地盯着他,还拿牢中干草往他身上盖,“洒家从姓王的手中救了你,你反倒死了,我不白救你了!” 薛荣撑着一口气,竟能扯出丝笑意来:“放心,我死不了。” 又过了几天,历完渊更加心烦气躁。算着日子,薛荣早在头几天就该来了。难不成他是因为上次恼自己那般对待他,恼羞成怒,硬是躲起来不肯再见自己了? 历完渊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越想心越乱。也不知怎么,他忽然就想起了那日侍卫说的和尚之事。心中一动,历完渊想到了什么,当即叫来侍卫长细问那天的事儿。 侍卫长如实禀报,“那癞头和尚并不反抗,一位叫着人命关天求人救命。他也并非一人,身上还背着一个,不过被裹在毯子里看不见脸……” “你说什么?!”历完渊猛然间一喝,抢到侍卫长面前,“快!快带我去见那个和尚!” 历完渊带着人闯进大牢,找到薛荣。散发着恶臭的监牢中,薛荣蜷缩在一角,身上盖着些干草,灰暗的光线里看不清他的脸,可仍能让人感觉到他此时的痛苦。 历完渊心都揪到了一处,立即叫人开牢门。 不净看到这个高大的男人一言不发进来就朝薛荣走去,冲上去挡住:“你是何人,要做甚!” “大胆!敢对将军不敬!”后面的侍卫斥骂。 历完渊扫了他一眼,不净见他就是薛荣要找的人,只好躲开,嘴上却还说,“现在才来不嫌太晚吗,你堂堂一个将军,竟然给我小兄弟下如此阴狠的毒,真真下作!” 历完渊把薛荣小心抱在怀里,不期然摸到一把硌手的骨头,心下疼得他几乎直不起腰来,也不理不净的话,转身就走。 “将军,这和尚如何处置?”侍卫询问。 历完渊头也不回,“一同带回府上,好好招待。” 薛荣此次不只毒发,还有在与铁卫打斗中受的内伤,两者赶到一处让他伤上加伤,是以比往次都要重。历完渊不敢耽搁,喂他吃了解药后就请大夫给他调理内伤。薛荣低烧不停,昏昏沉沉两三天才转好。 薛荣睁开眼,看见绿萝。他心里想,这是到将军府了。 “少侠可算醒了,先喝点水吧。”绿萝扶他坐起来,喂他喝了些温水。 “……不净呢?”薛荣还记得他们一起被打入大牢。 “那位大师说在府中住不习惯,见少侠烧退了一早出门去了,现在也没回来。”绿萝转而又说,“少侠昏迷这两天,将军都在旁照看,白日里去讲武堂,晚上也不休息。” 薛荣听了并没什么波动,只道:“那等他回来,麻烦你叫他来找我,我有话说。”说的他自然是指历完渊。 绿萝应下了。 历完渊一进府门就听绿萝说薛荣醒了,他一直吊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满是疲倦的脸上也现出笑容,直奔房间。 不料他才一推开房门,眼前剑光一闪,脖子上就被架上了剑。脸色苍白的薛荣狠厉地瞪着他。 “你这是做什么,是气我没弄清楚就把你送进了大牢?”历完渊难得的好脾气,“我当时也正心烦你为何还没来找我,听侍卫说只是个疯和尚才没在意,后来想到你我立刻就去牢中带你回来。大病初愈就跟我拿剑比划,若真气不过,等你好了我再让你随意出气,你现在先把剑放下回床上躺着……” “历完渊,我只问你,你给我下的究竟是什么毒?”薛荣不为所动,反而将剑又送进三分,在男人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历完渊被薛荣质问得笑容有些挂不住,反问道。 薛荣握剑的手背上青筋突起,他内力还没恢复,全靠一口气撑着劲儿,“相思成灰?” “不然呢?”历完渊好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当下愠怒道,“你先把剑放下!” “你骗我,那根本不是相思成灰!相思成灰是治离魂症的药引,何来毒性?”薛荣比他还要怒,大声道,“我此次毒发提前,没有解药就一直发作。如若以后一直都要依靠你的解药,那我宁可不要!”说着就要发力割断男人的脖子。 历完渊早就提防着,此时先于薛荣夺下他剑,用了内力将他震开。薛荣内伤还未好,当即后退几步吐出口血来。历完渊一惊,赶忙丢下剑要将他抱起来。 “别碰我!”薛荣狠狠擦去唇上血沫,“你今日不杀我,日后我定来杀你!”说着捡起自己的剑就要往外走。 “站住!”历完渊低喝一声,上前一把揪住薛荣的领口,简直要把他提起来,“你当我将军府是什么地方,任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薛荣挣扎着去掰他的手指,“你当我愿意来吗?若非你一直拿解药威胁我,我早拿你的人头去换黄金!” 历完渊怒极反笑,灼热的吐息中说出冰冷的话:“不错,你为了解药必须给我老老实实的,不但要老实,还要乖乖躺在我身下!现在我不允许你走,你便不能走,等内伤好了再来伺候老子!” 薛荣面皮涨得通红,眼底全是血色,历完渊的话就像耳光扇在他脸上。他挣脱不开,对着男人的脸吐了口唾沫,“无耻!” 历完渊面无表情地任由唾沫顺着脸往下淌,揪住薛荣的手不断用力,大有将薛荣勒死而后快的架势。 两人正对峙中,绿萝引着个人过来:“将军,奴婢把大夫领来了……”抬眼却见剑拔弩张的两人,绿萝停下脚步,有些不知所措。 历完渊抬眼看了看那个大夫,才松了些力道,将薛荣拖到床上,“进来吧。”又俯身在他耳边威胁,“你再不老实,我就打断你手脚。反正治一样病是治,治两样也是治!” 薛荣厌恶地瞥了他一眼。 那大夫也感觉到屋内气氛不同寻常,一句闲话也不敢多说,低着头给薛荣诊脉,询问几句后就开出方子来。 绿萝拿了方子抓来药给薛荣煎好,一日两次来给他送药汤。薛荣虽然痛恨历完渊对他又骗又侮辱,可对于喝药他并不排斥。身体里的毒已经压制下去,只有内伤需要调养,而他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比常人要好很多,短短几日就见了成效。病好了薛荣自然高兴,不高兴的就是他的病一好,就意味着历完渊又要对他做那种事。 历完渊自那天和薛荣吵架,气个半死,连着好几天都没再看薛荣一眼。关于薛荣的身体状况也只由绿萝跟他汇报,他知道就行了。那日听绿萝讲薛荣已经能在院中练剑,历完渊阴着脸骂道:“他练个屁剑!我看他是欠调教!” 绿萝是府中唯一知道两人纠葛的人,听后说道:“将军和薛少侠都是倔脾气,谁也不肯相让。倘若有一方肯低个头,也就不会闹到这步田地。” “我为他做的还不够多吗,大半性命都给了他,你看看他是如何对待我的?”历完渊一时间怒上心头,将桌案都拍碎,“不识好歹!纯粹是条白眼狼!” 绿萝站在一旁静静看他大发脾气,等怒火硝烟散了,才施施然开口说:“您自个儿做闷嘴葫芦不说清楚,就是为了薛少侠肝脑涂地也不能让他动心一分一毫。” 历完渊眼眸森冷,像一匹孤狼,听了绿萝的话心里气到呕血,可偏偏绿萝说得都对,他一句也反驳不了。最后,房间里的摆设全遭了秧。 薛荣这边自然不知道历完渊的心思,他连动静都没听到一点,正乐得没有人打扰。武功恢复后他伤好得更快了,兼之每日打坐练气,薛荣觉得自己再有两天功夫就能来去自如。 这日他打坐完,正拿手巾擦汗,只听房门一响,男人黑着一张脸进来了。 薛荣立刻紧张起来,戒备地瞪着他。 “你那么看着我作甚,我还能吃了你不成?”历完渊最讨厌他这个眼神,怒道。 “你有事?”薛荣身上穿着中衣,擦完汗便将外袍拿来穿上。 “你我之间,除了床上那点事儿还有什么事?”历完渊冷冷做嘲。 薛荣正在系腰带的手一停,随即抽下腰带扔到一边,脸如寒冬冰雪,“要做便做,废话少说。”说着把刚穿上的衣服往下脱。他自知敌不过历完渊,前几日之所以说出那样的话也是一身伤病让他没了定力。现在差不多痊愈了心态则有不同了,他另有打算。 历完渊烦躁不已,挥手道:“病歪歪的样子看了就心烦!老子没兴致!” 薛荣莫名其妙,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 历完渊压了又压,硬邦邦道:“我大概要去西北了,你……”你如何,他却又说不出来。 “你去西北,与我何干。”薛荣漠然,“若是解药,我自可按时去找你要解药。” “你这次毒发提前,指不定下次什么时候就发作了,如何按时?”历完渊问。 “此次毒发也有我运功太过的关系,我日后自会注意。” 历完渊看着他寡淡的表情,实在是说不下去,冷哼一声又走了。 薛荣皱起眉,他是越来越不懂历完渊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11. 没过两天,薛荣就听说历完渊病了。薛荣小小纳闷了一下,从没听过历完渊生过病,况且他那个样子,哪里像会生病的人。当晚,绿萝就来了。 “恕女婢多嘴,少侠能否去劝劝将军。将军染上风寒,加上近几天上了火,这会儿病倒了,除了药一口饭都不肯吃。” “我怎么劝他?他饿了,自然会吃。”薛荣根本不想看见男人那张脸,也不想和他说话。 “奴婢知道少侠还在气将军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不过奴婢伺候将军这么多年,知道将军虽然脾气暴躁些,可待人却真心实意,他只是不善言辞。” 薛荣勾起唇角,淡淡嘲讽:“他若是不善言辞,世上就都是哑巴了。” 绿萝为难的笑了一下,“那少侠可否就当为了自己着想,去看将军一眼。少侠再埋怨将军的不是,终究还要靠将军的解药。” 薛荣只好答应。 这次来,薛荣占了历完渊的房间,后者反倒去了偏房住。两者隔着挺长的路,薛荣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呛人的药味。待推门走进去,房房间里的药味反倒小了一些。薛荣点了灯,拿着走到床边。 历完渊正发烧,刚吃了药睡下,一时也没听见薛荣故意放轻的声音。薛荣看他病得确实厉害,脸上苍白中裹着酡红,嘴唇干得起皮,眼睛紧闭,哪里还有平日嚣张蛮横的样子。 薛荣不厚道的有些幸灾乐祸,烛火一晃,他才发现蜡油要滴下来了,忙将烛台放到旁边桌上。 “绿萝……”历完渊睁开眼睛,下意识喃喃,随即意识到来人身上气息不同,看清薛荣的脸后他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继而他又想到自己此时狼狈,便把头往阴影里偏了下,“你怎么过来了?” “绿萝让我来看你。”薛荣表情冷淡,“说你染上风寒病得不轻。” “她让你来就来,你倒挺听她的话。”历完渊立刻不满意了,“看我生病你很开心?” 薛荣皱眉,“生了病还不见你嘴上消停。” “你若真来看我,就好好坐下,这么站在床边是专程让我仰视你的?”历完渊很不喜欢薛荣俯视着自己的姿态。 薛荣却道:“我这就走,不用坐。” 历完渊气得直想破口大骂,不料一开口嗓子里卡了气,出来的不是话而是惊天动地的咳嗽声。薛荣看他咳得像要把肺叶给咳出来,只好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 历完渊咳得眼睛都红了,起来喝下茶才压制住一些,他瞪着薛荣,“你他妈要气死我是不是!” 薛荣看他色厉内荏的模样,不愿多言,但也走不成了,只好坐下。 两人心里都别着劲儿,一时间反倒陷入沉默。 外面传来打更声,还有些微侍卫巡逻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历完渊怒气平复一些后,去看薛荣,后者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伤好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能走了。”历完渊忽然开口,可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他想说的正好相反,如果可以,他希望把薛荣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薛荣也有些诧异,还道他改了心性,“……此话当真?”其实他早就能离开,只是怕日后历完渊变本加厉报复才迟迟不敢走。 “我这回生了病,就是想跟你睡也睡不成了,就饶你这一回。”历完渊故意拿话激他,“下回自当加倍讨回。” 薛荣眼里闪过恼怒,腮帮微微鼓动,显是在咬牙切齿。他忍了又忍,才说出话来,“那天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 “什么?” “你给我下的毒到底是不是相思成灰。” “自然是相思成灰,我为何要骗你。”历完渊眸光沉沉,“你把我当豺狼虎豹,别人一句话就能让你动摇,我千百句你也不信。” 薛荣心中也是疑虑万分,猜想不净和尚也只是听闻过此药,并未真正见过,也许是他记错了。 “薛荣,你信佛吗?” 薛荣愣了一下,不明白为何历完渊会问他这个问题。他想了想,“信。” 历完渊便说:“佛法讲聚散喜忧皆是缘,我说我们之间也是缘分,你信吗?” “即便有缘也是孽缘。”薛荣嘲道。他眉宇间冷冷清清,断没有一分情愫在里面,历完渊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冷。 “既是孽缘,那便要斩不断理还乱,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别妄想能逃脱。”历完渊低声道,漆黑的瞳仁儿里闪着锐利的光,如同匕首直逼人心脏,“哪怕咱们俩都死了,这孽缘仍旧没完!” 话音未落,薛荣霍然起身,周身隐隐迸射出杀气。他怒视着历完渊半晌,甩袖离开。 薛荣走得极快,好像在逃离着什么。男人的话字字如钢针刺骨,青衣僧的话却又不合时宜的响在耳边,好像在预示着什么,不断让他有自己之所以会跟历完渊纠缠不清,全是命中注定的错觉。 侍卫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薛荣回过神避在暗影中屏气凝神,待侍卫过去后他才继续走。 薛荣是个孤高的杀手,他不允许更不甘愿自己的生命就此被历完渊随意摆布。这样想着,他迈出去的脚步一顿,心中有了主意。左右看了看,薛荣一跃而起,猫似的潜入了历完渊的书房。 他要找解药。 虽然之前找过两次都无功而返让薛荣有些丧气,可刚才历完渊一番诅咒般的话语又让他提起了精神。解药不可能是现做的,一定就藏在某个隐秘的地方。薛荣在黑暗里的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灵巧的手指从摆满兵书的书架上一一摸索过去,不放过任何边边角角。 没有,仍然没有。 薛荣不由有些烦躁,他慢慢踱到西南角落,那里摆这个梨木高架,上面是一只滴水玉瓶。这瓶子薛荣从前就见过,没有任何实际用处,只是有钱人拿来装饰。薛荣看了一会儿,伸手要将玉瓶拿过来。然而没等他手碰到玉瓶,三道寒光倏然飞来,幸而薛荣一直提防所以反应极快,闪身躲开。暗器打入墙中,是三枚穿骨针。 外面人影一闪,薛荣当即追上去。 薛荣轻功极佳,而那人也不弱,两人在屋顶上,脚下一点声音也无。薛荣在那人身后,看此人身形像是个男人。 两人俱奔出将军府时薛荣追上了他,两人缠斗在一处,那人下手狠毒皆是毙命招式,连身为杀手的薛荣都有些自愧不如。十几招过后薛荣制住那人上身,后者长腿一撩竟将整条腿抬得贴到耳朵,伴着风声落下击向薛荣的头。薛荣歪头躲开,手掌化为鹰爪一把抓住了他的鞋子…… 那人竟也不挣脱,就势腾起拿另一条腿从身后去踢薛荣的面门。此人全身柔韧如蛇极为难缠,薛荣只来得及在那人鞋底以指骨击之令那人后退几步,待他再要追上去,那人骤然抛出暗器打来,趁机逃之夭夭。 薛荣躲开暗器,手指夹住一枚,是锋锐的六角银镖,无毒。他一人站在原处,大半张脸藏在月光洒不到的暗影之中,神色难辨。 12. 之后薛荣返回书房拿下那玉瓶,里外看了看也没什么异常。他一时陷入困局,好像冥冥中有人在操控着整个事态发展,他每次要往前踏一步时都被“适当”的意外绊住脚步。 翌日将军府打扫的下人发现墙上的穿骨针,赶忙通报,将军府被仔细清理一番后加强了戒备。 薛荣站在廊下,眯着眼看绿萝从石子小路上走过,一个女婢小碎步赶上来跟她说着什么。 “少侠今日怎么有心情出来走走了?”绿萝早就看见了薛荣,跟那女婢说完了话就转而跟他说话。 天气见暖,绿萝今日穿着茜素青色滚雪细纱的曳地望仙裙,头上一枚羊脂色茉莉小簪,整个人清爽不失优雅。走起路来娉婷袅娜,一点绣花鞋头露出来,更添小巧。 “屋里太闷。”薛荣答,目光似是不经意的落在女人的脚上。 绿萝笑言:“将军也直嫌整日躺在床上无聊,若不是大夫苦口婆心劝着,这会儿定要忍不住出来了。” “他病好了?” “今早烧退下去些,大夫说按时喝药过几天就该好了。”绿萝神色闪过一丝忧虑,“今天开春以来,将军身体不知怎么比从前差了许多,只是吹了个风就染上了风寒……” 薛荣心里是庆幸男人生病的,绿萝和他这样讲,他也没什么话好安慰。绿萝见他也没有跟自己说话的心思,又闲聊几句便离开了。在她身后薛荣目光又落到她脚上,似乎非要从中看出些什么。 入夜时分,薛荣又换上夜行衣如暗夜中的魅影穿梭在将军府中。不过这次他不是去找解药,而是去找绿萝。绿萝地位比一般的女婢都高,有自己的别院,薛荣潜入院中,从小心划破的窗纱缝隙中看见了绿萝。 她大概是刚洗完澡,一头长发乌云般垂下来,身上只穿着薄薄的纱衣。人背对着外侧躺在软榻上,塌下摆放着一双绣花鞋。薛荣凝神去看她的脚,不出所料,在她左足底看到一小片乌青。平常人绝少能够伤到足弓,而昨晚与那黑衣人缠斗中,薛荣在最后恰好抓到了那人的左脚还用指骨伤了他,薛荣此时可以肯定,那黑衣人就是绿萝无异了。至于那个跟男人一般的宽大身形,薛荣猜想她是易了容。谈及易容,一般人或许认为只能改变容貌,但真正有手艺的人还能改变自己的体型身高等等地方。 白日里偶遇绿萝,薛荣就察觉她走路不如平时利落,虽然她极力掩饰,平常人实难看出,可要瞒过薛荣就不那么容易了。 绿萝为什么会知道他在书房,难道她一直在暗中盯着他,那便一定是历完渊的命令。如此说来,解药确实就在将军府中,只是他还没有找到而已。 薛荣验证了自己的想法,多留无益便要离开。而恰在此时屋内响起女人清曼的声音,“少侠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原来她早就察觉到了薛荣的存在,或者说她更早的时候,白天就察觉到薛荣看穿了自己,所以一直在等着薛荣的到来。 薛荣见已暴露,也没有被抓包的惊慌失措,大大方方进了门。 绿萝已经坐了起来,但一双玉白的脚还露在外面,此时不施粉黛,倒显得年纪小了许多。一见薛荣正脸,她就半嗔半笑道:“少侠昨夜当真手下不留情,不瞒少侠说,奴婢这脚一走路就像走在针尖上,疼得厉害。” “我不知道是你。”薛荣有些抱歉地说,毕竟伤了个女流之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罢了,奴婢没有怪少侠的意思,是奴婢冒犯在先。”绿萝笑盈盈说。 “你一直暗中盯着我么?” “少侠不要多想,此事和将军无关,全是奴婢一个人的主意。”绿萝知他心中所想,又见他并不信自己的话,又道,“实话跟您说,将军并不怕少侠找解药,因为少侠纵然把将军府掘地三尺也找不到。” 薛荣心里一沉,掘地三尺都找不到的东西,那么就只能是在历完渊的手上。他时时刻刻带在身边,薛荣自然无法找到。而那解药多大作何行状他都一概不知,自己武功更不及历完渊,想要找到解药真是难如登天,也就意味着他永远都要被历完渊控制玩弄,再无翻身之日! 绿萝见他又是仇恨又是痛苦的表情,柔声开口:“其实将军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少侠你,如果将军真想加害于你,大可用鸩毒断肠草,何必用这么费事的毒?” 薛荣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他得出的答案是男人要用毒药胁迫自己与他做那事,自然不肯直接要他的命,可这话他却不能跟绿萝直说,纵然他肯定绿萝早就知道他的事。 绿萝又问:“少侠多大年纪了?” “大概二十七。”薛荣从来不确定自己的年纪,他只靠多年前师父的几句话来推测自己的年龄。 “将军今年三十有六了呢,这个年纪,再加上他的家世,按说早就应该娶妻生子,可将军身边至今连一个侍妾都没有。”绿萝眨着眼睛,似乎含着许多话,“少侠猜猜,将军为何至今不娶?” 薛荣冷冷一笑,眼里全是讥诮,心里鄙夷道,他只喜欢搞那龙阳之事,自然没有女人看上他。 “因为啊,他在等一个人。”绿萝眼中又现出愁绪,叹息着说,“这么多年,他就在等他,别人再好也入不了他的眼。” 薛荣心里难受了一下,又觉得不可思议,抬眼看到绿萝直直看着自己,脑中猛地如同被人拿榔头打了一下,竟让他一时失去了冷静,“你这话为何跟我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历完渊等的人就是他。 绿萝不置可否,只是惋惜地说,“将军是个长情的人,可他又不肯自己说出口。明明心里很想让那人知道,却还嘴硬,谁都劝不了。” “你这话不必跟我说。”薛荣脸色很难看,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手紧紧攥成了拳头,“他真像你说的那样,就不该折磨我!他只是个冷血的禽兽,我若没有解药的束缚,定杀之后快!”说完起身就走,好像再不走,他就控制不住要跟一个女人动手了。 “哎呀,其实将军心里也很苦啊……”绿萝小声自语,夜风吹进来,她的话随之消散。 薛荣提了剑当夜便离开了将军府,他受够了这个让他受尽折辱的地方,更受够了明明把他踩在脚下却还摆出一副仁慈面孔的人。 而房中的历完渊,他在暗夜中睁开眼睛,慢慢起身摸到床边点上灯,灯光亮起之后,浮现出他那张苍白似鬼的面孔。短短几天,他瘦了很多,原来一直穿着的里衣现在居然有些宽大。他似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脸色铁青,额上青筋都暴起来,眼底渐渐涌上血色。压抑得近乎窒息的寂静过后,他终于解脱般狠狠舒了口气,随后便是肆意的喘息。片刻后他缓缓靠着床栏,里衣随之全部贴在皮肤上,竟是被汗水给洇透了…… 13. 薛荣在京城短暂停留了几日,为的是寻找不净和尚,自从他醒来就再没见过。找了几日之后丝毫没有不净的消息,薛荣从最初的遗憾也转为豁然。江湖中人若是有缘总会相见,若后会无期也是上天安排。最后一日薛荣找了处酒馆吃饭,旁边一桌坐着三两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正边吃酒边闲谈。这谈着谈着,就有历完渊三个字蹦来出来,薛荣下意识捕捉到,忍不住继续听下去。 只听一人道:“要说这骠骑大将军历完渊,给朝廷立下了赫赫战功,什么荣华富贵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嘿嘿,可惜人家将军全都不稀罕,硬是上书请命转战西北!” 另一人听后惊呼:“西北?我没听错吧!人都说西北的蛮子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凶蛮残暴,每年光是折损在那里的将士就数以万计,这历将军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大宅子不住、锦衣玉食不要,非要跑到西北,不是去送死吗!” 第三人道:“唉,谁知道历将军怎么想的,据说皇上也并不愿意让将军去,可历将军极力要求,请命了好几次,把皇上都求烦了,无奈之下才答应的……” 那三人继续唏嘘感叹一番,薛荣没有再听下去。他想起那日历完渊确实跟自己说过他要去西北,可当时他并没往心里去。他也多少知道些关于西北蛮人的传闻,无一不是凶神恶煞如同恶鬼出世。他也猜不透历完渊是怎么想的,虽然文死谏武战死,可他这么多年下来也算更成名就,还何苦去蛮荒地方受罪?而且,万一他要是真死了,那自己的解药该怎么办? 薛荣心里琢磨着,下次要找个机会问清楚,可千万别再被历完渊给坑一次。 伤好得差不多了,薛荣重新接生意。按理说他并不缺钱,也不是杀人成魔,但他一旦有能力,就会不停地接活儿。就好像如果不杀人,他就找不到自己活着的证据,佛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他越是感觉不到自己的心,就越想感觉,那种温暖的真实的感觉,是他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 不过接活儿归接活儿,上次让他杀王珏的少女却好像认了死理,一定要终身陪伴薛荣左右。薛荣不是好脾气的人,更不是善人,但他不会滥杀无辜。所以面对这个执着的少女,薛荣也没办法,总不能把她搁在赌场不管。他从京城赶过去时,那少女正在赌场外的街道边乞讨。若他再晚回去几日,估计就该饿死路边了。无奈之下,薛荣只得把她安置在自己买下却一直闲置的小宅院中。薛荣有很多这样的房子,狡兔三窟,他只是为了给那些上门寻仇的人做些障眼法,不想如今有了额外的作用。 那少女告诉薛荣自己名唤云淑,自认定非薛荣不跟后,她便一心一意照顾起薛荣来。只要薛荣去她那里,她必然早早做好饭菜,晚上薛荣睡觉,她更会提前帮他将被窝暖过,就像一个真正的小妻子那样,无微不至的关照薛荣。 薛荣对云淑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他从没尝过被人关心的滋味,面对云淑的温柔体贴,他也觉得这滋味很好。曾经有几次,他就想直接揽住少女的腰身,想着即使不成亲也能行夫妻之事。可每每对着少女的脸时,他莫名其妙又没了心思。几次这样之后,薛荣就再也没动过心了。他开始专注于自己的生意,杀人所得报大概是唯一能让他稍微动心的事物了。 甩掉剑上沾的几缕血迹,薛荣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趴在地上无声无息的死人,完成了他此次的生意。 四下里安静得连风声都没有的时候,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如同破空而去的响箭扯动起人紧绷的神经。薛荣一愣,猛然抬头,便见一只雪白的鹰隼飞过,反应过来后薛荣没有片刻迟疑飞身朝鹰隼方向掠去。 杂草丛生的小路边伫立着一座不知废弃了多久的凉亭,白隼停在凉亭屋脊上,两只金褐色的眼睛直勾勾盯住薛荣。薛荣四下里看了一圈,举步进入凉亭后扑通一声跪在冰凉的石板上。 “薛荣叩见师父。” 薛荣话音落下时,亭中刮过一道冷风,垂下来的眼珠便看到了自己身前出现了双银白缎面软底的靴子。 “荣儿。”醇和的男人声音轻飘飘落下,乍一听绵软无力,可细听来却藏着后劲。 薛荣感到手臂被一股力量往上抬,他人就不由自主跟着站了起来。随后他对上了男人透着精光的一双细长眼睛,“谢师父。” 原落在亭子飞檐之上的白隼尖鸣一声,旋飞入内,落在男子肩上。男子一身素色青石长衫,身上披着银狐大氅,加上他面容修洁,若不是两鬓霜白定看不出他已年过半百。 “咱们师徒也有两三年没见面了吧,”男子话音里带着点几乎不能察觉的笑意,“我觉得你瘦了很多。” “两年五个月零十天。”薛荣答,向来冷淡的脸上显出一丝希冀,像等待着长辈夸奖的孩子,让他看上去骤然变得稚嫩起来,“师父这次走的时间是最长的,徒儿本想去找您,可又记得您说过无论如何不能擅自找您,所以一直没有主动打探过您的消息。”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若叫历完渊见了,准得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冷面冷血的杀手薛荣,惜字如金,何时这么浪费过自己的口舌?就只有在面对从小教养自己的师父时。 “不错,你一直最让我省心的就是听话这一点。你是个好徒弟,从来不会违背为师的命令,为师很欣慰。”男子徐徐说道,他比薛荣略高些,加之神态中总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悯之色,所以看上去他仿佛站在高高的云端,俯视着对他俯首帖耳的徒弟。 薛荣脸上则露出了个浅浅的笑容,从内心发出,毫不作伪,让他颊上陷下去一个鲜为人知的酒窝。一个男子有酒窝,更显得他那张漂亮的脸隽秀而腼腆,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总是拘谨的背着手站在高大的师父面前聆听训导。然则这幅模样要是也被历完渊知道,准得把眼睛瞪出来。 “跟你说过多少遍,别笑得跟个大姑娘似的!你是让江湖人谈之色变的杀手夜枭,总以这幅样子视人,还不叫人笑话!哼!本以为几年不见你会多少有些长进,看来是我高估了你!” 薛荣尚自心中温暖,头上忽就落下一声冷叱,如同冰刀雪箭猛然刺进他身体。旋即一声尖鸣,呼啦啦拍翅声,那只白隼亦惊飞而起。薛荣一怔,再看男子面容,俨然一副尖锐刻薄的神情,眼睛亮得如同燃着的妖火,灼得人不敢直视。 薛荣心下一凛,立即绷起面孔跪下磕头:“徒儿叩见二师父。” 男子方才雍容气度全无,乍一看颇有些疯癫的模样,眼神挑剔地腻着跪在地上薛荣的头顶,半天才开口:“起来吧。” 薛荣这才站起来,低声道:“徒儿不知二师父也来了,请二师父恕罪。” “之秋,你不要总对荣儿这般严厉,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转眼间,男子温润的声音又响起。而接着,却又变回之前的冷厉,“哼,严师出高徒,若非你一直骄纵于他,他早就成了杀手榜的王者,那还轮得到他人蹦跶!” 接下来便是一句温声细语一句刻薄嘲讽,本是同一个男子却好像生生分裂成两个人在对话,一个脾气顶好一个脾气顶差,但就为了对薛荣的态度上便是说了好一会儿,反倒把薛荣晾在一旁。而薛荣也早就习惯了,恭敬的站在一旁垂首不语。 待对话声停下,又听男子冷冷道:“不夏,你先不要急着给他说好话。荣儿,为师只问你,你可知道为师此番来见你所为何事?” 薛荣愣了下,恭敬回答:“徒儿不知,请二师父明示。” “我和你师父本在蓬莱山过得好好的,本打算再待几年才重返江湖,可近来我们听说了一件事,是有关你的,不得已才出山来找你。”男子微微逼近薛荣,气势锋锐似可伤人,“你说,是什么事呢?” 薛荣之后脑袋嗡然一下,他不傻,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历完渊逼迫他的事被师父知晓。这种丢人至极的事,薛荣自己都耻于去想,更不要说被他最尊敬的师父知道,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比较痛快。所以当男子话音落下时,薛荣深深埋下头,脸上血色像被夜风刮掉一般层层褪下。 “呵,”男子骤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眉毛高高挑起,已然是怒气翻涌,“你不说么?你是没脸说!” “之秋!我们说好别责备荣儿,要好好跟他说!你可别……”男子着急地规劝起来,但立即又被他“自己”给训斥掉,“住口!慈母多败儿!我早就跟你说过!你看看他,这些年武功没什么长进,脸皮倒是厚了许多,都敢背着你我爬到男人被窝里去了!” 薛荣扑通一声直直跪下,“徒儿有罪!请师父责罚!”他不敢再看师父的眼睛,怕在里面看到任何情绪。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不敢把自己的事情说给任何人听,哪怕是搁在心里也是压在最底最不见光的地方,想自欺欺人地任由它烂掉。可就在被师父揭穿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这种感觉并不比一开始就找到师父自行请罪来得好受,就跟把这么肮脏的事情摊开在世人面前没什么两样,没有比这再羞耻的了。 “你是承认了?”一字一句的问着,男子往前踏了一步,腰身稍弯,一双眼眸中射出鹰般慑人的光。 若说这世上还有薛荣怕的人,那就非二师父莫属。他从来不敢忘记从小到大所受到的种种责罚,那种痛入骨髓的深刻教训,每每回想都让薛荣忍不住发抖。此时他就在发抖,像个做错事怕挨打的孩子,连声音都不稳了,“徒儿……徒儿不敢隐瞒师父……此事系徒儿一人过错,请、请师父们责罚……” “……”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后,薛荣听见男子长长叹息一声,似是极为无奈,“荣儿,你真枉费为师多年教诲……一开始,我真不敢相信这事是真的。” “他都认了,你还说什么?”男子又冷声道,盯着薛荣,“待我废了他的武功,免得叫他给你我丢人!” “师父!”薛荣骇然抬头,眼中光芒剧烈晃动,“求您……”他最后一个字的话音消失在被男子骤然抬起一脚踹翻在地时,那一脚有千钧之力,薛荣连痛呼都发不出来,闷声摔倒在地后,低头喷出一口血,显是伤到了心肺。 男子却并不心疼,接着就要跟上来再动手,然而刚上前两步突然顿住,好像被什么人给扯住了一般。他怒道:“不夏,我今日要教训这不肖子,你别拦我!” “你要打死他吗,之秋,你别说话不算话,早知道我绝不让你下山!” “事到如今你还惯着他,反正我是不会放任他出去丢我的人!”男子声音陡转阴冷,“你若执意阻挠,我就不客气了!” 男子神色一变,也跟着肃穆起来,“之秋,你、你是逼我吗?” 话音未落,男子左手猛然抓向右肩,出手如电,“逼你又如何?!”而左手即将碰到右肩时,右肩又往后一错,恰好躲开,接下来男子一人便左右手打得不可开交,两只手功夫不相上下,让这人打得周身杀气四溢激起周围荒草野木交相朔响,惹得一片寒鸦惊叫。 薛荣体内兀自气血翻涌,想要劝阻也有心无力,只能看着男子一人打得不可开交。那些招式他看着无比眼熟,从小看到大,招招全是奔着杀戮而去。 “师父!别打了!徒儿甘愿受罚!” 薛荣缓过劲儿来,撑着跪好大声道。他将身上武器卸下,高举起流光剑。这是个束手受罚的姿势。 两只手缠斗在一起的男子闻言方才停下,冷冷看向他,“这话可是你说的,不夏,你可听见他说的了?师门的规矩,你别忘了。” 在他身体中的另一人许是被他这话噎得无力反驳,没有出声。 男人便走过来,背着手倨傲的挺直脊背,声如冷玉掷地:“你将和那男人的事情,从始至终,其中缘由,给我先细细说一遍!” 14. 薛荣不敢有丝毫隐瞒,将他和历完渊的事情全部交代清楚。而男子听后,久久没有说话。薛荣从男人的眼中看到他理解不了的复杂神色,并不全是一开始的震怒和鄙夷,夹杂了些莫名的不敢置信。 “事到如今,你若再有半句隐瞒,别怪我不讲师徒情面。”半晌后,之秋冷冷道。 “徒儿万死不敢隐瞒半句。”薛荣磕头。 之秋神色变了几变,忽然发出一声古怪至极的笑声,“想不到他一个混朝廷的官,对你还有这般苦心。” 薛荣只觉是师父在讽刺他,听来无比刺耳,令他无地自容。他心中泛起无边苦涩,只好低声道:“徒儿自知做出有辱师门的丑事,不敢奢求师父原谅,任师父惩罚,但求师父别将徒儿逐出师门……” “你也知道这是丑事?还每次都自己送上门,让那人占尽好处。你当自己是什么,勾栏院里任人压的妓子?堂堂一介杀手,竟然靠出卖身体来苟且偷生,叫江湖上的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之秋恢复冷酷之色嘲道。 薛荣面色惨白耳根又如入油锅般烫得厉害,嘴唇微微颤抖说不出话来。 “之秋,荣儿是被逼无奈,难道你叫他生生挨过每次毒发?”不夏插嘴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其中滋味?” “住口!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你不要一味袒护他,无论如何他也逃不过这次罚!”之秋恼怒地喝道,眼中跟着闪动着近乎执拗的光。他转而问薛荣,“这个姓历的,你之前可曾见过他?” 薛荣摇头:“从未。” 之秋道:“你也是越来越掉以轻心,什么陀罗国人,分明是这姓历的给你下的套。” “徒儿不明白他为何要设下此陷阱……” “其中缘由,或许是因为你哪次行动被他看到,又或许是很久之前你和他有过纠葛可是你偏偏忘了。”之秋说着,嘴角缓缓勾起,细长眼睛眯起来,颇显意味深长道,“不得不说,他倒是个痴情种子。那么荣儿你呢,你对他可有那种心思?” 薛荣骇然,想也不想道:“徒儿绝没有那种心思!” “只怕是因为你还不知道他给你下的相思成灰究竟是什么玩意儿。等你知道了,说不定就改了想法——毕竟无情如你师父我,听了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些暂且不提,我还是要责罚你的行事鲁莽和威武则屈。”之秋话锋一转,悠然抬起一只脚,靴底沾到薛荣右肩,随之发力。只听暗夜中喀拉拉几声细微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他竟将那肩膀生生踩得骨头碎裂,不自然地陷了下去! 薛荣全身霎时冷汗淋漓,他把牙床都咬出血才忍住没有痛呼出声,可从他灰败的面皮上能看出他正承受多么巨大的痛楚。薛荣心里清楚,这条手臂几乎是废掉了,日后即便把骨头养好,也再无法完好如初的发力用剑,且阴天下雨也会阴风入骨苦不堪言。 之秋施施然收回脚,恢复方才的站姿,好像他就从来没动过。 薛荣手臂耷拉垂地,拿不住剑,剑落到地上,明亮干净的剑身上沾了尘土。他抑制不住的有些哀然地看着自己的剑,心被身体里漫上来的酸楚迅速淹没。他黯然开口道:“谢二师父惩罚。” 之秋看着跪在地上的徒儿短短瞬间被自己折磨地英气尽失,方才算满意似的轻轻许褚一口气,“我知你是诚心悔过,回头我再帮你把肩膀敷上药。日后你这胳膊大概不能再多用,好生注意。” “是。”薛荣动动嘴唇。 “话又说回来,你是不是又快到毒发的日子了?” “是。” 之秋若有所思,“也好,趁此机会,为师就带你去看看那个姓历的究竟把解药藏在何处,也好让你将事情看个明白!” 薛荣一瞬间只想到之秋要把历完渊抓来逼问,心里莫名紧张了一下。他知道以之秋的武功,不要说一个历完渊,就是来百八十个也不是之秋的对手。他刚要开口说什么,又对上之秋那双精光雪亮的眼睛,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将军府中,夜深人静,将军的卧房中隐隐透出一小片黯淡的光晕。一排墨色山水的六扇大屏风挡住里间和外厅,里间的地板上铺了厚实的羊毛毯,中间陈横着一张临时搬进来的窄榻,旁边是一圈烧得正旺的十几个火盆。 现在已是快要入夏的时节,即便是晚上也很热,可这屋里却还烧着火盆,温度堪比蒸笼。 绿萝拿着火钳拨弄着火盆,她穿着一身薄如蝉翼的纱衣,头发高高绾起,即便如此浑身也是大汗淋漓。可她仍努力让火盆再旺一点,为的是能让盘膝坐在榻上的人能够感觉到温暖。 男人只穿着扎腰的绸裤,上身赤着,古铜色的皮肤紧绷着下面微微颤动的肌肉,他在发抖。他如同置身在千年冰封的雪窟里,身上竟笼着一层寒霜。以屋里如此高的温度,居然无法让这诡异的寒霜融化。不但无法融化,反而越发冻结得厉害。 这男人便是历完渊,他紧闭双眼紧皱双眉,好像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绿萝抬腕擦了擦鼻尖上凝聚的汗珠,扭头问:“将军,感觉好些了没?”其实问也白问,她能看出来,男人的状况越来越糟糕。 历完渊没回答,或许是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回答。待他双眉之上都覆了白霜,他才缓缓睁开眼睛,吐出一口骇人的冷雾,“可以了。” 绿萝放下火钳走到男人身后,双手一拂,将放在榻旁矮桌上一个棉布卷轴打开,里面银光交错,细看去乃是一排精巧细致的工具,有针有刀还有细细的银管,看着像是行医的大夫所用,却又想不出来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绿萝抽出最上一排银针,扎入历完渊头上几大穴,然后抽出一把头尖刃长的小刀,极为利落地扎进男人手臂上的血管里又迅速抽出,在血涌出来之前拿银管相接,另一头则搭在早就准备好的水玉碗上,将血引入碗中。 奇异的是,那血流得甚是缓慢,是一滴一滴垂下来的,且血质又与常人不同,浓稠非常,落入碗中也不散开,要过上半天才会相互融合。如此缓慢的速度,可历完渊的脸色却迅速灰败,如同一株植物由鲜活转瞬间枯萎。随着血滴下来,那血似乎也是带着寒冰的温度,落入碗中后很快水玉碗就发出轻微的“喀拉喀拉”声。 绿萝神色凝重,紧紧盯着碗中的血,在血刚没过碗底时她就立即出手点了历完渊的穴位止血,抽出银管,将那道几乎看不出来的伤口撒上些药粉包好,最后将银针拔出放好。 此时历完渊看着已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勉强对绿萝开口:“马上放入冰窖。” “是。”绿萝答应,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个,可每次男人都要叮嘱她。毕竟,这里面盛着的是给他心尖宝贝救命的血。 绿萝出去后,历完渊就支撑不住,滑倒在榻上不住喘气。他喘得又急又轻,一看就知道是体内损伤。他平日里总显出桀骜嚣然的双眼此时在没有光彩,也让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透出浓重的苍凉。 绿萝很快又返回,还带来个瓷瓶,从瓶中倒出两粒药丸给男人服下。 “这次比从前早了两天,血蛊尚未成熟,强行放出对将军身体伤害更大,只怕这几日都不能出屋吹风了。”她扶起男人将他送到床上,用两床被子盖严,然后看着男人脸上的霜缓慢融化。 眼睫上融化了的水珠渗进眼中,迫使历完渊不得不眯起眼睛,他唇角含着苦涩,慢慢说道:“三日之后,我便要启程去西北,只得提前。到时他来了,你只管把解药给他……”顿了一顿,似是在回想什么,又说,“他倔得很,不到毒发日子不来,你需提前在我房中等着他才行。” 绿萝眼中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将军为薛少侠付出这么多,却为何要瞒着他?” 历完渊正虚弱,对于绿萝的质问并没生气,只是愣了一下后低声道:“大概是因为,我不甘心吧。” 绿萝明白自己刚才已经是偭规越矩,是以并不敢再多言。 两人俱是不知,位于他们头上的房顶上,一人带着另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将整个过程尽入眼底,然后又悄然离去,如鬼魅般没发出一点声音。 15. 薛荣觉得有点疼,龟息散的药效褪下后他忍不住去摸了摸肩膀。那儿早就上了药,当时就已经见效,可他现在有感觉到了疼痛。但具体疼在哪里,他又不知道。 之秋将他带进落脚的客栈,点上灯,歪着头观察他的表情。 细瘦的烛火颤颤巍巍,房间里很安静,可以听见外面投宿客人上楼的脚步声。 “解药,是血蛊?”薛荣抬起眼睛,带着点小心翼翼地问道。 之秋嗤了一声,是在讽他明知故问。 血蛊一如它的名字,需要在它幼体时期便放置在活人体内让活血养着才能成活。因血蛊性极寒,又食人血,对人体伤害极大,所以一般人绝不敢碰这东西。 “姓历为了你还真敢豁出自己一条命去,他每次用自己养着血蛊的血,加上引魂草、曼陀罗籽做成解药给你。”之秋语气平平道。 薛荣张了张口,却没说话。他想问的,无非是历完渊为何要这样做,师父无法给他答案。 “你要亲自去问他?”之秋勾起唇角,“他既然能一个人挺这么长时间,就是铁了心不会告诉你,他应该是在等你自己找到答案。” 薛荣压下心里那种奇怪的不安,“我不在乎答案,我只想解除相思成灰的毒。” 之秋弯起眼睛,似笑非笑:“如此你岂不是辜负他一片情深?” 薛荣单膝跪下,掷地有声地回答:“徒儿非是好断袖龙阳之人,无论他做什么只是愚弄徒儿,徒儿令师父蒙羞,绝不会一错再错!” 之秋没有立即说话,他转身推开窗子,外头夜色深深,不远处的青街柳巷上,一条街都是艳红的灯笼,人来人往中隐约能够听见青楼女子揽客时毫不收敛的娇媚笑声。在轻柔的夜风中被悠悠地送至远方,让人听见就似乎能闻到一股子勾人的脂粉香气。 “荣儿,你过来看。” 薛荣站起来走到师父侧身稍后面的地方,顺着他目光指引的方向看去,“师父叫我看青楼?” “青楼女子为了招揽恩客,总是想尽办法将自己或打扮得妖媚诱人,或让自己说话千娇百媚,你看着她们的时候,一定会从她眼中看到款款深情。可转过脸去,她同样能对着别的男人露出同样的表情。说到底不过是一种为了赚钱的方法,却有多少人陷在她们的温柔乡里不能自拔?”之秋脸上像覆着一层千年不化的坚冰,让他的眉眼和鼻唇看上去都那么冰冷,那么锋利。他微微转过脸,第一次不再用带着三分讥诮而是格外平静的目光看着薛荣,“你要记住,情爱不过是镜花水月,纵然姓历的如何对你终究不过美色之欲的目的,他用血蛊和青楼女子用脂粉薄纱没什么两样,你若动心,便是你输了。” 薛荣动容,“徒儿知道。” 之秋拍了拍他的肩膀,冰凉的指头轻轻触碰到薛荣的脸,却让薛荣冷到了心里,“你知道最好。这几日将肩膀养好,随后为师带你去找鬼医婆,让她给你拔毒。” 薛荣一怔:“徒儿曾去找过她,她说她不会解。” “不会?怕是不能吧!”之秋又变回平日的样子,“你无需担心,为师自有办法让她会了!” 薛荣从不质疑师父的话,之秋又交代了几句后便回去自己房间。而只剩薛荣一人时,那种五味杂陈的感觉才真正翻涌上来,铺天盖地无处可逃。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历完渊,脆弱悲伤,和他所认识的历完渊简直判若两人。他知道的,只是个阴险狡诈暴虐无耻的男人。他深深记住男人羞辱他的每一句话,像刀子一刀刀刻在心上,只等有朝一日不再受制于他时,取了他项上人头报仇解恨!然而,世上有数不尽的毒药,他偏要给他下相思成灰,折磨他也折磨自己。 当晚,薛荣没有睡好。他从来不做梦,可这晚他做了个无比混乱的梦。梦里他好像置身在一座寺庙中,香火厚重,诵经声不绝于耳。而他自己不知为何总追着一个人影,在偌大的寺庙中不断穿行。期间被阳光切割得半明半昧的佛堂,四周环绕着的各个佛像从他眼前飞快地后退,他走得那么快,像是要飞起来。 走到最后薛荣来到一处寂静的园子,里面积雪厚得盖住庭院原本的颜色,只有几株开得热烈的梅树。他一直追着走的人影就站在其中一株梅树下,不动了。此时月满中天,漫天匝地都是耀眼的银光。薛荣迈出脚,“咯吱”一声,脚陷进雪里。人影动起来,是被他吓到了,猛地转过身来,薛荣看见一张少年英俊的面孔。 他不认得这个少年,可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往前走,走得近了,他看到少年是在对自己笑。那一双黑亮的眼睛里盛满粲然笑意,鼓励他继续走近。 两人之间只有咫尺之遥,薛荣怔怔地伸出手去,手伸到一半被抓住,历完渊充满戾气的脸庞已然贴到眼前,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狼目,眼看要吃了他。 “薛荣!”历完渊大吼一声,发自肺腑的悲愤。 薛荣突然觉得害怕起来,他立刻挣扎起来,却又见到男人眼里流出液体,血红的眼泪,比冰雪还冷的温度。薛荣骇极,霍然睁开了眼睛。 满室昏暗,外面淅淅沥沥,竟然下雨了。 薛荣顶着一张因为没休息好而泛青的脸看到自己师父,发现他也没有睡好,眼睛下挂着黛色的阴影。 之秋自然没有睡好,他和不夏吵了差不多一整晚,最后他趁不夏不备将其封印在心底,才算落下清静。 之秋的性格暴虐冷酷,喜怒无常,而不夏则温文尔雅鲜少有大喜大悲的情绪。两人像一朵并蒂莲,虽然生长在同一条花茎上,可颜色却是完全相反的黑与白。 不过在薛荣的事情上,不夏当真是动怒了。他是把薛荣当自己儿子来看,用毕生心血去培养他,自然不允许之秋对薛荣做出任何不利之事。无奈之秋早把他性格摸透,只是稍稍刷了些手段便将他压制起来。 这些薛荣自然不知道,他安安静静跟着师父马不停蹄赶到了鬼医婆所在的无悲谷中。 以薛荣师父的武功,几乎已经到了少有人敌的地步,他有一万种办法能让性格古怪只看心情给人治病的鬼医婆。 鬼医婆名字听上去老气,可本人却是个面如芙蓉明眸皓齿的美人,让人遗憾的是美人一头青丝不知为何变成如雪白发,且之前薛荣听过她的声音,苍老又沙哑。薛荣看到她见到自己师父时的眼神,就知道这两人是认识的。 “是不夏还是之秋?”果然,鬼医婆开口便问,她连这具身体中存在着两个人的灵魂的事情都知道。 “你不瞎,自己不会看么?”之秋站在她面前,稍显不耐烦地睨着她,“几十年了,你还是这副鬼样子!” 鬼医婆也不生气,微微一笑:“之秋,你也一样,脾气还是那么让人讨厌。”她目光越过之秋的肩膀,看到薛荣,并不意外,“原来他是你的徒弟,难怪我当初见他时觉得有些熟悉。” “废话少说,若不想我追究你之前诳我徒儿无法解毒之事,就尽快给他把毒给解了。我可不想自己唯一的徒弟日后变成离不开男人的废物!”最后一句话说得刻薄至极,薛荣脸色语越发难堪。 “我可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师父,居然如此迫害自己的徒弟!”鬼医婆神色一变,她倒是不惧怕之秋的威胁,转而对薛荣说道,“你可要自己想好了,别听你这自私的师父胡说,如果强行将相思成灰从你体内拔除,你很可能会变成一个疯子!” 薛荣一愣,不明白为何解毒也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便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师父。 之秋却斩钉截铁:“疯子也比当人禁脔好!” “你又怎知那人不是真心对他好?”鬼医婆深吸一口气,“我看你就是故意的,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尤其是对自己亲近的人,最是恶毒!” 之秋手背上青筋隐隐突显,他已经动怒,压低了嗓音:“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么老太婆?” 鬼医婆抿唇一笑,似是根本没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冷漠道:“我的命长不长,得看老天的安排,可别人的命我却能定上三分。你当初也尝过相思成灰的滋味,要不要我再让你体会……”她最后的几个字被骤然出手的之秋打断,只是眨眼间的功夫两人便交上了手。 薛荣的武功多半是不夏教的,之秋的武功他只学到一些皮毛。而之所以没有学透,是因为不夏认为之秋的武功路数太过凶猛刚烈,若是内功没练到位的人很容易伤己伤彼。而至于之秋的武功究竟深到什么程度,薛荣并不知道,他本人很少见到之秋出手,前些日子对他所施加的惩罚已经是很厉害的了,可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个性乖戾的师父。 之秋没有武器,他只凭一双手就把鬼医婆逼得节节避退,掌风过处草木尽折,连薛荣也为了不被殃及不得已退了很远。相较于之秋,鬼医婆就逊色多了,她只会一些寻常功夫,之所以能够抵挡住之秋的攻击,是因为她接连将涂了毒药的暗器抛向之秋。 之秋一开始还有兴致陪着鬼医婆练手,可还没过半柱香功夫他就失去了所有的耐性,眼神陡然森冷,面对袭面而来的暗器他根本不多,单手一拂只用衣袖便将所有暗器尽数卷走,待他袖子落下时,暗器纷纷落地,竟都断成了几截。掐住鬼医婆的脖子,之秋把她高高提起来,轻蔑地笑问:“现在你的命就握在我手里,是死是活只要你说一个字,荣儿的毒你解还是不解。” 鬼医婆被掐得脸色涨紫,尽管她还是年轻美丽的一张脸,可此时却能看出她真的不年轻了,她挣扎了一会儿后从口中吐出一个字:“解。” 之秋早料到她会答应,松开手任她跌倒在地上。 而鬼医婆摸着自己显出恐怖青紫色掐痕的脖子,仰着头,她是面对着之秋的,可眼神却是在看薛荣,“你可不要后悔。”她如是说。 16. “你知道相思成灰是什么么。”鬼医婆给薛荣施针,这是给他解毒前必须要做的步骤。趁着薛荣还有意识,她问道。 薛荣感觉到身体的感知能力正渐渐变弱,耳边传来女人低哑的声音,他根本没有思考的力气,只好说,“是什么?” “它是药引子。”鬼医婆绕到薛荣面前,两人贴得极近,她慢慢笑起来,像个幸灾乐祸地淘气孩子似的,“你有离魂症,你自己不知道么?” 薛荣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他回忆起当日遇到不净和尚时,他也对自己这么说过。 鬼医婆将声音压到最低,凑到薛荣耳边,在外人看来这是个耳鬓厮磨的暧昧姿势,可她说出来的话却非常残忍:“你喝过忘川,没有儿时的记忆。喝了忘川的人,不会做梦,少有喜怒情绪。” “……我做过梦,”薛荣慢慢道,“几天前,我做了个梦。” “那是因为历完渊给你的药在起作用。”鬼医婆嗤笑一声,眼仁儿中闪着莫名兴奋的光,“当年,你的忘川是我配置出来的,而相思成灰和历完渊体内的血蛊,也都是出自我手。你师父、你、历完渊,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说话间她捉住薛荣向她捉来的手,轻易将他力气卸去,得意道,“你现在暂时失去武功,虚弱得很,一个孩子都能把你打倒。我劝你别太激动,否则经脉逆行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了。我要跟你说这个,是不想让你稀里糊涂给凌之秋做一辈子傀儡。” 薛荣感到体内一阵恶心的翻涌,他瞪着鬼医婆,“你诋毁我师父!” “他本就不是个好人,我还诋毁他做什么?他当年也喝过我配置的忘川,后又强制拔毒,才变成如今半疯半颠的模样。”鬼医婆边下针,边不紧不慢地说着,“他是个自私狭隘的疯子,看不得你被人爱,姓历的对你这般好,他可是要嫉妒死啦!” “你胡说什么!”薛荣,冷叱一声,心念剧转,凌厉地看着她,“你认识历完渊,你和他串通好了?” “我为何要跟他串通,我可从来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当初把我最后一只血蛊幼虫给了他,我只是想看个热闹罢了!我想看看两个男人究竟能搞出什么花样来,何况我老太婆活了这么久,还从来没见过有人自愿甘当血蛊的食物,如此有趣的人,我为何不答应他?”鬼医婆玩味地凝视着薛荣,“那姓历的口口声声说你和他早就有了婚约,只是你现在忘了,他自然要想办法帮你记起来……” “简直一派胡言!”薛荣厉声打断她,“我不想知道他的事,你别再说了!” “恼羞成怒?还是心虚了?”薛荣的发怒正中鬼医婆下怀,她顿时喜形于色,施施然落下一针,封了薛荣的哑穴,让他不能说话。见薛荣一脸忿然,她笑起来,“如此,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你看我一个孤僻的老婆子,几十年几十年没人说个话,心里藏了太多事情,不吐不快。” 薛荣闭上眼睛,不愿再看她的脸。曾经师父说历完渊对他如何如何舍命的话,他过耳便忘。可如今鬼医婆的话让他震骇,他从未认识过历完渊,更不要说和他有过婚约这般荒唐的事。他想到之前历完渊对他的种种,更觉得荒诞不羁又怒又恨。就算他喝了忘川,不记得儿时的事,那么历完渊大可以直接告诉他,又何必步步为营,还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鬼医婆兀自说道:“你不看我没用,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觉得历完渊是自讨苦吃,他大可以直接跟你挑明,可他偏偏要藏着掖着,大费周章等你自己找到答案。不够我倒觉得他是情根深种、执念已深,天下的男人有多情和薄情的,还有一种痴情的。他得知你早就忘了他吗,定是痛苦难当生不如死,虽爱着你但也恨上了你,所以他用自己的命去换你那段记忆的同时,还要折磨你。” 薛荣心中想要大吼,反驳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可偏偏他的脑子全被那晚历完渊为他取血时,脸上近乎绝望的悲凉给占据。梦里男人双眼流出的血泪,和往日将他玩弄于鼓掌中各种邪厉的表情相交叠,让他辨不出何为真何为假。 薛荣心里无法平静,原本压制着的内息被不断冲击,终于再也无法控制,如崩断铁索的猛兽咆哮奔出,剧痛随之当胸袭来,他闷闷喷出口血,一头栽倒在地。 冷雨,很少见的在热夏即将到来的时候悄然袭来,哗啦啦冲散了连日来聚集起来的尘嚣,城中的几条街上全没了往日熙熙攘攘的人影。一只躲雨的野猫跳下商贩蒙住摊位的雨布,抖抖身上被雨水打湿的背毛,往更深的避雨处走去。 忽而一阵风从某个方向直愣愣地吹来,野猫吓得尖叫一声蹿起来,扭头看到几道雪亮的光带着地上浅浅的积水,往高处飞去。“锵”一声震耳欲聋的刀剑相撞声,杀气和剑气激起万千雨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四下迸溅开来。 雨中两个人影且打且行,在半空中倏然划过几道过招的残影后,真人早已到了几尺开外。 这两人其中一人全身都罩在黑色衣衫中,头上一顶斗笠,遮住他大半张脸。只见这人手腕一抖甩开柔韧如缎的长剑,将对方朝自己飞来的短刀一一格挡下来,反手凝结劲力一掌拍上了对方腰腹,令那人低低痛呼一声,捂住被袭的部位踉跄着后退几步,一时无法再出手攻击。 “我赢了。”黑衣人收起长剑,如一杆标枪挺直脊背立在雨中,微微垂下眼帘俯视着跌倒在地上的人,硬邦邦吐出三个字。 “奴婢技不如人,甘愿受死。”那人低声开口,眉目秀丽,是个女的,却正是将军府上的女婢绿萝。 黑衣人打量她片刻,往前迈了两步。绿萝下意识往后撤了下身体,就听那人说:“滚吧,我不杀你。” 绿萝一怔,旋即急道:“奴婢宁愿一死,只求少侠救救将军!” 斗笠下稍尖的下颌紧紧绷着,黑衣人稍稍抬头,便接着露出一张苍白俊美的脸,正是许久不见的薛荣。他冷冷盯着绿萝,面无表情,“我恨不得他死,绝不会救他。”言罢转身就走。 绿萝挣扎着站起来,大雨早就把她平日里的端庄给击毁,冲进她眼中,引起阵阵涩涩的痛感。她大声喊道:“将军身体被血蛊毁伤了大半精神,若是此番战事中稍有不慎、一道小小的皮外伤都能要了他的命。即便将军过去对你有所伤害,可他终究是为了一个情字,少侠就不能看在将军为你付出这么多的份上,去劝劝将军,别让他送死!” “那是他的事,我和他本就没有任何瓜葛。当初,是他给我下毒,缠着我……”薛荣脚步稍停,说到了他一直以来无法释怀的痛处,霍然转身,眼中满是愤恨,“如果他不下毒,我不会落得如今地步!我就是看在他是个将死之人的份儿上,才不去亲手了结他!” 绿萝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雨太冷了,她一脸的悲伤,哀哀问:“那将军呢,将军该怎么办?他要死了呀,他一生没有父母妻儿,他多可怜!”无形中有只手推着她往前走去,她伸出手紧紧攥住了面前这个又高又瘦的青年的衣袖,任由雨水拍打她的脸,她抬头求道,“薛少侠,将军不能死,他死了,历家就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你、只有你能救他,你去劝劝他,他肯定会听你的话,跟你回来。求求你!”说完,她直直跪下来,只有手没放开。 薛荣眼神闪烁,脸上流露出复杂的表情,他咬着牙,“他该死!” “将军没有错,他只是爱你!可你忘了他,他是因爱成疯成魔,其实这些年他心里也很苦……如今你们已经两败俱伤,就别再继续下去非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绿萝眼圈灼红,脸上布满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那我呢?”薛荣攥着拳头,语气里第一次透出带着痛苦的迷茫,“我到了这个地步,谁来救我?” 绿萝微怔之后,忽地松开手俯下身给他不断磕头。女人单薄的身体在湿透的衣衫下更显得可怜,但她的姿态却如磐石一般坚稳,即使白皙的额头被磕破,破坏了那张原本美丽动人的脸庞。 薛荣漠然看着她良久,直到地上一小块雨水染上了红色,他伸出腿,靴尖垫在女人额下阻止了她的动作。女人抬头望去,只见到那双黑冷的眼珠中自己狼狈的脸容。 “你答应了?”绿萝欢喜地问道。 “我有话要去问他,”薛荣不置可否,“我不能永远被瞒下去。” 17. 烈烈狂风漫天黄沙横扫过战场,两方大军对峙,战鼓擂起的刹那喊杀声震天,人吼马长嘶,也只是那么弹指一瞬,整个天地就都变了样。铮铮铁蹄奔踏冲袭而来,地动山摇。 “冲锋!冲锋!” 一身玄黑甲胄的历完渊领兵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方,盛满杀意的双眼中映着迎面而来的蛮兵,近了,近了——轰然一声,两军相撞,让人的身体甚至灵魂都随之震荡。无数喊杀呼号声堵住听觉,战刀劈开一条血路,那些和了血的风沙扑面袭来,滚烫的温度代表一个又一个生命的消逝。 锋利刀刃切入蛮人身体,由刀入手能感觉到钝钝的阻力,接着便是一腔子热血喷涌而出。历完渊一脚将那蛮人踹下马去,看着被自己不断杀死的蛮兵,他的眼里没有任何温度。 唯有战争与杀戮,能让他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兴奋。那种挣脱了枷锁般淋漓尽致的嗜血杀意,可以麻痹他的神经,他不再为任何人痛苦,脱离了情爱的束缚,他只是一头凶悍残暴的野兽。 全身浴血的男人犹如从地狱归来的魔鬼,他深邃的五官冷峻的轮廓,比任何一张脸都叫人胆寒。 在朝他是一员悍将,而多少年前,他在那座香雾缭绕的佛殿中,听到那个老和尚跟自己母亲低声道:“令郎形容神态威武不凡,将门虎子,比之大将军毫不逊色,将来必是个人物。只是此子心煞极重,易犯痴念,恐因痴成魔,害人损己……” 因痴成魔,好一个因痴成魔! 历完渊一声怒吼,手臂运力用战刀生生把面前的蛮人给砍成两半。他原本就是魔鬼,如何再成魔! 八名护卫一直跟随他左右,然而那些不怕死的蛮兵就像闹了灾的蝗虫一样怎么杀都杀不干净。 “将军,我们该撤了!”不断有护卫追上前吼道。 历完渊充耳不闻,涌上来的黑影层层叠叠越来越多,他的战马也开始发出体力不支的急喘,血和着汗已经洇透了层层衣衫。他的手臂已经没有知觉,他知道要不断进攻进攻,麻木而残忍。 肩上一痛,他眼角余光看到对方的刀捅进了他的肩膀,直接捅穿了。他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挥刀斩断对方手腕,反手拔出身体里的刀,一小股细细的血被带出来。 “杀了首领,他们的首领受伤了!” 不知哪个蛮人桀桀怪叫一声,一石激起千层浪,更多的蛮人蜂拥袭来。历完渊飞身而起,一脚踹断当前那人头颅,踩着他落到另一匹无主的战马上,回手横斩,又是几条人命…… “将军被围!快救将军!”一名护卫大喊,奈何自己也被蛮人骑兵缠住脱不开身,眼看已经看不见历完渊身影,护卫脸上隐隐露出了绝望之色,倏然一道快如闪电的影子从黑压压密麻麻的人堆中脱颖而出,像一支离弦的羽箭,直直落入了被蛮兵紧紧围住的圈子里! 那是谁?也是护卫? 数不清的刀全朝着历完渊砍过来,他瞪着那些收割人命的凶刃,心里却莫名感到一阵轻松—— “历完渊!” 冷冷清清的声音,像冬日里屋檐下挂着的冰锥,竟将那些混杂在一起的叫喊声全部压了下去。 他心中剧震霍然看过去,一道横截下来的雪亮刀光过后,他看到那张痴缠多年的脸。 削瘦,苍白,也俊美。 一时间历完渊高兴得甘愿立时死去!他的阿荣!这是他的阿荣!他曾在心中发誓,如果死前能得相见,他愿永堕地狱。 历完渊受了伤,大大小小十余处,最重的就在肩膀那一刀,所幸全都于性命无碍。然而令军医费解而心惊的是历完渊从战场回来之后就开始高烧不断,浑然失去了意识。从前历完渊大大小小的伤都受过,可他身体素来强壮,连药汤都不用喝只在伤口上撒一些药粉,过几日就能好了,哪像现在这么凶险过?军医急得满头大汗,一刻也不敢耽搁带着自己的药僮在将军营帐中进进出出端水送药,若历完渊有个三长两短,那他的项上人头也不保了。 如此不分昼夜忙了三天三夜,到第四日凌晨时分,历完渊的烧总算退了,虽然人还没转醒,却仍叫一直提心吊胆的军医常常松了口气,让早困得不住磕头儿的药僮去睡觉,他自己守在榻边照顾着。 凌晨,正是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一个人影灵巧地躲过巡逻士兵,像暗夜的幽魅无声地潜入了历完渊所在的营帐。他看见了斜歪在榻旁将睡未睡的军医,快步上前在对方清醒过来之前一个手刀劈下去彻底让他昏死,还谨慎地将其拖到旁边,塞了一旁的汗巾到他嘴里,以防他忽然醒来乱叫。 这些妥当做好之后,他才走到历完渊身边,垂着头细细看他。 他瘦了很多,这让男人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更显得凌厉了几分,但肤色惨白、神情痛苦,也就没有往日看上去那么凶煞吓人了。他的嘴唇白中透着点青灰,看得出来病得很重,大概是体内成熟了的血蛊让他体寒体虚,精神亏损,再承受不住任何一点小伤。他知道自己不能有丝毫闪失却还要领兵打仗,不是自投死路又是什么? 历完渊如同有感应一般,原本昏睡不醒的他竟在这时睁开了眼睛,眼神由涣散到清明,看清了低头注视着自己的人正是他失去意识前看见的薛荣。 他先是惊喜,张开嘴巴要叫他,可这三天除了药汤滴水未进,他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看着薛荣没有喜怒的面孔,他的惊喜变成了羞恼和无措。他从来没这么虚弱过,最关键的是还当着薛荣的面,薛荣在想什么,是来看他笑话、杀他报仇?历完渊面上划过悲戚之色,但紧接着他又想起了自己就是被薛荣救回来的,他便拿不准薛荣要做什么了。 薛荣任由历完渊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半晌无动于衷,等历完渊挣扎着要坐起来,他才动。他倒了一杯冷掉了的水,送到历完渊嘴边。历完渊倚着靠枕努力让自己坐直,如果可以,他是多不想在薛荣面前露出这么没用的模样。看薛荣给自己端来水,他更是大为诧异。不过水到了嘴边,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扶着薛荣的手把水送进嘴里。 “……你为何要来找我?”纵使心里有一千句话要问,历完渊还是得问这一句。如果他记得没错,薛荣会在绿萝那里拿到药,他不至于因为毒来找自己。 “我要话要问你,自然不能任你送死。”薛荣抽回自己的手将空了的水碗放在一边,“相思成灰的毒我已经解了,你不必再费心思用血蛊来给我做解药。” “不可能!”历完渊瞪大眼睛断声喝道,可薛荣镇定的眼神告诉他这是真的。历完渊忽然之间任何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最后只化作无声的苦笑,让他的脸看上去像要被这苦涩给融化了一般。 “你这场仗打得够狠,连号称无人能败的蛮人也被你吓住了。”“你想不想出去走走?”薛荣蓦地问他。 “好。”历完渊问也不问,当即答应。 于是,待军医醒来之后,发现榻上空无一人,寻了一圈之后所有人都给吓傻了,好端端一个大活人竟然凭空消失了! 薛荣把历完渊“劫出”军营,带到附近一处农庄。这里尽是些因年老体衰无法搬迁躲避战祸的老人,白日里也没什么人在外头走动,显得格外荒凉,所以薛荣能堂而皇之拖着一国的大将军走进来。 历完渊被带到一间不堪风雨的破旧院舍中,两人一进门口,里头传来脚步声,只见一个绾着双环髻面容秀丽的少女跑了出来。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少女嗓音清脆,和周遭荒芜惨淡的景象极不相称,她看见历完渊,有点惊讶,“这是哪个当兵的,怎么被你带到这儿来了?” “有饭么,我饿了。”薛荣不答她的话。 “有,我给公子留着呢,稍等,我去热热给你端上来。”少女并不追问,似是早就习惯了薛荣冷清的性子,掉头跑去给他制备饭菜。 薛荣扶着历完渊走到屋里,刚要把他放到土炕上,反被历完渊一把拉住往怀里带。薛荣眼神一冷,手指一弹,历完渊半边身体都麻掉,不得已倒在炕上。他转头看男人,后者却正愤恨地怒视着他。 “我竟不知道你还买了个女人在屋里藏着!”历完渊挑着嘴角,眼圈隐隐泛着红,倒真是一副怒极攻心的模样,“难怪解了毒心急火燎跑到战场上来,迫不及待要跟我撇得一干二净!” 薛荣也不作声,随他怎么编排自己。 “女人都是要银子养的,你这样的,辛苦杀个把人自己还不够添置一处宅邸,还妄想日后能安家落室……”历完渊见他不说话,只当他是默认了,自然越发生气,“不过,这女人也够胆子,嫁给你这么个朝不保夕的,说不准哪天你赔了性命,她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你呢?”薛荣忽然出声,“你有钱有势,京城里的将军府都能养下上百个女人,你为什么不娶个女人?” 历完渊骤然噎住,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薛荣的脸埋在大片昏黄的阴影中,只有他冷冷清清的声音响起,是他在问,又像是另外一个看不见的人在问。那个看不见的人,就住在历完渊的心里。 “你喜欢绿萝?”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对她有情意?”历完渊下意识反问。 “你喜欢我?” “……”历完渊愣住。 薛荣似乎轻轻笑了一下,他重复道:“你喜欢我?” 18. 历完渊发愣的空当,薛荣继续说,“绿萝说,你三十多还没娶妻,是因为你在等一个人。你如此专情的一个人,想来不会平白无故就给我下毒,还以此威胁我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你的毒和蛊虫都是鬼医婆给你的,她这次给我解毒,就顺便把这事跟我讲了。”大概是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为难,他停顿一会儿才说,“只是我虽然听她说了,可终究觉得太过离奇荒唐,所以过来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历完渊脸上红红白白,像被人扯下了遮羞布似的满脸恼恨,方才提起来那点底气全没了。他咬牙冷笑一声:“那个死老太婆,坏我大事!” “鬼医婆向来阴晴不定脾气古怪,告诉我也没什么稀奇的。况且如果不是她告诉我,只怕你我都要死得不明不白。”薛荣走过来,他是第一次这么主动地靠近这个男人,“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你是喜欢我还是恨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折磨我?” 面对薛荣的询问,历完渊无论如何也狠不起来,他避开薛荣的目光,“是你先忘了我,你明明答应过我!我为了你气死我母亲,给历家断子绝孙,到头来你却负我!我不甘心,不想你就此把我抛之脑后!你既然忘了,我就用我的方法让你想起来!”这语气中透着无限委屈,继而无奈地摇摇头,“不料世事弄人,我肯舍掉性命换一段记忆,你却早就脱身事外。” “你既然知道我忘了,那就应该知道我喝过忘川,你大可将你我之间的事情直接告诉我,何必还要下毒害我?”薛荣比他还要愤怒,他一把揪起历完渊的衣襟,目眦尽裂,“若不是你的毒,我的右臂不会致残,我也不会知道是师父给我喝下忘川,也不会逼得师父自断筋脉而死!事到如今,全都是因为你!”想起当日在无悲谷中,不夏师父强行脱离了桎梏和之秋师父同门残杀,最后师父当着他的面死去的悲痛再次当头袭来,薛荣认定了始作俑者就是历完渊,话音落下时翻起一掌拍在历完渊胸口。 历完渊自然没有防备他对自己动手,当即重重撞在墙上吐了口血,才被军医缝合好的伤口再次崩裂,一阵阵锐痛袭遍全身。 “你师父自私恶毒,他自断筋脉也是罪有应得。我又有什么错?但凡你还记得自己在云渺寺与我定下的婚约,我也不会落得个疯子似的下场!”历完渊抬手抹掉唇上的血沫,不甘道,“你亲口说的,嫁我为妻!我等了你十几年,我又算什么!” “云渺寺?”薛荣愣了一下,好像从这三个字中抓住了什么,忙道,“你把话说清楚,我们在云渺寺究竟发生过什么。” 历完渊哼笑一声,“我说什么你便信么?” “你只要跟我说实话我自然知道,”薛荣毫不迟疑,“况且你也没有骗我的理由。” 历完渊迟疑瞬间后开口:“我是在云渺寺的后山上遇到你的。当年我父亲在漠北打仗受了重伤,死在了班师回朝的路上,我娘听闻后伤心不已终日垂泪。她本就笃信佛祖,自我爹去世后更是整日吃斋念佛。后来她身体抱恙,便带着我去了她幼年寄住过一段时间的云渺寺……” 历完渊并不喜欢这山中古寺里的日子,无酒无肉,也没朋友,甚是清苦。每日除了在寺中闲逛就再无其他事好做,那些哝哝呜呜的念经声也让他心烦。历完渊无比想念繁华的帝都,宽阔的街道热闹的酒楼,娇美的舞姬,更有苏烈等一干朋友在那儿,整日开开心心好不快活。 人一旦无聊起来,就愈发显得精神体力过剩,月上中天历完渊在冷清的禅房中翻来覆去睡不着,又看到屋外月光正浓,干脆披衣起身,推开房门溜溜达达往山寺后院走去。 时值隆冬,除了平日行走的小路上被扫得干净,其余空地皆是一片白雪皑皑。寺在山中,后院的占地就非常大,走过一排埋了种子的菜园,便是萧瑟冷清的树林。进了树林不深,历完渊就听到几声异动,他立即躲到树干后面,屏气凝神地偷偷探视。 却是个裹着一身银貂袄的小孩从雪地上一掠而过,像山猫似的动作轻灵矫捷,眨眼便飞身到半空横出来的树枝上,蝴蝶似的轻轻落在了上面,只震下了几片雪花。再低头看他踏过的雪面,只留下浅浅的足印,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么小的孩子,轻功竟然已经练得这么好,历完渊心下赞叹,不禁惊叹道:“踏雪无痕!好轻功!” 小孩被他吓了一跳,努力收拢着的真气顿时有些乱,人落下来就有点不稳了。他不满地瞪向闯入者声音响起的方向:“什么人在那里?” 他的声音脆生生的,十分好听。历完渊从树干后面走出来,见到小孩的脸,月色下如玉团一般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五官如画,真和山中的精灵没什么两样了。只是他小脸紧绷眼中满含戒备,对历完渊的出现没有一丝好感。 “我在这寺中寄住,你呢?你又是谁,从哪儿来的,我没在寺中见过你。”历完渊看他一脸警惕的表情反倒被勾起了兴趣,笑着答道。他彼时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模样英俊,不像几年后因上过战场杀了人变得煞气森重,笑起来阳光又正直,让人凭生亲近之意。 “我住在山中。”果然,小孩毕竟没那么多心眼,乖乖答道,还抬手一指林中更深的方向。 历完渊一望深不见底黑黝黝的山林,有点不敢置信:“你为何要住在山里,平时不出来么?” “我和娘一起住,今天是头一次来这儿。我本是在练轻功,没在意就到这儿来了。”小孩说完不知为何又突然警觉起来,“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历完渊无奈,“我只是问问,并没存别的心思,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了。只是你练得轻功还不到家,想不想更进一步?” “你会?”小孩明显不信。 历完渊自信一笑,凝神提气,身形一闪眨眼间便到了几丈开外,而回头看中间路途上,竟一个脚印的影子都没有,真真正正的踏雪无痕。 “真厉害!”小孩眼睛亮闪闪的,仰头望着他,“你能教我么,我练了好久总是无法更进一步,师父都生气了……” “你才这么大能练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你师父对你也不能太苛刻。”历完渊走过来,“知己知彼,我告诉你自己的名字,你也告诉我你的名字才行。” “我叫薛荣。”小孩比刚才的态度好了很多,“你现在就教我吧。” “大晚上练功,你不困么?”历完渊看着小孩嫩白的肌肤,忍不住上去掐了一把,手感比摸羊脂玉还要好。 “我白天打坐练气,不困。”小孩回答。 “好吧,那以后每晚你都过来,我教你功夫。”历完渊看着小孩晶亮的双眼,当即答应。 “那时我初见你,你长得那般水灵,还以为你是个女娃娃,答应教你也是存了点喜欢你的心思。后来咱们每晚都见面,我越发喜欢上你,哪想有一天你说你在山上发现一眼温泉,要跟我同泡,我才知道你是个男的。”历完渊露出苦笑,“奈何那时我已经定下了日后娶你的决心,虽然你是个男的,但我还是舍不得断了此念。你那时从未与世人打过交道,不懂世俗道理,我便利用你这点哄你答应日后和我成亲。” 冬去春来,这段日子里两人每晚都见面,依然厮混到了亲密无间的程度。薛荣心地纯真毫无杂质,历完渊指点他武功,常逗他玩,他自然全心全意信任历完渊。却不知,历完渊却把他当成未来的妻子对待,就算知道他是个男孩也没有改了这份心。终有一日晚上他抱着薛荣说道:“阿荣,我待你好不好?” “好。” “那你喜欢和我在一块儿吗?” “喜欢。” “想不想日后永远跟我在一块儿?” “那你给我做妻子好不好?”历完渊捧着他的脸,“日后我当了大将军,就在京城置下一座大宅,迎娶你过门。让你不必再在深山老林里生活,也不用每天夜里练功。” “做你妻子干什么,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薛荣并不知道何谓妻子,疑惑道。 “你只有成了我妻子,我们才能生死相守永远在一起。从前我的那些个好兄弟,早就有了侍婢,有的还订了亲,只有我什么都没有。看来是老天一早就安排好了让你我见面,我有了你再也不会要其他人,我会对你很好很好。”历完渊低头凝视着他,眼里全是温柔。 “生死相守?”薛荣有些茫然的重复了一句。 “是,你可愿意?”历完渊紧盯着他,一时间耳朵里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好,”薛荣认真思考了一阵,点头答应,“你确实对我很好,比我娘还好。日后我和你一起,你还要像现在这样对我好。” 历完渊顿时喜形于色,提到嗓子眼的心也落下来:“我发誓。” 男人陷入那一晚定下婚约的回忆中,眼中渐渐堆积一点点柔软的光。薛荣动容,又听男人开口说:“只是那晚之后你忽然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我等了你好几晚不见你,心急如焚,甚至求云渺寺的和尚们帮我进山林找你,却一无所获。只是这事惊动了我母亲,她最初以为我撞了邪,再不允许我晚上离开禅房。后来见我一直不肯松口,母亲气急败坏之下身体更加不好,也不再理我,只每日不断向佛祖告罪说她对不起我们历家……” “你的确在等我……”薛荣自语一句后又看向历完渊,眼神微冷,“只是听你所说,你还是骗了我。我那时根本不知道婚约意味着什么,是你花言巧语骗我答应。” “如果你心里没有我一丁点位置,又怎么会答应要永远跟我在一起?这个我总不能骗你吧。”历完渊却反问他。 薛荣哽住,两个男人在房间里对峙,当年如同儿戏却比任何海誓山盟都真的话,它的分量,即便是间隔了十几年漫长的时光也没能将其摧毁。 19. 两人隔着一点距离,外面光影浮动,谁也没说话。忽然,历完渊伸出手来,轻轻勾住了薛荣的手指。后者全身一震,手指缩了缩想要抽离,却不知为何终究是没动。他对上男人的眼睛,男人似乎从中得到了鼓励,进一步将薛荣整只手握住,他修长指节间粗糙的硬茧摩挲着对方稍显细白的皮肤,却出乎意料的让人觉得厚实温暖。 他们两个,最亲密的床笫之事都做过了,反而还不及此时手掌相贴来得更加亲近。温度由手入心,形成一股股暖流激荡在心间。 “老天早就定下来了,你就是我的妻子。”历完渊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我们本该是一对,只是造化弄人,把你我分开十余年。” “你把我当成……为何又要羞辱我?”薛荣质问,他不恨历完渊给他下毒,他曾也要男人头颅,两人算扯平。他介怀的是和历完渊在一起的那几日,夜夜被他压在床上百般欺辱。 历完渊自嘲道:“我知道这血蛊用了让人亏血短命,心里一时气愤难平,才……况你长得如此、如此……我等了你这么久,除了你,我谁也没碰过。我知道自己待你不好,我是个粗人,不会说甜言蜜语哄人,我爱你又怨你,但绝不是想羞辱你……” “你的确不会说话,你真是个……”薛荣还是抽回了自己的手,“人渣!” 历完渊张口要辩驳,却又住了嘴。过了不一会儿,外头响起了少女脆生生的声音,“公子,饭菜热好了,现在端进来啦?” 薛荣转身去开门,少女进来布置饭菜,余光对上历完渊虚弱而凶狠的目光,吓得她心一阵猛跳,不敢多留,匆匆走了。 “你还没告诉我,她到底是谁?”关门声一响,历完渊就开口质问。 “她是谁与你何干?”薛荣把饭端给他,“吃吧,明天我就把你送回去。” “那你把我从军营里拐出来,就只是为了问这点事?”历完渊心里难免失落,他把什么都说了,可薛荣看上去却无动于衷。 “现在你的军营该闹翻天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搜到这边,我难不成还要让你在这儿待一辈子?”薛荣淡漠道,随后拿筷子点了点,示意不要再说话,两人默默无言吃完了饭。 当晚,两人各自睡下。土炕不大,两个大男人睡着有些挤,加之两人各盖一条被子,稍有动静就能波及到旁边的人。最痛苦的还是历完渊,他大病初愈,却在白天里被薛荣打了一掌,身上自然难受,一时半会根本无法入睡。况他身旁睡着的是日夜思念的人,尽管薛荣只有非常清浅的呼吸声,可在他的感受却犹如绵绵不绝的水将他层层包围住,时间久了竟有种快要窒息的错觉。 外面偶尔一两声犬吠,更显得夜色静谧。 薛荣也并没睡着,只是闭目养神。他想起来之前鬼医婆对他讲的,中了血蛊也并非无救,关键是看他肯不肯放历完渊一条生路。 当日,他吐血昏迷,以为是鬼医婆要害他,醒来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将此事通报给师父让他小心,不想却听见外面师父和鬼医婆一段对话。两人你来我往明嘲暗讽,一句一句揭开了薛荣丢失的那段记忆。 原来,当年之秋不夏师出同门乃是师兄弟,后来两人都爱上了自己的师妹薛梓蓝。薛梓蓝心中也早已有了钟情之人,正是性格温文尔雅的不夏,两人喜结连理后离开师门隐居江湖,自以为能过上神仙眷侣的日子。他们没有想到,还没过几年就被之秋找上门来,要与不夏抢夺薛梓蓝。之秋性情狭隘自私,偏武功又高,动起手来竟将不夏失手打死。薛梓蓝见丈夫身亡,悲痛欲绝也要随夫殉情,却被不夏阻止。 之秋夺得了薛梓蓝,还把她和不夏的孩子也一并带走,将母子两人软禁在山上据为己有。一开始他还想靠感情来软化薛梓蓝的心思,对那小孩也很好,收他为徒教授武功。然而薛梓蓝的心里全是对他的恨意,在几年后之秋终于放松了对她的看管后,将藏匿多年的毒药忘川下在了之秋的热汤里。不想之秋只是吃了几口就察觉到不对,运功强行逼毒,虽然没有将毒全部逼出体外却也保住了大半心神没成了个傻子。 之秋万想不到自己对薛梓蓝多年爱恋全部付之东流,又恨又怒。他不忍对薛梓蓝动手,就抓过她的儿子来将带毒的汤水全部灌进去。薛梓蓝阻拦不成,她一个柔弱女子,亲眼看见丈夫儿子被之秋戕害,万念俱灰,趁之秋陷入狂怒之中的空隙,自断经脉而死。多年忍辱终没能杀死仇人,薛梓蓝含恨离去死不瞑目。 之秋经过这次打击,又兼喝下忘川,神智已然有些不清醒。他跑到无悲谷中找鬼医婆解毒,鬼医婆给他吃下相思成灰,并将血蛊交给他告诉他解毒方法。然而再神奇的解药也无法解除之秋心里的毒,他爱薛梓蓝爱了这么多年,可到头来却落得对方的恨意和诅咒,爱恨痴缠间之秋愈发不能自拔,便在毒发之时逆行经脉导致自己走火入魔。再清醒时,之秋便不再是之秋,他身体里赫然又住进来一个人,正是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不夏,当真是天意弄人。 从此以后,住了两个灵魂的人便领着因为喝下忘川而失去幼年记忆的薛梓蓝之子,半隐江湖。之秋改了孩子姓氏唤他薛荣,一改往昔性情严厉的教薛荣武功,但他又并不将自己最擅长的武功教给他,只教他一些师门中的武功路数,更把薛荣培养成无情的杀手闯荡江湖。他看不得仇人之子幸福,他要把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杀人兵器。 薛荣心性单纯,一直把之秋奉为亲生父亲,之秋的任何话他从来没有反驳过。不想今日竟听见这样一番秘密,令薛荣措手不及之时,更叫他心灰意冷。他不顾身上毒未清除便提剑出去,与之秋当面对质。之秋这才得知是鬼医婆给他设下的套好让薛荣知道真相,当即大怒要杀鬼医婆。薛荣自然不肯,他有生第一次忤逆之秋,甚至与他为敌。师徒两人转瞬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纷纷使出杀招。 不过薛荣武功和之秋相差太过悬殊,在之秋手下不出十招就会被杀。就在之秋的手拍上薛荣天灵盖之际,被他压制的不夏竟然醒了过来,强行制止住之秋后两人在同一具身体中过招。最后,不夏强行斩断经脉杀死了之秋,两人同归于尽。直到那一刻,纠缠了多年的恩怨才算终结,而之秋被自己幻想出来的不夏杀死也算是上天安排。 只是苦了薛荣,他一时间无法接受,心乱如麻。鬼医婆如期将他体内的毒解除之后,便让他离开。薛荣如断了根的浮萍,一时间根本找不到生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可言。而鬼医婆却跟他提到了历完渊,血蛊种下时间越长越危险,一旦真正成熟,便会脱离本体控制,到时候历完渊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你若觉得他罪有应得,只管置之不理。可若念他对你情深不寿,就趁早将他给我带过来。”鬼医婆意味深长地说,“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可医者父母心这点我自问还是做到了的。” “……你做什么?”薛荣低声呵斥——男人不知何时将手伸到他的被子里,寻到他的手覆了上去。 20. 历完渊知道他一动势必会让薛荣发觉,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伸出手去,但真的被薛荣训了,他又有些尴尬。 “你个大活人就睡在老子身边,我怎能无动于衷?”他用粗噶的嗓子来掩饰,“我好几个月没碰你了——呃!” 他话音未落,已经被薛荣闪电般出手点了穴位,除了嘴巴其他动弹不得。 “你偷袭!”历完渊郁闷至极,“若非我有伤在身,你能得手?” “不是你自找的?”薛荣淡淡驳回。 “……你把那小女娘弄走吧。”沉默一会儿,历完渊又想起了少女。 “云淑?”薛荣微诧,随即道,“她无处可去。” “所以你就把她留在身边,日后好入洞房?”历完渊还是那个脾气,当即冷笑数声,“我记得你不是这么多情的人。” “你身边有绿萝,为何我不能有云淑?你又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如果我冷血无情,此次来就该要了你的命。” “你说绿萝?”历完渊声音沉下来,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她也无处可去。” 薛荣没有回应他。 历完渊轻叹一声:“好了,绿萝其实就是几年前江湖上被人一路从滇南追杀入京的千面妖女。我救她一命,她便留在我府上化名绿萝,做女婢。” “千面妖女?”薛荣想起的确曾经听说过关于此人的江湖通缉令,当下疑道,“据说此人杀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东海山庄一庄的人命,妇孺老幼亦不放过,做下了滔天血案,且东海山庄的少庄主还是和她订过亲的人。如此蛇蝎心肠的女人,你还救她?” “她所擅长的无非就是易容,再能耐也只是一介女流,如何凭一己之力灭了东海山庄全庄的人命?就算她易容成庄中人面貌,露出武功时,庄上哪怕一个管家都能把她打败。”历完渊语气转为急促,隐隐带着愤怒,“后来我请元小侯爷出动乾坤阁的鹞部,几经调查才得知真相。是东海山庄的那个少庄主监守自盗,要偷他爹的幻海秘籍,事情败露后父子反目成仇。那个少庄主平日里结交了些亡命之徒,伙同他们杀了自己亲生老子及山庄所有人,又怕传出去被江湖人通缉,这才嫁祸给了自己的未婚妻。这件事绿萝委实冤枉,又因此事心如死灰,断发起誓此生再不嫁人……我无法替她平冤昭雪,但我帮她了结了那个畜生,还可以让她一生再无忧。” 薛荣听着男人的叙述,心里的震惊已如惊涛骇浪般不断冲击。他从来没有想过历完渊也可以是这样有江湖义气的男人。他一直以为,历完渊这么高居庙堂的人,也只剩下嚣张跋扈了。然而此时此刻,男人亲自推翻了他的想法。 “……云淑比起绿萝来,也差不到哪里去。”最后,薛荣也把云淑的事情说了出来。 “那好办,你把她送到我府上,让绿萝照顾她,反正她平日正闹无聊。”听完后,历完渊立刻说。 两人这么一聊,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许久。他们两人向来便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架势,哪像现在这样平心静气的聊过天。 到最后历完渊终于睡着,独醒的薛荣凝视着浓重的黑暗,默默有了计较。 历完渊这一觉,睡得极沉。自从和薛荣有了牵连之后,他从来没睡的这么好过。以至于当他被一声声惊慌的叫声唤醒时,面对眼前副将由焦急转为欣喜的表情,历完渊还没反应过来。 “将军!将军!你可算醒了!弟兄们都要写罪状送京听候圣上发落了!”副将扶起他,“将军,你怎么到了这儿?军医——军医呢!” 一时间屋里屋外全是历完渊的士兵,唯独没有昨晚还和他睡在一张土炕上的人。历完渊挡开了军医上来检查的手,径自在周身左右摸索,终于,他在枕头下面摸到一张纸条。 ——无喜无悲,徒有心名。 八个字,大概是刚刚写完没等墨干便将纸折了起来,导致墨迹洇晕开来。然而历完渊看完了这八个字,还是忍不住撑住额头狠狠笑起来。笑声由低哑渐转高亢,直让看着他的军医和副将等人看得心惊胆战,还以为他中了什么邪。 天昊28年,拓北将军历完渊大败西蛮骑兵凯旋而归,路上感染风寒,重病不治。卒年36。因夏日酷暑,尸身难以保存,不过两日就已腐烂,是以被亲兵就地埋葬,扶空棺回京。上感其一生征战沙场为国尽忠,特封昶煜侯,立衣冠冢。 两年后,山中寺。 青衣僧一下一下敲着木鱼,盘坐在蒲团上,低声诵念佛经。面前佛祖石像宝相端庄,静静垂眸,俯视众生。 佛堂门外,站着个年轻人。他的身躯在融融的日光中显得愈发挺拔,只是脸容模糊,看不真切眉眼。也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院中杏花飞落,随着他几缕扬起来的发丝,悠然飞舞。 “薛施主,你来了。” 诵经声停止,那僧人并不转身,轻声道。 “是。”年轻人开口,“大师,我心魔已除,今日得获新生,特来拜谢。”说完,他一撩前襟双膝跪下行了个叩首大礼。 “薛施主不必谢贫僧,能看开,解心结,乃是施主自己的造化,也是佛祖的点化,与贫僧殊无关系。”青衣僧淡笑道,“请起吧。” 年轻人不多言,站了起来。 “佛曰诸心皆为非心,是名唯心。”青衣僧的声音从袅袅佛香中穿越而出,带上一层清越而空灵的味道,“愿施主看开看透,不再为凡尘孽缘所累。” “大师的话,薛荣记在心里。只是这颗心是真的,骗得过一时骗不了一世。”他的声音透出迷茫和痛苦,想来这两年他也并不好受。 “阿弥陀佛,”青衣僧念了句佛,“红尘万千丈,施主好自为之。” 薛荣点头致意,默默转身离去。 在他背后,薄雾飘渺,松柏交映,渐渐将古寺藏在后面。 薛荣赶马来到无悲谷,先在谷外拜祭了他之秋的坟墓。之秋于他,虽有不共戴天之仇,可偏偏却也把他养大。薛荣一直将他视为自己不二的信仰,轰然崩塌之际也难忘其恩情。鬼医婆放佛早知他要来,已经站在谷口等他。见到他身影,微微一笑。 “怎么舍得来这伤心地?”鬼医婆问。 “我找人。”薛荣站定,目光平静无波,“历完渊。” “你这三个字三个字的,真是惜字如金。不过我听不懂,历完渊不是早就死了,听闻他的尸体都在路上烂没了,皇帝没办法,立了个衣冠冢给他。”鬼医婆美艳的脸孔上挂着嬉笑的表情,很是幸灾乐祸地说,“可惜呀,堂堂一员大将,竟然死得如此凄惨。纵然是载誉而归永世封侯,可人一死灰飞烟灭,空留一个名字在史册上,又有何用?” 薛荣依然镇定,笃定道,“不会,他没死。我走之前,曾给他留了字条。” “哦,你让他诈死的?”鬼医婆佯作好奇。 “只有八个字,我想他会懂。”薛荣道,“无喜无悲徒有心名。” “这是何意,连我都不知道,他一个粗人又如何得知?”鬼医婆倒真有些惊讶了。 “他将军府上,有一块石碑上写着经文。他若能想起那经文,必能懂我意思。” “究竟什么意思,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人的心怎么可能做到无喜无悲呢?我想他明白,我的心不是只有一个名字而已。”薛荣唇角细不可查地勾了一下,“他也是。” “你不怪他了?”鬼医婆诧异问道,“他可是强迫了你。” “不怪,我是恨。”薛荣答,“不过他已经一命抵一命,扯平了。现在只剩下当年我欠他的一句约定。” “薛少侠真是个爽快人……”鬼医婆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不过人真的不在我这里,你若不信便自己去搜好了。” “那他人呢?”薛荣问,“他总要到你这里拔除血蛊。” 鬼医婆笑道:“你可以往南方走走,那里山清水秀又远离庙堂,最适合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薛荣沉默一瞬,方道了声“多谢”,马不停蹄一路南下。 漓江,青山殷殷环抱着偌大江水,绿水依依烟波浩渺,一眼望去竟有种天地合一的感觉。江风从远处吹来,带来股沁人心脾的清水香气。薛荣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往走上渡头。抬头看天边飞絮一般的叠云涌来,低头,便是粼粼的水面,渡头下浅水里,颗颗水草纠缠在一处,随水波往同一个方向摇曳着。 “客官!可是要渡江呀?” 薛荣抬头,一条大船扶江而来,穿透一名姿容秀丽的女子,身上穿一身天青薄纱长裙,肌肤是散发着柔和光晕的蜜色。她一口吴侬软语,比这水波还要柔。 薛荣点头,“有劳。”言罢等船靠岸,牵马上船。 船一摆,那女子主动搭上了手臂,“客官小心。”虽只虚虚拢住,但十指纤纤,指尖热度依旧传递到薛荣的手背上。 薛荣动作一顿,脚下稳住的同时抬眼去看她,对上女子一双微微弯着的杏目:“客官?” 薛荣移开目光,“没什么。”说着收回手臂。 “这江上风大,客官且去里头坐坐。我家哥哥正在煮茶,是上好的西湖龙井。”女子笑道。 薛荣压下心中话语,默默走进船坞,光线转折,一个宽阔的背出现在眼前。 “来了?茶刚煮好,快过来喝。”那人一口粗粝的嗓音,低低想起在船坞中,和着幽幽茶香,反而显得很好听。 薛荣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像忽然感应到了什么,停住脚步,定定凝视着船夫的背影。 船夫恍然未觉一般,自顾自倒了两碗茶,然后自己呷了一口,舒服地叹出一口气:“煮茶江上,人飘荡于浮世,功名利禄无异过眼云烟……” “你的心是真的么?”薛荣开口,声音竟然有了一丝不稳。 “呵,我的心……”船夫自嘲般笑了一声,却犹如叹息一般,他放下茶碗,缓缓起身转过来,一张不能再熟悉的冷峻面孔露出来。即便是乱发丛生,可那刀刻一样深邃的五官仍无比清晰,那一双眼睛,用它的目光撒开一张密密匝匝的网覆过来,“要我挖出来给你看吗?” 薛荣眨了眨眼睛,他平生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 “一船比之砌金广府,足矣。”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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