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为了迎接清明节的水乡风情短篇。 题目来自《故园风雨后》与《游园惊梦》,所以主题大概也是那样的感觉。 因为是小城,所以时代比较暧昧,应该是民国背景。 竹马终成双模式,CP是风流富二代攻X海归病娇受。 需要注意:小攻有很多肉戏,但是唯独跟小受没有,直到结局之前他们都是(纯洁的)竹马关系。 第一次尝试这种风格的,求轻拍。 三次元忙碌,速度有些慢。 问君能有几多愁 细雨琵琶断肠柳 一曲随东流 拟作胭脂扣 小桥流水西渡口 青烟银烛花雕酒 故园春梦里 不见钟鼓楼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豪门世家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道春,顾梦溪 ┃ 配角:桑榆,方清荷,青叶,红叶 ┃ 其它: 第一章:立春01 问君能有几多愁 细雨琵琶断肠柳 一曲随东流 拟作胭脂扣 小桥流水西渡口 青烟银烛花雕酒 故园春梦里 不见钟鼓楼 艄公和渡口上停泊着的船夫们打了个招呼,便对着淤积软泥的河岸缓缓撑下船蒿。乌篷船渐渐靠了岸,连带风尘仆仆坐在竹椅上的我和身旁两大皮箱沈甸甸的行李,阔别十年之后重回故园。 我离开这里似乎已经太久了,久到以至于发现眼前再也见不到那些在工业城市污水四溢的肮脏河道里乱窜的柴油船时,竟然有一些惘然。乌篷船就好像青砖白墙的老房,拱桥下蜿蜒淌过的河水很清澈,我还记得那些洋人是怎样称呼这里的——东方的威尼斯。只是仔细去看可以发现乌篷船上已经铺了舶来的、用来作为雨伞的油毡布,河道里的鱼虾也似乎没有我印象里来得那么多了。 所幸道春已经早早的在岸上等着我了,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衫,套着褂子,在湿冷的西风里缩的瑟瑟发抖。看见我来了,他本想风流倜傥的咧嘴一笑,却不小心在上下牙齿打架的间隙,重重的磕到了下嘴唇。 那应该算是我至今唯一熟悉的一样东西。 我和道春是从小的相识,到现在是将近三十多年的交情,似乎从我们出生开始,就没有人帮会怀疑过我们两人会有一辈子都扯不清的关系。 道春的曾爷爷是清末的状元,弃文从商在这一带的河边办了工厂和学校,从此便把宅子建在了这里。我家在城里世代跑船运,家里女眷嚼舌头时甚至传言我家向上数五代的族长,曾经做过这一带漕帮的帮主。 城里的空间并不太大,富人的宅子都是扎堆搭建的,我们两人家里的宅子靠的很近:我家在河这头,道春家在河那头。我和他严格意义上来说,还算是表兄弟,但是可惜表兄弟不能同姓,我们还曾经为此惋惜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这件事闹到了两个爹那儿,两个爹一合计便提出了一项解决方案:表兄弟也是兄弟,只要感情在,都是一家人。为了方便我们两人交流深厚的表兄弟感情,第二年夏天,他们就在河上架了一座桥。 我起身下船,道春身边新换的小仆人已经匆匆赶上去替我付了船钱,又提起我那两个磨的有些破损的皮箱。皮箱里放了不少这里买不到的书和厚呢子大衣,小仆人提着有些吃力,却也不好意思开口。 “还是让我来吧。”我解开披风上的铜扣,挽起衬衫袖子。这么多年只身在外,并没有雇佣使唤的仆人,我也习惯了自食其力。 只是道春那张原本风和日丽的脸变的也太快了些,手也在宽袍广袖的袖子做出一个抹脖子的恐吓动作,小仆人连忙胆战心惊的摇头:“不不不,顾少爷,使不得,使不得!” 我只得悻悻的收手,又抬手扣上了风衣的扣子,缩了缩肩膀,三两步跨上渡口处的台阶。 “梦溪。”道春上前揽住我的手,“你爹吩咐我亲自来接你,他在家里已经摆好了筵席,为你接风洗尘。”说罢又少见多怪的打量我那一身厚呢子斗篷,“这玩意儿看起来就要比我们穿的夹袄保暖不少。”不只是他,渡口的路人都艳羡的打量着我的西式装扮,“啧啧,你父亲还吩咐裁缝特地为你做了几件新衣服,里外都是上好的苏绣布料,不过看你这身行头,那些衣服怕是嫌弃的看也不想看了吧。” 我将半张窘迫的脸躲进竖起来的领口里,搪塞道:“这么多年,已经穿惯了。” “是啊。”道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大不列颠的东西,就是什么都好。”然后他又叹了一口气,提着我的领子把我塞进了轿子,“只是,大不列颠那么好,好到你一走十年音信全无,现在又为什么突然想要回来呢?” 人力轿子一颠一颠的蜿蜒穿过铺着青石板的长街,行人熙熙攘攘,见到远近闻名的贺大少家的轿子借道路过,男女老少无不面露惶恐之色纷纷避让,避让不及也不忘保护好自家未过门的女孩子。 当着我的面被撞见这一幕,道春的脸色有些尴尬。 我只觉得滑稽可笑:“想不到这么多年不见,你竟然变成了花名在外的大少爷。” “没有的事,通通都是谣言。”道春撇撇嘴,赶忙扯下两旁的帘子,“这都过去多久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也只有他们这些没见识的小老百姓还记在心里。” “哦?你刚才跟我说,他们记住什么了?”我眨眨眼,打算像以前那样追究到底,一直坚持到他经受不住我的逼问,对我从实招来。 但这次,却似乎不怎么管用。 道春就坐在我对面,与我相互抵着膝盖,却可以若无其事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 原本我碰着他的时候,他是最不可能说谎的。 我讨了个无趣,只能将注意力放在久违的水乡景色上。重新拉开了窗帘,掏出挂在怀里的相机抓拍下几张相片。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那边冷不丁开始反问。 “什么?”我对着胭脂水粉铺里穿着水墨桃花上衣的女孩按下快门,心不在焉的应了他的话。 “现在为什么会要回来?” 我竟然一时语塞。 第一章:立春02 为我而设的接风筵席排场不小却也穷极无聊,光是那些刚过门的姨太太们,就占了偏厅的好几张桌子。我与她们素未谋面,只等到她们轮番上来给我敬酒时方才从管家口中得知,这其中竟有五房姨太太是道春的。这五房姨太太,道春也娶了有不少时日了,算下来也就是我刚离家的那一阵子。只是直到这一刻之前,竟然没有人向我提及此事。 还有一件令我更为惊讶的事情:父亲他,竟然也迷上了鸦片。我照例回家拜见他的时候,他就侧躺在那架上了年纪的古董红木床里,像一团被锦被包裹着的骷髅,只知道在那里被丫鬟伺候着吞云吐雾,却竟然连下地的力气都没有。 想来这才是他拜托道春来渡口接我的真正原因。 “老爷,”那边的十三姨太拈起绢帕,小心翼翼的附在父亲耳边道,“是梦溪回来了。” 父亲虚弱无力的抬起软塌塌的眼皮,眼神迷离的打量了我一眼,喉咙里嘶哑的嘟哝一声,刚想开口,就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 十三姨太只得又是拍背又是抚胸,丫鬟递上一杯燕窝冰糖炖雪梨,父亲连喝了好几口,才又能说话。 “溪儿,回来了?” “是。”我作揖点头,十三姨太让了她的那把黄花梨木椅子让我坐下,自己随侍在一旁。 “好,还是回来了好。”他攥住我的手,我便立刻感觉到那松弛绵软而又不停颤抖的冰冷的手,手腕处筋脉突出,“我早就叫你回来了。以前我们是搞船运,身不由己。现在既然有了安身立命的家当,那么但凡我们顾家的人,不能有一个是流落在外面的。就算是死了,也得葬在同一个祖坟里的。” 十三姨太正是年轻得宠的时候,人也八面玲珑,赶紧伸手用绢帕擦拭掉父亲嘴角快要溢出的涎水,摇头道:“老爷,你可不能说这些丧气话。” 父亲并不理会,只是继续问我:“大不列颠那边的余下的事情,已经通通办妥了吗?” “都已经办妥,不需要再回去了。回来之后本不想在做些什么的,只是东吴大学的司徒校长和我是旧识,听说我要回来还特地为我置留教席,我也只能答应下来。” “这样也算是不错。”父亲对于我能够回来本就已经非常满意,自然也懒得挑剔我去干那教书先生的职业,“现在还凉,等到这天气暖了,我就能够起得了床下来走动走动。到时候我就替你物色一个配得上你的大家闺秀,你们择日成婚。你看,春儿的那些个姨太太,都给了生了两个儿子了。” 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与十三姨太使了个眼色,便静静退下。 出来的时候,一见到候在门外的管家,我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谁把那该死的鸦片带进我顾家大门的!” 和管家一起负责打理家里杂务的七姨太已经哭得泣不成声:“溪少爷,我们也都不想的……只是这是医生给开的救命的方子啊!要是没有这些鸦片,老爷怕是几年前就已经活生生疼死了,哪里等得到您回来的日子……” “能等得到您回来,老爷别提多高兴了。只是,老爷的肚子里长了一颗瘤子,也不知道还能够撑得了多久。”管家闷声闷气的回话,“但是他就是见不得少爷你一个人在外面受苦受累,要是少爷你一天不成家生子,他就一天都不得安心啊。”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我本是不应该娶女人、生孩子的。只要我心里还有他的话,做出这些事情就只会让我感觉到痛苦。 只是我早已恨透了这一切,恨透了我身边所有的一切永远都是这样将死未死的,病恹恹的感觉。沉浸在迷离暧昧表象之下的,一直都只是刺骨的忧伤。 第二章:雨水01 学校并没有派人登门来催促我尽快去报到,我就尽日里在家乐得清闲。 除却府里的住客,屋子里的其他东西倒是完好地保持着十年之前的样子。我屋子里的陈设几乎没有变化,原先的那盆兰花枯死了便用一盆同样品种的代替,衣橱里的雕镂的花纹容易积灰,也有佣人固定打扫。 也许是当真年纪大了的缘故,每天却睡不了懒觉,只得早起,由丫鬟伺候着洗漱更衣,吃过早饭之后慢悠悠的晃出宅子,越过门前那座石拱桥去对面贺府的花园里教抒媛写字。 抒媛是道春的女儿,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哪一房姨太太给他生的了。但是总归是比较靠前的两三位,因为四五姨太生的都是宝贝儿子,家里望子成龙,两个小畜生不到四岁就统统被挥着藤条赶进了私塾。只有抒媛到现在还没有读书。 我有些生疏的摊开一卷宣纸,蘸了小丫头替我磨好的墨汁,写她的名字给她看。 许久没有执过毛笔,手有些生疏,光顾着琢磨笔画的结构,结果竟把两个字写的一大一小。 “梦溪叔叔,写的真好看!”小丫头特别崇拜的望着那未干的墨迹,兴奋得直拍手。 “哪有,我写的不能算作好看。”我无奈的摇头,“我用惯了钢笔,总是收不住手腕,你父亲的书法可写的比我要好。” 抒媛撅嘴:“叔叔骗人,反正他又不写给我看。” “那你下次叫他写给你看。我不骗你,真的很好看。” 我忽然想起来,河面上那座石拱桥刚刚建成之后不久,我们同一年被送到私塾里念书。我对着先生写给我的“上大人孔乙己”的字帖一鼓作气练了十行,才稍微品貌端庄一些,道春就神秘兮兮的坐到我身边来。 “我写字给你看。” “好。” 一问一答,淹没在书堂里朗朗的诵读声中,尽是一般奶声奶气的娃娃音。 我本以为他要写这六字真经里最为复杂的“孔”字以示炫耀,没想到他提笔就写了“梦溪”两个字。写完之后还不忘抱怨我的“梦”字笔画太多,实在太难写,我却整个人都看愣在了那里。 “你怎么会写我的名字?” “我对着家里那本《梦溪笔谈》的封面练了好久!哈哈,你看我厉害不厉害,这个字这么难,你自己都不一定会写吧!” 我眨巴眨巴眼睛,嘴一瘪,眼泪就掉了下来。 ——真给他说的对了,我真的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他赶紧安慰我:“别哭、别哭了,小心被先生看到要打手心的。让我来教你写吧!” 我点点头。 于是他就捏着我的手,煞有介事的教我写我自己的名字。 正想到这里,却见忽然两个热腾腾的糕团被径直甩到我面前的书桌上,定住的时候,已经被粘成了一整只葫芦。 而那边还没有跨进门槛的道春,一见到我一本正经戴着玳瑁眼镜的样子,就在那里负着手哈哈大笑。 “听说你还没有吃早饭,我就赶紧叫人给你去买了赤豆团子。慢慢吃别着急,豆浆还在路上呢!” 第二章:雨水02 我拾起桌上那两枚赤豆团子,顺手递给了抒媛。女孩子都喜欢甜软的小吃,但是抒媛也乖巧,只是小心翼翼的掰下一小块,不敢多要。 我是当真提不起食欲来,只能一把将那热腾腾团子塞进抒媛手心里,笑道:“拿着,全部都给你。” 抒媛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然而道春的脸上却呈现出一种极其明显的不悦。 “怎么了?是东西不和你的口味吗?”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他这一点,但凡事情只要有一点不顺他贺大少的心,他就会滥发他的大少爷脾气,不自觉就摆出一副教书先生的样子:“抒媛毕竟是你的女儿,她那么乖又那么懂事,反倒是你这个做爹的平时对他太不上心了,从来没有想着过她。” 我发现自己逐渐有些弄不懂道春的脾气。 也许我的话说的太重了,况且抒媛在场,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一阵短暂的沉默,我却听见道春对我轻声嘀咕:“什么啊,又不是我想当这个爹……” 我有些哭笑不得:“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你都已经……都已经娶五房姨太太了。” 我对此念念不忘,以至于到了耿耿于怀的地步。 “那些,都是……” 话还没有说完,道春却忽然止住了话头,然后抒媛叫了一声“娘”,就朝门槛外的那个女人怀里扑去。 “是顾少爷吧。”女人搭着抒媛的肩膀,抬起头来望着我,“贱妾清荷,在接风宴上给您敬过酒的。” 我这才想起似乎的确是有这样一个女人的存在。 她跟抒媛长的很像,带着江南女人那种水一样淡泊的美。即便是我这样的人,也会常常为她们那样柔情的姿态所沉醉。 “清荷?”我问。 “方清荷。” 将抒媛交给她的娘亲照看之后,道春说什么都要带着我再去补上那一顿早饭。城那头刚出笼的糕团怕是早已卖光了,我们就近在巷子里点了一屉小笼汤包。 道春似乎已经把刚才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又重新变得非常兴奋:“其实呢,我今天已经在倚红楼里订了一间包厢。等我再叫上几位好友,大家一起去尽兴,我们二人也好叙旧,如何?” 道春早在以前就是风月场上远近驰名的人物,我尚未离家之前就已经跟着他寻访了全程每一处烟花巷陌,对于出入倚红楼的花丛,如今早已犹如闲庭信步。 道春拥着那些貌美如花的姑娘们浓情蜜意,我端坐在一旁看着就好。逢场作戏的事,银两与酒色的交易,谁也不会当真。 道春信任我。 更何况,这么多年来,能够坐在道春身边的人,一直只有我而已。 但是那个时候,与花魁姑娘装模作样喝着合卺酒的道春并不知道的是,在心底最深处,我才是那个希望和他交杯共饮的人。 从出生开始到那时结束的人生里,我就已经爱上过他整整一辈子了。 第二章:雨水03 江南的早春里,寻觅不到任何家国衰落的痕迹。我想哪怕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祸乱横行、民不聊生,我的故园依旧会是富庶而安宁的。 建在河岸边的倚红楼,有特意从二楼突出延伸至水面的凌空亭台。客人们在丝竹声中寻欢饮酒,半天里也听不到一句生硬别扭的官话。 只有各自包厢里的精致戏台上娓娓道来的越剧腔调。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闻着牙儿沾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唱的正是《牡丹亭》里《山桃红》的一段。 杜丽娘轻腰慢摆着的身段比酒吧里舞女裸露的身体来的诱人太多,整个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一种欲语还休的情欲气息。毕竟是青楼烟花之地,那些台上戏子们走下台来便会和恩客们一同拥入绮罗软帐,此刻她们又怎会真的规规矩矩唱戏? 台上的表演越发的香艳,我竟然有一些局促,转头望向道春。道春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右手把玩着一根象牙筷子,咧着嘴欣赏着台前活色生香的春宫图,不时还跟着哼上一两句。道春天生有一种男孩子的气质,那种气质并不会随着长大而淡去,就算是如今,我的身体和心智早已在背井离乡之际开始早衰直至力竭,变的苍老,他却依然是那样的吸引着我,勾起我久远的向往。 我有一瞬间的失神,即便是心里已经被满满的罪恶感占领,视线却还是忍不住在他的身上游移。他浓密的眉毛与挺直的鼻梁,虎牙尖尖的触感,厚实的胸膛和平坦的小腹,还有平坐着张开的双腿。 而那舞台上,杜丽娘与柳梦梅早已双双脱下了对方的衣裳,仅仅在腰间象征性的又腰带束缚,没有散落一地。 我看见杜丽娘高高翘起的臀部,被抬举得高高的一条玉白而修长的腿,根部在柳梦梅的抚摸下忍耐不住的颤抖。细白脖颈向后仰起,整个身子都从松散的领口呼之欲出,纤美的肩背对着身为看客的我们,而胸前风光早已被柳梦梅衔进了口中。 然后,他们在最后的叹句中呻吟一声,双双交缠着向我们转过身来。 我看见了他们突出的喉结和平坦的胸部。 ——竟然是两个男人。 “啪。” 瓷器碎裂的声音,桌上的酒杯被我失手打碎在了地上。 忽然听到突兀的声响,道春方才从刚才的旖旎中回过神来,意味深长的望着我,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合适的吗?” “他……他们……”我慌忙拿了毛巾去擦,却无法阻止裤腿上逐渐晕开的水痕。 却依旧是坚持不懈的狠狠擦着。 整个人却都好像快要崩溃了。 两位戏子早已停下了那些虚凰假凤的戏码,整理了衣襟走下台来,朝我们深深一福,艳丽的画眉飞入鬓发:“青叶、红叶,见过两位少爷。” 第二章:雨水04 我当然知道他们的名字。 他们两人便是这里价钱最高,仅供贵宾享用的花魁。不但相貌漂亮,一曲《牡丹亭》也是艳惊四座。用道春的话来讲,一坛是竹叶青,一坛是女儿红,都是醇香袭人的好酒。 倚红楼的姑娘几乎都用花来命名,两人名字与众人不尽相同,本就是隐晦的昭示了他们的身份。这一切本都没有什么,只是我自己做贼心虚,太过敏感。刚才那么激烈的反应,只怕只会惹得面前这两位艳丽的美人一阵嘲笑。 “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道春一脸坏笑的对着两位美人勾勾手指,随即张开双臂展示他空空如也的怀抱。美人们立即会意,风情万种的扭动腰肢走上前去,白生生的手臂像蛇一样攀附住道春的胸口和脖子。 我知道这是道春在为我解围,我应该顺着他给我的台阶下,敷衍着赞叹一两下那两位花魁,然后一切如常。但是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让我的身体僵直、颤抖。 脑袋里翻来覆去着只有这样一个悲哀的念头。 道春怎么会狠心至此呢? 他怎么可以让如此深爱着他的我,目睹这样一场情事,而不作掩饰? 他们指尖涂成红色的指甲,细细长长的,好像扎进我胸口里带出来的淋漓鲜血。那一副暧昧至极的迷乱景象,调情的呢喃,欲望在我的身体里肆意膨胀,却永远得不到发泄,终于变成了胸口的疼痛。 要是此刻被他拥在怀里的那个人是我,那该有多好…… 红叶在那头舔舐道春的喉结,斜睨了我一眼:“贺少爷,顾少爷他好像有点……” 道春闻声转过头来,一本正经。 “你今天怎么了?” “我……我有些头晕,可能是喝多了,想出去透透气。” 我立即起身离开,却被一双手拉住了肩上的背带。 “顾少爷,浮生长恨欢娱少,你真的不用一起来吗?”女儿红一只手拉住我后腰背带处的纽扣,一只手熟练的解开腰带,光裸的身躯就暴露在我的面前。 “不用!”我大喝一声,用后肘撞开红叶的手腕,狼狈的逃了出去。 我是真的些头晕。 隔离开门后的一切,我倚靠着走廊上的栏杆,于我而言的整个世界都在混乱旋转。我拼了命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怎么都忘不掉红叶看着我的那双眼睛,我想他一定是看出了一些什么。 甚至刚才他拉我的最后一下,都很有可能是故意的。 他想让我露陷,但是我怎么都不能让道春看到我真正的样子。 玩弄男妓是风雅之事,怎么都不为过。但是与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却截然不同。 头疼的厉害,我拼命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刚想要将额头抵在栏杆上,眼前就突然一黑。 又是一双手拽住了我的背带,阻止了我一个翻身落下走廊。 “你这是被倚红楼的哪一位的姑娘辜负了,想要就地寻死?” 全身的体重都被吊在肩上的两根背带上,背带勒的我生疼,我本就头晕目眩,一个顺势仰面后倒,便晕了过去。 第三章:惊蛰01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听到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嗅到了一股迷迷蒙蒙的水汽。那雨声和水汽对我而言是如此熟悉,让我好像看到了教堂门前湿淋淋的斑驳石墙和眼前陆续撑起的黑色长柄雨伞。雾气弥漫的夜晚灰蒙蒙的小巷子里,酒吧门前镶嵌彩色玻璃的煤气灯也只有一点点敷衍的光线。厚重的橡木门开合,铜铃声响,顾客三三两两出入其中。 然后,我在人群中看见了自己。 昏暗的吧台前,我一只手端着一杯威士忌,另一只手僵硬在空中。我用别扭的姿势仰着脖子,和另一个陌生的男人接吻。 他说:因为他请我喝了酒,所以我不能拒绝他的亲吻,这是这里的游戏规则。 但是他并不知道我是故意的。 我只是想要做一次我虽然渴望却从未做过的事情,我只是想拥有一个亲吻而已。然后闭上眼,想象我面前站着的那个人是他。 是在三月烟雨飘摇的江南,常驻在我心里的那个人。 尽管我们在懂事之后甚至不曾牵手,但那都没有关系。因为我是洋人眼中沉默而又矜持的东方人,虽然不善表达言语,却拥有世界上最至死不渝的爱情。 在逐渐适应的唇齿交缠间,我终于感受到身体里躁动不安的热流,我不再顾忌,贴紧了那人宽厚的胸膛。感受到了我的回应,他更加热情的回应了我,舌尖深入我的口腔流连,手指从衬衫下摆探入了我的腰间。 在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中,我却是一声叹息。 “道春……” “是Dawson。”那人皱了皱眉,更正道。 然后将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逆着人流走出在午夜时分越发拥挤不堪的酒吧。 下一个瞬间,便是两具赤裸的肉体交缠。 我趴伏在小旅馆白色的床单上,双手于床柱上支撑着打开身体,承受着从背后传来的越发激烈的穿刺。 我只觉得整个人都疼的快要死去了。 但仍然希望深埋身体里刺激能够更加猛烈一些。 我相信只要此刻透支了我这一生所有的疼痛,我就可以从对他的执着中解脱出来,然后将余下的生命和腐烂的尸骨统统留在异乡的土地里。 雨水滴落在我的脸颊,一丝冰凉使我从梦中猛然惊醒。 坐在床沿边的男人似乎已经打量了我很久了,我睁开眼睛,恰好和他四目相对。 “你哭了。”他说着,抬手想要拭干我的眼角。 我下意识的去抬手阻挡,却在我枕边发现了一个打开的急救箱,常用的检查工具在急救箱周围散了一片,听诊器正挂在面前男人的脖子上。 这才发觉衬衫已经被褪下了一侧,还被打了一针,所以手臂一阵刺痛。又想起刚才在走廊上猝不及防昏倒时,有人曾在背后拉了我一把,那人的声音似乎和眼前这人颇为相似。 “你……你是医生?”我终于卸下了心里的防备。 探上前来的手抹去了我的眼泪。 “没错。”那人点了点头,似乎安心了许多,又说道,“刚才你在走廊上昏了过去,差点死掉。” 第三章:惊蛰02 我点点头,平静的翻身下床,整理我的衬衫和马甲,覆盖住刚刚裸露在外的干瘦的身体。 刚才那一针似乎剂量不小,手臂上不时传来胀痛,让我的动作扭曲的有些滑稽。 医生似乎对于我作为重症病人的无动于衷非常不满,顾不得收拾他贵重的急救箱,挡在我面前追问道:“能否告诉我刚才在走廊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知道你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吗?你是第一次,还是经常遇到这种突发晕厥呢?你有去教会医院仔细检查过吗?” 医生的职业病真是烦人,我原先的头晕脑胀本就没有恢复彻底,被他这么一阵唠叨只觉得更加难以忍受,也不再理会他的追问,转头就朝门口走去。 他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的没完,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钢笔:“你等一等,我写给你我们医院的地址,你随时都可以过来,直接跟护士说找我就可以了……” “不用。”我冷冷回绝。 “你……”医生怕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怕死又这么不肯合作的病人,一时又急又恼,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这么一发泄倒是觉得刚才的郁结减轻了许多,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我气急败坏的救命恩人,洗耳恭听他的下一句医嘱。 “你……”他望着我,喉结微微动了动,愣愣的问我道,“你……叫什么名字?” 到头来,竟是这么不着边际的一句。 我望着他傻愣着的样子,竟然忍不住笑意的勾了勾嘴角,对他点了点,招呼道:“走了。” “……喂!” 他这一次忽然变得比刚才聪明了不少,急忙一个迈步冲了上来,拽住我的手腕,将那只钢笔硬生生塞进我手心里。 “记得来找我,我姓桑,叫做桑榆!名字很好记的!” 攥着那支钢笔,我一口气直逃到走廊尽头,终于有些体力不支,这才渐渐减慢脚步。即使我再怎么不想跟任何人发生联系,但毕竟这人刚刚救了我一命,我还是有些心虚。打开手心,钢笔已经被我捂出了一层冷汗。 用干燥的手背抹干笔杆表面,上面刻着的狂草勉强可以辨认。 “桑榆……圣保罗教会医院副院长?”我不由一愣,“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他的来头竟然还不小。” 城里的百姓有了病症,多是去找中医把脉抓药,因为西医诊金昂贵,支付不起。而那些留洋受过高等教育,专职为达官显贵们看病的医生们,自然成了上流社会的新宠,教会医院的副院长,自然也有着很高的社会地位。 今天他出现在这里,怕也是为了赴某位少爷的宴会吧。 而如今,他似乎已经大致猜到了我的身体状况,所以才会那么坚持的要求我去他的医院问诊,好一探究竟,要仅是这些也就算了。我最难以释怀的,是我刚刚睁开眼时,他看着我的眼神……我无法分辨这是不是我的过分敏感,但这种事情我真的惹不起。 走廊尽头的窗户虚掩着,被风一吹就吱吱呀呀的打开一条缝。 我犹豫不决的举起钢笔,想要就此抛出窗外,算一个干脆利落。但是当我的指尖碰到那螺纹笔杆上因为长期握持而磨平的痕迹时,我又于心不忍了。 ——他一定非常珍视这支笔,所以才用了那么久。 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我将钢笔重新收回西裤口袋。 算了,还是下次托人送还给他吧。 第三章:惊蛰03 循着原路回到包厢,甫一打开房门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鸦片味。 想来我的临阵脱逃并没有败坏他贺大少爷逍遥快活的兴致,被青红这两位美人伺候着吸足了鸦片,又在这绮罗帐里双宿双飞了的尽了兴,方才在酒意和困倦里沉沉睡去。 鸦片味总是让我想起我那病榻前奄奄一息的父亲,于是无端就生出一种酸涩后和愤怒。等我再向前走了几步,正想发作,却已经闻不见了这一阵鸦片的幽香。空气里曾经弥漫过的情欲味道也已经散去的恰到好处,只留下一片安谧和沉静。 这正是我所羡慕道春的地方。 情欲也好,鸦片也罢,抑或是感情,我总是那么容易泥足深陷。而他却和我不一样,他在那样放浪形骸的同时又是那样理智谨慎,总能把握住每件事的底线,在成瘾之前决绝的抽身而退。 我成为不了他那样洒脱的人,于是只能用憎恨来掩饰依赖,用远走他乡来逃避痛苦。 我还记得我决定要走的前一天,护照和船票都已经办好了,但是我一直极力隐瞒着道春,没有告诉他真相。我们相约去散步,两个一直沉默着走过河边的钟楼,又沿着河岸漫无目的的向前。那条路好像走起来并没有尽头一样,直通到深不见底的海里去;而我们也长久的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我隐隐察觉到道春心里的不安,他想要说什么,却被水面路过汽船破碎得不成调子的鸣笛声打断了,然后钟楼的钟声响起,船夫唱起了回家的号子。 然后天色暗了,河岸对面竖起了崭新的霓虹招牌,似乎是一家新开的饭店,招牌上持续的红色灯光在半明半寐的水面上投射下模糊的影子,带着一种好看的暧昧。我还记得那家店是叫做皇后餐厅,这些年物是人非,现在也不知道再回到那里,又会是怎样的风景? 锦被里,一个人影微微动了动。接着,白玉一样细腻的手臂掀开幔帐。 青叶将半个光裸着身体缩在锦被里,探出头来打量我。 “顾少爷。”他此时不太方便,只能微微低头与我行礼。 我望了一眼幔帐里的道春,他正裹着锦被沉沉睡着,头发在枕头上凌乱的散落成一片,手臂和腿都四仰八叉的伸展。他是天生的少爷,自然睡得霸道,任是多宽敞的床,也被他一个人挤掉了三分之二,只给青叶和红叶两人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勉强缩着,也不考虑到他们承欢许久之后身体的不适。 我并不想僭越,但是想来代替道春放他们退下去休息的权利还是有的。 正想开口之时,视线却落在盘坐着的青叶的身上。 那个魅惑张扬,之前把我呛得一阵难堪的红叶,此刻正像孩子一样静静躺在青叶的怀里。他嘴唇上的朱红已经因为放肆的亲吻而胡乱的抹开,嘴角甚至还仿佛牵连着一丝白浊色的污物,但是他笑的很干净,那是一种糅合在骨血里的纯净,就好像女儿红,不论如何物是人非、红颜枯骨,埋在地里的那坛酒依然是澄澈的。 青叶低头宠溺的望了怀中人一眼,然后低下头亲吻了他的嘴唇。 第三章:惊蛰04 “我四岁的那年广州起了战乱,大炮轰烂了一整片海滩,沿海的渔民们一下子流离失所,有些门道的就纷纷逃往城里,试图北上来到江浙。只是等到进了城才发现城里已经乱成了一片,乱民猖獗,守门的官兵们维持不过来,就将平民百姓和盗贼一起乱枪打死,我和红叶就是在人贩子那里认识的。他那时比我还要小,在我怀里缩成一团,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下来,却也不敢哭出声来。那时候我就想,这乱世里,也只有他算是我的亲人了,我这一辈子,都要跟他在一起……” 青叶取过挂在床栏上的内衣和腰带,给自己穿戴整齐,又解下那挽成一团的繁复发髻。青丝如瀑披散在肩膀上,虽然还是阴柔,却终于显出他眉眼间的英气。 “我们就这样被困在了广州城里;后来我们被人贩子卖给了戏园子,跟着戏园子辗转到江浙,学的都是越剧腔,我唱青衣,他唱花旦;再后来戏园子也渐渐垮了,我们又被卖给了青楼,受了多少苦,竟变成了今天这般境地。不过好在有他,这些年里,不管多苦,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哪怕我再轻贱,我总能替他做点什么。我是想保护他,但却不是总能够遂愿,既然走投无路卖了身子,那么破身的痛苦,我就得和他一起遭受好了。” 我能感受到青叶深埋在心里的无奈,那种面对噩梦的颓唐和惶恐。他其实比我强,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却还能够保护着红叶,而我的命虽然好过他,却反而被我自己给生生糟蹋了。 青叶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有礼数的垂着眼,只在说完后才抬头望我一眼。他的眼神很空,灰蒙蒙的,像下着雨的湖面,然后他翕动嘴唇,又开口说道。 “……那么你呢?仅仅维持这样模糊不清的关系,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装作毫不在意。这样……你可甘心?” 我愣愣的立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颅骨里轰鸣的疼痛尚未消失,这一次又像被什么重物给狠狠的轰了一下,整颗脑袋都快要爆炸了。头颅最深处膨胀的刺痛又随着我的脊椎直传到肋骨,肋骨尽数分崩离析,最终刺穿了我的心脏。 疼痛。 疼痛。 还是疼痛。 如今道春能为带来的,难道只剩下了疼痛一样? 我望着他沉静的睡颜,那么美,那么无辜,让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一点责怪他的理由,最后全都变成了我自己的不是。 是我错了,逆天背德的爱上了他,是我大错特错。 “其实红叶之前做戏给你看,是贺少爷吩咐的。他可能是想要试探你,激你的将,只是方法有些拙劣,反倒把你给气跑了。他心里憋着气,本想去追你,结果走到门口又闹别扭,只好回来折腾我们。” 青叶的话,又勾起了我心底的一线生机。 只是……我…… “不可以,”我干脆的摇头,“我是真的不可以的。” 因为……我猛眨了几下眼,压抑住酸涩的液体。 “因为我已经……” 快要死掉了。 第四章:春分01 青叶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继续搂着红叶,一言不发。 隔壁包厢传来戏子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那些幽怨的唱词纷纷从我耳边掠过,却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桌上的饭菜还没怎么动过筷子,却都已经凉透了。我在桌边坐下,默不作声的提起酒壶。 喝酒,一杯接着一杯。 也许是酒精麻痹了大脑,又也许是我的脑子早已经出了问题,我不再记得那天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家的,我唯一记得的便是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早春的时节里,江南的雨断断续续就没怎么停过,天亮的越来越早,我也越来越难睡得着。雨顺着瓦檐滴落的声音,有时候让我一夜辗转无法成眠,无奈,我睁开自己空洞的眼,却又迷迷糊糊的开始做一些离奇的梦。 他们说春梦最为旖旎和缠绵,因为在南方的春天里,人的回忆和欲望是交缠在一起的。那些梦都和我和道春小时候的事情有关,琐碎的不成样子的记忆,久远到在脑海里被淹没遗忘,却没想到在我的心里还占据着一席之地。 河岸边我们淹没在芦苇从中的身影,我们的头顶上是一大棵盛开的梨树,正午的阳光穿透白色的花瓣投射在我的眼睑上,成为一片暖洋洋的黄色光斑。我闭上眼,伸出手去触摸光线边沿的轮廓,指尖却被一只手轻轻握住,然后有人在我的唇上印上一吻。 软软的,甜甜的。 “这是什么味道?”我情不自禁的去舔。 “我在吃麦芽糖。”那是道春的声音。 “那……我也想吃。” 家里都不准我们乱吃糖,他从口袋里掏出可怜的几块糖果,拨了一半在我掬起的手掌里。我满足的嘟哝一声,抬起头来笑眯眯的看着他,他表情一愣,也许是看我极其可怜的样子,他忍不住又多拨了一颗。 “谢谢你。”对于那些糖果,我感动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关系。”道春像男子汉一样若无其事的咧嘴一笑。 阳光依旧很温暖,我感觉有人一直在牵着我的手,久久都不曾放开。我抬起头望着道春的那双眼睛,好像一捧波光粼粼的湖面。眼前的相貌,明明是属于十岁时与我朝夕相伴的那个道春;但是他看着我的眼神,却更像那天在码头等待我回来的那个道春。我分不清他究竟是哪一个,也分不清与他十指相扣的那个我,是几时的那个我。 “我还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道春说着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枚坠着铃铛的精致银锁。那是真的可以锁上的一把锁,锁上扣着一把雕花的银钥匙,两面都刻着“长命富贵”四个字,原来是一把长命锁。 这锁我见过无数次,那是道春从出生时就戴在身上的长命锁。他之前的哥哥们,刚一出生就都因为意外而夭折了,所以他父亲特地请人为他打了这个,锁在他脖子上,希望他长命百岁。 只是我不解的是,如今他为什么要把这东西给我? 给了我那把拴住他命的长命锁,就是给了我他的命。 他的命对我来说太重了,我无论如何都不敢去拿。 于是他掰开我的手掌,硬塞在了我的手心里。 “为什么要给我?”我问他。 “不为什么,就是想给了而已。”他说。 那一刹那我几乎幸福的快要死过去了,我颤抖着手将长命锁戴在自己脖子上,但那银链却无论如何都系不上,我一着急,手一滑,只听见银铃“叮当”一声,银锁就掉进了河里。 我再也没有找到那把银锁,只能从梦中悲伤的醒来。 道春和我之间的关系,一如往常。 我苦心孤诣地试图维持我们之间脆弱的关系,刻意的将那天尴尬的事情当做未曾发生过,倒是几天之后,道春在与我的闲聊中主动提及了此事。 我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生怕他已经从我的异常中发现了什么。他却若无其事的解释道:“人生在世也就短短那么几十年,自然要想尽方法的玩乐享受。男妓这种东西,图的不过就是个新鲜,我当然没有当真,你又跟我较什么劲?” 他的态度看上去非常坦荡,反倒是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了,只能在那边咧着嘴干笑。 他继续调侃我:“以前倒是没有发现你这爱钻牛角尖的脾气,难道是在外面呆的时间久了,反倒变成了一个老古董?不过你毕竟跟我不一样,我光老婆就娶了五个,五房姨太太给我生了三个孩子,我看你这副较真的模样都怀疑你究竟有没有经过人事,你爹为了操持帮你娶亲这件事还特别跟我谈过……” “谈些什么?”避而不谈敏感的问题,而将话题转移到女人身上,并且表现出颇有兴趣的样子,大概可以舒缓我心里慌张的情绪。 “还不就是让我替你物色几个品貌端庄的姑娘给你传宗接代生儿子,正室不行还可以做偏房;还要让我多劝劝你,虽然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但是娶亲这种事情还是要赶早不赶晚,他还想在断气之前抱到孙子……” 一说到我那卧病在床的父亲,我的心里就又变得沉重了起来。 我生怕自己对不起他,所以从小到大不论什么事情都很争气,只是这一回,我想争气都争不了。我不能让父亲眼睁睁的看着我们家断子绝孙,又不忍心娶一个无辜女人过门来遭罪。 唯今之计,只有拖延一桩。 好在其他地方我都下足了功夫,每日都去端茶送水、嘘寒问暖,他长期抽鸦片平时胃口不好,我让道春陪着我去酒楼搜罗最新的菜式和最好的食材,让厨子烧给他开胃。 今天是请医生来看诊的日子,虽然招待医生是管家的职责,用不着我操心,我还是放心不下父亲的病情,悄悄的立在门口观望。 因为父亲长期无法走动,屋子里弥散着辗转病榻的人身上常有的气味,即使刻意用熏香掩盖了,但也并不好闻。除了医生收拾出诊用品的声音和父亲的咳嗽声之外,没有人说一句话,纱窗上透射着人影,好像正播放着一出无声的默片。 看到医生站起身来的身影,我却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熟悉感。钢笔还躺在我的书桌上,我正在踌躇于是装作视而不见的转身离开,还是借今天的机会将钢笔归还给他,左右为难尚未纠结出结果,医生就已经敏锐的捕捉到我的存在。 “原来是顾少爷。”他忙不迭摘下手套来想要与我握手,故作偶遇和惊讶却看上去十分高兴的样子。 “桑……桑医生。”在自己家里遇到这个烦人的医生,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不巧,我只能认命的伸出手来。 第四章:春分02 道春和我之间的关系,一如往常。 我苦心孤诣地试图维持我们之间脆弱的关系,刻意的将那天尴尬的事情当做未曾发生过,倒是几天之后,道春在与我的闲聊中主动提及了此事。 我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生怕他已经从我的异常中发现了什么。他却若无其事的解释道:“人生在世也就短短那么几十年,自然要想尽方法的玩乐享受。男妓这种东西,图的不过就是个新鲜,我当然没有当真,你又跟我较什么劲?” 他的态度看上去非常坦荡,反倒是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了,只能在那边咧着嘴干笑。 他继续调侃我:“以前倒是没有发现你这爱钻牛角尖的脾气,难道是在外面呆的时间久了,反倒变成了一个老古董?不过你毕竟跟我不一样,我光老婆就娶了五个,五房姨太太给我生了三个孩子,我看你这副较真的模样都怀疑你究竟有没有经过人事,你爹为了操持帮你娶亲这件事还特别跟我谈过……” “谈些什么?”避而不谈敏感的问题,而将话题转移到女人身上,并且表现出颇有兴趣的样子,大概可以舒缓我心里慌张的情绪。 “还不就是让我替你物色几个品貌端庄的姑娘给你传宗接代生儿子,正室不行还可以做偏房;还要让我多劝劝你,虽然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但是娶亲这种事情还是要赶早不赶晚,他还想在断气之前抱到孙子……” 一说到我那卧病在床的父亲,我的心里就又变得沉重了起来。 我生怕自己对不起他,所以从小到大不论什么事情都很争气,只是这一回,我想争气都争不了。我不能让父亲眼睁睁的看着我们家断子绝孙,又不忍心娶一个无辜女人过门来遭罪。 唯今之计,只有拖延一桩。 好在其他地方我都下足了功夫,每日都去端茶送水、嘘寒问暖,他长期抽鸦片平时胃口不好,我让道春陪着我去酒楼搜罗最新的菜式和最好的食材,让厨子烧给他开胃。 今天是请医生来看诊的日子,虽然招待医生是管家的职责,用不着我操心,我还是放心不下父亲的病情,悄悄的立在门口观望。 因为父亲长期无法走动,屋子里弥散着辗转病榻的人身上常有的气味,即使刻意用熏香掩盖了,但也并不好闻。除了医生收拾出诊用品的声音和父亲的咳嗽声之外,没有人说一句话,纱窗上透射着人影,好像正播放着一出无声的默片。 看到医生站起身来的身影,我却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熟悉感。钢笔还躺在我的书桌上,我正在踌躇于是装作视而不见的转身离开,还是借今天的机会将钢笔归还给他,左右为难尚未纠结出结果,医生就已经敏锐的捕捉到我的存在。 “原来是顾少爷。”他忙不迭摘下手套来想要与我握手,故作偶遇和惊讶却看上去十分高兴的样子。 “桑……桑医生。”在自己家里遇到这个烦人的医生,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不巧,我只能认命的伸出手来。 第四章:春分03 桑医生大概或多或少能够感觉出我的紧张和不安,我的手心冰凉,掌缝里渗透出一丝丝的冷汗。但他毫不在意,礼节性的握完手之后,仍然意犹未尽的想要和我聊聊,好像我们已经混得很熟的样子。 我早已受够了那一群自来熟的洋鬼子们,回家来只想图个清静,他的热情让我非常不适,慌忙找借口跟他划清界限。 “桑医生,请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这就去书房把你落在我这里的钢笔拿过来。” 对付这些人就该斩钉截铁,我说完转身就走。 他却很是固执,死乞白赖的跟在我后面,不愿意放弃。 “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我对此很是无奈。 “你……” “我……”他支支吾吾的赶上我的脚步,压低嗓音沈声道,“顾少爷,我想跟你谈一谈!” 我刻意躲闪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入死胡同,无路可退。他却还在后面紧追不舍。 这才发现我刚才的行为是有多么幼稚。 我不再躲避,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努力摆出气势逼人的表情。 “你想与我谈些什么?” 桑医生被我的一个转身怔的差点刹不住脚步,连忙扶住走廊上的柱子站定,气喘吁吁的解释:“当然关于你的身体状况!” “我的身体状况?我的身体好得很,用不着你来操心。” 想不到教会医院的医生们各个都是神父性格,别人的事情样样都要管。只不过他们的这种悲天悯人的方式于我太不合适,生死只是生死,与神或主无关。 他要是多留一个心眼,或是对自己的医术没有太过自信的话,便会想清楚:我在外留学整整十年,这里的病症哪一个是那边无法医治的,我的病要是能治,早就治好了,治不好的,那便…… 他被我冷冰冰的拒绝弄的有些尴尬,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倔强的站在哪里咬着嘴唇。 “你随我来。” 我叹了一口气,转过一个拐角,引他来到我的书房。 我拉开抽屉,他的钢笔被我小心翼翼的收在天鹅绒袋子里,我连同软绵绵的袋子一起交还给他时,他的表情略微有些惊讶。 大概是感觉出来我其实并不是一个态度恶劣的人吧。 岂止是态度不恶劣,从小到大被道春过度保护的我,在生活上简直就是一个没有任何立场的人,心软还没有脾气,完全任由他人揉圆搓扁。 “谢谢你把它保护的这样好。”他也不作势推脱,只是珍爱的将钢笔收进胸口的口袋里,然后又一次提出请求,“明天是星期五,为了答谢你,明晚我能够请你吃饭吗?就在河对面的皇后餐厅,那家的味道非常不错。” “这……” 浮现在瞳孔里的,是那天将暗未暗的天色,还有河对岸迷离的霓虹。 也不知道是他的坚持,还是“皇后餐厅”的诱惑,我虽然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第四章:春分04 做少爷的日子,一天到晚都是悠闲的。无计打发这缓慢的时间,长久的盯着花园一角的景色,我甚至又开始产生了幻觉。那些频频浮现于眼前的水面上折射的粼粼日光和盛开的梨花,我甚至没有办法分辨和思考这一切的真假。 梨花究竟是开在什么时节里的? 道春真的有过那一把长命锁吗? 如果是他亲手将银锁交给我的,那同一时刻与我十指交扣的人又会是谁? 梦境要是像极了现实,就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回忆离开我的久远了,久远的好像某年某月的一场梦。 我的心永远无法分辨此中界限。 我的大脑也不能。 为了打发时间,我下意识的越过石拱桥,往道春家走去。绕过一段围墙是宅子的侧门,侧门里有花园,建着亭子和假山。 抒媛正双手提着裙摆去踏落在地上的桃花瓣,看见我来了,欢快的轻叫一声,像小鸟一样朝我扑腾过来。 “梦溪叔叔!你好几天都没有过来了!” 我将抒媛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虽然刚认识不久,但是她对我比对道春还要亲热。我是真心疼爱抒媛的,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了这个懂事的小姑娘,我没有女儿,却差不多将抒媛当做了我自己的女儿。 拉着她的手想要带她回到屋子里去,却听见假山边的一个声音喊住我。 “顾少爷。” 我回头,才发现清荷一直双手交握,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 我看着她那一袭古朴的装束和静谧的容颜,映衬着假山后的池塘和凉亭,只觉得非常的美,心生一种想要为她拍一张照片的想法。 也算是我的运气好,相机此刻正躺在我外套的口袋里,我打开镜头盖,眯起眼睛调光。 “娘,梦溪叔叔。”抒媛不耐烦的喊我们的名字。 “等一下,”我安抚抒媛,“我给你娘拍一张照片。” 整个过程里,清荷并没有太多的表示,也没有对我手上的相机表示惊讶,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等着我按下快门。 透镜折射的黯淡视窗里,我又一次审视她的脸。 这才发现她表现出的所有的宁静,都是来自于深深的寂寞。 “恕我冒昧,但是洗出来的照片一定很美。”我解释。 “是啊,是啊!”抒媛也替我帮腔,一个劲的点头。 清荷低头对我行礼,摇头道:“这又算得了什么呢?顾少爷帮了我们母女那么多,您没有回来之前,我从不敢想象过抒媛能够这样开心,有人能够像父亲一样带着抒媛。我一无是处,害得抒媛小时候吃了不少的苦,如今您这么看重抒媛,是抒媛的福气……请受清荷一拜!” 清荷在我面前直直的跪了下来。 抒媛大概听懂了清荷的话,在侧边小心翼翼的拉着我的手。 我知道清荷是想要给抒媛找一个依靠,要是我看重了抒媛,她们两人在道春面前的地位也会稍稍好一点;若是连我都不愿意护着抒媛,抒媛长大之后的日子就会更加难过。我宠爱抒媛,于情于理,这个忙我是一定要帮的。 我俯身将清荷拉起来,承诺道:“我知道道春亏欠了你们。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受苦的。” 清荷无言的望着我,眼角竟然渗出一滴眼泪。 我不知道该不该劝她不要流泪,只能笨拙的站在那里,转瞬之间,这才突然发觉门廊尽头,道春拂袖而去的背影。 第五章:清明01 直到礼拜五的晚上我去赴桑榆医生的邀约之前,我都没有再见到道春。也许他是忙着要谈他的生意,也许是那天我替他向清荷道歉这件事让他不太愉快,也许是别的原因,我懒得去考虑那些。 毕竟就算他整天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对待他,亲切或是疏远,庄重或是爱慕,狂热又或是冷漠。这些都是多么可笑啊,面对着眼前这个自己深深爱着的人,却只能用一张麻木的面皮将自己隐藏起来。 但是将腐烂的表皮撕开,露出我血淋淋的真实面目,我做不到。 我是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是他最亲近的表弟,是这个世界上和他最为默契的独一无二的人,对于他意义非凡而在他心里叫嚣着最至关重要的地位。就好像塔顶的那一颗舍利子、权杖上的那一颗夜明珠,仅仅只有一颗,甚至整个世界都仅仅只有这么一颗。 但要是坦白的话呢?我又成了什么? 我甘心俯下身来承欢,任他触碰我的每一寸身体,感受我,进入我,饱尝我的喉舌,又被我湿润而温暖的爱意紧紧裹住,这些我都甘心去做。 但可笑的是,这样做的我,与青楼里的男妓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或许会放浪的狎玩,却不会承诺什么。 他控制的很好,他有自己的分寸。 等到觉得这一切都够了的时候,他会转身离开,然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彻底的土崩瓦解。 与其土崩瓦解,还不如让它和我一起卑微的苟延残喘。 跨过我们一起走过的桥,天色依然是将暗未暗的光景,我又听到远处钟楼里传来的钟声,一共六下,那声音起初有些飘忽,然后逐渐变得清晰,到最后竟然残忍而决绝。 我走进皇后餐厅,桑医生正坐在一进门就可以看到的地方,双手交握托腮,望着门口,一看见我便与我挥手,却是一副很惊讶的样子。 “怎么?是不是我迟到了?”我装模作样的抬腕看手表,只是何来迟到这一说,我们并没有约定时间。 “我只是惊讶你竟然真的会过来。”他解释,“我以为你当天就会反悔和我私下见面,然后装作错过了时间而爽约。” 我苦笑:“我看上去当真像是这样的人吗?” 他连忙摆手称否:“总之你能来我就特别高兴,你等一下,我先服务生给我们上菜单。我知道这家店的牛排口味很不错的,周围的外国人都常来这里的,对了,你喜欢哪一种口味的酱汁……” “桑医生!”我连忙打断,“不用麻烦了……我不怎么有胃口。” “有没有胃口都尝一点,不论如何都不能不吃饭啊,就当是赏我的脸,怎样?”他对我眨眨眼,算是征求过了我的意见,自作主张的替我点了牛排,怕牛排太荤,又给我加了一份汤,“对了,我叫桑榆。” “嗯。”我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和职位,他算是半个我家的私人医生,关于他的资料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主攻外科,年纪不大,刚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却总是一副洋人的做派。 他见我没有礼节性的回复什么,硬着头皮追问:“那顾少爷你呢?怎么称呼?” 我瞥了他一眼:“你就叫顾少爷好了。” 他不服,继续追问:“那总有个名字吧?你叫什么名字?” “梦溪。” 第五章:清明02 桑榆瞪大眼睛“哦”了一声,音调上扬,丝毫不掩饰他对我名字的喜欢,我却觉得这场景像极了街头小说里滥俗的桥段,具有梦幻气息名字的主人公报上他的大名便得到周围人的一片惊叹。 但其实我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名字总会一语成谶,影响一个人的性格,我总觉得它的太过于飘忽不定而又难以捉摸,最终注定我的整个人生都是这样一场流水落花的梦境。 桑榆医生还想接着奉承我,我却冷着一张脸,不以为然。 他顿时就纳闷了,准备好的话欲言又止,手指在高脚杯的颈口打转。不等他在开口,我却抢先一步打破了沉默。 “你觉得我什么时候会死?” 听到我的话的一瞬间,他举起的酒杯停滞在半空中,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下颌张了张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说不出的滑稽。 我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为什么要这么问?”他终于从惊讶里缓了过来。 “是你先邀请我,想要和我谈论我的病情的。”我理由充分。 “是这样并没有错……只是,我只是想要知道——” “我只想要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 “你不会死的。”他语气坚定,“只要你配合——” “每个人都会死,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头痛和晕眩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我真心诚意这样发问,“我还能熬过这个春天吗?” 一阵沉默之后,桑榆轻声叹了一口气。 “我想知道,梦溪,你这么干净的人,是怎样染上这种病的?” 我心里一沈,只觉得浑身发凉。 “你……都已经知道了?” “那天替你急救的时候知道了一些,看你的反应又猜到了一些,如今你这么说,我已经完全确信了。” 我点点头。 “也好。这里总得是有一个人知道的,我一个人憋在心里其实也难受。” 桑榆和我不算太熟,又是医生,应该能够客观对待,我正好能够平定下情绪来,将事情和盘托出。 “我在去大不列颠差不多一年之后,逐渐熟悉了那里的生活,也开始接触一些新奇的、我从没有见过的事物。那天我在图书馆里坐了整整一夜,凌晨回家的路上,误打误撞地走进一家酒馆……” 如同第一次遇见桑榆的梦境一般,我来到一个荒唐之至的地方,满眼里都是男人和男人的肆意纠缠,肉体贴着肉体,烈酒的气味一阵阵冲进鼻腔,让我头晕目眩。 在我即将意识不清的时候,我只记得一个衣着整洁的男人递给我一杯酒,然后向我索求一个吻。因为心底难以寄托的对道春的感情,我答应了。 然后我们去了附近的旅馆,那是我的第一次,我没有经验,他也没有耐心,所以最后很疼。 我断断续续的回忆起曾经刻意遗忘的细节,中间还因为侍者给我们上餐而被迫打断,但是桑榆听的很认真。 “所以……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被感染,是吗?” 我知道他此刻心里一定满是对我的同情,我知道他还想要说些什么:一般说来一次就感染上的概率并不大,您因为一时的错误而感染上这种致命病毒实在是不幸。但是只要配合我们进行治疗,也不是没有康复的可能。 这些话我的主治医生都一字一句和我说过。 但是很抱歉我毕竟让他们失望了。 我一如既往的摇了摇头。 “不是一次就感染上的。”我拿起刀叉开始若无其事的切割那块牛排,手腕却不受控制的轻微颤抖,“我和那人后来成了朋友,他介绍我进了那个特殊的圈子,我参加他们定期举办的活动,一些性爱派对。大概有一两年的时间我一直平安无事,直到一次派对中途,我们其中的一个人当场死亡。” “当时人人自危,所有人都悄悄预约了医生做身体检查。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当然我们后来再也没有联系过,但是半个月以后,我就开始发高烧,退了烧之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桑榆医生脸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难以自我控制,我很难想象,要是我将细节如实说来,他该是怎样一种惊爆的反应。甚至连我自己都很难想象得到,当时的我是用怎样一种惶恐的心情,来面对那个眼球爆突地倒在我面前的尸体,半分钟之前,他还压在我身上奋力的抽动,然后在我身上得到了一场持续半分钟的高潮。 第五章:清明03 将自己最大的秘密和盘托出,我不再说话,静静的等待对方的反应。 也许这会给我带来一个麻烦,但是说出这些本身就让我感到无比畅快。我不必战战兢兢的隐藏,营造一切如初的假象,也许我并没有像他们所设想的那样一尘不染,但是对此我只能够说抱歉。 我逐渐开始在意到留声机里放的那首歌,安静的旋律,贴切地好像这一切的写照。 “沿途繁华渐变静,心更清。张开眼睛,一街泡影……” 他长久的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摇头,我的心也渐渐沈底。 他还是太过幼稚,三番五次亲自向我要求真相,到头来却没有料到他自己无法接受。 看来晚餐只能到此结束,我放下餐巾,转身大步迈向门外。 站在门口的服务生正在忙着招揽刚刚进来的两位客人,并没有在意到我。我匆匆路过的时候,他一不小心便撞到了我的身上。只听见“!啷”一声响,我的整个后背贴住门口的屏风,失去重心的顺势倒地。 服务生手忙脚乱的想要将我扶起来,但是我似乎真的不禁撞了,他试了好几次,我仍然像一团瘫软在地的稀泥一样不肯起身,反倒发出了更加尴尬的噪音,吸引了附近一众食客的好奇的眼神。 领班已经怒气冲冲赶了过来,准备呼喝那搞砸场面的服务生,我却忽然听到两个喊我名字的声音。 “梦溪!” “……梦溪?” 一个是刚刚追上前来的桑榆医生,而另一个竟然是那位我许久不曾得见的贺道春先生。 他正挽着一个花枝招展的美丽女子走进门来,排场很大的样子,而服务生也正是为了伺候他们二人才不小心将我撞倒。 我用四脚朝天,像被掀了壳的乌龟一样,哭笑不得的打量着他们两人。好在桑榆医生还算敏捷,立即撇开围在一旁急得跳脚的领班和服务生,一把便将我拉了起来。我踉踉跄跄的站稳,视线不由自主的往道春那儿望过去。 我就是好奇而已,刚才他就这样冷眼旁观我出尽了洋相,没有丝毫表示,甚至他挽着的那位美人还忍不住掩着嘴笑了又笑。我一眼就认出来那位美人是也是倚红楼里的一位,并不是青叶,也并不是红叶,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看来现在他已经腻烦了竹叶青和女儿红,恋上了脂粉香。 我心中只是一阵释然。 反正不会长久,倒是这种不会长久的长久,还能够带给我安全感。 我尽量不露声色。 “道春?真巧,你也到这里来吃饭?我正和这位桑医生谈一些事情呢。你旁边这位是……还是第一次见。哈,我还以为青叶和红叶会陪你过来呢。” 客套话都能说得结结巴巴,眼神也躲避的很可疑,我也不指望道春能够视而不见我和桑榆之间的端倪,但他毕竟还是给足了我的面子,没有诘问什么。 反倒是旁边那位美人收不住傲气,听我提起道春的两位前人,就忍不住牙尖嘴利的讥讽:“青叶和红叶?我没听错吧!红叶那个不男不女的小贱人都不知道死过去多久了,青叶也早就被打断了腿,现在只能在地上爬!” 第五章:清明04 那日,幔帐里旖旎而温存的风情我还尚未遗忘,他们身上的戏装浓的好像一团化不开的胭脂。道春才是他们的入幕之宾,我只是一个多余的看客,与他们没有什么交集。而此刻得知他们如此的惨况,我却不知为何的悲从中来。 道春不动声色,就好像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两个人一般,薄幸的让我胆寒。 我侧身面对站在我身旁的桑榆:“医生,我似乎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了。” 他理解的点点头,坚持道:“顾少爷,我送你。” 我没有再推辞什么。 我们两人沿路往回走,只当之前餐桌上的某一段谈话从未发生过,而只将话题放在我的病情上。 “现在身体好一些了没有?” “……大概就是这样。” “什么叫就是这样,那也就是说没有好。你赶紧告诉我,现在还有哪里比较难受?” “还是头疼,不疼的时候就晕,混混沌沌像做梦一样。发生的事情记不清楚,前后颠倒,左右颠倒,一片混乱……” “梦溪。” “恩?” “没什么。” 桑榆只是看着我,连担保我性命无忧的话都不敢轻易说出口了。 这样也好,这些欺骗和安慰的话,又何必说呢?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出神,回过神来,却想不出我们刚才究竟在谈论什么东西,只记得有人跟我说起红叶死了,而青叶的腿废了。 我很难过,那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感伤。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这样的人太过不堪,注定是一辈子都是没有好结果的。 无论如何,我想去看看他们。 桑榆医生将我送到了宅子门口,我与他道了别,却一直站在门口,等到他转身走远了,我又静静悄悄的走了出来。天色全黑,更深露重,我摘了门廊上挂着的灯笼,穿着一件薄薄的外套,借着路灯和窗户里透出的微弱灯光,踉踉跄跄的往坟地走去。 这里只有一块坟地,在这里生活的人,也都通通葬在那里。 前几天才过了清明,孝顺的儿孙们都过来扫墓,很多老坟都被修整的像新坟一样,供着米饭、酒和水果,我绕着坟地转了一圈,却怎么都找不到红叶的坟头在哪里。也许并没有人出钱安葬他,他只能被裹在一张磨破的凉席里,丢到荒郊野外? 不,我不相信他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又不死心的围着坟地转了一圈,提着那盏快要熄灭的灯笼,一个墓碑一个墓碑的找过去。夜晚的坟地十足的可怕,我忍不住发抖,不知道是冷了还是害怕。 我走到一小片凌乱而拥挤的墓碑前,却看见一个脏兮兮的人躺在地上。起初我被吓了一跳,再看上一眼,却只觉得他很落魄,似乎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只能在坟地里栖身。 我本想绕过他离开,他却被我弄出的动静吵醒,扶着一块烂了一半的墓碑才直起了身子。 “……顾少爷?” 我听到这略微熟悉声音,只觉得一愣,灯笼的光正落在那落魄之人的身上,虽然昏暗,却也可以看得出他空荡荡的裤腿,和裸露出的狰狞伤口。残肢已经被截去,创面应该也用烧红的铁板烫过了,但是膝盖还是磨破了绷带,渗透出黄色的脓水。 而他昔日的青丝如瀑已经散乱成一团蓬乱而肮脏的东西,整个人已经变得如此不堪,唯有一双眼睛还是那样灰蒙蒙、空荡荡的,像极了水汽氤氲的江南。 第五章:清明05 他根本就站不稳,瘦骨嶙峋的手臂搂着破败的墓碑,却依然摇摇欲坠。我连忙放下手中的灯笼,俯身扶住他的身体,却没想到竟然那么轻,好像一缕落寞的游魂。 为了不让他的伤腿再碰到什么,我小心翼翼的折腾了好久,才让他靠着红叶墓碑的一侧坐稳。墓碑上新刻着红叶真正的名字,那是很普通的男人的名字,与他的气质极不相称。立碑的人应该是青叶,但名不正言不顺,他只能与红叶兄弟相称。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问。 我提着灯笼站在那里,青叶抬起头迷惘地望着我居高临下的脸。 “红叶和曹家的三公子早就约定好了一起私奔,没想临到那天,那曹三公子竟然临时变卦,没有带红叶走。红叶在桥下等了他一整晚,直到第二天一早被管事的抓了回来。原本楼里的姑娘出逃,不外乎是打一顿,关上几个月就算了的,但我和红叶在这里本来就是异类,这一回落难自然是有不少人等着看好戏,也不知道是谁买通了那些负责教训红叶的打手,竟然叫他们往死里打。红叶刚开始疯了一样的叫疼求饶,后来连喘气都喘不动了,我上前想去护住红叶,没多久就被他们打断了腿,红叶也断了气。” 我听着事情的经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青楼里的勾心斗角本就很寻常,他们自恃清高不愿同女人家玩弄心计,却并不代表那些人就能因此而放过他们。只是就因为一场私奔,竟然断送了他们两人的将来,是该责怪红叶自私,还是责怪那个出尔反尔的曹三公子?我只是想不通他们怎么会如此命苦,每一天都在遭受折辱和煎熬,至死方休。 “可是……就算是他喜欢那个曹三公子也好,要和他私奔也好,为什么偏偏不让我知道呢?”青叶的手指抚摸着红叶的墓碑,这话像是在对我说的,又像是在对红叶说的,“无论你想要去哪里,我都陪你走的。我会早早的在桥下等你,不管那曹三公子会不会来……你知道的,我愿意为做任何事情,你为什么偏偏不让我知道呢……” “青叶,你别再难过了。”我蹲下身子拢了拢他的头发,他望着墓碑的眼神依然痴缠,“你知道吗,我早就生病了。绝症,已经活不了太长的时间。那天我的医生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跟我说,人生来就是到这个世界上来遭受所有苦难的。痛苦的疾病,绝望的爱情,无法抗拒的厄运……但是感谢死亡可以将这一切带到终点,将我们带去天堂,从此再无苦乐。我想,红叶一定也在那里,要是我见到他,我会告诉他的,你有多爱他、多想他,多在乎他。他一定会明白的。” “他一定是懂的……这辈子我们一直在一起,从来都没有分开过。他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就算是变成了鬼,我也愿意他附在我的身上,一直和我在一起……” 冰凉的坟地里只有眼前的一盏灯火,旷野湿冷的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今晚就睡在这里?”我皱眉问道。 他点点头。 “这样也不是办法,你总得找一个能落脚的地方,把自己的伤养好;再去打两条木腿和拐杖,就算不能随意走动,也好歹看上去像个正常人。” 我腾出手来在口袋里翻出钱包,将里面的纸币和硬币一个不剩的全部倒出来,叠好放在青叶的手心里,我又将手表脱下,也给了他,反正时间对我来说也毫无意义。 “要是不够的话,你找人给我带个口信,我一定会尽量帮你的。” 已经很晚了,我起身掸了掸衣角泥土,准备离开,却忽然听见一声银铃的轻响。 ——“叮当。” “这是什么?” 我循声望过去,正看见青叶手里躺一枚银质的长命锁,精致的花纹,和我梦里梦见的一模一样。 第六章:谷雨01 我不知道那枚长命锁是怎样出现在我眼前的。 这么多年来,我曾经无数次的打开那钱包,却从没有一次见过它。 青叶说也许是我在倒硬币的时候才不小心将这锁从最里面倒了出来,但是他明明是知道的,我给他的那一沓钱,叠得次序有致,根本藏不住一把长命锁。 它就好像是从这块墓地里生生长出来的一样。 但我最终还是忍不住收下了这枚银锁,毕竟对我而言它有着特别的意义。 钥匙还挂在锁孔上,红绳上系着流苏飘穗,“长命富贵”四个字下面盘着花瓣的纹样,两头旋着向上,在这一片墓地里,就好像一张肆意嘲笑的脸。 笑我们这些人的贪心,想要长命又想要富贵,最后却落得一个生不能相守,死不能相知的境地。 这一辈子,我跟道春有三十年,但这整整三十年都被我挥霍了,结果我还是一无所有。要是这一切还可以重新开始的话,他送给我的那把长命锁的那一天,我就应该一直将它戴在身上,再也不摘下来。 自从那次深夜外出过后,我又开始重新过上了深居简出的日子。 天气变得一天比一天好,我的身体却越来越差。 原先的晕眩已经变作疼痛,顺着脑髓一点一点的蔓延,想要把我的整条命都慢慢腐蚀掉。但我依然不露声色,因为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向他们预告我自己的死讯。疼得厉害了,我就去拿一些父亲的鸦片,捻作小团,放在烟枪里用烛火慢慢焙烧。 我不敢多用,因为怕被管家发现,也怕自己会上瘾。 明知是死,我还是不愿死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我甚至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后事,将从海外带来的几箱罕见的书和自己编写的教材捐给了东吴大学,算作不能教学的补偿;曾经在研究所里从事研究时还留下一些手稿,本想带回来整理,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心思再去考虑这件事了,只能将未竟的手稿回寄给了自己的同事,不知能否帮到他们一些;我将自己留在家里的日记翻找了出来,连同服用药物的纸袋和处方通通烧掉——那日记里写的都是道春的事情,我本想在我离家以后他若偶然发现,或许会明白我的心意。但是十年过去了,那封面已经蒙尘,内页变成了焦黄的一片,留着也毫无用处。 我正烧到一大半,却听见有人靠近的脚步,转过头去,却发现平时一直侍奉父亲的十三姨太竟然站在屋外。 “少爷,老爷有话要跟你说。” 我匆匆收拾了那火盆,紧跟着到父亲那里去。 今天不是看诊的日子,桑榆医生并没有过来,他孤零零的躺在床上,瘦的只剩下一副骨架,肚子里的瘤子隔着衣服都可以看出形状。凹凸不平,非常丑陋,又极度猖狂的肆意蔓延,逼得他不得不没命的吸鸦片。 他见我来了,又狠狠的吸饱了一口,才舍得放下了烟枪,咳嗽了好几声,对我说道:“我打算最近让你娶清荷当偏房,你觉得怎么样?” 第六章:谷雨02 他这话说的这般突兀,我一时竟然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究竟谁才是清荷。 倒是十三姨太趁了机会进来奉茶,背着父亲小心翼翼地劝我道:“少爷啊,到了年龄自来就当婚嫁,最近又正是嫁娶的好日子。更何况,老爷想着这件事很久了,娶一个偏房又不是什么顶了天的大事……” 她的年龄比我还小,十五岁就嫁给了我父亲,从此这一辈子都只能和一个重病垂死的老人为伴。别人只看到她的体贴机灵,在我们家的女眷里很有地位。或许她自己也这么认为,所以由己及人,但我和她不一样。 情欲于我而言再重要不过,我不愿委曲求全。 清荷是道春的女人,甚至已经为道春生了一个女儿。 就算是我想要和道春肌肤相亲,我又怎么可以和他毫无芥蒂地分享一个女人呢? 我会为清荷照相,全是因为惊羡于她与生俱来的清水出芙蓉的美,但若让我……那种乱伦的不适一定会把我逼疯的! “父亲,小姨,你们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跟道春那么多年的交情,清荷她是……” “这件事情原本就是道春跟我提的。”父亲说道,“只要你和清荷是情投意合的,我们顾家不介意的话,他们贺家自然也不会介意。他还说,你非常喜欢抒媛,抒媛也跟她娘比较亲,你要是不嫌弃,也可以把抒媛过继给你。” 他见我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又苦口婆心的劝我:“梦溪啊,男人都是这样,娶了第一房亲,有了儿女,心也就能收回来,以后开枝散叶,也可以顺顺利利……” 我却完全听不进去只言片语。 刚开始只是怎么都想不通,想不通道春为何要千方百计的给我安排亲事,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竟然感觉万分难过,感觉像被负心人抛弃了一般的怨恨。 想起他对青叶、红叶的凉薄,对清荷的无情,我不禁毛骨悚然。 青叶说他曾经试探过我,我以为那意味着他在给我机会,但也许并不是这样,他只是想要让我暴露出丑态,他想要我脱离关系,也许道春比其他人都要可怕。 他一直都是那个置我于死地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想要摆脱我,我又何尝不想摆脱这样的自己!但这种见不得光的畸恋,却在日积月累中越陷越深,成为我存在的一部分,就像我日渐腐烂的大脑,日日夜夜用疼痛向猖狂叫嚣,至死方休。 “那就让他过来给我提亲啊!”我忍不住发怒,打断父亲的话,一字一句,高声说道,“既然他想要让我娶清荷,那让他这个做丈夫的亲自来跟我提亲啊!” 我退出门去,转身,向外飞奔。 我无论如何都要去找道春。 现在就要找到他。 就算嫌恶我也好,躲着我也好,我也都要去找他。 我要把话从头到尾和他说个清楚,我要把我遮掩到最深处的伤疤揭开给他看。 因为那个赤条条、血淋淋的人,才是真正的我。 不是他从小到大亲切的玩伴,不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表弟,更不是陪他在外面风流快活的损友。 而是那个从小恋慕他的人,那个不计回报愿意对他至死不渝的人,那个因为得不到他的感情而被逼迫致死逼迫到快要发疯的人。 他需要面对的应该是这样的我! 而不是只用一个女人就可以草草打发掉的,无足轻重的小丑…… 第六章:谷雨03 我去他们家,从来用不上通报。径直推开门走进去,穿过立着雕花石屏门廊,越过铺着青石板的天井和前厅,穿过偏门走进清幽的院子里。 下人本来正拿着笤帚在打扫院子里的泥土,见到是我来了,立即迎上来。 “顾少爷……” “我来找道春。” 说罢,我便径直推门走进道春的书房,门没有锁,我用的力气过大了些,门扉掀起的风吹乱了花梨木书桌正中央的一叠宣纸,没有架稳的毛笔落空在地上。 我本以为道春会惊讶而诧异的望着我,但屋子里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少爷他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呢。”下人赶紧上前去捡起毛笔,重新搁在笔架上,问我道:“顾少爷您这么匆忙地来找我们家少爷,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我望着门户紧闭而沉溺在空旷黑暗中的房间,心里已经慢慢平静下来,道春不在这里,我也渐渐丧失了坦白的勇气。 “没什么急事,我就是过来看看……你先忙你的事情吧。” 下人点点头,又扶起倚在墙边的笤帚,兀自去扫那似乎永远扫不完的地。 我去关书房门,却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顾少爷,相公没有多久应该就会回来了,若是要等他,为何不去书房里坐一坐?” 我转身,清荷正立在柱子边。 她双手绞着一枚绢帕,嘴里不说什么,动作和眼神却泄露了她的情绪。 她不论怎样埋怨我都是情理之中,这本是我和道春的较劲,她最无辜,却受伤最深。 “好,那我就进去等他。”我点头,望了她一眼,“你也进来吧,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我们依次沉默地走进屋内,她关上门,然后替我拉开椅子,自己却站在一旁。 “清荷,对不起。”我道歉。 我双手撑在雕花的扶手上,整个身体都因为虚弱无力而深陷其中,而本应该居高临下的她,却忍不住的卑微的埋着头,这种尴尬的姿态让我们根本无法对话。 她还在绞着那枚绢帕,我不确定是否又有眼泪流了下来。 “这一切都是我的命,怨不得别人。”她幽幽地说,“从他娶我那天开始,我就已经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子的。和始乱终弃、无家可归比起来,改嫁还算是比较好的结果。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让我改嫁给你,顾少爷。” “清荷,对不起,清荷。”我只能不断道歉。 要是我没有表现出对于抒媛和她的过于亲昵,也许她也就不会被当做牺牲品来供奉给我,她还能做回他安安静静的侧室,尽管无趣至极,总也好过我这个活死人。 “顾少爷,你又何必道歉呢?你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那个人,贺道春。那天他碰巧路过花园,正撞见我和你在一起,他一声不吭的走了。后来,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自作主张想要将我许配给你!”她低头,用绢帕掩着半面的脸,我以为她在哭,但其实却是在笑,“……他以为我会觉得这是他在成全我吗?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心里不好受!” 第六章:谷雨04 “他恨我,不仅仅因为他其实从来没有爱过我,而更是因为……他一直以来喜欢的人就是你!” 清荷的这句话于我好似五雷轰顶,伴随着仿佛电流通过身体的焦灼,我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是与此同时,心里却涌起一股压抑不住的狂喜。 她看着我惶恐的表情,满意的笑了:“梦溪少爷……你感到惊讶了吗?你觉得可笑吧?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龌龊、肮脏的人!我听说你们是从小到大的朋友,但是同为男人,竟然对你抱着那样的心思!” 她解开领口的盘花扣,从脖颈处摸出一根红绳,红绳一端挂着一枚银质的长命锁。 “这是那年他来我家提亲时,送给我的信物,他说:这锁是送给他一辈子都要在一起的人的。我当时竟然信以为真,我甚至觉得他这是在真心对我好。但等我过了门之后我却发现,贺家的姨太太们,竟然个个都戴着一把长命锁。所有的锁……全部都一模一样!” 银铃声断续而支离破碎。 那把银锁在黑暗的屋子里、在清荷一整片满是阴影的心里,都明晃晃的刺眼、伤人。 而我领口挂着的那把一模一样的银锁,骤然紧锁住我的喉咙,令我如鲠在喉。 “一直以来,他的心里就只有你,他把唯一的那一把锁给了你。而我们呢,就算是模仿的再像,也只是赝品罢了。你见过他从背后偷偷望着你的那种眼神吗?就好像是……就好像是瞳孔住着一场梦一样……” 原来……是这样的吗? 倚红楼里他让红叶和青叶一起来试探我,故意让我看见他和男人做爱的场面。我仓皇出逃,他只当我是看不惯这些,因而心里忐忑,便用玩笑搪塞。 那天在花园里撞见我给清荷照相,他又以为我是喜欢清荷,心里的矛盾难以化解,所以才出去寻欢作乐;后来又决定成全我和清荷,让清荷改嫁给我。 我自回来之后,他便悉心照顾我的生活,整天里想着我喜欢什么、我想要什么,我想去哪里,他便陪我去哪里,我对抒媛好,他便也对抒媛好。 还有这一年最初的春天里,那天,我的船渐渐靠了岸,他在码头迫不及待地等我,他问我:你一走十年音信全无,现在又为什么突然想要回来呢?那语气里并不是埋怨,而是欣喜若狂。 原来他也曾经像我一样,在日复一日共同度过的日子里无法克制地对彼此萌生了情爱,因为无法让对方感知到自己的心意,无法得到对方的回应而痛苦,又为了成全对方的幸福而选择永远的沉默。 十年之前,我忍无可忍,为了保留我们仅存的牵绊而背井离乡。 那个时候,我是为他而走的。 然后十年之后的我,在疯狂之后变得残破不堪,颓唐而濒死,在我所拥有的最后一个春天里回到了他身边。 他以为我是为了他才回来的。 而我却其实不是。 我哪有那样的勇气和能耐,能为他再一次跨越浩瀚而茫然无涯的大海? 我只是来归葬的。 拖着我疲惫而腐朽的身体,希望能够像出生一样,死在这一场故园春梦里。 我依稀又记得很久以前那个日光斑驳、梨花纷飞的河岸边。那个场景里几乎囊括了一生中所有时刻的我,而一生中所有时刻的贺道春。真实至极,又不真实至极。 他那时的确是吻过我的,然后他摘下那一把长命锁,将他的命整个放在我的手里。 空中有芦苇飞花,白茫茫的一片,我听到顺流而下传来依稀可闻的歌声,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轻盈而柔软…… 阳光打了一个旋儿,我的眼前一片炫目的光线。 ——“顾少爷!” 我听见清荷焦急的哭喊,然后便听不见其他任何。 第六章:谷雨05 醒过来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桑榆医生。 他坐在我的床边,耳朵上戴着听诊器,正在拿着针筒在小玻璃瓶里吸药水,准备要给我扎针。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非常不好,我觉得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他不说话,算是默认,低下头摆弄那细小的针筒,然后拨开我衬衫的领口,将针头对准我的颈部静脉扎了下去。 “有点疼,你得忍着。” 鸦片的效力让我的越发耐不得疼痛,我被那一针痛的龇牙咧嘴,眼角开始泛出眼泪。 但我仍然感谢那疼痛,疼痛说明我还活着。 我渴望活着,并且希望能够一直就这样活下去。 我望向窗外,天色已晚,我晕倒的时候,却不过刚过正午。 “我现在在哪里?”我问。 “贺道春家里,你晕倒没多久他就赶回来了,又请人叫我过来给你看病。”桑榆拿了棉花让我按住针孔,棉花里渗出来的血液竟然是发黑色的,“他现在就在外面等你。” 我心头一凉。 “那就是说……他什么都知道了?” “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桑榆回答,“你要是想告诉他真相,我可以……” “不要!”我情急之下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不要让他知道!” 指尖与手腕内侧触碰,桑榆愣怔的看着我,并不挣脱,眼神渐渐温柔下来。 “梦溪……” 梦溪。 对我而言是那么熟悉的称呼。 我不由的想起此刻焦急站在门外的那个人。 还有我们之间的种种:尽管淋漓深刻,却又有缘无分。 “知道吗?他竟然也喜欢我……”我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卑微乞求桑榆,“我希望我永远成为他喜欢的那个样子……我希望自己静悄悄的消失……我不想让他伤心……我死也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情……” 只要编造一个借口无声无息地离开这里,我就可以离他远远的,然后找一间僻静的屋子,就这样躺着,掐着指头算着剩下来的日子,靠着小时候的长大后的真实的不真实的那些关于回忆,撑到最后一天。 就算我的身体在泥土里被吞噬到只剩下白骨,道春都还会以为我还在另外一个地方好好的活着,他只消等又一个十年,我便会自己回来,从此不再离开。 我望着桑榆,希望他能答应我,尽管这对他来说实在不公平。 “你早就知道了我的答案的。”他宠溺地望着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说,希望你能够记得我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记得,你叫桑榆。桑树的桑,榆树的榆。” “不,我当时说的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桑榆。”他说,“虽然我无法介入你和贺道春之间,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当你失去其它东西的时候,你还有我。” “谢谢。”我说。 道春。桑榆。 而侥幸得到这一切的我,又是何德何能。 尾声:立夏 向道春辞行远比想象中来的容易得多。 他实在是太宠我、由着我了,他怕我不再理他,更怕我一去不回,以至于我说什么他就是什么,半分抗议不了。 我发现他其实远不如我想象中的那样放肆而张扬,他也有懦弱的时候。 “去北方吗?真的很突然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问。 “没有去过,想去一次看看。”我说。 “去那里做什么,有什么好看。北方的气候不如江南,你在那边一定待不惯的。你要是一定想去,等我手上的事情忙完,我陪你一起去……” “我要去那边看草原,去晚了,草就凋了。”我说,“那边的草,一年只青一季。” “可是……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很好,那天只是太劳累了而已,桑榆医生已经替我检查过了。” “那你……去完草原之后会回来吗?” “穿过草原之后,兴安岭和长白山正是银装素裹的时候,或者我也可能会往西走,去敦煌,去西域,楼兰古城,塔里木盆地……” 他的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 任是草原的草再绿,兴安岭和长白山的雪再白,于我们而言最美丽的,还是这烟雨朦胧小桥流水的江南,我只想一辈子住在这里,和道春一起,就像小时候一样,过着最最快乐和逍遥的日子。 但是这些话我一句都说不出口。 春天已尽,树叶婆娑间传来第一声夏蝉的鸣叫。 辞别了道春,我一人来到渡口,水波泛起桨声,远处的画舫里有戏子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 还是见到青叶和红叶那天他们唱起的那句词。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一曲悠然的腔调随东流去,飘过耳边,又飘然远逝于空中。 就好像这句唱词所说的一样,似水流年,流年似水。 而那些年华里最珍贵的东西,我还没有拥有过,就已经开始失去。 我又渐渐回忆起青叶倚靠在红叶墓碑旁的样子,那景象痛彻心扉,却又让我分外迷恋。 凡人最怕的,莫过于生死两茫茫,轮回过后终成陌路。 但若是为了记得什么,宁愿死去后不再轮回呢? 但若是我就算变成了鬼魂,也放不下道春呢? 死亡原本就不是一切的终结和一切的开始。 又骤然下起了一场小雨,河面雾气朦胧,我的船渐渐靠岸,竹篙拨动水声,艄公在雾气中只留下一个铅灰色的影子。 “客人,上路吗?” 我点了点头,收起油纸伞,提起来时的箱子,重赴逆旅,却仿佛踏上最终的归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