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福恒的决心
夜,繁星无数,灿若元宵节的灯火,密密地洒落在夜色里,明暗相应。 无法丢开不拿到兵权就决不罢休的永铭,永乐只得陪永铭躺在柴垛上忆往昔,说皇城的旧事,顺便闲得无聊看星星。 尽管如此,二人还是很小心地避开湘皇贵妃那年去世的事,有时候儿时的伤就像一块永不愈合创口,一旦触及就会血流不止。 而湘皇贵妃的死就是永铭和永乐心中那道不会痊愈的伤,一如梦中那飘浮的白绫……飘浮在记忆里,始终颜色如新。 永乐抱着头忽然问:“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程潜?”那个笑起来总是很温柔的侍卫,后来还做了额附。 永铭看着星空,想到年少时的程潜,忍不住笑得温柔:“是啊,人有本事,又漂亮,而且总是笑得好温柔。可惜……是个男的。”想娶都没戏。 永乐笑看永铭沉醉的样子,低问:“他若是女的?难不成你要娶她?” 不过永乐觉得程潜再好,也不及福恒,当年福恒那小子站在那桃树下,把他的眼都迷花了,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满眼里就只有永铭而已,明明大家一起折桃枝,康安大大的眼睛就是只跟着永铭转。一样都是皇子,模样不过伯仲之间,永铭和大哥偏上而已。 永铭怔了一下,脑中顿时拂过福恒凶叉叉的脸,又美又艳,就是……是不可能的,男女都不可能。 永铭眸色一沉,故意笑得美好;“若他是女的,纵有人间绝色,我也独娶他!”茶月若有程潜一半温柔,他永铭也会死心塌地的。 永乐乐呵,想不到永铭有如此天真的时候:“康安呢,如果他也是个女的,人人可是趋之若鹜啊。你也不娶?”而且这小子,对你可是情有独钟啊!只要永铭在,其余都失色。 永铭想起福恒恼人的话,立刻把脸拉得老长,语重心长地说:“他要是女的,谁娶他,谁这一辈子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凶啊——雌威绝对胜过六嫂!” 他被荼毒至今,竟然还不如那个兄弟……他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脱离苦海,枕边人没地位,要做就做他生死兄弟,而且做生死兄弟没有性命之忧。 “不过他对兄弟很好,七哥,要做就做他生死兄弟!”永铭补充得轻松,心里梗:他永铭和他福恒十几年,还比不上认识一两年的生死兄弟,难怪传奇小说里,有男人为一个初次见面的兄弟,杀妻灭子。 永乐笑:“的确啊!”看康安把永铭宝贝的那样儿,就知道,这小子对兄弟可谓事无巨细,仁至义尽,只是这兄弟之情看着暧昧!说是夫妻才对。 永乐想了想,不禁好奇,问:“永铭,若你是女的,我说如果,你是不是会挑康安?”毕竟康安貌比潘安,又少年有为,出身显赫……世家子弟所有艳慕的光环福恒都是翘楚。 永铭望着星空,摇头认真的说:“不懂事会挑康安,如果是现在,我会选程潜,康安只能当兄弟,程潜温柔、也是好相貌,最主要的是他对人好,总是有竟让,而且爱人就爱得贴心贴意,而且绝对不会做出意气之争。可靠又实诚,就像我一样!” 永乐斜眼,前面他信。但像他永铭?不信!他永铭花名在外,还实诚?福恒那小子对他掏心挖肺,他捡了便宜,还卖乖……不知道这些话传到福恒耳朵里,怎么样? 福恒没怎么样,不过是怒火滔天巨浪,恨不得撕碎了永铭,再活剐生吞!一,躺在他福恒地盘上,还对程潜念念不忘;其次,句句赞程潜,贬他福恒;第三,最最可恨的是,永铭压根没把他福康安放在眼里,程潜、程潜的,他想娶的,想嫁的只有程潜…… 和他福康安做兄弟? 他福康安要他这只花瓶做兄弟,早死还差不多! 福恒本来柴垛下找永铭,一直担心他和他七哥有什么的福恒,在下面听了永铭的一席话,气得浑身哆嗦,要冲上去把永铭拽下来拖回大帐,好好问问,又碍于七爷在,永铭臀上有伤未愈…… 福恒思前想后,只能压住气继续站在柴垛下,继续听永铭趴柴垛上,继续在言语间表示不满。 可怜的永铭还乐颠颠地沉浸在兄弟情中,发泄不满,乐淘淘地自得其乐,殊不知,一团乌云就等在他脚上只等着电闪雷鸣,劈死生在福中不知惜福的他! “大帅?”一个声音轻轻地在福恒耳边轻喊。 福恒抬眼,只见眼前的人眉目清秀,淡雅中透出几分儒侠的淡薄味,不用再细思量,他立刻断定这就是让永乐半夜爬墙,皇子颜面都踩在脚下,弃之如履的高大节,昔日的敌将。 “为九爷来?”高大节眉眼笑得温和,一脸的笃定。 福恒冷眼斜过,嘴角微微扯了扯,不承认也不否认,他倒要看看这个高大节要说什么?不是永铭和永乐力保,这个人他早就把他的首级送到京城了。 “九爷似乎对大帅的很多做法,相当不满!”高大节笑,一语击中福恒的要害。 “离间计?”福恒笑出嘴角幅度。 高大节闪过眼,避开这张可以惑乱军心地脸,低头笑:“离间你与九爷,大节还想活得长些,只是……看着可惜。” “哦?”福恒眼微眯,他与永铭之间,他最恨别人介入,哪怕探听也不饶恕。 “可否借一步说话?”高大节淡笑。 福恒在前走了数步,停在可以窥望永铭的位置,驻足;“说罢,什么目的?” “希望能让七爷与我离开这朝廷纷争。”高大节也不含糊。 “七爷可是贝勒。”福恒抬眼,他自认没这样的本事。 “战死如何?”高大节低道。 “我可担不起这样的责任……”福恒准备离开。 “我可以给你布军图!”高大节站着不动,他不信福恒不心动。 “我要如何信你?”皇子战死沙场,他这个主帅难辞其咎。 “我们可以等到大帅旗开得胜、凯旋归京之日。”高大节望着夜色,“大节思量一个皇子的命,不及江山重。” “只要我装作不知道?”福恒挑眉。 “如果说皇子去了,皇上必然要将七爷的尸首要人护送回京,厚葬于皇陵。” “那是自然!” “而且会查验不是吗?” “当然,皇陵不允许一丝差错。”福恒在心中反复斟酌,事发后的后果。 “想请大帅周旋,尤其是……”高大节抬眼望向永铭说:“九爷亲自验棺,大帅知道九爷是个聪明人,虽然知道没什么,但树大招风,九爷始终是八爷身边的人……” “怎么知道你不是借机陷我于不义?”福恒笑。 “大帅问得好!”高大节说着把一封密信交给福恒,“这封信压着我和七爷的身家性命,相信大帅是个聪明人!” 福恒接过密件,迅速打开,随后脸色微微有些变,抬眼看高大节:“当真?” 高大节点头:“就打算在大帅归京后,七爷要么现在无功而返,继续顶着常败将军的名号,要么洗刷耻辱成为平叛名将,然后返京荣耀一日,此后半生挂上不忠不孝地骂名……” 福恒低着头;“他为何不亲自和我说?”手捏着密信,心情微微沉重,他首先担心的就是永铭,这漩涡,他无论如何是躲不去的,自己…… “大帅不应该更明白吗?”高大节偏开头,眼睛微微湿润,“踏蹄平南战四方,不留青史不言还……七爷跨马拿弓那日,与大帅在校场一较雌雄的日夜,大帅难道还不知道他要什么吗?” “留青史,做名将!”福恒嘴角微微拉扯,他记得永铭那时候抱着比他矮不了多少的弓,也一天絮絮叨叨对他说“血满眶、战四方、不平天下誓不还……”。 “所以,请大帅让七爷打完平南这一战,战了六年的平叛,就这样放弃,任何人都会像任将军一样抱憾一生的。”高大节仰脸看着福恒。 福恒低头:“这是欺君之罪,罪可诛九族!”心里却在掂量会不会又是一个陷阱。 高大节也低头:“所以此事,非大帅无人能做。” “呵呵……”福恒笑看高大节,这马屁很够啊,的确很对他福恒的脾气,“只是为一句话搭上身家性命可不值?” “大帅要什么?”高大节警觉,侧眼看福恒笑意灼灼的脸。 “你有什么是我福恒稀罕的?”福恒转身欲走,不想介入这些皇子之争,平南只是时间的问题,他福恒自认有能力一战到底。 “我还知道镇南王在南边有一处秘密金矿……”高大节低语。 福恒一怔,回看高大节,眼顾四下,他需要金子…… 高大节直视福恒。 福恒扯起了一边的嘴角。 “如果最后一战时,七爷也如此想,你让七爷亲自呈折子说要做平叛最后一仗的开路先锋,后面本帅自会处理,但你要记住,如果你有二心……死人的嘴最牢靠!化灰后会更干净!” 福恒笑的云淡风轻,一面把手中的信还给高大节。 “你的野心不仅仅是做个留青史的大将军吧?”高大节瞪着福恒。 福恒挑眉笑得谦卑:“不做大将军?难道做楚霸王?本帅没那个心,但求一虞姬做知己。” “有九爷,还有虞姬容身之地?”高大节冷笑。 福恒回视高大节,微微眯细了眼,不是有求,他此刻就会杀了这个碍眼,敢于嘲弄的他的手下败将。 “奴才错了,虞姬怎及九爷尊贵,不过……” 高大节笑,身为一个女扮男装,凭本事混军营多年的女子,她实在见不惯傍着皇亲,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世族子弟,尤其是福恒,明明是有真本事的人,为何却偏偏也学那等轻浮子弟,成为皇子的娈宠,她心中痛惜,恨不得一棒子打醒福恒。 “亲王是大帅此生无法问鼎的爵位,不是吹吹枕边风就能得到的?”高大节冷笑,努力不让自己在福恒冷视中颤抖畏惧,“只怕依傍皇子今日富贵,明日就是尸横于野,弃家于市。大帅可曾想过后路?” 福恒听罢脸色减缓,手从腰间的刀上移开:“后路?” 福恒笑,佩服眼前这个面对自己敢于直言,明明脸色白如纸,却依旧伫立许久的女人:“我福康安,没有归路!”爱上永铭时,就已经没有归路。 “不会后悔?”高大节追上前了一步问。 “纵然此生卧鞍宿野,身首异处……大丈夫何言悔?”福恒没有回头,只是轻笑离开。 “如果他对你只是玩弄呢……”这话高大节没敢问,只是看着福恒离开的背影喃喃自语,她不懂,不懂男人与男人之间真有情?她只懂皇家最无情。 ——第一卷·完—— 第二卷 卷引:丢失的记忆 寂静的海,波浪拍击着礁石,无论走过多少次,福恒都觉得发眼过去皆是陌生。 “小的不明白,大人在这里做封疆大吏不好,何必执意回京,去仰望其他大人的颜色?而且如今诸皇子为夺储君之位正闹得开交,京中大臣纷纷避之唯恐不及,大人何故还往枪口上撞?” 韦镒跟在福恒身后缓缓踱步,一面拿眼眺望那天际处,海鸟起落的背影,总觉得数年的岁月好似转身的一瞬,而前一刻他还和永铭。紫荆趴在草垛上说自己要干一番事业。 “圣命不可违!” 福恒停住脚步,侧看那万里波涛披着海的汹涌,撕破天光,把夕阳的霞披碎成无垠地流光,荡漾。 只是看久了,他总是禁不住想着那千里草原绿浪翻滚,万马奔腾如流云驰过的捷影,然后数百里外,那震天动地好似厮杀般的马蹄声就那么一声声逼近,擂鼓般直捶着马上跃动的心……然后他就忍不住拿头去张望——一个人。 他是谁? 想着,福恒的两道剑眉就会微微不自觉地皱起,记不起多久了,他的记忆就像被这海撕碎的天光,只有残缺的碎片,除了金戈铁马,一切都像被人撕去重要的部分,只留下破城后的残桓瓦砾,在堆砌在一片迷雾若隐若现。 “大人?”韦镒见福恒面色不对,不禁小声地又问了几声。 “何事?”福恒收回眼,继续一步一步地踩过沙地,任凭身后的足迹被浪一次次抚平 “大人可以借病托辞,我看此番召大人进京,怕是有人说了大帅什么,要夺大人的兵权。”韦镒又继续跟在福恒身后小心说。 “既然如此,那就更要进京!”福恒冷笑,“韦镒,你太年轻!” 福恒说完,看了韦镒一眼,就继续往前走,他是想要兵权,但越想要就要表现得越不想要。就好比两广很好,但是安居乐业了,别人就会说这是个肥缺,油水多,居安怎能不思危? 韦镒一怔,心想你还比我小四五岁呢,但脸上可不敢表现出一分不恭敬,忙紧跟几步,保持着数步的距离,继续跟在福恒身后踱步。 韦镒一边走、一边小心地揣测福恒的心思—— 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觉得福大帅近年性情不似从前了,尤其是被下旨留在两广善后,接着怡亲王南巡来后,大帅一反常态不但没一再上折子要回京,而且居然接来了家眷,一副听从圣命的模样,但大家就是隐隐地觉得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二人走着,也不知道何处传来箫声,悠长又幽怨徐徐随着海风若有似无地传来。 “吹箫的是个男人!”福恒侧耳听了听,不禁笑说。 韦镒忙侧目四处远望过去,果见那边一块礁石上,隐隐约约坐了一个人,走过去一看果然是个披着斗笠的老翁。 “大人好眼力。”韦镒跑回笑说。 福恒静静地看了看韦镒一眼,依旧看海:“我没看见,只是听出来的。那箫声你没听出有悲沧之感?” “韦镒是个粗人,哪里懂什么音律?”他只懂摇滚和莎士比亚(唦嘶比哑)唱法。 韦镒笑笑,最怕遇见遇见斯文人,一酸起来浑身满疙瘩,主要是他听不懂,坐在其间只会闹笑话,但是他没想到素来连听歌姬唱歌都不耐烦的福恒也懂音律,难不成周瑜在世?不禁侧目把福恒又打量了一下。 除了眉宇间多了冷漠与淡然,他依旧很美,据薛珂说大帅年少时很爱笑,暴躁起来像野马似的不管前后,但韦镒自从被升为福恒的贴身侍卫后,几乎没见过福恒除了嘴角微扯出一抹冷笑外,真没见过其他表情——以前在军中隔着戎装只能眺望。 在韦镒眼里,福恒几乎都是抿着嘴一副莫测的模样,没有喜怒,也少见哀乐,就像杀多了人,忘记了要怎么去笑对人生,即使面对那个府中据说最得宠的苗姬也是如此。 福恒没有回答,只是依旧静静地看着海,半日后才说:“我不喜欢这些,但似乎有人喜欢。”一个似乎很重要的人喜欢,因为他喜欢,他才懂的……他是谁呢?不是唤月吗?她只会叶笛…… “是啊,听来悲凉凉的。” 韦镒插嘴,跟在福恒身边数年,总觉得福恒似乎不喜欢说话,但有时候你不觉得他不会说了,他又会慢慢回答,除了行军打仗,他觉得福大帅更喜欢一个人看书,独处。 想着,韦镒不禁拿眼偷偷看了看福恒修长,那一直被人津津乐道的峻拔身材,不知道为什么,韦镒每次看着福恒明明挺拔的背影,总能看出一种孤独,一种落寞,就像一匹忘了归路的狼王在寻找自己丢失的家,不可冒犯、冷静、睿智,一双眼总是在眺望,捕捉每一毫熟悉的旧物。 尤其是此刻,韦镒看着福恒在波涛声中聆听那细细的箫声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福恒从中听见了什么,如此专注,以至于两道剑眉皱起一种回忆的恍惚。 是童年吗? 韦镒小心侧目偷窥,努力不让自己被那张过人的脸吸走了眼球,然后人头落地,死得窦娥似的冤枉,只是听着听着,韦镒还没来及看青福恒脸上的神情,那箫声一转,他似乎也听出了一种别离的伤感—— 他想起了柳泉…… “你怎么了?”福恒凝神听了片刻,忽觉身后的韦镒变得异常安静,不禁回头却见韦镒一脸悲沧,似有落泪之势,不禁挑眉。 “没事!”食指擦过鼻子,韦镒扯扯嘴角,柳泉走了,他怎么能不珍惜柳泉给他的机会,好好干一番事业呢。 福恒没有追问,关于韦镒他大抵也知道些关于这小子的事,虽说是谣传,但是那个如花似玉的柳泉竟然为他死,看样子纵然韦镒不好那口,也是有些动容的,不懂得感恩的人,他福恒也不敢留在身边用。 但情意太过泛滥的人也可怕,哪个薛珂也不知道着什么魔,一心想学那个柳泉,要为他出生入死,男人也会爱男人吗?不懂! 福恒甩甩头,这些儿女私情,什么男欢女爱,他不知道有什么好,一个个要死要活的,无视礼教伦常,还被人所津津乐道真是不懂这世人的心。 “你走吧,明日回京,你也早些回去准备!”福恒看韦镒,才想起韦镒还是孤家寡人,家中无人打点。 “我陪大人,就担心去了不会来,这海景可是内陆看不见得。”韦镒不想回家,一个人的家很冷清,容易想一个人的好,想一个人过去的点滴,细枝末节,想了就会难过。 “韦镒,三年也过了,还不打算成亲吗?” 福恒想起家中妻子的交代,说韦镒孤身一人,无父无母,他福恒生为人家大帅,论理该帮着谋划,想起这事,就勉强多了一句嘴,尽管他心里觉得结婚这档子事,没来由的就打心底厌倦,但不孝为三无后为大…… “……”韦镒低头,苦笑,“我……不会娶任何人了……” 柳泉走得时候,他才懂,他爱着柳泉,只是太拘泥于世俗,不愿意相信男人之间也会相爱之类的,其实这想法太荒谬……爱没有理由,又怎么会拘泥于性别呢? “……”福恒垂眼,默默点头,纵然不懂,但知恩胜过世俗中那些口口声声守着三纲伦常,却忘恩负义的人百倍。 “如果……你……那日想成亲了告诉我!”福恒转头走,没有多言,他素来不喜欢强人所难,仿佛曾经被那样过,甚至其中的滋味,至今不能忘,但那又是什么事呢?让他深恶痛绝至今? 他爱过人吗? 可是梦里那个看不见的人? 第一章:重逢 六月的风吹杨柳。 入夜的河畔灯红柳绿,桨声灯影里,画舫一叶,缓缓在波光里飘摇。 筝一架、笛一双、箫两对,池中媚姬舞灵巧。 素手停罢,只听席中上座一位华衣男子握箫轻吹一曲《梦江南》,恍恍惚惚如在扬州的三月,花开河两岸,两岸映河畔。 “献丑了!” 一曲罢,永铭放下手中的箫笑向未及回神的众人,随即起身转向船尾,众人面面相窥却不敢言语,不熟的人只低低地问:“老九这是怎么了?” 熟悉的人罢手说:“不要过去,大概是心里突然不畅快了,不要打扰。” “恩恩,也是,朝里的事哪里是说放下就放下的,我们呢还是自己先喝酒,随意才好!老八?”一人抬眼,看着身边也起座离开的人。 “你们随意,我去看看永铭,就来!”八爷对众人挥手,也转身向船尾走去。 船尾很冷清,两个大红的灯笼落寞地挂在檐角,把一抹红光照在方才的男子身上,把那身大红滚金边暗镶葫芦纹寿四岔长袍,照出隔世的朦胧来。 “好像自从听说康安要回京,你心里就不痛快似的,怎么了,那几年在军营里出什么事了?怎么康安今儿回来你好似和他翻脸了似的?” 永炎拿着酒壶给望池塘出神的永铭斟上酒,“难道你一道折子,把康安留在两广呆了这些年,还不解恨?” “八哥这话说得。永铭好似在害康安似的,难道两广直隶总督,堂堂一封疆大吏,正一品大员,还委屈了他不成?”永铭饮尽杯中酒,脸上只有嘴角在笑,眼看着湖面斑斓的光继续出神。 “委屈他不委屈他,这要他说了算,七哥去了,你要怪他多久?难道战场不死人?一会他就来了,你丢下大家,也不想见他?你自己出来在这里喝闷酒,像什么事儿?难道能躲一辈子不见?” 永炎叹息,他一直不懂永铭自获知福恒大捷凯旋之际,为何就突然对福恒翻脸,连上十余道折子,例举无数厉害,硬是把福恒留在了两广,说是稳定民心,昭示皇恩浩荡。 “八哥,我想安静一下,别再和我提康安,我和他早就不是旧日的弟兄了,他回京不回京,我是我,他是他,各走各的阳关道,你要讨好他,你去,别拉上我,如果今晚你要做什么多余的事,别怪我这个弟弟翻脸。” 永铭夺过永炎手中的酒壶,自饮自酌,脸上依旧是冷冷的神情,半点玩笑也无。 “你下江南治水,出事时,康安日日心急如焚,我每一日便可收到他的书信问你平安……”永炎无法再次坐视几乎到手的助手,因永铭的任性而错失。 “八哥!”永铭斜向永炎的眼不禁危险的眯细了,隐隐透出的琥珀色流光像一种刺人的恨意,要扎人心。 永炎连忙住口,深知今日的永铭非曾经做事总是藏头藏尾的小亲王,而是如今站在朝堂上敢为所想据理力争,手段不失雷厉,领工部尚书衔的亲王。 “那你好好想想!”永炎叹气,退身,他自认能力不输永铭,就是不懂为何他不得重用,总是暂挂各种头衔,办完了,又回闲缺挂职。 永铭没有答话,只是冷眼看着永炎离开的身影,目光在转回湖面上时,眼底都是伤,自虐的伤。 福恒今日举家抵达京城……原来八哥这突来的家宴不是什么兄弟叙旧,分明是把他永铭骗来给他铺路搭桥! 永铭倒着酒,望着湖面,想着那句覆水难收,想着程潜那双明明不甘心,却又无怨无悔的模样,以及皇城里皇阿玛递给他的那把匕首—— 皇阿玛说:私情是如出鞘的利刃,流言是杀人的刀,你知道皇阿玛再说什么吗? 他只能匍匐在皇阿玛脚下,不敢言语。 “这是康安要回京的折子,永炎说,康安最听你的话,你去安抚他,待两广安定,朕就召他回京。”皇阿玛在“最听你的话”数字上分外强调。 他领旨跪安时,刚退至门处。皇阿玛又道:“回来!” 他再度匍匐在皇阿玛脚下,只听皇阿玛低道:“速去速回,不许耽搁!”…… 往事如雾,只会湿了眼,所以他讨厌回忆,只想看着池面,恨八哥对康安不死的野心,厌恶八哥一听闻康安回京,眼中就燃起的炽热,仿佛那是他迈向储君之位的有力台阶。 风在吹,微波荡漾,船舱里的歌姬婉转。 永铭努力地想忘记的总是借着醉意突突上冒,想起了那年撕碎袖中的密笺,散落在水中…… 水声哗哗,又好似当年昊烨的那句:“你要他忘了你,不难,难的是,你能放下?”…… 深吸一口气,永铭觉得夜里的风最是恼人,尤其是一个人时,它们会拨乱你的发,扰乱你的思绪。 夜色似乎又深了。 永铭看着酌满的酒杯,想起怀中怀揣至今的药有一瓶,半瓶放在了康安那夜的香炉里,剩下的半瓶在他此刻的怀里,纵然知道闻过就好,只是……都忘了,那十余年的纠缠难道连一场梦也不如? 真是相见不如怀念。 永铭不懂康安,难道呆在两广当他的一方霸主不好,非要来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搅和?他永铭已经习惯不去想他了,还回来干什么? 想到这,永铭又觉得自己可笑,当初下药时,就决定绝不拖泥带水,今日难道还要怀揣幻想,然后把彼此往黄泉路上送?康安的家眷怎么办?委曲求全的程潜又怎么办? 太自私…… “你是不是对福恒那小子做了什么亏心事,怕他回京收拾你?”看似微醉的六哥永律微微摇晃地从那边过来,挨着永铭笑语。 “不过你小子够狠的,那么好,明知道他盼着回京,你愣是把他留在那里,还说服皇阿玛把他的老婆孩子都送过去了,是不是打算让他一辈子留在两广到告老回乡?” “难道京城就比两广好?那里四季如春,你去了也不想回来!”永铭把弄着手中的杯子,暗把怀中的那瓶药又按在了怀里。 “怀里藏了什么?”永律眼尖,对那些小小的瓶瓶罐罐最是放心上。 “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六哥喜欢送六哥也成。”永铭依旧拿着杯子看着湖面,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那给我!”永律伸出手,先前都是永铭和康安那小子从他那里倒腾东西,近些年福恒走了,他那里冷清了不少,弄不好是永铭有了更好的,不告诉他。 “别打开,里面可不是好玩的!”永铭故作不甚在意地把怀中的小瓷瓶递给永律,心里掂量如何让永律把瓶子还给他。 “什么用?”永律闻了闻,有些香味,又说不出什么味道,只是有些恍恍惚惚的,不觉心中微微吃惊。 “岭西那边女人用在男人身上的,据说叫做摄魂香。”永铭状似不经意地要拿回瓶子,“六哥拿来只会惹祸。” “怎么弄到的?”永律不放手笑,他才不信永铭还需要弄这些东西,哄人家姑娘。 “用康安换的!那女的一看康安很中意,就把这个给我了!” 永铭抿着酒杯,看着瓶子低笑,他记得那女子叫做唤月,虽不是绝代佳人,但把自己弥漫在香气中时,感觉特别惑人心。 “康安答应?”永律才不信,康安是谁,私下里敢揭永铭的皮的。 “为什么不答应?有美人投怀送抱,你不答应?”永铭喝尽了杯中酒,看着湖面继续笑;“美人喜欢上了康安,就给了我这个!你说那美人怎么就没看上我?” “你也喜欢那女的?”永律拿着瓶子挑眉,又仔细看了看,这瓶子上还缠了红线,的确像女子用的。 “……”永铭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杯中的月,他没喜欢、康安也没喜欢,只是女人喜欢了,她说:只要你给下了药,我就有办法达成你的目的。 而且南蛮瘴气那么重…… “为个女人,你们就……”永律瞪大眼,不敢相信,他一直觉得永铭和福恒有什么来着。 “把它给我吧!”永铭伸手去夺瓶子,他不愿意再想起那些事,而这些最初都是他设计的,他只想和福恒平安地活着,继续荣华富贵,贵不可言,是福恒不答应,他才出此下策…… “不是给我了吗?”永律忙把手抬高,往后退,他不信谎话能当真话骗人的永铭,他觉得这瓶子里一定有乾坤。 “你们……”永炎正从里面出来,才迈出脚,不想就套了永律后退的脚,永律一个不稳,瓶子就被抛了出去。 永铭忙要飞身去接,却被永律抱了满怀,笑道“你不说实话别想要!老八去捡来给我!” “八哥,别听六哥的,那是人家姑娘送我的!” 永铭压住永律要去抓,伸出手,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只黑色缎面靴子踩上甲板,好死不死,正好踢中那瓶子,瓶子落水连声响都没有。 然后那个人状似无心地问:“我好像踢中了什么……”低沉的声音满是无诚意地歉意。 另一个声音大喊:“八哥,你看我带谁来了?他一出宫,就遇见了我!九哥……你也回京了?” 永铭抬头,忙撇开眼,起身。 来人低头,挑眉凝神。 众人皆是一怔。 刚出宫不久的十四皇子忙推推身边的人:“我说我九哥变化大吧!” 来人闻言脸色一变立刻上前请安:“两广总督福康安给怡亲王请安。” 永铭整理袖子,抬抬手,笑言:“见笑了。福大人,两广一切安好?”眼不敢看。 “托王爷的福,风调雨顺,尚能安居乐业。”福恒回答毕恭毕敬。 “你们今儿唱哪出?《墙头马上》?”永律也从甲板上爬起来。 “大青律法、祖上的规矩,早该如此,又不是毛孩!”永铭转身进屋。 “福大人今日既然是八爷相邀,不必拘礼,你我都是客,随主便才好。” 第二章:拾鞋 初见,只是擦肩。 王爷淡笑着,说一句醉了,只留给福恒一抹尚未看清的背影,在夜色中分明。 后来,八爷在府中的画舫上说了什么,福恒已经不记得,只记得那背影在远去,而他突然想要抓住,他想要看那张他未及看清的脸,总觉得错过,就错过了他此番进京找寻的那个答案。 但怡亲王是什么人,岂是他福恒说看,就能看的,每一次想要寻一个借口去拜访,每次派人去探听,只说怡亲王又在六部院通宵—— 第一次是为督造海船亲审战船图,第二次则说十四皇子大婚,正为皇子选造府邸…… 问了三四次,福恒才发现自己在京中如今不过是个闲人,闷闷地在府里读书下棋,以武会友,与几个同窗、同僚、昔日的部将把酒言欢,又间或宫里皇太后召见,皇上问及,他不过是虚应个人。 不上十日,福恒就闲得觉着自己浑身长荒草,但久居官场,纵然心里不痛快,但是身为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他还是笑笑说十四皇子是天生的将才,长江后浪推前浪,他福恒愧不敢比。 本以为,在京中的日子就在虚以委蛇中荒度,却不曾想宫中皇上突然说要补上当年他福恒平南,生为大帅,却错过的庆功宴,日子就定在当月十五那日,着实让坐了十余日冷板凳的回家丁忧的福恒反思再三。 转眼就是十五,临出门前,更好朝服,福恒按例向母亲王夫人请安告知。 “你父亲不在了,你大哥、二哥你也知道不是个顶事儿的人,都是皇上的恩典挂个虚职,如今我们福府上下就指望着你了。” 年纪渐长的王夫人手里移着珠子,自年初福庆过世后,也开始了吃斋念佛的日子,这感觉让福恒总是想起自己过世多年的母亲。 “你阿玛在世时,就说我们福家的兴旺非你莫属,如今回来,就别惦记着又要往南边去,我前些天进宫,听皇太后的意思,估摸着你阿玛那个大学士的位置,多早晚,等你孝满了就是给你留着的。切不可和以前一样任性妄为。你那些个儿子们也眼见着大了,都看着呢!” “额娘教训的极是!”福恒侍立在王夫人身边,继续听着进京以来,每日请安的教导。 “我怎么听说你南来时,带来了一个来历不明的苗姬,据说还要给她名分?”王夫人微微睁眼,斜看福恒,脸色不佳: “祖上的规矩,大青的法典,那是不行的,不是额娘不通人情,就是皇子也无人敢违。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 “儿子明白!”福恒平视对面的画,倒不是怕王夫人,而是王夫人是他和生母的恩人,一个他内心当母亲一样敬重的女人。 “宫中已经不比往日,康安,额娘知你与怡亲王自小交好,同吃同住又是一起长大的,胜过亲兄弟百倍不止,但如今皇子们都大了,心也大了,额娘不说,你也懂,你还是避嫌些好。这朝堂不是军营,凡事多思少行!” 就在福恒准备退出屋子时,不想王夫人说了这番话,不禁挑眉,脑中迅速滤过“与怡亲王自小交好,同吃同住又是一起长大的,胜过亲兄弟百倍不止”等语,心中暗惊,却不敢十分问,只能寻思着,进宫后私下里再小心细打听。 福恒出府,坐不惯那等八抬大轿,索性还是一骑快马,领着一众随从策马而去,一路上给他让道者无数,不过他下马让道得也不少。 不过福恒记得只有那顶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而去,似乎无所阻挡的雕花金黄盖幨的红帏大轿,长长的一队仪仗,下轿,落马侍立恭送者十有八九,那尊贵是他傅恒今生只能仰望。无法企及的位置——亲王。 除皇上,太子外,皇室的最高封爵。 福恒牵着马,看着那顶大轿从自己眼前逶迤而过,那轿子里坐得不是别人,就是他额娘提到的怡亲王,那个与自己据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皇九子,那个除太子外,其余皇子也要请安的皇子。 “自小交好,同吃同住又是一起长大的,胜过亲兄弟百倍不止……”额娘的话再度在福恒的耳畔吹过。 轿子过去时,那帘子没有拉开一丝,薄薄的丝帘,福恒可以模糊看见轿中的人影似在捂头休息,他的心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担心,与疼惜,想要分担,心里一个声音说他自小身体不好,累了晚上就爱咳嗽…… 福恒皱眉,瞪大眼看着轿子远去,还在为心中知道的事震惊,直到仆人提醒,方才回神,翻身上马,直奔宫门。 福恒本以为此番在遇见怡亲王只怕也只能远远瞥上一眼,却不曾想,进花园刚至石桥处就遇见了怡亲王,想起来福恒觉得那简直天赐的机会。 他不过是不想与那些大臣互相溜须拍马,也没敢奢想与今日朝中炙手可热的怡亲王攀上旧交情,所以就躲到角落处,学学那些所谓的雅士也看看宫中的花草长势。 什么美得雅致了,别有韵味了,他福恒统统不懂,他只知道那些一刀过去就夷为平地了,当然对美他也有自己的鉴赏了,不过美就是美了,哪有那么多闲情套套,附庸风雅,硬要说此花是花中的君子,让他说好比睁眼说瞎话。 福恒就那么闷闷地看看花草长势,鸟养得多肥,刚至一桥下,就听桥下一个女子似是害羞的说:“就快够着了!好像竿子短了点。” 然后看不见的男人说:“没事,我让人弄根长的,你别担心,大不了,我让人给你找一双!”男人的声音很好听,而且感觉挺熟的。 福恒不是八卦的人,但是看久了花草长势的无聊事,看看小儿女的情长总是止不住的好奇心,于是福恒挪动步子,状似无意地靠着树干把头一歪。 只见那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生得一般,只是两朵红云浮在脸颊上的娇羞模样,倒是别有动人之处,似是情窦初开。 “王爷真是好人……”姑娘抱着树干,单脚而立,脸那里是看鞋子,分明是在看人嘛。 福恒腰往后微仰,一双狭长的眸子瞬间睁大,只见拿着竹竿替小女儿捞鞋的人头戴红宝石顶亲王帽,身穿宝蓝色暗镶吉祥八宝缂丝四岔蟒袍,腰束金镶玉版镶珠銮带,露出大红的裤腿下蹬黑缎面方头靴,面如美玉,目光流盼,不是怡亲王是谁? “还差一点,一会儿就好!”怡亲王安慰姑娘。 福恒斜视:竹竿明明把鞋越挑越远!不想帮忙,只是看着那姑娘与怡亲王眉来眼去的四目交接,他心里就是微微不爽:死性不改,又在讨女孩子喜欢…… “姑娘,我想,也脏了,不如赶明儿我让人送……”怡亲王拿着竹竿微露歉意,要说什么,却见姑娘倏地睁大眼,指着桥面惊呼。 永铭忙扭过头看,只见桥面上一个石青色的人影,正好一个漂亮的翻身落在池中的假山上,修长的手往下一探,花盆底的鞋就到了他修长的手中,正要赞人好本事,谁知那人一抬头,永铭脸色就微微变了变。 能让永铭瞬间变颜色的自然是福恒,那日不敢看的脸赫然就在永铭的眼前: 数年不见,脸上的最后的白皙也已经不复见,精致的轮廓已经在,只是镶嵌在了古铜色的肤色上,失了娇柔,处处透着阳光沉积的光泽,耀眼似又带着丛林野兽的味道,只是小兽长大了,身上带着危险的气息。 福恒笑了,即使只是眉眼、嘴角处微微地扬起,也依旧是张阳光般夺人的脸,因为让整张脸灿灿生辉是那双笑意满溢的黑眸,映着也许福恒尚未明了的期许,那种唾手可得的欢喜。 永铭眸色微暗,微微失神,为福恒那双深深凝望而来的眼而心乱,转身直觉就要走,也顾不得这是不是狼狈而逃。 福恒仰脸,刚才只觉得怡亲王生得好模样,却不曾想他拿眼看自己时,那双眼就好似梦中的魅眼,几乎那一刻他就忘记了呼吸——这就是他进京要的那个答案!一颗心几乎呼之欲出般,险些忘了如何去跳动。 “哎……”福恒忽见永铭目光变冷,转身要走,心瞬间也跟变冷,也未及多想,拿着那宫女的鞋,翻身上桥就堵住了永铭的路,他只知道错过这次机会,直觉不会再有。 “鞋!”福恒呼吸未稳,拿着手中的鞋就递向永铭。 永铭瞪大琥珀色的眼直视福恒,又低头看着那只福恒手中的绣花鞋,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是说福恒十年如一日的愚笨,还是福恒一如往昔的憨直让他的心如针扎。 “你要的鞋……”福恒咬咬唇,就是永铭不接过这只鞋、他就不打算让开的模样。 福恒也知道自己莽撞,人家是亲王,又不是姑娘,但是鞋拿在手里吃力就算不讨好,好歹说上一句话总成吧,权当他福恒拍马屁拍到马蹄上得了,他只想亲近他,说他溜须拍马也好,这多年来,他心里就似乎盼着这一天,不想错过,哪怕一句话也好,只要他亲王高兴,不久拍马屁吗,他天天拍……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是我的鞋……” 下面的女孩跳着追上桥,实在不懂这乌龙怎么回事,初进宫的她自然也不认识福恒,只能审视别扭的看着地鞋子,鬼使神差地倒了另一个男人手里,一个女人的名节怎么说才好。 “你拿错了!”永铭垂眼,绕开福恒要走,不想看见福恒,只想逃开,躲开心中纷乱的思绪。 福恒回身,下意识就拉住永铭的手,仿佛只是习惯。 “放肆!”永铭厉目圆睁,低声喝道,心中大骇,却抽不回手。 “要给你给……这鞋……我为你拿的!”福恒把鞋不顾永铭是否乐意,就放在永铭的手心。 如果这鞋不是身后女子的,永铭直接想拿着鞋,扣在福恒的猪脑袋上,但为了顾及自己的颜面,永铭只能笑着拿鞋给身后的女子,再回头来时,只见他脚下福恒退一步,匍匐在脚下: “奴才福康安知罪!” 永铭冷笑,现在才知道害怕? “不知尊卑,以下犯上,轻则杖打四十,重则弃家于市,尸首分家,你别以为你福康安劳苦功高,今日是你的庆功宴,本王不能把你如何?要知道功高震主,持宠而娇,死得最早!本王十步以内,不许抬头。” 永铭一串低斥,拂袖而去,只有脸上未散的一抹红不曾淡去。 福恒缓缓抬头哪里还有怡亲王的影,一侧头看见了那个拿到鞋的宫女,眼一眯,宫女吓得拔腿就跑。 福恒起身,拍拍身上的灰,想了想,摸了摸手上滑腻的滋味,嘴角微扬,只是心中忍不住的沮丧又有些不甘。 怎么他就是怡亲王呢? “儿时若是相知,今日为何好似路人?”福恒皱眉,又反思了一番刚才怡亲王那一席话。 “功高震主,持宠而娇?”也不知道说的谁。 福恒冷笑,要知道如今朝中上下,最炙手可热的人,就属他怡亲王和闹着要打仗的十四皇子,他福恒,在丁忧呢。 第三章:赐宴 循着怡亲王的脚步,福恒缓缓而行,不多时就见园中已经摆桌,大臣们三五成群各自闲聊,福恒多年未进京,也不想攀这热闹,要知道树大招风,他傅庆临终的书信,一直告诫他,越是爵禄高登,越要卑微待人。 他福恒自认做不来卑躬屈膝,但远离是非却还是懂得的,只是……大隐隐于市的东方朔并非人人能做到的。 少时,福恒才在树边靠立不到片刻,他父亲昔日的旧部,他自己在军中培植的一干人,便若有似无地一个个赶来与他请安,问好,有些这些日子已经拜访过他福恒,便走来问安,一来二去,福恒心里的弦便渐渐紧了起来。 因为团聚到他身边的人已经不亚于那边的怡亲王的热闹,心里才微微意识到父亲的话,想起父亲已经过世,他福恒已经是福家旧部心中下一个福庆,他们正把各自的身家压在了他福恒身上。 福恒正寻思如何让自己不那么引人注目,一边与人私语,一边四望,却不想看见了那厢怡亲王若有似无飘过来的眼,有着打量,又似乎在审视,福恒不由得就把腰背挺且直,脸上挂上一抹看似谦卑,实在心里涨得满满的笑意。 他福恒可以不要任何人的瞩目,但是他想要怡亲王抬眼看他,心里想着他,即使是对手也好——莫名的,他就是想那双琥珀色的眼里有他,只有他,独有他…… 为了他,他可以……脑中那一次次战役后,他俯瞰的万里江山瞬间跃入福恒的脑际。 福恒不禁瞠目看着那厢正低眼笑看众人的怡亲王,忙收回眼,笑看众人听众人的问候,一边心中暗暗生惊,为一直潜藏在自己心中的野心,震得有些无法呼吸—— 谋逆,那是大逆不道! 可心中另一个声音说:他是亲王……属于很多人…… 宴席是如何开始的,福恒很模糊,他只记得皇上来了,大家归坐施礼高呼,归坐,然后皇上说了很多话,也问他了许多话,他匍匐在皇上脚下一一作答,他不敢抬头看皇上,怕皇上看见他眼底的野心,窥探着不属于自己的地位。 心一直很纷乱,即使多年后回忆起来,福恒一直不会忘记这一夜,他内心的挣扎,那是他第一次正视心中的所想,尤其当永铭与众位亲王也在皇上面前也战战兢兢匍匐的模样时,他就心思百千转。 他禁不住幻想怡亲王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模样,想着把怡亲王的脸从地面用食指缓缓抬起时,他那双骄傲的眸子映着自己的模样,一丝颤栗就滑过福恒的身体…… “福大人!”一盏酒递至福恒面前。 福恒忙起身恭敬地接过盘上端来的酒杯,一抬头,微微有些狼狈,不曾想对面站着的,奉命代表皇上赐酒的人就是怡亲王。 “奴才福康安叩谢皇上隆恩!”福恒举着杯子立刻朝着隆庆帝的方向三叩九拜。 隆庆帝端着酒,目光在福恒与永铭之间流转—— 自永铭奉命南下赐宴福恒,又让福恒长留两广辖制乱民后,福恒的确不再往京里递折子要求返京,也不再给皇太后明里暗里表示想念皇太后,要回家。 两广很好,乱民已经平叛,只是隆庆帝心里的酸酸滋味难平,福恒在两广安心了,寄往宫里的家书也少了,纵有几封信,歌功颂德的占了一半,剩下的都是问安地—— 不似从前,字里行间不明写,却字字在说想太后,想皇上,像个儿子似的,写得那叫一个声情并茂、情真意切,当时如果不是谣言四起,南边又尚未完全安定,他真会把福恒召唤回京。 想到家书…… 隆庆帝心里就更不舒坦,福恒给宫里的家书变成了一本本公文,倒是和福庆来往书信那叫一个密切,探子说福府月月南来的家书不断,还不算逢年过节的,害得他堂堂一个皇上每次看见福恒的折子都要多看几遍,想发现点什么藏着的话,结果看了半天除了公事还是公事。 这儿子算是白送人了…… 隆庆帝看着福恒一次次站起又跪下,脸上那一脸恭敬地模样分明就是福庆当日的模样,脸上的笑就挂不住,福恒是他隆庆帝的儿子,那福庆养过吗? 隆庆帝越想越忿忿不平,不是说福庆过世了,让福恒回来守孝,隆庆帝估摸着福恒只怕还要继续赌气留在两广说为国尽忠、守卫边疆……隆庆帝思前想后。几年了他一直也琢磨不出,永铭那小子是如何安抚福恒的? 想着,隆庆帝的目光再度看向宴席中的永铭,他正端着酒樽敬福恒,看福恒的脸,也不似从前总是拽拽的带一抹熟识的亲昵,如今一脸淡漠的笑意,有些冷,并无久别重逢之感。 目光侧过,福恒的脸上当日最后一抹稚气也不再有,看永铭那双总是小兽一般欢喜的眼,平静无波,好似初识! 隆庆帝的眼掠过一丝黯然,他心疼…… “福大人数年前的平南之功,是本王拦了大人的庆功宴,这杯酒喝下,我们不久同朝共事,还请不要介怀才好!” 永铭倒酒杯口,表示一滴不剩。 “奴才惶恐,刚才莽撞之事,还请王爷切莫放在心上。” 福恒平视怡亲王那张惑人的脸,嘴角带笑,努力保持眼底的平静,不想被人看穿心事,只是用淡淡的笑意盖住慌乱的心思。 “本王已经忘了!”永铭放下杯子,淡笑:“不过大人还是谨言慎行好,这京城最多是流言,一个无心之过,只怕就生了诽谤,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三人成虎事多有!” “奴才铭记王爷的教诲!”福恒低头,斜视永铭带人退回自己的位置。 酒过三巡,杯盘撤下,就是歌舞,不变的宫里老花样。 福恒揉揉头,觉得酒喝多了,微微有些打头,接过后面皇上命人备下的醒酒汤,忙去谢恩。 皇上见福恒过去,便留住福恒问了些话: “两广住着可习惯?” “回皇上,那里四季如春,繁华似锦,托皇上的洪福,那里季季有新鲜瓜果,各族都感念皇上的大恩。” 隆庆帝眉微皱,又是这歌功颂德的话,他要听得是私心话,只是当着众人不便出口,便又笑问:“可有想家?”想我,想你皇祖母? “回皇上,不想那是假话,但奴才一家身受皇恩,怎么只顾一己之私,不为皇上分忧。” 一家?朕和你才是一家! 隆庆帝心里微微不爽,看着福恒微黑的脸,数年不见,见了才知他多想这个在外漂了多年的儿子,瘦了,也壮了,据说身上还有刀疤。 “皇太后说你身上有伤?”很想看,但不合时宜! 隆庆帝一脸关切,想起当初说福恒战死时,他泪满眼,数夜难眠,皇太后也是哭啊,说他可怜见的,怎么就爱那些舞枪弄棒打打杀杀,但不立战功,他怎么给福恒这个儿子和其他儿子一样的尊贵地位。 “回皇上,伤在背上和肩上的最重,如今都好了。” 福恒笑,和皇上话说多了,渐渐也熟络了,开始能像过去那样,在皇上面前轻松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提到这两处伤,福恒总觉得苦中带甜,好像有谁轻轻摸过,百般心疼过,让他觉得挺窝心。 隆庆帝也笑了,因福恒的笑而笑。 “以后出门在外,宫里也是你的家,记得要多写信,这些年皇太后一直念着你,多进宫来看看!朕可是把康安你当亲儿子一样养得。” “奴……康安明白!”福恒笑。 隆庆帝更高兴了,喜欢康安像个儿子一样在自己面前承欢,余光扫过正看胡姬起舞的永铭,不禁低问:“康安,永铭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永铭…… 福恒微愣,瞬即明白说的是怡亲王。 “王爷不过是好心给康安一些教诲。”随便逞威风。 福恒淡笑,眼不由地打扫那头怡亲王,心微冷:怡亲王果然不会注意他,他正凝眉看着池中美姬,盈盈粉袖舞妖娆。 隆庆帝淡笑,不用说,永铭又去欺负福恒了——永铭那孩子打小就爱欺负福恒,福恒又偏偏喜欢跟着他,小叭儿狗似的亦步亦趋,说什么都信…… “听听就罢了!不必介怀。” 隆庆帝笑得宠溺,看着脚边的福恒收敛的笑意,猛然想起福恒儿时偷偷和皇太后说,长大要和永铭做夫妻的天真样,他现在肚子都还觉得疼,如今想问问,只是孩子都大了,还是朝廷重臣,这玩笑提不得,何况之前还真有那么点捕风捉影的味道。 “康安明白!”福恒低语,嘴角淡笑,他倒喜欢经常听,不过人家未必说。 “下去吧!”皇上笑,但忽又想起什么,叫住福恒: “休息些日子,你阿……福大人过世,你也节哀,朝中事多,休息些日子,朕还要重要用你!明日到宫里来。”他才是福恒的亲阿玛,要丁忧也不该福恒去丁忧!意思些日子就够了,他这个亲阿玛还在世呢。 “是!”福恒心中掠过一抹惊,但是脸上不动声色,谢恩退身出来,没想到才丁忧不到一月,他又要有事可做了。 福恒谢恩回来,池中的胡姬舞姿娉婷,正值眼花缭乱之际,福恒无意中抬眼,一怔,仔细一看那舞姬眉眼熟悉,定睛再一瞧,呵,这竟是刚才桥下掉鞋的女子? 第四章:观舞 福恒冷笑,眼扫众宾客,心中暗道:怪道人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相貌平平地女人抹上装,也能艳光四射? 福恒冷眼细看舞姬,裹素腰、眉目俏,不笑也是千般娇——王爷眼中的姣。 他,怡亲王,端着酒樽笑,琥珀色的余光循着舞姬窈窕的身躯缓缓而过,故意似的恰好嘴角扬起无限温柔,让福恒那双目不转睛偷窥的眼渐恼。 福恒低眉,微微抬眼,静扫余光全在那边最上首,那个据说如今亲王中唯一的皇子,皇九子永铭,想着刚才拿着竹竿帮人挑鞋的模样,再看那舞姬每次舞向怡亲王时,眉目流盼的落花意,把那个观者的眼迷得缭乱…… 福恒的心里莫名的就有些发闷。 永铭拍着手,跟着点子,不让眼珠儿离开胡姬半步,半是痴迷的样子,醉醉欲仙,余光淡扫四周—— 几乎所有的臣子眼珠儿都在其上留恋,除了他们这群心思叵测的皇子与其身后的权臣,忐忑着不安。 永铭手中摇着杯子,眼在舞姬身上流连,余光捕捉到八哥正在伺机要过去与福恒套近乎,嘴角不禁泛起一抹冷笑:福庆忽然离世,太子党那棵看似不可撼动的顶梁柱,霎时间好似失了大厦的一角,颤颤巍巍好似欲倾倒,皇上突然召福恒进京,用意大家不言而喻。 想着永铭不禁抬眼想看看,如今权力中心偏移所向的某人可有觉察—— 福恒,如今福家旧部心中默许的第二个福庆,的眼睛是否也如众人一般盯着胡姬目不转睛,失忆后的人会和以前总该是不同的吧,这些年,福恒的清誉可是出奇的好,除了那个异族傻姑娘。 但永铭一抬头,却发现皇阿玛在身后一双利目让他发憷,只来及向对面不经意的扫了一眼,心在喉间一梗,康安那呆子不看美女看他干什么? 仓促撇开眼更可疑! 永铭对看着自己的福恒礼貌的笑笑,瞬即撇开眼,继续一边手持酒杯,一边痴痴的看着胡姬,听身边的叔伯们说笑,偶尔搭上一句话。 “这个女子生得好生娇媚……” “那是,这是江南出名的舞姬。” “你说福相这一去,三公子立刻被召回京,都说等孝期一满,三公子可能就要拜大学士……” “道听途说而已,守孝要三年呢!九爷怎么看。” “圣意还是不要猜好。” “是啊,妄度圣意可是罪。” “听说台海那边,九爷正在看战船,不知道皇上是不是要收那施家了,前些年平叛后,就一直是施家管理,如今那里民众造反。我看施家难辞其咎。” “图还须门将军们过目,我不过看看,预算一下而已,到时还要四表叔户部支持……” 七嘴八舌,纷纷喳喳,永铭这边应接不暇。 那边福恒才失望地发现永铭收回了眼,正要料理心中今天心中纷沓而至的种种莫名,却见至今仍是贝子的八爷永炎端着酒杯转过脸来,因永炎是最早被封为贝子的皇子,因此坐在贝子爵的上首,而福恒是外姓贝勒,故坐在贝勒之末,正好与永炎相邻。 “皇上对康安可是器重有加。” 永炎拿着酒杯,朝福恒笑得亲热,眼却若有所思地朝福恒垂眼前的最后的方向看过去,他就知道不管他们发生了什么,福恒对永铭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人儿时执着的事情,纠结的时间越长,就越难放下,一如他的心…… “蒙皇上错爱,康安不胜惶恐!” 福恒笑,回以看似亲切的笑,心看见永炎时明明就恨得抽抽,他最讨厌的就是八爷永炎——一个永远好似处处为你着想的人,其实每一句话里都有他的算计。 “什么时候也会这虚伪客套了?我记得你原先在宫里时,最恨这些话,说这些话都是愧对皇上厚爱的虚伪。”永铭抿了一口酒低笑。 “康安近年无尺寸之功,得皇上如此厚爱,却不能报效于国,怎能不惶恐?” 福恒低眼看着自己的酒樽,丝毫不想和八爷攀上什么关系,这群皇子至小就是两张脸,人前人后各一张,而八爷有四张,却没有一张脸是真的。 “两广富庶、各族安居乐业怎不是康安的功劳?”永炎继续称赞,他就不信有人不喜欢被称赞。 “那是皇恩浩荡,康安捡了风调雨顺的福分,八爷谬赞了!”他福恒才不屑他八爷的称赞。 这话是若是怡亲王赞的,别说赞就是又骂上几句,他福恒都会高兴,但八爷……这会赞他,转过身又不知道要和谁说“康安可是太子的人……”…… 福恒一怔,猛然抬眼看八爷,这话?他记得,似乎是儿时八爷对九爷说的…… “康安?”永炎不解,福恒何以突然看着自己瞪大眼,又撇开。 “呵呵!几年不见,八爷变了不少。”福恒淡笑掩饰自己一时的错愕,心里暗暗又把眼前的永炎,细细地打量了一下,他是憎恶他的,这绝对没错。 “是吗?”永炎淡淡一笑,心里苦涩:不变的只有爵位,以及皇阿玛不咸不淡的态度。 “那是自然,八爷越发地干练了。康安在南地听说八爷干成了不少大事。” 恭维,他康安也会,只是说话间他的眼总是随意地飘向池中的舞姬,同时与其他向他点头示意的皇子王孙微笑。 他福恒才不想表现得与永炎关系匪浅,让人迷惑,成为永炎的一步棋子,他不会帮他,过去、现在、将来都不可能,永炎的伎俩他已经看穿,难道这八爷以为阔别多年,往事可以一笔勾销? “那都是兄弟们忙着,永炎是个闲人,跑跑腿罢了,哪些与康安相比,芝麻绿豆而已,不足挂齿!”都是人家不愿意做的事,让他做罢了。 永炎觉察到康安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就估摸着这是疏远的意思,但他如何能让福恒从他身边逃走?距离成功只有那么一步的距离,福家旧部如今可都是看着福恒呢。 福恒不再接话,只是笑,继续学怡亲王一边看着舞姬,一边品酒,朝中事他还不清楚,不想妄加议论。此番回京他只是来丁忧的,随便…… 福恒的眼角的余光再度扫了扫远处老亲王下首的怡亲王,怡亲王的眼还是在舞姬身上细细的流连,一丝难解的疼,好似一根细针密密地从心口扎过,他不喜欢被怡亲王漠视任何时候。 “你难得回来,我们三人一处长大,不如改日,我定个日子,约上永铭我们三人在我府上小酌如何,叙叙旧如何?” 永炎的眼循着福恒的视线看着舞姬,嘴角微抿,永铭就在康安的视线中,永铭以为离开康安就躲开是非?情字,岂是说是就忘就忘的?一句话,他永炎这辈子就没信过永铭和康安是干净的,即便没有肌肤之亲,也绝对是两情暗许。 “蒙八爷厚爱,康安先在此谢过。” 福恒的眼微微下垂,心里自然愿意,只是他心里更清楚,八爷这么做倒不是给他机会,而是让福家旧部们知道,自己与他关系匪浅,随便为他拉拢人脉,阿玛临终的书信,早就说明白,“皇子夺嫡之心日显,上不悦”。 永炎正要高兴,说一个日子,不想福恒淡淡地一笑后,话锋立转:“但八爷也知,家父新逝不久,论理应戒酒肉、一切欢娱,今日之宴乃是国事,康安才斗胆饮此两杯,若是小酌还是暂免的好,不然上面追究下来,怕让八爷和九爷一起受累。” 机会纵然难得,但是福恒仔细一推敲,怡亲王以谨慎出名,如此敏感时期,他怎么会应邀,只怕自己空欢喜一场,反落人口实,成他人之美,坏了自己的名声。 永炎一怔,微微挑眉,眼斜过永铭,真怀疑永铭可对康安授意过什么?还是二人斗来斗去,把看似憨直的康安斗成了狐狸一只,不过福恒的阿玛福庆就是一只成了精的老狐狸。 觉察到永炎的注目,永铭依旧脸上保持着嘴角的笑意,高兴福恒的成长,也觉得惆怅,情字总让人太莽撞,放下这个情字,任凭是谁都会披上伪装变成扎人的刺猬,圆滑如狐—— 他和康安算是已经真正地走到尽头了,只是这尽头,怎么没有一丝释然,反觉得落寞又孤寂,活着,难道就是为了这么偷偷窥望吗? 第五章:散席 微醺的夜,皇上挥挥手,说了一声“散了吧!” 群臣匍匐跪安,等皇上离开,方才缓缓起身,三五成群的各自离开。 永炎起身时,许多人向他示意,又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出去,自上次皇上暗指有许多大臣私下与皇子交接,图谋为何后,他们这群皇子身边顿时门可罗雀,除了永铭—— 他已经脱离皇位继承人之列,他只能坐在亲王的位置上,一世为臣。 永炎想邀福恒同出,他以为只有初来乍道的福恒不会有这顾忌,但他错了,福恒是第一个对他点头,不等他会意,就被其他福家旧部簇拥着出去的人,一时间,永炎忽觉得落寞, 永炎忍不住转头看永铭,永铭似乎微醉,正被人扶着从座位上起身,那张白瓷般的脸依旧是看不出情绪的笑容,这个最亲近的弟弟,如今也只剩一个看似客套的壳。 永炎有些闷,在侍从的簇拥下迈出殿,迎着入夏的冷风踩在皇城的石阶上,抬头只见那飞檐上的月,似钩。 举目四望,入夜的皇城似乎不再是儿时仰望的四角天空,一盏盏大红的灯笼像无数窥探的眼在审视,在密谋,在等待……皇城就像一个儿时最美的梦,梦的背后是君臣,是主子奴才,是生与死的暗搏。 累,一个人仰望着,永炎觉得好累。 尤其是一个人面对着朝中人心的暗潮汹涌,孑然一身来去,永炎总觉得满身疲惫,多想能借谁靠一下喘息片刻,只是朝堂之上,谁又是他永炎可靠的人呢?他永炎出生卑微,无所依靠……生来就只有去争—— 不由己,皇子生来就不由己,子凭母贵,尊卑、爱恨、情长皆不由己……恨自己是皇子,但不是皇子,他永炎什么都不是—— “你不努力就一辈子,只能像额娘一样被人踩在脚下,一辈人被人嘲笑、欺凌。他们只会说。你的额娘只是这皇城里的洗衣女人……” 永炎揉揉额际,抬眼重看皇城,他儿时就发誓,终有一天要他站在皇城的最高点,让别人不敢再嘲笑他的出身——路已经至此,他已经没有退路,失去永铭的信任、被康安排斥又如何?得到皇权就能得到一切,包括所爱…… 看着永炎消失在大门处,福恒从暗处走出来,低着眼,他没有醉,只是入夜的皇城总有些他似乎遗忘了,却没有丢开的心绪在萦绕,让他脚步缓慢想要捕捉。 他是在这座皇城长大的,每次进宫,每次他去给皇太后请安,总觉得这里有一抹属于家的记忆,而这记忆被迷雾笼罩,藏在了波谲云诡的人心之后,他很急切地去寻找,却只能在这入夜的皇城捕捉、等待每一丝熟悉。 夜很冷,奴才们过时总会上前请安,询问是否醉了,要搀扶吗? 福恒只是摇头,他只是装醉,他只是在等那个短短几眼就扣住他心的人,他想问:我们相识吗?我们好过吗?我们……我可曾……爱过你? 一步挪作三步摇,福恒窥望的眼,回望了一次一次又一次,看着那边的门距离自己越来越远,要等的人却还是没出来,月色如此惨淡,又寂寥,到处都是藏着的迷雾,他福恒喜欢他,因为……他像家的感觉。 就在福恒要走完所有台阶时,怡亲王才姗姗出来,福恒停住脚步要寻个机会说句话,只是一转头看清怡亲王身上还扶着一个人时,雀跃的心就冷了,怡亲王怀里的人那是喝醉的十三皇子,据说是怡亲王的同母的胞弟…… 那才是怡亲王的家人! “为什么……为什么……” 十三皇子一路喃喃私语,被怡亲王与侍从架着一路下了台阶,扬长而去。 福恒站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一直看着永铭的身影消失夜色里:怡亲王连一眼都没看他,明明只有咫尺的距离。 福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望着已经渐空的石阶,握紧拳,明明他们擦肩时,他们之间只是一伸手的距离,他期期艾艾等的人就这么擦肩而过了,甚至、也许根本就没看见!他就走了…… 永铭自然是看见了福恒的,从他扶着十三出门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阶梯上抬眼看着自己,期期盼盼的福恒,明明数年未见,相望时还是一眼就能知道那是福恒。 无论夜多黑。看着明明变了许多的福恒,依旧好似不曾分开这许多年的样子,一眼似乎就能明白,那是福恒在等他!欣喜?雀跃?还是相见不能相认的悲切? 夜色中福恒,只让永铭只觉得空白,只知道他不能回应那双等待的眼,不能给福恒一线希望,让福恒像从前一样,抓着一线生机又生龙活虎地卷土重来,他们不可能了…… “九爷,福三……”爷。小太监扶着永铭想回头。 永铭只是僵着脸说:“不许看!”不许回头,不许让福恒在来找他。 “为什么……”十三还在醉里喃喃自语,永铭只觉得心疼这个弟弟,也长大了—— 刚才,曲终人散,为避开纷纷扰扰的人群,永铭停了片刻,方让随从簇拥着,恍恍惚惚地起身要出去。 只是一起身,永铭眼一花,才警觉自己身边刚才失了往日分寸。一直喝闷酒的十三弟还未起身,不由转过身去喊,一错眼惊见十三弟居然抓住一个宫女的手,死活不舍得放,羞的那宫女甚是娇俏,又有些悲戚。 十三弟正要分封,要闹出什么丑闻,皇阿玛的颜面怎么搁得住,今天是为福恒补上庆功宴,宫里绝对不喜欢闹出什么岔子,而且,永铭一眼就看出这个宫女是选秀进来的。 第一次,永铭心中燃起一丝恼怒,使劲拉开十三弟,帮那个宫女脱身。 永铭正想教育一下酒后失去分寸的十三弟,却听软软的十三弟拉着自己的手,分外有力,还没酒醒,却在喃喃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是……”那话语甚是无奈又悲切。 而且这话问的蹊跷,永铭不由得酒醒,往那个宫女离开的方向看了看,触情生情,仿佛想起了往事,心中有些悲凉。 “你醉了!”永铭不带一丝情绪,拽紧十三离开这个是非地。 “我没醉……”十三喃喃还要说什么,就被永铭架了起来,和着他的随从把他一路扶下台阶,扶上轿。 歇了片刻,永铭不太喜欢自己多管闲事,但是每次都做了才说后悔有点本末倒置。永铭想自己和这个兄弟缘分是尽了,叹了口气,他转身才回到自己的轿前。 一低身永铭才进轿,就听太监小顺子喊了声:“给福贝勒请安。” 福贝勒就是福恒,立了军功后就直接提了贝勒,据说皇阿玛想封他郡王,只是内务府大臣们都不答应,但看样子也是迟早的事,皇阿玛要做的事情,没人能拦住,只等一个理由。 “王爷,醉了吗?”康安礼貌的问,失忆后的他似乎也少了昔日的猖狂。 永铭坐在侨中没有动,甚至连帘子也敢拨动出一个缝隙,心里盼着,就这样忘了,他对自己的说。但是聆听的双耳却是句句不曾放过,听进心里辗转回味。 “恩,有些醉了,刚才还送十三皇子上轿,这会子估计乏得很。”小顺子笑道:“福贝勒,先走了。” “去吧!” 轿起,晃晃悠悠地朝前移动,永铭依旧没往后看一眼。 漆黑的皇城,他永铭能看见的也只有黑暗,不存希望。过些日子,他就将赴南地巡查治水工程。再见,他们只是同僚,也只能是同僚。 第六章:迷香 夜,已经深了。 福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路骑着马竟然跟着怡亲王绕了半个内城,远远地看着永铭的轿子进了怡亲王府,才悻悻地骑马晃晃悠悠地往回走,有一种被赶出家门在外飘荡的无所适从。 想进去。 尤其经过怡亲王府某个角门时,福恒竟然直觉只要他去敲,那门就会开,而且那门直通怡亲王的书房,书房里还有一张大床,那是…… 福恒一怔,不懂自己在想什么,怎么就和床连在了一起? “爷?我们……”是回府休息呢,还是进王府? 景祺上前询问,不知道自己主子和怡亲王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假装陌路?但要装又何必跟着?好几年不闻不问都过来了,这会子见面了又开始恋恋不舍? “回府!”不回回府又能去哪里,那里又会收留他? 福恒调转马头回自己的“家”,只是头还是忍不住往后面张望了数次,才策马而去,像个还没进家门,就再度离开的游子。 他的贝勒府紧靠着昔日的福府,是工部奉皇上的命令年初才新改建的府第,按照贝勒的规格而建,看似华丽,雕栏画栋,只是陌生的紧。 别说这府中一处处花草,假山长廊都是陌生的模样,就连里面的丫头、婆子、连着夫人、妾室不少据说嫁给他福恒十余年了,福恒看着都觉得眼生,好似见过几面有些模糊影像而已,这还不是最奇的,最奇的是那个半路捡来的苗姬,每次转身离开后,他福恒连她的模样和名字都想不起来。 所以,每次回家看到那一院子的娇妻美妾,他心里就没来由想走开,不是迫不得已要回家,他几乎都在军营,有时候也和兄弟把酒言欢,然后喝醉了,爬上山巅或者海边的大礁石喊啊喊,舞枪又弄棒的,砍过山上的树,追过黄狼、也跳进过海里又浑身湿淋淋地爬上来…… 闹多了,弟兄们都不敢和他拼酒了,私下里说他酒品差,和他拼酒跟提着脑袋给人砍差不多,最离谱的是—— 他有一次醉的厉害,居然压着薛珂据说想霸王硬上弓,吓得十几个手下的将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抱开,强制送回府里 说起这事,很多人后来支支吾吾地还抖落了不少他不知道的事,例如他那时他嘴里还叨叨:“你是我老婆,羞什么,又不是第一次……”后面的话,好多兄弟都说是私房话,不好意思说出口,一个个看着他脸越来越红,然后问他:“真做过一夜的?”。 福恒当时一听,就知道一定是不堪入耳,但男人们都懂,也不计较这些,私下里,他就就成了兄弟们口中如狼似虎的代表,例如: “你能比福将军强,一次……”然后手上也不知道比了什么,让福恒很不自在,以至于他每次一被喊回府,兄弟们看他的眼睛都闪闪发亮。 其实他也没多醉,只是喝多了,胸口总有些东西呼之欲出,闷闷地不舞几下子、或者闷到水里少吸几口气,那口闷气就是出不来,至于压着薛珂,要扒人家衣服裤子他还真说不清楚。 那薛珂那夜喝酒就喝酒吧,没事老拿眼睛瞅他,瞅着瞅着,他福恒就觉得恍惚,总觉得想起了什么,至于为什么会过去抱着人家喊老婆,他自己现在都恍惚,要知道,他至今都没这么抱过,喊过自己家里那一堆媳妇,那些话更是提都没提过一个字。 酒后乱性啊,要没人拦着,那薛珂这辈子,真的就算被他福恒玩完了,那么多人,也就是被亲了那么一下子,如今营里的兄弟都还在猜他福恒和薛珂有点子什么…… 想着往事,福恒觉得自己挺莫名的,也活得挺莫名的。 回府更衣,没人管,就索性靠在书房外的回廊上吹吹风,散散酒气,虽然真没喝几杯,但是想着怡亲王,福恒确定自己这些反常一定是又有些醉了,醉了才会反常地去追着一个人绕了半个内城,醉了才会想一个人,想到觉得喜欢,觉得想一个人,心里刺刺的疼。 不记得坐了多久,夜深后,京城竟然下起了雨,雨声哗哗,丝丝还会飘进回廊,散去暑气。 福恒靠在廊檐上听雨,丝毫没觉得自己有酒醒的清爽。 于是,他习惯地又把随身的大刀从刀鞘里拉出来,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看刀光里的白影,随着刀与鞘的摩擦声,在眼中晃动,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军营,回到了金戈铁马的嘶声呐喊里,即使雨在瓢泼,也有一团烈火在胸腔里难以浇熄。 沙场…… 只有哪里的记忆没有迷雾,红的是血,白的是刀光,耳畔是厮杀,胸中是血染千里的快意,与刀起刀落,决战千里的畅快淋漓,挥舞着大刀。挥砍着人头,没想过要迟疑,似乎总觉得血河的另一端有一份期待,他要求泅泳过去,即使是血河…… 是谁? 福恒捂住头,闷闷的心口总觉得梗着什么,不是那些旧部的所想,也不是皇子们的假意笼络,更不是那舞姬的窈窕身段,以及那只掉在假石上的绣鞋—— 是绣鞋那头微微染着恼意的眼,琥珀色,淡淡的光是无情亦或是有情? 福恒把刀一次几乎拔出刀鞘,瞪着白光中,被灯火照亮的自己,人人都说他福恒有一张可以惑乱中的脸,为什么那个人就不看一眼。 “同吃同住……”福恒重复早上额娘的话,苦笑: 如果熟悉,为何相见冷漠? 如果相识,为何宛若初见? 若是初见,又为何心中留念? 怡亲王永铭…… 唯独对他好似没记忆,但看见他却又似乎对他知之甚深?像个谜! 这个谜就像—— 福恒正寻思,就闻到风吹来那熟悉的香味,然后身后是女人的脚步声,不用问是谁,这香来时,他福恒就知道是那个苗姬,那个和怡亲王一样很可疑的女人! 怡亲王是初见看似陌生,肌肤却如相亲。 而这苗姬,跟他福恒也算是多年,但每每相对,却好似陌生人,记忆却说她是最爱? “爷,又是一个人在这里?”女人有着一张别人说清秀的脸,但在福恒看来总是比丑略微可看,他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娶她,会带她回京城,爱吗? “恩,你又没睡?”不喜欢别人进书房。 福恒合上刀,抬眼,嘴角扯起一抹笑意,看着这个记忆说很爱很爱的女人,只是奇怪自己为什么记不住她的名字,一如他一见怡亲王就知道亲王叫永铭,亲王的身体受不得累一样。 “等爷回来,爷难道又忘了?” 女人笑着,抬起她脸上福恒唯一觉得可看一双杏眼,有些羞,手里拿着外衣给福恒披上。 “今天……是你!”还真是锲而不舍。 福恒垂眼,心烦,又是那个每房轮流伺候他的排次,他福恒成什么了? 大家族的规矩不好懂,他并非好色之徒,为什么要给他娶那么多女人?难道怕他战死,要多留血脉?他福恒算什么,一个皇上的私生子罢了,就算给他皇子们的妻妾人数,又能代表什么?不过是他福恒看似艳福不浅,实则苦不堪言—— 一群老婆排出来,他福恒至今算得上认识的只有三个…… “恩,唤月,一直等爷回来,真担心爷不回来,要么是又醉了!”女人笑得腼腆,小心地避开福恒手中的刀,去扶福恒起来。 风再度吹来一阵香,福恒一怔,他笑了笑,他怎么又忘了,唤月,是他福恒最爱的人的名字啊! “爷,我们回屋了,下雨风冷得很。”女人笑着,拉着福恒走。 福恒笑,眼中又是那团迷雾,迷雾里的人牵着他说:“康安,下雨躲在树下,不冷吗?” “不冷,你拉着我就特别暖和!”福恒拉紧迷雾里的人笑,“唤月,你别信八爷的话,我不是太子的人,康安只听你的!” “八爷……是谁?”唤月正高兴,忽听后面那一句话,心里不禁又咯噔了一下,知道自己又被当成另一个人了。 “八爷是谁?八爷不就是你八哥?”福恒冷哼,一脸冷冷地看着唤月,“你不是信他话,疏远我吗?” “爷,冤枉唤月了!爷,先进屋!” 唤月心里叫苦,真不知道丈夫又把自己当成了谁,每次都这样,答非所问,一会八哥,一会程潜,还有朗月什么的…… 福恒跟着唤月进屋,依旧觉得雾蒙蒙的,但是他特别喜欢梦里这么雾蒙蒙的,因为那个人就会来,让人不想醒。 福恒带上门,抬眼,皱眉,只见一女人笑,惑色里妖娆妩媚,宛若挑起的灯花,明眸善睐。 福恒眼眯,只觉得那女人眼过烛火时,自己就看见了雾蒙蒙那头的另一双眼,那双眼修长,眼尾上挑,在烛火前挑起时,就有一道琥珀色的光,任是无情也动人,那是……那是怡亲王的眼。 福恒瞠目,他第一次想起梦中人的身份,但是这名字只是一闪而过,只剩下那双眼笑得魅惑。 “爷,怎么了?不喜欢唤月了吗?”女人的声音甜甜地,人已经在福恒的身上偎近,福恒甚至能感觉到衣带滑过自己落下。 “喜欢,康安最喜欢唤月,只喜欢唤月……” “多喜欢?”女子娇羞。 “喜欢得想手刃程潜,让你想都不敢再想……”其他人! 第七章:有旧? “九爷——” 程潜在夜里忽然惊醒。 “着凉了?”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 程潜转过脸看永铭,一滴滴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滑落,他梦见了福恒。 “没事,大概是夜里下雨,开着窗让风吹的,九爷没事吧!奴才去把窗合上!” 程潜起身合窗,只是合窗的那一刹,他的眸暗低,他担心的不是感冒,而是福恒回京了,这梦就像一种预兆:他要来了!他要来带走属于他的……九爷。 “怎么刚回京,明知道下雨,还淋着雨过来?” 永铭侧眼看着被风吹得微凉的程潜,想到自己推开门,看见他湿淋淋地站在雨中,再想到一直被福恒回京困扰的自己,就觉得愧疚—— 为了和自己在一起,程潜放下了太多,他永铭该放下福恒,让福恒过去了,只是这个“放”字说是容易,做起来最是难。 “担心九爷又在彻夜看图!” 程潜和好窗,不想说他彻夜赶回来,就是因为听说福恒回京了,这一次他不想又输在朝夕相伴上,让自己败得一塌糊涂,他已经不算是很年轻了,福恒却貌美依旧,而且九爷不说,他也明白九爷心里只爱福恒,对自己不过是一种愧疚…… 但明白与放下是两回事。 “何时,让你担心我了。” 永铭淡笑,他知道这时候应该抱住程潜,告诉程潜他爱他,但谎言说是容易,又如何骗得了自己,程潜何等聪明,难道真要他困在自己的谎言里,跟着自己一起赴死? “奴才心里只有九爷,自然只担心九爷。”程潜走回永铭身边,靠近彼此的体温,他不知道福恒在九爷怀里时,是不是也如他一般感觉九爷距离自己依旧很远。 “怕吗?”永铭拥紧程潜,想要抛开纷乱的思绪,抛开福恒那双望着他的眼,为什么忘记了还仍然有一双渴盼的眼? “怕!怕九爷不要奴才。” 怕九爷又和福恒在一起忘了他,他在后面跟得很辛苦,辛苦到心在流血,只要有一丝希望,也执着得要接近,他恨,恨自己父母当初就把他当做细作安插在九爷身边,恨世间有他,为何偏偏还有一个福恒……让他卑微到了尘埃里,却连一个苦字都不敢说。 “呵呵,难道这比死还可怕?” 永铭抱着程潜轻笑,喜欢程潜淡淡地平静与执着,只是他不懂程潜与福恒的执着,他永铭自认,也不值得他们为他做任何不求回报的事。 “奴才不怕死,若为九爷死,也甘之若饴,只怕九爷不给奴才这个机会。”死有何惧?若一死能让九爷念念不忘,死又何妨?只怕这机会福恒也不会让给他。 “尽是傻话,本王在,岂能容你替本王死,难道本王连保护你也不能么?”永铭淡笑,困意渐生,他担心只是他日自己权势不在,任人宰割时,程潜也难辞其咎。 “奴才的心跟着九爷,九爷在哪儿,奴才的心就在哪儿。” “人都迈不过死,你跟着本王赴死那就是愚忠,说来这那是一个读过书的男人说的话。” 永铭闭上眼,不想听誓言什么,那都是哄女孩子的,但他这个人别人说了就会记住,想着,永铭不禁又想起了福恒,想起自己的戏言,福恒的认真,心中顿时就是揪紧了的痛:何苦有这认真二字。 “……” 程潜回拥永铭不语,只是耳听雨声哗啦……相爱的人怎么不求同生共死,不过他不是九爷想要同生共死的人罢了—— 他痛,他的心比谁的都痛,但他不能哭,不能退缩,因为他是个男人,因为他没有资格埋怨什么,只能爱、静静地爱,因为爱所以爱,若爱有尽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一直走到尽头…… 如果不爱,为什么又要给他希望? 入夏的天总是晴雨难定,丁忧的日子总是闲得人心慌,福恒不记得雨下了多少天,只记得有一天叶黄了,落在他肩上时,已经是秋天了。 那天他躲在怡亲王府外看见了程潜,然后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那个人在入夜时分进了王府的角门,直到第二日天明才鬼鬼祟祟地、尾随出门采购的马车离开。 而那夜他不记得自己怎么进得王府,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找到那间书房的,他只记得他在书房外站了一夜,看着灯影摇曳,然后人影晃动,接着他听见了声音……灯灭了,夜那么寂静,入夜的风吹在身上,好似入了心口的洞,呼呼地刮过,他如在冰窖,不懂得冷为何物,仿佛很震惊。又不知道震惊是为了什么…… 那一夜,他靠着墙,望着那葡萄藤架上的月从东边爬上树梢,爬上屋顶、然后挂在高空,最后一步步西斜,直到没入屋檐下不可看见,然后不记得过了多久,他看见了启明星缓缓拉拽着晨光而来。 门开了、人出来了、然后是马车嘎吱嘎吱的声音,在将明未明的晨色里离开,福恒侧头,就看见了那片黄了的叶子落在了他的肩头。 那片叶子,福恒一直拿着,心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却只觉得痛,痛了一夜依旧还会揪着心口痛,他以为会痛死在墙角也而没人理,但是当那抹熟悉的身影披着补褂从屋里出来时,心里似乎又萌生了一线希望。 他想扑过去抱紧那个人,吻去另一个人的味道,问他:“你把我忘了?” 但是福恒没有动,他不懂为什么自己要问怡亲王这句话,难道怡亲王爱过他?他静静地瞪大眼,看着怡亲王越走越远,他的身影渐渐融入蒙蒙地晨曦…… 叶在手,已碎,福恒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得府,只是后来人和他说,他病了,一直说胡话,说了什么? 宝婵总是撇开眼,闪烁其词,她不说,他心里也明白,他梦里一直是那个人,尽管睁眼后的人从来不是他,但那梦里的细枝末节他都记得。 据说他病中怡亲王来过,还送了一盒成行的人参,只是自己合上衣服追到客厅时,怡亲王已经走了,他站在大门外,连个背影都没看见,只能看着那盒人参,闷闷地自问: 自己到底怎么了?又不是轻狂少年,何以为一个男人乍喜乍忧,时而欣喜若狂,时而怅然若失,而每每想起那夜又妒火中烧…… 爱吗? 福恒披衣无数次在入夜的庭院徘徊,无数次在兄弟们的喧嚣中,妻妾们的软言细语中,没有由觉得自己落寞,越是喧嚣的时候,落寞来得越是凶猛,一转眼、一抬手,落寞都会把他杀得片甲不留。 本以为一切只是他的妄想,然而一句话,偏偏就那么可巧不巧地传入他耳中。 故意还是无意已经无从去追寻,福恒只记得宫里遇见的那女人是怡亲王的嫡福晋。 她趾高气扬地俯视跪在地上的他,冷冷地低语:“福大人,别来无恙啊” “托福晋的福,奴才一切安好。”福恒低着头,以示对王爷女眷的尊敬。 “哈哈哈,这话从福大人嘴里说出来,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亲王福晋笑着,踩着花盆底鞋走近福恒,弯腰低语:“以前,你不是看见我,很拽吗?” “奴才不敢。”福恒只觉讨厌这个女人,只是礼仪不允许他对这个女人嗤之以鼻。 “你不敢,谁敢?我还以为你一回京又要去我们府上给我们王爷暖床了呢?”亲王福晋最后数字说得极低,却字字清楚,因为好似切齿。 福恒一怔,抬眼瞪向亲王福晋,不敢相信那么粗鄙的字怎么会从这样一个女人口中说出。 “瞪我?你做的事还怕人说?”亲王福晋看着福恒那个气就不打一处来的模样,回瞪福恒,冷笑复冷笑:“我还以为,你多本事呢?原来你只有皮囊好而已,王爷忘了你了,你倒懂得规矩了?不错,可教也!” 亲王福晋笑着要走回自己刚才站的地方,打落水狗不是茶月的性格,但是福恒当初在怡亲王王府横着走,霸着永铭,新婚就让她守空房,这仇不报非君子,这口气她憋了数年。 “福晋请留步,康安不懂福晋的所指?”福恒起身,任何人都可能说谎,但是怡亲王的福晋这样说自己的丈夫,那么只能说她的话没有假。 “我说的,福大人还不明白?”茶月扭过头冷笑。 “福晋何不挑明了?”福恒直视茶月,狭长的眸子如鹰般镇住茶月。 茶月撇开眼,掩住心中的分不清是害怕,还是惊艳的心跳:“我说的很明了,福大人不懂,不如自己回去好生琢磨。” 第八章 好生琢磨…… 琢磨?没记忆怎么琢磨? 打听的结果就是他与怡亲王有染多年—— 宝婵闪烁其词,欲言又止,只说:“爷和九爷从小打打闹闹,究竟多好,心里怎么想,宝婵哪敢胡言,这些爷不是最清楚吗?”很圆滑的回答……不愧是太后身边的人,把问题又还给他了! 很好! 福恒只得站在院中练箭时,状似无意对身后递箭的景祺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也许已经觉察到了,我这些年忘记了很多事儿!”眼神不善地回视景祺,嘴角冷笑。 景祺一怔,不敢相信福恒会自爆己短,心中微微有些不妙,果然一抬眼,就见福恒拉满了弓对着自己的眉心,把弓拉如满月—— “跪下!你可知罪?”福恒冷言。 景祺立刻笔直地跪在福恒面前,直视福恒,他知道福恒不会开玩笑,福恒问这话,必然是他听说了什么:“奴才不何罪!死得冤!”他自问忠心不二。 “失职!”福恒低语,“护帅不周!”关于那个苗姬,他冥思苦想了很久,一直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想不起他喜欢她什么,甚至连她那错漏百出的出现一说,都是疑窦丛丛,如果不是她有了他的孩子,此刻跪在这里领死的人就是她。 景祺瞪大眼,望着福恒,他自认不曾离开过福恒半步,何来失职一说:“奴才不解爷此言如何论断。” “你不服?”福恒挑眉,冷笑。 “不服!”景祺平视箭尖。 “我征战至今,可曾头部受伤?”福恒抬起箭对准那边靶心,放出破空的一响。 “不曾!”景祺听着箭过靶心,埋入墙的余震声。 “那我可曾发烧糊涂,醒来一人不识?”福恒拔箭继续拉弓。 “不曾!”景祺听着箭再次破空的声音,心里隐隐约约地猜到是什么事了,不禁微微心里打鼓。 “那你告诉我,那夜你为什么知道我会在怡亲王府?”福恒一把揪住景祺的衣领,把景祺提了起来。 “奴才……猜爷……”景祺支吾,总不能说旧情难忘吧! “旧情难忘?”福恒把心里的估摸的答案,冷冷地问出来。 “是……奴才知罪,奴才不该揣度爷的心思!”景祺立刻匍匐在福恒的脚下。 “你罪不在此!景祺,你跟随我多年,你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保护我,但是你失职了!”福恒冷冷俯瞰脚下的景祺。 “奴才愚笨,不明白爷所指。”景祺心中满是疑惑。 “我记得一切,却偏偏只忘记了一个人!一个人而已!景祺你说——这是何故?”福恒冷视景祺。 “爷……”景祺瞠目,望着福恒质疑的眼,心里掠过一丝幽幽的凉意,这只能说,有人在他没注意的时候,给福恒下了某种药……冷汗一滴、又一滴地滑过景祺的脊背。 “现在,你来告诉我,这药会是谁下的?”福恒见景祺的眼有些清凉,心里就知道,景祺心中一定有猜疑的人了,而这个人自己必然认识。 “……奴才不敢妄加猜测,请容……”景祺心里是估摸到了一个人,只是他还要十成十的把握。 “不,现在说,你想到了谁,立刻、马上!”福恒心里也有一个答案,只是他想知道是不是自己心里想的那两个人!他只想知道,立刻知道。 “奴才只是猜测……”景祺犹疑。 “说,赐你无罪!”福恒追问,淡淡的脸上是找寻凶手的漠然,但是心却在抖,那个人的名字就藏在心里,除了他没人能。 “是九爷……和月……姨娘……奴才该死,奴才立刻去查!”景祺连忙磕头,前者贵为亲王,后者身怀有孕…… “慢着……起来,说说为何是他们二人?” 福恒悬着的心一落,微微有一种踏实感,又有些酸涩,固然和他心中猜测吻合,但是他不懂,为什么他们要那么对他,他难道不好?怡亲王他不记得,但是唤月,他对她胜过任何一房姬妾,她还要怎样? “是!”景祺磕头起身回话,把永铭那日去两广的前后说了一遍,话到那巨变的一夜时顿了顿,不敢直言,“那时爷也一直与九爷和儿时一般同进同出、如影随形,直到九爷离开的前夜,爷都和以前一样,但那夜后爷就好似变了个人似的。” 同进同出?福恒垂眼不语。 “那夜,谁在我屋外值夜?”福恒撇开眼继续射箭,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藏着他此刻最关心的答案。 “正是奴才!”景祺低头,按福恒的规定,如果他与九爷同房,那么他景祺与其他七个亲随侍卫,必须轮班值夜,以防消息外泄,掩护离开。 “很好!继续。”再找别人,他福恒怕脸皮不够厚! “那夜很奇怪,爷和九爷像往常一样发生了争执,后来……”争执就变成了纠缠……这话景祺肯定不敢说,只能跳过:“后来很奇怪地是,九爷就悄悄地从屋里出来,身上还带着另一种不同的香味……” “什么香?” 福恒皱眉,另一种香味?难道怡亲王身上还和女人似的之前抹了一种香? “奴才想想,那香一贯是玫瑰花的香,可那夜还有一种香……”苗姨娘身上的那种香。 “什么香?”隐隐约约福恒也知道,那是什么香,他派人查过那是岭南人一个族的女人最喜欢抹在自己身上,让自己男人更爱她的香,此香浓郁时,有一个名字叫做“摄魂香”!就是唤月用在他身上的香—— 不是她生了他的孩子,一心只是为了爱他,他福恒喜欢她,早拿她是问,下大牢。 “就是你让奴才查的那种香……” 福恒低头不语。 “那香浓郁时叫做‘摄魂香’,但据说闻此香吞服一种药后,还有一种功效,就是‘只见眼前人’可以忘记就爱爱上眼前人,那药据说已经失传,但……” 景祺欲言又止,福恒心中已经大骇:“那时月姨娘可曾进了我府邸?”连手害他! “月姨娘是九爷带来的……” 景祺低语。 福恒心颤:“你是说,药是月姨娘带来……” “九爷放在爷的酒碗里的……这只是奴才的猜测!” 景祺低眼,虽说是猜测,但是当时,包括现在,要想让福恒吃下没人试吃的东西的人,只有一个人有机会——那就是怡亲王,亲手喂福恒吃的东西。 福恒撇开眼,心中已经翻江倒海:“没人试吃吗?” 他一向很小心,自那次险些吃太子大亏后,要想让他福恒吃下没人试吃的东西的人,几乎没有,就是他的妻妾子女也无法做到,即使唤月在屋里用香,他心里也是有数的,一直她不来寻他,他绝对都远着她。 “那时候……不方便!”景祺低头,九爷乘着彼此欢爱时,让福恒喝助兴的东西也不是没有过,那种情浓的时候,谁煞风景大喇喇地走进去试吃,九爷不说话,也让福恒劈死。 福恒斜眼看景祺:“哦……什么叫那时候?”他就是想准确的知道,他与怡亲王到底是否存在有染一说。 “就是……就是……奴才不敢说!”景祺撇开眼,那种话他怎敢说出口,心里明白是另一回事。 “赦你无罪!”福恒瞅着景祺脸涨得通红的模样,心里已经有了底,其实那个福晋开口时,他就猜到了,只是事关怡亲王,而不是任何一个地位与他相当,或者卑下的宗室子弟,没有十足地把握,任何轻举妄动,都是找死。 亲王,那是他福恒终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爵位,想着福恒的手不禁微微地握了握手,又迅速放开,依旧保持着脸上的淡漠态度。 “是……翻云……”景祺第一次低下了头,呢喃:“……覆雨……的时候。”这话让他一个,几乎要被他们哼哼哈哈掰弯的侍卫怎么说出口,文绉绉得说起来,景祺都觉得自己酸。 “你……”见过?这话福恒没问,想自己也不会愿意翻给别人看,“退下吧!” 景祺要跪安,但刚跪下,忽又听福恒低问:“那日我与怡亲王因何争执?” “九爷让爷留在两广安心做总督,爷不答应……”景祺低答。 “我不答应?”这事都是皇上说了算,他不答应又能奈何。 “是,爷当时说……说夫妻就要朝朝暮暮……”想到自己爷一天挖空心思就要和怡亲王做夫妻,景祺其实挺理解怡亲王的,压根不可能的事,偏偏咬住就不放,是人都头大。 福恒眼神一凛,不禁想起了梦里那一片片的红,是了,在梦里他就觉得想娶怡亲王做他老婆…… “好了!这些话……”福恒回瞪景祺。 “奴才懂,如果不是爷您亲自问起,奴才就算拔了舌头,烂死在棺材里,也绝对不会提半个字!”景祺匍匐在福恒脚下。 福恒笑着单手扶起景祺,一双狭长上扬的眸子直直瞅着景祺,笑得魅惑:“看你吓得,我把身家性命交在你手上,难道还不信你?不过是让你今后小心点儿,这次是迷药,下次是毒药怎么办?难道用你的身家陪我上黄泉不成?” “奴才愿为爷万死不辞!”景祺立刻复又跪下,抑制住心口蹦跳不止的心,纵然是男人,面对福恒那张绝美脸上的笑意,也很难不心跳,天知道有多少兄弟,一半心拼着豪气,另一半很难说不是被他们大帅这张脸迷晕的。 “我还不知道你吗?起来吧!”福恒把手中的弓递给景祺,往那边小桌走。 “谢爷!”景祺擦去一身虚汗,跟在福恒身后,总觉得伴君如伴虎用在福恒身上最是贴切,但是自己却总是不自觉被福恒身上隐隐透出来的气势镇住。 “我回京有三月了吧?”福恒寻了一处石凳,等人铺上狼皮褥子后坐下,接过茶碗,吹茶。 “恩,成大人昨日上京,告诉奴才军中一切安好!薛大人在南边今儿派人来信说,他那里一切安好,还说你让他办的事具妥当……”景祺低低地回话。 福恒不语,心里估摸着早上景涛他们来说的事情,心里盘算;“给太后、皇上、皇后备下的贺礼,也都妥当了?” “回爷,都妥当了,就等到时候送上去,还有今日夫人问,怡亲王老福晋的礼是不是照旧另备下一份,爷今年去亲自送?”景祺忽想起早上明慧叮嘱的事情。 “我一直给她送两份礼?”福恒挑眉。 “恩!”景祺低头,心想你以前在那里吃、那里住、走路有风不就是仗着老福晋撑腰吗? 福恒点头,他正打算要去拉拢一下关系,不曾想他以前就铺好路了啊,喝了茶后说:“照旧!”他正寻思如何迈进那府第,和某人叙叙旧情呢,甩他,用一个唤月……他想不起来,就以为能躲过去?真是天真。 “还有,奴才不明白,为何不让以前的兄弟来登门?”景祺最近头疼,尤其是推拒那些昔日的旧部,一声出生入死的兄弟。 “避祸!你跟在我身边,就不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 那个怡亲王。他福恒的旧日老相好,没事就找他茬,好像负心的是他福恒似的,上月才听宫里的总管和他说,怡亲王奏说他丁忧在家,与旧部交往甚密,怕他尾大不掉,他不就弄了一个小手腕,把他床边的小白脸弄到南边视察去了吗? “但奴才以为,大人怠慢了他们,岂不是……”可惜,昔日旧部、他阿玛昔日的旧部……如今不少都是朝中重臣了,即使在地方,也算是一方之主。 福恒看着茶碗中茶叶:“忠心我的,自然明白我的苦心,景祺,目光放远一点,位极人臣不是人堆出来的!”他要的,也许他尚不明朗,但是他约莫知道那是什么了—— 首先,不管以前如何,现在他要怡亲王自己把自己送上门来…… 第九章 不记得秋风何时乍起,只觉得院里枯黄的叶子一片接着一片,越来越多。于是福恒每日看书,下棋,习武兼余暇跟点怡亲王外,忽一日抬头,明慧和他说:爷,快中秋了。 福恒这才恍惚,这回京的日子是跑着走的,尤其是那个旧爱仍旧是一脸装傻的模样,对他福恒不禁视而不见,还笑看福恒那些好似提点暗示的话语,反问他: “宫中流言,何人不中伤?我们之间何等清白,难道福大人不清楚吗?”一脸笃定的神情,就算准了他福恒忘了他。 很好、相当好,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都是男人算不上夫妻,但是他福恒啥都不记得了,还对他惦念不忘,忘了他是吧? 福恒不动声色,他不信他都不过怡亲王。 但是…… 一早就接到南下刺杀程潜失败的消息,福恒很是抑郁,他此番暗中让人举荐程潜南下巡视水患,目的就是让人制造意外,毕竟人家是和硕额附,死也要合情合理才好。 “一帮饭桶!” 福恒把暗示失败的信笺撕了粉碎,抛在池子里,回看匍匐在脚下的人:“程潜何时改得道?”第一次不得手,第二次就更难了! “回爷,就在我们到的前一天,是不是走漏了消息?”人匍匐颤抖。 “走漏了消息?”福恒把眉头皱得死紧,他还没让怡亲王乖乖回到他身边呢,他程潜可不能活着回京,不然他福恒怎么睡得着? “爷放心,奴才们都做得很干净,知晓的人都沉在江底了!”尸首都不会找到! 福恒正寻思如何阻止程潜回京,不想院子里景祺忽然走来施礼,暗暗地在他手里放了一张字条:“八爷差人送来的!” “哦?”他不去就山,这山倒是巴巴地自己贴过来了? 福恒打开信笺,脸微微一沉。 “爷?”景祺担心地问。 “你倒是运气不错,那个大人是回不来了,你知道怎么做?”福恒盯着脚下的人冷笑,“不要太急躁,再寻个人……” “奴才告退!”来人偷偷瞄了景祺一眼,迅速退身离开。 “爷这是?”景祺目送那人离开,心中暗暗心惊,似是记得,只是不大有印象了。 “不必管他!”福恒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 “八爷……”说什么?景祺知道不该问,但是又担心自己爷被八爷算计。 福恒拿出信又看了许久交到手里的信笺,对景祺冷笑说,“程潜已经被左迁到南边任地方官去了。”如果是他福恒,他会把程潜送上断头台,亲手劈开他那张惑人心的脸,狰狞得让人不敢多流连一眼…… “爷不高兴?”景祺小心的问。 “高兴?”高兴……坏了他的事,有什么可高兴的! 想着,福恒的目光又回到信笺上,八爷难道知道他想干什么?知道却又说什么中秋的贺礼?这贺礼是不是来得太巧了? 福恒冷笑把信笺放在茶里看着墨汁被淡去,染上茶色,他突然后悔,他应该把程潜的名字染上血色,那样他心里的洞才能被补上。 “爷,你要和八爷……”联手? 景祺抬眼,看着福恒脸上的笑,挑眉,即使是近侍,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没弄懂,九爷到两广安抚自己爷那夜说了什么,明明他避开时,两个人还如火如荼、浑然忘我…… “多此一举的事儿,谁知道他要帮的是谁?”而这是贺礼还是套狼的孩子? 福恒把茶水摇了摇,笑说:“如果这是一碗鲜鹿血,我就把它喝下去,你说里面有没有毒?”皇子的话岂是可以当真的? 景祺瞪大眼,从小服侍到大的主子,让他有一种捉摸不透的困惑:“奴才不明白。” “借刀杀人罢了!”福恒把茶水泼到窗外,“这份信笺不过就是曾经包了毒药的纸,八爷那里是送我福恒礼,分明就是挑起我和怡亲王的争端,然后等着机会,他又继续做好人。”这伎俩一用再用,也不觉得烦? “那我们……”景祺着急,想到自己主子与九爷如今还是视同路人,不免担心二人为敌。 “急什么,爷在丁忧,不问朝廷事!”宫里的眼睛看着呢,太子的眼睛也在看着,福家要想有未来,此刻只能冷眼旁观。 福恒看着手中的杯子,关于那些福家旧部见他一心丁忧,纷纷向他大哥讨主意的事,他也置若罔闻,他兵权在握,任何异动都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他等…… 等那个敢玩了他,就不要他的人送上门来—— 怡亲王……想到这个名字,福恒的握杯子的手,瞬间将杯子化作碎片,然后被狠狠地砸向对面的墙。 “爷?”景祺瞪大眼,看着自盛夏那夜潜入怡亲王府回来,就变得喜怒无常的福恒。 “姨娘的事放出消息给该听的人了吗?”福恒看着一地的碎片笑得森冷。 “禀爷,奴才估摸着,九爷该知道了。”景祺低头,看那一地的碎片。 “干得好!”福恒起身,理了理衣领,忽然转过脸问景祺:“我那几身衣裳告诉夫人早些备好,我要忙着穿的。” “回爷,已经告诉夫人了,夫人说晚上就命人送过去!” “我书房的床告诉下面的人都给我仔细理好了,我不想看见一点折痕。” “是。”景祺点头。 “对了,怡亲王最喜欢什么颜色?”福恒笑着扬起嘴角。 “恩?”景祺抬头不解,他怎么会知道怡亲王喜欢什么颜色? “去吧,近日的大门弄点妥当的人,我们等着怡亲王来,另外传出消息说,我的头疼旧疾又犯了。”福恒嗅着院里的桂香笑。 “如果惊动……”皇上了……景祺担心的抬眼。 “越大越好,鱼儿要上钩,除了好的饵料外,你记住,小心的鱼还要给他一个网……哈哈哈。”福恒抿笑着看着兵器架,突然觉得心情很好。 “奴才明白。” 景祺担心地看着福恒向兵器架走去,上面都是他收来的各类宝刀,名器,微微地觉得冷,他眼中挑选兵器谁更上手的模样,让景祺觉得福恒摸的不是兵器,而是怡亲王…… 他也不知道怎么帮自己爷,忘记了的东西,数年后被拾起已经不是原样,是什么感觉? 景祺不懂,他只知道,福恒现在就是个前一刻笑,下一刻可能往那人身上捅一刀的恶魔。 另一厢的怡亲王府,永铭正伏案检查一张张绘制的图纸。 一张、接着一张……这是门发出一丝被推开的声音,永铭抬眼,只见出门办事的何翔正悄悄进来。 “办妥了?”永铭垂眼继续看图纸,低问。 “回九爷,妥当了!给程大人的任命书已经交到程大人手中了,一切平安,现在估摸着已经抵达任命的的地方了。”何翔在永铭耳边低语。 “太子那边怎么说?” “太子对程大人突然被远调的事情,据说正在问询,似乎有些觉察。” 永铭抬眼看了看何翔,一双琥珀色的眼似乎变了几种光,最后转暗。 “八爷那边呢?” “我把九爷让送给八爷的东西给他后,他很高兴,但奴才出府时,发现了一件很古怪的事情……” “何事?” “八爷居然派人去了福家,奴才跟过去看,竟然是福贝勒的府,您说……” “……”永铭未抬眼,继续看着手中的图纸,冷笑:“福贝勒后来见谁了?” “福贝勒后来还是和平日一样,谁也不见,不过奴才碰见看见一个人从福贝勒府出来。” “谁?” “原御前侍卫宝善!” “……他如今在哪里任职?”此人可和程潜有相当大的过节。 “九爷忘了,他上月被程大人参了一本,是福大人在皇上面前求情,这才免一死。如今赋闲在家呢,据说这一月来,天南海北地四处游名胜大川呢。”至于游了那里很可疑啊,素无交情的福恒看似无意地救他一命,更是可疑。 “除此人外,福贝勒还是一各大臣都不见?” “回九爷,是!” “他依旧是在家丁忧,每日下棋、喝茶、习武兼陪老婆儿子?”怎么想都感觉很诡异。 “回九爷,是,说起来,奴才无意中打听到,这福贝勒那个最得意的姨娘,让老夫人命人关起来了,似是她下药害福贝勒,如今连皇太后那边都惊动了,说是要查出谁是主使……” 永铭一听,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要怎样又不好怎样,福恒闭门不出,难道要自己去福恒府上亲自察看?心虚微乱,此福恒非彼福恒……只是他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问出什么了吗?” “说事关福贝勒的颜面,一直没让声张,人就关在福府里面,由老夫人亲自命人审问,就等着查出谁人主使。据说罪都定了……” 永铭抬眼。 何翔用手指往颈上一比:“这还是福贝勒说,给她痛快吧,这死法就连皇上都说太轻了。” 永铭微微垂眼,不语,脸色微微变了又变,不禁换了话题: “福贝勒不见那么大臣,他们如今是不是仍在等?” “都在静观其变,等福贝勒表态呢,太子的事也纷纷躲避,倒是福贝勒的大哥私下在为太子奔走,但那些大臣好似打定主意只等福贝勒说话为止,纷纷明哲保身。” 永铭点头,心里不由得苦笑,福恒是长大了,就连福家旧部他无需招揽,也能牢牢地控制在手中,做得如此漂亮,不得不令人佩服。 “八爷,一直在拉拢福贝勒,九爷……我们还是这样?” 永铭摇头:“我倒想置身事外。”只是福恒不会让他清净了。 第十章 入春的雨一直下着。 从景祺传出消息到府门外宾客盈门,至如今闭门谢客,门可罗雀,怡亲王依旧没有来过一次,就连唤月都招了主使是谁,怡亲王依旧气定神闲坐在他的六部院,看他的战船图…… 永铭的镇定,让福恒沉闷的心情也好似这阴郁的天,久不开颜。 这日一早,终于压不住憋闷的心情,福恒借着家人出门踏青的日子,也时逢难遇得要与家人偕同而去,把结婚了十余年的明慧惊得还以为在梦里,好半日才回神,紧张地让人去筹备,只有侧夫人宝婵一双眼静静地看着福恒,别有所思。 于是地方福恒定,就连出门的时辰以及路线都由福恒说了算。 宝婵只是叫来景祺,手端新茶吹着面儿低问:“今儿怡亲王府也踏青?”福恒会愿意陪一帮女人孩子去踏春,而不是狩猎放鹰,这太阳出得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据说……是!”这还用问吗?大家都是服侍爷自小长大的。 景祺站在帘外如实禀明。 “爷头疼好了?”想起来了?是又不是,若是,爷还会舍得把大把的时间放在这府干耗? 宝婵喝了一口茶,端杯子的手微微地有些颤,过去知道是一回事,大不了陪着送死,而今为人母,不为自己担心,又哪里有母亲不为自己的子女担心的。 “还是老样子,不过奴才瞧着爷今天的精神看着好些了!”两只眼又晶晶亮得灼人了,也不看谁,谁不顺眼了。 景祺此语,就算是回答了宝婵的猜测,有些话不用明说,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即使一个沉默也能传递不能出口的话。 宝婵微微地落心,九爷她是知道的,自小比福恒谨慎,那似福恒是假小心真大胆,从福恒那年从太子那里回来时,她心里就知道自己的爷好似被点醒了的号餍,巴心巴意地就守着九爷,等着全塞进嘴里,连骨头渣渣都不想吐。 “怕又是听说那个奴才那里的花开得好了吧?” 宝婵冷笑,想说景祺找事,但话到嘴边还是给自己留三分余地,若让福恒知道自己从中作梗,岂不是又疑了她,和着九爷诓他。 “京郊的桃花今年都说开得早,那日各位大人们来探病,想是无意中提到了,爷哪是个坐得住的人,就说在南边那会儿还一月一月在外逛。”抓乱党那会儿、一连几个月在南边各处转悠也是常有的事。 “也罢,你好生伺候,仔细别出了什么岔子,京郊人多!”耳目也多! 宝婵放下茶碗,就觉得自己的扑腾腾地跳,总觉得自己担心的事又回来了似的,心神不宁。 “是!奴才告退!”景祺回完话,转身忙离开这后院的是非,一群怨妇居住的后院,闲着没事看似安静,其实底下的事情,谁没在做功夫?何况离了九爷,这后院因福恒又风生水起,加上那个月姨娘出事,多少人不卯足了功夫上位,想着多生儿子多富贵。 景祺才一出门,宝婵心神还没定,就听一个侍婢上前来耳语了几句,脸微沉了只问:“夫人知道了吗?”真是无事找事!这男人都要跟着人跑了,这后院反倒更闹腾了。 “还不知道!”侍婢低语。 “那就小心点传过去……”她宝婵才不会傻得去得罪太子的人呢。 侍婢依言忙悄悄退身出去,只留屋中的宝婵静静地看着手中的茶碗叹气,如果这富贵是福气,她如今倒羡慕放着侧福晋不做,最后跟了低等侍卫的金哥,不过…… 宝婵起身,放下茶碗,看着窗外的花红柳绿,惆怅。 她只隐约记得,据说那王府的低等侍卫是金哥的青梅竹马,在宫外一门心思地等了她近十二年,不是九爷撮合,加上福晋善妒,金哥还不乐嫁呢! 青梅竹马啊——一等就是十二年…… 宝婵嘴角泛起的淡淡落寞,不禁想起宫里的日子,那时九爷和自己爷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无奈偏偏是男人、又偏偏都是兄弟,一段明明不被看好的感情,如今拖到今天,比起那个低等侍卫的十二年,不知道长了多少。 宝婵不懂,不懂男人与男人何以能爱彼此如此久?自古都说男子薄情、喜新厌旧……还是因为越是得不到的,越是难得,越让人想要珍惜,分外可贵? 明明昨夜的雨下得愁人,明明今晨的日出看似晴朗,永铭不懂何以到了中午就瞬间变了颜色,乌云密布、就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了丝丝愁人的雨。 只是雨不算愁人,愁人的是雨中正伫立等待的人—— 八哥! 八哥回头笑,那笑容里已不再是少年时的胸有城府,不觉间,永铭似在其间看见了沧桑二字。 永铭没有笑,只是侧过头看着八哥身后的竹林一丛丛,苍翠欲滴。 “木兰传来消息,皇阿玛已命礼部尚书拟旨,回京即刻下诏废太子……”永炎在永铭欲擦身而过时低语。 “我倒听说,还有人密告大哥在当年福贝勒南下平乱时,与敌勾结欲置福康安于死地的事……”永铭停住身形,没有回头:“八哥,你是不是太急了?” 永炎没有立即回答,因为他的眼睛敏锐的捕捉到了一抹,他做梦都能描摹的身影在那片竹林后闪过,心头一怔,掠过一丝痛楚。 “难道在永铭的心里,康安不过你手中随时可弃的棋子?”永炎声音微微提高。 永铭一怔,不解永炎何出此语,这话若让外人传出去,不就等于间接承认是他做的,实在冒失又无心机,不像八哥所为,不禁想回头朝后望,习惯告诉他必然是他八哥见到了谁,而这个谁首先耳力够好,并且是八哥敢于一搏的人—— 福恒,就在他们身后。 “永铭不懂八哥的意思。”永铭转过头,回看永炎平视的眼,虽然不希望福恒再靠近自己,但靠近想当太子几近疯狂的永炎他更不允许。 “明知大哥欲置康安于死地,回京后却多次帮大哥。永铭,你到底在想什么?” “想八哥所不想。”永铭转身,对八哥的用心了然。 “永铭——你……一直在玩弄康安?”永炎见永铭再度转身,不禁好似担心地问。 “福贝勒?玩弄?”永铭站在原处不动,学他八哥的伎俩,把声音微微调大了: “八哥捕风捉影的事,你也信?你信也罢,据说我和福贝勒是一对儿的事儿,皇阿玛那里是八哥您说的?”有些话不想挑明,但是既然福恒在身后,与其被利用,不如挑开天窗把话说亮了。 永炎一怔,不曾想永铭会此刻突出此语,等他想起说什么时,永铭已经登高而去,他身后的何翔向永炎一鞠身:“王爷今日约了慧明大师,请八爷原谅。” 何翔眼见永铭就要隐没在拐角处时,忙转身追了过去,独留下把脸色微微发青地永炎,无言地揣测那片竹林后的人此刻的脸色,竹林处一直没动静,等永炎走下去想挽回什么时,他只在竹根处隐约看见数个脚印,嘴角微微拉扯出了一抹冷笑—— “八爷?”身后的云岩不禁上前担心地低问。 永炎摆手,回视山峦叠嶂处的龙祥寺,心中暗恼,原来对于不同人而言,同往寺院的路不止一条,关键是要达到目的,而他太拘泥于眼见的路了…… “我们下山吧!” 永炎俯瞰山脚,心中微恼,永铭不帮他,还拆他的台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八爷下山了?” 永铭临到寺门外时停住了脚步,不想把朝廷的事带进寺院,有些东西,他想放下在院门外。 “恩!”何翔点头,帮永铭推开寺院的角门。 “看好这门,我不想被打扰。”永铭一进角门,就对身后的何翔说。 “呃?”何翔一怔,抬眼看着永铭,他们是趁着踏青悄悄来的,难道还有人知道行踪。 “注意后面跟来的。”福恒! 永铭叮嘱完,就径直朝里轻车熟路的进去里面的小院,朝廷的纷乱他永铭今天不想去掺和,也不会傻得掺和其间,那个兄弟当皇帝,他永铭都只是臣子,与福恒那被八哥弄得八分真的故事,已让他无立足之地,只是这些福恒不懂,懂,就不会紧紧地追来,懂—— 福恒他又何等鲁莽! 永铭深吸一口气,不愿意去想,收敛心绪抬眼仰望寺院高高的佛塔,耳畔是梵语的诵经声一浪浪地传入耳中,他心不死,也不曾四大皆空,只是山雨欲来,他永铭已风中飘摇。 “南无阿弥陀佛——九爷别来无恙。”慧明法师合十双掌鞠躬,施礼请永铭上坐。 石桌上是一个棋盘,小沙弥抬上新茶一杯。 “托福!”永铭在一方石桌下落座执起棋子。 “九爷不是来下棋的。”大师放下一枚棋子,眼不抬轻笑。 “是吗?”永铭再落下第二子,他是来逃避俗务,只是那尚未露面的康安让永铭心绪大乱,总觉得有什么等着他,要打乱他所有的退路,让他退无可退处——除了福恒的怀里…… 思及此,永铭心乱,手中的棋一落,下在了错处。 “九爷有事?”大师从容放下一子,僵死错子。 “俗事,不理也罢!”永铭再取一子落下,努力把福恒的脸从脑中剔除。 “若是可不理,来时就关在院门外了!”大师淡笑。 “不舍!”永铭自嘲。 “舍与不舍,本是一念之差,归结于心,却是放不下三个字。”大师落下子,道:“九爷请。”余光却看见院角处一抹月白色的身影,挺拔、修长,又出众。 第十一章 “具绝世之俊美,秉举世之凤章。”大师拿着棋子落下后忽然对永铭笑说。 永铭不解,一抬眼,就看见了那厢新开的桃树下的康安,明明一身月白的素净的装束,愣是让永铭看出几分胜过花枝的妖娆,忙垂眼继续落子。 “不知道九爷可读过一首禅诗。”慧明大师笑放棋子。 “不知道是何禅诗?”永铭笑,知道这慧明看见康安了。 “说起来是过去一位得道高僧所写,九爷一定听过,老衲只是突然看见远处的人,突然想起了其中的两句。”慧明大师淡笑,一脸谦笑。 “不如请读来听听,我也想想我可曾读过。”永铭落下一子。 “‘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大师笑着落子时,抬眼静静地看着永铭,世俗外的事情他不理,只是他想起永铭那日忽说欲抛下荣华皈依的事来,眼不禁又把那花树下至今不曾再移动过分毫的人静静打量了一遍,心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在心中慨叹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因果啊。 永铭拿棋子的手微微地一愣,默念:“‘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这诗句他曾经读过,只是今日读来,再看福恒,心里顿有别样凄冷的滋味,不禁又想起西域一位高僧的诗句来: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九爷?”慧明拿着棋子片刻,见永铭依旧盯着棋盘只看不动,似是已经出神,不禁心中惋惜,小声提醒。 “呃?”永铭回神,抬眼只见慧明大师看自己一双了然的眼,心中顿时明白,那诗句并非树下的康安所想到,而是自己的心不在焉,不舍?终究是不曾放下。情难断。 “该您了!”慧明比出请得姿势。 永铭的回答只是把棋子放回棋盒,低叹:“我输了。” “九爷棋没输,只是九爷的心乱了。”慧明把棋子拿回棋盒,“还要再下一盘吗?”问是问,但手已经开始合上棋盒。 九爷摇头,心乱再下也是输,索性就端起手边的粗茶碗开始细品,茶水入口竟是苦的,微微皱眉,欲放下杯子,又觉得舌后微微回起了丝丝的甜意,不禁抬眼看向慧明大师。 “此茶谓之苦丁茶,消火最是极好,九爷一定不曾喝过,因为这是寻常人家家常的解渴之茶。此茶味苦,但喝之却能苦中回甜,好似风雨之后的彩虹。”慧明也品过一口笑言。 永铭笑,笑意却只在嘴角,慧明的话他如何不懂,只是出家人何曾能懂朝廷的风起云涌,又怎么会懂二哥被废后之后的暴风骤雨席卷而来,多少朝廷大臣会被株连其中,他永铭处心积虑保全的人也在风雨之中飘摇,岌岌可危。 “茶在叶梢头,本是嫩枝尖,沸水一过,纵然先苦后甜,也好似回光返照。”永铭放下茶杯,淡笑:“好似青山绿水,茶在杯中春盎然,却是旧年春色,香如故,人事非。”好似他与福恒,好似他与永炎,以及朗月、以及往昔……皆如过往的茶香沉在记忆里,不可追。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慧明合十手轻念。 永铭淡笑:“这是《心经》我最近倒是经常读诵,其中的话如今读来却是有一番大道理,不知道大师可还记得我那日的话,不知我与佛能否解下缘?” 慧明大师合十手掌起身,朝永铭鞠躬:“九爷自踏进这寺院便是与佛结缘,那日九爷问老衲的话,问错了。” 永铭挑眉:“哪里错了?” “问错了人?”慧明合十手。 “那要问谁?”永铭觉得这慧明有意思,不知道他的话里又藏了什么乾坤。 “问九爷自己。”慧明合十手笑。 永铭睁眼,回视慧明大师。 “九爷,放得下吗?”慧明抬眼直视永铭。 永铭垂眼望天:“利禄荣华,娇妻美妾,本王都能放下。”他从来都是擦肩而过,他不在,他们会更好,至少能保命到下一任继位者,他只是一个变数。 “心呢?”慧明静问。 “……”永铭回视慧明,“能……”放下,余光中,福恒的脸就在花下,看似懒懒地抱胸看着他,像只等待狩猎在树枝下潜伏的豹子。 “能放下!”永铭吸了一口气,吐出二字,余光却看见福恒的嘴角满是讥笑的弧度在那厢扬起,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子好似黑洞,在将自己揉碎了放进他无边的暗色眸底吞噬。 “老衲明白了!”慧明合十手施礼,“一切会如九爷所愿,只是老衲还是那句话,法海无边,能度一切诚心向佛之人。”慧明说时,故意把“诚心”二字重重的又强调了一遍。 永铭回礼:“有劳大师了!” “那里,九爷的朋友想是在哪里等九爷多时了,老衲先行告退。”慧明大师施礼,即命小沙弥撤掉自己的茶碗,给福恒上了一杯同样的茶。 “福……”福恒看见小沙弥过来,就缓缓地走出树后,走到永铭不到三尺处,屈身欲请安,只是这一低身,永铭眼就瞪大了,这福恒分明是故意来请安的。 “你——”放肆! 永铭端着茶脸微微得分不清是泛红还是发青,盯着福恒半跪在自己的跟前,刚才两吃得距离,因福恒这一低身,几乎就要贴身而过,如果福恒还低身的话—— “佛家重地不必施礼!”永铭想起身,但是起不得,福恒不偏不倚就偏偏选择在他的身前的微微张开的腿际低头打千请安。 福恒头刚擦过永铭膝盖内侧,就相当故意地在永铭膝盖高处仰头看永铭,目光很自然,也很暧昧地从某处缓缓地移上来仰视永铭,他也不知道自己何以如此大胆,只是看见永铭,他自然而然就做了,仿佛在心里,他觉得这样做再自然不过,心里甚至说没衣服时,他也这么做过……而且没有距离…… 福恒被脑中突来的想法怔得微微有些惊讶,他分不清是因为景祺的话,让他有了幻想,还是梦里的人真的就是怡亲王,让他想亲近,近到无缝隙,梦里说那是归处。 福恒不解心中突来的亲近之感,只能在起身时,用一双如墨的眼在永铭的眼底寻找他的答案,寻找被迷雾撕碎的真相。 永铭不想回答福恒的询问,下意识的撇开眼看手中的茶,再度品品那苦衷回甜的滋味。 “王爷不问康安,为何在此?” 福恒退到一边径直落座,既然永铭说佛门之地无须重礼,他自然悉听尊便,自己照顾好自己。 “这不是亲王府,寺院自然是来者来,去者去,来来去去皆是随缘,擦肩而过何止你我二人!” 永铭起身,不打算和福恒多言,敏感时期,他和福恒越少接触对彼此越有利。 “若是擦肩而过,王爷何苦要对康安下药?”福恒抱着茶碗,的却他是没记忆了,但是唤月描述的那个人,毫无疑问就是怡亲王。 “本王不懂福贝勒从哪里听来这传言?”永铭站在石桌边侧看福恒,心里早就有数,也知道福恒迟早会找上门来,只是没想到是如此温和的方式。 “这话王爷是要等皇上来问,才肯说实话?谋害朝廷重臣,纵然是皇子也罪不轻吧!” 福恒端坐在木椅上,缓缓的品茶,茶甚苦,只是余味有丝丝甜,好似梦中的情,痛却甘之如饴。 “本王只知道谣言止于智者,福贝勒据传是个英明果敢的人,想来是高估了。”永铭淡笑,纵然心里打鼓,但是他只能赌福恒是在诈他。 “康安是什么人,世间只怕没人比王爷更明白?或者我该喊王爷九爷?或者……”福恒用指尖抚过杯沿,低言:“永铭?” 此名一喊,不仅永铭,就连福恒心中也微微暗惊,好似梦里的呓语破梦而来,敲击着紧闭的心门,只这一声,心就已经有些缭乱。 “永铭——”福恒起身,朝永铭走近,眼直直地盯着永铭,捕捉每一次永铭眸色的变化,他记得的,这双眸子是琥珀色,那样的时候水漾漾的最是动人…… “放肆!”永铭用手中的茶杯挡住了福恒的视线,“福贝勒,玩笑开过了,我想我们还没熟悉到你可以直呼本王名讳的地步。” “能不能直呼不是你一人说的?”福恒挡住永铭的去路。 “哦?”永铭挑眉,无视福恒眼中的威胁,一脸疏远地说:你在胡说什么? “我……”福恒欲开口,余光处竟见何翔和景祺远远地赶来。 第十二章 “我……” 我们共枕了十余载……?…… 皇城的灯笼挂满了乾清宫的屋檐,依旧是不变的红色在入夜的风中摇曳着人心的不安。 御医们一个个进去,却始终没出来。 门外的王公大臣密密地按着品阶跪了一片,匍匐在地久久没有言语,只见一个个人被传召进去,又一个个离开,不久院子里余下的一片都是诸王贝勒。 风在吹,细雨淅淅沥沥地飞落。 福恒微微抬起的眼,可以清楚看见雨水打湿了永铭的亲王袍,然后衣服的颜色一点点地由浅入深湿了一片,到口的话始终没能说出口,梗在喉间,却又不知道何时才有勇气再次说出口。 雨仍在下,御医们依旧在屋里会诊,门外的除了哭泣声与无边的静默,就是压在心口沉沉的压抑,一刻重似一刻,好似生命最后的瞬间在一点点地流逝。 太子去了顶戴跪在那边院落,被人压着神情不明,如果他还有什么侥幸的话,此刻已经已经面冷如死灰,明黄的圣旨就在他身后宣告他皇上第二的位置,连同自由已经不再属于他。 永铭跪着,低头看着地面已经湿得不见一处干爽,兄弟们的哭声隐约可闻,真真假假却难以辨认,他只知道此刻兄弟们心中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二哥废了,大哥已经圈禁,皇阿玛病重,而皇阿玛属意的下一任储君是身边的谁? 福恒不在乎皇子们的心思,他匍匐在地,入春的地仍旧有着刺骨的冷,他的眼循着永铭的身影缓缓而上,那大红的的灯笼好似他这一生的荣华,从那年的雪夜开始,到如今好似迈进了一道坎,他觉得自己该撕心裂肺般疼,因为那扇门后人是他的父亲,一个永远不能相认的父亲—— 他恨他的! 但此刻福恒却觉心中翻涌的皆是不舍,皆是难离,就像那年生母离开的那刻,无依的自己好似柳絮没有归处,只有…… 只有永铭…… “皇上召福贝勒觐见!” 福恒未及回神,那扇门就突然开了,然后一个人就喊出了他的名字。 福恒连忙起身,朝前面的主人点头示意,就忙着朝屋里快步而去。 屋里依旧是袅袅的龙诞香缠绕着丝丝药味在鼻息间掠过。 “奴才福康安给皇上请安!”福恒就着床前那块铺上的白狼垫子行大礼,欲三叩九拜,却听床上的人说:“免了!起身过来!” 福恒方从垫子上起身,按照隆庆帝的示意,静静地挨了过去,只是这一抬眼,第一次他发现他眼中一直高高在上、坚不可摧的生父,也只是一个跟着岁月一起老去的寻常老人,厚厚的锦被下,一身秋色素色衣装的隆庆帝那双曾经有力的把他抱起来的手,肉也渐渐瘦干了。 心中一阵悲愤,多年的恨、母亲留下的怨,多少年的抑郁不平,沙场上对亲情的渴盼霎时间让福恒在与隆庆帝四目相触的那一刻翻涌,苦涩又血浓于水干涩在喉间抽动。 福恒忍了又忍,努力想做好一个臣子该有的谦卑,却在隆庆帝伸出手后,泪落满腮。 福恒不想承认这个不承认自己的父亲,但是这样想,也无法改变心中他是自己生父,他疼爱自己的事实……儿时忘却的记忆历历好似在目,从来抱孙不抱子的皇上,儿时独独抱过他,还亲自教他读书,在他每次被永铭丢下独自躲在御花园伤心时,总是皇上第一个发现他…… “哭什么?” 隆庆帝话是如此说,但心里第一次觉得空落落的地方被填满——他唯一流落在外的儿子是爱他的,也是唯一真正爱他的。 “奴才失礼了……”福恒撇开脸不想落泪,只是已在腮边的泪已经擦不去。 隆庆帝的眼在听闻“奴才”二字时,眼色渐渐黯然,有些话呼之欲出却不能出,但把秘密带进棺材对自己又何其残忍。 “康安,想重新做回大将军吗?”隆庆帝握着福恒的手,其实他想问,康安你想要什么?只要康安要的,他都尽力给……他不会允许任何一个皇子欺负他,尤其是永铭。 福恒抬眼,他不想做大将军,他要永铭但是他不能说,只能跪在皇上面前:“皇上让奴才做什么,奴才就做什么!” 隆庆帝涩涩地扬起了嘴角,分不清是苦是甜,只要福恒要的,他能给的,都给,但福恒不说他要什么…… 屋里的声音外面听不见,永铭与诸位王公兄弟在外面只能依旧跪着,默默地揣测屋里的故事。 “皇上怎么独独这次只招福贝勒进去啊?”难道是立谁为太子,要一个个询问? “他是最后一个异姓人了!” “九哥,你说皇阿玛这是要问什么呢?” “我如何能知道。” 永铭淡笑,只觉得头大,皇阿玛果然心中想得最多是的是福恒,不想福恒卷进着皇子之争,但他怎么能忘了福恒手握天下兵权、又怎能忘了朝中近一半重臣都是福家的旧部…… 欲夺皇位必要拉拢福恒,而得帝位第一个要除的——也该是福恒…… “出来了!” 一个人低呼,永铭抬头只见福恒从屋中退身出来,正好转身,四目不经意交接。 福恒一怔,脑中仍旧是刚才匍匐在皇上面前那句:“康安只效忠皇上,眼中也只有皇上!”尽管胸口此刻藏着皇上密旨,福恒还是因为永铭那瞬间担心的眼,心紧紧地瑟缩了一下。 二人不及言语,就听屋里传话:“皇上请诸亲王觐见。” 对望只是一个擦肩的时间。 “呃……”福恒想说什么,只是永铭已经擦肩而过,福恒只能朝前走—— “康安,朕知道你从小就想当大将军,想名垂青史,东边的海战,你可有把握?你放心,朕一定把最好的将领都给你……” 福恒闭眼,名垂青史?真是他所想吗? 夜寂静。 永铭出宫时,已经是夜半,春雨未歇,依旧纷纷扬扬地飞舞。 永铭手上捏紧北上的圣旨,不是他怀疑,而是皇阿玛真的在疑他和福恒,福恒东去作战,就把他往北边派送—— 明日即刻启程,果然八哥没放过他! 永铭想笑,只是嘴角扬不起该有的弧度。 永铭拉开轿帘,帘外夜幕好似黑幕,只有灯笼过处的丝丝微光在夜色里明亮,永铭知道皇家无情,只是他已经放手,为何还不放过他们? 永铭正惆怅,不想轿子忽然停了一下。心里疑惑,论理二哥已经废除,他永铭的大轿无须为任何人承让,忙要问何事?难不成这半夜也有民众拦轿喊冤 “九爷,福三爷……”何翔在永铭的帘低语。 永铭抬眼,询问。 “便服!”何翔低语,他知道自己不该帮福恒,只是数月以来所见,心中也不知道自己帮程潜是对,还是错,明知道自己主子的心思。 想说不去。 但永铭捏紧手中的圣旨,却看见街角,福恒牵马站在无人处,就像被黑影掩盖的一处不可磨灭的心痕,不舍!如何能舍,十余载相依偎不是夫妻,胜似夫妻…… 轿子在走,福恒的身影在身后伫立,永铭想放下轿帘说不去,但他却静静地看着南无消失的影子,没来由的,他想见福恒,即使此刻也想见,心里一个声音说:只怕来日再见只怕去日不多。 站了近一个时辰,福恒看着永铭的轿子姗姗而过,明知道这样就算站一夜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明明都说不认识自己的人如何为他停驻……但他还是一出宫,就遣走所有的仪仗,这样傻傻地站了街角淋雨,总是想,只要等,他一定会停下来—— 原来到头来,总就是空吗?他爱的人终究不爱他吗? 他有好多话要说,胸口的圣旨还在,只是在胸口的圣旨后,还有一封封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的书信,这些书信无一不在说他与永铭有过过去,只是他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永铭一去不复返,连为什么都不说,就不要他了,只给他无数个冷冷的背影,说一句:“我们熟悉过吗?” 失魂? 落魄? 福恒静静地吹着冷风,看着永铭的轿子越来越远,渐渐地消失在夜色,化作夜色,然后感觉到自己的心一毫一毫被撕裂在这夜的雨里浸泡。 冷? 疼? 还是遗忘的空白? 福恒没有动,眼看着早就模糊的夜色,任凭黑暗将他笼罩,神情不变,肩背依旧挺且直,他不会放弃,他只知道爱过放手,他不允许没有理由、没有缘由就失去,明明他心里一直有他。 他福恒没有忘记过,即使那个女人对他下药,他都一直在找梦里的人。 “何苦?” 身后一个声音轻问。 “……”福恒转过头,瞪大眼,是永铭?! 永铭只是叹息,分不清是对自己,还是对福恒,心中想到的还是那句慧明大师的话:“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明知是空,还是执迷、不悟! 第十三章 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脸,但福恒知道他是永铭。他不知道,永铭为什么回头,站到他的身——明明离开了那么久。 永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违背自己的意愿,站在这里。 “你……” “你……” 福恒与永铭同时开口,却又不知道如何说,明明咫尺的距离,却好似用天涯渴盼彼此相望。 “你……”先说。 “你……”先说! 二人又再度同时说。 “你,你先说。”福恒心跳如鼓,撇开脸突然觉得不自在,怕自己乘着夜色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 “还是你说吧!”不自在,甚是不自在。 永铭望望夜色,细雨如丝,丝丝落在脸上丝丝冷,只觉得不该下来,下来又能如何,徒增惆怅而已,明明人事已非。 “我……”福恒开口,却发现明明觉得有很多话要呼之欲出,却偏偏此刻无言可说,他不想问为什么分开,只想说我们重新来过。 永铭抬眉,不解福恒话到嘴边却没了音。 “你还想问我,为什么害你?”永铭突然想反正都是死,死在福恒手里是不是一种幸福?想着不禁撇开脸望向那边天。 “……”福恒不语,只是看着永铭夜里模糊的轮廓,想要抓住,总觉得不抓着,他就会飘走,把另一个人搂进怀里…… “其实没缘由,久处官场的你不会不懂。”除去政敌而已…… 永铭打算转身,只是微微有些不舍,皇阿玛每日况下的健康无不在说,他和福恒如日中天的日子正在走远。 “你以为我会信?”福恒低语,讨厌这样疏远的距离,讨厌永铭一步步要把他逼走的伎俩,寒心又不舍。 “呵呵呵,那你希望是什么?”永铭笑着转身,有些距离总觉得拉开了,就再也回不到从前,好似儿时的八哥与自己。 “我喜欢你,从不曾变。”福恒身体未动,在细雨轻风中静静听着永铭要离开的脚步声。 永铭身形一顿,嘴角不自觉的扬起,只是微微的泛苦,事到如今,说这些又能怎样?没有未来的,注定现在,将来都没有未来。 “你在说笑吧。我们都是男人!”永铭轻笑出声,“流言止于智者,你连这也相信?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们说……” “我只信我自己!”福恒伸出手拽住永铭的手臂,拉到身前,掷地有声地说:“我信我们就是传言中的关系。” “但我不信!”永铭伸手去拨开福恒好似铁臂的手。 “是吗?”福恒面色发冷。 “因为根本不存那回事!福贝勒想多了!”永铭面色不改,只想离开,离开这明知道是陷阱一般的任性。 “那你何必来见我?”他福恒心里剔透得很,没有关系,永铭就不会在这样的夜亲自下轿来见他,又何必在众人面前丝毫对他不加以颜色。 “看你傻得紧,没见过在官场摸爬滚打数十载,会如贝勒这般听信谣言,便要当真要刨根究底的人。”自寻死路。 “我最傻的不是刨根究底,而是太信你!”所以你才能对我下药,还谎话连篇,无一句真! “你不是只信自己?”前言不搭后语。 “因为信你太久,你却没真心。”只能信自己,却还是喜欢你。 “我没真心,你又何苦拉着我?”知道他永铭没真心,就该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 “因为喜欢,因为一直喜欢。”不想放。不能放。更不愿放。 “我再说一次,福贝勒,你被人骗了,我是男人,你也是男人,何来喜欢之说,我觉罗永铭只爱女人!”永铭最后一句话未完,就被福恒一把压在墙上。 “只喜欢女人?”那程潜算什么?又骗他! 想到撞见的那夜,想到那张媚眼如丝的脸,福恒就恼怒,心就抽抽的疼,什么他都可以忍,多长他都可以等,唯独他不能与人分享自己一心一意喜欢、专心专意等待的人。 “恩!” “呵呵呵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什么都忘了?”福恒冷笑,心气的发抖,事到如今还骗他? 福恒恼怒拿手掐住永铭的颈,把永铭狠狠得压在墙上,指尖紧紧地捏住永铭的下颌迎向自己,那么多年,他在南地漫无目的的追寻,纵然遗忘,但多年的情字已经扎根,岂是一句忘了就能释怀呢?为什么爱过要强迫他福恒忘记?喜新厌旧?只是玩玩而已? “你这样对我是死罪?”永铭仰着头,冷笑。 “我不怕死!”一起死才好。福恒漆黑的眸底映着永铭努力想撇开的眼。 “我不想死,不想和你一起死!”不要你陪我去死。 永铭垂下眼,讨厌福恒把生死说得那么轻易,难道他不知道他永铭忍的如此辛苦,为的就是让他好好活着。 “呵呵呵……由得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哪里不好?哪里不如那个程潜? 福恒凑近永铭,捏紧永铭的下颌,迫使吃疼的永铭仰起脸看着自己,恨永铭近在咫尺也好似天涯的疏离,他想说他福恒那里不好,他都可以改的。 “我贪生怕死!”永铭不想多说,只想离开,怕自己被这双夜色的眸子驱走所有的坚持。 “康安愿为你护驾!万死不辞……” 福恒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说出时自己也愣了神,如此大胆又大逆不道的话让他心中也沉了沉,但却好似说出了心里话一般,福恒又舒了一口气的轻松。 “胡说什么!”永铭恼怒,狠狠一拳走在康安的肚子上,看他到底活了多少岁,有没有脑子:“你死,你盼死是不是?”你死了,我永铭又算什么? “嘶——”打得够狠——福恒吃疼,没想到永铭此刻还能反抗,更没想到不管自己多么挑衅都不会动怒的永铭,会对自己发火,甚至还想拳脚相向,不仅松了手劲,任凭永铭对自己挥拳相向,心里只觉得好怀念、梦一般带着熟悉的亲昵…… “康安,你要死,别死在我面前,更别对我说!” 压抑了自己许多年的永铭第一次很想很想暴打福恒,他多年的经营,他多年的压住的思念,他多年的努力遗忘——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还要说当年年少时的话?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就是不能忘、为什么自己听了福恒的话还是一样的心动—— 明明都已经不再年少,明明已经生死难卜,明明去意已决…… “康安,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为什么不好好的呆在南边?”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就那么想死吗?” 永铭没打出一拳,就低低地宣泄一般吼一句。 福恒没有避让,也没有如儿时那样还手,只是静静地护住要害,任凭永铭好似宣泄一般地出手,只要永铭不离开,只要永铭不疏远的说不认识他,他不怕疼,一点也不觉得疼,只觉得眼睛有点湿润,他不懂,明明那么担心自己的人,要让自己忘记他! “我不想看见你!”永铭握紧又要打一拳,只是拳到福恒坦然直视自己的脸时,忽然住了手:“你走吧,别让我看见你,你也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想看见你!”福恒楼紧永铭转身欲去的身体,“死也想看见你。只为你死,梦里一直这么想、不曾忘。”也不敢忘…… 永铭一愣,不知道自己是该动容,还是拂袖而去,爱了十几年的、想了数十年的人岂是一个转身、一句忘记就能放下的人,何况此刻他真的不想与福恒就这样分开,怕没有明天再见的时候——皇阿玛的时日太医说无多…… “没有未来。”永铭静静的低语,分不清是对自己说,还是在告诫福恒。 “我给你!”福恒搂紧永铭,好似跌进了久远的梦里,梦里的人也那么问他,他的心里一直这么想。 “只有死!”永铭静语,心中微微有些动摇。 “一起!”福恒闭眼感受怀中僵硬的身体渐渐颤抖,而他只想抱紧,不让害怕侵袭怀中的身体,“谁若想杀你,我先杀他!”不要害怕,他福恒会保护他,用命、用身体牢牢护住他。 “……”永铭闭眼,嘴角发笑,分不清自己的笑是苦是甜,还是无奈或者心满意足,只觉得为这样一个人死也是值得。 “……别离开我,我们和好!”福恒把唇凑上永铭的颈流连,好似这一刻他等待了很久,又似乎他从没离开过,怀中的人自始自终都是他福恒的。 “放手吧!”永铭忽然说,欲拿手拨开福恒的钳制,他想明白了,为了保住福恒,他什么都愿意做,他永铭只要福恒好好地,他可以展开羽翼护住这只傻傻的大猫,死有何惧,“一切到此为止!” “我不放,你是我的!”福恒暗暗握拳,失而复得的东西他福恒不会放手,他只想抱着永铭继续这许多年来,只属于梦里的温存,与归属感,“同生共死……” “我们没有哪一天!”永铭深吸一口气,又恢复了刚才疏远的语气,“我要同生共死的人不是你。”你应该活着。 福恒心一紧,好似被人生生一刀捅进了心窝。 “那是谁?”是哪个程潜?福恒低低的问,耳边却好似听见了自己的骨节在一节节的咯咯直响。 “不是你!”永铭感觉到福恒瞬间的僵硬,心疼却不能心软,他知道福恒还在试探自己,过去那些,福恒还没想起来——不如现在斩断…… “除了我,其他的人都必须死!”福恒不放手,“所以,你只有我!”也只能只有他福恒。 “此话怎讲?”永铭自认福恒不是鲁莽地人,想来不过是一时赌气之言。 “我已经派人南下杀程潜了!” 福恒不假思索地说,明显感觉到身下的人身体一震,心中恨意加深,如果当初杀程潜只是一时不快,那么今夜福恒心中下定决心非要拔掉这跟肉中刺。 “你胆敢行刺朝廷命官?”永铭瞪大眼,不懂何时福恒妄为如此。 “不然王爷寿辰时 我献上他的人头作为贺礼如何?”福恒冷笑,他的眼看着永铭眼中的担心时,心就好似一毫毫在冻结成冰。 “你在自寻死路!”永铭怒极攻心,不敢相信福恒为何如此。 “因为福恒无路可退!”为你我可以负天下…… 后面的话突然从心里冒出来,让心冷如冰的福恒也着实惊了一把,他终于懂了自己为什么在意兵权,明明无意名垂青史…… “此话何意?”永铭不懂福恒为何口口声声无路可退,“难道不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一步看王爷与程潜双宿双飞?哈哈哈……王爷高估康安了。”福恒把手探进永铭的衣襟:“康安所求只有一样,王爷可以不给,但是康安会要。”即使是抢也要得到。 第十四章 永铭慌乱之余压住了福恒的手,吃惊地看着黑暗中的福恒。 明明言语间,永铭明明已经觉察出福恒对彼此间地关系,依旧还在揣测、试探,但言语几番交锋下来,福恒的语气与举止无不像从前一般任性又不知死活。 “怎么要?”砍了头还能说话吗?永铭嘴上冷笑不已,手上却在暗自使力想把身上越压越不规矩的福恒推开。 “怎么能要到,就怎么要!”不择手段也未尝不可。 福恒那容永铭今夜逃出他的手心,战机决不轻易随它逝去,把永铭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怀里拉紧彼此的缝隙。 永铭想叹气,只是看着福恒漆黑的眸,隐隐觉得福恒承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 “你以为我会信?”永铭挣扎未果,索性任凭福恒在自己颈窝处缠绵,撩拨出曾经熟悉的热度。 “我信,你不信不重要。”你终究会信的。 福恒抓着永铭离开墙角,往另一头他前日才发现的院落——那是他的院子,偷偷买下的四合院,很古怪很隐秘,就在花枝巷里的四合院! “康安……”你要绑架? 永铭眼中掠过一丝慌乱,被福恒半强制地拉向巷子深处,凭着对福恒信任,他的慌乱没有持续,就在一声门的吱嘎声中,瞬间明白福恒想干什么。 “你疯……”永铭听着门合上的声音,声音不觉有些放低,但话刚出口,就被福恒毫无预兆的吻,封住了言语——瞬间,永铭已经分不清疯的是福恒还是自己,永铭自己也不确定,他只知道如果他真不愿意,福恒不可能能带走他。 “……” 和上门的那一刻,福恒脑中闪过片刻的熟悉,似乎似曾相似,他无暇去听永铭说了什么,迷恋着这闪过念头,入情入境地一把拥住永铭,就习惯地吻上去…… 吻,很莫名,熟悉、或者试探,带着熟悉加深,一种属于身体的记忆,就让空白的记忆好似被捅破的窗户纸,那层心中淡淡地疑虑就这么被化在了唇舌之间。 往昔也许会随着记忆淡去,但铭刻在身体间的熟悉好似把遗忘的时光一点一滴注入,彼此都渐渐淡忘的、那份曾经密不可分的情感…… 吻,很容易让人沉迷,但当福恒的手爬进永铭的衣摆时,瞬间清醒的永铭一把推开未曾料到此刻会被反抗的福恒。 “你弄错了人了——” 永铭反手就去开尚未拴上的门,他记得他明日就要出京,他记得今夜的皇阿玛生命垂危,他甚至知道皇阿玛是故意把他和福恒分开……他和福恒不可能,以后也不可能! “我没错!我一直没错!” 福恒一把压住门,即使面对永铭背过去的身体,他依旧爱他,爱的发疯,爱得可以豁出生命,爱得死也要抓住不想放开。 “因为错的人是你!”福恒居高临下地俯看不愿意回头看自己的永铭,心痛,但是仍旧爱,即使没记忆,那份心意却没变过。 “本王说你错了,你就错了!开门!”永铭拉不动门,索性板着脸回看福恒嘴角泛起的涩涩笑意,不想承认他双手拉不动分毫福恒单手压住的门。 “是我的错,我从遇见你就一直在错,因为我爱你……一直爱你……你却不爱我!” 福恒心里苦,嘴角却在笑,他漆黑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永铭,即使永铭一脸无情,他还是爱他,心里一只揣度的事情放在心里只觉得苦,说出来却是绝望,他以为自己会哭,但他只听见自己把心口撕裂,然后把血淋淋的伤口赤果果呈现在这个伤害他的人眼前。 永铭撇开眼,他想说没有,他爱,一直在爱,一直不曾忘记,但是他不能说,他要福恒活着,不要被他牵连……他的爱,福恒可以不懂,但他害怕福恒受伤的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福恒揪住永铭的衣领,一寸寸的接近,眼中的恨让黑色的眸子,更加漆黑无底。 “没有为什么,爱就是爱,喜欢就是喜欢,遇见了就喜欢了,而不喜欢的终究不会喜欢!”永铭脸上带笑,心口一寸寸被自己捏碎,一双琥珀色的眸在福恒看似无情的脸上蜿蜒而过,想要记住这个他爱得愿意死也要他活着的人。 “但我福恒爱得,就算不爱我,我也要得到他!” 福恒的心在冷,但想要永铭的心在胸口叫嚣着,得不到心得到人也好过一无所有。 “你在犯错!”永铭低声提醒福恒,又似乎在提醒自己,他不想离开福恒,希望福恒拥住自己,但是他不能,忍了这许多年,不能……不能功亏一篑! “我知道,但是不可挽回的,不如一错再错,将错就错,你是我的!永铭,你是我福康安的,我想娶你,很久以前就想娶你……让我错吧!”陪我一起错! “康安……”永铭看着福恒俯下来的脸,忙撇开脸,却不想让福恒抬脚,顺手落了门闩。 “我要你!就今晚!”福恒搬过永铭的头深吻一次又一次,直到永铭一阵拳打脚踢后,不得不衣裳半褪地靠着门喘息。 “你疯了……”永铭看着福恒眼中那抹似乎越来越红的眸子低喘。 “你逼得!”福恒扯开自己的衣襟,继续靠近已经无力挣扎的永铭,耳语:“其实,也许你是爱我的……” “胡……康安——”永铭不敢置信,福恒居然……居然把他往屋里抱! “我证明给你看!” …… 曾经多年困扰自己梦境的老道又在梦里叫嚣。 永铭睁眼望着灯火摇曳的蚊帐,蚊帐上,永铭第一次发现,康安这张床的蚊帐上绣的竟然是两只一模一样的鸳鸳,永铭的眼有些模糊。 “我知道你怕什么,等我打完这一仗,我就辞官,你也辞官,你不能离开京城,我就陪着你天天在街上逛好不好?”福恒收紧胳膊,眼看着永铭手臂上捏青的青紫,心疼,但是不那么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是个皇子!”永铭无奈地低语。 “那又怎么样?”福恒横着胳膊,望着帐顶打哈欠。 “今夜后,别来找我了!”永铭打算伸手拾起落在地上的衣物,却被福恒压在原处不能动弹。 “你以为我是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青楼小倌?”福恒才懒得和永铭吵,说他霸道也好,说他不讲道理也好,他认定的事情,这么多年都不曾改过,以后也不会。 “谁敢说你是!”永铭低语,只想乘着夜色未明离开,这么多年,似乎他和福恒之间什么都没变,还和没分开时一样,明明都是男人,却偏偏好似密不可分的情人…… “明晚你若躲我,我就去你府上等你!” 福恒拿住永铭的手,迫使永铭手上的衣物从指尖滑落,然后扣在掌心……喜欢彼此体温无遮挡的贴近,“别再这么折腾了,永铭,我们不年轻了。”再过些年,他的儿女都要成家了,不是那日明慧问起,他都还以为自己还在十七八岁,谁知道转眼都是要近三十的人了。 “……”永铭静静地抬眼,望着福恒,只觉得恍惚,岁月好似匆匆下过的暴雨,明明大雨来时,他们都还是孩子,而今雨未停,属于他们的时间却没有了。 “年少的不懂事,难道现在还要错下去?”然后功亏一篑? 永铭看着福恒挤过来,不自禁揽住福恒,低问。 “只因为我们都是男人?这个理由何其可笑?”又何其合理……只是他福恒不改初衷。 福恒低吻永铭,冷笑,肌肤却在回味彼此汗水交织后的亲密,每一次拥紧永铭,福恒总觉得像凯旋后,那累累的伤痕痛着同时又无比的愉悦着,像个王者归来。 “礼法不容。”永铭有些困,既然不该发生的都发生的,福恒要干嘛他也不想阻止,不好意思说来太矫情,他和福恒什么没做过。 “礼法?呵呵……”福恒冷笑,指尖在永铭的眉眼处留恋,“你以为那些史官真不怕死?不过是有几个愚忠的想博个美名留青史。”说到底还不是贪恋名。 “你不想留青史?”永铭冷笑,哪个男人不想名垂千古,他永铭就想名留青史,可惜……他没八贤王的好命。 “留名青史?”福恒挑眉,他不想留名青史,倒很想让史官按照他的意思命人改写历史。 “没想过?”永铭冷笑,福恒不想留名青史谁信?一天在马上搏命,不为留名千古,就为皇阿玛那点赏赐?还不够塞福恒的牙缝的。 “没想过!”福恒指尖滑过永铭的唇,他喜欢永铭冷笑时,依然会扬起的嘴角。 永铭撇开眼,讨厌在他面前不说实话的福恒,但他的头没转过去就被福恒捏住: “你不信我?”福恒的话不是询问,而是肯定,但是他不以为意,只是笑,然后用指尖在永铭的颈部一路滑下,然后直视永铭的眼,一字一句地说:“我要的是,你这样,永远躺在我怀里,死后,碑上刻着福康安之妻觉罗氏……” “你在说笑?”永铭瞠目,一直觉得福恒有点疯,但没想到疯到如此地步。 “我像在说笑?”福恒低笑,用唇吻去永铭脸颊微乱的发,耳语:“我以前没说过?” “这是不可能的事。”永铭倒抽一口气,似乎觉得好像看见了福恒扒开他的墓穴,把他放进福恒曾经的说的合墓里。 “如果,有一天我做到了,你就死心塌地跟我好?”福恒直视永铭的眼,满是认真。 永铭皱眉,“做到了”?就和他好? “人都死了,你还想这个?”永铭苦笑,开始想自己当初给福恒吃的药是不是把福恒弄傻了。 “活着呢?你嫁给我?”福恒抬眼没有说如果。 “无稽之谈!无需作答!”永铭不想陪福恒这么疯。 “你只要回答我,我做到了,你就死心塌地跟着我,和我成亲?”福恒执着的问。 永铭白眼,想起来,却被福恒压着,一时恼了。 “康安,你疯了不成?你听说过男人与男人结婚吗?”自古只听说过佞臣,没听说娶进家门的。 “我只要你答应我,我做到了,你就死心塌地跟着我,和我成亲!”福恒重复,似乎在做什么重要的决定。 “是不是我几个兄长拉拢你,承诺了你什么?”永铭对福恒的笃定,满是焦虑。 “他们是来找过我!”也承诺过,如果他们事成,就把永铭送给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永铭不用再听,也知道他的兄弟们会承诺些什么,心里一阵冷意,倒不是担心自己怎样,而是担心福恒傻得成全他人,结果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答应了?”永铭不安地问。 “我只信,我自己!” 福恒把永铭的慌乱看在眼里,神情不变,他辨不清永铭的心思,但他知道,天下的皇子都不可信,永铭也是,如果永铭不对自己下那次药,他就算舍命也会让永铭当皇帝,但是现在他不想—— 永铭当了皇帝,他更是遥不可及……他不要成为永铭身边一枚棋子,要做就做棋盘的主人、永铭的主人! “……”永铭的眼先是一愣,后是黯然,他不知道自己该为福恒的成长高兴,还是该为福恒对自己失去信任而悲哀—— 永铭的心思复杂,又觉得滋味特别:到头来,他一心着想的人,如今也不信他了!就像八哥一样……这就是皇子的命运,算计天下人,结果天下人都背离了他们! 第十五章 “怎么不说话?”福恒侧过头,看着望着帐顶怔怔出神的永铭,伸手去摸永铭脸,即使记忆依旧模糊,但是心里就是肯定,永铭就是梦里他寻了千百度的人。 “说什么?”永铭聆听静夜里,雨打窗的声音,莫名的、似乎第一次发现这一季的雨下得如此频繁,或者只是今年的雨特别多,而他的心总是潮湿,如履薄冰,想说的很多,只是都不能说。 “说你从没忘记过我。”福恒把头依偎进永铭的颈窝,在呼吸间找寻梦里的余温,他的鼻子记得这汗水交织的味道,他的身体记得永铭身体的温度,他的心记得他一直深深地迷恋着这身体,这身体的主人,这想要一生一世的情…… “……”永铭想说他们从来没有过,何来忘与不忘?只是垂眼那刻,不自觉地滑过福恒颈间的手,触摸到了那块玉——鸳鸯玉!他的手颤抖了—— 玉有一双,他一块,福恒一块,他的已经在那年给了一个女子,一个跑江湖的人家的女儿,人说她美,其实还不及他的侧福晋,只是她说了一句康安儿时相同的话,“喜欢了,自然要爱一辈子。”…… 永铭不禁收手握拳,心里掠过一丝丝痛,“自然要爱一辈子”的人注定不能相守,康安如此,那个女子也如此,他努力过……但却害了她…… “你喜欢,我就送你!”福恒静静地感觉永铭的手在他的颈间留恋的亲密,玉很重要,重要到他数年来都不曾离身,但是永铭喜欢,他都会给。 “……你留着!”送给他永铭?这不是他福恒从他这里要走的吗? 永铭压住福恒要取下颈间玉的手,他曾经想过拿回来,斩断彼此间最后的联系,但是今天他不想拿回来了,就让这块玉伴着福恒吧,福恒的情,他永铭注定已经负了他。 “……”福恒大好的心情顿时一冷,嘴角在黑暗里十二分不悦地抿紧,永铭拒绝了他的心意,分明就是拒绝了接受他的心意,他恼怒,但是他不说,他要的只能是他的,给玉不要可以,但人他是要定了。 “留着……给你爱的女人吧!”不用看,也知道此刻身体僵硬的福恒在生气,永铭不自觉地搂紧福恒低语,模样像极了曾经。 “玉应该送给想要一生一世的人。”永铭静静地低语,语气之间有一种他自己也未曾觉察的伤感,是福恒不解的诀别之意,明明他们才相遇。 “一生一世?”福恒冷冷地扬起嘴角,他哪里来的一生一世的女人? “恩!”永铭依旧记得师傅送他鸳鸯玉时的话,他说那块玉见证了他父母一生不离不弃的感情,只可惜他与福恒今生无缘。 “这话像女人说的……”福恒冷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讨厌女人,尤其讨厌永铭提到女人那一副一生一世的模样,就可气又可恨,更可憎的模样。 “一生一世?像女人那样期期盼盼不觉得可笑?而且……”福恒凑近永铭耳语,“康安奉劝王爷一句,别说那样的女人没有,就是有,王爷还是不要想得好,因为这一生一世,王爷,你注定是我康安的!” “……”永铭瞪大眼,看着福恒,纵然福恒口口声声喊他王爷,但是言语之间,那语气,就连说的话都好似从前的模样,嘴角在暗处微微的扯起,不知到是该说福恒傻,还是情用到深处,已经难忘? “不信?”福恒习惯的把永铭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间揽住。 “信……”怎能不信?这么多年怎能不信! 永铭如福恒所愿地揽住福恒,低语:“但是,值得吗?”一直都不值得的,他们从开始就是错的。 “都说‘将军一荣辱,脚下万骨枯’,你说我脚下那些枯骨问过我值得吗?”福恒把脸靠近永铭的脸静静地问,“不如,我们死后,咱们躺在棺材里,那时你再问我,然后我们就这么躺着,细细地、慢慢想想?”说着掌心滑过永铭的身体摩挲。 永铭皱眉,自然知道福恒这是又缓过精神,来了兴趣,只得说:“我明儿要出京。” 福恒一愣,手上的动作一缓:“出京?明儿?”怎么突然就出京?不禁抬眼瞅着永铭,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今夜永铭偏偏会回头,不是他被感动了,而是……祭奠? 永铭以为福恒明白了他的话,便想起身拾起衣物早些回府,但起身,就见福恒一手拦住了他的掀开帐帘的动作:“我还没完!”想诀别怎么可能。 呃? 永铭侧目,懂福恒的意思,却不懂福恒这一停一顿间心中所想。 “……”福恒没有解释,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心中的了悟,他只知道他想抓住,所以就伸手抓住了,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福恒可以为了永铭做一切,唯独放弃不能。 “康……”安?永铭不解福恒何以拦住自己却不言语。 “活着!”活着,他福恒就绝对不会让他永铭委屈,也绝对不会让人敢委屈他永铭半分,他只需要时间,一点时间……他在朝中的势力 “你……”活着?何其突兀,难道康安已经觉察到了什么?永铭身体一僵,想回头,只觉福恒已经欺身上来。 “……”等我……心底的所想不可说,秘密、不可言,他福恒的心事无人可诉。他很寂寞,寂寞到连他最爱的人都想要离开他,他究竟要什么? 他知道……只是要得到的那念头呼之欲出,又被沉沉压在心底,不敢去想——那是绝路……没有回头的路。 次日的天下着雨,永铭离开小院,离开京城时,福恒依旧是昨日的一身素服,不顾永铭反对,默默地牵着马,一路跟着送出了城门外。 “再见时,你我,将不同。”永铭停住脚步,抬眼看着远处抬着空轿子的一队仪仗正从城门处缓缓而来,余光扫过一路默然无语送自己至此的福恒,淡淡地说。 福恒眼瞅着永铭淡淡的神情,余光看着那顶金黄的亲王大轿渐趋渐近,恍惚中他心中涌动出一种掠夺的冲动,一句话不觉脱口而出: “纵然物是人非,永铭……无论多少年,你注定是我的。”讨厌明明昨夜那样的亲密,翻身下床就好似陌生人地平淡疏远。 永铭皱眉,侧看福恒依然挺立的身姿,不解明明是别离的开始,福恒眼中却好似下一次相聚的开始。 “我们……谁也不会是谁的!”过去不可能,将来也不可能。永铭低眼,说完此语后理了理衣袍,准备在那边与何翔会合,昨夜只是残梦,终究要醒。 “是吗?”福恒冷笑,他不敢奢求永铭与他同心同德,但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锲而不舍。 “康安……”还是放手……永铭转身,深知福恒牛角尖性格的永铭忍不住想最后多言一句,但是城门处此刻突然响起了马蹄声。 一个人飞奔而来,面容满是惊慌,直奔福恒,眼却在看见永铭那一刻微微一怔,忙止步,只是脸上的焦急一览无遗。 永铭瞅了瞅来人,便转身上马要朝那边的大轿子行去。 “且等等!”福恒反手抓住缰绳,仰视马上的永铭,欲开口,只是开口反觉得话最是多余,于是只能用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永铭,想说什么,却什么也不能说。 永铭垂眼,看着马下的福恒,明明被冲淡的记忆满是疏远的距离,但永铭还是看懂了福恒的眼。 “昨晚……”永铭拿着缰绳撇开眼要走,“忘了吧!” “……”福恒依旧拿着缰绳,脸上无神情。 “放手!康安!”永铭伸手去拉开福恒的手,却发现福恒的手好似铁匝。 福恒不动,冷冷地就看着永铭试图扯开自己却徒劳地懊恼,半日才笑道:“我不放手,你再怎么样,也是徒劳的!我,福康安,王爷记住了,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言罢,福恒才放手。 永铭夺回缰绳,在马上坐稳,冷看福恒仰视的脸,满是倨傲与不折不挠的从容,就有些懊恼,话也不想说,打马掉头就走。 福恒不懂,只是用一双眼静静地看着永铭策马而去的远影,伴着扬尘消失在轿子消失的方向,身后还有跟着他身影消失的影卫…… “奴才……”刚才的仆人这才敢急急忙忙地跑上前请安。 福恒没有回头,依旧看着永铭消失得方向,扬起的尘土依旧好似一阵沙雾在弥漫,但他的手已经示意身后的人有话快说,不必多礼。 “爷,不好了,昨晚府门外来了一个女人!”奴才说。 福恒不以为意:“女人?”他可不认识什么外面的女人,难不成“宫里的?”福恒忙回头。 “回爷,不是!”奴才擦了擦了脸上的汗,忙找合适的词低问:“爷……在外面……在外面”可有女人? 福恒挑眉。 “回爷,昨晚府外,来了一个女人还带着两个孩子……说是……说是爷,爷您的儿子!” 福恒眉头微皱,怎么感觉这事儿,曾经发生过,不禁疑了心:“她怎么说?”进京数月之久,独独他昨夜不在府中,就偏偏昨夜出现,这无中生有的事是不是太凑巧了?还是有人想旧事重提,要来造什么事? 想着,福恒的心不禁一沉。 “她还说爷曾派人去她家提过亲!” 提亲?他福恒纳妾何曾提过亲,都是上面赏的,要不就是别人塞的,何曾问过他的意思? “查过来历?”福恒上马。 “是个汉人!”仆人低语,抬眼看福恒,“她说他有玉为凭证。” 福恒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犀利,这女人太可疑,分明就是他母亲当年带他进京的模样! “景祺!”福恒脸色微微一沉,当即唤景祺先去摸清底细,自己随即跨上马一路飞奔入府。 “老爷——” “老爷——” 福恒自翻身下马,就挎着刀直奔后院,他脑中满是他儿时初入福府的情景,心潮翻涌,脸上神色虽未变,但是心中杀意已决,他的生母海棠儿的一生,他不允许,决不允许谁来沾污。 “爷——”但福恒才跨进院子,余光已经看见家中的仆人在门边递着眼色,不禁回首怒瞪,刀出鞘半边,寒光照的那厢的仆人哪还敢看热闹,纷纷噗通在那厢匍匐了一片。 “今日之事谁若走漏风声半点,拖出去打死!”福恒沉声下令,言罢带人转身要朝书房走,他已经下令,将那个胆敢……羞辱他母亲的女人处死! 但就在福恒气势汹汹地前脚迈进院子时,一张孩子的脸就那么凑巧地从门里悄悄地探了出来—— 第十六章 永铭—— 一个名字从福恒的脑中跃了出来。 孩子的脸白里透着红,好奇的眼从门缝里张望出来,那是琥珀色的光…… 福恒握着刀柄的手霎时间忘了要如何拔刀,他只觉得浓雾好似被一阵大风吹散,永铭的儿时的脸,满是狡黠地向他袭来,那是一张好似水蜜桃儿脸,总是水嫩水嫩的,好似亲上一口,都能吸出水来。 他记得的…… 福恒的心好似雷击,怔怔地忘了呼吸,他记得的,他的心里只有这句话。 他记得…… 儿时,每次永铭偷偷亲他时,永铭粉嫩的脸都像水水的桃儿擦过,只是桃儿没有他唇瓣的柔软,没有让人欢喜的柔软…… 他记得的…… 他记得永铭大婚时自己的痛;记得永铭亲口说答应要和他一生一世的话…… 福恒的眼就看见那个孩子,仰望着自己的眼,琥珀色的眼,流露出好奇、与猜测,像永铭,又不像永铭,因为永铭的眼总是上挑着魅惑的眸光……自儿时就醉了他。 “娘,一个好漂亮的人看着我,他是不是我爹!”孩子忙回头屋里的妇人说。 接着,福恒颤抖的心,看见门被轻轻地一推,一张清秀脸从门里探了出来。 女子算不得倾城之貌,也绝非妖冶夺世的狐媚,干干净净的脸,透着南地女子特有的柔婉,只是在娇小的身形之上,一双动人的眸子透着习武女子特有的几分英气。 “请问……请问你们老爷……”来了吗? 女子在觉察福恒几乎瞪落的眸子时,忙垂眼,福恒这样好看的男子,她虽跟着父亲、丈夫走南闯北许多年,却是第一次见,纵然如此,她也知道不可盯着看的道理。 “他就是……”一个仆人要开口,就被福恒伸手示意噤了声,虽不懂福恒的意思,但忙低头退了下去。 “老爷今早出门了,有事告诉我和与他说一样。”福恒接过仆人的话,眼依旧看着女子,几乎苛刻地打量着女人的外表,没有一样是永铭喜欢的,只除了——她是女人! 女子一愣,随后垂下眼,先是往屋里一喊:“康儿,快出来!”接着一个刚才和门边一模一样的男孩子也扑腾腾地从屋里跑了出来喊着娘,一面用眼看着福恒,眼睛写满了:“你是我爹吗?” 福恒没有答话,只是示意其他人带孩子在院子里等着,自己率先往屋里走,第一次他心里没有叫嚣着要杀了永铭那小子,他很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他只知道他爱永铭,他不要失去永铭,更不许任何女人走进永铭心里…… 女人跟着福恒,不放心地看了看在院子里被人围着坐在石桌边吃瓜果的孩子,提着刚换上的绫罗衣裙上了台阶。 福恒一听见身后的女子迈步进了屋,便习惯地在上座坐了下来,示意女子寻了一个下处落座。 外面的人都道是福恒的老相好,不然何以一见面,福恒就领人单独进了屋子,丝毫没人觉得一男一女独处一室有何不妥当。 福恒知道不妥当,毕竟……对方也算是永铭的女人,但福恒更在意的是,这女子是不是就是永铭要离开自己的理由——把一个女子的肚子弄大了,做男人都是要承担责任,永铭也不例外,何况永铭至今无子嗣…… 女子也觉得不妥当,但一转念,思量自己要说的是孩子的由来,自然是要避嫌的——好在她也是走南闯北的人家孩子,多少见过世面,也没什么局促,在距离福恒最远的尾座,静静落了座。 “不知道夫人有何凭证?” 福恒知道永铭素来做事不会没来由有始无终,这女人有了他的孩子,自然……福恒心口如割,脸上依旧带笑,有了肌肤之亲,自然会有信物,那似与自己…… 女子一怔,她以为大家一看孩子就会明白——毕竟两个孩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孩子像父亲,却没想到还有人真要凭证。 “老爷提过你,两个少爷倒是像我们老爷,但我们老爷说要看凭证。” 福恒脸上无动于衷,但是心中早已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寂静而无光,一声声我们老爷,让福恒恍惚自己与永铭真是一家人,只可惜永铭是那个喜新厌旧的负心人。 “即使如此……奴家这里凭证倒是有,不过请……背过身好吗?”女子踌躇半日说。 福恒一怔,对一个将军说背过身去何其大胆?他怎知道她不是刺客? “奴才斗胆,建议夫人到里面屋取出来如何?”不知道何时跟进来的景祺忽然出现在福恒身后道。 福恒觉得极是,示意景祺带女子先进屋,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时,他对自己的冷静感到畏惧,他第一次发现他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为了讨好永铭,可以费尽心机的福恒了,他要的……即使伤害永铭,他也想得到永铭…… 福恒正为心中的想法感到惊诧时,景祺守住的门开了,那个女人的手还在颈口徘徊,但是福恒的眼睛犀利地就看见了女人手中那块温润的胭脂玉—— 与他颈上那块正好是一对! 福恒没有说话,瞪视女人的眼瞬间被那块胭脂玉灼伤了心,福恒只记得永铭说“要送给一生一世的人”——难怪胭脂玉,红如血,因为那是心底被割伤的血! “就是这块玉。”女人双手托着玉,她犹记得那个男人清晨把从颈上取下这块玉,看了许久后送给她时,慎重的神情,他还说:“这玉原有一双,第一块……我负了他,这第二块我给你,愿此生你我不相负!” 福恒没有动,那块玉就是摔成了碎片他也认得,他脸上没有任何神情,脑子里翻腾来翻腾去,都是永铭当年那番话—— 想着第一次闹别扭永铭的指尖滑过他的颈项,问他玉呢?他的心跳……想着他第一次远征时,他问永铭要回这块玉的忐忑……以及永铭那次掉江里,八爷送来永铭颈上的玉,说永铭还活着时的喜极而泣…… “他给你时,可说了什么?”福恒看似镇定地看着景祺用一块绢帕取来女子手上玉,然后伸手接过端详,他努力看清着上面的每一条纹路,努力想告诉自己这块玉不过是赝品,但是目力过处,无一不与他颈间那块酷似……而且还有着女人身上的体温…… “说这玉原有一双,第一块给的人,他负了她,这第二块给我,愿此生我们不相负!”女子低语,眼睛看着福恒拿着自己的玉,心紧,那玉她要留在身边的,今生她负了他,但她依然爱他。 第一块给的人,他负了他…… 福恒眸色微深,嘴角泛出一抹冷笑,也不知道自己是心伤,还是欣慰至少永铭知道他福恒爱他永铭,但……“负”字何其自私?他福恒何曾允许过? “不知道你与我们老爷,何处、何时相识?”福恒手里拿着玉,眼睛在看,嘴上不禁问,明知道问清楚也无法抹杀,这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已经是永铭生命最重要的人的事实。 “八年前,我记得那年刚好是他初任两广总督那年的夏天。”女人低语时,低垂的脸上带着淡淡地笑意,刺痛了福恒的心,好似一针一针地扎在他心窝。 八年前,的确是他福恒被迫滞留在广州,留任两广总督愤愤不平的时候,他记得那时主张把他留在那里做一品大员地永铭,拿着上任的圣旨,亲自来说服他不要任性,大局为重…… 永铭来的那段日子,他正是踌躇满志想回京大展宏图的时候,面对他的质问,永铭意外的好,他福恒说要干嘛,永铭都依他,无论自己是挑刺,还是任性,就连亲热时,永铭曾经坚决不答应的姿势,那些日子,永铭也一一满心应和——他幸福得感觉像在飞,梦里飞……原来都是有预谋的,他福恒没答应要结束……他就擅自决定…… “那年,奴家正好和父亲和亡夫押镖去到广州府,遇见总督大人时,正好是傍晚,那日下着雨,雨很滂沱,而“总督大人”却独自一人在滂沱的大雨中站着。”好似丢了魂的皮影戏线偶! 女人低低地说,说久了就有些恍惚,似回到了那日的相遇_ 又似乎看见了那个雨中的伫立的美男子,一身华服,却像个痴情被抛弃的汉子在雨中买醉,失魂却不落魄地仰望着苍穹,渴饮雨水一般,闭着眼,但是他睁开眼,突然望向自己的方向时,她就不由得爱上了这个迷离、身份不明的男人,仅仅一瞥,她就再也不能移开眼,为他眼中那种伤,那种蛊惑——至今难忘,重来一次,她爱他依旧。 拾起一段记忆,就会淡去另一段记忆。 “独自一人淋雨?”为什么不记得? 福恒不记得永铭来时,他让永铭离开过自己半分,更别说会舍得永铭在雨中一个人淋雨,就算自己被淋千百次,他也不会舍得让永铭那么痛苦的一个人留在雨里—— 他们淋过一次雨,但那是在海边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他要带永铭离开,永铭却突然从身后抱紧他,主动吻他,吻得很大胆很放肆,就像紧接着他们在海浪中,好似冲破桎梏地忘我,好似大浪回归大海的畅快淋漓——他无法抗拒永铭,永铭要做的,只要不离开他,他都全力以赴,全心投入…… “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从来不说,后来当夜他就生病了。” 女人继续自己的故事,沉浸在回忆,想着自己经历着平生第一次押镖,与劫镖,以及第一个那么出彩的男子,在群男子中鹤立鸡群的气质,笔挺的身姿,温文尔雅的笑意……还有那悠远的萧声,总似在说一个可遇不可求的爱情故事——可谁知道她与他的故事也那夜的曲子般,相聚难相守!青人……为什么他偏偏是爹爹口中的青狗! “你……你照顾他?”福恒切齿,永铭生病的时候他为什么不知道?明明是他的地盘上…… “……”女子低下头,似是默认。 其实女人想说他身边有很多仆人,根本不需要她服侍他,他只是生病,所以在那商家堡多逗留了许多时日,因差点被人刺杀,才被他的侍卫强行带走。 “他告诉你,他叫做福康安?”福恒试探,不懂永铭何以春风一度,用自己的名字干什么? 女子摇头,低低地说:“他只说他在家排行老九,喊他阿九就好。” 福恒点头,永铭对外人素来是这么说的,皇子的身份会有诸多不便。 “那你如何知道,他是福康安呢?”他福恒自认与永铭没啥夫妻相,兄弟相更不可能。 “是……那些……那些兄弟会的人说的!”女子喃喃的,想说不认识那些企图刺杀男人的人,但是父亲偏偏认识。 “兄弟会?”兄弟会是好听的,两广的兄弟会都是反贼,打着光复前朝的口号,明面上是忠于前朝,其实为首的那个太子就是假的。 福恒一听,脸色发青,因为那个所谓的前朝最后遗脉,就死于他南下的刀下,是他亲手取下的首级,呈上京城的。 “恩……”女子被福恒突然站立的身姿吓了一跳,倒不是胆小,而是世人皆知福总督在两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围剿兄弟会,一家家满门抄斩,凡是有牵连的人家都死于刀下,那年的秋天,据说下的雨都是红色的。 “他们对永……对我们老爷做了什么?”猪都知道,兄弟会恨青人,尤其恨他福康安入骨髓。 担心永铭吃亏,就是永铭负了他—— 福恒矛盾地发现他还是无法恨永铭分毫,他爱永铭,就像被巫术蛊惑的傻瓜,无论永铭做了什么,他都爱他,都还在想他——明明爱得全身都在痛,想得想发疯,如果这其中有恨,也是因为他爱他,爱得太深,太久……也太绝望! “刺……”杀!女子好在是见过大场面的,但是福恒怒目而瞪,杀气陡升的场面,也把女子吓得着实不小 福恒心一紧:“后来如何?”那些侍卫不少都是他福恒亲自挑选的,他们吃皇家的俸禄,没道理不尽心尽力,护永铭周全。 “没事!”女人低语,对福恒脸上的紧张丝毫不为意。 她记得,那些侍卫很厉害,以一当十,十几个侍卫愣是带着他冲出重围——只是他被人强行架走了,临走时还想带着她,而她不能,也不可以丢下父亲跟他走!这一别……不曾想竟就杳无音讯。 第十七章 梦里花开如云,美女妖娆。 他端着酒樽笑,余光循着身上美女身躯缓缓而过,嘴角的笑渐冷。 美人裹素腰、眉目姣,流目盼,不笑也是千般娇——他永远也不能模拟的娇…… 他低眉抬眼,远处的永铭衣冠楚楚,眉眼嘴角都是午夜梦转的风流笑意,只是这眼底的笑,眸底的人影,没有他…… 他抓住永铭,压住永铭,想问个究竟,但永铭只是淡淡地笑说:“康安,我只爱女人……” 永铭说:“我爱那个女人,我想和她一世一生做夫妻,养儿育女……” “我不同意,我不允许,我不会放过你——”他在梦里紧紧地把永铭压在身下要证明的自己的所有权。 “我们不可能……不允许的……” “可能的,没有不可能的!永铭……”相信我! “我不爱你了……”永铭在他的怀中垂下那双蛊惑了他半生的眼:“太晚了,我有孩子了——” “我不答应,你是我的——”福恒想把自己融入永铭的身体里证明他爱着永铭,但一用力,却发现梦中他怀中的永铭变成了廊柱。 福恒在梦中回头,只见永铭正在那厢把手中的胭脂玉套进了那女人的颈项,二人膝下一对小小的“永铭”在绕膝奔跑,喊着“阿玛、阿玛——”…… “我不允许——”绝对不允许! 汗顺着福恒的脸颊滚滚而落,他抱着被子撕扯,明慧、宝婵等人在床畔着急地拉着福恒的被子哭,想唤醒因醉酒被抬到明慧房里,好似被下了咒,从熟睡开始,就始终在噩梦中叫喊的福恒。 “爷——爷——”梦里,福恒梦见永铭在那厢要带着那女人和孩子走,自己却被院中的女眷拉扯叫喊着无法追过去,情急之中,他在梦里大喊:“我要杀了她——”一面猛力挥手挥开了身畔的瓷枕。 “啪——” 清脆得一响,瓷枕滚落于地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清脆的一响。 “永铭——别走!”福恒一惊,梦中只见他颈上的玉落了地,碎了一片…… 明慧心一怔,脸色微微青白——又是这个从新婚夜就困了她十几年的名字。 “在呢!”宝婵习惯地回答,手拉着从床上正坐起来的福恒安抚,虽然不明白具体是什么事,但是上月那个女人把孩子送进福府,宝婵心里就约莫知道,福恒在担心什么了。 “我只喜欢你——”梦里福恒梦见自己不顾一切扑过去,抓住了他的手……但梦醒了。 福恒抓住宝婵的手还要说什么,只是一睁眼,发现自己周围又是人,明白自己这是又做噩梦,只是今日酒醉失了体统,喊出了声把人都引来了。 “爷……您醒了?”宝婵感觉福恒刚才几乎想把她的手捏断的手劲,在酒醒那刻就几乎不着痕迹地把它丢开了,心里的黯然在眼底一扫而过,抬起脸时,依旧是盈盈笑意。 “恩!”福恒想着自己刚才梦里喊得话,不禁脸一沉,他和永铭的事,他知道是不可告人的。 “来来,喝碗醒酒汤!”宝婵忙从一个端来的盘子里抬起醒酒汤,交给身边的明慧。 明慧忙拾起自己心中的失落,伸手接过醒酒汤,倒了一些,给试吃的丫头,方把银勺子放进碗中搅冷,双手呈给福恒服用。 “爷,小心!”明慧把碗呈给福恒后,一边掏出自己的帕子,在接过福恒用过的碗时,擦去福恒嘴边的残渍,然后再把碗递给身边侍立的宝婵,接过宝婵拧好的温热帕子,要帮福恒擦去脸上的汗渍,“爷,可舒服些了?” “都散了吧!”福恒拿过明慧手中的帕子,伸手示意大家退开,他要休息,近来,关于傻不傻那个女人,让福恒第一次觉得举棋不定—— 那个女人是要除的。只是想到那两个孩子……福恒不禁想到了自己儿时离开母亲的痛楚,就连对他做了不可饶恕过错的唤月,看在孩子的份上,他都没杀……那个女人……她只是爱了一个她不能爱的人…… “是!”众人施礼一个个退出屋。 “宝婵留下!”福恒本想独自好好想想,只是一个月了,那个女人在一天,他就举棋不定一天,大丈夫当断不断,必自乱。 宝婵留步的那一刻,心中一沉,自然知道福恒想做什么了,因为也只有她懂福恒为什么要那么做,心中不禁紧了紧,毕竟她也是个母亲,那两个孩子她也见过,天真浪漫,那模样简直就是九爷的儿时的模子。 福恒褪去被汗水打湿的衣袍,由宝婵侍候换上新的衣袍,起初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宝婵把一地换洗得衣物交给仆从,拿出去时,他才回身,静静地看着桌上的烛火道:“让她去了吧!别太痛苦!” 虽然心里早有了准备,但是宝婵闻此言时还是手一抖,掉落了手中的衣裳,怯怯地说:“爷,那两个孩子才……才七八岁而已!” “找两个妥当的乳母!”福恒闭眼,他只知道现在谁也不能阻挡他要得到永铭的决心。 “爷……那个女人……”宝婵想求情,但是福恒过去除掉永铭身边莺莺燕燕的手段,她见得多了,只是,一想到两个孩子即将没有母亲,宝婵就心疼不已,踌躇半日还是开口:“那个女人不是嫁了人吗?”九爷不会再要结了婚的女人吧? “但是她男人死了!”福恒也知道宝婵的意思,他何尝不想留着女人一命,何尝不想像以前找个男人把这个女人嫁了,只是……只是这个女人不就是死了丈夫,才带着孩子来的?与其说是让孩子认主归宗,不如说是她借着孩子来与永铭重修露水情缘的! “一个女人丈夫尸骨未寒,就急不可耐地投奔原先的情人,谁知道她丈夫是不是她害死的?”纵没有夫妻之情,也该有夫妻之义!如果不是怕牵连永铭,他早让人彻查这女人有没有谋害亲夫…… 福恒想着那女人来时,发髻上还有白花,明明还在孝期,就更加厌恶这女人一层,心中笃定了这女人就是冲着永铭来的,是来和他抢永铭的,比起那些名正言顺嫁给永铭的大小福晋更可恨! “如果九爷……”宝婵开口,倒不是真担心永铭知道了会如何,只是她身为人母,怎么也不忍心两个孩子失去母亲。 “他不需要知道!”福恒推开门,立于门处伫立低道:“多嘴的割掉他的舌头,宝婵,那两个是我福恒的儿子,我福恒的!”永铭知道也无用。 “爷——”宝婵追出门还想说什么,只见福恒已经拿着自己来时的披风出了门。 “爷——难道没有法子吗?”宝婵气喘,踩着花盆底儿的鞋及至福恒身前,身体犹在摇摇晃晃。 “你说谁的嘴比死人更牢?”福恒不答反问,只拿一双漆黑的眼斜看宝婵的眼,眼中写满她必死! “……奴……奴才知道了!”宝婵低头,看着福恒回过脸,她想说什么,只是求情的话最后一次到唇边,福恒开口说话了。 “厚葬吧!”福恒背着宝婵低言,他不愿意杀女人,但是这个女人他福恒不能留,她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你该懂我!”福恒转身出远门,不忍回头看宝婵的脸,更怕在宝婵的眼中看出自己的不忍,看见自己儿时离开母亲的痛——谁让她是永铭赠玉的人!谁让永铭对他三心二意,谁让她偏偏千里寻夫寻到他头上…… 谁让永铭爱的人是她——他福恒得不到永铭的心,也绝对不会允许活着的人得到。 爷…… 宝婵颤抖着心静静地抬头,看着福恒挺直的背更比往日直挺,孑然……那背对的脸,不用看,她也知道那神情必然是冷冷的淡漠,只是这淡漠,她懂,一直懂那其中的坚持——不是不曾动摇,只是越是难得的越难放下…… 真的要让那个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女人死掉吗? 宝婵摸着自己的心,静静地靠在身边的大树边,望着天际高挂的下弦月,突然想起儿时在宫里的日子,不记得谁说下弦月是一轮悲伤的月。 “侧夫人。” 不知道过了过久,一个侍女静静地伫立在宝婵身后,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呈着一个碗盅:“老爷让夫人给您的!说这是太后赏给月姨娘的御酒。” 宝婵的眼看着天际的月,再听见身后侍女的话时,心中一紧,转眼,只见盘中酒有三杯,手不禁哆嗦,太后要赐死胆敢对福恒下药的月姨娘,是月初就传下的懿旨,只是…… “侧夫人?”丫头抬眼看宝婵白着一张脸,心里嘀咕太后赏酒是多么有脸面的事情,夫人、侧夫人、就连老夫人都一个个白着一张脸,暗想果然这个月姨娘出身太低,额大家都不喜欢她! “且放着吧!”宝婵静了静心,不懂这么残忍的事情为什么都是她去做。 “是——”侍女把手中的盘子放在宝婵身边的石桌上,继续回话:“爷说,赏后请侧夫人去书房一次,还说景侍卫就在院门外听您的吩咐!”这话很奇怪,但是丫头还是一一说了。 宝婵望着月的眸子倏地一冷,垂眼,自然知道福恒的意思——长痛不如短痛,而且这女人死了,九爷和汉女私通有子的事情也能瞒天过海的过去,不然搁在如今,只怕有心人知道了,告上去也是罪! “林总管呢?”宝婵挺直身,理理衣摆。 “林大娘奉老夫人之命,已经跟着夫人领着众姨娘,端着赐酒先去了月姨娘屋里。”侍女把石桌上的盘子端起来,交给宝婵身后的一直跟随的老嬷嬷。 “夫人?”宝婵诧异,她以为福恒不想追究,唤月就算是捡了一条命。 “恩!老夫人说,国有法,家有规,宫里的意思不可违!既然是太后的意思,自然要让月姨娘知道上面地恩典!还说,让侧夫人忙完了,也过去!”侍女回话要施礼离开。 也过去? 宝婵皱眉,自然知道这是老夫人要借太后的意思,震慑后院诸人,别以为持宠而娇可以不知分寸! “爷,爷可知道?”宝婵忙问,这可是要赐死唤月。 侍女一脸茫然,前院的事情,她一个丫头何以知道:“回侧夫人,奴才不知!” “……你,端着。”宝婵想救唤月,只是一转念思量那唤月当初得势的模样,脚后跟一转,权当没听见一般道:“我们去看新姨娘!”没犯不上为一个当初不把自己放眼里的蛮子,得罪明慧和老夫人! 宝婵想着,索性也把来通风报信的小丫头也一并带走,就让福恒蒙在鼓里,等人死了,福恒的性子,要说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了——毕竟老夫人名义上是额娘,他对唤月也算是时过境迁,情冷如冰了。 “是!”小丫头不解,索性就跟着宝婵往一个偏僻的院落的走去。 只是走着,路过花园时,一群孩子的声音传来,宝婵不禁抬眼看了看那人群之外的两个孩子,一个正骑在假山上,看着几个年级还小的福家子弟玩,另一个正仰着小脸看福蔷在哪里舞枪弄棒—— 宝婵突然觉得恍惚,好似儿时的宫中,九爷望着福恒在院子里玩杂耍,只是,那时的永铭意兴阑珊,而那远处的孩子,却瞪大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瞅着福蔷手中的银枪,看得目不转睛,满是崇拜…… 下一代不会再有他们父亲的那样的事了,宝婵叹气:那个孩子要是多年后,知道福蔷是他杀母仇人的儿子,又会怎么想呢? 第十八章 月西移。 福恒在院中望月,脑中却是永铭那句,下弦月又叫做残月—— 宫里黄公公已经派人来说,关于那两个孩子貌似永铭的传言,似乎已经在宫里有所传闻…… 风追着叶,好似流言追着人命,步步紧逼。 杀人不过头点地,但是杀一个女人,他福恒踌躇,但……不杀那女人,永铭不保!宫里内外的消息,皆是不利的流言—— 有人说永铭当年利用皇子的身份胁迫他福恒;也有人密告永铭与大皇子密谋置太子于不义……如今有人直接借这女人之事,说永铭无视祖宗家法私通汉女,不忠不孝芸芸,但杀一个女人,能抹杀那两个孩子的存在? “景涛!” “是!”输赢处一个黑影闪出。 “立刻告诉景祺,人……”福恒闭眼,杀两个孩子的母亲,他做不到,他无法抹去他母亲的身影,无法忘记失去母亲的夜,在皇城无边际寂寞,“留着!”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一次他帮永铭顶住。 “爷?”景涛抬眼,见惯了自己主人杀人如麻,却不曾想,自己主子为一个女人犹豫再三,好容易下定决定,又要改变主意,“若是宫里……”来要人? “让景祺带她们走!走得越远越好!”福恒屏住心中的顾忌,他不怕皇上追究,只怕这女人入了其他的皇子的手中…… “不——慢着,还是留在京城!”福恒立刻又补充了一句,他不要把危险把握在别人手中。 回答福恒是停顿片刻后的脚步声正迅速消失…… “我不懂!”一个人影从树上落下,轻轻地落在福恒眼前,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皇三子身边的侍卫易殇。 福恒抬眼,眉头不易觉察的皱了一下,心中为自己疏于防范而隐隐动了杀机,手缓缓地摸向刀柄,不是不信任易殇,而是阔别数年,各为其主,谁不知道易殇这些年自从跟随皇三子后,死心,不是忠字可解。 “我是你,为了九爷,我会杀了那个女人,连同那两个孩子!”易殇笑转脸,余光扫过福恒手中的动作,福恒的动机不消问,他明白,怎么会不明白,都是刀尖舔血的人。 “也许我有用呢?”例如胁迫永铭就烦,为了孩子,永铭会的。 福恒大喇喇地握着刀,既然被看穿了,就没理由偷偷摸摸,说白了,他福恒就不信易殇会大半夜来看老朋友,俗话说的话,无事不登三宝殿,何况数年未见呢? “那倒是三张王牌!”易殇掌中也握着暗器,笑着,佯装丝毫不在意地就着身边的石桌坐下,嘴角扬起,似是在笑,“不过,易殇觉得这是八爷的伎俩,扣着人家老婆儿子,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说吧!三爷派你来的?”福恒提着刀,在易殇对面坐下,拿茶壶倒茶,看似轻松,实则无一刻不防备,易殇掌心的暗器那是出了名的好准头。 “我为自己来的!”易殇开门见山。 “……”福恒喝茶不语,等下文。 “七爷还活着!”易殇脸上神色不动,伸过茶杯递给福恒,示意他也要喝。 “哦!”福恒不否定,也不肯定,好似初次听说一般,心中把易殇的目的想了几遍。 “我要三爷!”易殇一口把杯中的茶好似酒一半倒入口中。 福恒垂眼,约莫知道易殇的意思了:“这是京城!”金蝉若能脱壳,他早把永铭弄到手了。 “你等着,明日,宫里就会有翻天覆地之变。”易殇示意拿过茶壶自酌。 福恒不解,据他所知,时至今日,自那日皇上病重,太子被废,诸位皇子明面上惊若寒蝉一团,下面的动作纵然频繁,也是相当隐秘的,丝毫没有近日大动干戈的势头,不禁微微地把眼抬起来,看了看对面似乎已经按捺不住地易殇,不解,不懂这个混江湖的何时也成了皇城中一枚棋子。 易殇笑,嘴角苦涩地扬起道:“我进京至今也二十载,你不会告诉我,你真不知我为何进京,为何留在这里甘当鹰犬?”做让自己不齿的事情。 “……”福恒依旧不语,抬眼看着易殇,他知道易殇这次似有破壶沉舟的打算。 “你会帮我的!”易殇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放在福恒的手中。 福恒打开信,一看几行,心里就微微地吃惊起来,然后抬眼看易殇,冷笑:“你信这些无稽之谈?”虽然都是事实! 易殇拿过福恒手上的信,合上重新放回自己的怀里,起身;“既然如此,易殇就告辞了!拿他当三岁小孩! 福恒不动,但是周围隐隐的刀光让易殇迟疑。 “你以为能困住我?”易殇冷笑,眼扫四周。 “你可以试一试?”福恒的手在桌上的刀柄上游弋,嘴角含笑,好似在说笑一般。 “大丈夫死不足惜,何况还能搭上一个亲王,死有何惧?”易殇索性就在福恒面前坐了下来,弃了手上的暗器,干脆地端起了茶水,慢慢品起来:“这茶是月初才进京的贡茶吧?味道是不同!好茶!” “你在威胁我?”福恒指尖从刀鞘之上滑到了杯沿,如果可以,他会杀了眼前的易殇,不为别的,就为易殇知道的那些…… “没,我只是想帮自己一把而已!”易殇继续给自己倒茶,眼看着杯子,有些东西放下了,死有何惧?没有福恒的相助,他进退都是死,尽管他曾希望,即使是死,也要走到哪个人的面前,看看他的眼可有动容,看看他的眼可有他易殇……二十年……他不想等了。 “你在玩火!”福恒低头看着杯沿,看着茶水之中随波而落的残叶,想起了永铭最爱的青山绿水,想到了那玻璃杯中绽放的毫厘春天,绿意盎然…… “会自焚的!”福恒抿了一口茶,隐隐得,他发现没有自己赌的勇气,事关永铭,他都不敢冒失。 “哈哈哈——这话从福大帅口中说出来,像个笑话!”易殇把杯中的残渣倾倒在脚边的泥地上,“易殇是个粗人,不懂这品味茶间滋味,却也知道,再好的茶,储藏不好,也是枉然。这人嘛,死了,还能活过来不成?” “三爷不会跟你走的!”福恒才不信那个眼高于顶的三爷会跟易殇这个跑江湖的,放下皇子的尊贵,何况三爷还行动不便。 易殇冷笑:“要他同意……”何年何月!即使三爷心里愿意,三爷也不会点头降下他那点皇子的尊严,这二十年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易殇暗中用指尖沾茶在桌面上书字:“你助我得三爷,我可助你得你所想。”书完,易殇拿茶铺了桌面,然后抬眼望福恒:何如? 福恒看着打湿的桌面,垂眼,低笑:“据说古语有一句叫做‘无利不起早’,不过康安倒觉得‘贪小利,得不偿失’的事,不做也罢!” “呵呵呵,易殇是个武夫只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句老话!”易殇打个哈欠,望了望天,只见月渐西沉,而远处一处隐约有个人影在院门外踌躇,那移动的身影似在说,出了事,他最喜欢出事的感觉,唯恐天下不乱。 “月上有晕,据说月有晕,必有雨,不知道明天是斜风细雨,还是暴风骤雨?”易殇笑看月,想冷眼旁观福恒的踌躇,及自己的生死——福恒对九爷的心思,都是个中人,他易殇怎么不懂,只是赌这情有多深,若是没有他揣测的深,那么今夜他易殇就是送死—— 只是,说无所畏惧何其洒脱,而面对时,才发现自己的牵挂多深。 他易殇至今还没对那个人说过一句,心中埋藏了二十年的话: 即使他三爷是男人,即使三爷那夜只是被人胁迫出现在他的新房,但他易殇只知道,自己年少时,揭开盖头那刻就爱上了他…… 福恒不语,他讨厌被人威胁,讨厌被人拿住把柄威胁,更讨厌别人看出永铭对他福恒何其重要,但他更明白,自己从那年跨上马背时,他就想要保护永铭的心不曾变过。 “皇家最是无情,你何苦执着。”福恒挥手示意影卫们后退,让出可以私聊的距离,然后缓缓地低语,他记得这是永铭劝他的话。 “那时候不知道,知道时,不能回头,你现在问不觉得太晚了吗?”要是知道,当初福恒何永明就别说三爷是谁,他易殇就不会找到人,更不会趟进皇家的这摊子浑水,误了半生,现在说放手,何其可笑。 “我不能保证你什么……”福恒叹气,他若有这能力,他又何苦时时担心永铭被人利用,被人陷害,又何苦恨不得时时刻刻把永铭绑在身边,想把他护在怀里,说什么同生共死,谁不想活着过一辈子! 易殇心中一紧,脑中闪过三爷的那张女人似的脸,心痛,暗叹赌输了,准备奋起逃出一命,却不想福恒紧接着说了一句: “但若你如你所言,康安也当竭尽所能祝你一臂之力。” 呃? 易殇抬眼,有点不敢相信,他居然能赌赢。 “你该走了,三爷要起了!”福恒起身。 “皇子们私下里的事捅破了!”易殇从福恒身边擦过时低语。 福恒一怔,眼虽看见了院外的景涛身后隐隐似来了人,但易殇的话还是让福恒身体为之一震—— 捅破,那意味着结党营私,谋夺储君之位……甚至谋逆…… “据我所知,参奏你的折子也快到了!就在今明之间!”易殇错身而过,“你要救人就赶紧趁早儿吧,我来时,似乎看见弹劾怡亲王的折子刚好呈进宫!” 福恒回头:“为何不早说?” “是你想得太久!”易殇望了望月,“快寅时了。”只怕来不及了!其实好想知道,当那个皇城里的孤家寡人知道他还没死,儿子们就一个个按耐不住、蠢蠢欲动时,心里作何感想…… “我后悔我没杀了你!”福恒切齿,为永铭,更为京城那个皇帝大病尚未痊愈的“生父”。 “杀我,也于事无补。”易殇刚走到院墙处,摸了摸手上的暗器,笑道:“我倒觉得是他的这群儿子,都太着急了。而你……你的母亲大人似乎来了……” “……”福恒要说什么,却只能看着易殇翻墙而去,而院门处,黄公公的身影正疾步跨门而来,一种死亡的气息,伴着他的脚步临近,因为在他的手中,福恒看见了明黄的卷轴—— 那是宫里的圣旨! 第十九章 赐死唤月——用巫蛊之术祸乱朝廷重臣,诛族。 即刻将宫外众皇子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府邸圈禁——事情查明前,众皇子府第不许任何人出入。 缉拿怡亲王——唆使巫女祸乱朝廷重臣……党同大皇子陷太子于不义,不忠不孝,即刻秘密缉拿回京,刻不容缓…… 入夏后的雨,依旧是在端午那几日下得最为滂沱。 江畔浪高风疾,雨势倾盆,永铭与工部几个官员正撑着伞在坝上看着汛情。 “今年多雨,只怕这水坝还要再筑高些,才妥当!”一个官员挽着裤腿,浑身滴水地在永铭耳际伴着雨声,涛声大声喊着。 “年年在修,这是要多高?”另一个协同永铭在江畔两股战栗的官员回喊,总觉得朝廷每年拨给修筑拦坝的银子都好似往江里丢似的,没见过声响,就扑通一声没了。 “董大人,这江水年年横冲而下,带来的可不仅仅是水,还有泥沙都在江底呢!这泥沙越来越多,河床也升高了,不把河坝往上修,江水就溢出来了!”刚才说话的官员大声回道,心中暗恼朝廷怎么派一个不懂水利的人来。 “……”永铭不语,两眉皱紧,两眼瞅着江水已经过了安全水位,脑中是他第一次治水,水冲出大坝的汹涌之状,以及被水冲走的无望感,心中暗恼,他应该想到的,去年这里干旱,今年就必然会有水患,只是……朝廷的钱…… “你们吵什么,没有体统了吗?王爷没说话呢?”一个人喝止二人的呼来喝去。于是众人看永铭。 “先保住州府吧!”永铭半日道,毕竟州府人更多,他害怕再抬眼看见江面人与物皆在江心盘旋的颈项,更害怕岸边人擦眼拭泪的嚎啕凄凉之像。 “但……刚春耕下的粮食怎么办?”良田毁了,秋后就没有粮食,饥荒持续一年,民众不是淹死也会饿死。 “顾不了那么多了!”活着才能说以后,只是饥民不同于亡人,他们饿了就会造反,就会生乱,就会给朝廷带来动荡——难道那时又是让福恒出兵来镇压灾民谋反? 永铭甩甩头,看着这好似无边无际的滂沱大雨,心紧,他不想再看见杀戮,以及死亡,明明都是走投无路的人……永铭觉得自己很无力,无论读过多少书,在天灾面前,人终究只是凡人…… 众人叹气,心里也如永铭这般只能望江愁而无计可施。 “还是能抢修多少,先抢修多少吧!我们去那边看看!”一个官员建议。 于是一行人顶着大雨,又前另一边,正在往坝上堆积沙袋的民众。 “虽然朝廷的钱还没拨到,但是大家都来帮忙……” 一个官员在坝上大声说话时,语气都有些哽咽,眼不敢看永铭,他知道怡亲王已经尽力,每次自己进京请款时,都是王爷知道他舍不得多花一文钱,主动邀他进府吃住、鼎力相助,虽然他很想说,王府的用度一年少一成,大坝就能至少高一尺…… 众人无语,看着那头冒雨忙碌的人影,丝毫没有一丝倦怠。 “都没有给银子的?”初次下来的官员惊讶。 “他们这是想自己保护好自己的家啊!” 永铭身边的宋大人,念及自己幼年的水患之灾感慨,“普通百姓一辈辈住在这里,谁愿意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一个会体恤他们好皇上——如今皇上是好,只是他更喜欢听四海升平……说实话的官员…… 永铭垂眼,明明眼前是汛情紧急、明明他所见的人都是劳碌的民众,但他此刻想到的却是福恒,第一次奉命镇压饥民谋逆时最后一战,那日浑身血迹未干的福恒把他带上那片平地上最高的一处山坡,让他俯瞰平地上尸横于野的战场——那些饥民一个个瘦得好似枯槁…… 福恒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野地,眼中的眸色很深,那时年少的他眼中尚有白雾游动,那是带着伤的痛,仿佛感同身受,与斩杀叛军快意神情截然不同。 福恒拉着他说:“永铭,你看,这些都曾是江山的基石。”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他们也都曾是大青的良民……他们只是饿,只是想活…… “……”那时的自己看不见民众的悲凉,他只知道福恒在做福恒不愿意做的事,他知道福恒同情并且爱这些人,虽然他不懂,这些乱民被杀死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不愿意怎么不说?”那时的自己只会这么问福恒。 “没有军功就没有军权,没有军权……我怎么保护你!”福恒望着平地,低垂着眼,似在懊恼自己,又似无悔,永铭记得自己那时只觉得福恒说大话…… 保护我…… 永铭的眼在大雨中微微有些湿润,他不需要福恒保护,他只要福恒好好活着,让他永铭知道他福恒活着,活得很好——所以他很努力,很努力要给福恒一个安定的环境,不让他南北奔波,让福恒不用再去杀他不愿意杀的人。 只是……他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好! “朝廷,朝廷上面派怡亲王来了!”下面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下面的人都放下东西,立刻匍匐在地叩头。 “起来吧!”地方官得到永铭的示意,忙喊下面的人爬起来,“你们放心,王爷来了,那次不帮咱们,赶紧干活吧!” 永铭不知道怎么开口,每次途经此地,几乎都是水患之时,该说的话已经说尽,此刻要做的只是尽力而已,示意身后的人掏出些许银两交给那义务帮忙的工头,给大家准备些热汤姜茶,驱寒解饥,略表些心意而已,江畔几个州府一路巡视下来,只一个字:急! “回吧!”一个人建议。 永铭点头,只觉得头重,转身下来时,却见他的大轿子边立了不该站在那里的人,不禁忙把头一摇,以为自己被雨淋得糊涂。 福恒抬头,正迈步要上大坝却不想一抬眼,想见的人就在眼前,也微微一怔,许多话想脱口而出,只是众目之下,很多话,就连神情也不可表现出丝毫瓜葛来。 “福康安给王爷请安,奴才叩请王爷即刻回府!”福恒上前打千请安,一边示意永铭等人他注意他的袖中有京中的圣旨。 诸人忙给福恒请安,然后目送永铭一言不发,直接穿着湿透了衣服上了亲王轿,然后看着福恒骑在马上好似押解一般护送永铭径直朝着行所而去。 “京中出事了……”一人低道,顿觉山雨倾来,自己却无遮挡,众人默然,随即立刻各自策马各自回去,纷纷派人四处打听,至次日,他们才从京中或是各处得到消息: 京城诸位皇子被圈禁,继两位国舅兼国相家上月被籍没之后,此番,原江南的甄家、李家、王家等烜赫一时的国公府也相继被籍没,几家老爷正在押解进京的途中……而皇上再度病重! 相较于外面大臣们奔走相告,寻求自保的凌乱。 行所内,放下顶戴的永铭跪在福恒面前,脸色苍白却始终不语地匍匐在地,双手捧过圣旨,他很想对福恒说,再等等,他的事还没办完,办完再走……但福恒还是过去的福恒吗? “把衣服换了!”福恒待到永铭身边的属官退开时,接过侍从递上来的干净衣袍,走到永铭身侧,不敢去扶永铭,怕伤了永铭的与生俱来的骄傲。 “……”永铭拿着圣旨,好似没听见一般从地上起身,腰背依旧笔直,努力不去看福恒,他懂皇阿玛让福恒来传这道圣旨的用意,更懂自己此番回京城凶多吉少。 “把衣服换了!”福恒看着永铭起身,无视自己的背对时,脸沉。他不懂,为什么明明需要人来倚靠,永铭却还是拒自己于千里,礼法真就那么重要?还是他永铭心中,他福恒本就无足轻重,即使十几年了,如此努力、位极人臣也不足挂齿? 福恒强硬的口气,让永铭怔了怔,似是原来的福恒。 但永铭没有回头,不是他不想,只是他不愿意把自己的脆弱呈现在一个忘了过去的福恒眼中,他永铭的坚持,福恒不会懂,也无需再懂——黄土会埋没一切。 “即刻起程?”永铭打开圣旨,眼茫然,上面的事一件不假,只是没人问他初衷——不过,这初衷他只为一个人,即使是此刻要把他送往地狱的人,他没想过要人懂,只是此刻看着福恒,心里总有些悲戚,好似自己才是那个被抛弃的人。 “圣命不可违!”福恒低语,心中却期盼永铭转过身对他说,一起走。 “……”永铭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自己想听福恒说什么,但福恒说了意料中的话,心中又怅然若失。 “皇阿玛身上安好?”永铭伸手去拿福恒手上的衣服,手却被福恒猛然握在手中,掌心有力而温暖。 “没人会安好!你也要回去?” 永铭看着福恒突然握紧的手,不敢抬眼去看福恒,怕福恒说一起走:“皇命不可违!” “事到如今,你还在怕什么?”福恒俯瞰永铭低垂的脸,如果他还是当年十八岁,他会把永铭压在墙上,迫使他的眼只能看见他福恒。 永铭微愣,觉得福恒这话问得蹊跷,不禁抬眼,只见福恒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自己,深邃的眸底是午夜梦回时,盼望的熟悉——那个昔日的福恒。 恍惚—— 永铭苦笑:“我怕你不怕死!”然后留下怕死的他,活在回忆里。 福恒嘴角抿紧,眼润:“我怕死!”怕我死了,你忘了我! 永铭眼底起雾,笑得更苦:“怎么现在才说。”让他一直担心。 福恒鼻酸,撇开眼:“我以为,你担心我怕死!”然后不要他。 “傻瓜!”永铭伸手揽住福恒。 “我不傻,我这是扮猪吃老虎!”福恒搂紧永铭的腰,将已经被雨水打湿的永铭拥紧在怀中,“永铭……还记得我儿时的话吗?” “你儿时的话那么多,我怎么记得是那句。” “你说修罗貌美而好斗,问我是不是修罗变得,这辈子要修成佛。我说,为你我可以变成夜叉,化身恶鬼,护你成佛。” “……那不是儿话吗?” “康安不懂玩话!”福恒拥紧永铭低语:“永铭若你成佛,可会来地狱看我。” “佛说地藏菩萨许大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康安,若你在地狱为恶鬼一刻,我永铭就伴你一刻,誓力救拔不离不弃……” “永铭……” “……恩!” “当我在宫里第一次看见你被他们欺负,半夜哭泣时,我就发誓,我康安没本事,即使化身厉鬼,也要护你周全!” “康安……” “我在!”在你身边! 第二十章 回京的路上,雨似乎不曾停歇。 “这雨,仿佛自开春之后,就特别的多。”永铭坐在轿中,对轿帘外看似看守得寸步不离的福恒低语,“你一路骑马而来?” “军令如山倒!”哪有时间玩那排场! 披着大红的雨裳,福恒骑在马上,驱赶着坐骑,伴着轿子的步行难得耐心地缓行。 “……”永铭不语,欲放下手中的轿帘,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有些话要开口,却不是时候,但是此刻不说,只怕来日无多。 福恒对永铭刚开口又突然静默,不解,不禁侧首看永铭,永铭的脸藏在帘后,根本看不见,心闷,不禁低道: “又是这样自以为是。难不成我就没让你放心过?”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说不商量,独断专行…… 顿了一刻,永铭思量再三决定还是要说:“我……” “你……”偏巧福恒军中呆惯了,最不喜欢文官着磨磨唧唧的态度,不禁开口催促,却不想与永铭同时开了口。 福恒挑眉,永铭忙禁口,欲等福恒先说,福恒却只想知永铭怎么想,也等着,却不想永铭反倒不说话了,心里不禁着急,脸上却淡漠;“话开了口,就说完!”一个字挠人心似的。 永铭低眼,只觉事情繁多,反倒无从问起,只得说:“进京后,无论皇阿玛下任何诏令,都不要替我求情!” 福恒点头,这其间的道理他自然懂,永铭一直躲躲藏藏不愿意见他,不就是上面疑心了? “恩,你也要保重……”福恒心里好似沉了一块石头,低道:“我离京时,你的兄弟们都暗中派人找过我……”福恒话点到即止,眼看着轿子,心里等着永铭的要求。 “哦……”早在意料中!永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想着自己距离皇座不是亲王与皇上的一个级别,而是无缘——曾想过坐上那把龙椅,君临天下,只是……那里已经不可能再属于他……除非……除非……他效法前朝杀掉自己所有兄弟的太宗皇帝…… “你说了……什么?”永铭低低地把声音压到最低。 “康安此生只忠于一人,那就是皇上!”福恒回道,他更想说,永铭你做皇上,康安也一样,只是他福恒心如热血,永铭却不再是儿时敢为人所不为的永铭! “你把他们都得罪了!”永铭低语,但转念一想,此刻表忠君又何尝不是求存的策略,毕竟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得罪? 福恒想冷笑,只是嘴角只是迎着雨丝淡淡地微扬,他福恒从进宫哪天起,那些皇子谁真心把他当人过?就连永铭,最初不也看着他模样好,想玩玩就算……而他的生父,对他的好,只是一种亏欠,而这亏欠,却是用他福恒最后的亲人为交换…… “那又如何?”难道卑颜屈膝就能有好报? 福恒不以为然,冷笑道:“我们这些臣子,好似宫里的女人,上面高兴了平步青云,不开心了、杀了、弃了,还不是就凭上面的一句话?”讨好一个,就得罪一群……一个个恨不得往彼此心窝里狠狠地扎一刀才罢。 “这话原不该说!”永铭皱眉,纵然觉得福恒是真心话,但是听来总是担心福恒在军中养惯的直肠子,不适合这朝廷,当初之意要他留在两广,也有此意。 “你八面玲珑,处处做好人,别人不也说你笑里藏奸,最是长于借刀杀人,隔岸观火的人?”福恒冷笑一声,他最是见不得永铭替他那帮兄弟,尤其是永炎说好话——别当他如今还不知道,永铭曾经可是想把他给永炎…… 永铭低眼,突想起庙里那和尚的话来,“人心好似一面镜,所见皆是心中妄相”,心中一针,反倒平静下来, “你也做如此想?”永铭静问,就算福恒做如此想,也无可厚非,他的确是为求自保,冷眼旁观了这许多年,为了自己利益,也曾推波助澜过,说什么制衡,说白了也是私心所致,若有心,真心劝住未必有用,但兄弟间何至于如今水火不容? “我怎么想,你在乎过?”眼望处,皆是烟雨蒙蒙,萧索之景宛若心境,岂是凄寞二字可表? 福恒策马缓行,对永铭的怨不是一句两句可说的,但说了又如何,来时看着那对母子反反复复数次,心中要把永铭怎样,如今又不舍怎样的心,只有矛盾,毕竟是爱的,连恨也是不舍,他福恒懂,永铭却不懂。 在乎的……只是不能去想!永铭在心中默默私语,得知福恒恢复记忆,心中的欣喜与忧虑不知所往,好似失而复得的宝贝刚回到手中,宝贝却好似要碎了。 “在恨我?”永铭努力不让声音楼露出失落,只是话说出口,却觉得心口揪着刺刺的痛,早知爱是这般的苦,他不要爱过谁,做个只爱自己的人多好。 “恨自己!”福恒低语,眼从远处收回,侧看身边的大轿子,戏言:“若是过去,我会希望这是顶大红的轿子,希望这一路上只有你和我。”没有亲王与将军,没有朝廷的水深水浅,不是棋子……或许他福恒只是一个女子—— 想太多,都是枉然,他福恒永远都只能是男人,就如他永铭永远属于那如履薄冰的京城,逃不开,也离不得! “何苦!”强求终究无益! 永铭听着福恒的话,心中突然觉得悲戚,本以为着情情爱爱都是年少的荒唐,却不这年少的荒唐,却是如今难以磨灭的痴妄,佛说魔由心生,福恒便是他永铭心中的魔。 “永铭……有一事我一直不解!”福恒听着永铭的话,听似决绝,但是那语气却好似那话是永铭对自己说的。 “何事不解?”永铭微微侧首。 “既然无缘何须挂念,既然挂念又何必拒人千里。”福恒说着伸手不禁理了理马的鬃毛,这是他送永铭的马,永铭养得膘肥体壮,哪里还像野马时的模样,十足的胖太太。 “永铭……你一直心里有我。”这话不是问,而是肯定。 “……”永铭的脸在暗处,分不清该笑,还是该叹息——事隔这些年福恒才懂不问他永铭爱不爱他福恒。 “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下药?” 虽然明知道永铭未必会说,但福恒就是想问,放佛问了心里才痛快,明明他已经选择遗忘,但是那个女人的话,让他数夜难眠,此刻不吐不快。 曾以为,永铭那么做不过是皇子惯常的喜新厌旧,但是那女人一席话,却让福恒在夜里无数次起身独对月,心疼,疼惜永铭背着自己背负的,更懊恼永铭不与他分担一丝一毫—— 当年他不懂,如今懂却很想打醒这永铭,难道他福恒在他眼底就至少一个莽撞之人?若不是女人带着孩子来了,若不是他起了疑心,让景祺等人细查那些蛛丝马迹,他福恒真要被这个自以为是的傻瓜骗过。 “……倦了。”永铭习惯地口是心非,谎言说了几十年,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福恒冷笑,侧看路边雨中的枝叶,一路村庄皆是愁色:“那么干嘛给我下完药,就往雨里站着,我怎么不记得你喜欢淋雨?” 永铭在轿中一愣,不禁思量是谁多的嘴,何翔?不可能,这期间还牵扯到一件事,难道说……是暗示? “康安……你……”不能问,怕不打自招,更怕连累无辜的人!永铭拉开轿帘,直直地看着福恒一脸细雨的留痕,到嘴的询问被生生地吞了下去——事后,他派人去找过那女子,只那女子已为他人新妇…… 福恒不语,回视永铭的眼,自然看见了永铭的闪过的掩饰。 “这一路,似乎比你初下江南那次,更见萧瑟了!那时一去十里,也远远可见十村八舍。”福恒错开话题,心中却在思量如何提起那两个孩子——血脉,他不懂,但是一直因尚无子嗣被人非议的永铭,盼望为人父,是他知道的。 “恩!”永铭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不禁随着福恒的眼朝远处望去,眉头不由得一皱,坐着轿子果真好似被蒙着眼走路的人。 “先太祖皇帝开国之初,战乱虽不曾断,但南征北后及至当今皇上继位,至南边起事便也算过了二十余年太平日子……永铭,你为官多年,这天下你也算游走了一半,你说此刻百姓最盼望什么?”福恒低语。 “国泰民安!” “……真真一个亲王!”福恒淡笑了一下,叹道:“果然是你才会说的话,好一个笼统的‘国泰民安’!你可知道老百姓怎么说?” 永铭冷笑,心中微微不快:“你常年军中,怎会知道?” “风餐露宿、卧马鞍桥。南征北讨这数十载,你知道我去过那些地儿?见过哪些人?我若不知,这天下就没几人知道了!” 福恒说着摸了摸马头,想自己从那年南下平叛四年,到后来剿地方起事,从西到东,东到西,随后又是北征昊烨之父格尔丹。见过的人,遇见的事,无一不暗示着如今看似四海升平的朝廷,好似暴风雨前的海面,平静之下,各方盘踞势力好似暗流蛰伏着。 第二十一章 福恒一席自夸的话,倒把永铭逗笑了。 “你倒是说说你都知道了些什么大不了事?让我也来听听。” 福恒知道永铭这是打趣他,想说我知道你有两个儿子,但这话到嘴边,福恒又吞了回去,试问多少年了,他和永铭何曾有机会这般说话。 “你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来!”福恒拍拍马头,不想提如今的这看似峥嵘的朝廷下,危机四伏,更不想提京城中为一个岌岌可危的王座,逗得你死我活的皇子们。 永铭在轿里摇头,笑福恒孩子气:“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信不信?”事到如今,还有心情玩笑,当真是见惯生死的人,拉着他苦中作乐呢。 “我知道的你都知道?那你说我现在想什么?”福恒笑问。 “……”永铭被这么一问一愣,撇开眼,他还真不知道福恒想什么,顿了一下,不禁说:“你的心事,那需要猜?我猜中了,你一定说没猜中!” “你道我福康安是你永铭……”福恒讪讪地撇开头,幽幽地低说:“我的心,永铭你猜不着,你若猜着了,你就不会离开我……”就会明白,他福恒曾经可以出生入死,只为博他永铭一声好,好似周幽王为褒姒一笑而亡国一般,不管不顾…… “怎么又说这些……” “现在不说,怕你以后还是不懂。永铭……如果你有了孩子,会不会又想离开我……”保全你的一双儿子? “呵呵……全京城都知道我没有子嗣,连个来日驾灵的女儿都没有……”不是伤口上撒盐吗? 永铭心中叹息,娶个媳妇是个母老虎,好容易把表妹弄进府,还是个病西施……这些还罢了,偏偏看得顺眼的,都是心有他人的。真真应验那句,得非所愿,只求,爱上他的女人千万不要应了那句“不得善终”。 “我说如果……” “你听说……我府里什么了?”永铭挑眉,难不成他府里某个姬妾有了身孕?脑子里立刻把他离京前,见过的姬妾想了一遍,难不成…… “永铭!”福恒低喝:“你在想什么?”不准和他在一起想他那些福晋格格! “我想什么,你不是最清楚!”永铭心急,“康安,你当阿玛我可有说什么?”怎么他难得当阿玛,康安就一副受不了的模样。 “永铭,你知道,不是我愿意成亲!”如果可以选择,他福恒一个亲爹都不认的野孩子,要什么后人,延续什么血脉,听起来都是笑话。 “那你还接二连三的纳妾!”数一数你后院的女人! “你……好,是我的错!”福恒点头,心里暗恼“你没错,你没搀和……”。 永铭不语,他心里笃定都是福恒的错,虽然知道福恒也是情非得已,但是想到那些女人,他心里纵有多开阔,说不曾在乎过,是何其骗人——一个男人怎么容忍自己深爱的人身边躺着别的人,有名有份、名正言顺地亲热,同床共枕…… 永铭越想越闹心,本以为年纪大了,有些事过了就是过了,但是如今才觉得不可容忍的,依旧不可容忍的,尤其他爱得不比任何一个人少,爱得比任何人都辛苦,是男人不说苦,但是心里的滋味,只有自己最清楚。 福恒心里也是滋味翻转,见永铭闷着不语,自己心里恨了恨,怕自己冲动说错了话,只得心里闷了又闷,思想永铭刚才的话似是气话,却是真心实语,若非永铭心里有他福恒,怎会有此计较,不觉心中缠绵起来,把要脱口而出的“你的妻妾比我的多”等语咽了下去。 半晌,福恒方幽幽地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永铭,若我福恒是那等渔色薄幸的人,康安怎会数十年风餐露宿,南征北战?” “古大禹治水三过其门而不入,他的子女年长都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我福恒的儿女,又何曾见我几面?” 福恒的眼望着远处,想着自己的儿女,他还没像看永铭那一双儿子那么认真关注过,如今想来,作为一个父亲,他比自己的生父又强多少?他留给他们的,只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关爱呢?他甚至不如生父给予他的多! 永铭低头不语,心里怎么不记得,福恒第一次出征时那夜,他说“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你……” “而这些……说为了名垂青史,说为了成为一代名将,为了光耀福家……”你信吗?福家不是他的家,他福恒没有认祖归宗的那一天,注定只是一个游离在皇族外的孤鬼,一如他的母亲,寄宿在不是自己归处的地儿独自寂寞—— 他福恒要的不多,只要死后,所爱的人能陪在身边不寂寞,仅此而已…… 福恒的话没说完,也不打算说完,后面的他只想永铭去自己想,去懂,说出来话太多,永铭想懂自然会明白,他不愿去信得,他福恒说破了嘴,他永铭也只会当做耳旁风,这么多年来,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吗? 永铭心雷动,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接受?时间已经不允许,此去京城就是条不归路。拒绝?福恒怎么又会答应?他和福恒能拥有的,只有这一路的行程,他永铭能承诺他的也只有这一路日夜…… “永铭,我的心,你究竟是不懂,还是不想懂?” “……”是不能懂! “永铭?” “……”永铭垂眼,不知道此刻能说什么,就算他知道福恒此情不变,即使他就想拥着福恒不离不弃,但朝廷,但皇阿玛……没有人会允许他们在一起,没有人…… “你睡了?”福恒的低问。 “……”永铭闭眼,突然觉得睡了好,睡了就什么都可以装作不知道。 然后,永铭感觉到忽然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就连轿子也停了下来,然后一件厚实大毡子轻轻地盖了上来,只有那双给他盖被的手,湿漉漉地带着雨露的潮湿,永铭想抓住这双被雨露打湿的手,他记得福恒儿时的手脚最初布满了厚厚的茧子,还开满了细细的小口子……但他没动,只是闭着眼,害怕回答、害怕承诺福恒任何关于一生一世的故事。 “永铭,我会力保你!”福恒帮永铭压好被脚,看着永铭看似睡得不稳的脸,低语。 永铭不动,心道:你不保我,我即活,你若力保我,我则必死无疑! “永铭,我喜欢你,一直一直爱你,从看你第一眼哪天开始,我就想你属于我多好!”福恒说着,轻轻地吻上永铭的唇,因为一身的戎服带着雨,他不曾更靠近,只是在吻过后,退开身,想离开,只是在离开时,福恒叹息着似是自语地说: “永铭,如果你要当皇上,我也会助你的。” 永铭心口一震,好似听到了惊天的阴谋,只是他抬眼时,只看见福恒离开时放下轿帘的手。 当皇上! 永铭不敢相信,更不敢相信,福恒怎么会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助他永铭?当皇上? 永铭不敢想,他只知事败,这是诛族的死罪,一如大哥、二哥事败后,身后的两位国相,谁不是满门被抄……那是怎样的朝廷震荡,血雨腥风……康安是皇阿玛舍不得杀的,但……兄弟们呢? 雨在下,车轮碾着路,永铭难眠,过往如云掠过,点点滴滴仔细想来,都是福恒;车外,雨如丝,丝丝冷人心怀,前路迷蒙。 福恒骑在马上,京城的一切本不在掌握之中,永铭的安危磨蚀着福恒的心,他只听见马蹄声,一步步让他扪心自问,今生所求,今生所愿,若是永铭,为何不能带着永铭远走?即使永铭不愿,他也能强行带走的……他在畏惧吗? 畏惧皇权?还是所得?一切事在人为,还是一切天定,他福恒最终只能像一只困兽在笼中挣扎? 福恒不懂,福恒的心沉甸甸的,他想的是永铭那睡着还皱紧的睡颜,想的是回了京城护的了永铭一时,又如何护他一世?一朝天子一朝臣…… 一条路两个人两种心事,在回京的路上蜿蜒,可能有无数种,唯独在一起已经是昨日的旧梦,永铭不说、福恒不提,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是在欺骗自己,还是想让自己相信绝处总有逢生处,一如夜的寂寞,因相拥而加剧,夜的短暂因渴望而缤纷。 夜尽时,永铭问:“为什么是我?” 福恒把脸凑近永铭的颈间的汗渍,感受粘连的依偎,黑色的眸迷乱:“不知道!”喜欢了、爱了,谁知道为什么呢? “那你知道什么?”永铭仰着头,露出白皙的颈,望着窗外斑驳的影,只听见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与福恒的喘息,以及自己的困乏。 “知道我一直都想这样,即使什么都不做,你也依然让我这么贴着你……”福恒低语,目光望着那边的窗,目光中只有永铭肌肤上似乎透出的盈盈水光。 永铭笑,舒展身体,收紧腿,等待着福恒下一波进入——他们之间怎么会有那样的时候?悠闲的亲昵永远都会对触犯禁忌的人吝啬。属于他们的只有流火的短暂与同样短暂又忘我的魂授。他不会拒绝,也无法拒绝,他爱福恒,整个人,连同身体,或者还有那从未见过的三魂七魄…… “永铭?”福恒抬眼,显然知道永铭的身体传来的暗示,他一直懂永铭,连同身体的信号,也懂永铭此刻想要倾尽一生的忘我。 “你不想?”永铭睁开琥珀色的眸子。 福恒笑,他想! “我想,我还想永远!”福恒压住永铭,感受永铭收紧的身体,是异于从前的主动与有力,像诀别的人在最后的夜倾其所有的慷慨……但福恒憎恨诀别,尤其是永铭这种类似那次广州府诀别夜的决绝。 永铭没有回答,他的本心不想失去,但是京城他没有把握,生死也没有把握…… “不许离开我!”福恒沉着声音命令。 “不离开!”永铭承诺。 “没有任何理由!” “没有……”怎么可能? 第二十二章 女人如花。 欢爱亦如此,当某家的木槿花花开了满树时,福恒和永铭迎来了他们回京前地最后一夜,好似花开得短暂,转眼就是缤纷散落各奔东西之时。 一样的翻云覆雨,一样的不忍入眠。 “康安,你回京就递折子回乡吧!” 灯尽时,永铭看着顶账,手拨弄着福恒那一头缎子般得长发,突然发现这床的蚊帐不禁是大红的,上面居然还有鸳鸯在戏水,不知道是讽刺,还是这伙人占了人家的新房。 福恒脑中正计议如何让人写折子力保永铭,听永铭这话,心里一怔,这是他临阵脱逃? “为何?”福恒闭着眼,数日的同行,让人越发觉得他们似乎从未有过数年的分离。 “以退为进。”永铭眼依旧看着那对鸳鸯,忽想起他和福恒最初在一起那会,那床也挂着大红的婚帐。 “你把我当什么?”福恒不恼怒,十几年早习惯了永铭这种自以为是的万全之策,牺牲的永远都是他们之间这段情,禁忌难道就不容? “我只想保住我的性命!”永铭言不由衷。 福恒冷笑,永铭的心思他还不懂,还不就是不想牵连他福恒? “然后又分居两地?”他福恒才没那么傻,递折子回乡,那就是放兵权,那就是自卸盔甲上阵作战,而且离开了京城就等于离开了永铭。 “若你听我的,我若躲得过此劫,我就去寻你!”永铭低语,想了数日,突然想起了他七哥金蝉脱壳的法子,反复寻思,这招而虽险却能活。 “此话当真?”福恒一听立刻坐了起来,俯瞰永铭的眼,这法子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一来担心永铭不愿意,二来……怕永铭过不来亡命天涯的苦日子。 “骗你作甚?”永铭淡笑,但心底却没有把握,当年七哥能成功,那是有福恒和他的相助,但隐名埋姓从此杳无踪迹,也不知道过得如何——百姓的日子苦啊! 福恒垂眼,随即抬眼,再三确定地问:“我若这次借丁忧递折子回乡祭祖,此后你便跟我走?”心里迅速把所有可能过滤了一遍,为永铭突然开窍,高兴不已。兵权?不是不在乎,而是他早做了弃车保帅的准备——当时进京韦镒、成森等人早帮他献了不少良策。 永铭正寻思说服福恒赞同自己的话,却不曾想自己刚开口,福恒反倒没有一丝抗拒,不觉愣了神:“你舍得放下?”那可是你九死一生立下的汗马功劳? “我福恒为你什么不舍得,不舍的只有你!”福恒冷笑,心里还有一块石头没落地。 “我舍不得什么?”永铭淡笑,妻子没福恒美,孩子也没有,除了那一府邸,至今没认清楚谁是谁的娇妻美眷。 “如花美眷……”福恒低语,话过舌尖是切齿的嫉妒,尤其是哪个甄府临到被抄了,还死活送了永铭一个漂亮表妹,虽未见过,却也知道那女子如今贵为侧福晋,有西子之风,那可是永铭当初就心心念念的人,可恨他福恒千防万防,还是让她进了亲王府。 “美眷如花,只是无意,流水多情,却没奈何。”永铭低笑,言语间有丝丝苦涩。 福恒撇嘴,他倒是有情,只是这流水不专,但生气归生气,男人嘛谁没个三妻四妾,认真计较起来,自己也不干净,只得憋住一口气,缓缓说出他的心里最担心的事儿:“娇儿呢?” “你确定没问错人?” 永铭白眼,只差没把福恒一脚踹下床去,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永铭有儿子?会让府里多了那么多女人?别说儿子,就是一个闺女也没有! “若我说有呢?”福恒屏住气,凝视永铭的眼,若是永铭眼中有半点欣喜若狂,他回去就杀了那两个孩子连同他们的母亲——不可以有人在永铭眼中胜过他福恒,他是自私,他是无情,就算是卑鄙无耻,他也还是见不得永铭爱他以外的人。 永铭先是一愣,但看福恒一脸严肃,又不像作假,只是左思右想,他真想不到他在外面会有儿女,而且还是只有福恒知道…… “你不会说……是你……生得吧?”永铭挑眉,琥珀色的眼瞪大,他倒想到了一个人——昊烨的老婆就生过孩子,而且那是个男人……生了还不止一个! 福恒脸抽,他?能生?他福恒若能生,他还能那么害怕永铭身边的女人,他早生一堆,让永铭这辈子,都只能有他,永铭那里还能逃出他的手掌心……但,男人生孩子? 福恒瞅着永铭,似乎想到了什么?那么模糊地闪过。 永铭瞅着福恒心思也百转,岭西的秘药满是古怪……永铭思前想后,觉得不是不可能,他和福恒之间那些事情,若是女人,孩子都能成串了。 “你说呢?”福恒垂下眼,反问,心里有些不确定。 永铭直起身体,瞅着福恒分不清是惊、还是喜,或者不确定。 “你……有了……为什么不说?”永铭低着头,反复思考,难道是他离开广州府的时候?那一夜,他们之间是做得很过火,而且他似在上面过。 “……”福恒无语,瞅着永铭,心想就是要生,也该是你永铭吧!脑中不觉得浮出永铭抱孩子的样子……怎么想都很向往,却又无法想象!他只知道,他若能生,他绝不会让永铭身边留一个女人。 永铭没看福恒的脸,只觉得自己傻,当时那情况,福恒就是知道,也恰是忘了他的时候……想到这,永铭不禁拢紧眉抬头,望向福恒满是疑惑——那时候福恒是怎么过来的?没有阿玛的孩子……想起来挺玄乎其玄! “孩子……多大了?”永铭总觉得有什么是自己遗漏的,不及想起,不禁试探着问。 “待到农历十五就该八岁了!”福恒静语,眼看着永铭,有一种想把别人的孩子窃为己有的冲动,一刻强过一刻,只想自私地把永铭据为己有,别的什么都不想。 “八……”岁?农历十五…… 永铭的脸色煞白,抬起琥珀色的眼,直直地看着福恒寂静无波的眸子,他记得给福恒下药,正是八年前的中秋夜——福恒喝得很醉,躺在他怀里还拿着夜光杯看什么葡萄美酒,问他永铭,程潜哪里好?不就是会躺着等人来做,他福恒也能…… “是男孩。大的叫康儿,小的叫福儿。”福恒稳住心绪,一个字一个字吐出这让他不得不说,却不愿意提起的事,他恨他不能生孩子,就算胜过了程潜,又如何,女人一个孩子,一段露水情缘,就能抹杀他数十年所有的付出。 两个? 双生? 永铭瞠目,瞪大眼看着福恒那冷冷地脸,期盼数十年的娇儿,突然就这么蹦出两,更可怕的是,还是福恒的,永铭觉得自己分不清是高兴还是愧疚,只是想要从福恒的脸上看出丝丝恨才觉得心安。 但今日的福恒就是有恨也不会再在脸上,他更多的是担心,是畏惧得而复失,要不要把别人的据为己有,这个念头让福恒挣扎不已,但想起那个女人的脸,似乎又叠起了自己额娘那张千里寻夫的模样,他就无法开口那孩子是他的。 “永铭……”福恒忽的拥紧永铭,低语:“我会帮你养大他们。”所以别离开我。 永铭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只是回抱紧福恒,深深地愧疚弥漫着他的心,他觉得自己如此的自私,一直是自说自唱以为自己爱福恒爱得苦,但却从未真正设身处地想过福恒要什么,不要什么…… “福恒……”永铭揽紧福恒低语,想承诺什么,却无从承诺:京城之行凶多吉少。 “永铭……”福恒想开口说孩子不是我的,但是永铭有力的双臂,让他贪恋,他想只要片刻也好,至少这许多年来,哪怕永铭自会只有此刻对他最真心,他也值得。 “挨过此劫,就去找你!”永铭承诺。 “……”福恒低眼,想问是寻我,还是你的孩子。 “康安?”感觉到怀中的人僵硬,永铭不禁问。 “永铭……孩……”子不是我……又怎么可能是我生得! 福恒话到一半,心底顿时恼怒,一把推开永铭,要下床好好冷静一下,他实在无法开口,他第一次觉得害怕,害怕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夺走他的失而复得的永铭,他越想越恼怒,胸中一口气闷闷地憋在胸口,真想揍永铭一顿,但是他怎么舍得——他从小就宝贝他。 “康安?”永铭跟着福恒,第一次担心地看着福恒,好似福恒像个瓷娃娃,生孩子这事儿,让永铭突然觉得福恒也像个女子一样精贵又易碎起来。 “别过来!” 一看永铭那小心地模样,福恒就莫名的火大,他就知道永铭喜欢女人,喜欢那种会生孩子的女人,他福恒算什么?在永铭心中算什么?就因为他不会生孩子,就不要他……那个女人什么好?模样、家世、本事、就连相濡以沫的年限都没一样及他福恒一分,但偏偏生了孩子,就无比尊贵了! “康安?”永铭不解,却没敢动,只是看着福恒。 福恒望着夜色片刻,垂眼:“孩子不是我的!” 呃? 永铭抬眼,不是福恒的又如何是他永铭的,难不成亲王府的有姬妾托孤? 福恒不敢看永铭的眼,怕在永铭眼底看见瞬间的淡漠:“如果你问我,两个孩子的额娘是谁,我就杀了她!” 第二十三章:宫变 福恒漆黑的眸直直地瞪着永铭,好似暗夜的星子。 永铭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开眼,他只是看着福恒的眼,与刚才那刹那掠过的恨意一并收在他淡色的眸底。 窗外的风吹过屋外的山林,发出哗哗的林海翻腾之声。 福恒抿紧了唇,垂下眼,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丝丝歉意,只是若让他把永铭拱手让人,他宁愿永铭也如其他皇子一样被圈禁在宫中某处,至少……他不会被任何人夺走。 “康安,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懂……”不懂你在我永铭心里有多重。 永铭伸出手拥住福恒,感觉福恒露在外的肌肤冰凉,低吻。 “你不说,我如何懂?”福恒收紧双臂,把永铭牢牢的圈在怀里,多少次抱得越紧,失去的也最快,他的心,永铭又何尝真的懂。 “恨过我吗?”永铭闭眼低问,福恒那不怒不怨的脸,第一次让他心第一次自问。 “恨有用?”有用,他何必如此辛苦! 福恒笑,反问的话说起来轻松,但说了,才觉自己这十几年爱的苦。 “我们是不可能的……为什么?”为什么不放手? “不可能……我们也算是过了半生,永铭,你说这世间夫妻能做的事,哪一件我们没做过?”系过红绳、滚过婚床,就连当年八爷成亲时用的火盆,他们也一起在上面跳过……除了孩子,就连海誓山盟、枕畔细语他们也不比任何一对恩爱夫妻少一分,还是他福恒爱得不够,所以永铭才不爱他? “是我们做得太多了!”超过了两个男人应该谨守的距离。 “多吗?”福恒把头放在永铭的肩上淡笑:“在马上这么多年,盼得不就是朝朝暮暮过下半生。只有你不想,没有不可能!” “你骨子里还是那个样!”永铭微微犯困。 “还不是你闹得……” 彼此依偎的体温,满是令人安心的温暖,福恒也在疲倦中开始呓语。 “其实,我心里一直只有你……康安?” 永铭低低地私语,只是说完,却没听见福恒的回话,一扭头,才发现,福恒把头耷拉在他肩上沉沉的睡去,像只找到家的大猫,满是全身的放松,只有眉头微微的簇起,像心头浓得化不开的愁。 “康安,我爱你,一直都只爱你一个!”永铭抱紧福恒,轻轻地吻上福恒簇起的眉头。 “永铭……”福恒微微的睁开沉沉的眼皮,看了看永铭,只觉得那双素日骄傲的眸子,此刻在梦里满是柔柔的光,而这光里有他求了十几年的爱恋,他舍不得睁大,即使是梦里,他也几乎没见过永铭这样的眼。 “我爱你,康安,只爱你一个!”永铭轻轻轻地重复,他不敢高声惊醒康安的梦,也不想错过这唯一一次,也或许是最后一次的机会—— 明天就要抵达京城了! 永铭哈欠一个接着一个,但是他舍不得闭眼,他有预感,他和福恒的再次分离已经迫在眉睫,有些话说了,分离反而更难舍。 永铭伸手把自己的十指扣向福恒的手,这一次分离他心里有底,只是那是什么,他不能说,风暴在即,他只希望福恒能远远地走开。 “走得越远越好……” 永铭把福恒搂得再紧一些,在困意再次袭来时,他低语,只是闭眼时他想到那两个孩子,只是他已经无能为力——福恒会善待他们! 这夜的山风很大,刮过的声音甚至能入梦。 于是被搅乱的梦境回荡着桦树林在黑夜里的呐喊,像战场的厮杀、还有在混乱之外的福恒在呼喊的声音,然后他看见了伤痕累累的八哥、最后一杯酒放在他的面前。 四哥的侍卫冷冷地说:“喝了吧,福大帅已经去了!” 永铭的心口一急,似要一口呕出血来,大喊:“康安——”他的身体禁不住前倾,跌出轿子。 “永铭——” 福恒在轿子外听见永铭喊自己的名,也不得正匍匐在地接旨,连忙上前不避嫌地护住、正从轿里滚落出来的永铭。 “康安……”你活着! 永铭从梦中惊醒,一把就抓住福恒,瞪大眼看着一身戎服的福恒,如昔的脸,还是往日的英气勃勃,鼻子一酸,想到梦里那瞬间万念俱灰的绝望感,不禁喜极而想落泪。 “康安……”永铭喃喃重复,第一次忘了避嫌,一生眸子满是担忧。 “永铭,你怎么了?”福恒也惊了一跳,看见永铭一张发青,不禁担心永铭可是听见那圣旨,受了惊吓。 “咳咳咳!”很为难的咳嗽声从二人上方传来。 福恒这才想起自己再接圣旨,忙伸手去接圣旨。 永铭一抬眼,这太监不是皇阿玛身边的黄公公,而是四哥身边的安公公,身着白褂……瞬间明白京城今日已经不复往昔—— 皇阿玛驾崩了! 而四哥继承了大统…… “奴才给王爷请安,老奴奉命迎王爷回宫,请王爷回轿!”安公公领着一众人向永铭施礼。 永铭站在眼前那一片白直通到城门里,心顿时沉到了谷底,眼看福恒,福恒脸上有挣扎,一双眼紧紧地看着永铭,似乎就等永铭一句话。 永铭努力在青白的脸上拉起一抹让福恒看似放心的从容不迫,扯了扯嘴角,无须向安公公询问任何京城的境况,单是眼前这架势,就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那么有劳安公公了!”永铭转身努力无视福恒眼中的询问,等人打帘子上轿——傻子都知道,擒拿他永铭何须这几百人的兵卒,这些大内带刀侍卫分明是冲着福恒来的。 福恒立刻上前取代安公公给永铭打帘子,一副看似讨好溜须拍马的模样。 永铭想说什么,只是人前人后,皆是人,心中悲痛,却不敢怎样,只能努力睁大一双琥珀色的眼,看着福恒看来的眼,趁着上轿的功夫,急中生智把身上惯常带的佛珠塞到福恒的手中。 福恒抬眼看永铭,自然知道永铭这是让他避祸离开的暗示。 永铭瞅着福恒,一双眸子欲语还休,只是此刻只能道一声保重。 “待福大帅孝满归京,一定到本王府上看望老福晋方好!”永铭淡淡地说。 “王爷,想是弄错了,福大帅这是要出征了!”安公公貌似恭敬地走来,站到了轿子边,技巧地分开了永铭和福恒二人,这二人的事儿,宫里的风言风语虽不足信,却总有那么点三分真。 “出征?”永铭挑眉,收回看福恒的视线,佯装不解。 “回王爷,岭南蛮夷造反,皇上命福将军即刻整兵兵南下平叛。”安公公淡笑着回话,眼却在不断地打量二人的神色。 “哦,怎么本王犹记得福大帅似乎还在丁忧中。”永铭淡淡地说。 “国难当头,当以国为先!是吧?福贝勒?” 安公公笑,眼观六路,满意地看着带来的人,将福恒及他的侍卫随从围了数圈——皇上有令,若福恒胆敢露出一丝不满,即刻缉拿,以抗命论。 福恒脸上浮出一丝了然的笑,淡淡地看着安公公:“那是,身为国之将,自当出生入死,死而后已!奴才就送王爷到此,恕不远送了!” 言罢,福恒抬眼最后看了永铭那眸底藏住的担心一眼,抿住唇退身侍立在一边,把永铭放在手中的佛珠紧握在中间,第一次不信神的他心里开始祈求佛祖对永铭的护佑。 永铭要说什么,而安公公却抢了先,笑道:“福贝勒这话有意思,凯旋之日,自能再见王爷。” 安公公这话一出,福恒和永铭顿时心底一透亮,不由得纷纷心中一沉。 永铭手握成拳:中计了! 福恒脸色不动,神情依旧,只是心底已经明白,新帝在疑他,而且不仅仅是怀疑那么简单——他手里有一道圣旨……这是要他福恒死! 不等二人做出反应,安公公一声“起轿”,白色的人群立刻上前,几乎是三人盯住一个,而福恒身后站着六人,福恒脸上依旧在笑,似乎并未意识到身后有人,局势已变,只是一副恭敬的模样,目送着永铭的轿子与一众白漫漫的人群渐渐地消失在城门处。 “福贝勒,我们也该进城了!”一个带刀侍卫在福恒身后提醒。 福恒转眼,笑了。 这带刀侍卫不是别人,却是易殇! 第二十四章:孩子 又是一次出征。 没有临别的号角,没有永铭叮嘱一声“活着”,除了马的嘶鸣,就只有京城入秋的风,在耳畔吹得枝摇叶落。 踌躇、犹豫,第一次福恒骑在马上踟蹰不前。 “爷,该走了!”景祺凝望着福恒无数次遥望的方向,不得不低语。 福恒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怎么不知该走,只是他这一走,他分不清是生离还是死别。 “爷?”景祺看了看身后那个特地来送福恒的安公公,心里着急。 福恒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定格在夜色里酸涩,心被一个“忠”字割得鲜血淋漓,却不得不催马前行,所有对永铭的承诺,所有过去的豪言都像驰过的秋风抽打着他的脸面。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知道何时韦镒悄悄跟在福恒身后说了这么一句,他不懂福恒的挣扎,在他看来,如今皇城皇子内斗,离开京城另谋他图,可谓是海阔天空。 福恒涩涩扯了扯嘴角,拉紧缰绳调转马头,没了永铭的青山不是青山,但一个“忠”压顶,他福恒留下只能死。 “传令:开拔——” 福恒手握缰绳,下令,只是回头那一刹那,他才想起阿玛说过出征不可回头,回头会心生眷念——但他如何放得下,险象环生的京城,永铭的安危只在朝夕。 但身后的马蹄声声向前奔腾,那容得他犹豫,他只能率先带人出城,盼着从德胜门凯旋的那一天新君能信守诺言。 福恒不能去想,也不敢去计算凯旋那一天又是一个几年? 数月后。 入夜,京城的亲王府,微弱的灯火摇曳在书房里。 “福贝勒已抵达南地!” 何翔站在永铭身后低言。 “……” 永铭负手站在入夜的梧桐树下,看黑夜里片片叶落,不语。 吹着风,永铭有时候觉得自己挺傻,心里总觉得只要福恒平安抵达南地,他的心就放下了一半,而剩下的一半……从他遇见福恒那天起,似乎就忘记了要怎么放。 “听说今夜……八爷被召进宫了!”何翔接着静静的低语。 永铭微微地转过头,暗夜里,回首看见的是何翔紧紧隆起的眉头。 “说了什么?”永铭淡问,其实不问他也知道八哥此刻会遭遇什么,但不开口说话,就会想福恒,想生死离别,想过去——人之将死,心中怎么不悲。 “只说被跪在了祠堂里!”何翔静静地说,一双眼担心地看着永铭,眼底是一种询问。 永铭的眼垂下:“只是跪?” 何翔抿唇不动,站在永铭身后满是倔强;“恩……现在还没回府!” “后悔吗?”永铭仰头。 “呃?”何翔抬眼。 “你押错了棋子!”永铭静静地低言,“输掉了前程。” “……”何翔扯了扯嘴角,“奴才自小服侍王爷,如今做到了一等侍卫,怎说误了前程。”若说不值的当是福恒才对,戎马半生,如今不也是成了眼中钉。 “一会儿把我桌上的休书给福晋……”永铭叹了口气,转身欲走。 “王爷,福贝勒……”不还在吗? 何翔挑眉,不敢相信离别在即,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永铭淡笑,回看何翔,觉得可笑,福恒是他永铭眷属?福恒即使立刻军功,那也是福家的荣耀,他永铭与福恒之间仅有的瓜葛也不过是见不得人的私情。 “别再提他!”永铭转回头,淡道:“他也是泥菩萨过江!” 那急匆匆的出征,说是出征,不如说是借刀杀人,四哥要除福恒,其中过节不明白,但从四哥的安排来看,福恒只怕掌握着让四哥忌惮的什么东西,四哥才会先缓兵,安内。 “他福康安如何,何翔,你记着,与本王无关。”永铭望着天际的残月静语,话一出,一丝悲凉顿时爬上永铭的心口,永铭此刻才觉,实话原来这般凄冷,而撇开私情,他和福恒不就是如此吗? “所以,从今后,不许再提起这个人!”就让福恒远远的离开这是是非非! 永铭的眼微微湿润,他想到的是他再也无法保护鲁莽的康安,而他最后能做的就是忘记福恒,权当一切从没发生过。 永铭正打算在说些什么,忽然听身后有什么声音,不禁警觉的往后回看,霎时间瞪大了眸子。 “儿子福蔷给干阿玛请安!” 一张与福恒儿时八分雷同的小小少年领着两个暗处看不清的孩子走上前来。 “你怎么来了?”永铭的脸微微发青,他不敢相信福恒临走会让自己的儿子来涉险,他明明秘密安排人,让福恒的额娘上书请求皇上让福恒的妻儿回乡,替代福恒回乡守孝…… “回干阿玛,是我阿玛昨晚叮嘱额娘让蔷儿来的,说要回乡一去就是两三年,让带两个弟弟来认认干阿玛!”福蔷年纪尚小,但有礼有节,上前请安立刻起身回话,说着拉了拉身后两个躲在他身后的小弟弟。 “永安、永康不怕,快给干阿玛请安!” 然后月色两双怯怯的琥珀色大眼睛,湿漉漉得仰望着夜色中的永铭。 何翔心中倒吸了两口气,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半日说不出一句话——若非打扮不同,分明就是王爷儿时的模样,只是那怯怯的样儿带着寻常人家的小家气。 永铭也瞪大了眼,两眼只看见两个白白的孩子步调不一致地,怯怯上前给他请安:“儿子永康、儿子永安给……给干阿玛请安!” “你……你们叫什么?”永铭的手有些抖,他以为福恒说的所谓两个孩子只是戏言。 “永康……”一个孩子忙躲在福蔷的身后,仰着大大的眸子看着永铭,觉得好熟悉,但又害怕。 “……”另一个则歪着头看着永铭,忽然说:“你和哥哥好像。”好奇怪哦。 一句话问酸了永铭的眼。 永铭禁不住蹲下身,伸手去摸两个孩子,想说什么,却在孩子的缝隙后,看见一个抹泪的身影,在那边的夜色里抖动双肩。 永铭睁大眼,他记得,记得她——当年他去提过亲,只是她嫁人了——原来不是她急于嫁人,而是她有了他的孩子…… “春花……”永铭起身,从久远的记忆里搜寻出这民间最土,却最能描绘女子当年样貌的名儿。 女子期盼的眼在听闻这句几乎被记忆抹去的声音时,顿时泪如雨下,好似数年来的委屈,数年来的思念都是值得的,心中只徘徊着一句:他还记得…… “娘……娘……你为什么哭了?”两个孩子围着自己的母亲,伸出小手满是着急。 “娘不哭,娘怎么会哭呢?娘只是高兴……”春花捂住嘴,忙撇开脸,想要擦去被泪水打湿的脸,只是这泪越擦越多,一滴滴涌出指缝滑落,无法止住,直到一方丝帕递到她眼前,她才看清这张她无数次午夜梦回的脸—— 依旧是那样的清俊,儒雅,不同的是眉眼间的沉稳不再似当年那个双目如炬的年少模样。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个女人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的苦,让永铭心疼。 “怎么说呢?”山高皇帝远,她挺着个大肚子能去哪里? “我派人去寻过你!”永铭引着强作笑颜的春花进书房坐下。 春花点头,这事她知道,她爹把说媒的人打了出去——她马家的独生女儿怎么能给人做妾室呢,就是给皇上当妃子,她们习武人家的女子也不稀罕,何况还是异族。 “他们说……说你定亲了,日子都定下了!”永铭把侍女端上来的茶水端给春花,低眼看春花一身太监的装束,依旧是细眉白脸,年貌却已经不似当年那般好似三月初绽的春花,心中不禁愧疚,一个女人经这些年必是极苦。 春花依旧擦着泪,默默地看着灯火点头,她其实认识永铭前,她爹就把她许给了他大师兄——那是个爱她,却样样皆不及永铭头发丝的平凡武夫。 “过得很苦吧?”永铭明知故问,但不问,时隔多年也不知道如何说话才好。 “也不算苦,我师兄对孩子们都很好,对我也很好。”春花的哽咽慢慢止住,只是两眼看着那头的孩子围在那边打金珠子,思及来时那家夫人叮嘱的话,又觉得悲凉。 “还是走镖?”永铭不懂走镖日子如何,只是依稀觉得那样的事总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我师兄去后,便不曾再做了,不过是用先时攒下的老本买了几亩地,收租子过日子。”春花低低地说,“起初也算不错。” “哦。”永铭点头,抬眼看了看春花,想着她也许昨日来前发髻上还别着她先夫的白花,心里便有些局促,毕竟春花已经是别人的未亡人了,二人独处一室难免有失礼数。 “只是去年大旱,今年又闹涝灾,孩子们也到了该读书识字的年纪……”春花撇开眼,来时本以为可以续前缘,但见永铭一脸恭敬,想这些月在福府看下来,才知道这大户人家的规矩甚严,她这样的寡妇再嫁别说是不可能,就是住下来也是不妥当的。 “我会照顾你和孩子的!”永铭脱口而出,但说完才觉得自己莽撞,自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何能承载这母子三人的安危—— 留在亲王府,注定要被自己牵连的,当年那甄答应险些丧命的事,他四哥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照顾? 春花不语,她要的不是荣华富贵、金银珠宝,她求得……是求不得了! “你们……”永铭还要说些什么,就听门外一个人敲着门说:“该走了!”心中顿时一震,到口的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能回头看春花,分不清自己是愧疚,还是感激。或者更多他自己也理不清的情绪。 春花回看永铭,眼中的千言万语汇在眼眶里化作泪,她幻想过无数种相遇,却不曾想今日的相遇是如此清冷。 “不好了!”何翔等不及敲门冲进门来,“宫里据说有变,请夫人带小公子赶紧离开!” 第二十五章:反心 “冲啊——” “谁若拿到贼手首级,福大帅赏银千两——” “赏银千两——” 厮杀声伴着擂擂战鼓与天边的霞色拉成天地间,一色的血色之境。 “大帅——”杀成了一个血人的韦镒等不及禀报一路冲进福恒的大帐,立刻瞪大了眼,立刻噤声。 福恒苍白的脸从潺潺流血的致命伤口抬头:“怎样?” “大帅?你……”谁干的?韦镒顿时红了眼,拿眼看四周人同样白脸的红眼,咬咬牙:“大捷在即!”言罢撇开脸,冲动地想跑出去:“我去杀了他!” “不许动!”福恒咬紧牙关,只觉得生命与意识在一点点的抽离他的身体,留下的只有一丝执着在坚持——他要回京城。 “我不懂!”韦镒抿紧唇,低吼,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眼泪就是从韦镒的眼眶哗哗直流,杀红的眼,此刻只想杀了那个明摆着就是等着大捷来接收军功的和将军。 福恒不语,他的心没人懂,他自己也不懂。 景祺也是撇开脸,不敢出声,只看着那个昔日看上去蛮能干的大夫在哪里笨拙地给福恒止血,但是那胸口的位置那里是如此容易能止住的。 “你给我出来!”成森压低声,也是泪水直流,一把拉着挣扎不已的韦镒往帐外走。 “我不出去!”韦镒挣扎,他才不懂什么忠君、什么明知道人要害他,还要如此坐以待毙的忍气吞声。 “福恒,我佩服你,但我瞧不起你!”韦镒在成森拖出帐外那一刻,憋在胸中那数月压抑的郁郁之气霎时间喷薄而出:“你他**就是个懦夫!” 众人不曾想到韦镒此刻会冒出这么一句话,都为之一愣,成森也吓了一跳,虽说他与福恒也算是生死兄弟,但福恒出身将门、还据说是“皇子”,哪有不恭敬的时候,手不禁也一松,让韦镒挣脱了开来,跑走!要追,却听福恒道:“让他去!” 兄弟的心思,福恒怎能不懂,想自己一生戎马能有这样一个敢直言的兄弟,福恒也觉欣慰,只是他恨自己怎么就大意了……想着想握紧手,却被景祺大胆地握住。 “九爷在京里……”景祺握紧福恒的手低语,不让福恒使力,担心福恒动怒,好容易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渗血。 福恒闭眼,微微握了握景祺,表示他没事,他告诉自己没看见永铭前他不能死,只是意识渐行渐远,依稀似又回到了皇城那日的相遇,永铭琥珀色的眼在墙的那角扑扇着好奇…… “不能睡,睡了就……”大夫试着汗,着急的手抖,抬眼看四周一张张血泪交织的泪,只觉得全身虚脱了一般,但转眼一看福恒立刻大喊,只是话到一半生生止住,就怕被言中。 “大帅——你醒醒!”景祺等人忙低喊。 福恒苍白的脸却依旧闭着眼,只有嘴角微微地扬起了一个不多见的幅度,景祺顿时悲从中来,他恨自己,手把那份京城来的信笺捏成团——他不该说的,不该让福恒知道九爷已经被削去爵位与八爷一同被囚禁在一处,时日无多…… “爷……”景祺咬紧了唇,不自禁跪倒在福恒面前,把腰间的长剑握了又握。 众人围在四周,脸色白如纸,闪烁在双眼之中的只有一种恨。 “我要杀了他!”景祺睁开眼时起身,“谁也别拦我!” “我们不拦你,但……”景涛拦住景祺的脚步,“你的家眷在京城,让我来!我只有一个人,是爷把我从叫花子里带出来的。” “谁也不能去!”成森握紧拳,站在福恒身边颤抖:“你们那是谋反!” “你怕死?”一个人冷笑,对着成森冷冷的撇嘴,此人正是送来消息的易殇 “我只是不想做无谓的牺牲!”成森低道。 “我来杀,你们无需动手!”易殇提剑要步出大帐。 “我不准!”成森拦住易殇,利目看着易殇:“你这是匹夫之勇,大帅一生忠烈会被你所玷污,我不允许任何人毁了我好兄弟一世的清誉。” “你是想保住你的累累战功,好回京讨个好官儿做吧?”易殇冷笑,他此来目的不成全福恒的忠烈之名的。 “你……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成森的脸霎时间涨得通红,但拦住易殇的身体寸步不让,他只知道他要保住福恒的一世英明,至少要让福恒永垂青史,才不负福恒一生戎马。 “难不成,你那个狗皇上的细作?”易殇故意把语调提高,他就是要让所有的人听见他的声音,听见他骂四爷,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那个被囚禁在御所、无故削爵的三爷,他要这个新皇付出代价。 众人听闻易殇的话,立刻胸中倒吸一口气,顿觉得易殇大逆不道,竟敢辱骂新皇。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言语。 “不是那个狗皇上默许,那个和将军敢在后面命人放冷箭?”易殇很满意自己这句话的效果,继续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对众人说道:“你们以为你们回京会有好结果?” 众人默然,一朝君子一朝臣,这句俗话在他们的每个人地心中掠过,好似在撕裂的心口又割上了浅浅的一刀…… “今天是福将军,明天就是我们,我们的一家老小……”身为武人的易殇对习武之人那天生的叛逆血液知之甚深,“那个皇帝为什么能今天稳稳地坐在朝堂上?是我们,是我们福大帅为他的平的天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啊!他狗皇帝不需要我们了!” “别说了!你这是离间君臣!陷我们大家于不义——你可知道……”成森也懂这些,只是抬眼忽看见大家的脸上的悲伤在顷刻间化作愤怒,立刻如瓢泼了一盆冷水,立刻醒悟过来,忙大声回道。 “知道又怎么样?”易殇盯着成森,一句句紧逼:“这一仗,我们赢是死,败更是要死,难道你敢说不是?” “你这是蛊惑人心……”成森还要说什么,却被景祺拦住了身形。 “易大哥说的没错!”景祺低低地说,对皇家无情从小看到大的他,深知这进退的后果,皇上要除福恒,自然他们这些福家的旧党皆在清除之列,就像福恒在军中清除异己一样,杀人不需要理由,只要一个借口,或者杀了再冠上一个罪名……还可以借刀杀人! 想着借刀杀人,景祺的脑中立刻掠过一线生机。只是这生机随即被外面一声报告击得粉碎: “报告大帅……韦……韦……韦将军带人……带人把和将军给杀了!” “你说什么?”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置信,那个看似不可一世,胆敢在他们大帅面前趾高气扬了近数月的和将军,就这么死了? “韦将军说……说和将军通敌谋害大帅,证据确凿……已经……已经斩于马下了!” 景祺默然,不语,片刻下令:“传大帅令!通报全军,和将军密会敌军密使被大帅查获,意图行刺大帅,杀无赦!景涛,你与右将军立刻带人按大帅令追击叛寇!左将军,请您与韦将军即可带人封锁各个要道阻击叛寇!”眼望着左将军时,话后的深意不言而喻。 景涛等手持方才所得的令牌,看了昏迷的福恒一眼,转身即刻就走,生怕耽搁了时辰,回来赶不上最后的遗言。 景祺耳送众将离开,眼看一脸煞白的成森,低道:“成将军,和将军身边那些人,就麻烦将军了!” 成森心沉,只觉得一踉跄,他自幼所受的忠君之念让他只觉得自己已无回头路,点头,为了他的家族他只能拼了。 “易大哥……”景祺仰脸望向易殇,一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去帮成将军!”易殇主动请缨,他盼望的就是这一刻,等得也就是这一刻。 “谢了!我要守着我们大帅,静候佳音!”景祺扭过头笔直朝着福恒的大帐,脚步沉重,一切都照着计划,只是……算错了一步棋,京城已经等不及了! 帐帘掀起,景祺抬眼,大夫已经止血,福恒的眼已经微微睁开,只是看着一个地方久久没有说一个字,没有血色的脸惨白如纸,什么都像是假的,唯独那伤不是。 “爷?”景祺低低地问。 “盖上将印!”福恒从一处拿出昨日告密者呈交的信笺——那个新皇果然想杀他,真是处心积虑! “是!”景祺接过信笺,看着那字里行间的字迹,心抖,他一直以为福恒说新皇要除掉他是猜测,原来不是——为什么呢? “交给谁?你知道?”福恒的话平静无波,没有兴奋,没有波澜,只有疲惫的声音——他没想到自己最后还是走了这最后一步。浴血为皇吗?没有永铭的皇上何其凄凉? “知道!”景祺低道。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可以杀了我!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福恒眼看景祺黯然的眼,他不想留一个有二心的人在身边。 “奴才只知道爷是龙脉。”景祺低低地说,把信封住,他记得的那个疯道长说过,福恒会浴血成皇! 龙脉?福恒嘴角淡淡地扯起一抹苦笑,他算什么龙脉,不过是那些皇子身边陪衬的风景,他爱的,他渴望的从来都不是他的……如果那个新皇践行当初对他的承诺,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也不在乎! 但……君王的心,谁懂呢? 第二十六章:阶下囚 西风渐起,寂寥的囚所寂静,只有镣铐的声音在回廊上一遍又一遍的响起。 虎落平阳被犬欺? 龙困浅滩? 三个月了,永铭看着窄窄的窗口,旧宫檐落败的屋角,听着那厢寥寥几棵老树在秋风中残喘,有时候站在这方墙角,能听见一墙之隔的八哥咳嗽的声音一日紧似一日,好似催命的脚步也在向他逼近。 永铭并不想死,即使曾今以为死也无所谓,但如今总莫名其妙地想多活一天,一天也好! 囚禁的屋很小,只是比那些他曾经见过的刑部大狱干净些许,待遇也行,人家睡得是光地板,他还有床破棉絮,尽管对面看见的依旧是一根根笼子般的木栏,秋风吹来时,这里依旧是嗖嗖的冷,他却无所觉。 也不知道是不是人之将死,曾经萦绕心间那些礼法世俗,永铭独自一人站在墙角时,想来竟然觉着可笑,他爱福恒也好,与程潜那些过往,也如流云似的一夜夜在寂寥的白天黑夜缓缓被一遍遍放在心间细细摩挲。 囚禁的日子很苦,但最难熬的却是无边无际的寂寞,这里除了每天一顿饭吃,会看见有人把狗盆似的碗塞进来,就几乎再也听不见一个人对他说话。 明明八哥就在对面,却不能说话,白日里出声只会招来无意义的羞辱,言语乃至肢体的殴打! 永铭的心总是空落落的,他知道这里关的人不止他和八哥,但只有八哥身体似乎最差,总是没来由的咳嗽,好似肺痨一般,让人忧心。 这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似四哥最亲信的那些侍卫在一夜之间离开了岗位,偌大的禁所,几乎连铁链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寂寥得让人隐隐不安。 “咳咳咳——”永炎的咳嗽好似禁所不变的旋律,总是提示着他还活着,又虚度了一天。 “八哥,老这么咳着也不是个法儿!”永铭靠着墙,望着窗边的月静静地说,异常的寂静,让永铭总觉得这好似他们的最后一夜了。 “想死,一时半会死不了罢了!咳咳咳——”永炎低低地笑道,反倒有一种不同以往的笑,爽朗,不掺杂质。 “老八、老九也在啊!”六哥永律的声音从那厢静静地传来:“我就说那日被折断的箫声想是你小子的。” “有意思,我们这帮斗得死去活来的人,老四竟让我们在一个屋檐下呆了三个月,却还是互不相识!”一个声音冷冷地调侃道。 众人一听,心中俱是一惊:“二哥?”废太子? “有什么好吃惊的?”废太子的声音在黑夜里有一种看破红尘的清醒。 “你前半生养尊处优。我们见你也没少磕头,怎么不吃惊?”大皇子永德的声音冷冷地从那头传来,言语间还是儿时那无法释怀的嫉妒。 “若大哥愿意,我给你磕头也是可以的。”废太子在听闻永德的声音时,那清淡的声音顿时带上一抹幽幽的淡淡委屈。 众人侧耳。 “哼,我哪敢!”大皇子冷哼,所有兄弟里面他最见不惯的就是老二,生来就是太子,明明占尽所有优势,但是见到他却非要装出一副要讨好的他的模样。 “呵呵呵……大哥还是那么讨厌我!”废太子淡淡地笑得苦涩,半日才淡淡地说道:“想来这世间也只有大哥对我最真,连厌恶也不曾掩饰过。” 众人默然,二哥对大哥的心思其实兄弟们一个个心若明星似的,独有大哥不明了罢了。 “呵呵呵,想来,我们这帮兄弟,除了老四,还差一人,活着的也算都到齐了!”皇三子从黑暗中发出一阵笑声道。 “差了谁?”皇十四子闷闷地声音从那边传来。 “福恒啊,我们那个不见光的亲兄弟!”皇三子淡淡地笑言,“老九,若是福恒见得光,你该排行十才是!” “那又如何?九爷比十爷强多少?”永铭扬起嘴角,想着他们这帮兄弟在这里团聚,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坦诚以对还真是讽刺。 “不强!我倒是想起他儿时说要给你媳妇来着。”皇三子一言毕,众人皆笑。 “呵呵……三哥,永铭还道只有你不参合这些风言风语,敢情天上的星星也爱这蜚短流长。”永铭幽幽地叹说,一个人靠着这冷冷的墙壁看着漆黑的屋角,再裹上这破败的棉絮,还真有点当年军营的样儿,只是不同是那时身边有韦镒、紫荆、还有可以彼此取暖的福恒。 “蜚短流长?”废太子幽幽地叹了口气,“有些蜚短流长倒真希望该懂的人懂。” “但不该懂的人懂了,咳咳咳——未必就是花好月圆。”永炎似是感慨的低语。 “有意思,朝堂上为争名夺利斗得你死我活,如今坐在这里却尽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儿女情长,真真英雄气短!”皇五子冷冷的声音从黑暗传来,众人静默。 永铭不言语,人富贵时总想越富贵,但落魄才会想起身边的人好,一如他此刻睁眼闭眼想得只有福恒,儿时的、少年时、年长后的……统统都是福恒。 “英雄垂暮想得不也是美人?我就想我媳妇。”六哥永律淡淡地仰望着夜色,笑道,他就想美人,只是那美人脸怎么换都是他家的那只母老虎,耳边都是她说的那句“绝不独活于世”,想起来酸,却是心疼又高兴。 “三哥想谁?”皇五子不禁问道,他们兄弟都有老婆,偏偏三哥自小有疾,不曾娶妻。 皇三子冷哼一声,表示不屑,但当提及福恒时,他脑中翻腾只有那个易殇—— 这么多年,他不知道易殇为何知道他是男人后,还要执意留在他身边,男人与男人算什么?想到这,皇三子的脸微微掠过一丝不自在,他想到了他劝易殇离开那日,他说:“易殇所求,三爷难道不懂?”那夜……皇三子忙排出脑中的杂思,冷笑:“想看星星。” “牛郎星!”永铭不禁接了一句。 皇三子心中一震,却不曾言语,心中大骇,受了老四这样的羞辱不死,难道是为了等他? “牛郎星?”皇长子永德不解。 “我倒想做那双子星身边的那枚暗星。”废太子语气满是难以释怀的感慨,他一直盼着与永德能好好说句话,却没想,难得有大家都心平气和的时候,苦苦暗恋依旧无所依托。 “欲爱不能,越想亲近咳咳咳——呵呵呵,却距离越远……”永炎听着二哥的话,不禁想起自己二十余年来追在福恒身后苦苦的思念,却连个敌人也做不得。 “……”永铭心沉,人人都以为相爱就是终点,却不知道那仅仅是苦恼的起点,不禁淡淡地念起了一首诗的末尾几句: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永铭的音未落,只听门外传来嘈杂的马蹄声,众人忙噤声,竖耳倾听,纷纷知道不妙。 少时间,边听门外有人说道:“皇上密令……”余下变没了声音,好似那来人的手臂在空中横过一般,众皇只觉得一阵风过颈间,幽幽的冷。 黑夜在门的吱嘎声后,一阵的忙乱脚步声,。镣铐声,还可以听见外面有马车的嘎吱声,还有大哥的咒骂声,以及鞭响,二哥的痛呼声…… 而当永铭的屋响起了开锁声时,他看见了久未的隆重——竟然还有个太监端着酒壶和精致的酒杯。 “九爷,这是皇上御赐的送行酒。名奴才们来送九爷一程!”火把处一张看似清冷的人脸在火焰中好似无常。 永铭微微一愣。 “谢公公了!”永铭静静地从容起身,欲接过那杯酒,却听另一边八哥倒地挣扎的声音,伴着猛烈的咳嗽,好似痛不欲生的垂死挣扎。 “九爷?”来人微微提高了声音。 永铭压住心神,握拳去拿那酒,既然都是死,他希望死得体面些,只是当手触摸到那冰冷的酒杯时,福恒那临别的眼让永铭胸口一疼,但他只能把酒杯拿到嘴边一饮而尽。 “人说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奴才想福贝勒只怕已经在路上等九爷了!”公公奸细的嗓音刺激着永铭的耳膜。 “公公……说什么?”永铭瞪大眼,拿着空空的酒杯,看着灯火下的公公,只觉得气血翻涌…… “福贝勒藐视皇上、图谋不轨,皇上下令于今日正法!”公公笑笑的脸在永铭眼中淡去。 “怎……嗯……”腹中一阵疼痛袭来,永铭跪在地上,抓紧了那地上的破棉絮,瞪大眼看着公公那志得意满的脸,泪在眼眶打转——是他害了福恒! “九爷怎么了?可舒服?皇上可是成全……”公公笑,尖细的声音刺激着永铭最后的求生的意志。 “……”痛——腹痛,心更痛—— 永铭两手抓住胸口,只觉得气血上涌,生生呕出一口血,但一双眼依旧看着那公公的笑脸,像极了四哥的脸…… 他恨,恨四哥,更恨自己……挣扎之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永铭突然起身,双手朝着那公公就是一抓捏,狠狠地掐住了那公公的脖子,借着身体疼痛那挣扎的力量,竟将那公公的脖子当即折断。 “哈哈哈——呃!”永铭看着眼前的人缓缓地跌在他面前,大笑,只是笑声才起,胸口的痛突然被另一种痛穿过。 永铭踉跄扶墙,抬眼看,却见那何曾上过战场杀敌的所谓年将军,看着他满是惊骇。 永铭笑了,向后仰倒——原来这就是死!永铭倒地时,心里静静地想,任凭耳畔那突起的喧嚣,杀声在外震天!去了,去了,只是心还是不曾放下,难道是为了来世相遇? 第二十七章:结局 贞熙四年,春。 古老的皇城再一次被初升的旭日染红了一方的天际,天边的神鸦声扑腾着翅膀又一日飞过皇城的天空,掠去黑压压的一片,好似云过。 寂静的皇城中,忙碌的宫女太监再一次在在寝殿中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却声不可闻,仿佛五年前那场宫乱只是昨夜的一场遗梦,被淡忘在了那一年血雨腥风中。 冷清了四年的坤宁宫,依旧只有一幅画像,静静地看着皇城的日升日落。 “吱——嘎——”是宫门轻轻开启的声音。 “皇上?” 一个声音打破寂静。来人恭敬地站在门外,抬起的眼,看见的依旧是案几前盘坐又一夜批阅奏折未眠的贞熙帝。 一个酒杯、一柄剑、一床染了血的破棉絮依旧被铺成在那坤殿的案桌上。 “天又亮了?” 福恒拿着手中玉玺,抬眼静静地看着那殿中轻纱后的画像问,心里却想着又一天过去了! “回皇上,祭天的时辰快到了!奴才请皇上漱洗。”年老的太监黄公公低低地说,只是每次看到现在的皇上,他眼角总是微微湿润——怡亲王已经死了五年了,这个死心的皇上就是不信,说什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尸骨也要葬在一起,傻孩子…… “……” 福恒把笔放下,望着那轻纱里的画,总觉得这画还是不够好,永铭怎么会答应穿这些女子的衣物呢?他最心高气傲了,但一个皇后的宫里怎么明目张胆地摆着男子的画像呢? 黄公公拭拭眼角,忙上前打帘子,引人进去,一面走到福恒的面前,落下轻纱挡住画像服侍福恒更衣:“皇上龙体要紧,皇后……”在天之灵…… “皇后若是知道皇上这么糟蹋龙体,只怕又要恼您了。”黄公公努力在脸上扯出笑意。 “他若在朕身边,就是骂朕,朕也事事依着他!”只要他高兴,不再躲着他!福恒手握紧了手边的玉玺,莫不是永铭也怕他,躲了起来? “皇后一定会回来的!皇上,传膳吗?”黄公公吸住酸酸的鼻子,依旧笑问。 “传……”福恒懒懒地挥手,示意传,本以为这一天又如他日一般,去不曾想就在他喝完第二碗粥时,一个突来的、似乎等不及他用完膳的“八百里急报”急急地从宫外递了进来。 福恒微微皱眉,抬眼示意黄公公出去询问,却不想素日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黄公公,进门差点磕了门槛,那样子好似发生了什么大不了事? 福恒脸色不善,这五年来他杯酒释兵权,让那帮兄弟们个个在京中养尊处优当太爷,杀了一批人,也用了一批人,采纳众大臣的意见,想要建一个永铭梦想的国家,他就不信谁敢太岁头上动土,敢给他添乱,不禁眼一瞪。 黄公公却不理这些,急急地冲到福恒面前,一副喜极而泣地模样,抑不住兴奋地老泪纵横道:“皇上……皇上……找到了!” 福恒挑眉,不解。 “是……是怡亲……不不……奴才该死——是怡皇后!” “啪——”福恒手上的碗顿时碎了一地。 “谁?你说谁?”福恒死寂的眼,瞬间乍现光芒,他不敢相信,尽管他一直都不愿相信永铭就那么死了。 “你再说一遍!”福恒拉住黄公公的衣领,他害怕他听错了——五年了,明明知道永铭不可能回来了,但是他就是不信,也无法说服自己的相信,他千辛万苦赶到京城,混进民乱、苦苦搜寻到得看却是八爷被破席包裹的尸体……永铭不仅不能多等一刻,而且连最后一面都没留给他! “九爷——是九爷——他还活着!皇上——九爷……”黄公公不禁放大声音:“还活着!就在……就在御书房……”还活着……黄公公说罢,控制不住的泪水顿时哗哗而落。 永铭…… 福恒放下黄公公,转身就往门外走:“传!立刻传!” “皇上、皇上……”黄公公忙一路追上去,“您等等,奴才话还没说完!” 御书房外,花开如锦,纷纷的桃花灼了一片。 “程潜这里和咱们家不一样!可我怎么觉着我来过!”永铭抬起脸,一双好似被迷雾遮住的眼,只看得见眼前的雾蒙蒙的粉色。 “因为这是九爷儿时的家……咳咳咳……”程潜站在永铭身边,蜡黄蜡黄的脸,一双眼依旧荡漾着柔柔的水样光芒。 永铭歪着头,皱眉:“程潜你为什么总是咳嗽?小旗子说生病了才咳嗽!” 程潜笑了,拿手理了理永铭的衣襟,眼中不禁蒙了一层雾:“程潜怎么会生病呢,程潜还想陪九爷长一些呢!” “为什么不永远在一起呢?”永铭琥珀色的眼满是疑惑,挠挠头不解地说:“你不是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吗?”人都好奇怪,明明说了又忘了。 程潜的眼微微地垂了垂,抬起脸来时又是笑意满脸:“程潜永远都在九爷身边……”不离开九爷……“咳咳咳……”程潜忙撇开脸捂住嘴咳嗽。 “你又咳了?我们看大夫吧?我还有两个个铜板!”永铭担心地看着程潜一次次把脸咳得通红,忙搜自己的身上,把上次买糖葫芦没舍得的两个铜板翻出来,交给程潜,“我没舍得吃哦!” 程潜眼圈一红,握紧永铭的手:“九爷,你记着,无论程潜身在何处,程潜的心都在九爷身上……九爷在那儿,程潜的心就在那儿……”即使在黄泉…… “程潜,你哭了?”永铭琥珀色的眼满是无措,又在身上找帕子,要给程潜,却听见他们身后的树发出了一声断裂的声音。 永铭忙回头看,只见刚才开得极美的桃树歪向了一边,一个眉目轩昂的美男子,穿着明黄色的花花袍子出现在了树后,明明是发红的眼,但他却不害怕——而且熟悉,不禁呆了。 福恒抿紧了唇,程潜在他的眼中已经千刀万剐了千百遍——这五年、五年……他们在一起! “程潜你好大的胆子,见了朕也不跪,你可知罪?”福恒怒极而笑,字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好啊,他在这里夜夜面壁,他们双宿双飞,亲亲我我也就罢了,还在他面前…… “我认识你——”永铭丝毫没觉察身边突来的危险,只是沉在自己的世界里,突然了悟一般忽然大声对福恒说道。 福恒挑眼,瞪大漆黑的眸子,转向永铭,开始隐隐觉察不对! “你叫什么?”永铭想了想又问。 福恒顿时傻眼,刚才的怒气霎时间被震惊淹没:“永铭……你……” “永铭是谁?”永铭摸摸头,转过头往自己的身后望了望,倒是觉得后面很多人,就是不知道谁是永铭。 “九爷,自五年前那夜后就这样了……”程潜站在永铭身后,垂眼,一言道尽他这五年的幸与痛。 “永铭是你,而我是福恒,你的康安!”福恒不信,一把拉过傻乎乎的永铭到面前,只觉得心如刀绞,他的永铭,他那个打小就欺负他的永铭,那个他爱的、他恨的永铭…… 永铭瞪大琥珀色的眼,愣愣地看着福恒:“福恒?康安?”名字似乎很熟悉,哪里听过? “恩恩!永铭,你记得我?”福恒努力想笑给永铭看,努力想骗自己永铭记得他,只是永铭的眼清澄如水却没往昔的情谊。 永铭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这张很熟、很熟的脸,想不起他是谁,只是心里有一处好高兴、莫名其妙地高兴,而这高兴他却不懂。 “我是福康安!”福恒眼里的光慢慢黯淡,然后化作心疼,把永铭捏紧,安慰自己活着就好,活着比什么都好…… 福康安…… 永铭看着福恒,那乍喜乍忧的脸,想着他说出名字,歪头静静地想,只是心里每默念一次福康安、康安、福康安、康安……就有什么说不出地悲伤被一点点唤醒—— “康安?”永铭抬眼,琥珀色的眼暗暗地似被噩梦笼罩。 “恩恩!”福恒的心提起。 “康安……死了!”永铭喃喃地、无意识地低语:“康安死了!四哥杀了他,四哥杀了所有人、八哥死了、大家都死了……他用的是假遗诏……康安死了……永铭也死了……不独活……” “永铭——我在、我活着——那都是假的!永铭——”福恒拥紧好似失魂娃娃的永铭,泪在眼眶打转,“康安活着,康安在等你回来,这次没人能分开我们!死也不会分开我们!” “永铭死了……找不到康安……”永铭依旧喃喃地,好似在无边无际的噩梦里徘徊。 “康安会找到永铭的!现在谁也不敢把我们分开!”…… “咳咳咳……咳咳咳……呕——”程潜心疼,咳得更厉害了,不想一呕一口鲜血从指间渗了出来。 黄公公一惊,忙想上前扶程潜一把,却被程潜挡住:“不用看了,就这一二日的事了!”他不是时日不多,他怎么会把九爷拱手让人。 “程大人……”黄公公眼中黯然,刚才为福恒难过,此刻才觉时间最落寞的人却是程潜。 “……”程潜垂眼,他愿意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九爷最爱的人只有一个福恒,他想过忘记,逃避过,但他不能忘—— 他甚至暗中向太子透露过福恒与永铭的关系,迫使他们分开,让自己有机可乘,他从不觉得卑鄙,男人为了得到所爱总是不择手段,他也不会例外。 “罪有应得吧!”程潜苦笑,但他不后悔,如果一切重来,他依旧会那么做,而且他不会再逃避,要堂堂正正和福恒一争到底。 “咳咳咳——呕——” 血一滴滴地透过指尖,眼前瞬间模糊,九爷——程潜歪歪地向一边倒下,如果他不是担心他死后九爷无人看管,他不会……绝对不会让给福恒。 “九爷……”摇摇欲坠,程潜想伸出手抓住什么。 “程潜?”一个声音从耳畔传进程潜的耳畔。 程潜睁眼,眼前模糊一片,但他却似乎看见了儿时的九爷,倒挂着一张惑人的笑脸对他说:“程潜,你比花儿生得还美!” “九爷……”程潜笑了—— 这次不想再发呆,他想对九爷笑,让九爷醉在他的笑意里,先爱上他——九爷在哪儿,他程潜的心就在哪儿…… ——正文完—— 番外 除夕的雪又下了一天。 皇城的里里外外,灯火胜过夏夜最璀璨的星辰,缀在夜色里好似火龙缤纷了永铭琥珀色的眸子。 “朕就知道你在这儿!”福恒站到永铭身边,从身边的太监手上拿过簇新的明黄羽纱面紫貂里的大毛斗篷换下永铭出门时随意白狐狸里的旧斗篷,细心理好带子。 永铭的眼看着福恒细长的手打结,然后抬眼看着福恒认真的眼依旧漆黑如墨,映在那张已经不再年轻,却依旧称得上俊美的脸,怔忡:“为什么是我?” 福恒嘴角勾起一抹笑,拉住永铭的手握紧在斗篷里:“这谁知道呢?上天让朕爱上你,朕就爱上了你,哪有时间去问为什么。” 永铭嘴角也微微扬起,俯瞰京城的灯火,脸上有一种恍惚:“感觉又回到了儿时,每年除夕夜人散后,只有你陪着我站在雪地里看灯火。”明明那时每次回家都会哭鼻子回来。 “呵呵呵……你还骗朕,如果心诚,就能在这里看见朕的额娘……”福恒伸手把永铭拥在怀中,让永铭的体温来温暖他那五年的寂寞与持续至今的害怕。 “呵呵呵……”永铭不禁扑哧笑了起来,扭头笑问福恒:“难道当时,你真相信了?”他不过是自己想额娘想得紧,就想站在这儿,盼着看看额娘的背影。 福恒笑得无奈、又微微地带着甜蜜笑道:“朕可不就那么信你!”迷你!第一年眼巴巴地望眼欲穿地望额娘,第二年懂了时,还傻乎乎跟来的原因,不过就是为了永铭这一刻会紧紧抱着他,明明是两个人冷得不行,但是心里却觉得特别温暖。 “康安,如果我一直想不起你,你到老了还会那么傻守着我?”永铭背靠着福恒宽阔的肩膀,第一次觉得原来这双身后的臂膀是可以依靠的。 “你难道嫌把朕折腾得还不够?”福恒把头埋进永铭的颈部低语。别说永铭不恢复神智,就是永铭现在还是那疯疯癫癫的模样,守得住、摸得着,也好过当日面对画像的凄凉。 “你只记得你的苦,怎么不记得我的苦?”他一个大男人,被套牢在一个什么怡皇后的位置上,男不男女不女的,不是乘人之危吗?永铭怨气十足,要是他神智还有半点清醒,福恒别想把他弄进坤宁宫,当这个挂牌皇后——这不是千古笑话吗? “记得的,朕忘了谁也忘不了你。”福恒低笑,“永铭,你说,当初明明知道昊烨那小子的老婆是男的,怎么就不说给朕知道?” 永铭心里一咯噔,立刻转身要走,却被福恒抱紧压在栏杆上。 “知道又如何?”永铭压住福恒的想探进衣襟的手,忙道。 “知道又如何……你说如何?”福恒才不让永铭又跑,刚才除夕宴上,他听说昊烨他媳妇又有了,他心里就呕——他可比昊烨努力啊,昊烨都几个了,他和永铭还跟石沉大海似的,没点盼头。 “我能如何?”永铭苦笑,他一个大男人屈居后宫,白天帮他批阅奏折,夜晚还相伴左右,古今贤后也没见有他辛苦的。 “给朕生个儿子吧!”福恒低语,女儿,看昊烨家那努力至今无果的现状,他福恒也不敢奢望了,一个儿子就好了。 永铭脸抽,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生?若能生,早些年和福恒那么折腾,早就有了,还等现在? “朕问昊烨要了药了……”福恒看永铭没一脚把他踢开,不禁心存侥幸,凑上去忙道:“咱们……试试?” 想到昊烨家那个被打上房梁,挂在屋梁上哇哇直嗷嗷的小胖娃,永铭微微心动,但不可能的事,怎么可能?不禁道:“他怎么可能给你药?”他倒觉得是他媳妇小猫天性异秉。 “为何不可能?朕是皇上,再说你可知昊烨带着身怀六甲的媳妇突然进京的缘由?”福恒低笑。 永铭挑眉,似乎真有些蹊跷,那个有妻万事足的昊烨,突然带着他的宝贝媳妇进京是挺奇怪的,不禁眼看着福恒:“莫非是为了他家崽崽和康儿的婚事?”这可是个问题,昊烨家的崽崽怎么看都是个小老虎啊,看上他的儿子康儿要招进家……但不同意……又不妥当。 “那不是铁板钉钉的事,那需要专门进京……”福恒低叹,不禁感叹永铭病了这些年,不及先前聪明了——稳定番邦,康儿和崽崽的婚事,别说两个小子打小就有那么点意思,就是没有,两家也是要和亲的。 “昊烨担心你疑他?”永铭皱眉,微微开始担心,要知道昊烨上了沙场可是个智勇双全的鬼才,骁勇又善谋略,不是个好惹的主,比他父亲格尔丹更胜一筹,还有一群小狼崽子。 “疑他?我疑他做什么?”福恒挑眉,话说这么多藩王,他最不担心的就是天天围着老婆儿子团团转的昊烨,当年扫匪,一天就见他担心他老婆年轻貌美被人勾走、儿子胖胖被人拣去做现成儿子,当时不明白,如今才知道昊烨挺辛苦的,娶了个傻乎乎的男人老婆,管家管钱,还要担心老婆抱着儿子跟着女人跑了…… 想着福恒眼不禁斜了永铭一样,心中暗道:看似挺幸福的昊烨,一点也不比他的永铭省心。 “那昊烨进京求你什么?”永铭旋起的心顿时落了一半。 “他宝贝金孙的娘要和别人成亲了!”福恒说起来有点幸灾乐祸的欣喜。 永铭挑眉不解:“我怎么不知道昊烨的儿子谁成亲了?”难道亲王儿子的福晋不是从京中的秀女里面挑选吗?他把各王公贵族的子女名册都拿到手,就等着给他们指婚了。 “没成亲!”福恒笑得贼,“不就是跟我们当年一样……” 永铭更是迷惑,谁家亲王世子在婚前没个妾室,难不成那女子还是烈女?但孩子都生了……似乎也不像! “孩子的娘……是男的!”福恒笑得有些忘形,不禁低头在永铭耳边点了这么一句。 永铭的心咯噔了一下:“男的?”岭西的男人怎么回事?都能生? “恩恩,据说那孩子的娘,家里还不知道!永铭……我们也试试,那药……朕已经让人煎了!”福恒眼睛晶亮,想到昊烨膝下那个牙牙学语的宝贝金孙,他就心动。 “你……你怎么不自己生!”永铭头大。 “我们一起吃!”福恒两眼晶亮。 “……”永铭只觉得头疼、无语、无奈,只是回头看福恒久了,才觉今日黄袍加身的福恒,在自己面前,依旧是他那个儿时不离左右的福恒。 “康安……”永铭突然低喊。 “呃?”正盘算如何哄永铭乖乖吃药的福恒不禁抬眼,只见灯火处的永铭忽然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不禁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什么都不怕,就怕永铭问他程潜呢? “谢谢!”永铭想说什么,但万千言语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谢……什么?”福恒笑的小心,眼不敢看永铭地撇向一边,眺望那琉璃瓦上的一个个嘲风兽,静静地问。 “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永铭抬起琥珀色的眼,伸手拉过福恒的脸,笑得温柔。 福恒扯起一边地嘴角,笑得微微微微有些苦涩:“难得,你也能说句有良心的话!怎么不嫌朕烦了?”当年要早知道他的好,他福恒何至于吃了那么苦。 “我何曾嫌过你烦?”永铭歪开头抿笑,看着那边的皇子们围在一处看灯火的喧嚣,笑:“康安,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第一眼吧!”福恒呼出一口气,看着孩子们在哪里蹦蹦跳跳,明明还觉得自己昨日是个孩子,而今他儿子都是孩子的阿玛了,“你那么对我一笑,我就喜欢了。” “我何曾对你笑过了?”永铭侧脸看福恒,只记得福恒第一次给他请安那会儿,他还板着脸一脸皇子的拽皮模样。 “……”福恒低头微微一笑,回看永铭笑:“朕现在都还记得,当日朕初次进宫,你就趴在那墙角儿,对朕笑,眼睛弯弯的,可好看了!” 永铭抿抿唇,继续陪着福恒看那边的烟火,脑里努力地想——他趴在墙角笑的日子多了去了,怎么就没记得对福恒那么笑过?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