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篮球赛……?” 看着递到面前的宣传单,少年愣了一下。站在少年面前的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向另一个使了个眼色,另一个女孩子连忙道: “对呀对呀!高三生能参加的为数不多的大型活动哦!校际胜出的队可以到全市去比赛!参加吧参加吧!!” “我不打篮球。” “嘻嘻,别想骗我,我们看见过你在体育课打过篮球哦!” “那是体育必修项目……” “不要谦虚啦!你打得挺好的!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们全班都会去加油的!万一打输了也没关系,重在参与嘛!” “不,我说的并不是……” “不是?那还犹豫什么?参加吧!拜~托~啦~~” “……” “如此就拜托了!” 女孩子们不由分说地在报名表上写下了“江晚临”的名字,朝少年摆摆手,嘻嘻笑笑地走了。 晚餐时间。 “你参加了学校的篮球联赛?” “——什么?!” 少年猛地抬起头!什么?自己下午才被抓壮丁,晚上这个男人就知道了?! 谢生眯起狐狸一般的眼睛闲闲一笑: “来的路上碰到一个好像是你的女同学,她跟我打招呼,我就问她关于你最近的情况,然后她就告诉了我这个。” 江晚临低下头去,默默扒饭。 看着少年的反应,男人感到有些好笑,忍不住就想摸摸少年的头,结果还是忍住了。 “抱歉了!绝不是故意打探你消息!只是那个女同学太热情了,让我都不好意思什么都不说,所以就随便问了个问题。” “……”想想自己那群一看到谢生就变得分外“可怕”的女同学,江晚临居然有点同情起谢生来。 “这么说是真的了?你的确参加了那个联赛?” “嗯……” “挺好!就应该多参加参加这样的活动!我想想……开幕的那天,我会有惊喜带给你哦!” “惊喜?”微微愣了一下。 谢生神秘地一笑:“到那时就会揭晓了。” “您就是江晚临的父亲?” 年过更年期的班主任有些发愣的看着面前身材挺拔、面容俊朗的男子,看男人的着装与谈吐举止,都该是一个出生于教养良好的家庭的成功生意人,可居然,从没听江晚临谈起过有这样一个父亲,这个父亲也从未关心过自己的孩子。 “是的。这次来找您,希望为江晚临办一下走读的事情。” “这个,江晚临自己愿意吗?搬出去住不仅需要监护人的担保,还要他自己手书一份申请书。” “申请书在这里。” “还需要家长的一份保证书。搬出去以后,孩子在非上课时间出了什么意外,学校将不再负责。” “是的,保证书在这里。” 保证书的下方写着男人的名字“江无尘”。班主任在心中默默评价了一番儿子的字比父亲的好看,抬起头来,向面前的男人一笑: “可以了。下个星期,江晚临就可以回家住了。” 江无尘微微松了一口气:果然,那个人是自己一笔一划教出来的,跟自己的字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自己模仿他的笔迹写了一份申请书,再签上他的名字,而自己的那份,干脆就让张溥代书了一份,这样也不会起疑了。 自从早上看到那让人发疯的一幕以后,江无尘决定,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把那个人再绑在自己身边,不然,很快就会被其他人抢走的! “麻烦您了。” “不客气!”班主任干干脆脆地回答。 事情办妥,江无尘刚准备告辞,班主任却忽然开口道: “关于那个孩子的事,我很早就想找他家长谈谈了,却一直没找到好的机会。正好今天您来了,我就跟您谈一下吧。” 江无尘愣了一下,停下准备离开的脚步: “您请讲。” “家长会他从没有家长到场。也许问得有些冒昧,但那孩子是单亲家庭?现在跟着你住?” “是的。” 班主任轻叹了一声: “单亲家庭的孩子可能比较容易出这样的问题……抱歉,也许我的说法有失偏颇,但是……那孩子性格……还是太孤僻了。从一进校就是,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不怎么跟同学交流。本来,到了高三,这样也挺好,多放一点心思在学习上,可是……” “……” “我总感觉……他是在度过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 “……什么意思?” “我感觉,他似乎过了高三,人生就终止了……没有未来……所以……对自己如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 “不光是说成绩这些方面,他的成绩已经不错了,虽然我觉得还可以更好一点——我感觉,他甚至对于自己的身体都不关心。有一次,一个同学的杯子碎片将他膝盖划伤,流了很多血,我们都吓坏了,他自己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同学要送他去校医院检查他也拒绝了……” 江无尘静静听着,血,好像就在他面前汹涌开来,四周的人都吓坏了,那个少年却无动于衷。打碎杯子的同学惶恐地过来,要扶少年去医院,他却摇摇头,冷淡的表情,让任何人不敢再多关心…… “其实让我担心的不只这些,欸,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如果有唐突之处,还望您原谅。我只是希望,如果您有时间,请多关心一下那孩子。他如果无法从朋友那里寻得温暖,家人就是唯一能够给他慰藉的了……” 江无尘站定,非常郑重地向班主任鞠了一躬,低声道: “非常感谢您对我说的这些。以前对他的忽视是我的严重失职,以后一定不会这样。请相信我,我——非常的爱他。” 看着面前严肃郑重的男人,班主任户让你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打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张东西,轻轻递给了江无尘: “这是他有一次的作文,你拿去看看吧。” 江无尘恭敬地接过那张作文纸,扫了一眼,在看到其中一行字的时候,心再次刺痛了一下。他垂下了眼睛,将作文整整齐齐叠好装了起来: “再次感谢您。我告辞了。” 班主任点了点头。他轻轻关上了门出去。 作文纸上,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笔迹写出的字句仿佛还在眼前: 「害怕得到的温柔有朝一日消失的痛,所以从不愿拥有。」 3. 作文题目: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要求:①文体自选。可以大胆想象,讲述故事,也可以抒发感情,发表议论。②文章不少于600字,诗歌不少于16行。③文中不要出现真实的人名、校名、地名。 「……假如光明只有三天,假如已知这三天里,阳光将撕裂我长久居住的陋居上方的阴霾,将吝于施舍的温暖也投射到我冰冻僵直的身体上,世间所有最美好的东西浮光掠影般从我身边经过,我目瞪口呆,恍如梦中,甚至来不及去辨认它们的颜色。然后,三天结束,光明将离开,我将再次回到我的陋居,忍受四面寒风与黑暗对我无声的嘲笑,甚至比以前更嚣张——不要,请不要给我光明。 如果没有得到,也不存在失去。我宁愿从不去看太阳,也不要忍受那在对太阳的回忆中变得更荒凉的黑暗……」 将手中的作文纸轻轻放在了桌面上,男人长长呼出一口气,躺回了椅背里。 手,按住了头。头很痛,心更痛。 「有谁会自愿待在凛冽的寒冬里,有谁不向往春天的温暖,如果不是慑于回忆的痛苦……」 一字一句好像戳在心上。男人紧紧地捂住了双眼。 临,我从未有过如今这样的后悔。是我,我就是那个刽子手。我就是那个自以为是爱开玩笑的上帝,贸然将那三天的光明降临于你,然后又残忍的将它夺走!可是,临,无论如何,如今,如果你已经不愿意从黑暗中走出,我亦不会强迫,我甚至会开心,为自己找到了彼此在寒冬中取暖的人: ——因为我自己,也早已经同样置身于黑暗中! 当电话铃响的时候,男人已经恢复了常态,慢慢将作文纸再次叠好,走到旁边,在墙体上摩挲,慢慢打开了那个保险箱。保险箱里有前几天刚放进去的一副水彩画,此外就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只有它们的主人知道它们的价值的东西。 男人慢慢将那叠好的纸也放在了里面,再次锁好保险箱,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男人接起了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喊他: “爸爸……” 男人禁不住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为那个人的倔强气得一次次发疯,男人狠狠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个乖巧顺从的孩子。可是,渐渐的,男人却发现,自己理想的这样小兔儿般的乖顺的人儿,他们之间只是饲主与宠物的关系,傀儡师与人偶的关系,而这并不是爱。 “下课了吗?” “是的……嗯,爸爸,我想……” “怎么?” “下午放学后有哥哥的篮球赛,我可以晚一点回家去跟哥哥加油吗?” ——他的篮球赛? “什么时间在哪里举行?” “下午五点半,在学校体育馆二层C区。可以吧,爸爸?就这一次,我不会很晚的~” 男人停了一下,然后道:“去吧。不要太晚,回来前给司机打个电话。” 那边的男孩子显然喜出望外:“不会的爸爸!谢谢爸爸!” “嘟、嘟”的忙音中,男人挂下了电话,手指却不由的敲击起桌面,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低声喃喃起来: 篮、球、赛…… “好无聊哦!直接比赛不就好了嘛,干嘛还要开幕式啊!” “开幕式每届都有啊!这可是学校的大事,当然要郑重点。” “话是这么说,可还是好无聊,每次都要听那些领导啰嗦半天……” “是啊,每次都是那么几句话说来说去……” 一只耳朵听着站在旁边的两个同学低声抱怨,另一只耳朵听着主席台上学校xx领导的慷慨陈词,江晚临自己的思绪却游离到了另一边。待会开幕式结束,第一场就是江晚临所在的队迎战另一队,如果顺利晋级,那么以后每天下午江晚临都会面临着一场比赛。虽然是被强行抓来的,一年一度的学校篮球联赛毕竟是件很郑重的事情,自己还是得要认真对待才是。 xx领导的讲话终于结束了。显然,主持人也意识到下面已经是民怨沸腾了,刚开口“下面,我们有请……”,话没说完,下面已是怨声载道,主持人轻咳一声,继续道: “有请铭德董事长——谢先生为大家讲话。” 原本以为会迎来更大的抱怨,谁知,全场却是在这一瞬间静了一下!这诡异的一秒后——一阵骚动如同飓风席卷了全场! “各位同学,各位裁判,下午好……” 温和带着笑意的熟悉声音陡然传入耳朵——一直神游着的江晚临猛然闪电般抬起头!结果,没能看见被前面踮着脚的黑压压人群挡住的男人,反看到了几道惊奇的目光向自己投射过来! 谢先生?铭德的董事长?! 不说那些见过谢生给他送饭的同学感到惊讶,连江晚临自己都惊讶不已——谢生从未提起过,自己原来就是在他的学校读书!不过细细想来,那个男人对这个学校一草一木的了解程度比自己还强,也是难怪的了。 谢生的出场,瞬间迷倒了一大批女生。铭德从未露面的董事长,学生间私下里猜测都以为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糟老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年轻帅气的一个人物!四周兴奋的纷纷议论声中,江晚临只听到那温柔的声音一直在耳畔回响,如春风拂面,可是讲的是什么内容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台上说到“预祝本次篮球联赛取得圆满成功,祝愿大家未来的学习生活愉快!”台下响起非常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江晚临才从愣愣中回过神来,望着沸腾的全场,慢慢地,一个会心的微笑情不自禁地浮了上来。 铭德体育馆C区,更衣室。 江晚临走到了门口,又在门旁迟疑了一下,才走进去。应该没有走错吧,这就是通知给自己的更衣室,可是……为什么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是其他队员还没有来还是已经换完了?满腹疑惑,江晚临找了一个柜子,开始换衣。刚刚把上衣换好,门那边忽然传来脚步声——一个人来了。 江晚临加快了更衣的速度,即使是队友,他也不太想跟其独处,总觉得会冷场尴尬。匆匆忙忙把下衣也换好了,只差鞋子,脚步声不慌不忙地走到了门前。江晚临正在低头系鞋带,那脚步声一直延续到了他的身前,一个黑影忽然笼罩下来,同时响起那个声音: “我来帮你系吧。” ——江晚临完全没料到地抬起头!只见黑色长发的男人已经蹲在了他的面前,为他系着球鞋的带子。 4. “……你怎么在……” 声音不禁脱口而出,下一秒,江晚临想起了男人的身份,问题的下半部便被他吞了进去。想来,这个空旷无人的偌大更衣室,大概也是他的安排吧…… 谢生认真把鞋带系好,站起身,看着江晚临略显拘谨的表情,不禁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微微一笑: “没想到是吗。” “……我以为是队友。”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男人无可奈何般叹了一口气,“你已经猜到了你入校两年多来,一举一动其实都是在我的‘监视’下吧。” “……”江晚临没有说话,却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小步,背抵到了后面的柜子上。 “这样在暗处静静看了你两年,终于等到了今天,我可以正大光明的站在你面前……” 低声自语中,谢生同样前进了一步,慢慢俯身下来。少年好像已经预料到男人会做什么了,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他竟然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可是,没等他有所反应,那吻已经落了上来,落在了他的唇上。 力度由轻加重,舌,撬开了他的齿,与他的舌纠缠在一起。很快,江晚临就有了一种接近窒息的感觉,可头却抵在了柜子,根本躲避不开,他不禁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唔……” 男人大概察觉出了他的不适,慢慢放松了些,给了他一些喘息的机会,可马上,又再次吻了上来,甚至比开始更猛烈! 江晚临下意识地挣扎着,同时,男人为他做的那些事情也一一划过心头。挣扎不由得慢慢停了下来,江晚临甚至闭上眼睛,慢慢学会去适应,甚至是迎合。自己并不讨厌他啊,甚至,也许,也是喜欢的吧,为什么要去反抗,这是自己应该返还给他的吧…… 可是,当他一边自我催眠一边闭上眼睛,黑暗的脑海闪电般地划过一道刺光——雪亮中一幕幕闪过的,却是那个人的脸,在客厅的沙发前,在花园的秋千旁,在卧室的台灯下,冰冷的,严肃的,痛苦的,甚至脆弱的,深邃不见底的黑眼睛,都望着他…… 江晚临无法克制让自己不去想,男人吻得越深入,他脑海中的那些画面就出现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直到最后,一张张表情各异的同一张脸都漩涡般搅在了一起,在他面前旋转,一种强烈的心悸,让江晚临再也难以忍受……! “……不!不……!” 破碎的字句禁不住脱口而出!喘息中,少年推开了面前的男子,同时俯下身大口喘气! 大脑依旧很痛,有嘲笑的尖叫声像锥子一样,在大脑回旋,简直要刺穿他的头颅!这么六年多来,第一次,有苦涩的液体涌向他下垂的眼角:明知只是自己的幻觉,事到如今,自己为什么还要为那个人坚持? 江晚临使劲眨了眨眼,一双手忽然轻轻放在了他的头顶: “……你还好吧?” 江晚临抬起手,抓住那只手,慢慢直起身,精疲力竭地倚在了柜子上,头依旧垂着,他喃喃道: “……对不起,谢生……” 那抓着自己的手,在颤抖,有一滴水珠从少年的手背滑到了他的手背。谢生全身一震,一种前所未有的苦涩霎时间在心中蔓延开来!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轻轻握紧了那只手,一下,然后,将自己的手从那手心中脱出: “你没有错……” 看到你这样,我简直会心碎…… 我害怕,如果再在你颤抖的手中呆一秒,我会和你一样流泪,却是为着不同的人…… 慢慢地又伸出手去,却不知该不该碰少年,谢生最终将手轻轻放在了江晚临的肩上,低声道: “我会一直为你加油的。一直。” 江晚临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男子,毁灭般的绝望几乎吞灭了他:明明决定了去接受他,是什么依旧拴着自己的心?已是不适合见到阳光的双眼,为什么偏偏还会有光明降临,他却只能闭着眼睛面对光明流泪? “……谢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谢生将额头轻轻抵在了少年的额头,好像曾经那无数个夜晚在他床畔为他低声诵起那些古老的童谣,他如梦呓般轻轻道: “我的宝贝……我最爱的宝贝。” 四十分钟后,篮球赛准备入场了。 这是本届篮球联赛的第一场比赛,由高三年级的一支球队对战高一年级。 体育馆C区篮球场旁的一条偏僻走廊上,一道身躯正纠缠着另一道身躯,激吻在一起。 “唔……你该进场了……” “……”另一个人没有回答,继续猛烈地亲吻着下面的人。 这时,传来了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边来。 “有人来了……”下面的人在喘息的间隙小声道。 “没关系。” “不,真的来了……”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下面的人终于稍微剧烈地反抗起来,可上面的人依旧不愿放松,这样拉扯间,脚步声一直来到两人身后,下面的人终于将唇和另一个人分开,可是依然在那个人的怀里,这时,他终于看清了来者,一瞬间,他石化在了那里。 不出意外,来者也看见了那个已经不能用惊恐来形容的男孩子。男孩子的嘴唇蠕动了半天,终于颤颤抖抖地发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爸……爸……” 好像没有看见男孩正在做什么,也不关心,出人意料地出现在这里的男人面无表情看了男孩一眼,冷冷吐出一句话: “不要告诉他我来了。” 脚下甚至没有停留,男人径直从两人旁边走了过去,一直进入了C区篮球场。 走廊里死寂了一晌。男孩旁边的人慢慢皱起了眉头: “那是谁?” “……我的、爸爸……”男孩几乎全身都软了,颤抖得连话都快说不好: “沈凌,怎么办?他看见了……” 沈凌撇了撇嘴: “有什么关系,你爸不是没说什么吗。他来干什么的?” “……不知道。也许是看我哥哥的比赛。” “你哥哥也在这场比赛?” 沈凌似笑非笑地瞥了旁边的男孩一眼: “那么,你是为谁加油啊?” “不要开玩笑了。”男孩瞪了他一眼,“哥哥原本不久前膝盖受伤了的,根本不适合在这个时候打篮球!” “那我岂不是去欺负病号?” “别夸下海口。有哥哥在,你们绝不会轻松!” 5. 双方队员握手后,铭德篮球联赛的第一场比赛就此开始了。 从往届比赛来看,最开始的一两场比赛和最后的几场比赛总是观众最多的。这场高一年级对战高三年级的比赛更是吸引了来自各个年级的学生,C区篮球馆内挂满了加油横幅,四面座无虚席,连场馆入门处的走道上都站满了人,驻足观看。 与高一队一开始就表现出的年轻气盛、咄咄逼人相比,高三队则显得要沉稳得多。江晚临担任的是高三队控球后卫,虽然不是主力进攻队员,但却起着调节全队进攻节奏的枢纽作用。利用高一队频频出现的传球失误和犯规现象,他们成功阻截了对方的进攻,同时,强力的领导与默契的配合使高三队实现了运球、传球、投篮的无缝对接,每次进攻一气呵成,打得高一队束手无策! 高三队的士气越来越昂扬,而高一队到后来则溃不成军。上半场结束,高一队得分23分,高三队得分56分,以三十多分的差距远远甩开了对方! 中场休息时,高一年级的队员们一个个明显都士气低迷。沈凌是高一年级的队长,有些烦躁的看着自己的队员: “大家找找,上半场是什么原因?” “他们的后卫突进太凌厉了。”一个队员垂头丧气的道。 说罢,得到了不少队员的点头应和。的确,对方控球后卫拥有高超的运球能力、精确的传球技术和敏锐的判断力,他往往会把球传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对方在接到球后,几乎没有遇到阻拦的,轻轻松松就把球投进了篮框! 可是,怎么办才能去掉这个巨大的威胁……? “……如果,他们队没有了那个球员。”沉默了一晌后,沈凌忽然道。 “怎么可能,他不可能被换下场的。” “如果他受伤了呢?” 队员们都抬起头来,好像明白了什么,又有些不可思议,一个个都看着自己的队长: “队长……那是……犯规的啊……”终于,一个小个子队员怯生生地道。 “谁让你去犯规了?他的膝盖本来就有伤,还在恢复期,这半场下来,估计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哎不要问我从哪里知道的这消息——总之,你,还有你,趁他他没有带球运动时,你们就不经意地绊他一下!大家都跑得这么快,谁知道谁撞的谁?” 球员们面面相觑,却不得不咽了咽口水点了点头。 “你还好吧?” 那个声音让江晚临紧张地抬起头,只见是队长,正关切地看着偏坐一隅的自己。江晚临不由得也挤出一丝笑: “我很好。” “上半场多亏你了!下半场我们还要继续发扬!” 江晚临点了点头,队长于是走开了。江晚临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慢抬起手去,揉着自己的膝盖。 大概两个月前,他的左膝韧带不慎被一同学的玻璃杯碎片划伤了。按说恢复期应该至少要三个月,这之前,都不适合做太过的剧烈运动。果然,上半场开始十几分钟后,左膝就开始不对劲起来,隐隐的犹如针刺的痛感随着自己一刻不停地在半场间奔跑而愈加明显。紧绷的神经让他暂时忘却了疼痛,依旧没命的奔跑、运球、拦截,上半场就这样还算顺利的渡过了。可是一到休息时间,神经稍稍放松下来,一股股如抽丝般绵长的疼痛感就一阵一阵地从左膝爬遍了全身。 知晓自己在球队中的位置,江晚临知道自己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退出,甚至不能表现出来不适的样子,影响队员心情。他咬紧了牙关坐在了靠边点的座位上,听着教练对队员们的安排,尽量不想人注意到自己的异常,一边慢慢用手按摩着膝盖。 很快下半场又开始了。经过中场的休息,江晚临已感觉好了一些,紧张的比赛也让他很快忘记了疼痛,全身投入到了进攻与防守中。 又一轮进攻结束,速度极快的奔跑间,江晚临全身心都在关注后方球员的动态,谁知就在这时,前面人忽然减速,挡在了他的斜前方,江晚临一个躲闪不及,脚步正好搅在了对方的步伐中被绊倒,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嘀——” 裁判员吹响了口哨!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 那个同样被江晚临带倒的人,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地道: “我不知道,他从后面撞上了我……” 裁判员转过去俯视着江晚临: “你还好吧?” 江晚临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了,钻心的刺痛从左膝处传来,他的神经都在难言的剧痛中变得脆弱不堪,仿佛随时都会崩溃!他勉强摇了摇头,场外连忙有人过来扶他到了旁边,然而显然,他的样子是无法再参加比赛了的,教练只好又换了另一个人上去替补他。 这一段小插曲,对双方局势的逆转却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高三队仓促之间替补上去的的队员明显准备不足,对战术都不了解,频频出现的传球和判断失误使他们丧失了好几次良好的进攻机会。而高一年级,在江晚临下场后,忽然一个个好像卯足了劲一样,拼命进攻起来!这下把高三队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连溃败,到比赛结束前三分钟,高一年级已经慢慢把比分追了起来,甚至有反超之势! 高三队的教练几次叫停,可依旧无济于事。正当心急如焚之时,坐在旁边的人忽然开口,道: “教练,请让我上。” 教练看过去,是那个因为受伤被换下来了的队员。那时他摔倒后痛苦的模样让周围人都为他揪心不已,教练不由得有些怀疑的看了他一眼: “你没问题吗?”伤员上场可是更累赘的。 “请相信我。请让我上场吧。” 当江晚临再度走进赛场的时候,四周观众席上零零散散的响起了掌声,最终居然汇成了一片掌声的海洋。江晚临静静向四方行了一礼,比赛继续进行。此时,比赛已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只剩下三分钟不到了,双方打成了平手。一分多钟后,在高一年级的欢呼中,高一队再中一球,就此反超了高三队两分! 此时,比赛只剩下了十几秒!高一年级那边已经提前响起了庆祝之声,好像这场比赛的胜负已成定局。场上,球再次到了江晚临手中,他迅速带球穿越了半场,居然没有一个人能截住他。然而此时,时间只剩下几秒了,即使传给队友投篮时间也不够! 这电光石火之间——江晚临想也没想,离三分线甚至还有一步之遥,他就高高跃起,将手中的球投了出去! “嘀——!” 球脱手后的下一秒,裁判的哨声就响了。这一瞬间,全场无数双眼睛都聚焦在了那个小小却又决定意义的球上: ——只见那球远远地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打在了篮板上,随后——稳稳地落入了篮筐里! 一晌寂静后,全场一片哗然!最后的一个压哨三分,让高三队就此以一分之差压过了高一队!然而,这一晌的哗然后,全场却又陡然迎来一片尖叫! ——只见那个最后跃起投中三分的少年,在落地的瞬间,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一样,直直晕倒在了地板上! 这一片混乱中,一个高大的人影疯了一般从观众席上冲下来,冲进了球场,在少年的队员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就抱起了倒在地上的少年,旋风般冲出了场馆! 6. 爸爸,爸爸…… 请抱紧我,爸爸…… 你不知道,我多么沉溺于你的怀抱,有让人心悸的温柔 虽然我会在其中挣扎 因为我害怕 我怕孤独 很怕 却不敢离开孤独的庇护 我害怕习惯了这个怀抱,终有一天会失去 就像出生便被寄养他人家 就像妈妈最终会被后来的人取代 不要离开我,爸爸…… 我想一直呆在你的怀抱里 即使如此沉睡到死去 不要抛弃我 我真的喜欢你啊 江无尘 爸爸…… ****** “左膝韧带割伤,尚未恢复,又进行剧烈运动,导致伤势加重,情况进一步恶化……” “少跟我说这些!一句话!他要多久好?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后遗症这个……应该是不会的,好好休息调养,这期间切不可以再做剧烈运动导致伤势再次复发,外敷内养,等过了三个月,就会……” “李医生——李医生,病人醒来了!” 睁眼,发现自己被笼罩在半明半晦的空间中。 首先把他的目光吸引过去的,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放在茶几上的一盏低矮的台灯,光线柔和。他慢慢眯着眼睛,打量着四周的摆设:不大的房间,只有他所躺着的这一张床,左手边有两个小沙发,沙发后面,窗帘沉沉拉下。想必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室内,一种夜晚独有的静谧在慢慢浮动。 空气中同时浮动着一种特殊气味还是很快让他知道了这是哪里。他轻轻眯着眼睛,非常小心地呼吸着,好像怕惊动什么,静静回想。直到这时,依旧失去知觉的左腿才让他想起来了前因后果。自己大概是晕倒了吧,在最后一个球脱手的瞬间,就被剧痛吞噬了残缺的意识。 依稀记得后来发生的事,自己被打横抱了起来,是一个让人安心熟悉——而久违的怀抱,自己在那一瞬间居然有了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毫无意识地,抬起手,紧紧环住那个人的脖子,几乎就想那样一辈子呆在那个人的怀里,那令人窒息却沉溺的怀抱…… 右边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没有去在意。那脚步声一直冲进了门,然后猛地煞在了那里!放轻步子后,那个人走了进来,慢慢走到了他的床前,站在了他的床头。与此同时的,他抬起眼睛——尤其干净澈亮的眼睛——静静看向那个人。 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他会出现在那里,此时此刻,江晚临都不想想了。他只是,在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毫不躲闪地看那个人,以最真实、最坚定——也是最脆弱的模样展现在他面前。 男人同样站在床头注视着他,江晚临感觉得到他一路跑过来依旧气息未匀,然而那双宛如夜下深海的黑色眼睛是静静的,正从彼此的眸子中解读对方。时间分分秒秒地逝去,这样彼此对视了良久,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忽然门那边又传来响动,脚步声急急匆匆蔓延了进来,打断了这里的静默。 “哥哥……?爸爸?” 男人忽然调转目光,走了出去,正和进来的男孩子擦肩而过。 “爸爸怎么走了……?” 江流月一边奇怪的自语着,一边走了进来,看到躺在床上的少年,连忙走了过来: “感觉怎么样了,哥哥?” 江晚临慢慢闭上了眼睛;又睁开后,轻轻摇了摇头:“没事的,不用担心。” 江流月不领情地撇开头: “你总是这样说。” 江晚临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真的没事的,一点也不痛,只是恐怕得禁足几天了。倒是你,愁眉苦脸的。” 看到江晚临居然难得地笑了,江流月也惊喜地露出了一抹笑容,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哥哥也会调侃人了。” 室内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江晚临的目光慢慢移开,看着天花板,一晌后,问道: “我昏迷了多久?” “几个小时。你动了一个手术……” 江晚临微微勾了下唇角,恍恍惚惚道: “……我感觉好像只是一眨眼,但是在这一眨眼间,我做了一个梦,一个遥远的梦……” “可爸爸担心了你好几个小时。他在阳台上抽烟,一根接一根,我从未见过他抽烟。” 闪电般的,江晚临好像被定住了!好半天,他才顺过来呼吸,突然有了不详的预感:江流月为什么会主动提到那个人?心脏有一点隐隐的痛感,他并不想就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谁知,江流月接下来又一句话,让江晚临彻彻底底地僵在了那里: “哥哥,你真的不明白吗?” “什么……明白……” “其实爸爸喜欢的是你,你不知道吗?” 一瞬间,房间的空气好像都凝滞。江晚临呆了很久,慢慢回过神,非常轻而疑惑地吐出几个字: “他喜欢……我?” “是的。也只有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了。” “……是像喜欢所有人一样的喜欢?” 江流月无可奈何:“爸爸不爱任何人,对我,对妈妈,对任何人——除了你。” 江晚临反复摇头:“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江晚临愣住了。这一刻,连他自己都茫然起来,反问自己:对啊,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第一反应就选择不相信?是因为一切从不在自己的掌控中?无法选择的孤独出生,无法选择的从出生就被寄养他人,无法选择的被强制带走……他总做着准备,准备着再次被像皮球一样推到另一个人手中,他已经不敢去相信,害怕自己在好不容易习惯后会再次被迫离开! 喜欢,是一个多么严肃的词语啊。他定义的喜欢……是永远。永远只有一个人,忠贞不渝,不离不弃。他不敢相信会有这样一个人,永远不会背叛,愿意提供他一生一世的庇护,让他不用再用冷漠武装,让他可以放下一切戒备,无视一切阻力,与那个人风雨共担…… “你不知道,因为你看不见。爸爸每次看着你离开时的目光,那之中复杂的感情。我见到过太多次了,初时还不理解,直到最近我才想通,如果不是爱一个人,不可能面对他的离开露出那样的神情……” 江流月一下子说了好多。江晚临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快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冲击爆炸了,他现在下意识地就想逃离这个话题,逃回庇护自己的蜗牛壳中。 “……江流月,我困了。” 江流月顿住了,看看江晚临的样子的确很疲惫,他于是也垂下眼睛不再讲话。 室内一时间安静。灯光闪烁中,两个人好像都在思考着什么,坐在床边的男孩子垂着眼,低声道: “……哥哥,为什么你要逃避。” 江晚临没有回答。 江流月兀自低声喃喃道: “为什么?我知道,哥哥你也不讨厌爸爸的,不是吗?为什么不能尝试去接受他?” 少年紧紧闭着眼,晦暗中,面色苍白得如幽灵一样,过了许久,他低哑地道: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接受。” “不知道怎么接受?” 少年依旧闭着眼睛,茫茫然的声音,轻轻喃喃道: “我害怕。” “害怕什么?世俗的评价?因为你们是父子所以无法接受你们?” “不。” “那么你在害怕什么?” 江晚临没有回答这个,他闭上了眼睛,过了很久很久,江流月都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少年却忽然开口,轻声道: “流月,你还记得曾经我对你的承诺吗?” 江流月一下子愣住了,讷讷地: “什么……承诺?” 江晚临居然轻轻笑了一声: “不记得,也许更好了。我有时在想,也许,我已经无法去履行了。” 江流月更加茫然:“到底是什么承诺啊,哥哥?” 床上的少年忽然睁开眼睛,盯着男孩,突兀地道: “你也喜欢上了一个人对吗?那个你说总爱刁难你的人。” “哥哥为什么要用‘也’啊?” “不要转移话题。” “明明是哥哥你在转移话题……” 男孩子嘟哝着,神色间却有了一些恍惚。他垂下眼睛,过了一会,轻声道: “是的,我喜欢他。我喜欢上了沈凌。” 少年在同时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男孩子睁大眼睛看着他: “怎么了吗?沈凌他、虽然喜欢刁难我,但是……他对我很好……” 江晚临摇摇头: “当局者迷。可是有些东西,当局者是无法被旁观者一点就清的,终究得自己去经历,别人说的都不作数。” 听出了江晚临的言外之意,江流月恍惚了一下,可很快,他又带着笑,站了起来: “呀时间不早了,哥哥也该休息了。话说回来……爸爸怎么还没回来呢?估计又跑哪里吸烟去了吧!吸烟不利于健康,你可要好好劝劝他!” 江晚临没有接话,江流月了然般转过头来,向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好好休息——加油哦,哥哥!” 男孩走后,房间又恢复了开始的安静。一个人静静躺着,那些男孩子说的一字一句就又回到了江晚临的脑海。江晚临胡乱想着,渐渐就抵抗不住手术过后的睡意,陷入了梦乡。 当他平静匀长的呼吸也融入了这小室的安谧后,门轻轻地开了,男人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他慢慢地走进来,看着在床上静静安睡的少年,复杂的表情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他走到窗边,关了台灯,屋外的点点月光依旧通过窗帘的缝隙渗了这个黑暗的房间,正好勾勒出了那个背对自己蜷成一团的轮廓。非常心疼的走上前了一步,想要给那个孩子一个拥抱,那影子却忽然动了一下,翻了个身,把脸侧向了男人这边。 少年并没有醒,淡淡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纯净而皎洁。男人悄悄退到了一边,沙发上,坐下,撑着头,望着少年恬静的睡颜,好像在想着什么,渐渐地,也陷入梦乡…… 7. 晨。 江晚临一觉醒来就嗅到非常清爽的空气,混杂着青草香和树木香,让人精神一振。昨晚那样胡思乱想着入睡了,没想到竟是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舒服的一晚,睁眼已是阳光普照。 这么好的天气本该外出写生晒太阳,无奈偏偏腿伤只能待在床上。江晚临伸长了双臂,本打算满足地伸个懒腰,忽然从旁边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 “早。睡得好吗?” ——江晚临原本伸出去的双臂就这样一下子僵在了空中!好半天,他迟缓的转过头去,看向站在门口的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宽松的浅色便服,“居家”的模样让男人顿时少了西装革履时的那份凛然锐气。他一只手端着一个托盘,颀长的身形站在门口,正迎着从对面窗户汹涌进来的阳光,他深刻俊朗的五官在光晕中都变得有些模糊。 看到男人那张脸,第一时间冲进江晚临大脑的居然是男孩昨晚的那句话:「其实爸爸喜欢的是你,你不知道吗?」一时间,他居然就望着男人傻在了那里,什么话也没回答。 “嗯?还有哪里不舒服?” 看着少年一脸呆滞的模样,江无尘走了过来,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少年居然也很乖乖地任那微凉的手指拨起刘海测了体温。 “体温很正常。是伤口疼么?” “不……我很好……!” 直到这时,后知后觉的某人才从大脑短路中猛然回过神来!飞快回答的同时迅速把头从江无尘的手掌下挪开,甚至都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可是……可是自己到底在紧张个什么劲嘛?! “江先生,例行检查。” 这时,从门边传来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略显微妙的气氛。男人转过身去,看见是医护人员,于是走到一边,将托盘放在了茶几上。江晚临的目光禁不住悄悄追随过去,看见托盘里的是香蕉燕麦粥、全麦面包、西红柿…… ——还好没有他最最最讨厌的鸡蛋。 正这样庆幸着,放下托盘的男人冷不丁地道: “恢复期忌食鸡蛋,你就不用吃了。过了恢复期,每天两个鸡蛋必须完成。” 江晚临一阵愕然,然而还没等他做出任何抗议的表示——猝不及防地,从左膝处传来的疼痛感让他禁不住发出一声低呼: “——呃!” “状况稳定。” 听到病人这种程度的痛呼已是家常便饭,检查结束的医护完全无视了江晚临,直起身,喃喃着,自顾在卡片上飞速记录起来。 而站在茶几边的男人却一下冲了过来,瞪着可怜的医护: “——怎么弄的!下手这么重!” 医护目瞪口呆地看着忽然怒气冲冲的男人:“可是……这是正常的……麻药效果消失……” “不要跟我说这些!让病人感受到一点点的疼痛就是你们的失职!” 这下,轮到江晚临目瞪口呆了:他他他……男人可是出了名的好涵养,虽然那张脸上的表情是臭了点,但对于任何人尤其是服务人员都彬彬有礼,现在居然会因为这种事情跟医护吵起来,简直是……让人大开眼界…… “啊不……江无……”讷讷地开口。 “江先生,我们已是最好的医院给病人提供最好的服务。即使您是医院的出资方,也不应该这样蛮横无理地妨碍我工作……” “我现在的身份不是出资方而是病人的家属!我的一切要求都是基于我做家属的正当权力!病人感觉到疼痛你们就应该反省哪里做的不对而不是视而不见司空见惯!——等会的理疗还是你来做吗?麻烦告诉李医生一声,请他换一位护理!” 这样几句话间炒掉了一个医护,躺在床上的少年兀自愣愣地看着那个无辜的医护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地出了门,又看看面不改色走回茶几边的男人,终于慢慢挤出几个字: “他说的是对的……我这种轻微的疼痛是在正常范围……” “——把这个先吃掉!” 男人却一下子把早餐推到了少年面前,平静的样子,谁知他其实已经恨得牙痒痒了:明明是自己珍视到碰都不敢碰一下的东西,却让其他人这样毫不在意地损坏,即使是瓷器釉面多出一丝裂纹自己也不能容忍! “不到疼死你你是不会说出来的,通过你来判断算是完蛋了!” 男人连这样略显粗俗的话都爆出来了,江晚临这一下哑然无语。看着男人那张没有表情却分明冒着冷气的脸,江晚临决定自己暂时还是什么话也不要说了——专心吃饭,任男人折腾去。 早餐结束后,开始做理疗。果然,这次来的是另一个医护,鉴于江无尘那样过激的反应,理疗过程中就算是偶尔感觉到一丝疼痛,江晚临也是绝对咬紧了牙关,连表情都稳稳的,没事儿人一样。而这个新医护恐怕也是对江无尘的“蛮横无理”有所耳闻了,在江晚临身上的每一下都小心翼翼,由是江晚临也的确感觉轻松了很多。 理疗结束,事情就开始变得无聊起来。江晚临哪里也不能去,只能倚在床头翻翻书,消磨时光。而男人也静静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的报纸,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这倒有些出乎江晚临的预料。男人没事要做吗?江晚临犹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男人正处于“打天下”的艰苦时期,几家公司间到处跑,经常都是忙得不可开交昼夜颠倒……至于男人现在到底做到什么程度了,江晚临一点也不关心。他只知道一点:男人一定成功了。男人有野心,也有实力,付出了一切的艰辛后,他一定会成功,只是,那成功背后的代价…… 好像再次看穿了他的心思,报纸拿了下来,露出后面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冷冷道: “我不去公司。只守着你。” 江晚临一时间居然有点心酸,他不经意般开口,冷淡的道: “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你有什么事情就去办,不需要守着我。” “守在这里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正在江晚临再一次哑然的时候,原本一直安安静静只听见窗外鸟鸣声的病房,居然从走廊那边传来很大的嬉笑声。江晚临没有反应过来,男人已经放下报纸皱着眉站了起来,正在这时,病房门忽然被推开了,一大拨人一下子涌了进来! 8. “江晚临,我们来看你啦!你受苦啦!……” “晚临,感觉怎么样?听说你做了手术?……” “江晚临,昨天的篮球赛多亏了你!学校现在都在传你最后那个压哨三分呢……” “江晚临,队长让我代他来看看你,他今天脱不开身,顺便把这花送给你……” 江晚临目瞪口呆,听着一下子围满了病床的人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讲着,还有人感叹着这里的环境: “啊,真不错啊,我们进来的时候,楼下那个花园简直像小半个森林公园,真不愧是最好的私立医院。这么好的环境,你一定很快就能痊愈了吧……” 这样任他们天南地北叽叽喳喳地讨论了半天,终于都安静下来了,一齐看着床上的少年。江晚临被他们看得讷讷的,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谢谢你们……来看我……” 这句道谢刚落,声音顿时又炸开锅了: “哪里的话,同学受伤了来看看应该的嘛!……” “你可是为了打篮球才受伤的,也算是工伤!我们带着‘领导’的心意来慰问一下受伤群众,嘿嘿……” 江晚临原本在班上是很沉默寡言的,忽然面对这么一大帮平常并不太交往的同学,他以为自己会冷场的,没想到那些人自个儿说自个儿的,嘻嘻哈哈,居然把一整个病房弄得其乐融融。渐渐地,江晚临也由开始的紧张慢慢放松下来,静静听着同学们的乱侃,渐渐地,居然也有一抹笑情不自禁浮上了嘴角。 而另一边,聊得正开心的同学甲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了——一股儿冷气就这么莫名的冲她蹿了过来!她小心翼翼的四下打量一番,拿手指戳戳站在旁边同样说得正开心的同学乙,小声小声道: “喂、喂……那、那个……是不是江晚临的爸爸呀……” “他爸爸?!——好年轻哦!嘻嘻,跟江晚临长得有点像!两人在一起好养眼啊!” “行了,少花痴了!他爸爸好像……不、开、心、了……” 甲的话音刚落,一直默默站在窗边看着这一切的男人好像终于忍无可忍了,走过来,一手一只,将围着他儿子的小动物全部拎走。转过身来,全身冒着寒气的男人好像老鹰一样恶狠狠的俯视着满屋子的“不明入侵者”,一字一顿地道: “对、不、起,他吃饭的时间到了。” 大家愣了一下,终究还是被江无尘那幅凶神恶煞的模样慑住了,一个个趁着男人没有爆发前赶紧开溜。最后几个走的女生,其中一个临走从门边探回头,笑嘻嘻地对江无尘道: “叔叔再见~嘻嘻,你跟江晚临站在一起好配哦~” 江无尘没有反应过来,那些公然“调戏”他的小女生们已经溜得没影了。 而靠在床头那人看着男人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居然莫名的想发笑,忽然就觉得男人严阵以待的模样简直像守护宝石的恶龙,盘踞在洞穴里寸步不离,生怕自己的宝贝被骑士们抢走了。 对于自己这个突发奇想的比喻,江晚临觉得精妙极了,于是他居然也真的“噗!”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 男人不满的目光从门边挪回来瞪着床上的少年。 “恶龙BOSS。” 嘴角依旧微微扬起着笑的少年如是轻轻说。他这样的笑,摇曳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温暖午间,已是很久未见过了,那种美好,竟刹那间让男人愣在原地,心神恍惚了两三秒才回过神来。 “什么啊……” 江无尘低下头,状似不满地嘀咕,心中却依旧为那个笑容震撼得不能自抑。少年在变化了、在变化……也许细微到不认真去感受根本察觉不到。但是……他真的在变,在对自己的态度上……也许,自己苦苦执着,终有一天,还是会等来回报的…… “江先生,李医生希望您能过去一下……” 从门边传来小护士的声音。江无尘回过神来,微微皱起眉: “为什么在现在?”明明说好了讨论病情都在晚上,等到那个人入睡后,不能让这些事情占用一分一秒他和他独处的时间。 “我不清楚原因。李医生说不会占用您很长时间的。” “……我很快就过去。” 虽然应下,江无尘还是有些不情不愿的。可是,这样违反约定要自己过去,万一是什么紧急情况呢?可不能因为自己一时不舍,导致少年病情加重! “我很快回来。” 已经恢复冷淡的少年微微点点头,男人这才匆匆的走了。 男人走后,江晚临静静环视着病房,摆放着鲜花的洁白房间,每一个角落,好像都留着那个人的影像,江晚临没有发觉,环视与回想间,微笑已经再次情不自禁地浮上了他的嘴角。 ——咚。咚。 却在这时,门上忽然传来敲击声,非常轻的两下,是敲在玻璃窗上的。 江晚临回过神来,向门看去:门的玻璃窗上正透出一个黑影。 是医护吗?为什么不直接进来……? 江晚临正疑惑着,陡然间,他又认出了那个此时正站在门外的人!——一瞬间,他全身僵住: ——居然是那个人!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9. 江晚临大脑一片混乱:他是怎么能够进来的?——记得自己初到江家的时候,江无尘为了阻止他来见自己,软禁,跟踪,什么手段没使过?自己也是后来偶尔听到仆人们谈论,才知道那个人在各种地方找了自己很多次,可都被江无尘秘密阻拦!这一次,男人也一定对那个人严加防范了的,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而且居然正趁着男人离开的时间出现! 如果江无尘此时忽然回来,看见门外的男人,两人间会发生什么?……更关键的是,江晚临心下那隐隐的愧疚感也让他不敢面对门外那个人。他明白那个人对自己的付出,可是,饶是他下定了决心去回应,甚至一度觉得自己真的爱上了他,到最终,还是抵不过自己的内心: 那个人希望自己给的,自己注定给不了。除了心中已有的那个人,自己好像已经丧失了爱的能力——每当想到这一点时,江晚临就感到无比的甜蜜与悲凉。 江晚临仿佛被钉在了床上,一下也难以移动,越来越急速的心跳甚至让他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而门外男人似乎也没有进来的意思,两人正处在一种微妙的尴尬期,江晚临放在旁边的手机忽然响了。门外的人拿着什么发亮的屏幕在窗口向他晃了一晃。江晚临愣了一下,下意识就摸过去拿来手机,一划开,正跳出来一条短信,江晚临愣愣地看着来信人上“谢生”的字样,非常缓慢地点开了短信: 「晚临,我来道别,也许是最后一次」 ——江晚临的呼吸窒了一下。 「你要去……」 还未输完,紧接着震动又响起:第二条短信又来了。 江晚临关掉输入,点开新的短信: 「我只是想去远方散散心,临走之前来看看你,你很平安,我就放心了」 江晚临愣愣地不知该如何回复。仿佛知道他的犹豫,门外的人并没有给他很多挣扎的时间——第三条第四条短信又接二连三地发过来了: 「有些话,一直无法当面对你说出来。其实那天我又一次站在你面前,就是在酒吧后面的小巷里,你那样紧张地想要拿回我手中的画纸,我就明白了,你心中依旧住着那个人」 「可是我依旧回来了。有时,我会觉得自己真的很卑鄙,这样趁人之危。也许,只是因为不甘心只能在暗处默默看你,我希望能再次走近你,和你说话,与你生活……我再不愿看你一个人挣扎,每次看到你痛苦的样子,我就多么希望你知道,晚临,你是一直被爱着的,至少还有我,你从不是一个人」 「晚临,我知道你也正在做着你的重要决定,如果还在犹豫,从现在就下定决心吧!不是每一个决定都能让所有人开心,但至少,要让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开心不是吗?不要再退却了,既然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下,至少要尝试一回放手去追求,不论对错,至少不会后悔错过,也许,他也正等着你的回答」 「说回来吧,晚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这也是我做下的决定,不要愧疚和挽留。闭上眼睛时,这段时光与你相处的点点滴滴就再次回到眼前。我是多么幸运,能够将你最美好的样子这样保留在我的脑海,跟着我一起去旅行,去看很多很多的地方,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给你写信,告诉你我的行程,你不用为我担心。虽说是离开,我不会走远,哪一天你想起了我,不论多远,我都会立刻回到你身边」 「晚临,你是我最牵挂的孩子,我会一直为你加油。希望你能幸福,快乐……」 欺入心房的剧痛,江晚临的手颤抖着,不停颤抖,怎么也止不住。手机掉到了被子上,还在不断震动着,从眼睛里涌出来的东西大滴大滴晕在了屏幕上,他抬起眼睛,模糊的视线中,他看着窗外那个向他浅浅微笑的影子,眼泪更加汹涌出来。他无法去挽留,也无法去道歉,他甚至无法下床去给那个人一个最后的拥抱……只能这样静静隔着一扇门,嘴巴无声的一开一合,发不出的声音,向空气比划出那样两个音节: 谢、谢…… 他看见窗外,男子依旧微笑着,伸出手在玻璃上写着什么。手机停止了震动,那个人也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最后在窗口向他挥了挥手,那个身影,如同雾气蒸发一般,消失在了门边。 “——不、不要……!” 哽咽得已经听不出是属于自己的声音,看见那个人离开的一刹那,江晚临再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掀开了被子跳下床去。左腿每一挪动时都传来一阵刺痛,他仿佛已经感觉不到了,疯一般冲到门前,拉开门——却发现走廊里空空如也,早已没有了那个人的身影。 江晚临转回身,目光正对上门上那块纤尘不染的玻璃窗。江晚临慢慢靠近去,向上面轻轻呵了一口气,氤氲的水汽中,他看见写在上面的字一个一个显露了出来:I 、am…… ——「I am proud of you」 江晚临再也支撑不住,靠着门缓缓坐了下去,同时,泪水再一次决堤而出。 “完成了?” 倚着车门吸烟的青年看着那个从屋檐的阴影中走出来的人。 黑色长发的男子没有回答,只是低声说了一句: “……医院区禁止吸烟。” “呿!” 青年不屑的掐掉手中的烟头,不满的道: “就你想得多。怎么不为自己想想!” “不要老婆婆一样啰嗦,白霄。” “你……!”青年顿时又暴跳如雷: “谢生!我都不想说你了!是谁婆婆妈妈!为那个人这么多年该做的也做了!你欠着他什么吗?!今天与他一刀两断以后安心过自己的日子!该死的我居然还陪你在这里浪费……” ——声音戛然而止。 青年看见黑色长发的男子一声不响的径直上了车,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啊……喂……我说……” 青年顿时又软下来了,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我说你……没事吧……” 没有得到回答。 车内的男子闭着双眼,靠在座椅上。白霄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全然不可置信的声音,慢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喂我说你……该不会真的……” 哭了吧…… ——我甚至,不敢再站在他面前。 ——我失去了……我最爱的孩子…… 江无尘回到病房时心情很是恶劣。原本以为李医生那样急匆匆把自己叫过去会是什么重要事情,结果居然只是有的没的地跟他拉扯了一堆,然后又让他回来了。 整理好心情,推开病房门,病房里静悄悄的。江无尘就觉察出了一些不对劲。少年静静躺在床上,男人走过去,发现少年的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一直不停不停在流泪。 床旁边还站着一个护士,看到江无尘回来了,这才担忧的解释道: “我在病房门口看见他,坐在地上……于是就扶他进来了……但他一直不说话,只是那样……” 江无尘的眉头轻轻皱皱,闪电间,想起了李医生那双不断瞟向墙上时钟的眼睛,他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轻轻吩咐了一句“麻烦您了”,护士就此出去了,江无尘走过去,坐在了少年的床边。 “江晚临……” 喊他,少年却没有动静。男人慢慢伸出手去,搂过了少年瘦削的肩,在他耳畔轻声喃喃: “谢谢你,江晚临……谢谢你,选择了我……” 少年抬起手来,擦去了不断涌落的泪水,目光转过去,注视着那双同样近在咫尺的眼睛,他一字一句,用那依旧掩饰不去嘶哑的声音对那个人道: “我喜欢你,江无尘,我喜欢你……” 男人愣住了,眼睛越睁越大,陡然冲击而来的幸福让他措手不及,完全傻在了那里。而少年却抬起手,搂住了男人的脖子,再次呜呜地哭了出来,哽咽的声音好像孩子耍赖一般反反复复道: “我喜欢你,爸爸,一直喜欢你,不要丢下我了……” 少年纤瘦的身体好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不断颤抖,终于反应过来的男人将少年拥入了怀里,一遍遍欣喜若狂地喃喃: “不会的,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临,不会的,临……” 抽噎着双手回抱着他,少年尤带泪痕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慢慢睁开望着远方的眼睛,好像在对那个人许诺: ——是的,谢生,从今天起,我也要下定决心了。 ——再也不会胆怯,我也要勇敢去追寻,追寻那些不甘放弃的东西。 ——幸福与温柔的东西,我也想要拥有…… 谢谢你,谢生…… Chapter Nine 1. “你……想不想去看画展?” N市郊区某疗养院,绿树成荫、和风阵阵的庭院里,正在认真作画的少年停下手中的画笔,看着那个从报纸后面抬起来头来的男人,微微怔了一下: “画展……?” “嗯,刚看报纸知道的。近期国立美术馆会有馆藏水粉画作品展。我记得,你是很喜欢水粉画的。” 国立美术馆的馆藏水粉画,正是少年一直想看的,没想到这次居然正好有展出,真的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是,当少年的目光瞥到倚放在一旁的东西时,他又迟疑了: “我……” 敏锐地捕捉到了少年目光所看的方向,是那副拐杖,男人很快了然:少年那样强的自尊心,是无法忍受拄着拐杖去美术馆那样公共场合,接受来自四周有意无意或好奇或怜悯的目光的。 “如果是顾忌腿伤,你全不用担心:你已经能够正常走路了。” ——这样吗?少年不禁微微有些疑惑:李医生不是说自己还需要一个多星期才能脱离拐杖么? 这样想着,终究还是抵不过对这个仰慕已久的画展的诱惑,少年谨慎的点了点头。 “说回来……” 男人将手中收起的报纸放在了桌上,端过旁边桌上的茶,慢慢品着,一边不经意般问道: “你手中的画完成了吗?我已经看你画了很多天了。” 少年却好像忽然之间变得很紧张: “还没……” “哦……” 男人应着,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一样,男人放下茶杯,十指交叉,下巴轻轻搁在上面。阳光穿过头顶树叶星星点点落在了男人俊朗的脸庞上,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年,道: “什么时候等你画完那幅,能为我画一幅画吗?” 少年没料到男人会提出这个要求,怔了一晌,讷讷道: “你想要我画什么?” “为我画一幅肖像。” 少年的目光忽然落回了自己的画板,看着那幅花了自己很多天去画的画,不知怎么的,声音却脱口而出: “……我只会画风景画。” “我不在意像或不像,我只希望,只这一次,你只为我,画一幅肖像。” 面对着男人异常的坚持,少年不由得低下头,道: “……我会试一试的。” 男人放下手,一抹久违的笑终于回到他的脸上,男人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子: “到时候,我也会送给你一件礼物的——一件我亲手为你准备了很久的礼物。” 看展览的日子终于到了,江晚临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腿伤比开始虽然好上了很多,但是依旧做不到不借助拐杖就能行走的地步。这样,这次的参观要不就得取消,要不,自己就得拄着拐杖去接受路人的怜悯……无论哪种,都不是江晚临愿意的选择。 “准备好了吗?” 江无尘看着像小孩子一样闷闷不乐的少年,在心中轻轻无奈而宠溺地摇摇头。走到少年身前,江无尘忽然向江晚临伸出一只手,轻轻倾着身子,依旧平静的面容,嘴角却带着一抹淡淡的笑,道: “该出发了。” 江晚临愣了一下,看着那只递到自己眼前的手,好像明白了什么。讷讷地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江无尘轻轻巧巧就将少年从椅子上拉了起来,随后,另一只手环过江晚临的肩,牢牢地扶着他。趁着少年发愣没反应过来的间隙,男人在少年耳畔轻轻道: “今天,就让我成为你的依靠。” 江晚临没注意,在自己一声没吭乖乖顺从着男人的过程中,自己的脸已经通红得像柿子。原本江晚临已是恢复得差不多,只需要一点点借力。这样由男人搀扶着,无论从哪个方向看,江晚临都像一个健康人一样在行走。只是两人间几乎为零的距离,使两人间的关系变得更加暧昧亲密。 “到了,下车吧。” 男人为他打开车门,逆着车外的阳光,向他伸出手。他扶上男人的手,与男人并排走出了停车区,走进了国立美术馆的大门。这一路上,两人情侣般地行走,其实也招来不少探究的目光——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不同于怜悯的目光,江晚临从不害怕对爱的非议,他深爱他,他也深爱他,这便是最坚固的堡垒,无论世俗怎样的流言蜚语诬陷诽谤,也无法动摇! “水粉画是一种使用水调和粉质颜料创作而成的绘画,画面色彩艳丽、明亮、浑厚。水粉画大约于20世纪30年代随西画传入我国,在性质和技法上与油画和水彩画有着紧密的联系……” 果然同江晚临所料,这次的水粉画展览是一次很高水平的展出,展览的画作都是名家精品。高大恢弘的展厅里,陈列着一件件精美的画作,伴随着讲解员高低适宜的声音,每个前来参观的人都缓缓移动着,在每一幅画前凝眸很久、流连忘返。 这里的时光流动是缓慢而宁静的。江晚临和江无尘不知不觉就十指相扣着,同样听着讲解员的介绍,默默随着人群向前移动。不会再有人向他们投来怪异的目光,每个人都沉浸在艺术的佳境中,此时的他们是最自由的,这种得意忘言的悠闲与心心相印的默契是别的时候都难以达到的。 “你知道,我在看到什么样的风景画时会想到你吗?” 彼此享受的静默中,男人忽然开口,轻轻问旁边的少年。 江晚临有些茫然的摇摇头。男人在一幅画前站定,凝视着面前的画幅: “‘春山叶润秋山瘦,雨山黯黯晴山秀’——你便是那秋山与晴山的时候。” 江晚临同样停下来,看着面前那幅水粉画:那是千山木落的秋天,原本该是略带悲凉的时节,却正好迎来一个怡人的晴日,翡色的天空一眼望去非常的高而远,万里了无纤云,让人不由得心襟大开。 “清寂,干净,孤高下却不经意间隐藏着温暖——这就是你。” 江无尘凝视着那幅画,慢慢说话间,眸子中沉淀着深深的眷念。也许曾经他还会去抱怨秋山的冷清而去追逐春山,现在,他只想做那环山的绿水,永远缠绕在秋天那座孤傲的山身边。那让人心疼的孩子,这是自己的使命,去给他以温柔。 “下次有画展,一起来看吧。” 两人走出国立美术馆的时候,居然都已经到傍晚了,这里正靠着几条商业街,这个时候已是华灯初上、人声鼎沸。这种夜晚的人群中,越发让人感觉孤立无助。曾经反复那样自问:谁能给吾一庐,庇吾终身不受风雨?江晚临望着远处点点璀璨的华灯,下意识就向身边人靠了一靠,一种从未有过的相依相伴的幸福感在他心中慢慢升起。他悄悄地紧握住身边人的手,轻轻点点头,浅笑就不知不觉浮了上来。 “时间不早了,我们先找一家饭店吃饭。” 男人带着江晚临来到一家灯火辉煌的饭店,刚走到大厅,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过来: “嘿,江总,你今天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了?” 江无尘停下脚步,眉毛轻轻皱起的同时,做了一个让江晚临不解的动作:他把江晚临往自己身后拉,好像想要把他藏起来一样。 江晚临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眯着眼睛的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衣服穿着倒很是讲派头,但看得出健康状况并不好,从面色到体型都是一副明显的纵欲过度的样子。 老男人旁边还站着一名年轻美艳的女子,恐怕最多二十出头,却让人感觉历经过沧桑,那接近完美的妆容和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让她显得如同一个美丽的玩偶跟在主人身边。 不知为何,看到那女子面容的一刹那,江晚临感到难言的熟悉。女子身穿瑰色旗袍,围着一条非常大的毛领,那大的夸张的领子让江晚临莫名的一阵不适,有一种脖子被人掐住般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2. 江无尘尽力想要在男人面前藏起江晚临的努力终究是白费了,男人的目光很快就定格在了那个漂亮的少年身上,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浮现在了他猥琐的脸上: “没想到,江总也好这一口了,唔~~你上哪儿,找到的这样一个清秀的可人儿……” “——闭嘴!” 没等男人说完,江无尘已经猛地打断了他。在对面男人脸上一闪而逝的愕然中,江无尘低声一字一句道: “他是我的人。汪盛你想打谁的主意都行,唯独他,你想都别想!” 汪盛愣了一下。当笑容再次回到男人那张令人恶心的脸上后,江晚临看见他伸出了舌头,慢慢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难得,江总也会紧张了。哎,你真是多虑了,我~可是从不做夺人所爱这种事情的~” 江无尘没有回答。可是江晚临从后面看过去,江无尘的背脊紧绷着,抓着江晚临手的力度之大让江晚临感觉自己的手指都要被捏碎!对面的男人虽然微笑着,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悄然笼罩了两人! 两人就这样莫名的僵持着,忽然,江无尘一拉少年,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说,就护着江晚临向楼上走去了。 江晚临完全没有弄清缘由,浑浑噩噩地被江无尘拉着往前走。然而,就在江晚临与那围毛领的女子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江晚临全身僵住——他在女子那大得夸张的毛领空隙间,隐隐看到了一条细细的锁链,正系在女子的脖子上! 在江晚临难掩震惊的目光下,女子依旧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前方,美丽的面孔上,眼神空洞洞,真正像一个没有丝毫感情的人偶。——刹那间,江晚临好像想起了什么,这难言的熟悉感的来源——那一个万众瞩目的高台,众星捧月的男孩好像刀尖上的小美人鱼,在喧嚣中空灵的旋转。人群在疯狂地欢呼与喝彩,翩翩起舞的男孩,雪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黑色的眼睛中找不到焦距,空洞洞,好像一个人偶…… 发愣地想,江晚临被江无尘一路拉着踉踉跄跄冲进了一个包间。直到房间门关上,江无尘才如释重负一般,紧绷的背脊慢慢松下来,握着江晚临的手也慢慢地松开。 看到男人如此紧张的样子,江晚临知道事情有不对。在男人对面坐下后,江晚临看着男人的脸色,缓缓问道: “那个……是什么人?” 江无尘却明显不愿多说,只是简单道:“你不用去管那个人,我不会让他打扰到你的。” 江晚临却毫不放松,继续道:“那么,他身边的女子呢,是什么人?” 江无尘抬起头,望着江晚临: “你看见了什么?” “……锁链。” 一晌安静后,江无尘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些阴暗的事情,原本不想你知道。” “……?” “那个男人,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男孩。其中最被他宠爱的,是一对姐弟。那个女子,就是姐姐。” “可是……”为什么要带上锁链? “他是一个施虐癖和受虐狂,被他活活虐死的人不在少数,这在圈里已经不是秘密。而且,被他看上的东西,不管用什么手段,他都会抢过去。那对姐弟,正是他不知用了怎样残忍的方法害死了一家人后抢来的。后来很多场合,他都会公然带着两人出现,可是后面……弟弟没有再出现了。有人猜测他逃走了……或者已经死了。如今,只剩下了姐姐。” 江晚临愣愣的听着,脑海中却霎时间闪过一句话,是那个总是狐狸般狡黠的酒吧老板南叶一脸严肃对他说的,他说: 「——不要、插手他的事情。」 当江晚临知道这段过往后,他忽然明白了南叶当时为何对他发出这样的警告。那个从变态狂手中逃出来的弟弟,江晚临可以想象他曾经受过怎样的凌辱,费了千辛万苦才逃离魔爪;而男人发现他不见后又是怎样的勃然大怒,派了无数人到处搜他。男孩居然就一路逃开了男人爪牙的追杀,一直活到现在。然而,最令江晚临感到不可置信的是:那个看上去嘻嘻哈哈实则冷酷残忍的南叶居然会一改原则,一直庇护着那个烫手山芋,这其中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恐怕只有本人知道了——隐隐的,江晚临的心下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江无尘显然没有意识到江晚临此时剧烈的心理波动,然而少年紧咬嘴唇的惨白面庞也让人看着就心生疼惜。江无尘不由得伸过手去,握住了少年蜷成一团的右手,轻声却郑重地道: “不要想这件事情了。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他碰你一丝一毫的。” 知道江无尘会错意了,江晚临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报以男人一个浅浅的笑容:如今南叶和那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雇主和雇员那么简单了,该怎么做,南叶必定会有自己的计较,自己也不必多虑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南叶,绝不会轻易交出那个男孩! 意识到晚餐的气氛因为这个话题而变得有些沉闷,江无尘端起一个杯子,向江晚临举了举: “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下个星期,你就可以出院回家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提前庆贺一下。” “——可以回家了?” 男人看着江晚临脸上瞬间绽放出来的惊喜,心下不由一暖:少年对那个地方表露出归属感,说明他是真的接纳了自己。这次他们回去后,那个地方就不再只是一个躲避风雨的屋檐,真正成为了“家”,成为他和他休戚与共的地方。 “嗯,我要张溥把家里重新布置了一番,迎接你回去。这次回去,我们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听着那句轻柔的话语,看着对面男人一向冷峻的脸上也露出隐约的笑容,那种霓虹灯下两人牵手漫步时候的浅浅幸福再次浮上了心头,江晚临脸上居然微微有一点烫,讷讷说不出话来。默默与那人对视了几秒,江晚临悄悄垂下了眼帘,小声道: “我的礼物,也该交给你了……” “李医生,这些天感谢您。” “呵呵,不客气。年轻人,恢复能力强,没几天就活蹦乱跳的了。出院以后可要小心,不要又磕到碰到哪里,你爸爸又要心疼半天了。” 最后一次检查后,被诊断完全康复了的少年向医护们道别,就微微红着脸被男人一路牵着上了车。 出院那天是冬末的一个晴天,天空非常的蔚蓝高远,干燥清新的空气里有温暖的粒子在流动,仿佛还可以嗅到春天即临的馨香。江晚临静静坐在车上,看着车窗外一一划过的风景,前所未有的兴奋与紧张填充了他的心。就好像男人说的一样,这次回去之后,他们就可以开始真正全新的生活了。经过前面的种种,江晚临已经明白了男人的心意,他也下定决心再也不去逃避。无论发生什么,他也会一直和男人站在一起,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他们分开! 车子驶进江家的大门,在庭院前停下。两人都下了车,站在一起,望着不远处那栋洁白的建筑。两个月不见,庭院里的树木已经再次抽芽,成片成片的三色堇在阳光下正开的灿烂。微风经过飒飒作响的灌木丛中,桌椅整齐地摆放着,等待着主人的归来;大梧桐树下的秋千也依旧和曾经一样,静静停着,守着岁月的流逝。 江无尘牵住了旁边人的手,轻轻道: “临,欢迎回来。” 3. 大门已经为他们敞开,两人手牵手走了进去。目光落到室内的那一瞬间,江晚临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开来:下午的阳光正从客厅巨大的落地窗投设进来,透明的一格一格玻璃外,可以看见庭院里的景色,正是春初生机涌动、绿意葱茏。这个曾经只会充斥着冰冷气息的房子,如今在雏菊般融融的暖意笼罩下,流动着浅浅的温馨。曾经那些只有珍珠黑和象牙白两色的家具已经全部被撤去,换成了柔和的木褐色,连窗帘都从以前的厚重换成了更为轻盈的材质。窗帘旁的矮几上摆着花,仿佛刚从田野里采撷下来,还带着清新的露水与芬芳,为这个素雅的空间增添一抹亮色,也带来一份喜悦。一切,依旧是江晚临喜欢的简单的风格,然而,这里不再是一个寒冷孤独的住所,因为有他们两的存在,这里将成为两个人将共同生活的“家”。 看着少年久久立在原地,江无尘揽过他的肩,倾过身子在他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 “先去楼上把东西放下吧,等会下来吃晚饭。” 江晚临走上楼,走进他的房间。他的房间并没有什么变化,而江晚临慢慢踏进去依旧感觉一切恍惚如在梦中。到现在他一个人静下来,他依旧不敢相信这一切的发生,不到两个月前,这里还是他不愿踏足的地方,两个月后,他却怀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心情回到了这里。幸福实在降临的太过突然,几乎让他诚惶诚恐,让他紧张到心痛。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希望这一切能够维持得更久一点、更久一点。 将画板与画具都放在了原来的地方,江晚临走到桌前,轻轻推开了窗。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窗外远处的那绵延的山脉又横亘在他眼前。江晚临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还剩下的唯一一件东西——那个画筒轻轻打开。 画卷一分一分展开,江晚临的目光随之缓慢移动。到最后,那幅花了江晚临近两个月才完成的油画铺在了桌面上:坐在温暖庭院里的男人,每一个细微的眼神,衣服的每一道纹饰,甚至每一缕头发,都被描绘得无比清晰。可是,对于江晚临来说,更重要的不在于那些让人惊叹的细节,而在于画师做这幅画时的角度——不是从窗口遥望,也不是花园的某个花架上偷偷凝视,而是就坐在男人身边,坐在男人对面,为男人留下这一副栩栩如生的肖像。 当初被男人禁止画人物画后,江晚临就很少尝试油画了,没想到,这一次的挑战居然一下子成功了。虽然那之后多少年,他都没能再坐到那个角度去观察男人,可是这个画面已经给他留下了太深太深的印象,一落笔,线条就像他从笔尖流淌出来一般,丝毫没有停滞。 “少爷,下来吃饭。” 门响了。江晚临应了一声,又重新卷好画幅,带着这幅画下了楼。 饭厅里,菜都已经上齐了,男人带着很淡的微笑坐在饭桌的一端,张溥站在男人的的身后。看见江晚临出现了,男人抬了抬手,示意仆人们都下去。老管家临走之前,江晚临似乎看见他对自己微微点头,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看着男人带着微笑的俊朗面庞,江晚临几乎觉得自己不能呼吸,拿着画轴的手居然也因为紧张而出汗。慢慢走到桌前,江晚临有些发怔地立在了那里,踌躇着,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把手中的东西交给男人。 “江流月已经给过我电话,今晚不回来了。今晚这里只有你和我。” 看着少年迟迟没有坐下,江无尘忽然道。男人这句话出口,江晚临忽然觉得自己的脸莫名的更热了,他都不敢抬头去看男人,装作不经意的随随便便把手中的画轴递给了男人: “……这个——是给你的。” 余光瞥见男人惊喜的神色,双手接过画轴,江晚临努力平静自己地慢慢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窸窸窣窣”声中,对面在展开画卷,江晚临低着头,心中越来越强烈的忐忑让他呼吸都快屏住。 然而过了很久,对面都没有反应,江晚临不禁慢慢抬起头来,心脏好像也渐渐沉入谷底:为什么他一点反应也没有?难道是男人不满意?难道是自己画的不好?为什么…… “你花了多久画这幅画?” 江无尘依旧盯着手中的画幅,忽然问。 没想到男人会问这个问题,江晚临讷讷地老实回答:“一个月左右。” 刚回答完,江晚临的脸就“腾!”一下子燃烧了起来!——男人拜托自己为他画肖像也不过是一多星期前的事情啊!自己现在却一不小心告诉他花了一个多月……! 江无尘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慢慢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的画卷再次小心翼翼的卷起。江晚临不知道男人在想什么,只是怔怔的看着男人把画轴放在了一边,然后站起身。这时,江晚临才发现男人居然在颤抖着,江晚临有些茫然地抬着头看着男人,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被那个倾过身子来的人抱住! “……谢谢你,临……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如同羽毛般轻柔的喃喃在耳畔,江晚临的心“扑通——扑通!”一阵狂跳着,然后,又慢慢归于平静,好像一块圣地,好像漂浮在空中的一枚羽毛,无比的纯净与宁谧。江晚临闭上眼,轻轻回抱住那个人,低声道: “我很开心……” “我也该把我的东西交给你了。” 脖子那里感到一阵微微的凉意,江晚临微微缩了一下,江无尘已经为他扣上了那细细金属的环子。 男人的手离开时,左手上的什么东西轻轻划上了他的皮肤,同样是凉凉的。江晚临低下头,只见男人为自己戴上的是一条细细的银色项链,项坠是一枚戒指。江晚临将戒指拿起来,发现戒指一端非常小却非常精致地镂刻着什么——居然是男人的肖像和江晚临的名字。 这时,江晚临才发现江无尘的左手无名指上同样戴着一枚戒指,上面同样镂刻着什么。江无尘已经重新在对面坐下了,轻轻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无名指上的圆环在酒水的光泽耀映下熠熠生辉。江无尘的笑依旧是非常浅的,然而却是真实的,摇曳在那迷离的光晕中,有种让人心碎的力量。他声音不高却非常郑重的说: “没有人见证也没关系。临,今天,就是我们的婚礼。” 江晚临托起项链,深深吻着尾端那枚戒指,低声喃喃道: “……我们,一辈子。” 是夜,江晚临洗澡洗得非常慢,在浴室里消磨了一个多小时后,他依旧不想起来。此时他使用的就是男人卧室的浴室,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虽然一切都是他愿意并且乐意的,想到男人此时正在外面等着他,他依旧会在瞬间羞怯得满脸发烫。 项链依旧戴在脖子上,江晚临再次轻吻了它一下,终于从浴缸里站起。 4. 项链依旧戴在脖子上,江晚临再次轻吻了它一下,终于从浴缸里站起。穿好睡袍从浴室里慢慢走出来,整个卧室竟是出乎意料的暗,只亮着一盏台灯,男人就坐在台灯下阅读着什么,看不清他的脸庞。 不过这样的黑暗正合江晚临之意,仿佛在这样没人看得见的空气中,他的羞怯紧张也会减轻一点。他装作很自然的经过男人走到镜子前,刚刚拿起风筒来想要吹干头发,江无尘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了他的身后。 “我给你吹。” 自男人出现在他身后的那一瞬,江晚临就傻了。讷讷的把风筒递给了男人,男人打开了风筒的开关,嗡嗡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江晚临呆呆地望着镜子,镜子中那一个黑色软发的少年,面色微微泛红,双眸非常的明亮而湿润。后面的那个男人,垂着目,一手拿着风筒,一手轻而慢地拨弄着少年的头发,仿佛是在对待着稀世珍宝,认真到着迷的样子。 嗡嗡嗡的声音代替着他们的沉默,忽然间,吹风机被关掉了,那杂音也戛然而止,江无尘低下头来,轻轻咬住少年的耳垂! 江晚临为这突然而来的刺激颤抖了一下,禁不住想要逃开。谁知他这一偏身,却恰好让男人捕捉到了他的柔唇——男人的舌头轻易就撬开了他微启的双齿,深入了他的口腔。 唔……不……我还没有准备好…… 江晚临心底挣扎着,身体却软软地被男人圈在怀里。那双有力的手隔着衣服揽着他的细腰,竟都让他浑身战栗,双腿软到站立不稳!他昂着头承接着男人的追捕,液体从嘴角慢慢溢了出来,流过了下巴,流进衣服……心脏跳的声音非常大,一下一下,咚咚咚犹如就在耳边,而且很快,非常快!以至于他感觉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因为心率过快而猝死! “不……不……等下……” 终于挣扎着从唇角发出了微弱的声音。男人的唇离开了,江晚临则低下头来大口大口喘气!不经意间他瞥到前面的镜子,少年的双颊一片酡红,连眼角都微微泛着红晕,竟让人油然而生疼惜之感。睡袍已经被整乱,连带子都微微散开,那个人的手依旧扶着他的腰,支撑着他虚脱般的身体,在江晚临的目光接触到那个人脸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面颊再次不受控制的燃烧起来! “等等……等等……” 喃喃着挣扎着离开了男人的怀抱。江无尘看着那个少年走到了沙发边,伸手关掉了台灯,室内一时间陷入彻底的黑暗。江无尘坐到了床边,江晚临重新走回来,轻轻咬着唇站在了他的面前。对面窗户外的淡淡月光透过窗帘照了进来,照着少年皎洁的皮肤,瓷器一般泛着迷幻的光。江无尘的眼眸微微地撑大一些——少年的手慢慢伸向腰间,解开了衣带,衣带滑落在了地板上,睡袍散开,露出少年仍显稚嫩的胸膛,那两点红樱正在睡袍下若隐若现。 江晚临伸出手,替男人解开睡袍的带子,脱下他的睡袍,只剩下一条底裤。在这空灵的月光中,感觉不到一丝情色的味道。江无尘怔怔的看着江晚临,好像看着一件绝世的艺术品,不敢触碰。直到少年面向他伸出一只手,好像在小心的渴求着一个怀抱,他迟疑了好久才轻轻拉住,在拉住的一瞬间,江无尘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这样翻身温柔的将少年压在了床上。 “无尘……” 江晚临的声音很低哑,不自觉的唤着那个人。上面那个人并没有回答,只是非常专注地注视着他。那个人,黑色的眼睛非常的深邃和漂亮,被那双眼睛注视着时,好像灵魂都会被吸走,却又有一种饮鸩止渴般的甜蜜与幸福充斥心间,让人甘愿接受那目光的摄食。 “唔……江无尘……” 注视中,那个人忽然俯下头来咬住了他的唇,力气如此大,江晚临知道自己的唇一定被咬破了,可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痛感,只有一丝甜美,流入了口腔,如同罂粟一般让人着迷沉醉,让人忍不住想要渴求更多。 舌再次伸了进来,在口腔中搅动。江晚临也慢慢开始笨拙的回应着,每一次舌头碰到那个人的舌时都会下意识受惊吓地想要缩回来,结果却被一次次缠住,强势的掠夺着他口中的蜜液。渐渐地,他也开始沉溺于这舌与舌的追逐,双手不由自主的搂住了上面那人的脖子,与那个人一次又一次的深吻。 终于,将他口中的津液全部捕食殆尽,男人的舌才退了出来。在江晚临剧烈的喘息中,男人转而亲吻江晚临优美的脖子,吻住他脖子上细细的项链,这次,男人动作很轻,如同蜻蜓点水一般一路向下,仿佛是给少年一个休息的机会。可是休息的时间并不长,男人的两只手分别穿过江晚临宽大的睡袍袖子,紧紧将江晚临的两只手扣在了床上。 一只袖子里的空间让两人的肌肤紧紧贴在一起,男人的皮肤是如此炙热到可怕的,这让男人那平静面容下的情欲暴露无遗。面对如此强烈而炙热的欲望,江晚临不由想离得更远一些,可是这徒劳的挣扎只是让睡袍从他的肩膀上越滑越下,最后,整个肩膀、整条手臂、整个胸膛都袒露在了微凉的空气中,袒露在了那个人深邃的目光下。 男人似乎不愿给他一丝一毫感受羞耻与挣扎的时间,经过锁骨下移的双唇准确的捕捉到了那胸前的两点突起,舌头就伸出去将那一颗卷入口中,反复吮吸啮咬。 那微刺痛而又酥麻的感觉深深刺激着江晚临的神经,他想让男人停下,却怕一开口就会变成不自觉的呻吟,江晚临唯有紧紧咬住了唇,不敢发出一声。可是下身被男人压着,双手又被男人禁锢着,如此他便完全找不到发泄的出口。这种地域与天堂的双重煎熬中,江晚临不自觉就向上抬着身体,好像是挣扎,又好像是主动的承迎,向男人索求着更多更多。 这挣扎的的过程中,江晚临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未经情事,他的感觉是如此敏锐,男人又是如此不遗余力地挑逗着他,他很快就承受不住了。明明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却偏偏只能呆在沸水里煎熬——一种灭顶般的痛苦充满了他的躯体。 即使到了这时,他也做不到开口卑屈地向男人去索求。视线已经被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的东西模糊,他咬着唇无声的望着上面那个人,默默地请求他给予自己解放。 男人显然早就注意到了少年底裤下面挺立的嫩芽,从那颤抖的上端沁出的液体甚至形成了一片水渍。放开了少年的手,男人的手指挑起底裤捏住了少年的分身。这直接而来的刺激给江晚临带来的冲击更大,他剧烈颤抖了一下,忽然感觉一个温暖的东西整个将自己的分身包住! 5. 想不到男人会为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江晚临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瞬间空白了。男人的口腔温度很高,灵巧的舌有一下没一下的挑逗着他濒临崩溃的欲望。江晚临感觉自己已经被这交迭而至的快感逼疯了,痉挛的双手不自觉就抓住了那个人的头发,破碎的呻吟声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放过我!放过我……无、无尘……啊江无尘……” 好像终于满足于他的屈服,男人的手快速捋动起来,江晚临还没有从崩溃的神经边缘醒来,又一阵更加灭顶般的快感瞬间冲上了头顶,将他所剩无几的神智全部吞灭! 等少年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翻了个面全身赤裸地趴在床上。床单依旧是很干净的,那个人将他的东西悉数吞下了吗?江晚临浑浑噩噩地想着,忽然双腿被分开,什么凉凉的东西碰到了他后面那处隐秘的洞穴。江晚临一惊下意识便向前避开,谁知那个人的一只手臂却环在他的腰间,将他又固定在了原地。当那凉凉的东西再次探过来的时候,江晚临扭动了一下腰,一只手抓住了那个人环在他腰间的手: “不、不……” “无尘,我想要看着你的脸……” 男人定定地看着他,夜的帷幕一般黑色的眼睛那样让人痴迷心醉。江晚临慢慢在男人的臂弯中转了一个身,如同甘愿奉献的纯洁羊羔一样正面平躺在了男人身下,仰视着那个人俊美如神灵一般的脸。男人慢慢分开了少年的双腿,私密之处袒露空气之中的凉意还是给少年带来了巨大的羞耻感,可是这一次他没有挣扎,而是伸出手去,拉住了那个人的手,将五指与那个人的五指交叉手掌相扣,好像这样就可以得到安全感。 “爸爸,我很怕痛……” 当男人的手再次碰到他的后薛时,他轻轻喃喃地说出来,更加紧地握住那个人的手。男人的动作很轻柔,非常小心的在那蜜薛四周抹上一圈然后才将手指慢慢伸了进去。干涩的后薛有了润滑剂的作用,总算渐渐吸纳了男人的手指,男人的手指在其中慢慢抬动扩张着,第二根手指又慢慢伸了进去。 啊…… 当第二根手指进入并开始扩张的时候,一阵阵难言的裂痛终于从下面传了上来。江晚临咬紧了牙不允许自己的痛呼出来,可是依旧难以停止全身的颤抖。感受到了他的痛苦,男人的动作明显停了一下,就在原处非常缓慢地扩张,给少年时间去适应。 渐渐地,江晚临的颤抖终于缓了下来,他的后面已经渐渐开始适应,不再像开始那样感觉到剧痛。男人的手指这才又动了起来,第三根手指又伸了进去…… 这样痛苦而艰难的扩张着,江晚临的后薛终于适应三根手指。手指退了出去,接着——另一个更加大更加炙热的东西抵在了江晚临的后面! 那个的尺寸与三根手指简直是无法作比的,江晚临完全无法想象那样庞大的东西怎样能够进入自己后面。可是,当那炙热一碰到那正收缩着的穴口时,自然而然便挺立了进去,江晚临还没反应过来,一阵火热的裂痛瞬间从下体窜到了全身,那声痛呼再没能被忍住,脱口而出: “——啊、啊……!” 还只进去了一点点,可江晚临已经感觉完全无法忍受了!他使劲扭动着身体想要摆脱那个巨大的异物,可是结果只是让那东西越插越深。剧痛、剧痛、剧痛!!!紧咬的下唇早已经出血,依旧摆脱不掉那痛苦,江晚临觉得自己都要因为疼痛而晕厥,那个身体却忽然压了上来,撬开他自虐的贝齿,深深吻着他的唇! 那双幽深如潭水般的眼睛,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目光中包含着冷静却深挚的感情。江晚临好像被那目光摄去了魂魄,一时间停止了挣扎,忘记了疼痛,也怔怔望着那双眼睛,沉溺在了那双眼睛的倒影里。 等他回过神来后,男人已经抱着他亲吻了。自己的后面……彻底容纳了那几乎不可能的尺寸,男人搂着他的腰,开始慢慢地抽动。 这小而慢的频率让一种难言的酥麻渐渐爬遍了少年的皮肤,密集而致命。他不自觉就双手抚上了那个人光滑的背,随着那抽动的频率喘息起来。身体里的那个炙热好像还在不断变大,并加快了运动速度,江晚临渐渐感到一丝疼痛,与此同时,更加大的快感直冲了上来!双腿不自觉抬高,盘在了那个人的身上。在他的闷哼声中,那个人抓住他的双腿一次一次往更深处顶入,当最终顶上那一个奇异的点时,他那一声呻吟脱口而出: “啊~~~~啊啊——!!” 知道终于找到了少年的敏感点,男人反而毫不放松,一次一次猛烈冲击起那个地方来!江晚临哪里承受得了如此接二连三的快感,一次次尖叫着呻吟而出! 听到他求饶般的声音,男人反而更加猛烈地在少年身体里抽动起来,因为……他自己也感觉自己停不下来了,涌向自己炙热前段的东西,从没有过如此不受控制,他知道那个时刻就要到来了,他就要在少年的身体里—— “嗯啊……爸、爸爸,啊~~~~~!” 高朝最终来临的时候,江晚临那声呼喊终于叫了出来!男人所有炽热而浓烈的液体全部射上了他身体里的那一点,瞬间迎来的灭顶快感居然让他原本已经解放过一次的欲望再次射了出来,射在了男人的小腹上! 这一切结束,好像一场暴风雨经过一般,两人都已经筋疲力竭。男人趴在江晚临的身上,好像梦语一般,非常轻地在江晚临耳边说出了开始后的第一句话: “临,临,我等了你这么多年……” 江晚临轻轻愣住,男人却继续自言自语的絮絮叨叨说了下去: “你是我的了,任何人都改变不了我对你的占有……” “不论别人怎样看我,我就是喜欢你,只喜欢你,什么人都休想把我们分开……” “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不准离开我,临,不准……如果你走了我会生气,我生气会迁怒所有人,你一定会不忍心的……所以……不要离开了……” 男人像耍赖的小孩子一般反反复复的吻他,反反复复的说。 “好,好,我不会离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 江晚临回搂着男人,吻他,同样喃喃着反反复复回答。 “我很幸福,临。”男人轻声说。 “……我也是。”江晚临同样小声小声回答。 男人再一次在他身体里抽动起来,他呻吟着抬起身体回应。一次又一次的高朝铺天盖地而来,将他们抛上快乐的顶端。黑暗笼罩着他们,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他尖叫着融入那个人的怀抱,从未犹豫,即使曾经痛苦,即使未来可能……万劫不复…… Chapter Ten 1. 初春的早晨,明媚而清新。 阳光透过窗帘,洒进那个大大的房间。四壁与家具都在明辉的笼罩下泛着一层薄薄的光晕,洁白而圣洁,纤尘不染。 静谧的空间里,只有墙上的摆钟“滴滴答答”不紧不慢的走动着。床上,相拥的两人还在甜美的睡眠。 睁开眼,近在咫尺的,是一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仿佛没料到他会忽然醒来,那双眼睛在与他目光相交的时候匆匆移开,可是少年的脸依旧不由得微微发烫起来,男人偏过头来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早安。” “早安……”额发有一点被男人的吻弄乱,江晚临讷讷地回答。 男人起身,淡淡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江晚临知道男人指的是他们回到家里的第一个晚上,那晚他们两都太过纵情,以至于后来江晚临休息了好几天才恢复。 “已经没事了……我可以回去学校了。” 男人眼底闪过一丝不舍,可面上还是平静的,收回手,男人一边穿衣一边淡淡道: “我已经为你办好走读了,以后每天我都接你回家来。” 江晚临微微有些惊讶:自己的走读申请都没有写,也不知道男人是怎样为自己办的。然而他还是顺从的点点头,已经穿好衣服下床了的男人看着少年不解的模样,不禁又俯下身,在少年面颊上吻了一下,声音已经不知不觉变得更加温柔: “我先下楼,你不急。” 江晚临目送着男人离开房间,也开始慢慢穿衣服。 每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孩子一般无忧无虑地在那个人的臂弯和注视中安稳醒来,听见那个人低沉的一声“早安”,就是江晚临所能想象的最美好的时光了。 穿好衣服整理好东西下楼,仆人们看见他立刻开始上早餐。江晚临的目光在落到那些忙忙碌碌的仆人身上时,不禁怔了一下——为什么,这些人看着有些眼生……? 仿佛为了解答他的疑惑,桌旁喝着早茶的男人平静道:“我换了一批仆人。”趁着江晚临发愣来不及回答的空荡,他又道: “快吃早饭吧,吃完早饭我送你去上学。” 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愉快的一顿早饭。且不说那个最本质的影响因素已经得到改善,以前一个个总是冷冰冰的仆人如今也会对江晚临露出微笑,甚至餐桌上,江晚临最最最讨厌却每餐必吃的鸡蛋都不再出现了。直到后来又一次的早餐上,江晚临发现对面的男人一直忍不住笑,江晚临来来回回抬眼看了男人好几道,男人才终于告诉他那个“秘密”——原来每天早餐那些江晚临从没吃过却一下子喜欢上的点心们都是鸡蛋做的!难怪每次江晚临面不改色将那些点心全部吃完的时候对面男人的颜色有点古怪。按男人的说法,江晚临不喜欢鸡蛋只是不喜欢鸡蛋的味道,那么就将鸡蛋做成其他东西的味道,而且每天换一个花样,绝不让江晚临知道自己吃的哪一样是鸡蛋,总之——鸡蛋的营养,江晚临必须每天摄取。 知道“真相”后,江晚临呆了好久,一言不发的低下头去继续吃饭,淡淡的感动却从心底慢慢升起——其实他没有告诉男人,在男人这么多年训练他吃鸡蛋的努力下,他早已经适应了鸡蛋的味道了,之所以还会对鸡蛋那样排斥,纯属是之前自己对男人的复杂感情下的心理作用。在与男人彼此确认感情之后,那种对鸡蛋的排斥也同时消失,其实用不着男人那样去费心思。 “我晚上来接你。” 与男人告别,江晚临下了车慢慢走入人流。从下车到校门的这一段距离,江晚临总会不由得走得很慢,因为他一直在想着男人此时是不是正目光尾随着他离开。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在校门口的时候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那辆黑色的车依旧停在那里,停在春天那一棵飘着花瓣的大树下,看不清车里的人,可江晚临的心已经再次“咚咚咚”地跳了起来,迅速转回身跑进了学校。 转眼,暖春终于代替寒冬接管了天地,目之所及,凛冽的银灰也一一被各种鲜活的颜色点亮。 寺庙和野外的樱花、桃花、梨花也开始绽放,成片成片如锦如霞。周末的时候,江无尘就会带着江晚临到各处赏花写生。江晚临支起画架坐在花树下静静写生,柔软的花瓣就随风簌簌飘落在少年的头发和衣服上,而少年,只是垂着长长的睫毛专注于自己手上的一笔一划,丝毫没有留意到那些调皮的花儿。每当这个时候,江无尘在对面看着这一幕就会呆住,恍如置身画中,不仅是因为少年那份与早春花瓣一样出尘的纯净与美丽,还因为他的作画时心无旁骛的专注神情,每每、每每都这样感动着他。 当太阳西沉,最后的光辉懒懒温暖着大地,他们才会收起画架,手牵手的回家。偶尔,他们会追逐着太阳的影子继续到城市的郊外,坐在水边的草甸上,看着落日余晖一分一分沦陷,天地被黑夜慢慢席卷。江晚临会把头轻轻靠在江无尘的肩上,从头到尾两人谁都一言不发。直到星光满天,两人才会如同取得默契一般起身,慢慢地在星月烂漫中回家。 两人已经说好了,江晚临高中毕业后就去本市的一所艺术院校,然后继续住在家里。江晚临首先对江无尘说出这个决定时语气淡淡的,神色也很平静,可江无尘心下却惴惴不安,只是非常含糊的应了一声。虽然本市的艺术院校同样是重点学校,然而凭江晚临的能力,完全可以去全国最好的艺术院校,但同时,这也意味着江晚临要离开N市,离开江无尘的身边,这是江无尘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江无尘知道自己很自私。明知少年做出了重大的牺牲,他却因为自己的私心而不愿劝他改变决定。可是……饶是心中深深歉疚,每一个难以入眠的深夜,江无尘看着怀中熟睡的面庞,他就会感到莫名的心痛和惊慌:自己,在担忧着什么?为什么……还是不安心?为什么还是觉得一切幸福来得太不真实?……不、不要管那些歉疚了,不管怎样……不管怎样绝不能放他离开自己就是了!他是自己的,离开自己身边一刻都会让人发疯!要把他紧紧圈在臂弯里,如果可以,甚至不想让第二个人看到,让他只能属于自己,属于自己一个人……! “晚上见,路上小心。” 早上与男人小心吻别的时候,江晚临注意到男人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疲倦。江晚临心底很快闪过一丝心疼,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向男人询问。会不会是每天与自己在一起,男人渐渐倦怠了?还是自己哪里举止有误?……江晚临胡思乱想着,默默下了车走进了学校。 这一天,江晚临都沉浸在与男人最后告别时那个神情里。下午课外活动时,心情依旧有些低落,江晚临默默望着窗外:乌云正在教学楼的上空慢慢聚集起来,中午时候温暖的阳光早已经隐匿进厚重的云层里,萧瑟的冷风呼呼挂着教室的窗户。 “——江晚临,有人找!” 江晚临走出教室,看到教室门外神情低落的男孩时微微怔了一下。江流月,自从江晚临出院后就自己提出搬到学校宿舍去住了,知道他的好意,江晚临一直以暗暗感激着他,每天也会不经意似的短信问候他,偶尔甚至能从好事人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和高一学生会主席沈凌的传闻,他们似乎发展的很快……除此,江晚临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男孩露面了。 2. “……怎么了?” 看着男孩脸色不好,江晚临下意识就把他带到了一边偏僻的地方,这才开口问道。 男孩却只是怔怔的望着江晚临,不说话。江晚临正考虑着是否要用一个更委婉的方式问出来,男孩子忽然开口,道: “哥哥,你知道一个酒吧的地址吗?” “……酒吧?” “在城西那边,最有名的一家Gay吧,名字只有两个字的,你知道吗?” 听男孩问到这个地步,江晚临已经知道男孩说的是哪一家了。事实上江晚临也只去过那一家。心中慢慢升起一阵不详,江晚临努力平静地道: “你问那个地址做什么?” 男孩猝然就哭了出来!哽咽中,变调的声音断断续续道: “你、哥哥你知道的是吗?——告诉我,在哪里!” 这一下让江晚临措手不及!看着男孩失控地痛哭着,江晚临的心也如同刀绞,却完全不知该如去安慰,只能扶住男孩的肩,努力平静的问道: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晚临等了好久,男孩才稍微控制住一些情绪,抽噎着吐出几个字: “是、是沈凌……” “嘟——嘟——嘟——” 电话里,传来一声声有节奏的忙音,江晚临的心却在那一下一下冰冷而沉重的声音中越来越乱。 接通了。那边响起一个平静中隐隐透着宠溺的声音: “是我,临。” 听到那声音的一刹,江晚临简直就想挂掉电话,听着那个声音,简直好像那个人就在面前,带着一抹恍如月光般不易察觉的微笑注视着他,让他接下来的谎言根本无法出口! “我……” “……?” 对面似乎对江晚临吞吞吐吐的态度有些不解,同样停着,等着江晚临说话。不行,不可以再犹豫了!江晚临稳了稳心神,用平静的语气道: “今晚不用来接我了。我要去一个同学家和他讨论作品,然后就在他家休息一晚。” 短短几句话出口,心脏却已经开始狂跳不止!江晚临焦急地等待着对方的同意,电话里却只是沉默着,一晌后淡淡问道: “同学家远吗?交通方不方便?” “很方便,离我们家不远,明早我跟同学一起去学校。” 电话里又顿了一下,江晚临不知道男人到底在想着什么,只是一阵不安仿佛什么阴冷的幽灵,悄悄缠上了他。要不要干脆告诉男人真相呢?可是那样男人一定不会同意的,说不定还会勃然大怒,因为自己曾去过那些地方…… 正在江晚临内心剧烈挣扎着,对面忽然又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 “别讨论太晚。如果结束得早就给我电话,我去同学家接你。” 江晚临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呆滞地“嗯”了一声,对面就轻轻挂断了电话。 江晚临再次听着电话里的忙音一阵发呆。一晌后甩了甩头:不要紧的吧,自己只是陪江流月去「战栗」看看,并不做什么别的事情,只要小心一点,不会有问题吧,不会的吧…… 江晚临从墙后走出来,一脸泪容的男孩走了上来: “我们出发吗?” 飞驰向西区的地铁上,窗外,天气已经是越来越阴沉了,乌云低垂着,几乎要触到高楼的楼顶,冷风中开始零星飘着的小雨,打在车窗玻璃上。 心中依旧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在涌动,似乎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江晚临为了转移注意力,将视线抛向了窗外,凝视着飞速滑过的景色中,男孩子哭泣着对他诉说的话语又回到了脑海: “别人都说我爱无理取闹,在别人面前,他都表现得对我百依百顺,可只有我知道他在对我撒谎,他每天晚上都不回校,周末也不见踪影,我问他干什么去了,他编出各种谎言骗我,最后干脆不接我的电话……后来、我才听说他是去酒吧了,还在那边谈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人,甚至还在外面被撞见过……刚刚一下课,他又出去了,我知道他一定又去那里了!我要去把他找回来,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那个酒吧在哪里,也没人知道,只好来找哥哥你……” 事到如今,再说自己不知道地址肯定已经晚了,江晚临当然也不能放江流月一个人到「战栗」那种地方去。最重要的是,江晚临看着男孩痛苦的表情,他知道男孩是爱惨了那个人了。即使自己这次不带他去,下次他也一定会想尽办法找过去的!那个时候万一发生些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如果今天过后,他还是无法回心转意,你就不要再坚持了。” 风雨来临前的酒吧一条街依旧是灯红酒绿。那写着大大两个字「战栗」的招牌下,少年停下了脚步,郑重地对男孩说道。 男孩点了点头。江晚临接着道: “进去后绝不要离开我身边。任何人递给你的东西都不要喝,也不会理会陌生人的搭讪。” “知道了,哥哥。进去吧。” 看着男孩完全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一意只想进去找人的模样,江晚临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已经完全漆黑的夜色,低声道: “走吧。” 第一次从正门进入「战栗」,居然有种别样的感觉。八点二十几分,战栗里的人还不多,江晚临带着江流月到了角落一个散座,很快,就有服务生上来了。江晚临低着头很快的点了两杯饮料,服务生又离去了,江晚临这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都有三四个月没有来这里了,那些曾经一起工作过的人江晚临还是记得的。一方面江晚临不愿让他们认出自己,一方面又有些犹豫:要不要跟南叶打声招呼呢?南叶跟自己的交情还是很不错的,如此一声不响的到他的店里来了,让他知道恐怕要见怪。而且,万一等会发生了什么,提前跟南叶打声招呼也算有个照应…… 想着,江晚临的目光开始在吧台附近搜索,谁知,没找抓到那只狐狸,却意外地捕捉到另一个小身影! ——江晚临不知怎么就呛了一下!看着那个一身T恤从工作间出来的男孩子,第一个闪进脑海的居然就是那天在饭店里碰到的那个猥琐老男人和被系着锁链的美艳女子。那个人如此邻家男孩般的模样根本无法让人想到他曾有过那样的遭遇,只有在他跳舞时,那如同刀尖上的美人鱼一般踮脚的旋转,那乌黑却空洞洞的大眼睛,能够让人觅到一点影子。虽然这里的生活同样辛苦,但是,男孩能够逃离那个真正的魔窟,实在是……太好了…… “哥哥,你怎么了,哥哥?” “唔——没事!你发现沈凌了吗?” 男孩并没有注意到江晚临这边,自顾去吧台找了点喝的,又进到后面去了。江晚临被江流月的声音拉回神智,发现不知不觉间,人已经多了起来了,差不多过一会就要开场了。 “没有……”江流月明显心情很低落。 “现在还早,他大概还没来。”江晚临安慰着男孩。可事实上,这偌大一个酒吧,大部分地方还笼罩在暧昧的光线中,想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除非沈凌上台参加互动,否则江流月想要在这里找到他的无异于海底捞针。 3. 今天是周五,原本就是战栗的黄金营业时间。随着夜越来越深,战栗的人也越来越多,甚至最角落里都座无虚席,气氛也越来越热烈。当开场的音乐响起,开场舞也开始了,人群很快就被带动起来,从座位上站起来,跟随着台上的人疯狂的扭动着、尖叫着。 而江晚临显然没心情去看那些表演,他小口抿着饮料,同时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周围,时时刻刻警惕着。事实上,他已经发现邻桌有几个男人不断向他们这边看了。他和江流月都还穿着校服,出现在这种地方就已经够不对了,尤其是江流月,明显是第一次来,小白兔一样单纯懵懂的模样,最容易引起人的的觊觎。 而江流月完全没有注意到江晚临的忧心。第一次见到如此狂热的场面,他完全被镇住了,脸上的表情既害怕又有些好奇。正在这时,旁边一个正在疯狂扭动着的人碰到了他们的桌子,江流月面前的饮料被碰倒了,半杯饮料一下子全都倒在了江流月身上! “呀——!”江流月被惊得一下子站起来。 “sorry, sorry~要不要我赔你衣服?”那个撞到桌子的人却嬉皮笑脸的凑到江流月面前,一点愧疚的意思也没有。 “不……不用了……”江流月显然被那个人吓到了,嗫嚅着回答。 “不要客气嘛!弄翻你的饮料是哥哥的不对,你还不让哥哥给你赔罪,你这不是难……”看到江流月受惊的样子,那个人更加得寸进尺,竟然想上前来拉江流月的手。 “——抱歉。他是跟我一起来的。” 正当江流月被那个人逼得无可奈何,坐在一旁的忽然少年站了起来挡在了江流月和那个嬉笑的男子中间,面无表情的道。 那个撞了桌子的人不禁退了一步,定睛看了看江晚临,发现少年的脸色很不善,马上又嬉笑着道: “原来是有主的,早说嘛!小弟弟,下次出来玩小心点,哪天如果无聊了,还可以来找哥哥来玩哦……” 江晚临已经没有理会那个人的疯言疯语,拉着兀自发愣的江流月绕开他走到一边去了。 一路走到洗手间门口,江流月才从惊吓中回过神,停下了脚步,小声道: “哥哥,我自己把衣服清洗一下就好,你不用跟进去了……” 江晚临面色依旧不善,然而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刚才那种敢于胡搅蛮缠的毕竟还是少数吧?自己也不用太紧张了,江流月只是离开自己身边一会儿,自己在这里,总不会出什么事情的吧。 “我就在门口等你。” 江流月进了洗手间,江晚临则靠在旁边走道的墙上,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到这个地方,酒吧大厅的音乐已经听不大清晰了,然而那远远传来的强大声波还是震怵着这面墙,让江晚临的心也簌簌颤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保护江流月已经成为他的本能了。也许是从他第一次见到江流月的时候开始,那个弱小的男孩子缩在那个人门外的角落里小声地抽噎,自己从他面前走过,他忽然小声喊了他一句: “哥哥……” 那样怯怯的声音,却让江晚临倏然停下脚步来。转过头去,俯视着那个从未见过的弟弟,那个自己的“后母”带来的孩子。 那时,男孩子的眼睛他永远记得,好像小鹿一样,大而黑,因为有眼泪的浸濡而湿亮柔软,透着恐惧和无助。那双眼睛那样颤抖着小心望着他,好像卑微乞求着一点点温暖。被那双眼睛望着时,江晚临永远学不会去拒绝。是的,江晚临他讨厌弱者,可他同时却不得不承认:有的东西,天生就是应该得到保护的。 场内似乎已经换了一首曲子了,音乐的配合下,主持在极富鼓动性地说着什么,全场都声嘶力竭的尖叫起来。江晚临这才慢慢想起,进门的时候似乎在酒吧门口看到宣传画了的,今晚酒吧似乎会举行什么隆重的活动,由是今晚的战栗尤其的热闹,当然,也尤其的危险。虽然那些一般的混混们早已没有胆量来挑战南叶的店了,但南叶势力的触角到底触及到了哪一层,连江晚临也不清楚。就目前而言,客人间会发生冲突,但没有任何一人敢于在南叶面前进行挑衅,没有。 可是——等等……! 江晚临全身忽然一僵!——就在刚才一会儿,外面已经又换了一支曲子了!几分钟前,江晚临曾看见一伙人进入了洗手间,当时江晚临还没留意,可是到现在那伙人也还没有出来!如果只是用卫生间,怎么会要这么长时间?最重要的是——江流月也还没有出来! 想到这里时,江晚临已经感觉自己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他再也顾不上那么多,冲进了洗手间!水池那边空空如也!江晚临的血液开始逆流,他慢慢地、慢慢地走向洗手间最深处,那一个杂物储存室,听见那里——“呜呜”的挣扎声断断续续传来! 江晚临冲过去,眼前的画面让一股腥红的杀意直直冲上了他的头顶:男孩子被按在了地上,剧烈挣扎着,那四个男子其中三个按住男孩的手脚,另一个正准备脱下裤子,粗暴地撕扯着男孩的衣服! 江晚临想都没想,上前就给那个背对着他脱下裤子的男人一拳!男子被他打得当场就趴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江晚临紧接着一腿就将其中一个按住江流月的人狠狠踹到了后面的墙上!那个人同样哼都没哼一声就软软的瘫痪在了地上。剩下两个男子见到江晚临如此狠辣的手段,哪里还敢上前!连忙放开男孩,满脸摊着笑后退着,一边道: “这位大哥,大哥,误会,这是误会,以后再不……” 这时,江晚临已经认出这就是之前那一桌总是朝他两看的人了。一言不发的走上前,朝两人的肚子一人一拳,两人都慢慢软在了地上。这时那个身影才颤抖的扑向他,哭着喊了出来: “哥、哥哥……!” 江晚临迎接了那个身影,一言不发地闭着眼睛,紧紧搂着男孩。 ——幸好、幸好赶到了……! 虽然衣衫凌乱,但还没有发生那最不堪的事情。江晚临到这时才感觉,他的心跳、他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他要保护他,没有理由,就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他那声“哥哥”,他注定要保护他一辈子! 无论如何,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江晚临拉着男孩一路快步走出了洗手间,进入酒吧大厅,挤过大厅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向大门。在经过舞台前面的时候,原本安静被他拉着的男孩子却忽然失声喊了出来: “……沈凌……那是沈凌!” 江晚临心中闪过一丝不详,男孩已经忘乎了一切,直直向舞台那边挤去!推攘间,江晚临与江流月牵着的手也被挤开了,江流月奋不顾身地冲上了舞台,然后——就呆呆站在了舞台边上…… “怎么?你也是来参加我们的评选的么?”主持人有些意外的看着这个忽然冲上舞台的男孩子。 “什么什么……?”江流月茫然地回答,眼睛却直直盯着站在舞台中央的那个人,和紧紧靠在那个人身边的另一个娇弱少年。 “最佳情侣的评选哦!你怎么一个人上来了呢?看你这么可爱,干脆与我凑成一对吧~” 主持人打趣着,台下一片哄堂大笑。“最佳情侣”?……江流月依旧茫然地望着台上一对又一对的璧人们,那么,沈凌和他身边那个人也是……情侣? “流月……?” 这时沈凌已经认出了江流月了,全然出乎意料之下,他也有些不安起来。可是身边的人儿已经察觉到一些不对劲了,如果他这个时候上前去跟江流月讲话,那么身边的人…… “不……” 站在舞台边上的男孩忽然退了一步,满是不可置信的眼睛中终于有了别的颜色,他轻轻地道: “我是有对的。” “哦?”主持人连忙道,“趁我们还没开始,快请他上来吧!” 男孩转过头看向台下,这时,站在人群中的少年心中闪过一丝强烈的不安,还没来得及阻止,那个迷离的声音已经轻轻喊出: “哥哥……” 4. “太精彩了!太精彩了!!毫无疑问这就是这一关的胜出者了!” 主持人发出夸张的赞美之声,台下也响起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和尖叫声,而站在台中心的少年面对着如此铺天盖地的掌声却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再一次轻松晋级了。 这个最佳情侣的评选活动是由一个个小游戏组成的。第一个游戏其实就是抢答题,不同的是,每一对情侣都要站在一张八开大的报纸上,每一次抢答失败或者错误就要将报纸折叠一下。这样,十个抢答题结束,站出纸外的情侣就要被淘汰。结果,主持所提的问题全都是一些类似于“安摩拉多利口酒的酒精浓度是多少?”这样对于调酒师而言十分简单、普通人却不一定会知道的问题,结果这一关就淘汰了6对情侣。第二个游戏则是名为“抛绣球”的投篮游戏,这当然也难不倒江晚临,每个必中又快又准。第三个游戏更有意思了,要一个人端着酒杯,另一人蒙上眼睛向酒杯中倒酒,规定时间内倒的酒最多且未溢出的胜出。酒杯与酒瓶都是江晚临在这里工作时用习惯的,在这里当了这么久的调酒师,完全不用去看,听声音凭手感江晚临也能将那一杯斟得分毫不漏分毫不少——三轮游戏下来,江晚临简直要怀疑这些游戏都是专门为自己准备的了! 第四环节就是才艺表演,江晚临顺手就从上一轮还没用完的酒瓶中挑了几个出来表演了一段花式调酒,结果再一次得到了爆棚一样的喝彩声! 台下的观众完全没有从少年的精彩表演中回过神来,还在不断的尖叫着要求少年再表演一段,少年只是非常低调的一次次致谢,退到了舞台边男孩子身旁。 “太棒了啊哥哥!我都是第一次看到你的表演呢!” 少年依旧很冷淡的点点头: “评比就要结束了吧?” “恩,只差最后一个游戏了!果然,我说了的,我们一定可以赢的!” 江晚临看着男孩盯着舞台另一个角落的目光,轻轻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当时,男孩喊到他,江晚临在大脑一片空白中被人群推上了舞台,当他走到舞台上的那一刻,已经有认出了他的人发出惊讶的尖叫声。“哥哥别担心,我们一定会赢的。”旁边的男孩小声安慰他,他只是非常缓慢地点点头,不作回答。 赢,或者不赢,这真的不是他在意的问题。他在意的是:不该。自己不该。在他和江无尘彼此确定关系后,和另一个人参加这种“情侣”活动。就像他的独占欲决不能允许江无尘去跟其他人调情,即使知道那是假的;他内心深处也无法宽恕自己背着江无尘向外界宣称他和另一个人是情侣,即使那是逢场作戏——这让他有无法磨灭的背叛感和罪恶感! 罢了,就这一次吧。江晚临努力说服着自己:就这一次,为了爱情受伤的江流月,“背叛”男人一次。如今只能庆幸,江无尘绝不会知道这件事,游戏也还算简单,一路成功晋级,还差最后一个活动,他就可以结束这个荒诞的“情侣”评选了。唯一针锋相对的是,沈凌也一路晋级进入了最后的这一环节,在没有“彻底击败”他之前,自己都不可以松懈——绝不可以让沈凌和他那个人赢得最佳情侣,不就是江流月参加这个活动的最终目的么? “现在进入到最后一个环节了哦,我们将从这最后两对情侣中选出最终优胜者!啊,大家有没有感觉很紧张?最后这一关是最简单而又最能考验情侣们默契程度的一关。我们将问20个问题,每个人在自己的纸上写下答案,不可以彼此偷看哦~然后我们会将两个人的答案作比较,相同答案最多那一对情侣就将成为我们今晚的最佳情侣!各位准备好了吗?” 微微有些诧异这最后一个环节的游戏。江晚临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白纸和笔准备着,主持人接着念出了第一个题目: “第一个问题:你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在哪里?” 江晚临怔了一下。旁边的男孩子则不经意一般轻轻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去,开始写起来。江晚临于是也垂下眼睛在纸上慢慢写出自己的答案。 “第二个问题:你最喜欢的颜色和对方最喜欢的颜色?” 最喜欢的颜色?面对这个问题,江晚临再次愣住了。不要说江流月最喜欢的,甚至他自己最喜欢什么颜色他都从未考虑过。如果真的要说……那就是黑色吧。那个人眼睛的颜色,从上往下俯视的黑色。至于江流月喜欢的……大概是红色吧。他似乎喜欢红色的衣服。 “第三个问题:各自的爱好是什么?” 这一次,江晚临总算能迅速而明确地写下自己的答案了。可是江流月喜欢做什么呢?江晚临再次犯难了。显然,江晚临犯难的太早了,接下来主持人连珠炮一般抛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彻底让江晚临傻在了那里: “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在哪里?” “第一次kiss的地方在哪里?” “一起去过的地方哪个地方印象最深?” “最喜欢一起做的事情是什么?” …… “第二十:最难忘的事情。好了,再给各位两分钟时间然后我们就来统计答案!” 江晚临完全是在头脑一片空白中把纸交了上去。后面的所有问题,自己和江流月根本就不是恋人啊也完全没有做过,怎么可能写出相同的答案?这最后一关,恐怕是要被淘汰了…… 不经意的看到旁边的沈凌,江晚临意外地发现沈凌的脸色也不好,怎么?他对自己的答案也缺乏把握吗?江晚临正在揣摩着,只听主持人道: “唔,先让我们来看看这一对的答案吧!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一个人写的是……呃,走廊……另一个人是……花园里?” 江晚临不禁向江流月望过去。花园里?为什么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难不成是在自己周末下午坐在那个人身边画画的时候? “第二个问题是最喜欢的颜色……一个人的答案是黑色、红色……另一个人的答案是红色、白色……还是有一个颜色对不上哦。” 这次换成江流月看了过来。江晚临有些无奈。不怪乎江流月猜成白色,江晚临的衣服大多数是白色,使用的物品也是白色,如果是在之前,也许江晚临自己也会写白色的吧,如果不是因为他遇上了那一双眼睛…… “各自兴趣爱好:绘画,出游。睡觉,调酒。这个完全对不上哦……” 一题一题念下去,甚至连江晚临以为会对上的题目居然也没有一道题答案对上的。这虽在江晚临意料之中但也大大出乎江晚临意料之外。他们彼此的了解原来如此贫乏、他们的记忆原来有如此大的偏差吗? “最后一个问题:最难忘的事情。一个是,抱着他……一个是,哥哥抱着我……嗯,总算有一个对上了啊。” 台下传来一片笑声,大概是笑他们这一对情侣实在是不称职。可是,居然在这最后一个问题上取得了一致,还是出乎了江晚临的意料。“哥哥抱着我”……难道说,他还记得那件事情?可是,江晚临一直以为他在那件事情后一场高烧已经忘却了一切。不对!他应该是说的自己其他抱着他的时候吧……如果他还记得那件事情,事后怎可能那样对待男人…… 江晚临的思绪飞速转动着,只听主持人继续道: “那么这一对是共同答对了一个问题。我们来看看另一对情侣的回答:第一次遇见的地方……” 原本已经做好被淘汰的准备了的。谁知主持人在统计完沈凌那边的答案后却大大爆了冷门:沈凌他们居然一道题也对不上!没想到这个最具有检测意义的游戏竟得到了这样的结果,旁边早被淘汰的情侣们都发出微微的冷笑,主持人发现情况不对,连忙挽救局势开口道: “恭喜这一对情侣最后胜出!哇,这应该是战栗历届评出的平均年龄最小的情侣了吧!两位不要害羞~来一个热情的拥吻,庆祝一下你们的胜出吧!”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起哄声。江晚临却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开玩笑吧?居然赢了?最后一关居然就这样鬼使神差地赢了?!不,最重要的是,击败沈凌就已经达到江晚临的目的了,至于那个什么拥吻…… “啊……唔!” 江晚临正在飞快思考着如何坚决拒绝掉这个最后的要求——手臂忽然环了上来,搂住了他的脖子,接着——柔软的唇瓣贴了上来! “啊啊啊~~~~~~~~~~~~~~!!!” 四周一片尖叫声中,江晚临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无法思考,任凭那个人搂着自己。近在咫尺的那个人,江晚临几乎感觉自己不认识!——江流月,江流月为什么会主动吻自己! “我们是最佳情侣了啊,哥哥……” 只是一个简单的唇对唇的接吻,持续了很久。离开时,那个人非常轻地喃喃,这样痒痒的挠动江晚临的心扉。可是,可是,这不是假的吗?这不是你为了气沈凌才做出的吗?怎么会,怎么会让人有这样真实的感觉…… 江晚临说不出话来,愣愣望着面前那张熟悉又让人陌生的面庞。男孩同样抬头注视着他,漂亮的桃花眼,脸上有非常幸福的笑容,好像洁净鲜亮的彩虹一样。那笑容,江晚临后来想起……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次见江流月那样冲自己微笑了吧。 “哥哥,我想,我是真的……” 男孩轻轻开口。轻轻的说。还没等他说完,音乐忽然被切掉,四周灯光全部熄灭,接着从酒吧的几个角落里传出几声惨叫! 几秒死寂后,酒吧黑暗中的人们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疯狂的乱转!江晚临只听有人尖声惨叫,那声音在黑暗中让人毛骨悚然: “死人了——死人了——!!!” 紧接着听到“乒乒乓乓!”重物撞击玻璃整片整片坠地而碎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分外刺耳!江晚临下意识抓住了身边人的手,感觉那个人因为害怕而颤抖,江晚临不由得将那个身体搂在了怀里,低声喃喃道: “没事,没事,不是冲我们来的……” 即使看不到,江晚临知道,吧台那边正在遭到毁坏,酒瓶、玻璃杯、玻璃幕墙正在被砸砸毁。江晚临已经猜到了对方这一次行动的目标:不在杀人,只在破坏酒吧。他甚至已经隐隐猜到了这一次是谁来报复:就是那个多次向南叶要人却从未得到满足的男人! “不要害怕,应急灯很快就会打开,我们在舞台上,不会有人上来,你现在只要乖乖跟着我走……” 反反复复低声安慰着那个吓得发抖的人,把他紧紧抱在怀里,黑暗中慢慢向自己熟悉的舞台后面的通道摸索过去。原本以为就要到达安全出口了,正在这时——一只手却忽然拉住了江晚临! 在被那只手拉住的一瞬间,江晚临觉得自己的血液全都凝固了!他感觉到了那只手的力度,甚至熟知了那只手手掌的纹路,还有戴在那只手无名指上的冰凉金属物体,和戴在自己脖子上的东西一样,硌得自己骨头生疼,即使在黑暗中,他也可以清楚的说出那个东西的花纹、镂刻的名字!——浓的化不开的黑夜中,毛发一根一根竖立起,一股彻骨的凉气从脚趾顺着背脊蜿蜒着爬了上来! ——他、他怎么会……那么,他是不是也看见了、看见了…… 应急灯打开了,照着江晚临惨白得如同死人一样的面庞。江晚临好像灵魂被抽走一样瞪着面前的男子,这时房屋之外的一声炸雷落地,让人耳鸣的巨大轰隆声中,蓄积已久的暴雨倾盆下来! 5. 「是你!是你害死了妈妈——!!」 「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他也是你的孩子……」 「哥哥,我好冷……哥哥,我会死掉的吗?我会死的吗……」 「救救他,求求你……!」 「——我要救他?那么你,拿什么来偿还?」 墨汁一样粘稠厚重的夜,震耳欲聋的阵阵惊雷中,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如同一道道铁幕封锁了这个世界,好像要将这个世界化作一片汪洋。 在江晚临的记忆中,从未有过这样又急又狠的一场雨。其实江晚临一直很喜欢下雨,雨幕让他觉得安全,有一种被保护的感觉。可是,他不喜欢打雷,雷总是会破坏雨的那种安静。只有一种情况下江晚临不讨厌打雷,那就是在那个人的房间里时。他会很安然的坐在软软的绒地毯上,或者蜷在小沙发里,看着自己的书,那个人则坐在台灯下,安静地看着文件。江晚临很爱那个台灯的样式和颜色,是金色复古的镂花罩子,好像一只只翩跹欲舞的金色蝴蝶,在夜晚里独独亮起时光线十分柔和,映着那个人英挺的侧面,总这样让人不自觉沉醉。 又一下炸雷落地,江晚临房间的窗户被震得簌簌作响,独自在没有开灯的房间中疯狂踱步的少年觉得自己的神经都要在那雷声中被绞碎!他忽然又疯一般扑向房间大门,使劲撬动起门把手,门把手“咯咯”直响却只是纹丝不动,绝望的挣扎之中,江晚临又听到了那一丝一丝呻吟哭泣声,穿过了雨声的密封,从隔壁房间传来: “不要,爸爸!呜……求求你放过我……” 那声音足以让江晚临在瞬间陷入崩溃!他开始拼命地撞击自己的大门,被反锁住的门在剧烈撞击下根本没有反应。无数次徒劳努力后,少年软软地跪在了门边,将头抵着门。雨声不断,呻吟声、喘息声、哭泣声、求饶声却依旧不断从隔壁房间传来,仿佛那里发生的一切正清晰地呈现在人面前。少年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泥塑一样跪在房门前,一动不动。 雨“哗啦啦”瓢泼而下,炸雷一个接着一个,狂风嚣张地撼动着天地。跪在门边的少年忽然站了起来,直直地走向窗子,一道闪电在外面划过,少年的脸色雪白,表情之中已经丢失了一丝一毫生的气息。 他打开了灯,然后伸手打开了窗户,狂风裹挟着暴雨毫不客气地一下子涌进来,两边的窗帘开始在那肆掠中撕裂似的飞舞。少年爬到了窗台上,雨开始直直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如此沉重,如此冰冷,可他,已经感觉不到。窗台外面有一个非常窄小的装饰性阳台,江晚临从窗台跳到了阳台上。 这下,他完全置身于风雨之中,雷电仿佛就滚落在他的脚前,雨点张狂地鞭打在他的身上,暴风吹得他甚至难以站稳!全身上下在瞬间就湿透了,江晚临艰难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才让眼前的视线变得稍微清楚一点。借助着房间里的灯,他可以模模糊糊看见侧方的一个东西——是一个和自己的房间一样的阳台。 他房间的阳台和江流月房间的阳台之间几乎是一步之遥。在视线良好的白天那距离也许还不那样让人生畏,在这风雨飘扬的夜晚,那就是一个难以企及的距离。可是,他没得选。这是如今江晚临进入那个房间的唯一办法,即使万一失足他将从二楼坠下生死难卜。 又一声炸雷,江晚临默默擦了一把脸上的水流,攀到了阳台栏杆边上。如果他没有记错,这两个阳台之间正上方还有一座空调外机。江晚临几乎把大半个身子伸出了护栏,终于探到了那个东西。深吸一口气,江晚临一把抓住了那空调机外面的铁座,然后整个身子就荡出了他的卧室阳台之外! 空调铁座承受了他整个人的重量,开始“咯吱吱”呻吟起来。江晚临咬紧了牙,依靠着双臂的力量一点点向前挪动,最后,判断着距离差不多要到达另一个阳台了,江晚临再次一咬牙,身体奋力向前一荡——双脚果然就勾在了对面阳台的栏杆上! 当江晚临一个翻滚安全着陆在江流月房间外的阳台上时,少年躺在阳台上,觉得自己全身都已经因为刚才生死一线的短短十几秒而虚脱!雨水打在脸上,眼睛开始酸痛。在这个地方,几步之遥的房间里的喘息呻吟已经听得更加清楚了,男孩在无助地哭泣着,却听不见那个人的声音。江晚临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越来越酸、越来越酸,他开始不住地去揉眼睛,不停地揉,想要阻止那些不断从脸上滑下来的东西,可是没用。 支撑着虚脱的身体从雨中站起来,他无力地拉开了那个房间的窗户,房间里那种特殊的腥咸气味扑面而来,很快就和外面潮湿的水汽混为了一体,让江晚临想要呕吐。全身湿淋淋地,踩在那个房间的木地板上,没有人对他的到来表示反应,男孩依然在阴影里呻吟,男孩身上的那个人依旧背对着他在抽动,一下一下狠狠地抽动。 “放过他……” 从少年颤抖蠕动的嘴唇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没有人理睬。床那边仿佛是一个黑色的魔窟,少年不想接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步步沦陷。江晚临蹒跚地走过去,一声不响地跪在了床前。 他这个动作——床上的人动作却忽然停了。男孩仍然在抽泣着,恶魔一样的男子转过头来,黑白分明令人战栗的眼睛没有感情地盯着床前浑身湿透的少年,轻得好像因疼痛而产生的幻觉的声音慢慢道: “为什么,给我下跪。” 少年没有抬头看他,空洞洞的声音回答: “我认输了……” “为什么给我下跪。” “我认输。” “我是在问——为什么给我下跪?!为什么、为什么又是因为他!!”男人在瞬间暴怒了,一把将跪在地上的人提了起来,“你在我面前的骄傲呢?自信呢?!嗯?回答我!!从不肯为我屈服一丝一毫,却会因为他在我面前跪下!!回答我,为什么!!!” 被抓在手中的人儿面对着男人的狂怒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许久之后,那阖着的眼睑之下慢慢流出两道眼泪,那浅得几乎看不见的泪痕,却好像刀迹折磨一样深深刻在男人的心上! “放过他,那不是他的错……” 少年嘶哑着声音低声说: “一切向我来吧,我愿意承受一切……” 连男孩都已经停住哭泣了,弥漫着经验气味的空间里一片死寂。许久后,还是男人哑然失笑,松开了手中的少年。少年睁开眼睛,居然发现一抹笑容挂在男人的脸上,那笑容让江晚临莫名的心慌。男人抓起了床上的男孩: “你,赶快自觉走吧。你听到了吧,有人自愿代替你,来接受我的折磨……——还站着干什么!给我立刻滚!” 无措望着江晚临的男孩被男人强行扔出了门外,然后房间门再次被锁上。江晚临望着江流月被赶走,脸上同样露出一抹惨淡的笑。男人转过身,看到江晚临脸上的表情,讥讽的笑容再次浮了上来: “自愿献身的圣女,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做好准备为了崇高的理念将自己献身给恶魔了?” 江晚临惨白着脸,雨水蒸发带走的温度让他冷得瑟瑟发抖,青紫的嘴唇蠕动着,慢慢吐出几个字: “我并没有认为……这是折磨……” “是么?”男人脸上那如出一辙的讥讽笑容让江晚临从心里感到一阵凉意。那全裸着的身体慢慢接近过来,那硕大无比的坚挺依旧昂扬着,正在江晚临的眼前,江晚临不愿去看,慢慢闭上了眼睛,谁知下一秒,那灼热的东西就抵在江晚临的嘴上! “不是——那么,向我展示你的诚意。” 睫毛在颤抖,非常快的颤抖,好像翅膀落雨的蝴蝶在狼狈地躲避。几秒过后,少年的嘴慢慢张开,将那个东西含了进去,舌也开始非常缓慢的工作起来。男人却好像不满足于他的慢动作,一下子将自己的那个东西抵到了少年的喉咙深处! 一瞬间,少年几乎窒息!他想要咳嗽,那个塞满了自己口腔的庞然大物却不允许!他唯有慢慢地慢慢地顺过气,然后用舌笨拙地抚慰起那个正在躁动的灼热之物。 那个东西很快就在江晚临的嘴中越变越大,当江晚临感觉那东西的前端就要射出来的时候,男人却忽然将它拔了出来,然后——少年被撂倒在了床上,没有任何前戏,那个巨大的东西一下子插到了江晚临的后面! “啊啊啊啊——!!!” 江晚临没能忍住自己的那一声惨叫,那后半身简直都被撕裂的感觉!!!可是这仅仅是个开端,男人开始在他的身体剧烈抽动起来,那完全超出江晚临忍耐范围几千几万倍的痛苦让江晚临的尖叫声再也难以停下! 男人在江晚临身体里的第一次高朝很快就迎来了,可是男人丝毫没有停息,再次抽动起来!在那痛达到顶端的时候,江晚临感觉自己灵魂都被抛上云端,在痛到感觉不到痛的时候,江晚临甚至感觉到一丝的快慰! 江晚临忽然哭泣起来。他从不记得自己在男人面前有过今天这样多次的落泪,在任何人面前都没有。男人看着默默流泪的少年,加快了抽动: “这不是你愿意的吗!这不是你自愿为他如此的吗!” 少年闭着眼睛,依旧在不停流泪,一边喃喃: “是的,是我自愿的,但,不是为了他……” 高朝再一次来临,灵魂再次抛向高空。逆风下坠的痛苦与快感交叠中,江晚临感觉自己的心也正在从高空跌落,摔得粉碎!——内心深处一个小小的东西在无力地哭泣:是的,是的,我爱的人、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情!但却不是以这样屈辱的姿态! 向男人撒谎,“背叛”男人和其他人接吻,一切罪过都是他在先,他并不怨男人的发怒。可是——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在作祟!我爱你,江无尘!我爱你!可是是什么让我们彼此追逐,接近后又伤害!难道唯有以血和泪做祭奠,将痛苦的烙印打在我们的身上,才能消除我们彼此间的不安全感,才能将我们永生永世绑在一起!!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暴雨嘶吼着疯狂抽打着大地,他在黑暗的房间里默默流泪,直到天明。 6. 会不会疯掉呢?这样下去,会不会疯掉呢……? 但是在疯掉之前,干脆死掉好了。死了,就不会再将身心束缚于这样一个小小的躯壳里。面对这个失去色彩的世界,我早已经绝望。我明明,是一个自由的灵魂…… ****** “那件事情”以后,每个在江家工作过的仆人都知道,江家有一个绝对的禁地。 很显然,在“那件事情”发生后,江家家主江无尘就把全府上下除了管家以外的所有仆人更换了一遍。于是,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江家二楼走廊尽头、常年被锁上的房间,曾经到底是给谁用的。只能有猜测,是给江家曾经的女主人沈清霜——男主人江无尘在妻子死后睹物思怀悲伤难抑,于是就将那个房间锁了起来不准任何人进入。 这似乎是一个说得通的理由了,可是,依旧不断有好奇的仆人试图进入那个房间,一探死去女主人闺房的究竟。 那一天,便是有一个仆人,费了千辛万苦,终于打开了“那个房间”的大门。可是,当他后来狼狈地从里面出来时,其他仆人们发觉他似乎在那个房间里受到了惊吓,神智都变得有些恍惚。在管家发现事情赶过来之前,其他好奇的仆人们纷纷询问他里面到底有些什么,那个人却只是瞪着天花板,口齿不清地一遍遍喃喃道: 「地狱……那是个……真正的地狱!」 后来那个仆人就被赶过来的老管家接走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那之后,仆人间关于那个房间产生了更多的猜测,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说,男主人江无尘在里面养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个谣言显然很荒诞,但到后来,居然还慢慢被接受了。罢,就算里面是养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对仆人们而言,事情就到此为止了。那个房间只不过是作为他们茶余饭后满足好奇心的谈资,更深一层的,没人会去探究,也没有人有那个胆量。 那个房间就在议论纷纷中被神秘尘封了五年多。如今,又一件引起仆人们兴趣的事情发生了:江家的禁地又多了一个。这次房间的主人不用猜测,大家都知道那是江家二少爷江流月的房间。可是关于关在里面的东西,却有了另一种说法:二少爷房间里关着的并不是二少爷,而是江家大少爷——江晚临。 “过了这么几天,你终于想吃东西了么?” 略带讽刺的声音,透露着恶魔的气息。一身干净睡衣的男人优雅依旧地坐在桌旁,一手端着盘子,看着床上的少年。自从江晚临被关到这里,甚至没有仆人接近过二楼,江晚临的饮食起居都由男人一手包办,江晚临真正变成了江无尘的禁脔。 江晚临勉强从床上支起身,蹒跚着下床。移动之时,下半身又传来撕裂的痛感,可是江晚临对于这种程度的疼痛已经习惯了。几天来,江无尘几乎是没日没夜地与他做爱,疯狂地向他索取。在江晚临精力能够支撑的时候,他甚至会去回应江无尘,因为在爱的人面前,他不愿意自己成为被强迫的那一个。可是这种地狱般没有尽头的生活,江晚临还是很快就濒临崩溃了。 少年勉强地走到了桌前,刚刚拿起餐具,就被那个人从手中取走。那个略带玩弄的声音在上方道: “不,不要接触餐具。有我喂你就行。我可不想你拿到小刀后就立刻往自己的手腕上面割,我还不想你现在死。” 虚弱的几乎站立不稳的少年嘴唇颤抖,慢慢的,终于发出几个微弱的字: “我不会……自杀……” “但是你有自杀的前科。” “现在我不会自杀了……我还想要……和你在一起……” 江无尘放下手中的餐具,一只手拧起江晚临削瘦的下巴,凝视着他那双越发清澈的大眼睛,仿佛想要去探究少年刚才那句话的真假。少年同样望着他,孩子一样懵懂而无邪的眼神,藏不下一丝一毫欺骗的成分。男人看着看着,不禁低声喃喃道: “当然,你现在就和我在一起。我们会这样永远在一起……” 说完男人俯下头,在少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少年的身体因支撑不住而抽搐着,男人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背,另一只手就伸进了少年的衣服,玩弄着少年胸前敏感的突起。少年的身体开始因为刺激颤抖起来,完全软在了男人的臂怀里,男人于是很顺理成章地翻身将少年压在了桌子上,舌肆无忌惮的在少年的口腔中掠夺,另一只手也开始在少年下身游走。而江晚临只是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不去做抵抗。 ——新的一轮,又开始了么…… 激情过后,少年眼神涣散、全身无力地缩在桌脚,男人起身,穿好衣服,刚才的热情疼惜好像都是幻觉,退得无影无踪,男人走出门之前甚至没有回头,毫无感情的声音冷冷道: “我下午有事需要出去一下,晚上乖乖等着我。” 缩在桌脚的人垂着头没有回答,任凭那个人出了门,“喀嚓”的声音,门再次被从外面锁上,脚步声远去。一会儿后,听到楼下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渐渐远去:那个人的确走了。 少年这才慢慢从桌子角站起来,身体负着伤加上几天没进食,他几乎难以抑制住自己身体的颤抖。房间里没有钟,江晚临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勉强将放在桌上早已冷掉的饭菜扒了几口,然后就弃下了,慢慢摸索着进了浴室。 热气氤氲中,江晚临看着那个人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伤痕,默默擦洗着。项链依旧挂在脖子上,镂刻着那个人的肖像和自己的名字。江晚临双手捧起项链,郑重地再一次亲吻它。眼眶干干的,流不出一滴眼泪。 江晚临只在水中泡了一会儿,待自己全身的酸痛感消失一些后就起身了。他实在很着急,怕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而现在,他实在是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需要去确认,去决定。 沐洗出来后,不意外的发现衣柜里除了睡衣什么也没有。不过没关系,江晚临早就料到了这一刻,所以在衣服全被搜走之前他就偷偷藏了江流月的一套旧校服在床底下。 将衣服取出来穿上。果然江流月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是小了一点,不过没关系。房间里也没有镜子,江晚临站在那已经被铁条封死了的窗户前,从那被分割的玻璃窗户里看自己残缺的倒影——苍白的少年慢慢在嘴角扯起一抹笑,低声对自己道: “加油吧……” 这时,他的房间门被轻轻扣响了。这是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听到有人敲他的门。可是江晚临并没有惊讶。江晚临静静从窗边走回来,接着就听到那个声音——囚禁着他的门锁被打开了。 “少爷……” 老人低低的声音,那个略微佝偻的人影从外面静悄悄走了进来: “一切都准备好了么,少爷?” 黑色的轿车在驶到大门的时候稍稍减速了。保安看到驾驶座上的人毫不犹豫的放行了。 一动不动躺在轿车后排座椅上的少年听着大门再次在自己身后“吱悠悠”关上,那栋宅子离自己越来越远,一股难言的想念慢慢揪住了少年的心。 轿车驶到偏僻的地方终于停下。坐在前座的老管家回过头来,看着后排已经坐起的少年: “以后,就请少爷自己照顾好自己,千万保重了。” 江晚临看着面前尽心尽力照顾了自己十几年、把自己当做亲生孩子一样的老管家,哽咽到了喉头,硬是被他咽了下去,好久之后,淡淡回答道: “麻烦你了,张溥。日后,江无尘若是追究起来……” “我在江家当了一辈子仆人。老爷最多不过解雇我,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张溥安静打断了江晚临的话,历经事故的声音中,有一些与他头上零星灰发一样的苍凉: “与其被他解雇,我更不想看到老爷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后悔一辈子。” 江晚临一时语塞,默默地,一会儿后,低声道: “那么……我先走了。张溥你也请保重!” 张溥默默地点点头。江晚临伸出手去开车门,正要离开,张溥忽然又喊住他: “……少爷!” 江晚临停下手中的动作:“……” 张溥停了一下,脸上刻满岁月沧桑的老人,悲伤地看着江晚临: “如果事情办完了,记得回来看一看老爷。老爷只是一时被嫉妒冲昏了头,并不是真的想伤害你。我看着老爷长大,我了解他,他从小一个人,从没有在乎过什么东西,一旦有了让他在乎的东西,他会比一般人更害怕失去。老爷他是真的爱着你,比爱自己更多!” 江晚临的心好像被刀狠狠剜了一下,痛得说不出话来!他怔在那里好久,终于慢慢扯起嘴角,向老人露出一个完整的笑容: “谢谢你,张溥。这并不是离别,我只想去确认一件事情,如果顺利,我会立刻回来的。” 很少看见那个孩子的笑,这次一见,那笑脸好像雨后百合,明亮而纯洁。张溥不由愣住了,而那孩子已经打开车门,走了下去,临走之前,嘴边还带着那一抹浅笑,向他挥挥手。 注视着那个孩子的背影在阳光中渐行渐远,张溥好像被钉在了座位上: 那时那孩子的笑容,自己会记得一辈子吧…… 好像天使降临一般,怀抱素馨,洁白的羽翼在身后展开,周身围绕着光环。 可是,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感觉—— 天使就要如此展开翅膀,翩翩离去…… 他们……就要失去他了…… 7. 老旧居民区,那一条条小巷还是那样歪歪斜斜未经修整。下午三点的阳光从居民楼的空隙间窄窄的照设进来,暖洋洋、静悄悄的,坐在楼房前晒太阳的老人都好奇的看着那一个一身校服的少年从小巷里一路走了过去。 在那个斜斜挂着一块旧牌子的门面前停下,江晚临深深吸了一口气——的确是好久没有来到这里了——他走进了千唐唐手术馆。 下午三点多,正是一班训练的时间。江晚临悄悄绕过了道场,然而那些孩子训练时呐喊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多么年轻、多么富有活力的声音啊,从江晚临内心深处,他是多么羡慕那些孩子们,可以尽情训练,挥洒汗水,在阳光下无忧无虑笑得灿烂。这样简单平静的生活已经永远不可能属于江晚临了,他已经负上了一身伤疤和疲倦,而且还不能停歇,他注定要在黑暗中踽踽独行。 当他找到唐一刀时,唐一刀看着他,并没有如以前那样首先一顿劈头臭骂,而是轻轻喟叹了一声: “来取回你的东西了吗?” 江晚临点点头。 “终于到这一天了吗?” 江晚临没有说话。唐一刀转头进了内间,一会儿后出来,将一个信封递向江晚临: “这是你的银行卡。上面存着你这五年来在我这里和在别处打工赚的钱还有每月节省下来的大笔生活费。” 唐一刀顿了一下,然后慢慢道: “如果你节俭一点,下半辈子靠这笔钱渡过没有任何问题。” 江晚临伸出手,谁知唐一刀却在江晚临想要拿过信封时将信封一角紧紧捏在了手里。唐一刀前所未有严肃的凝视着江晚临: “——可是你真的考虑好了,下半辈子要孤独渡过?” 被那双眼睛认真盯着,江晚临不禁怔了一下,慢慢道: “我不会一个人离开……” 听到江晚临的回答,唐一刀轻叹一声,松开了手: “同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和孤独有什么区别。我就说过了,你们这个年纪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我这个老头子完全无法理解……罢了,既然你这可能就是最后一次来看我,你是不是也要多呆一会我们叙叙旧?” 唐一刀领着江晚临进入了道场,坐在了道场旁边一排专门为学员家长准备的椅子上。两人都默默看着道场中间的孩子跟着教练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地训练着,唐一刀忽然感叹道: “真的是一晃十年。记得你初被江无尘带过来时,也是这样小的一个孩子。” 忽然听到唐一刀提到那个名字,江晚临顿时更加沉默了。唐一刀仿佛没有注意到江晚临的异常,继续自顾自感叹道: “我犹记得你爸爸第一次把你带进来的时候,你绷着小脸不苟言笑,对谁都那么冷冰冰,但是很认真。我叫你向我行礼,你这个小不点还真就那样一丝不苟、像模像样的向我行了一礼,惹得我笑出来了。江无尘那小子就在一边抗议起来了,说我没一点为师的威严,没办法,我就是这样一个老不正经嘛!我当时就想,江无尘这小子,明明是被我打出来的,怎么忍心又放自己的宝贝儿子也到这个地方来接受我的毒打呢!” 江晚临听着,思绪也随之慢慢飞远,想着那一段遥远的时光,江晚临不禁轻声道: “爸爸……也是你教出来的吗?” “嚯当然!不然你觉得他那样好的身手能师承哪家?不过,他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人,你和你爸爸都是。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你们都是一条筋的人,认定的事情不管怎样一定会做到底——还好这点上可没学了我。” “……爸爸也是他的爸爸领他来的?” “你爸爸可没有你这么好的待遇!你爸爸是我亲自招进来的。嘿嘿,说是招进来……那一次我被拉去当评委,熟人相邀实在没有办法拒绝的啊,只好去了!结果是那个学校的一个小社团举行的一个非常小型的比赛,那个时候我就注意到你爸爸了,不是因为他胜出了,而是……怎么说,被他脸上坚韧的表情打动了。比赛结束,我问他要不要跟我学,他居然拒绝了!多少人踏破门槛想要我教!我那时也年轻啊,倔脾气上来了就天天跑去路边截住他打,好几次打得他鼻青脸肿。恩,他一定也没告诉家人真相,不然我早就被抓起来了!后来我就告诉他‘想赢过我?跟我来学吧!’然后他就跟我来了……” 江晚临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身边那个笑眯眯讲述着往事老头儿。虽然他是知道唐一刀是个没正经的,没想到他和江无尘之间还有那么段“有趣”的过往!江无尘等于是被威逼绑架着来到千唐的!然而,想到如今那个总是西装革履、冷漠威严的男人也有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时候,每天放学被一个怪叔叔莫名其妙地拦住暴打一顿,脸上还总是一副不愿认输的臭表情,江晚临竟然又觉得那个人离自己更近了一些,那个人的身上又多了一些温度——不知不觉,江晚临的嘴角就浮现出一抹浅浅温柔的微笑。 “江无尘那小子,也是一个训练起来不要命的家伙。他练习沙包的时候,好像跟沙包多么怨大仇深的样子,多少个沙包就那样被他踢坏了!心疼死我了!一到那时候其他人便全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殃及,他就一个人在道场里非要累死累活全身湿透虚脱为止!为了这个,我不知骂了他多少次了!不会比骂你的少!他就那样一副臭脸,我看不过了就甩他一脸毛巾让他洗个澡滚蛋!算老子当初自作孽了……” 那个下午,唐一刀就骂骂咧咧把江无尘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恶劣事迹全部拿出来向江晚临控诉了一遍。那天江晚临离开的时候,唐一刀送他到了门口,却一改刚才市井流氓的模样,认真凝视着少年,对他道: “还想知道关于他的事情吗?——想,就回来。不然,你将失去真正了解他的机会。” 那张小小的卡片被江晚临揣在校服口袋里。雨点一般纷纷落在身上的阳光中,江晚临走出了那老旧的小巷,坐上了公交车。 沿路熟悉的风景,江晚临在那个最熟悉的站台下车。那个时间是下午四点多,车站附近静悄悄的,还有十几分钟过后,将会有大批和江晚临穿着一样衣服的人从那个大门中涌出,踏上回家的道路。 和门卫解释了好久,门卫才相信江晚临的确是生病返校的,放他进了学校。学校里同样是安静的,除了几个年轻的身影在操场上打球,再没有更多的行人。江晚临慢慢走过去,路边熟悉的花坛、林荫、教学楼,江晚临都把它们一一录入眼底——谁知道,这会不会是他最后一次来到这里? 走到了高一年级的教学楼。那个人的班级他曾经去过太多次,从高三教学楼那边闭着眼睛都可以找过去。不过,这样在他上课的时候来找他,还是第一次。江晚临走到了教室门口,正在犹豫着要不要下课再来,教室里正在上课的老师发现了他,停下授课走过来。 “我……想要找江流月……” 老师走回班级喊出了那个名字。江晚临下意识就走到了一边教室目光的死角。 “——哥哥?”从教室里跑出来的男孩子显然没有料到会是他,吃了一惊: “你没有上课么?怎么……” 那天后江流月就完全住校了,对于后来发生在江晚临身上的事情也一无所知,甚至还以为江晚临每天都在正常的上学。也幸好他不知道。江晚临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我提前请假出来了。” 看着江晚临的笑,男孩却莫名感觉有些不对劲,不由小心道: “哥哥你脸色不太好,好苍白,是生病了吗……” “不。” 江晚临摇摇头。好像在考虑着什么,又莫名的摇了摇头,忽然对面前的男孩子道: “流月,你还想要离开这里吗?” “什么……?” 手指不由得更紧地捏住了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卡片,那里承载着这五年多来他的坚持、他的努力、他的奋斗: “我现在,有能力带你走了。你还想要离开吗?” 8. 手指不由得更紧地捏住了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卡片,那里承载着这五年多来他的坚持、他的努力、他的奋斗: “我现在,有能力带你走了。你还想要离开吗?” “可是,哥哥……”江流月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年: “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要离开?” ——霎时间,江晚临的瞳孔倏然放大!得到这个意料之外又好像应该在意料之中的答案,江晚临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他愣愣的站在那里,坚持五年多来的承诺,就在此刻宣告瓦解。江晚临不知道这对自己而言是解脱还是苦涩! “不,我只是在想……”江晚临艰难地开口,不愿面前男孩发现自己的异常,“也许你已经厌倦了这里的生活,到一个新的地方去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你会更快乐。你不是经常对我说,你希望离开这里……” 江流月摆摆头,从未见过的苦涩的笑容在他脸上浮现: “——可是,哥哥,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啊。” 看到江晚临一动不动,江流月苦笑着继续道: “虽然,虽然我曾想过要逃离这里。可是……事实上我是无法割离这里的啊。这里有这么多我爱的人,有同学,有朋友,我不可能完全放下他们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即使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我也会想念。我……是无法离开这里的……” 江晚临还愣愣站在原地,男孩伸手拉了拉他的衣服,小声道: “哥哥,你也不要走好吗?你离开了也会让我想念,难道你忍心看到我难过的样子?” 少年终于回过神,在脸上扯起一抹笑,轻轻道: “……放心,我不会走的。” 你不走,我亦失去了离开的意义。这座城……也有让我无法离去的人…… 江流月凝视着江晚临,忽然上前来抱住了他。江晚临一愣,慢慢地也环过手臂,将男孩搂在了怀里。 “谢谢你,哥哥……” 听着男孩在他怀中细微的呼吸声,竟有一种感动在江晚临心中升起——这五年的努力,终究是没有白费的啊。无论他在哪里,他都要尽一切努力继续守护着他,永远,永远…… 少年不禁闭上了眼睛,在心中轻轻道: 「所以,一定一定要找到幸福啊,流月……」 下午六点多。琥珀正坐在吧台后面,漫不经心的拾掇着那些酒瓶。自从上个星期有人来砸场子,酒吧就关门重新装修了。那次事情是琥珀来到这里后发生的性质最恶劣的一次,有些吧员甚至考虑着辞掉工作,害怕受到牵连。然而在南叶雷厉风行的处理下,吧员们的情绪很快就被安抚了下来,昨天战栗再次开门营业,生意还是和以前一样火爆,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现在时间还早,宽敞的大厅里,椅子都整整齐齐摆放着,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影也没有,连服务生们都溜出去玩了还没回来。琥珀正无聊的擦着杯子,酒吧后门过道的风铃声响了。大概是哪个溜出去玩儿的服务生回来了吧,琥珀懒懒想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谁知那个脚步却一直从门后的走廊延伸过来,来到了琥珀面前,在吧台前的椅子上坐下。琥珀终于抬起眼,看清来者的那一瞬全身一震,下意识停下手中的动作,不可思议的声音已经脱口而出: “江晚临……大哥……” 少年没有去看琥珀惊讶的表情,低下头,淡淡道: “请先给我一杯酒。” 琥珀连忙转身,忙活一阵后,一杯酒被放在了江晚临面前。江晚临浅尝了一口,是一种清浅的酒,然而沁人心脾,喝下如能让人忘忧。江晚临不由得就舒展开了眉头,向面前的男孩露出一个微笑: “好酒。” 琥珀也松了一口气般没有说话,微微泛红的脸上却露出纯真的笑容。江晚临也一言不发地低眉慢慢品着酒。两人间寂静着。 “南叶呢?” 过了一会儿后,还是江晚临开口,不经意般问道。 “叶子大哥不在这儿,大概是出去办事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其他吧员?” “都出去玩儿了。” “你怎么没有跟他们出去玩?” 琥珀愣了一下,没有料到江晚临会问出这个问题,讷讷道: “我对他们玩的那些东西都不感兴趣……” “我还以为是因为南叶克扣你工资。” “怎么会?叶子大哥那么好的人……” 琥珀笑着解释着,少年却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慢慢放在了吧台上。男孩的笑不由渐渐停住了,看着放在吧台中心的那张卡片,疑惑地道: “这是要……干什么……” 少年慢慢举了举手中的酒杯,道: “你为我准备的这杯酒的报酬。” “刷卡?江晚临大哥你开什么玩笑,我当然不会收你钱……” “不。这整张卡都是给你的。卡的密码,就是我的生日。我生日那天,你为我准备的庆祝会我没能来参加,非常的对不起,后来南叶都把一切告诉我了。” 江晚临说完,琥珀整个人都呆住了。好久之后,才反应过来,思绪依旧混乱着,琥珀结结巴巴地道: “生日宴会、没关系……那个、我也并没有准备什么……不,我是说……银行卡这样贵重的东西,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 “因为我已经不需要它了,我希望为它找一个更有价值的主人。” 听着江晚临貌似平静的回答,从一脸疲惫的少年进来就一直隐忍着自己的担忧的琥珀终于忍不住了,脱口而出的声音急切的道: “为什么不再需要?发生什么事情,江晚临大哥?” “……” 直到这时,一直面色平静的少年,感情中才显露出丝丝破绽。他深深地低着头,双手握着面前的酒杯,身体竟然开始不经意的颤抖起来!琥珀手足无措地望着他,少年忽然低低道: “琥珀,我觉得我快支撑不住了……” 从未看到江晚临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琥珀整个人都傻了: “江晚临大哥你不要吓我!到底怎么了?” 江晚临抬起手指静静撑住额头,没有回答。没一会儿后,一个再度恢复冷静的少年再次出现在了琥珀眼前,望着面前的男孩,平静道: “琥珀,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一个很长的故事,也许你会觉得无聊觉得可笑,但是,就这一次,你……愿意成为我唯一的听众吗……” 难道,记得当初那些事情的人,如今,就剩下我了吗? 为什么要留我一人于回忆的流沙,背负着那些沉重回忆,艰难独行…… 我……已经快要窒息…… ****** 你无法想象我已经默默凝视了你多久 但你就像我心口的一道伤疤 虽然重要到 分分秒秒无法忽视 却永远 无法触碰 …… 对于江晚临而言,他可能永远不会想起那个下午,在他十岁那年。 那个下午,他还是跟那个人坐在花园里,和过去几年里的每一个周末下午一样。可是那一天,他和那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微妙到也许当事人自己都没有察觉。 当那个女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到花园,江晚临正在目不转睛的描着线,男人捧着茶壶坐在一旁的摇椅里专注看着他的一笔一画。 “无尘,这是我那个孩子,你还没有见过他。” 打破花园里的宁静,开口亲昵称呼着摇椅中男人的女子,右手中牵着的那个男孩子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两个陌生人。在女子的再三催促下,他终于开口喊了一声,非常小的声音,怯怯的: “爸、爸爸……” 9. 那时的江晚临背对着他们,专注甚至让他没有发觉发生了什么。而江无尘也只是草草的扫了那两人一眼,点点头“知道了”,然后又转回头看着少年: “这个线,可以描粗一点。” 少年歪过头看了看,依言在那个地方重新细细描画起来。花园里,好像又恢复了开始只有两人时的惬意宁静。谁都没有发现,那个站在花园边缘的女人,身体居然忽然开始颤抖起来。 第一个发现女人不对劲的是被那个女人牵着的孩子——他的手被女人攥得越来越紧,简直好像要把他的手指捏碎!小孩子不由得挣扎起来,想从母亲的手中脱离,可是却根本挣不开。他抬头去看自己的母亲,发现母亲全身剧烈颤抖着,双目圆睁,那狰狞的面容让他吓得一下子就嚎啕大哭出来! 小孩子的哭声终于惊动了那边的两人!两人在一瞬间都发现了女人的异常:那明明如同天使一样的面容在这一刻却如同魔鬼般扭曲着,和她之前温婉淑良的形象完全不符!江无尘刚刚皱了皱眉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女人忽然冲了上来,将江晚临画架上的画扯下来撕成了粉碎! 粉碎之后,女子开始趴在地上将纸团全部塞进了自己嘴里,狼吞虎咽的样子,好像唯恐不及!江无尘将愣住的少年拉到了自己身后,皱着眉指挥赶来的仆人将女子按住。谁知女人的力气竟是大得惊人,三个男仆才勉勉强强控制住了她,她依旧剧烈挣扎着、嘶吼着,那披头散发如同恶鬼般的模样,让人骇然! “把她带回房间。” 皱着眉冷冷吩咐男仆把那个人架走,男人这才把少年从身后放了出来。俊朗的面容依旧凝重,江无尘简单对江晚临道: “你也先回房间,不用管刚才发生的事情。” 少年脸上闪烁着惊疑的神色,但没有说什么,径直离开了。看着少年也走了,江无尘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出去: “殷医生吗?是的,麻烦过来一下,她又犯病了……” “她之前就因为孩子问题,面临来自家族内外的压力太大,患有长期的抑郁症。可是那时症状完全没有这么激烈,平日里看上去就是个正常人。现在短短两天内,她已经是第二次发病了,比起前一次在婚礼上到处乱跑,她现在发病甚至连人都不认了,种种举止完全失去了理智,这么严重的情况……” 瞥了一眼男人,发现男人一言不发的站在床边,医生于是小心将自己的建议说了出来: “这么严重的情况,于情于理,您都完全可以让她住院调理,免得干扰您的……” 江无尘看着床上被注射镇定剂后终于安静下来的女子,终于还是疲倦的摇摇头: “罢了,就让她住家里。只是要麻烦你您,经常来看看了。” 医院所能提供的也不过药剂辅助和心理疏导,在治疗精神病上,从来没有一针见效的神药。谁不知道精神病院、精神病院,进去的不一定是精神病,进去后一定会有。江无尘虽然对床上名为“沈清霜”的女子一点感情也没有,但总归已是他法定的“妻子”了,不可能完全弃之不顾。 总算处理完了沈清霜那边,江无尘疲惫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当是时,七点多钟,晚餐时间已过。打了一个电话给张溥,确认江晚临的晚餐已经送过去了,江无尘总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刚刚挂下电话,房门却被悄悄推开了。江无尘眉毛一挑,正想着这是哪一个仆人居然这样不守规矩,一声招呼不打就进主人房间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怯怯地走了进来。 “爸爸……” 还是小白兔一样怯弱的声音,小心喊着他。江无尘不由得就伸出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不得不说,江无尘实在是一个对小孩子缺乏爱心的人,连自己的亲生儿子刚回到这里的时候他都是一番冷遇,更别说一个和自己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孩子。 看到江无尘没反应,那个小身影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了几步,小心望着江无尘,轻轻道: “可以抱抱我吗,爸爸……” ——如果那个人也会这样向自己撒娇就好了。第一个冲进江无尘心中的居然是感慨。其实他是多么希望被那个人依赖,让那个人放下那种时时刻刻冷漠戒备的样子,腻在自己的怀里,一遍遍喊自己“爸爸”。可是,原来喜欢被人依赖,也不是每一个人向自己撒娇都行的。江无尘不由得就再次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考虑到男孩的母亲不久前就在男孩面前发病,男孩可能受到了刺激,江无尘还是缓了缓语气,客客气气道: “我现在很忙,你可以找别人去玩?” “爸爸,可是,爸爸……” 男孩的大眼睛中沁出了水雾,泪汪汪的望着男人,无声的向男人伸出手臂,希望得到男人的拥抱。 ——怎么会有这样缠人的小孩?! 只养过一个小孩、而且还只有自己缠那个人的份那个人从不理自己的男人,根本无法理解小孩子这一种生物。耐心终于耗尽了,江无尘径直拿起桌上刚刚放下的电话: “喂,张溥吗?小孩子都没有保姆的吗,让他到处跑?!” 一会儿后,一个人就冲了进来,正是管家张溥。看看眼泪汪汪的男孩子,再看看处于忍耐极限的男人——张溥总算明白了江无尘给他电话时语气里满是不耐烦的原因了。男人可是最讨厌别人随意打扰他的安宁的。张溥连忙在老爷爆发之前一把挟住了男孩子,把男孩往门外拖,一边小声安抚道: “小少爷,请随我来……” “呜,爸爸……!爸爸!呜呜呜……” 谁知,男孩却在张溥拉住他的那一刻,“刷”一下积在眼底的泪水全部流了下来!男孩委屈哭泣的样子让张溥也心软了,一时间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继续下去。结果男人依旧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张溥于是只好强行把男孩带了出去。 “江流月少爷,回房间去吗?” “妈妈呢?我要妈妈……” 看着男孩一直伤心哭泣着,原本因为前女主人艾棠而不是很待见沈清霜母子的张溥也不由得心软了。沈清霜刚刚出了那样的事,就算孩子还小不懂,也总归会受到刺激。偏偏江无尘实在不是一个心软之人,那孩子不可能从江无尘那里取得温暖。来到这个家庭实在是苦了这个孩子了。 百般安慰,男孩子却一直抽泣着摇头。张溥无可奈何,只有道“那你千万不要再擅自进那个房间里去了”,叹息一声离去。 当少年从房间里走出来时,隐隐就听到走廊那边传来一阵啜泣声。江晚临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一个小黑影缩在走廊角落,头埋在臂弯里,肩膀在微微颤抖着。 ——这是……哪里来的孩子?一个人在这里哭泣? 江晚临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去管。自己显然不是一个适合安慰人的人,说不定只会适得其反。正当江晚临下定决心,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却忽然从臂弯里抬了起来,依旧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轻轻喊了他: “哥、哥哥……” 那小心翼翼的声音,好像一瞬间勾起了江晚临心底最深层次的疼惜与温柔!江晚临就全身一震,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去,正好,与抬起头来的男孩四目相接: 那大大的眼睛,小鹿一般柔软胆怯,充盈着泪水,小心翼翼地仰视着他,好像在乞望着他停下脚步,给自己一个温暖的怀抱,洗去他那一身孤独与无助。 ——就是那一刻,江晚临下定了决心,他要永远、永远守护那一双眼睛,守住那双眼睛中的单纯与温柔。 10. “慢点吃……” 餐桌旁,看到面前人好似饿了好几天的狼吞虎咽的模样,吃饭从来是细嚼慢咽的少年有些瞠目结舌,而其中更多的还是心疼: “晚上没有人给你送饭吗?” “有的……” 面前正忙于吞咽的小脑袋抬起来,还沾着饭粒的脸上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 “但是不合胃口,我倒掉了……还是哥哥你的手艺好啊~” 听闻此言,江晚临不禁露出微微的苦笑: “这也不过我在厨房找到的剩下的菜热一热罢了,和给你送去的恐怕不会有什么区别。” 男孩再次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撒娇般道: “这次不同,是哥哥你亲自给我送来的嘛~” 也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撒娇过,更不知如何去应对,江晚临尴尬了几秒,然后有些无可奈何地道: “以后要好好吃饭,不要跟他们闹脾气。” “我会听你的啦~哥哥……”男孩子吃着饭小声回答道。 看到男孩的神情中又有些郁郁,之前断断续续听说的关于男孩身世的事情又回到江晚临的脑海:沈清霜未婚生下了江流月,江流月就是在父爱的缺失与同龄孩子甚至大人的嘲笑中长大,一直很自卑孤单。沈清霜嫁给江无尘,江流月也跟着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继父江无尘不关心他,沈清霜下午又莫名其妙地生病了,此时,这个孩子心中的孤立无助恐怕没有人能够想象。 江晚临自承绝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甚至很讨厌弱小的东西。可是当他看到江流月的第一眼,不知为何,他就想到了刚来到江家时的自己。因为艾棠把他从谢生那里带走的太突然,他到了江家甚至连可以换洗的衣服都没有,还是张溥偷偷给他买了一些简单的衣物。在江家好几天了,他从未见过江无尘一面,就好像透明人一样地存在着,除了吃饭的时候会有人送饭来,其他时候没有人想起他。面对一切不公,江晚临都表现得很平淡,随遇而安,每日不声不响的按照自己的轨迹生活,他不想向任何人示弱。可是——他知道,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空缺着。是的,即使江晚临是一个坚强的孩子,他依旧希望被关心被爱护。江流月那样天生就更加脆弱一些的孩子呢?——这更是自己的义务去保护他们。 江晚临伸手轻轻揉了揉江流月的头发: “你现在还太小,不要把大人们的事情放在心上。等你长大了,也会有属于自己的生活的。” 男孩一听,双眼顿时迸射出光芒: “真的吗?等我长大了,我可以离开这里吗?” 江晚临微微一怔,慢慢道: “……当然可以。” “太好了!我希望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那里很漂亮,有草地、溪流,有萤火虫在飞舞……” 看着江流月一脸兴奋地描述着自己“理想的家园”,江晚临不禁就被那种单纯的快乐感染了,慢慢露出笑容。看到江晚临笑了,男孩子之前的郁闷都一扫而光,忽然道: “哥哥你呢?——你会跟我一起离开吗?” “……我?” “恩,哥哥!你是我遇见的最温柔的人!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看着面前男孩子一脸期待的样子,江晚临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果换成是四年前初来这个地方的他,江晚临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答“是”。可是现在……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张面容——是那个男人坐在花园的阳光中向自己微笑时的面容。江晚临忽然恐慌起来——难道,自己真的已经无法离开那个人了吗? 四年,江晚临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四年。期间,那个人的冷酷,温柔,霸道,他都一一经历。明明初到之时,那个人那样漠然对他,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心血来潮对他感兴趣起来。无论江晚临怎样冷酷回应,那个人只是一味的宠他、宠他、宠他。这样下去,有一天,自己真的会形成一种依赖的吧——如果有一天,有一天……那个人又恢复到开始对自己的状态,自己会不会心痛?就是因为不想体会那种得而复失的痛苦,面对那个人的宠爱,江晚临宁愿选择从一开始就逃避。 可是,前不久的那场舞会成为了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改变了江晚临的感情。 那明明只是他的十岁生日宴会,却举办的无比盛大隆重。从下午开始,就不断有人前来江府,车水马龙,把江家围得水泄不通。到晚上宴会开始的时候,才子佳人集聚一堂,整个江宅灯火通明,宛如一个璀璨的水晶宫,客人们彼此交谈,气氛极是热烈。 江晚临一点也不喜欢这样拥挤喧闹的场合。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些明显经过精心打扮的名门千金们亲昵地向那个人微笑,与那个人交谈甚欢,江晚临就感到一阵莫名的胸闷难受。 明明是他的生日宴会,江晚临却选择默默退出了——一个人躲在了花亭二层画画。当舞会就要开始的时候,那个人居然又来到花亭里了,找到了他,不顾他的挣扎,牵着他的手,好像牵着舞伴一样,走进了舞会大厅。 在如此万众瞩目之下,江晚临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到一片倒吸气,江晚临完全身不由己——被那个人搂着,滑进了舞池。 背后传来很多的窃窃私语声,似乎还看见很多富家千金失望又惊讶的脸。那个人怎么会选择跟自己跳舞呢——江晚临的身高勉强才能搭到那个人的肩,被那个人搂着腰时的感觉也非常奇怪,这样别扭的舞伴不会让他觉得很丢脸么?心脏“怦!怦!”跳得非常快,江晚临小声道: 「我不会跳舞……」 「那样……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人却俯下身下,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轻语。那时的江晚临完全不懂什么叫诱惑与暧昧,只是在瞬间双耳发烫、头脑一片空白。那个人一直低头微笑注视着他,江晚临干脆就把头全部埋在了那个人的怀里,不去看那个人含笑的眼,任那个人半抱着自己,随着音乐的节奏,慢慢在舞池中旋转。 旋转,旋转,旋转……渐渐地,江晚临的神智也恍惚起来。他就好像一枚羽毛,被人小心托在手心,这样轻盈,这样温暖。忽然间,江晚临居然有一种久违的想要掉泪的冲动——与那个人跳舞的这一刻是多么的幸福!他居然也奢望起来了,多么想要,永远这样下去……呆在那个人的怀里,被保护,被宠爱…… 一支曲子结束的时候,江晚临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脚下一空——他被托着屁股抱了起来,高高坐在那个人的臂弯里。四下都是黑压压的人脸,江晚临一时间有些眩晕,想找到支撑,不由得就伸手搂住了那个人的脖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当着大厅所有人的面——那个人的唇吻了过来…… 恐高让江晚临眩晕,那强势的吻则让江晚临一瞬间好像要窒息。四下一片惊呼声,江晚临已经听不见。双重作用下的双手就不由得更紧的搂住了那“唯一的支柱”,江晚临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与那个人贴的更近一些,深深亲吻…… 也许就是那一晚,江晚临放弃了一切疑虑,彻底沦陷了。 可是,就在江晚临终于排除心魔决定向那个人坦白心迹的时候——那个人结婚了。 他的婚礼江晚临根本没参加,一个人呆在了家里,不停的画画。 这是第一次,他用绘画也无法使自己心情平静下来——他为什么要结婚?江晚临知道答案,很早就知道了:那个人需要家族联姻,壮大自己的事业。可是,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既然表现出爱他,表现了四年,为什么就在他沦陷的前夕,那个人忽然改变意志?——那么自己该怎么办?那已经沦陷进去的自己该怎么办? 11. “哥哥,你是在发呆吗?” 从前面响起的声音唤回了江晚临的思绪。江晚临抬起头,看见男孩一脸好奇的看着自己: “跟我一起离开吧~一起走吧~~” 看着江流月孩子气的模样,江晚临不由得又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如果你答应我以后都好好吃饭,我会考虑考虑的。” “真的?”男孩子两眼放光,“哥哥说话要算数!我一定好好吃饭!” “嗯……”江晚临浅浅地应道。 会不会,会不会……真的有自己要离开的那一天?很害怕,很害怕,那个人会就此冷落自己……即使他没有冷落自己,如果这份给自己的爱同时也被给予了别人,江晚临宁愿连自己这份都不要。如果,真的有那个时候,就是自己离开这个伤心之地的时候了…… 将男孩子“驱逐”了出去,房间里恢复宁静,江无尘总算松了一口气。躺回椅背中,随手拿起了整齐放在桌上一摞报纸中的一份,头版大标题便是几个大字「江无尘与沈家千金喜结连理」,然而下一秒,他的目光就被下面占据了整个头版的配图吸引:画面质量并不好,但仍然看得出是男孩子被他抱在怀里,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吻。两人都闭着眼,男人的表情很专注,男孩子的表情同样似乎忐忑又似乎沉醉。下面还有一排同样夺人眼球的大字:「父子情深还是不伦之恋?」 随手又拿来好几份,每一份报纸上多则整版少则一两句必然都配图报道了生日宴会上发生的那件事情,江沈联姻的事情反而没有这样引起人的关注。然而,对于生日宴那件事情,敢于发表攻击性言论的媒体少之又少,大部分媒体其实都持中立态度,有的甚至大加赞扬江无尘家庭关系和睦。江无尘又随手翻了几张,把报纸扔回了桌子,自己则静静躺回了椅子里。 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了。生日宴会那天,是绝对没有邀请记者的,但是那日前来的人中不乏传媒大亨,敏锐的嗅觉让他们遇上这样爆炸性的新闻当然会立刻抢拍下来。可是——躺在椅子里的男人轻轻眯了眯眸子——他们最后敢于这样大规模将事情披露出来,少了自己的默许又怎么可能呢? 是的。江无尘不否认,那天的事情就是他故意的。他的目的也很简单:向世人宣告,那个人是自己的!不管事情披露出来后是怎样的舆论纷纷,蚂蝗一样的记者烦不胜烦地妄图接近他甚至接近那个人,甚至公司股价在披露当天一波三折引起公司高层震动——他都不在意!他就是要做足了一切努力向世界宣告自己对那个人的占有,不管是那个人之前的养父或者其他人,不准任何人觊觎,更休想从自己手中抢走! 事实上,江无尘他也有那个自信:公司股价在经历舆论哗然的波动后依旧逆势上扬,在江沈联姻后更是再创新高。江无尘在商界依然是神话一样的存在,没有人扳得动他,所以也没人有权插手他的感情生活。他要一步步给那个人正名,他就需要不断变强,只有成为一个强者,才能垄断话语权扞卫自己的感情! 忽然又想起下午的事情来了,那个疯女人居然会选择撕掉那个人的画,这是唯一让江无尘震怒与不解的地方。也许那个女人也是知道了自己对那个人的感情的吧,可是,他们在结婚之前就已经秘密签署过一项协议:双方自愿为家族联姻,婚后不得插手彼此感情生活,江无尘会负责为女方提供她所想要的一切物质条件。既然如此,为什么那女人第一天就违背条约,如此悍然对少年发难?! 一阵心悸忽然向男人袭来——他确保女人在自己的眼皮下不会再对那个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依旧会忽然感到这样不安? 想着想着,江无尘竟然再也坐不住了,一定要去看看少年,看看自己的宝贝,即使只是悄悄一眼,确认那个人还在他身边。 慢慢走到那个人房间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敲敲门。居然没有人回答。——睡了?可是门缝里还透着光亮。江无尘想着又轻轻敲了敲,结果得到的还是一片寂静。江无尘忽然感到更加的不安,想都不想就迅速扭开了门把手——房间里,居然没有那个人的踪影! 不……不会有事的。这大晚上,他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谁叫自己特意给他安排的一个没有独立浴室的房间,他现在大概下楼洗澡去了吧…… 江无尘努力安抚住心中乱麻一样疯长的恐惧,慢慢从房间中走出,走下楼,向浴室而去。然而,还没到浴室门口,厨房那边的灯却吸引了江无尘的注意——这个点不会再有仆人在那里了吧?江无尘忽然就改变了路线,向厨房走过去。还没到那个亮着灯的房间,里面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道: “——哥哥,你会跟我一起离开吗?” 江无尘怔了一怔:这声音……是沈清霜带来的那个孩子?他口中的哥哥……就是那个人了?!可是,他为什么会在晚上跟沈清霜的孩子在厨房?而且那个孩子对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想要撺掇他离开自己?! 猛然想到这一点时的男人震怒了!——居然敢在自己眼皮底下勾引自己的人!他以为自己是谁,不过一个刚来到这里两天的小鬼!自己可是与那个人一起生活了四年的!宠了他四年的!难道他以为那个人人会为了他而放弃这四年多来的感情……! ——可是…… 男人的怒火忽然熄灭了。他呆呆的站在黑暗里,心底,只是一片冰凉…… 可是……他真的可以这么有底气的对自己说,自己这四年来,在那个人心中的地位,超过了那个不过两天的人吗…… 江无尘忽然绝望的发现:自己无法给自己一个坚定的答案。虽然他强到能够控制外界,不让任何人进来抢走他,他却不能控制那个人的心!不能保证他不会自己走离自己的身边! 室内还是一片沉默,那个人久久没有给男孩子一个回答。而一墙之隔的地方,江无尘已经感觉倦了。他忽然甚至觉得无地自容:厨房里那种他努力了四年也得不来的融洽气氛,而他只是一个外来者,根本连站在这里偷享的资格也没有! 室内的少年好像低声回答了什么了。而男人已经没有去听,转身,一步步走进了走廊的黑暗中。 12. 第二天早餐的时候,沈清霜如常出现在了饭桌上。她一席漂亮的复古连衣长裙,挽着乌黑的头发,一直微笑着的脸庞,看上去非常宁静美丽。当江晚临走到饭桌前时,沈清霜主动喊了江晚临的名字,温柔与他道早安。江晚临迟疑了一下,看看女子好像的确是痊愈了,不由得为江流月松了一口气,礼貌的向沈清霜点了点头。无论如何,面对着沈清霜,“母亲”那两个字,还是喊不出口的。 这时,坐在桌子上席的男子向江晚临招了招手。江晚临一愣,望了望自己应该在江流月旁边的座位,不明所以的走过去。男子的表情很冷淡,好像那些罗马石雕的神灵一样不苟言笑,却在江晚临走到近旁的时候,一把将他抱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江晚临一惊,不由挣扎起来。然而男人却冷着脸阻止了他的挣扎,语气不善的冷冷道: “张溥,上菜。” 仆人们开始默默上菜,席间的气压霎时间变得莫名的低。那个人的呼吸就拂在脖子后面,很平静,又似乎有一种微愠的味道。江晚临一动也不敢动的坐在男人腿上,全身僵直:孩子坐在父母腿上吃饭,似乎也并非不可。可是,江晚临毕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男人也从没有这样抱着他吃饭过,而且,在经历过几天前的那件事和男人的再婚后,他再坐在男人腿上…… 男人心情不好。即使他表情没有变化,江晚临也看得出来。可是为什么他心情会不好,为什么心情不好就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还是超出了幼小的江晚临的理解范围。 “无尘,小临可真幸福,有你这样宠他。不过……从小溺爱孩子,可对孩子发展不好哦。” 正在一片安静用餐中,坐在桌子一边的美丽女子忽然柔声道。 江无尘看都没看女子,冷冷道: “请你不要忘了,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没权利插手。” 沈清霜的脸色瞬间变了一变,然而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再次笑靥如花,柔声道: “我现在是孩子母亲,教育孩子,也是我的义务。” 江无尘终于转过头来了,盯着沈清霜,皮笑肉不笑地道: “江流月才是你的孩子。麻烦你先教育好他,不要让他不小心犯下什么‘我无法饶恕的错误’。” 这一句话,忽然就把坐在一旁吃饭的江流月牵扯进来了。不明所以坐在那里的男孩子,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敢说,眼中的泪水却是滚啊滚,也不敢落下来。 沈清霜也不说话了,江无尘继续冷冷道: “我已经为江流月办好转学手续了,今天就可以去新学校。” “可是我……”可是……我昨天还开心跟哥哥在一个学校的…… “或者你还想住校?”男人转过黑白分明的眸子,冰冷注视着男孩。 “不……”男孩低声地。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说。 把江流月从晚临学校里转走只是一个开始。很快,江晚临就发现自己的作息时间莫名其妙地跟江流月完全岔开了,一个星期也与江流月见不上几次面,甚至每天在家的沈清霜居然也只会偶尔在饭桌上见到。 江晚临隐隐感觉到了:这是江无尘刻意为之。但他为什么会这样做,江晚临依旧想不明白。没有那两人出现的世界,生活就变得跟之前一样。他和男人平平淡淡地和平相处,虽然那中间已经有了一层纸,只是谁都没有主动点破。 那天,沈清霜忽然来到江晚临的房间,江晚临微微有些讶然。女人表现得很自如,没给江晚临冷场的时间,女人就径直走进了江晚临的卧室,微笑环顾着房间,道: “无尘不在你这里。” 江晚临没想到沈清霜是来自己这里找江无尘的,老老实实的道: “他出门去了。” 女子依旧微笑地轻轻点头,递给江晚临什么东西: “我想你该看看这个。” 是一份折叠起来的印刷劣质的报纸。江晚临有些莫名其妙将报纸展开,目光扫到最后一版,居然大模大样的刊登着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彩色照片,似乎是哪位名人的花边新闻。江晚临又翻过来,报纸的头版——江晚临的全身忽然就僵住了,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头版之上的巨幅照片。 看到江晚临的反应,沈清霜的嘴角再次完美勾起: “看来,无尘是真的很宠你。事情闹到这样路人皆知了居然还瞒着你。” 江晚临的身体禁不住颤抖起来,没有说话。沈清霜却接着开口,声音既惋惜又疼惜地道: “我知道,这中间一定是有误会的。可是呢……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得超出控制,对无尘的名誉造成了极大的损害。我是无尘的妻子,看到无尘天天为这件事弄得疲惫不堪,实在是心疼他,所以,我决定还是把事情告诉你的好,你是无尘的孩子,也应该愿意为无尘分忧的,不是吗?” 手中报纸的头版,大标题就是几个粗体大字:「父子乱仑——盘点商界名流的银乱生活」。而下面的配图,下面的配图……居然,居然就是那次自己和他……! 江晚临的大脑一片混乱,怔怔的点点头,低声道: “我该怎么做……” 沈清霜的脸上漾出笑纹,好似在安慰着江晚临,道: “你也不用担心了,现在做什么都已经迟了,只要等着这次事情风波过去。” 谁料下一句,却话锋一转,温柔的声音中若有若无吐着寒芒,道: “但是——从今以后,你应该有那个自觉了,不要再接近无尘!这样也不会让人误会,给无尘带来困扰。” 江晚临觉得有些无力: “我对他……” 沈清霜径直打断了江晚临的话,依旧挂着微笑的脸庞,声音中却殊无笑意,冷冷道: “我原谅你是个孩子不懂事,但是,这个道理你也该懂了:你们是父子,你妈妈和他结婚生下你,现在你和他在一起,其实就是窃取了你妈妈的位置!这就是违背伦理道德的!不会有人接受你们!你还这样天天缠着他对他有什么好处?你要知道,这次是我救了无尘。如果不是我和他结婚带来了沈家的支持,他早就身败名裂了——所以,即使你是他爱的孩子,我也不会眼睁睁看你把他毁掉的那一天!” 一句比一句更加咄咄逼人的话就好像一支支利箭,瞬间把江晚临已经在流血的心戳得千疮百孔!江晚临怔怔站着,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沈清霜得胜般睥着少年,江晚临默默走到了桌前,将手中的报纸撕成粉碎,扔进了纸篓。站在纸篓边,望着沈清霜,空洞洞的大眼睛中,好像灵魂都已经飞走。少年平静地道: “我知道您的意思了,请回吧。” “——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 一把狠狠抓住从旁边走过却对自己恍若不视的少年,已经忍了一个多星期的男人终于气急败坏——他明显就是在躲自己!即使被自己守株待兔地逮到了也只是当做没看见一样!一个多星期过去了,他没有跟自己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目光都没有落到他身上过!完全把他当做透明人! 13. “——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 一把狠狠抓住从旁边走过却对自己恍若不视的少年,已经忍了一个多星期的男人终于气急败坏——他明显就是在躲自己!即使被自己守株待兔地逮到了也只是当做没看见一样!一个多星期过去了,他没有跟自己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目光都没有落到他身上过!完全把他当做透明人! 双眼漠然的苍白少年无意识一般皱了一下眉头,似乎被男人捏痛。江无尘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控了,手上放松了一些,谁知少年居然就此挣脱了他,又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江无尘的心重重的疼了起来!丝毫顾不上自尊追了上去,从后面一把拉住了江晚临,将江晚临狠狠锢在自己的怀里! “——你到底希望我怎么样?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样?!!” 完全失去形象地咆哮着。渐渐的,江无尘一向冷静的声音中竟有了一些变调: “我做错了什么?!只要你开口,有什么事情我不可以为你做到!!只是不要这样,不要看都不看我,一句话都不对我讲……!” “……” 怀中的少年仰着头,空洞洞望着江无尘的眼睛中好像终于有了一丝生气。江晚临好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一般茫茫然低声道: “……让我离开……” “——你要离开?!” 一句话,男人全身仿佛被闪电击中,霎时间大脑空白!震惊之外,男人更多的却是狂风骤雨般的愤怒: “你要离开?!离开?!我对你不好吗——放弃尊严,放弃工作,想尽了一切办法讨你欢心,四年如一日,为你担惊受怕得无法安睡,生怕你有任何不满,生怕你出什么意外,生怕你被别人抢去——可你居然还是要离开我!!!!” 面对男人狂怒的控诉,少年空白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痛苦的表情。仿佛终于找回了思维,少年颤抖开口的声音中有难言的苦楚: “既然你认为为我所做的这些都是一种牺牲,为什么还要把这痛苦继续下去!开始就不要来招惹我,做一个陌生人,我们现在也可以相处泰然!” “你是我的孩子,生来注定就是我的!想要我们做陌生人,不可能!!!” “——我不想做你的孩子!” ——戛然而止的空白。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江晚临双手捂住了眼睛,眼泪循着苍白的手指留下,他“呜呜”地哭起来: “为什么我要是你的孩子?我讨厌成为你的孩子!我讨厌身体里流着你的血液!如果有选择,我真想将自己的血液全部放干,让一切重新来过……” ——啪! 男人看着江晚临脸上红肿的印记,又有些不可置信般看看自己扬起的手。全身都在颤抖着,男人的表情却已经再次恢复冷漠,他静静道: “你没有选择——一切都晚了。即使你讨厌,也必须在我身边,我不会放你走的。” 临走之前,男人冷冷的回头,没有感情地看着少年: “对你说那些,并不是向你叫嚣我付出了多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你可以继续选择无视。只是希望你知道,我也是有心的,我的心也是肉做的,即使我爱你,也不容许你如此践踏。” 说完后的男人头也不回的走了。剩下少年,无力地蹲下来,将头埋在两膝间,发出受伤的小兽一样无助的呜咽。 又一个宁静的晚上,可是江家注定不能平静。 “哥哥,爸爸和妈妈又在吵架吗……” 男孩子瑟缩在江晚临的怀里,低低说道。每当外面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男孩子的身体就会颤抖一下,茫然无助地往江晚临怀里钻。紧紧抱住了江晚临的腰,江流月小小声地反反复复道: “我讨厌这里,我讨厌这里……哥哥,我讨厌这里……” 听不到男人的声音,但沈清霜尖利的女音却听得一清二楚。从她的语言,根本不像争吵,只是一连串毫无逻辑的诅咒,好像发疯了一般尖声狂吠着,在这黑夜中让人毛骨悚然。 “哥哥,我真的好想离开这里,我一秒也待不下去了……” 江流月开始抽泣。江晚临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沉默的望着房间里的黑暗。 一年多来,每一个发生争吵的夜晚,都是他们两个相依为命。沈清霜和那个人不是相爱着的吗?江晚临不明白争吵为什么发生的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每一次争吵时沈清霜疯狂的表现,好像让江晚临嗅到一丝异样的端倪。心中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江晚临却不愿用那些去安慰自己。每当江流月开始哭泣,一遍遍的喃喃着要离开,他的心好像也划开了一道口子,开始流血不止。 ——啪!!! 楼下忽然又传来东西狠狠碎裂的声音,好像是瓷器破裂。然后接二连三的粉碎声,伴随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楼下好像乱成了一团,居然还听到了仆人的声音,在劝阻着什么。江晚临的心不安地颤抖起来——忽然不知为什么非常担心那个人!随着粉碎声越来越响亮,事态似乎也在恶化,江晚临再也镇静不住了,嘱咐江流月乖乖待在房间,然后就冲了出去! 满地的碎片,在灯光下闪耀着寒冷的光,已经让江晚临的心加速跳动起来!披头散发,五官扭曲,被仆人们抓住双臂,此时的沈清霜与平常完全判若两人,她仍旧像恶鬼一样挣扎着嘶吼着,仿佛又回到了刚来这里的那个下午,让人不由骇然! 江晚临刚冲下楼梯口,面色阴沉的男人看到了他,眉毛一皱“你怎么出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沈清霜忽然挣脱了仆人的束缚,拾起了地上的一块碎片就冲了过来! 江晚临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惊,觉得女人那双眼睛居然是恶狠狠的瞪着自己、正冲着自己来的!神智这一恍惚,忽然听到仆人们的惊呼声“老爷!!!!”,江晚临又回过神来,却在瞬间全身冰凉——江无尘皱着俊眉,左手按住了右臂,那里,一条长长的伤口,鲜红的血液正从中汹涌出来! 手中的碎片尤带着殷红,女人袭击成功后癫狂的笑了起来!仆人们再也没犹豫,上前来将女人扣住就强行拉上了楼上的房间,其他几个仆人则上前去扶住江无尘,还有的仆人打电话叫医生,整个大厅一片混乱! 江晚临呆呆地站在原地,客厅中央的一滩鲜血触目惊心。心脏痛苦的抽搐起来——一种深深的悔恨忽然填满了少年的心房。 14. 只亮着一盏金色复古台灯的安静房间,门忽然轻轻响起了。非常有规律的三下,好像在思虑着什么,响过,就静静停下。 听到这有特征的敲门声,男人已知道门外是谁,却忽然不想去回应。然而,门却自己开了,那个小身影慢慢走了进来。 “……还疼吗?” 无意识地咬着下唇,迟疑地站在门口的少年终于轻声道。 “无碍。”男人头也不抬。 面对着男人冷淡的表情,少年脸上露出一抹痛苦的神情,他低声道: “对不起……爸爸。” 男人身体微微一震,抬起头来,好像在不解的思索着少年从未使用过的那个称谓中隐含的意义。一晌后,却苦笑的摇摇头: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临。即使要道歉,也该我对你道歉,事实上我从来想不到我也会有打你的那一天,我非常的懊悔。” 少年木然摇了摇头: “不,爸爸……是我错了,我不该说不想你做我爸爸,你,是个很好的爸爸,我很幸运,有你这样的爸爸……” “……真的吗?” 男人疲惫的脸上强牵出一抹笑容,沙哑的声音低声喃喃着,丝丝自嘲: “为什么得到了表扬,我却感觉不到一丝高兴……” 抬起头来,男人强撑着微笑地望着站在阴暗里的少年,声音努力轻松地道: “——无论如何,我们这算是和解了吧。” 少年迟钝的点点头。男人向少年招招手,少年迟疑一下,木然走过去,走到桌前时,男人站起身来,伸出手臂,就像所有父亲揽住孩子一样轻轻揽过少年的头。在男人低下头的一瞬间,少年以为他会在自己耳畔低声说什么,心脏猝然狂跳起来!可是那欲吐的气息刚刚绽露一分端倪,就被主人收回——千言万语只化为一个无声的吻,温柔落在少年的脸颊上。 那如同隐入黑夜的雨点般轻柔的触感,却比任何时候更剧烈地拨动了少年的心弦。他呆呆的睁大了眼睛,淡淡的余温好像还留在脸颊,那个人却已经放过了他,重新坐回了椅子里,恍若无事一般继续低头翻阅起自己的文件。 他知道那是示意自己可以离开了。少年却在这里时候万分的不想离开。他还有太多希望弄清楚的事情:他想知道最后那句被男人吞下去的话到底是什么,他还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轻易宽恕自己的放肆……为什么沈清霜口口声声说爱着他却会伤害他,如果是不爱他为什么要同意跟他结婚,既然结婚为什么要争吵…… “爸爸,我还想要问你最后几个问题。” “……” “你爱过妈妈吗?” “没有。” 干脆的回答甚至让少年反应不及,他的大脑困难转动,艰难地道: “那么……这个新的……” “我不爱她。” 再次干脆的回答又一次打碎了少年的预期。为什么可以这样轻易的出口……可是,既然不爱,既然无爱……为什么可以,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跟她们结婚……” 江无尘终于从文件中抬起头,看着那站在黑暗中纤尘不染的少年,无力的微笑起来,悲凉地开口: “临,我知道你在责备我。可是——她们何曾爱过我?沈清霜你已是见过了,你的母亲,也只是把我的爱当做一种征服和虚荣……即使每一个人都在毕生寻求温暖和依托,实际上,大多数时间却花在彼此伤害。临,你还太小了,不懂——我们都为生活支配,为背后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真正依靠忠贞不渝的感情支撑起来的婚姻有多少呢?” 重帘低垂的房间,少年再没有说话默默退了出来。 是的……不懂,我只是个孩子。大人们那样深思熟虑的感情世界我难以理解。我只知道一个词:从一而终。在爱的这条道路上,不允许背叛,不允许欺瞒,一旦牵手,就要走到尽头。 脸颊上,那猝然到来又猝然逝去的温情,好像蝴蝶的韶华易逝。 ——可悲的!既然注定要花大部分的时间相互伤害,为什么还会想要锲而不舍地追逐? 少年站在门外,泪水从眼眶中怔怔汹涌了下来。 江晚临很久都再没有看见沈清霜。他知道,她必然是依旧存在于这个房子中的,甚至隐隐感觉到,她就在那个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不被允许踏出一步。无论如何,江晚临不关心。江无尘和沈清霜之间的事情,江晚临已经不想去过问丝毫。 上次的冷战“和解”后,江晚临和江无尘又回到了开始那种和平相处的平静状态。江无尘一如既往的宠爱着他,就像一个父亲宠溺着孩子,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可是,双方好像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有了上次惨痛的教训,两人关系中那一种微妙平衡,谁都不愿再去打破,一旦打破可能迎来的又是一场争吵甚至不欢而散。 “哥哥……” 小心敲开了他的房间门,从门外探进来一个小脑袋,看到男孩子脸上的表情,江晚临就能把事情知道个一二了——江流月多半又闯什么祸了。 如今,江无尘再婚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唯一影响就是这个男孩了。江晚临一直记得初见时男孩子的双眼,每当看到江流月,那张明明也经历了磨难却总是能挂着大大幸福笑容的面庞,单纯,无暇,总能让江晚临莫名感动。在他心目中,现在江流月就是这个家庭中唯一“干净”的人了——江晚临几乎是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江流月身上,使尽一切努力保护他,让他代替自己幸福,过上自己相望却不敢过的生活。 “怎么了?” “……这个。” 男孩子拉着江晚临的手一路跑到了江家后院的小门,江晚临站在门口,男孩子一个人走了出去,很快,又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什么东西回来。江晚临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在男孩怀中蜷成一团的雪白色毛茸茸的的东西。 “……” “怎么样?”江流月热切的看着江晚临,“是不是很可爱?” 雪白色的毛球,两只黑亮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江晚临,那眼神,也好像小孩子一样单纯而无邪。 “哪儿来的?” “学校里做卫生时捡到的,不知道怎么跑进学校来的!我看它这么可爱,又这么可怜,就把它抱回来了——怎么样嘛,哥哥?” 江晚临知道江流月接下来想要说什么,他一定是想要把这只狗抱回来养。可是,微微有些洁癖的江无尘根本不可能忍受这些既掉毛又有气味的动物,家里从来不准养宠物。 “的确是很可爱,但是……” 江晚临考虑着应该怎样委婉拒绝江流月,一边无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摸摸狗狗的鼻子。恰在这时,狗狗忽然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哧溜”地迅速舔了一下江晚临的手指,然后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歪着头“无辜”地观察着江晚临的反应。 看到那双滴溜溜的黑眼睛中,竟似乎有恶作剧成功的狡黠神色,江晚临一时间哭笑不得。也是在这一刻,他忽然心软了,道: “先放到张溥那里去,晚上我再去说说。” 15. 这种事情的定夺,最终还是不得不去求男人。江晚临从没求过男人什么事情,第一次求男人竟就为着一只狗来了。江晚临抱着那只被江流月取名为“雪花”的狗,忐忑不安地来到江无尘的房间,所幸,“雪花”也很乖,似乎知道事关重大,一直安安静静,一声也没有发出。 “进来——……那什么?” 坐在书桌后面的男人抬头看见了江晚临,随后目光就定格在他的怀里那个东西,微微皱起了眉头。 “狗狗,我在放学路上捡到……” “不会有寄生虫?” “张溥已经给它洗过澡了……” 男人的眉还是皱着,低下头继续工作,道:“还到主人那里去。” “爸爸……”看到男人态度如此坚决,江晚临不得不更加软下口气:“找不到主人了,不可能就这样把它丢在外面……” 男人没有反应,少年只得进一步哀求道: “我每天都会给他洗澡,绝对不会让它有异味,如果你发现家里有一根狗毛,再把它赶走也不迟……” 果然还是禁不起少年的哀求。男人抬起头,看着少年无助的样子,终于在心底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 “……只能养在花园。” 江晚临从男人房间里出来,老管家正站在走廊上等着,看到少年一脸喜色,上前道:“老爷同意了?” “嗯。不要放进家里来就好!” “那就按老爷说的做吧。”看着江晚临难得像孩子一样露出欢欣的脸庞,张溥也不禁笑了,不再说什么。 其实,为什么江无尘不喜欢养宠物呢?看着江无尘长大的张溥再清楚不过了:不是他不喜欢,而是因为江无尘对猫狗严重过敏。江无尘小时候就因为接触宠物引发了严重的过敏性哮喘,虽然后来住院后康复了,但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接触过宠物。这次,如果不是江晚临来求他,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同意养狗的。 这之后,“雪花”就正式成为了这个家的成员。张溥为它在花园搭了个狗窝,江流月和江晚临每天放学后就来这里和它玩。不过,渐渐地,把雪花抱回来的江流月就倦了,不再像开始那样热衷;而江晚临对于雪花的喜爱则是一日胜过一日,雪花的洗澡梳毛吃饭清理,几乎全都由江晚临一人包办了。雪花对江晚临也是越来越亲密,江晚临上下学,它都会准时等候,不在江晚临身边时就会十分消沉,而江晚临一出现,它就会瞬间变得欢欣鼓舞。 江无尘绝不承认他在和一只狗争风吃醋,但每当看到少年和狗如此亲密时,说不清的嫉妒心情还是逃不脱。又一次,雪花非要追出大门来跟着少年上学,江无尘一怒之下叫张溥把它锁在狗窝里。少年并没有反对,只是对雪花挥挥手示意,耐心微笑着,结果上一秒还差点把狗链挣断的雪花下一秒就乖乖地跟着张溥回狗窝里去了。仆人们都惊讶于雪花的听话,男人心中那种莫名的不悦反而更加强烈起来。 “倏……” 熟悉的黑色轿车在站在路边的少年身前缓缓停下,比平时约定到达的时间晚了近半个小时。少年扫了一眼驾驶座,发现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江无尘已经跟他说过今晚无法来接他,也许是临时换了一个司机吧。江晚临没有在意,拉开了后排的车门,正准备上车,却在这时从后排椅子下面窜出一个雪白的影子,飞快的扑进了江晚临的怀里! “——雪花?!” 少年发出讶然的声音,看着怀中那只几个月间长得越来越巨型的犬类。可是,从不被允许出门的雪花怎么会在车的椅子下面? 江晚临安抚着怀中的犬类,想要抱着它一起坐进车里去,谁知雪花却在这个时候发起倔脾气来了,死命地咬着江晚临的衣服,不让他进到车里去。 虽然雪花平常也喜欢跟江晚临开一些玩笑,但也从没有在这种时候胡闹过。雪花的异常让江晚临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难不成车里有什么?所以它才拼命阻止自己的进入? 前排的陌生司机也进一步加深了江晚临心中的不安。虽然不知道其他人怎样可能得到这辆专门接送江晚临的车,江晚临忽然间决定还是不要上车的好。 江晚临抱着雪花退后了一步,小心地对前排司机道: “麻烦你,我今晚去同学家里,你先回去。” 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声音如同机械一般冷冰冰:“对不起少爷,老爷吩咐我一定要准时把您接回去。” “……你告诉他我去同学家了,他不会责怪你的。” 江晚临说完,车里再没有了回应,然而也没有要开走的意思。江晚临走上前去想要把后排车门再关上,却在这时——陡然从后排车内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了江晚临的手臂,把他拖向车里! 江晚临完全没有注意汽车的后排居然还坐着一个人,猝然被拽住,江晚临剧烈踉跄了一下差点从马路牙子边缘摔下去!那只手的力气非常大,拉着江晚临时,江晚临根本挣脱不开,就这样一分分被拖进了车里! 紧要关头,旁边一个雪白影子冲了上来,一口狠狠咬在了那人的手臂上!车内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铁一般的拳头就落了下来,正打在了雪花的眼睛上,鲜血很快就从雪花的眼睛中迸射出来!雪花被那猛烈一击打偏了身体,却好像没有感受到疼痛一样,一声不响的死命咬在男人手臂上,丝毫没有放松! “妈的!一个小鬼你搞不定!”前排的人转头大骂起来,“快点!有人注意到这边了!” “谁他妈知道你什么时候把这狗放上车的!妈的……!” “你他妈的对一只狗客气什么!给它娘的一刀子!” 车内的男人发出咒骂声,另一只手开始在后面摸索起什么。慌乱之中,男人抓着江晚临的力度放松了许多,江晚临趁机就从那铁爪下脱身出来!然而,他刚刚喘过一口气,忽然听到车内传来一声痛苦的呜咽——少年的瞳孔倏然发大——一个黑影被从车内踢了出来,划过一道弧线,摔在了路边。接着车门就被粗暴地关上,黑色轿车绝尘而去! 途径的路人终于注意到了这边,然而都只是朝这边看一眼,然后就默默地绕道而行。江晚临全身哆嗦着,一步一步走近那个在地上蜷成一团的影子。双眸被那身体下面的一大滩深红刺痛,江晚临小声地喊着它的名字,而那个雪白的物体只是一动不动。少年蹲下身—— 只见它的背上,赫然是一条长长的血肉模糊的伤口,深得甚至可以看见里面的森森白骨! 江晚临的心好像就在那瞬间被“哗!”地一下划开一条大口…… 江晚临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哭得看不清前路,凭借自己单薄的身躯抱着那只浑身鲜血的沉重巨型犬,到了一家郊区的宠物医院。医生为少年为狗都吓了一跳,连忙给雪花做处理,江晚临浑身发抖的坐在手术室外,到了晚上九点多,终于得到了结果——雪花得救了,但是它的左眼永远失明了。 少年带着狗精疲力竭地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迎接他的,是为了寻找他而急得快要发狂的男人的雷霆大怒。当江无尘知道少年是为了一只狗而“失踪”这么久时,他几乎是怒极反笑: “——江、晚、临!我在你心中还没有一只狗重要?!” “雪花是为了——……!” 少年脱口而出想为雪花争辩,可是说到一半,下半句却被他咽进了喉咙。“——雪花是为了救我而受伤的!”为什么要救我呢?这样下去就不得不向男人坦白自己遭受了绑架的事情,可是如果真把真相告诉男人,男人一定会发疯一般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两个伤害自己的人找出来的!江晚临并不想让男人为自己如此大动干戈。 16. “当初我就不应该同意你把它带回来!张溥,把那只狗扔回花园里去!以后都用链子栓牢了,不准放它离开一步!” 江晚临犹豫间,老管家已经上前来想要接过他怀中的巨犬,江晚临一惊,连忙护住雪花: “不行!它已经受伤了应该得到照顾!晚上这么冷不能就这样把它放到外面……” “你们愣着做什么?!” “——不行……!!!!” 挣扎着,巨犬被仆人从他怀中强行夺走!眼睁睁看着雪花被抱走却毫无反抗之力,江晚临的心一下一下剧烈收缩着,被愤怒冲昏了头的少年转过身去,看着那个冷冷指挥一切的男人,那句话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真是冷血动物!” 男人显然愣了一下,随后,竟然再次笑了出来!一边笑得喘不过气,一边道: “你现在认识到这一点还不算太晚!我会让你有更长的时间好好体会一下我的残忍!” 第二天早上,江晚临清晨就起床,跑进了花园。站在狗窝前,他却如遭晴天霹雳——狗窝里居然没有雪花的身影! 整个花园都没有雪花的身影,整个江宅都没有!少年停也没停就直接冲进男人的房间,站在刚刚起床的男人面前大吼: “——你把它藏在哪里了?!” 正在打领带的男人轻轻怔一下,在阳光中,回过头来给少年露出一个温柔和煦的微笑: “你们不是心有灵犀吗?你,可以找找。” 雪花失踪的每一天里,江晚临就像着了魔一样,精神恍惚,茶饭不思。江无尘看到他那样,居然也只是冷冷的笑着,不去理会。 在雪花丢失的第七天,晚上,江晚临做梦的时候,忽然梦到雪花了。 梦里,黑白的画面,好像一出哑剧。雪花的左眼还是好的,背上也还没有那一道伤疤,它还是那样顽皮可爱,在花园里跑啊跳啊,一边频频回头看看少年,但是不会再欢快的扑到少年的身上来。江晚临就默默在画面之外,默默看着雪花的嬉戏,一直看了整个梦境。直到梦境快要结束,江晚临才发觉什么——雪花,好像一直在引导着什么……花园里的那一个角落,雪花一直在向自己暗示着什么…… 梦惊醒的时候,时钟显示才凌晨五点多。江晚临的心脏跳得很快,“扑通!扑通!”,简直像要跳出胸腔!他飞快地起身下床,跑进了花园里。凌晨五点时分的安静花园,天还刚蒙蒙亮,有一层非常阴冷沉重的雾气笼罩在花园中,好像那黑白梦魇中挥之不去的死寂,深深的恐惧与无助也随之渗入了江晚临的骨髓。他不费劲就找到了雪花在梦中反复向自己暗示的地方,其实就是那一片金盏花圃,花的颜色已经冻僵在灰色晨霭中看不清晰,只是在瑟缩着,一片一片地无风自摇。少年跪在了地上,就藉由自己的双手,拔起了那些花。土壤很松,好像前不久刚被动过,少年一边哆嗦着一边发疯一样往下刨。事实上,他没挖多深,手指就碰到了那个东西。当他慢慢将那一整块金盏花圃都挖开,那整个东西曝露在他面前——少年踉跄站起身,剧烈呕吐起来! 雪花——从外观他绝不敢承认那是雪花,但他知道那一定是它——就那样身体诡异扭曲着,僵直地躺在冰冷的土壤之下。四肢被折断,舌头长长伸出了嘴巴外面,失明的左眼,血还干涸在眼眶,右眼,眼珠则不正常地向外暴出着,好像正盯着江晚临看,愤怒的向江晚临述说着自己的冤屈! 是——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害死了你!!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不会受伤!!如果不是我为了一己之死隐瞒了你受伤的真正原因,你也不会孤零零被丢在花园!!!——是我、是我害死了你!!!! 再也无法忍受那右眼注视的一秒!江晚临一个转身——却撞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江晚临抬起头看向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人,在看到男人的面容时,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地迅速涌了出来! “我……总算见识到你能残忍到什么地步了……”开口,沙哑的声音却都已经好像不属于自己。 那个人并没有回答,一只手将全身颤抖的少年强行搂到了怀里。而那双隐藏在阴冷雾气后的黑色眼睛,没有人看见里面的惊疑。 江晚临彻底病倒了。他像着了魔一样,从早到晚不吃不喝,睁大眼睛面无表情瞪着天花板。然而在男人出现时,他会忽然回过神来,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把目之所及的一切东西砸向男人,直到男人离开视线他才会再次平静下来。 ——为了病人的好,你还是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每次换一个医生都得到这个诊断,让江无尘觉得他自己都要得歇斯底里症了。可是暴躁过后,他还是无可奈何地得接受医生的安排,只有在少年彻底“被沉睡”后才能悄悄进入房间,看一看少年苍白削瘦的睡颜。即使在睡梦中,少年的眉毛也一直皱着,好像在忍受着回忆的折磨。 那一晚,又是那个梦,像哑剧一样凌晨寂寞阴冷的花园,一个人也没有,他独自站在金盏花坟墓的边缘。花儿都被他连根拔起,花儿的根须却都长到了那具尸体里,藕断丝连的,怎么也去不尽。雪花瞪着他,用那唯剩下的一只眼睛,暴凸的眼球,斜斜瞪着他,控诉着他的无情。 他忽然觉得自己又要吐出来了,喉咙却被什么东西掐住,连气都喘不过来!他不由得张开了嘴,吐出了舌头,大口大口想要喘气——却在那一瞬间,他被猝然醒悟的极大惊悚攫住!——他在一瞬间明白雪花是怎样死的了!雪花那诡异的姿势,和自己现在一样:嘴巴大张,舌头伸出来,无力地喘气,甚至眼睛都因为压迫而暴出——雪花、雪花就是被、就是被…… “呜——咳咳咳!!!——呜……” 陡然从极度恐惧的梦境中跌出,少年的窒息感却没有得到解放!脖子——脖子依旧被什么东西紧紧掐住!视线一片模糊,喘不起来气来!少年开始无意识的挣扎起来:一个黑影正在自己的上方,铁爪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可怕的力气,他根本挣不脱! ——是谁?!是谁想要置他于死地!就像置雪花于死地一样! 说不出话,呼救不出,连意识都越飘越远、越飘越远……恍恍惚惚中,他听到了那笑声,愉快的,癫狂的,“咯咯咯咯咯咯”地响起,那是真正的恶魔的笑声!说不出话来,连思维都快停止运转,江晚临却在那一瞬间、比其他任何时候都雪亮地认清了真相——派人袭击自己的人,杀死雪花的人,还有此刻、正为杀死他而兴奋不已的人! 自己……错怪了那个人……可是,再也没有机会去向那个人道歉了…… 江晚临无力地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慢慢沉入黑暗…… 就在那最后一丝意识都要被吞噬的时候——脖子上的束缚忽然被解除了!空气一下灌进来,求生本能使江晚临开始大口大口喘气起来! “——我、要、杀、了、你!!!!!!” 他听见了那个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熟悉声音,和那陷入疯狂的女子笑声混杂在一起,好像还有东西被碰掉在地的声音,一片混乱。江晚临的眼睛依旧睁不开,双手却不由自主摸索向自己还有一道勒痕的脖子,眼泪,突兀的从闭着的眼睑下面源源不断流了出来。 ——果然,果然,有伤害自己的人,那个人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站出来。如果有敢于伤害自己的人,天涯海角、挖地三尺,那个人也会替他讨回来…… ——可是自己、可是自己却…… 17. “杀了我呀!杀了我呀!来杀我呀——妄图谋杀自己的妻子,别以为我不敢告你!!!” 这一刻,彻底化身为恶魔的女人癫狂的大笑着,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声,把整个江宅的人都从睡梦中惊醒了。仆人们都三三两两聚集在客厅边缘,看着彻底陷入疯狂的女主人倚靠在走廊的栏杆边缘,把走廊装饰的瓷器全部摔下楼,一边笑得直不起身: “你以为那个小房间能关得住我?笑死我了!告诉你,外面的一切我了如指掌!想什么时候出去就什么时候出去!——你那宝贝儿子,你以为你保护的多到位吗?上一次要不是那畜生跳出来坏我好事,你现在就对着你儿子遗像哭吧!至于那坏我好事的畜生,弄死他更是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看它在我手下挣扎,一点一点死去,实在是一种享受!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妈妈,妈妈……!!!” 江流月也被吵醒了,看到女人如此可怖的一面,他吓得跪在地上,哭着求女人恢复正常,可女人完全不理睬他。 “——抱歉,你已经不是我的妻子了。” 陡然响起的冷静到冷酷的声音。全场在瞬间安静,只听男人没有感情的静静道: “沈清霜。从这一刻起——我们条约解除。离婚。” ——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连女人一时间也静了一静。可是就这么几秒后,还是女人发出了几声嚣张的笑声: “呵呵,解除婚约!江无尘,你以为你说解除就解除?!你以为我的家长会善罢甘休?” 谁知江无尘也裂开嘴,盯着面前疯狂的女子,一抹比之更加令人恐惧的森然笑容浮现在了他的脸上。男人一边无声笑着,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一边一字一句道: “正合我意,你大可以现在就回去,问一问你的家长,谁拥有主动权,他们敢不敢为了你这么做——立刻从我这里滚出去!” 全场人都被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形压迫之感镇住了,诺大的江宅,一瞬间鸦雀无声! 难耐的寂静中,沈清霜目光渐渐呆滞——猝然捂住脸哭了出来!这一下更加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的女人在瞬间从一个残忍的恶魔变成了一个仿佛受尽欺压受尽委屈的弱女子。沈清霜一边哭着,一边忽然喊了旁边的男孩子: “流月,流月……” 完全没有从女人又哭又笑的表现中回过神,江流月怔怔地抬起头,望着女子,一脸茫然: “妈妈……?” “他们想要害死妈妈,妈妈要被从这里赶走了……” “谁……?谁要害死妈妈?……” 从手掌中抬起脸,女人陡然又露出一抹极其诡异的笑容。女子没有回答他,身体摇摇晃晃,往后又退了一步,女子肆然的流着泪,又笑着,语无伦次地道: “你一定,要记住那个负了妈妈的人……我、饶不了他……那个……” 大厅一片死寂,只见那个颤颤巍巍的身体又哭又笑,一步步,慢慢地向后面的栏杆靠近。当江无尘已经觉察到一丝异样,想要冲过去时——那个身影已经向后一倾,翻过了栏杆——如断线纸鸢一般的身体从楼上直直坠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晌死寂之后,大厅四周响起尖叫声,彻底撕裂黑夜的伪装! 男孩子茫然地盯着女子身影消失的地方,最后那个呼唤疑惑的出口: “妈……妈妈……?” ****** “我将向警方出示病例,这次事件纯属一次自杀事件,自杀者患有长期的精神分裂症,你不用承担法律责任……” 简单致谢,送走了那人,男人疲惫走回大厅,一个人站在大厅边缘。大厅的灯全部被打开了,象牙白的地板在人造的雪亮灯光下反着刺眼的光,光洁得看不出一点污渍,也不会有人想到仅仅几个小时前,那里曾被大滩鲜血浸染! 沈清霜从走廊跳下来,正跌在了她之前摔下楼的陶瓷残片上,无数刀片一般锋利的碎片瞬间刺穿了她的身体。 那血溅当场的画面,站在客厅中亲眼目睹这一切发生的仆人们,其中承受能力差一点的,当场就哭了出来,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最后还是救护车来,专门人员把那句身体骨架扭曲得不正常的身体抬上了担架。 江无尘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静静看着这一切。却在这时,那个之前好像都被吓傻了的男孩子陡然从二楼冲下来,一下子撞在了江无尘身上!江无尘丝毫没有防备,居然差点被撞倒!男孩子却并没有放开江无尘,他好像小兽一样撕咬着江无尘的衣服,对江无尘拳打脚踢,一边嘶声吼道: “——还我妈妈!!!是你害死了妈妈!!!!!!!!!!” 男人轻松就挥开了江流月,同时对着身上被抓咬出来的痕迹微微皱了皱眉头。江流月被推开后并没有放弃,他的双眼红红的,好像一只饥饿的小兽一样恶狠狠瞪着江无尘,眼看着又要冲上来,却被左右的仆人一把架住! “你这个凶手!!!是你害死了妈妈!!!还我妈妈!!!!” 男孩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奋力在仆人的手臂中挣扎。那些人刚刚把沈清霜抬出客厅,有仆人来打扫地上的碎片和鲜血,江无尘看着那满地鲜红,觉得一阵烦躁,根本无力再去理会男孩子的取闹,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就让仆人把江流月送回了房间。 如此人去楼空,几分钟前的那一场闹剧草草落幕,大厅一时间冷清了下来。几个仆人在忙忙碌碌的打扫着血迹,江无尘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的动作,忽然目光不经意一移——捕捉到那藏在客厅边缘黑暗中的一个小身影,正看着这里。 在捕捉到那双眼睛中的感情后,江无尘一凛:他希望他没有看见那双眼睛中的感情,那是——深深的忏悔。为什么面对女人的死,那个人会露出如此的表情——难不成,他以为女人的自杀,是自己的缘故……? 谁知那个小身影也好像发现了他,陡然转身,跑上了楼。 江无尘刚想顺势追上去,谁知张溥匆匆跑了进来: “老爷,医院那边……” 江无尘停下了脚步:也罢,也许现在还是不要再用这件事情去刺激那个人的好,给那个人一点时间自我冷静一下。 果然到现在,自己内心深处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个人。江无尘在心中无奈喟叹一声,道: “我这就去医院。” 刚刚转身,忽然又听到一阵哭喊声,从二楼走廊尽头传来,江无尘的脚步不由得滞了一滞。 “老爷,那孩子他……” 同样听到了江流月的哭声,张溥陡然紧张起来:如今,江流月就是这里最敏感的人物。沈清霜自杀,江流月一口咬定江无尘就是害死她的凶手,张溥完全想不出对小孩子缺乏耐心的江无尘会如何处理那个孩子。 “……随他折腾去,他会停下来的,不用理会。” 江无尘的表情冷冷的。停了一停,又加了一句: “不要让他乱跑。”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江宅。 没想到,处理女人的事情比想象的还要麻烦。医院宣告抢救无效死亡,紧接着,一大堆繁琐的事情就上来了:配合警方调查,应付小道记者,还有沈家借机敲诈一般的纠缠。直到事发当天晚上七点多,江无尘才精疲力竭地回到江宅,脑子已经被这一整天下来的各种事情搅得杂乱不堪。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看江晚临。谁知男人来到江晚临房门前,却被告知少年已经休息了。居然这么早就休息了?男人微微有点诧异,但想想这几天来少年受到的惊吓,还是忍住了自己,没有进去打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刚刚回到房间坐下,那隐隐的哭泣声就传了过来——都过了一天了,江流月居然还在哭?江无尘的头皮一阵一阵发麻,他强自镇定下来,开始集中注意力处理这几天来积压的公司文件,渐渐地,就不再注意起那哭声来。 终于,江无尘把积压的文件也处理完毕,伸个懒腰站起身,看看钟居然已经十一点多了。忽然发现,沉沉的黑夜,外面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了。那断断续续的哭声也终于倦了、停止了,江宅在雨帘的笼罩下一片静穆。 这一刻,江无尘居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女人的死,在他心底,也许,是感觉——解脱了。也许,这次的联姻真的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即使在事业上对自己有了那么一点小小的促进,可是生活上、感情上,自己却彻底陷入了泥潭。 江无尘自以为自己的年龄和阅历已经看穿了红尘。在他从小生活的环境中,婚姻就是一个工具,所以他也毫不犹豫的利用婚姻去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是,现在他却无法这样做了。因为,他有了真正爱的人。他以为自己可以有一个形式上妻子然后把心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可事实上,这是一种伤害,对自己爱的人,对自己的妻子,对自己。猛然醒悟到自己的错误时,江无尘在内心深处深深忏悔起来——老道不是适合所有的,尤其在感情面前完全不适用。在感情面前,他依旧幼稚得像个孩子。 自己的幼稚已经酿成了大错,但所幸,还没有造成最无可挽回的局面——那个人还在自己身边。从今以后,自己的生命里只会有那一个人,别的任何人,不管对自己有怎样的裨益,自己也不会将之带入自己的生活。自己要全心全意只宠那一个人,一个人…… “——老、老爷!” 当仆人的惊呼声陡然响起,推门而入的时候,江无尘仍然静静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夜,嘴角弯起一弧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什么事?”慢慢转过身去。仆人诚惶诚恐的表情让他心猝然一跳——好像针刺一般的感觉! “……那个、江、江流月少爷……失踪了……” 江无尘的心跳猛然加速!在听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又慢慢缓下来,定了定神,道: “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是刚刚。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检查一下房间,然后派人四处搜寻一下,下雨的晚上,一个九岁的孩子能跑到哪里去。” “是!不、不是的……老爷……老爷……” 仆人却语无伦次的哆嗦着,不敢看江无尘。一阵极度的不详在闪电间冲上了江无尘的心头!他猝然转过头,不可置信的盯着仆人,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止那句话,阻止即将听到的事实!可是,仆人从颤抖的嘴唇中依旧吐出那一句话: “江晚临少爷……也不见了……” 18. ****** 好冷、好冷、好冷…… 雨,什么时候会停?我那梦想的家园,在缥缈难觅的远方闪烁着微弱的光…… “呼、呼……哥哥……不行了、我走不动了……”气喘吁吁长期不接下气的声音。 “我抱你,我们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太冷了,衣服都湿透了,手也冻僵了,雨打在脸上好疼……” “躲到我衣服下来,把手伸到我颈窝里,坚持一下,雨马上就会停了,想想你经常跟我说起的那个地方,有草地,有溪流,有萤火飞舞……” “哥哥,我们真的会到那个地方吗?爸爸妈妈不会再争吵,我可以每天和哥哥在一起吗……” “当然、当然。我们一起去那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不会有争吵,不会有背叛……” “嗯哥哥,我相信你……” 「踏、踏、踏!」 沉重急促的脚步,踩在泥泞的道路上。怀中抱着那一个人,为了不让雨淋在那个人身上,他几乎是弓着背前行,让所有的雨点都打在自己的身上。黑夜与雨幕,他甚至看不清前方的道路;脚下滑滑的软泥,几次都差点跌倒。呼吸开始紊乱,可是他从不敢停下自己的脚步,仿佛只有这样不断向前、向前,才能逃离身后那个可怕的深渊。 这次,是他自己选择要离开。那里的生活,已经彻底无法维系了。也许,自己早就知道那一点时,就应该放弃的:他与那个人,不管是血缘还是彼此猜忌的羁绊,都注定他们会长久的彼此伤害下去。不仅如此,还会伤害其他人:无辜被害的雪白生灵,从楼上纵身一跃的女子,怀中那个因为自己而失去了母亲的孩子……自己再也不应该在那个人身边拖累他了,是时候,让自己离开了。 “看,我们已经到后山的水渠了。沿着这个水渠,我们就可以下山,离开这里了。” 终于看到了目的地,黑色的渠水在夜幕中静静流淌,雨水打在上面也激不起一点浪花,就那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于黑色的漩涡中。他总算微微松了一口气。然而怀中的人儿却没有回应他的欣喜。直到这时,他才察觉一丝异样,发现怀中的孩子已是全身滚烫,连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江流月?!” 连忙摇醒他。怀中的孩子慢慢睁开眼,看了一眼面前那黝黑的水面,因高烧而沙哑的声音慢慢道: “……哥哥,我们到哪里了?” “我们到后山的水渠了,沿着这个水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嗯……” 怀中的男孩子发出一个疲倦的音节,在少年怀中缩了一缩,小声道: “哥哥,我困了……我想要……先睡一会……” 他抱着男孩子在岸边坐下,把那个人滚烫的身体都严严实实遮在自己的衣服下: “不能睡,千万不能睡觉。我们休息一会儿,等雨停了再走。听我跟你说话,我会一直跟你说话,千万不要睡觉。” “嗯……”男孩子明显乏力地应了一声,“哥哥,雨,什么时候会停……” “明天一早,太阳出来,雨就会停了。” “哥哥,为什么我耳朵边嗡嗡嗡的,都快听不清你的说话……” “没关系的……”笨拙地摇晃起怀中的孩子,“不用听我说话,我会一直摇着你,你就知道我在身边了……” “嘻嘻……”男孩子忽然笑了出来,“我想起妈妈,小时候也常这样把我抱在怀里摇晃着,给我唱歌……” 他一时间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 “呐,哥哥……”男孩子却忽然朝天空伸出手,小脸上充满了迷幻憧憬的笑容,欢快地道,“星星出来了!哥哥快看,漂亮的星星,嘻嘻……” 他默默看了一眼漆黑无光的天空,没有回答。而男孩子也忽然又从欢快跌入低谷: “哥哥,太阳到底什么时候会出来呢……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好难受……” “不会要多久了。抱着我,千万不要睡着……” 两人沉默了很久很久,只听雨声淅淅沥沥,不断落在他们身边。男孩子忽然小声道: “哥哥,我觉得……我要死了……” 他一时间如遭雷击,脱口而出道: “什么傻话!” 男孩子却无神的望着上方,喃喃道: “我熬不到天明了……也再也……到不了那个地方了……” “别说疯话!你会好好的,我向你保证,你一定会好好的……!” 看到少年强掩慌张的样子,男孩忽然淡淡地笑了,缓慢闭上眼睛,轻声喃喃道: “哥哥,为什么别人会说你冷漠?其实,你真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 “不,不要睡觉!——江流月,听着我的声音,不能闭上眼睛!” 男孩没有睁开眼睛,如梦呓一般的声音喃喃: “哥哥,我实在是太困了……” “不行……——江、江流月?!!!” 一片压抑的走廊,仆人们在窃窃私语。少年,就好像一个黑色的幽灵一般,静静出现在了走廊的一端。他的全身上下都已经湿透,黑色的长发一绺一绺贴在脸上,面色苍白如纸,那紧紧抱着怀中男孩的双手,手背上因为长时间僵直而显露出狰狞的经络。男孩一动不动窝在他的怀里,好像熟睡了一般。他双眼木然,甚至好像听不见他的呼吸。 “老爷就在房间里。你自己进去吧。” 非常低的声音,老管家把他引到门前就默默退下了。推开厚重的门,装饰古典的房间,唯亮着一盏孤独金色复古台灯,那个人背对着他,好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坐在窗前。 “我说过,没有找回那个人,不要来见我。” 静静的声音,如那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一样冰冷。 无声抱着男孩了跪下去。身上的水很快淌在了身下暗红的羊绒地毯上,污成一片深色的水渍。 他就那样一声不响地跪在那里良久,背对坐在窗前的人好像终于发现了什么,轻轻颤一颤,慢慢偏过头来。 偏过头的那一刹那,男人好像不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又忽然转回头去!然后,男人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起来!他恍如费了很大劲一般,才从那把椅子中站起身,转过来,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跪在地上的黑影。 “你,回来干什么……”幽深的黑色眸子,如同此时窗外深不可测的天空,看不出感情,直勾勾盯着垂下头去的少年。 “救……救他……”开口,微弱沙哑的声音,接近卑微的语气,慢慢吐出那几个字。 得到的只是一片寂静。 那个人没有回答他,他不知道那个人此刻在想什么,也无法抬头去迎接那个人此时的表情。他觉得头很痛,好像是雨的那种冰冷直直渗进了他的脑袋里,全身也在忽冷忽热地发作着,一阵一阵的昏眩无力袭向他。能够支撑着再把这个孩子重新抱回这里,已经接近他的极限了,他现在非常的困倦,几乎是一闭眼睛就能睡着。他害怕自己真的会有闭上眼睛就醒不来的那个时候,在那之前,他一定要把怀中的孩子妥善托付给那个人,所以,一切尊严,一切顾忌,在此刻都已被放下。 “我做错了,是我害他成这样……求求你救救他,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需要非常艰难才能调动大脑组织语言吐出那几个字。谁知,男人在听到他的话后却忽然哑然失笑,颀长的身影重新走回了窗边,抱着手看着玻璃上不断滑下来的水滴。 “江晚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许久之后,当他好几次从晕眩的边缘挣扎过来,好像已过了一个世纪,男人依旧沉默着,背对着他看着窗外。房间里的空气很潮湿,同时很压抑,他觉得自己又快要被疲倦吞噬掉意识时,那句平平的话语从窗边传来。那句话中听不出来欢喜,也听不出来悲伤,就是那样苍白得如蒸发的水汽、如失神的幽灵一般,没有任何意识地飘摇,询问他。 “我……” 少年低下头去,胸口好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重得让人喘不过来气。那沉重阻止着他,他不应该吐出那几个字,不应该!可是——他知道那是答案!那就是男人想要的答案! “——我不该离开你。” 男人转过脸来,没有感情的黑色眼睛看着他,嘴角勾着一抹若有若无嘲讽的笑: “原来江晚临你知道。我还以为,你早就把你的心丢掉了。” 这一刻,那个自己明明已经丢掉的东西,居然在它曾经所在的地方痛了起来!一旦刺痛,居然让他的大脑更加清醒起来!现在的状况,已经没时间让自己去跟男人做无谓的纠缠,有心罢,无心罢,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体会到的痛从来就是幻觉……他原本就是一个不该出生的生命,不能因为自己而把另一个还有无数美好时光的生命葬送。 “救他……” 再次坚持不懈的吐出那两个字,近乎机械的。 黑暗中,那个站在窗边的颀长影子终于移了过来,好像一只冰冷的蛇一样一点点接近他的猎物,走到他的面前时,男人伸出手,抬起那低垂的下巴,凝视着那双眼神涣散的眼睛,恶魔一般微笑: “你以为,你给我下跪我就会救他?” “……” 眼神迷惑地与他对视。男人继续微笑着,轻声道: “想要我救他,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茫茫然的跟着男人重复那个词。 “是。”男人低沉缓慢的声音好像吐着蛇杏子一样诱惑,“这样,你还愿意救他吗?” 少年非常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睫,好像依旧没有听懂,迟迟没有回答。那孩子一般茫然迷惑的模样让男人一瞬间心动,差点就要放弃,谁知就在他开口收回自己的交易之前,少年忽然认真的点了点头,清泠的声音,慢慢道: “我愿意。无论如何代价。” 19 我不能痛哭只能尽快地走 就是这样 穿过了十二岁长满荒草的广场(顾城《十二岁的广场》) ****** 醒来之身,身边的环境微微让人疑惑。 江晚临似乎已经沉睡很久了,醒来之时感到口干舌燥,他想找点水喝。 动作缓慢地下床,在桌上找到了水,水似乎是干净的,他没有多想就拿了起来。一边喝,一边打量着这个微暗的房间: 这不是他的房间,从精心的布置上看应该是一个女子的房间,桌上的花瓶里还插着鲜花,应该是有人定期来更换打扫。可是,这个幽闭的空间中,又有一些隐隐和整体的温馨甜美不相符的地方:比如自己身后的墙上那一条一条深深的抓痕,好像是什么动物留下的,却又在很高的地方,猫之类的的动物根本无法到达。再比如自己醒来的那张床,床中和床尾四个地方分别一只镣铐,仿佛是为了禁锢一个人的四肢用的。再比如明明是一个女子的房间,却找不到一面镜子。再比如…… ——没有钟。 当江晚临放下水杯,开始思考现在是什么时间的时候,他发现了,这个房间里没有一块钟表,当然,也没有日历——任何可以告诉他时间如何在流逝的东西都没有。 或者,用一个更简单的方法来估计一下时间吧。江晚临走到窗边,一下子拉开了那厚得透不出一丝阳光的窗帘。双目在迎接阳光的同时,也捕捉到了另一个更加冰冷的东西——他面前那一整扇窗户,纵横交错的,完全被铁灰的钢条封上。 阳光被一道道分割,投射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那正是早晨八九点时充满希望的阳光。从那窗户支离破碎的间隙间,江晚临看不见任何“下方”的东西,只能勉强看见一纵远山,横亘在窗户之外。 仔细辨别着那远山,觉得分外的眼熟,忽然反应过来——这就是那一座从自己房间的窗户中看见的山的另一面。这么说来,自己此时依旧是在江宅里,而且根据山体形态的判断,自己目前所在的房间应该位于自己以前房间的东南面,再结合之前判断的房间主人性别——江晚临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是在沈清霜生前住过的房间。 头微微地痛起来:为什么自己会在那个人的房间里?且不说房间主人的死已经让人忌讳,这房间细枝末节之处透露出来的诡异氛围也让人不想在这里再多呆一秒。 迅速走到门那边,伸手想要开门之时,却仿佛被蛰了一样猛的收回来!一种强烈的不安慢慢在心中升起,少年又缓缓地将手放在了那冰冷沉重的铁门把手上——门把手根本无法扭动一下。 少年有些茫然地退后了一步:窗户被钉死,门被锁上,所以,自己是被锁在这里了?这是个意外,或者,只是谁开的一个玩笑……? 他忽然好像醒悟了一样,仰起头,向天花板的一个角落看过去——这种被暗中窥伺的感觉,非常不好。虽然他至今没有找到一个摄像头,但他知道……现在,某个地方,某个人正把他的每一个小动作每一丝细微表情看在眼里。他已经置身于一个钢筋水泥的巨大笼子中,成了一只小白鼠,供某个人每时每刻观察玩弄的小白鼠。 那个人期望看到认识到自己现状的小白鼠有怎样的反应呢?恐慌,或者,愤怒?只有在看到自己饲养的小动物在笼子里乱窜时才会感到一丝快感,这不是所有饲养小白鼠的人的写照么?如果发现自己养的小白鼠每天只是安安静静待在笼子的一角动也不动,也就失去了观察的乐趣了呀。 只是,很可惜,自己必然不是一只配合主人的小白鼠。江晚临从门边静静走回来,找了把椅子,背对着那破碎的窗户坐下了。什么事情也不做,什么表情也没有,就是,发呆。 这样居然过了半天。中午来临的标志是:门那边忽然传来声响。江晚临从发呆中回过神,看见门下面有一个非常小的活动门,有午餐通过那个门被推了进来。 小白鼠们会不会使用绝食来反抗自己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很不幸,他们不知道这只会进一步激发主人的施虐欲。江晚临走过去,将门下的午餐端到了桌子上,慢条斯理地将几乎所有东西都吃掉了,然后将托盘放回了门那边。事实上,东西的味道很不错,而江晚临沉睡的这好几天,早已是饥肠辘辘。 吃完中饭,又迎来另一个空白的下午。晚餐的时候,又是一个托盘被无声从门下面推进来,顺便取走了中餐的托盘。江晚临端过来默默吃完,默默将托盘放回去。 ——自始至终,今天一天,江晚临没有见到一个人。 他始终以为这只是一个玩笑。做小白鼠实验的人很快就会觉得无聊而放弃。可是,事实上他恐怕弄错了。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一个人出现在江晚临的面前,没有听到过其他任何声音,甚至连风、连阳光都好像进不了这个封闭的笼子,这个空白的房间之中流动的永远只有孤独和死寂。 没有可以告诉他时间如何流逝的东西。一开始,江晚临还会在每天睁开眼睛迎接面前的巨大寂静之时,告诉自己这是自己在这里待的第几天。可是,渐渐地……他发现自己数不清了。是十四天吗?还是十五天?……罢,第十四天的生活和第十五天的生活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渐渐开始暴躁,会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疾走,走到一半戛然而止又呆呆的坐回椅子里。 他有一个可怕的预感:小白鼠实验,这才真正开始。 那一天中午,托盘被端进来的时候,里面还放着一张纸,上面幼儿园小孩子一样歪歪斜斜的字迹,好像也只是向他开一个玩笑,问他: 「你还想要什么」。 江晚临却郑重的在纸的背面写下「颜料、画笔、纸」,放了回去。 晚餐时候,伴随食物托盘一起推进来的还有另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他想要的东西。 江晚临甚至没有去碰那食物,双手颤抖着,将另一个盘子端回了桌子上。 此时,时间大概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在经历了一个多月完全空白的生活后,这些几乎被他视作生命的东西又来到了他的身边。 可是,当江晚临铺开纸,调好颜料,拿起画笔,面对那空白的画卷,他却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画什么。 他的大脑好像已经被这一个多月的生活涤荡成空白,想不起任何的曾经,也看不清可能的未来。窗户已被封死,远山也只是残影,他绝不可能画这个房间里的东西——那么,自己能够画什么? 拿到视作生命的东西,却发现它已经弃自己而去——这一刻,少年彻底陷入崩溃。 他开始不吃饭,不睡觉,没日没夜的面对着那张空白的画纸苦思冥想。苍白的画纸,好像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庞。他却总感觉那里面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那目光虽然冷漠,却令他神魂颠倒。 那一天,是窗外的鸟叫声拯救了他。那时,好几天不进食不睡觉的生活已经使他双眼深陷、形如枯槁。忽然有一只好奇的鸟飞到了窗边,迅速地在窗口一窥后,发出一声清泠的啁啾,又飞走了。可是,这一声清鸣,却好像在瞬间唤醒了少年的记忆,他开始渐渐想起那一个花园,在这个草长莺飞、万物滋生的季节,大树绿荫如盖,有鸟儿跳跃在翠绿的枝头,发出欢快的鸣叫。 那张桌子,那把椅子就在树下。那个雾气一般的影子,就坐在那大树筛弄的光线里。他喜欢在下午茶时间坐在那里读报,偶尔转回头来,明明自己看不清他的五官,却知道,他向自己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他不自觉就抬起笔,将那终于出现的东西画在纸上。他一刻也没有停,一刻也不敢停,直到把那张脸庞的每一个细节都画在纸上——他停下笔,看着纸上的微笑,怔怔的看,怔怔的看。两个多月来,第一滴眼泪从他干涩的眼眶流出。 晚餐时间,他终于过去取来了晚饭。非常费劲的把那些已经尝不出味道的食物木然喂进嘴里,他忽然对手中的东西产生了兴趣。雪白的餐刀。边缘在灯光下发出一种莫名诱惑的光。 他好像充满好奇的小孩子一样,将那边缘割在了自己的左手腕上。 没有破。只有一道红印,有些疼。 他把餐刀拿起来,认真研究了一下刀刃,发现前端更加薄,他于是换了一个角度,用刀尖割在手腕上。 依旧没有破。 他忽然发狂起来,用餐刀像锯子一样在手腕反复割扯,好像不惜把整只左手都切下来!手腕的皮肤在反复的蹂躏之下终于微微绽开了一丝细缝,有红色的液体流了出来。他更加兴奋了!用刀尖将那细缝挑得更长了一些,看见血液开始成股成股地流出,非常漂亮的颜色,非常诱人的气味!他兴奋得不禁想要更多!换了一个地方,再次一道道地割,直到看见手腕都被划烂,血线横流,他小心地抬起左手,迷醉地欣赏着那一条条花蔓般从手腕蜿蜒下手臂的鲜红。 他开始笑起来,嚣张地笑,放肆地笑。一边笑一边从桌边站起来,几天未进食每走一步身体都会剧烈颤抖,血滴在身下的地板上,整条左手臂都失去了知觉。他摇摇晃晃地走,一阵一阵墨汁一样的黑色迎面倒来。离开桌边没有两步,他就倒在了地上。 20. 醒来。依旧是这个空白的房间。 眼眶很干涩,好像大哭一场后的感觉。 他躺在床上,乏力地向左边偏过头去,他看见自己的手腕上,蒙着白纱布,那苍白得几乎透明的左手臂,却的的确确感觉得到血管中血液还在里面流动。他还活着。 安静无人的房间,他慢慢抬起手来,捂住了眼睛。 ——为什么,不让我去…… 那一刻,他好像真的明白了什么:这一切不是玩笑。就好像自己割腕绝非玩笑,那个人也没有跟他开玩笑。 他慢慢揭起手腕上的纱布,可是很快,又觉得没必要。没必要挣扎了。心,已经死了。 晚餐不再有刀具了,没有金属餐具——甚至,整个房间都没有了金属制品。是的,意思很明确,不允许他自杀。当他来到这里的那一刻,他连死的权利都被剥夺。 而他,好像真正的平静了下来。脸上再没有出现过什么表情,从早到晚只做一件事情:对着房间里那个花瓶写生。花瓶里的花儿,自他来到这个房间后,就和他一起慢慢凋谢,枯死在了里面。 除此之外,他还开始做一件事情。他开始在墙壁上画横线。每天起床画一条,每七条作为一个周期。 手腕上的伤口慢慢愈合了,撕掉纱布,能看见一道一道蚯蚓一样的伤疤。那些横线也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好像一些奇怪的昆虫一般爬在墙上,他的身高,居然已经够不着再往上画,他只好换了一个位置。 墙上的时间又过去了四个月,他被关在这里的时间过去了六个月。其实,记录天数有什么必要呢?第一天和第十四天有区别。第十四天和第二四天有区别。第二十四天和第四十四天、五十四天、一百五十四天呢?甚至到后来,数墙上的横线都变成一件困难的事情。 ——既然时间是静止的,为什么,我还想要向前? 那天他依旧在对着花瓶写生,墙上的时间不知不觉增长到六个月,他忽然想到了那样一个问题:对啊,既然一辈子都逃不脱时间的牢笼,我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 他好像一下子被自己的醒悟惊到了,手中的画笔掉到了地上也不知觉。画纸上,那静止不动的花瓶,盛放着枯萎的花,他忽然站起来,跑过去将那真正的花瓶摔在地上!清脆的碎响声中,他拾起了地上的花瓶碎片,左手腕上那几道淡淡的疤痕还隐约可见,他毫不吝惜地将那尖利的碎片划在了上面! 这次,比餐刀还要锋利多了!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染红了碎片,甚至染红了他的手。他使劲划着,一道接一道,看着血止不住的流出,他咯咯笑起来,竟好像得到了一丝快感——没有时间,明天的我依旧是今天的我,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我,既然这样,自残一下又有什么所谓? 他扑向了一面墙,咯咯咯嬉笑着,将满是血的手印拍在了墙上,正比那些原有的抓痕矮一点点,血红的印子一路蜿蜒从墙头到墙尾,好像什么顽皮的孩童在跳跃着嬉戏。当手腕的血止住了,他就再次把它划开,或者干脆直接用手腕印在墙上,居然也玩得不亦乐乎。 门忽然开了。 八个多月来他第一次看到人,是蒙着面的仆人们,冲进来把他手中的碎片夺下。他不满的反抗起来。一只手刀直接切在了他的后颈。 那拿捏得恰到分寸的力道,让他立刻昏迷了过去。意识消失之前,他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怀抱里,同时,听到了那一个声音: 「你就……这样想要丢下我么。」 又一次醒来了。 这一次,他甚至不想睁开眼睛。背后熟悉的触感,跌落在眼睑上的阳光。太刺眼。为什么不就让自己这样沉睡下去,腐朽下去,烂在阳光的亲吻里。 江晚临睁开眼时,光芒是前所未有的普照。也许是因为房间里的几乎所有东西都被搬走了,除了他在角落的床、房间中央的一张圆桌、一把靠背椅、放在桌上的画具。剩下空旷得可怕的空间全部由阳光填满,现在,即使那些钢条也阻止不了阳光进入这个房间,每一个角落,每一寸污垢,都暴露在阳光之下,无所遁形。 他又闭上眼睛,好像在侧耳倾听阳光的脚步轻轻移动的声音。再睁开眼,看见房间地板上的阴影在移动,一寸一寸,慢吞吞的样子。看着看着,他居然笑了出来,起身,坐在床头,专注盯着阳光在傻傻地藏着自己的尾巴。 他慢慢比划起那移动路径起来,接近痴迷的样子,最后干脆趴到了地板上,学着那些阴影一起,几个小时才移动一点点。可是到了太阳下山,最后一线光芒也从他的窗畔遁匿,他惶恐的起身跑到了窗边,所能看到的,窗外只是一片漆黑,万籁无声。 连续好几天,每到晚上他就会陷入恐慌。他会打开房间所有的灯。可是那光芒不同于阳光,不能给他丝毫安全感,只会让他更加恐慌,他干脆把所有灯都关掉。在黑暗中,他开始拿起画笔在墙上画太阳,先画一个金色的太阳,拖着它长长的尾巴,从东边升起,然后画一个草绿色的太阳,蓝色的太阳,紫色的太阳……最后画一个黑色的太阳。画完这个他觉得自己停不下来了,又画一个金色的太阳、草绿色的太阳、蓝色的太阳……如此反复。 有时连续几日阴雨,他几乎要被逼疯掉。他要花很多很多的太阳,把整个房间都占满。渐渐地,墙壁下方空白的地方都被他画上了五颜六色的太阳,他搬过椅子,踩在上面在墙壁高处画,椅子的高度也不够时就踩着桌子,连桌子的高度也不够时,就把椅子放在桌子上踩上去。渐渐地,甚至连天花板的边缘都被那太阳的小尾巴缠满,他用来计时的横条早已经被遮盖,时间停止在了三个月前。 一年过去的这一天,他醒来,看见满墙壁满天花板虚假的太阳暴露在了真正太阳的光芒里。他忽然疯了,跳下床,用指甲在墙上发狂的刨,想把那些假太阳从墙壁上抓下来。 阳光从后面照射着,如芒在背。它一定看见了。太阳一定看到了,一定不会原谅他曾经画了这么些虚假的东西,妄图取代它。手指甲很快就在疯狂地刨抓中全部断裂,鲜血横流,他冲过去拉上窗帘,不想让太阳再看见自己的丑恶,然后疯狂地将一盘一盘的颜料全倒在了墙壁上,想要洗去自己的罪恶。 太阳依旧冷冷的从窗帘后面窥着他。满墙的假太阳好像一只只眼睛,无论怎样也无法去掉。他忽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晚,江晚临走进了浴室。 这间贴满瓷砖的小浴室是唯一一个没有被他画满太阳的地方。他静静把厚窗帘拉上,开始在浴缸里注水。 蒸汽开始氤氲,水开始满出来了,他抱着毛毯,把自己全身裹得严实,踏了进去。 水开始剧烈的溢出来。身上的毛毯很快吸收了水分,变得非常重,像铁一样压在身上。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身体平躺在浴缸里。 最后平静地抬眼看了一眼浴室正上方那白色雾气之后的灯。这,大概就是这辈子自己看到的最后一幕了吧…… 生命早就已经枯萎,现在自己满身罪恶,已经没必要再这样苟延残喘下去。死神,这一次,无论如何,请不要再放我回来…… 用毛毯蒙住了口鼻,水开始漫过头部,钝重的感觉直直压了上来。接着整个身子就滑进了浴缸里。 21. 感受不到身体在哪里,好像置身深海,四周一片漆黑,神智在陷入恍惚的那一刹那,听到那个声音说: 「江晚临,如果,这就是你一意的选择——不要后悔。」 不,不会后悔,永远不会后悔…… 他在心中无意识地喃喃回答。 除非,除非…… 「你赢了。从今天起,我彻底放弃你,以后我也再不会爱上你。江晚临,如果这就是你想以死相争的结果。你完胜了。我也解脱了。我们都解脱了。」 是的吗?是吗,解脱了吗……从今以后我就自由了吗…… 可是,可是……这是我想要的结果吗?这是我想要的吗,是的吗,是的吗…… 他好像一个婴儿一样,在那失重的黑暗中蜷成一团,双手捂住了眼睛。喉咙里,早已经发不出一个字句。 左胸膛那边的东西一定已经四分五裂,沉入了海底。 他紧紧捂着双眼。 ——结束了。 和那个人的一切。 从今以后,彻底结束了…… ****** “最后,死神还是没有听到我的话。我还是活下来了。” 说出这句话的少年露出微微的苦笑,看到对面一直一言不发倾听着的男孩子表情依旧呆滞,于是苦笑着继续道: “我还是被那个人救了回来。醒来时就回到我自己的房间了。重回社会时,由于一年多没有和任何人对话,我甚至快失去说话的能力。” 琥珀终于从前面的故事中回过神,从牙缝里慢慢挤出几个字: “那……江晚临大哥的爸爸……” “他……” 少年再次苦笑起来: “他的确说到做到了。后来接近五年,他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即使非讲不可的话也由老管家转达给我。” 与此同时,男人“爱上”了江流月。曾经是怎样宠他,就怎样加倍的宠江流月,到后来,甚至开始和江流月做爱。这让他震惊又迷惑。曾经男人几乎连亲吻他的时候都很少,加上他总是会不自觉脸红逃避,所以大多数还是吻在额头上、脸颊上。男人对江流月如此超乎寻常“亲密”的举动,让他渐渐相信男人是真的又找到了爱人。 “虽然我‘活’了下来,可是在我自己心中,在我第三次自杀的时候,我就彻底的‘死’了。剩下的日子,我都是为江流月而活着的。我要保护他,我还要履行我们孩提时候没能完成的承诺——带他离开那个家。所以这五年多来,我一直在想尽办法打工挣钱,这张银行卡中存着的钱就是我这五年多来的心血。” “那样……为什么又说用不上了呢……?” 少年苦笑着: “因为,一切其实都是我一厢情愿啊。我从没有想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江流月到底还想不想离这里。他在这里也有了他的朋友,我有什么权利把他从这里强行带走?” 也或许,这该是江晚临早就料到的结果。从江流月一进入高中,他听江流月向他讲述日常趣闻,看着江流月和他的同学有说有笑,他就早该知道:自己的那个承诺已经没法兑现了。是的,江流月也在慢慢走出那个家庭的阴影,有了自己新的生活,自己也已经无权打搅他。 可是,饶是心底早就隐隐知道,江晚临却从不愿承认。也许,是因为他已经为那个承诺奋斗太久太久了,这几乎就是他人生所有意义所在。一旦将他剥夺行使这个承诺的权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价值。 “那江晚临大哥,你现在是打算……” 对面的少年忽然露出一个微笑。这是江晚临自走进这个酒吧以后露出的第一个微笑,坦诚,美丽,又充满勇气,他坚定地道: “——我要回到他身边。” 琥珀一愣:“可是……” “即使我们以后依旧会相互伤害,我依旧要回到他的身边。如果他觉得没有安全感,我就每时每刻都在他身边,寸步都不离开他——我已经认清楚了,我今生只会爱上他。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我们这一生注定会纠缠在一起。” 直到……——直到,那个人重新回到他的生命,江晚临才知道自己从没能真正把那个人放下。从现在开始,他也要开始为自己活一次,为那个人活一次。 “琥珀,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花店吗?” “临街的十字路口转角好像有……”男孩呆呆地道,“……怎么了?” “我要为他带一束花,回去见他。我也要去勇敢追求我的幸福了,这一次我一定不会放手,无论如何也不会。” 少年离开的时候,转回头向男孩挥手,脸上幸福的笑容如此坚定。那张银行卡,被他执意留在了吧台上。 “琥珀,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你讲这些吗?因为看见你,我就会想到江流月,同样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洁白而单纯,天生就是应该得到保护的。这笔钱无法帮到江流月,交给你就是最好的选择。酒吧的生活也是很辛苦的,如果哪一天,如果,你倦了,可以用这笔钱开始新的生活。琥珀,我真心希望你能得到幸福,和希望江流月得到幸福的心情一样……” 少年走后的酒吧里又陷入一片安静。男孩从吧台上拿起那张卡片,低低叹息了一声: “江晚临大哥,你为什么这么温柔呢……” 轻轻在手机上拨出一个号码,那边很快接通后,对着里面道: “嗯,爹爹……嗯,是的,十八岁……就从花店里出来,嗯,一切拜托你了,爹爹……” 挂下电话,在手中随意玩弄起那种薄薄的卡片,男孩若有所思地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道: “温柔的东西,我是绝不会放过的……” 22. 临街二楼的安静咖啡馆。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男人正低头看着随手从旁边架子上取来的杂志,一个青年忽然兴冲冲冲上楼来,还没到男人面前,就嚷嚷道: “——怎么就悄悄回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还是从谢琳那里听说的!” 男人抬起头来看了青年一眼,淡淡道: “也不是什么大的事情。” “一个人一声不响地跑出去了几个月了怎么不是大的事情!”与男人的冷淡相比,青年则显得十分兴奋: “怎么样,谢生?这次出去,有没有遇上什么好玩的事情?” “好玩的事情……?” 男人抬起头,目光好像落在了很遥远的地方: “原本也不是出去玩的。只是想去了却一下毕生的心愿,看一下一直想看的风景。” 听着男人的话,一时间,居然连青年也陷入了沉默。他知道当初男人为什么会一声不响地消失那么久,男人是一个人去疗伤了。可是,这几个月下来,男人的眼中的感情,从曾经的慵懒又带些狡黠,到痛苦、绝望,到现在,只剩下如同老人一般的淡然、平静。青年一点也不喜欢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他的样子就好像已经“死”了,心不会再为任何人跳动。 “……谢生,你真的变了。” 沉默许久后,青年终于低低地发出几个字。 谁知男人反而露出了一个非常浅的笑容,道: “那我是不是该欣慰,白霄你还是原来的样子。” 白霄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 “那也比你这要死不活的样子好!” 谢生起身,走到了咖啡馆临街的窗边。咖啡馆正位于一个安静的十字路口,傍晚时分,随着红灯绿灯的交替,稀稀落落的行人从不同方向匆匆擦肩而过。道路的对面还有一个花店,门面很大,橱窗里和店门外都摆放着五颜六色的鲜花,让人感觉非常的美丽和愉悦。 谢生抱着手望着下方的庸庸碌碌的行人,忽然道: “白霄,你爱谢琳吗?” “她……我只是把那个暴力的女人当妹妹啦!” “那,你爱过什么人吗?” 白霄一愣:“……为什么这样问?” 窗边的男人没有回答他,兀自出神地看着下方的街道,一会儿,喃喃道: “这次出去,我真的想通了太多太多。我时而后悔,为什么我就这样退出,把他拱手让给另一个人;时而绝望,不退出我也不会等来结果;时而又失落,为什么这些想带他一起看的风景最后只能一个人看……我就带着些心情慢慢地旅行,一天,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我又假装自己在给他买纪念品,挑了很多很多情侣的挂坠,摊主忽然对我说‘真幸福啊,你的女朋友’,我一愣,不知怎么的就回答了他‘可惜,恐怕再没有机会送出去’,说完我就后悔了——这样岂不会让别人尴尬?谁知,摊主却接着感叹道‘那,你可真幸福啊’。在我愣着的时候,他继续道‘能有喜欢这种感觉,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我连喜欢是什么都弄不清’。 “这个时候,我开始在想,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在孤独的活着。这孤独的人群中,有多少是连自己喜欢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的,还有多少纯属是为了不孤独而选择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结果却让自己越来越寂寞。虽然我也是孤独的,可是,我知道自己爱着谁,也知道自己爱的人是怎样的。我欣赏着那个人,就好像在照一面镜子,我从他的善与美中照见我自己,所以从不感觉寂寞。就算是孤芳自赏的自我安慰,这样一想,失去的痛苦就减轻了很多。” 淡淡说出这一切的男人,神色很平静。也许他是真的释然了,甚至自己也感到很幸福,可是,站在男人身后的青年,看着男人垂着眼的侧面,却暗暗咬住了牙: ——谢生你笨蛋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是知道的: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什么…… “谢生,那个我,其实我……” 青年有些扭扭捏捏地开口,却没有发现——站在窗边的男子,背脊忽然僵住了!紧接着男子开始颤抖起来,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可是又下一秒——那颤抖戛然而止!白霄有些不明所以地走上前去想问问他怎么了,却发现男人那张陡然转过来的脸上,写满了极度的震惊! “怎么了……?”从未看到男人露出这个表情,白霄下意识也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可是,没等他的问话说完,男人已经撞开他,发疯一般地冲下楼去! “——谢生?谢生!!” 白霄一愣,紧接着也跟着冲了下去,来到咖啡馆门口的时候,他看见前面的男人疯狂的冲上了马路!车来车往的,白霄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连一声“小心”都喊不出来!谁知,男人却只是冲到了一家花店门前的斑马线上,然后,就呆呆站在了那里,看着散落在斑马线上的一地白百合,呆滞的表情,好像梦游一般。 “你到底怎么了啊?” 白霄气喘吁吁地跑过去,将男人从那后面无数辆狂按喇叭的车前拉回了路边,这才犹自心悸地问道。 谢生的眼仍旧呆呆的,下意识般喃喃道: “我……看见他了……” “他……?” 男人的意识好像终于回来了,身体又开始颤抖起来,他望着那斑马线上被过往车辆无情碾压的洁白花朵,终于缓缓吐出那几个字: “——他被劫走了!” ****** 安静得令人莫名不安的房子。男人抱着那个东西缓步走到那黑暗的走廊尽头,看见那扇原本该是锁着的门打开了一条缝。 他却依旧不死心一样,期待着推开那道门后,能够看见那个人的脸。所以他非常小心地用手肘推开了门,好像怕打扰到里面的人。他努力想要自己不要露出笑容,要平静地把手中的东西送给那个人。 “——老爷,少爷已经走了。” 背后突兀的响起那个苍老的声音。 他却好像没有听懂一样。目光依旧在搜寻着整个房间,一遍遍搜寻,却一遍遍发现它只是空空,寻不到那个人的身影。 “不要找了,老爷。他走了,我放他走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手中的盒子掉到了地上,从里面发出一声呜咽,雪白的毛团从跌落的盒盖后滚出来,缩到了角落里。 男人的身体抽搐着,慢慢蹲下来,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又一次逼走了我爱的人…… “老爷,吃点东西吗……” 小声地询问着,得不到任何回答。快一天了,男人坐在窗前的靠椅里,望着外面,脸上没有任何喜怒。 虽已料到是这个结果,真正面对依旧感到无能为力。是自己的举动直接导致了江无尘目前的状况,江无尘却一点也没有责备他,张溥心中已经非常难过了。轻轻叹息一声,张溥将碟子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悄悄退出去了。 男人一直沉默坐着,直到一个什么软软的东西忽然蹭上了男人的腿,男人冻结的表情才有了一点点变化,动也不动的眼珠才慢慢转动起来,看向腿边的那个东西。 那个雪白的小东西发出呜呜的叫声,抬头望着男人,好像在好奇他的失神。 男人弯下身,慢慢将那个雪白的毛球抱起来,双手举到了空中。毛球在空中悠闲地摇晃着尾巴,望着他的眼神仿佛单纯又幸福。男人望着那双眼睛,忽然低低道: “雪花,你知道我很后悔吗,雪花……” 门忽然又开了,张溥冲了进来: “老爷,对不起,那只狗——” 声音戛然而止。老管家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从来宠物过敏的主人正抱着那只狗。 “穿着长袖抱雪花一会儿也是没问题的。”男人淡淡说着。 男人居然还从缄默中开口说话了,张溥不由看到了一丝希望。从老爷手中接过“雪花”,张溥就试探着道: “吃点东西么,老爷?” “吃一些。” 江无尘说着,还自己伸手拿过了旁边的碟子。张溥大喜过望,连忙下去吩咐仆人们送菜上来。 还没有吃几口,一个仆人却匆匆跑了过来: “老爷,谢家的少爷想要见您。” 男人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慢慢吐出那个都快生疏的名字: “……谢、生?” “是的。他说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告诉您。” “……让他进来。” 当谢生走进大厅,看到江无尘俊朗的面孔上毫无表情,不由露出一丝苦笑: “明明如此戒备,却这样爽快的答应见我,看来那天我的确没有看错——那个人,已经不在你这里了。” 江无尘冷冷的吐出几个字: “他在哪里。” “我在二楼,看见他从花店出来,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突然拐弯的车撞倒了。我以为这只是一起交通事故,可是当我冲下楼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江无尘的眸子瞬间狠厉地眯起,轻声道: “看清了司机吗?” 谢生伸手将一卷录像放在了桌上: “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这是事发当时的录像带。接下来的事情就看你了。” 谢生临走之时还留下了一句话:“江无尘,不得不说我对你很失望,我把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托付给了你,你却都让他们受伤离去。无论如何,我还是尊重那个人的选择,请你不要再辜负他。” 对于如此毫不留情的话,男人居然也没有发怒。黑白录像带中的画面在流动,清晰可见少年被撞晕倒后被一个接近老年的男人迅速抱上了车,绝尘而去。 男人的目光久久定格在那画面上,从未有过的狠绝慢慢从眸子里溢了出来,男人轻声道: “江晚临,我会把你找回来的。” Chapter Eleven 1. 「临……」 ……爸爸。 「临……」 爸爸…… 「临……」 爸爸……你在哪里,爸爸…… 怎么追也追不到。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隐入黑暗…… ****** “唔……” 发出一声非常轻的呻吟,江晚临慢慢醒了过来。 头很重,全身都很酸痛。发生了什么?记忆停留在他穿过马路的那一秒,汽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鸣音。那辆车突然急速转弯,失控一般向他直直驶来,呼啸的黑影在他倏然撑大的眼中迅速放大、放大。身体被抛起,刚买的花脱手而出,意识在同时挣离了他的躯壳—— 那么,自己现在是被送去了医院么?幸好、幸好……无论如何,活下来了……自己活下来了。自己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贪恋生,贪恋可以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日子…… 只是——眼前……是怎么回事? 少年费劲地眨起了眼睛,眼前却依旧仿佛蒙着一层薄纱一般茫茫然一片。 怎么回事?是因为还没有完全睡醒吗……少年使劲揉了揉眼睛,又使劲眨了眨,再次睁开—— 眼前颤颤巍巍呈现出来的影像,依旧是一片模糊。 江晚临呆住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慢慢爬上了他的心头。 他缓缓转动眼珠,看向上面,又往左边,又往右边……——都是一片空白的。他感受到了这光、这热量、这寂静,可是——他什么也无法看见! 江晚临不禁轻微的颤抖起来。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实在难以接受。这个世界明明就在他眼前,他却觉得它前所未有的陌生巨大和令人畏惧。他不知道失去了这双宝贵的眼睛,他还该怎样去画画,去看那个人。手不自觉的就抓住了胸前那冰冷的金属东西,幸好——那串着戒指的项链并没有在车祸中丢失。江晚临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戒指上那个人肖像的纹路,渐渐镇定下来。慢慢开口,试探着向未知的黑暗问道: “——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他。 黑暗如此沉默地看着他。江晚临的心莫名的收缩起来,有一种非常不详的预感。这里没有消毒水的味道,相反,有一种陈旧的霉味,似乎是因为房间长久无人居住产生的。难道……自己竟然不是在医院里?!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接着一串缓慢而拖沓的脚步声蔓延了进来。 那脚步声也与医护人员的脚步声不太一样,似乎应该是属于一个老人的。是这个病房的其他病人吗? “请问……” 江晚临开口,那脚步声却根本没有停留一下,恍若不问一般径直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从那个人走的范围来看,这个地方居然是出奇的大,实在不太像一个医院的病房会有的空间。 “请问,您是护士吗?联系过我的家人吗?” 江晚临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了下去。“嘭”非常沉重的一声,那个人似乎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桌子上,依旧没有理江晚临,又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到这时,江晚临心中已经基本确定这里不是医院了。那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什么人、出于怎样的目的把自己带到这里? 又静待了一晌,确认那个人不会返回来了,江晚临慢慢从床上支起了身子。下床之时,左腿微微有些刺痛,大概是车祸留下的后遗症,幸而并不严重。没有精力去找鞋子,江晚临径直赤着脚走到了地上,摸索着东西前行。 紧挨着床的有一个床头柜,上面有一盏台灯,似乎是很华丽的样式。床头柜旁有一个梳妆台,梳妆台上摆放着似乎是女子的化妆品之类瓶瓶罐罐的食物。这里是一个女子的房间?江晚临更加疑惑起来,又继续往前:穿衣柜,书架,非常高的一整座玻璃橱柜,里面摆放着非常多的洋娃娃——所以,房间的主人其实还只是一个少女? 再过去就是沙发和独脚圆桌了,那个人刚刚放在桌上的是食物。桌后的是窗户,此时阳光大概非常好,那种微微的热量非常熨帖地亲吻在江晚临的眼睑上,纱质的窗帘也被微风拂动,扫在江晚临的脸上。窗外还有密集的鸟叫声,江晚临可以想象那里应该也有一棵参天的大树,许多鸟儿在上面做窠,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江晚临越来越疑惑起来:这里,该是每一个少女憧憬的闺房,宁静,美好。如果对方是想绑架自己从而勒索那个人,为何会把自己关在这种地方并且没有看守?可是如果不是贪图钱财,又何必制造一场车祸把自己强行带到这里? 正当少年沉浸在深深的疑惑中——门又响了。江晚临猝不及防,甚至来不及再回到床上。这次进来的不是第一个人。第一次的脚步声拖泥带水,而这一次的脚步声,则非常的轻悄,让人一瞬间就想到了猫儿以及它那幽邃诡异的瞳孔——江晚临呆站在了原地,后背都因紧张而僵直起来! 谁知,那个人也没有径直冲自己而来,听脚步声,是走到了床前,在那里停留了一晌,不知在干什么。江晚临努力保持着镇静,心却“怦怦”跳了起来,他下意识就感觉这次进来的正是绑架自己的元首,他会对自己做什么? 离开床边后,那脚步声就直直朝江晚临而来,失明让那一步步接近的东西显得更加危险。江晚临知道自己绝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惊慌,他静静注视着那个人来的方向,当那脚步声走到他身前时,开口道: “——你,为什么……” 还没说完——右脚却忽然被什么软的东西碰了一下! 江晚临下意识想要把脚收回来!却被忽然抓住了脚腕!接着,长时间站在地板上而变得冰凉的脚被穿进了一只温暖柔软的拖鞋里。 江晚临一怔——那个人帮他把另一只脚也穿上了。江晚临不敢相信来者那时在床边停留就是为他把拖鞋提过来了,还亲手为他穿上!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囚犯”该得到的待遇! 那时那只抓住自己脚腕的手——非常纤细的,似乎还是一个孩子的手。江晚临心下忽然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更加不可置信的事情!然而,当他想到这点时,这一切事情又变得合情合理起来!难道——……?! 那个人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沉默的把餐具递到了江晚临的手中。江晚临也没有抗拒,甚至没有什么疑心就吃起了桌上的东西。为什么不说话呢?江晚临可不以为那是因为他不会说话,只有一个原因吧——因为怕一开口就会暴露自己的身份。面前这个人,自己是认识的吧…… “那个,橱柜最上层右边的娃娃很漂亮,你能拿给我吗?” 少年原本一直沉默的低头吃着饭,忽然好像想起什么一样,抬头对面前的人道。 橱柜最上层的那个娃娃,如果是一米八的江晚临,踮起脚来大概可以勉强取到,可若是再矮一些的…… 那个人搬了一个椅子,站在椅子上,帮江晚临把那个洋娃娃拿了下来。 当那个人一言不发地把洋娃娃递到江晚临手上,江晚临接过了,却露出一抹苦笑,道: “其实你都没有想过,这个娃娃漂不漂亮,我又怎么会知道?” 不等那个人反应,江晚临轻叹一声,接着说出下一句: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啊——琥珀。” 2. “他失踪了……?” 坐在黑暗中的男子轻声吐出几个字,听不出喜怒。 “是的。没有那个人来过的痕迹,似乎是他自己走了。” “自己走了……为什么。” 站在前面的人也沉默了。其实如果可以,他愿意立刻避开这里——他知道,男人在狂怒的边缘。其他人不一定感受得出来,但对于他,那危险的气息再明显不过。 “我明白了。” 最后,男人吐出了几个字眼,依旧用那不着感情的的声音静静道: “你把店里的事情打理好。我,需要——离开几天……” ****** “陈,五十八岁。苏氏家族昌盛之时在S市郊区购有一栋豪华别墅,他在那里担任苏家的管家,据说为苏家工作兢兢业业、鞠躬尽瘁。苏氏极盛之时,却一夜之间惨遭灭门,这件事情几乎没有见报,后来和苏家有关的一切事情也被刻意淡化。这时,陈悄无声息地拿出一份遗嘱,上面写着他有权继承继承苏家那栋别墅。没有人能证明那份遗嘱是假的,也不想再把事情闹大,只能让陈继承了那栋别墅。 “陈继承那栋别墅后,遣散所有仆人,自己也并没有住进去,只在偶尔的时候,会有人看到他像幽灵一样飘荡在那栋荒宅里。这七八年来,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却渐渐有谣言,说陈就是就是苏家灭门的凶手。且不说这样一个为苏家辛辛苦苦工作一辈子的老人有什么动机做出这样的事情,鉴于他对苏家的忠诚度,我猜测他一定再继续为着苏家做事——他在尽量解救着自己的小姐和少爷。 “所有人都知道,苏家的人其实并没有死光,苏家的千金苏绾和公子苏榕都被易名收入了汪盛囊中。汪盛炙手可热、权势熏天,喜欢娈童艳女是出了名的,甚至有人私下猜测他就是因为欲求那两人不得从而残忍的将那一家人都杀害,将那两人强行抢了过去。后来的事情也证明,汪盛的确非常宠爱那对姐弟,甚至公开场合都会带他们出席。后来,弟弟不再出现了,有人猜测他逃走了,有人猜测他被汪盛虐待致死了,而真实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弟弟——就是后来被称为琥珀的——被南叶那家伙收留,在酒吧做了一个领舞。这次的事发地点离那个酒吧不远,而肇事者就是许久未露过面的陈,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陈的行为正是受到了他少爷的指使。” 白霄停了下来。而他前面那认真听着的长发男子也仿佛依旧在沉思,并没有马上说话。白霄“哎!”地重叹了一声,接着道: “谢生,我现在就是不明白,为什么琥珀那家伙会不惜冒失去庇护的风险把那个人劫走?是以前那个人在酒吧工作时两人结下的梁子?” 谢生摇了摇头,露出一抹苦笑,没有回答白霄,而是自己低声喃喃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什么啊……”白霄不满的嘟哝道,“你不是要做好人吗?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再告诉他?” “不用……” 谢生喃喃着,目光好像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想他已经出发了……向苏家S市的别墅而去了。” ****** “这里是我的家。恩,江晚临大哥没有想到过我也有家的吧。你住的就是我姐姐的房间,我曾经也有家人,爸爸,妈妈,还有姐姐,我和他们一起住在这里,非常幸福……可是现在,这里已经八年没有人住进来过了,院子里的荒草都疯长,爹爹为了迎接我们住进来把这里又全部打扫了一遍,所以显得不是那么寒酸了,恩,除了江晚临大哥,就是爹爹对我最好了的……” 男孩带着江晚临几乎将这诺大一个别墅的每一个角落都走了一遍。一边固执搀扶江晚临,男孩一边自言自语般地向江晚临述说着自己的曾经。其实,男孩不知道江晚临对于他曾经的了解可能超出了他的预期。 当时,江晚临叫出男孩的名字后,对面寂静了几秒,随后,江晚临听到一阵轻笑,那个熟悉的声音也接着响起,饶是江晚临有心理准备,依旧感到震惊——居然、真的是他绑架了自己! “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让江晚临大哥你认出来了。不过,我现在不叫琥珀了,我的名字是苏榕。” 男孩的心情很欣喜,江晚临感觉得到。双亲逝去,又在那魔窟中渡过了这么些年,终于逃出来,在酒吧中工作,终于有一天,回到这童年成长的地方,江晚临能够理解他此时的心情;甚至他都不忍在男孩如此开心的时候打断他的兴致。可是,不忍之外,江晚临又不得不担忧起来:自己,到底何时能离开这里? “恩,当然也还要感谢江晚临大哥你,你没有想到吧,因为你给我的那张银行卡,我们现在的生活完全不用担心了!爹爹还打算用那笔钱把这个房子翻修了一下,这里会变得和以前的一样漂亮,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幸福的生活在这里!” “……” 少年一直没有说话,那双明明睁开着却失去了光泽的眼睛中,反而比完好的时候更加轻易地泄露了主人的心情,透露着若有若无的忧郁。 男孩终于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少年: “江晚临大哥,你不开心吗?” 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不经意把自己的情绪表现了出来,江晚临微微一怔,然后慢慢道: “我一直想要问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地方?” “因为,”琥珀不解般眨了眨眼睛,“想要和你在一起啊!” 江晚临感到无力: “可是,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和你生活在一起。” “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我有我爱的人,不可能……” “忘记你的爸爸吧!”男孩却很快打断了江晚临,扶着江晚临的手陡然加大了力气,显示着他此时情绪很激动: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谁也不许想!” 江晚临沉默了。 一双手臂伸了过来,环住了江晚临的腰。那个孩子像偎依着鸟妈妈的小鸟一样紧紧抱住了江晚临,把头缩在他的怀里,小声小声道: “江晚临大哥,你是不是终于发现,其实我坏透了,开始讨厌我了?” 江晚临露出一丝微微的苦笑: “我是在苦恼,世界上,为什么没有一个两全的方法。” “——可是,我……” 男孩忽然又没有再说下去了。过了好久,男孩依旧抱着江晚临,好像在江晚临的怀中睡着了。江晚临一动都不敢动,全身都麻了,不知该怎么办。这时,那个缩在他怀中的男孩子却忽然开口,如同梦呓一般低声喃喃道: “江晚临大哥,你不该对我这么好,你,应该恨我的……” 3. 江晚临在苏家别墅的时间大概过去了三十多个小时。 这三十多个小时,琥珀几乎每分每秒都依赖在江晚临身边。每当他对江晚临说话,那带着丝丝撒娇的轻快语气,几乎都能让人想象到男孩子说话时的笑靥,是那样孩子般的纯真率直,无忧无虑,美好到刺眼,让人无法不为之动容。 江晚临内心一直在激烈挣扎着。对那个人的思念在每分每秒变得愈加强烈,几乎让人发疯;可是当他感受到男孩那种由衷的幸福,他又会莫名的觉得心脏隐隐作痛——如果自己要去破坏那个孩子的笑容,那会是一种无法饶恕的罪恶。 他从一开始就开始记忆这个大宅子的路线。虽然料想江晚临失明后对环境不熟悉,大概是不可能独自逃出这里的,琥珀依旧对此存了一份戒心。他在带领江晚临穿过别墅时就会刻意绕一些弯路,甚至走一些错误的道路。加上别墅本身就极其大,走廊房间交错如同迷宫一般,即使一个正常人走在这里也难免不会被绕晕。 可是,也许正是因为江晚临失明了,不会被那些条条道道困扰,反而对这个别墅的结构有一个更清晰的认识。每经过一个地方,江晚临都会在脑海中自动建立起一个立体模型,并把这个地方和之前走过的地方联通到一起,甚至连上下层的相对位置都能够逐渐推算出来。在江晚临强大的大脑模拟下,除了有几块江晚临从未涉足的盲区,整个宅子的架构其实已经渐渐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 通到大厅大门的道路也渐成雏形,然而中间还是会经过一块盲区。原本,江晚临就一直在“走”与“留”中难以抉择,并没有刻意去探究逃出去的道路,琥珀又每时每刻在他身边,他也根本没有机会去摸索那些盲区。 又在矛盾的心情中渡过了十几个小时。那天,江晚临感觉到琥珀似乎有些奇怪的心不在焉,不知道是否应该开口询问,琥珀却忽然兴致勃勃地拿来了画笔和纸,要江晚临教他画简笔画。 江晚临一怔,接过画笔。手指在触摸到画纸表面的一瞬间,仿佛一道雪亮的闪电在他一片漆黑的大脑中划过,那些曾经、关于那个人的所有记忆全部一发不可收拾的汹涌出来!——那双凝视他的深邃黑色眼睛,那因嫉妒发怒而扭曲的面容,那在冷淡中不经意浮起的笑纹……——好想要踮着脚小心翼翼走过去,给那一个人轻柔的吻,融化那孤独的寒霜。他要追随那个人,即使不停地跌倒,即使遍体鳞伤,他也要锲而不舍地追寻!可是现在——一切都化为泡影了!离开那个人身边的这五天,感觉就如死亡般漫长,即使再次回到那个人身边,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那个人的面容。想他!想他!——这种潮湿的、阴郁的、一直压在自己心口让自己呼吸不能感觉!想念已经疯长到再也难以抑制! 一时间,江晚临竟然感觉前所未有的悲不自胜!双眼明明无法看见,笔尖却毫不停留地滑动起来,将自己内心的所有悲苦都倾诉在了画纸上。 正在画的时候,手中的笔忽然被夺过去,画纸也被粗暴地抽走!那撕裂空气的尖锐粉碎声,男孩同时开始大哭起来。这时,江晚临才从被蛊惑一般的状态中陡然反应过来! “——江晚临大哥,你为什么要逼我!” 男孩的声音如此绝望!江晚临听着男孩的控诉,说不出一句话。他绝无意刺激男孩,但是——他也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的心!自己不可能再犹豫下去!必须离开这里——自己必须离开这里、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正在这时,迟缓蹒跚的脚步声从门边传过来。从未插手到两人中间的苏家老管家走过来,一声不响地拉住了男孩,将男孩从房间里带了出去。 ——离开这里!就是现在! 心中的念头驱使着,江晚临下意识也走了出去。可是,他的脚步刚刚踏出门外,站在门侧的人就袭击了他——老管家手中的沉重物体重重击在了江晚临的身上!剧痛之下,江晚临双腿一软,瞬间失去了知觉。 “小少爷……他们已经找到这里来了……” ****** 是你的温柔,把我推上了一条不归路。 醒来的时候,江晚临的状况显然不算好。 因为痛苦而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听到手腕处发出“叮铃铃”低沉的锁链声,连带着脖子和脚腕处的冰冷金属也响起起来。 他全身的衣服都被褪去了。脖子双手双脚分别被镣铐锁住,双膝则被分开,袒露着那令人羞耻的隐秘部位,以一种屈辱的姿态跪在冰冷潮湿的石板砖上。江晚临忽然庆幸起来,自己失明了,不用面对自己此时的模样。 依旧看不清四周,可是感觉得到非常的阴暗和湿冷。额头很痛,好像还凝结着什么粘稠的东西,大概是那一重击的伤口还在流血吧,江晚临努力想要维持大脑的清醒,却发现意识只是在疼痛的侵蚀中变得越来越脆弱。 两只手伸过来托起了他的脸。是两只纤细的手。那个人跪在他面前,撩开挡住少年面容的发丝,仰着头,用自己的唇探索着少年的唇。 江晚临无声避开了。 那个人忽然轻声笑了,放开了江晚临,站了起来,接着,江晚临听到一个愉快得让人不可置信的声音,让江晚临几乎不敢相信那和开始的男孩居然是同一个人: “江晚临大哥,你不知道,我早就想做这样的事了。” 江晚临一动不动没有说话,事实上,他干涩的喉咙中也发不出一个词。 男孩没有在意江晚临的反应,径直走到了一边。“咯吱——”响起的声音,好像玻璃划在大理石地板上,在这空寂之中显得分外刺耳突兀,是一口箱子被打开了。江晚临听到男孩在里面挑选着什么,非常认真的样子。男孩子最终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非常开心的把它从箱子里取了出来,继续用那愉快的声音道: “罢了,我们就不从温馨的调情开始了,直接开始我最喜欢的部分吧。江晚临大哥,要不,先试试这一条吧~” 凌空撕裂的声音,非常的干净利落。可是,下一秒,那明明纤细却好像带着千钧之力的东西就狠狠抽打到了江晚临的身上! 这种猝然降临的钻心疼痛!江晚临身体震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哼!可是没等他有缓冲,又一下凌厉的鞭笞狠狠落下,正落在了第一次的伤痕上! 鞭打并没有连续落在江晚临身上,两鞭之间会停留大概三四秒,给人充分的时间体会痛感,却又来不及消化痛苦下一鞭又落了下来。男孩挥下每一鞭时都好像随意悠闲、信手拈来,力度方位却把握的恰到好处,能最大程度挖掘出人内心的疼痛感,却又不至于将人打成重伤。 这一刻,江晚临的大脑居然因为刺激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那每一道鞭笞落下,都在江晚临心路上烙下一道闪光的、无法磨灭的印记,到最后,感觉好像都麻木掉了,感觉不到痛,一种快感反而升了上来,好像灵魂在接受着鞭笞,如此赤裸裸,如此自由、如此坦诚,无所忌惮,无所畏惧。 “江晚临大哥,你也在享受着的吗?” 少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过一个音节,而男孩却好像极度享受着这一切,“咯咯”地笑起来,一边笑,却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边道: “这可是我最拿手的项目,曾经那个人也是极喜欢我这样对他。可惜,已经有六年没有再拿起来过这个东西了呢!” “……” “江晚临大哥你知道吗?我可不是你想的那样一个单纯洁白的好孩子!我为那个人做过一切肮脏的事,嘻嘻嘻嘻嘻,你想不到吧,我会有这样污秽不堪的过往,和姐姐两个人,每天被关在那个黑暗的房间里,轮流为那个人服务,你现在经历的不过是其中一小项而已……” 那个孩子银铃般的笑声听在耳中,好像黑夜里肆放的罂粟花朵,既美又让人战栗。江晚临垂着头,说不出话来,身体却因为接受长久的鞭笞支撑不住而发出微微的颤抖。只听男孩继续嚣张的笑着絮絮叨叨道: “我记不得自己有多少次连着几天与那个人寻欢,痛得昏过去了也会被更加剧烈的疼痛弄醒,继续与那个人做爱!我全身上下都被那个人留下的污秽包满了,没一处是干净的!当然,我也有罪!我竟然渐渐地不反抗他了,躺在那个人的身下,还要恬不知耻地发出呻吟,请求那个人来玷污自己,甚至主动帮那个人服务!我是这样恶心的一个人,肮脏的一个人,根本比不上你说的那些洁白干净的孩子,甚至连与他们并列站在一起的权力都不配拥有……!” 琥珀一刻没停地鞭笞,同样一刻没停地笑着。可是猝然间——男孩又痛哭了起来!如此绝望的、嚎啕的哭声,发出声嘶力竭的控诉——这一刻,江晚临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所以你知道吗,江晚临大哥,其实我是这样的讨厌你!你是第一个说我单纯、善良的人,你总是这么包容我,总是这么温柔的对待我,这八年多来再没有!就是你把我推上了这一条不归路,我上了神坛就再也不敢走下来,所以我越发想要在你面前做一个懵懂无知的好孩子,越发害怕让你知道我的过往,让你知道我原来就是那样一个污秽肮脏还欺骗了你的人!可是回忆它不放过我!每天晚上做梦,它都会提醒我在我白天的面具下其实隐藏着怎样肮脏丑陋的灵魂!我一直在极度的恐惧中伪装、伪装,伪装到要崩溃!我真的受不了了!与其被你发现了嫌弃我,不如我自己亲手打破你对我的想象!告诉你我就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再不准说我善良!我是个很脏很坏的孩子!不准再对我温柔!我承受不了!……” 男孩失声痛哭着,感情彻底失控,也忘记了再去控制手中的力道,鞭子一下接一下雨点般密集地落在了江晚临的身上。到这个时候,鞭打已经没有停息地进行了近半个小时,江晚临已经精疲力竭,意识一次次被疼痛夺走,又一次次在男孩的哭声中被唤回。内心深处那强烈的疼惜,简直好像比身上的疼痛更加无可救药。如果江晚临的双臂是自由的,他一定会把面前这绝望哭泣的孩子孩子揽入怀中,让他停止哭泣。可是,现在他全身上下已无法移动一下,甚至声音,都快要渐渐不属于他。他努力又努力,男孩子的哭声只是在他愈加薄弱的意识中越飘越远,越飘越远,远得好像那山岗上的风筝,他梦见那个孩子在苍茫中一个人奔跑,手中固执攥着他断线的童年。 意识彻底陷入昏迷的前一秒,江晚临终于将那几个字吐了出来,紧接着铺天盖地的黑暗将他吞噬。 那是江晚临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男孩子,当后来江晚临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医院,双目在汹涌的阳光中泪流不止。 “苏榕,你应该宽恕自己了……” Chapter Twelve 1. “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来看看他是不是安好的,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黑色长发的男子站在很远的地方,说话时脸上挂着很模糊的笑容。 男人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吐出几个字: “他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 男子微微苦笑着点点头: “我希望他能一直幸福,请你好好珍惜他。” 男人沉默着,在男子转身准备离开之时,他才又忽然发出声音,叫住了那个人。好像是思考了良久的,男人郑重地说: “谢谢你,替我弥补了他六岁前失去的温暖。” ******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在不停地流泪。 那天阳光很好,虽然眼睛上蒙着厚厚的纱布,什么也看不清,他感受到了阳光,如此明亮,如此温暖,光辉涤荡着万物。 大脑却仍停留在意识消逝前那个阴冷黑暗的地窖,那回荡在耳边的鞭子声,男孩绝望的哭声,控诉声……墙角的水滴一滴滴落下来,好像空洞的重锤。他的心也跟着开始一下下剧烈抽搐起来,难言的压抑一次次将人逼上逃无可逃的边缘。 就在精神达到崩溃顶峰的那一刹那,一切黑暗、鞭声、哭声都轰然爆炸开来,化为了虚幻。他的身体变成一枚羽毛,飘在了空中。身心都千疮百孔,很疲惫,很疲惫,什么也无法忆起,只能随着四周明亮的光晕和温暖的风飘荡。 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丢失了。 丢失了那个东西,他再也得不到安全感。他下意识就在虚空中蜷成了一团,保护着自己,从自己那空白的大脑中使劲回溯着前生,好像想要找到那丢失东西的蛛丝马迹。 想着想着,他忽然捂住了眼睛。泪水从指缝中滚落出来。心开始疼痛,他想起了那个被自己丢失的东西是什么了。那个自己一分一秒都不能够离开的东西,想念他,非常、非常想念他…… 无声无息流下的泪水中,干涩的喉咙,沙哑的声音慢慢吐出那个名字: “江……无……尘……江无尘……”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他只知道,他要下床去,他要去找那个人。脚在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刹那,软得没有任何力气,他很快一个踉跄。然而就在他要倒在地上的时候,却被另一双手臂接住,紧紧抱在了怀里。 “临……我在这里……” 轻轻响在耳畔的声音。他的瞳孔不可置信地倏然瞠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东西。可是这个温暖的怀抱是如此真实和熟悉的,带着那个人的气息。他恍如在梦中,在那个人的怀中呆呆地昂起头,迟缓地吐出那几个字: “爸……爸爸……?” “是我。” “爸爸,爸爸……”仍然只会呆呆的望着他,反复喊他,除此以外,少年好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是我,临……”江无尘依旧非常温柔非常耐心的轻声回应他:“别的事情都不要想,先回到床上去,你还需要休息。” 少年呆呆地任由男人重新扶回了床上。这时,医生也进来了,给江晚临做起了检查。少年安安静静的由医生检查着,头却偏向男人那个方向,一动不动,手紧紧抓着男人的手。 医生替江晚临揭开了眼睛上的纱布,观察了一下,换药之后重新敷了上去。江晚临感觉眼睛一阵清凉,只听上方医生的声音道: “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但看他目前的恢复情况,还是可以复明的。” ——可以复明? 江晚临的心忽然剧烈的跳动起来,希望的火花一瞬间在他心中跳跃起来! “平时再加以饮食调理,最多一个月,就可以恢复健康了。” ——一个月,还要一个月自己就可以再次看见那个人了? 医生出去了。这一刻,江晚临心中居然像小孩子一样既欣喜若狂又莫名委屈。他偏回了头,不想让男人看到他如此软弱的一面,可是他那控制不住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的情绪。 感受到从少年纤细的手中传来的颤抖,江无尘不禁将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一些。病房里忽然变得很安静,少年不再说话,江无尘也沉默着。 谁能知道,江无尘此时百感交集的心情绝不会亚于躺在床上的少年?当时,琥珀已经被另一个男人带走,他则把伤痕累累、陷入昏厥的少年从那黑暗的地窖中抱出来,少年的脸色如此苍白,身体如此冰冷,呼吸如此微弱。江无尘的大脑“轰!”地陷入空白,全身都在哆嗦,只是那样手忙脚乱地解开自己所有的衣服,将少年贴着自己的胸口打横抱在怀中,然后疯一般跑了出去…… 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自己会怎么样……根本无法想象,如果这个世界——如果这个世界,有朝一日,失去了那个人的笑脸,失去了那个人单薄的影子,一切一切关于那个人的都好像雾气一样消逝空中、飘散不见,纵使繁花依旧,这个苍白的世界,还有什么值得自己留恋?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让他受到这样的伤害?!直到要真正失去他的那一刻,江无尘才彻底悔悟——明明是自己最重要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够失去的人,为什么会这样伤害?! 悔恨从未如此深得痛彻心扉。在少年甫醒来的那一刻,喊着自己的名字挣扎着从床上走下来,江无尘的悔恨又加深了一层——自己又为何会如此伤害和不信任这样一个深深爱着自己的人? 所幸、所幸……上天还留给了他这最后一次机会。爱到这时,江无尘已经说不出任何一句山盟海誓,他看着床上少年消瘦的面容,慢慢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床头柜上的时钟在“滴滴答答”的走动,江无尘将那个人的手握在手心,久久沉默后,低声道: “安心睡吧。我会一直都在。” 他看见那个人久久无声,随后点了一下头,非常小的,然后又点了一下,再次没有了动作。 一道透明得几乎看不见的水痕却从白纱布下面划出来,流到耳际,蒸发在了发梢里。 ****** 四个星期后,江晚临正式揭下纱布。 揭下纱布的过程中少年一直闭着眼,直到病房里那早晨的光线照射到了他的眼睑上,他觉得痒痒的,好像金色的雏菊在阳光下攒攒而动地开花。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黑色的瞳眸中第一个倒影出来的人影就是那个人,俯着身在他面前,认真看着他。他于是也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人。 “看得见我吗?”那个人看他没反应,小心翼翼的问。 少年轻轻点一下头,眼睛依然一眨不眨地看着男人。 男人好像长舒一口气一般直起身来,少年的目光也下意识追随过去,看见男人脸上绽放出一抹笑——从未见过他如此畅快的笑容——男人对旁边穿白大褂的人道: “多亏您了,医生。” “注意调养,视力也会慢慢恢复的。” “是的,多谢您。” 将医生送走,男人从门边走回来,发现少年依旧好像一个洋娃娃一般呆呆的坐在那里。 “江无尘。”忽然又喊他。 “怎么了?” 少年久久没有说话,脸上依旧呆呆的,又过了好久,慢慢浮现出傻傻的笑容,又吐出三个字: “……太好了。” 这时,从门边传来呜呜的声音,一个雪白的小影子从门缝里“哗——”一下挤进来,接着,一个小护士也跟着气喘吁吁地追了进来: “对不起先生!那是您的吗,宠物不可以带进……” 2. 江无尘起身将那个雪白的毛球抱了起来,毛球在他怀中撒娇般吐着舌头,江无尘温和的对护士道: “不好意思,它是来接主人出院的,我马上就带它走。” 面对一个如此帅气又温柔的男人,小护士很快红了脸,嗫嚅道“这样吗?恭喜他康复出院了……”很快又溜了出去。 这段小插曲,并没有打断男人怀中小动物的兴致,相反,它好像成功潜逃一样骄傲而兴奋,不停呜呜叫着。江晚临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男人怀中的雪白毛团,从喉咙里发出两个模糊的字眼。男人走到少年身前,将怀中的毛球递过去,少年有些迟疑地伸出手,只见那个小毛团的两只圆眼睛好奇地望着他,忽然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哧溜!”迅速舔了一下少年伸过去的手指,然后又装作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悠闲的摇起尾巴。 江晚临的身体忽然颤抖起来,他从男人手中接过了那个毛团,紧紧抱在了怀里,喃喃道: “雪花,你是雪花……” 毛团在江晚临怀里蹭着,撒娇般呜呜叫起来。 “你恢复的时候……” 看着少年如此开心地和毛团玩着,站在旁边的男人却忽然好像踟蹰起来,一边思考着一边慢慢地道: “有一个人来看过你,他不想让你知道,你想见见他吗?” 少年忽然安静下来。雪花不知所以然,依旧在少年的怀里欢闹着。少年好像回忆起了什么,慢慢露出笑容,轻声道: “请让他来见见我,我也很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江无尘走了出去,过了一晌后,病房的门又响了,一串不同的脚步声走了进来,站在了门那里,好像依旧在踟蹰。 “谢生。”江晚临轻轻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那个脚步才又慢慢挪动着,走了过来。黑色长发的男子站在少年面前,露出有丝苦涩的笑容: “我违约了,明明上次说是最后一次出现在你面前的。” 江晚临却摇摇头: “我从没有和你签下过那样一个约定。” 谢生又露出一丝苦笑,随后又振作起精神,又变成了曾经那个眼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男子。他望着江晚临,微笑道: “无论如何,看到你现在健康快乐的样子,我非常的开心。” 江晚临轻声道: “那么你呢?” “我也过得很好。”看到江晚临脸上掩饰不去的内疚,谢生又露出了笑容: “我说的是真的。也许之前我自己都不能完全说服自己,可是在我看到你这样快乐幸福的这一刻,我真的感到非常开心。你就好像一个小星球,就算我们不在一个轨道上,每当我想到你就存在于我身边,在宇宙中散发着温暖的光,我就会觉得由衷的幸福。” 江无尘小心地打开病房门时,发现里面只剩下了少年一个人。 “他走了……?” 江晚临呆呆的,但并没有像男人担心的一样难过,而是深吸一口气,露出笑: “走了。不过——还会再来的。” 趁男人没有反应过来,江晚临又低声加了一句: “谢谢你,把他再带到了我的身边……” 男人走到少年身边,俯下身在少年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你让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我不应该嫉妒,我应该感谢每一个爱你的人。” 少年愣了一下,随后也笑了,伸出手轻轻抱住了面前的人: “我觉得……非常的幸运……” 「所以,我的宝贝,请一直微笑着,即使我不能看见,每当我想起,总能够感觉到那种幸福和温暖」 ****** 艺考过了,升学考试也顺利结束。毕业的那一天,江晚临抱着自己那一堆书籍正走在校园里,却被一个人从后面喊住: “欸,那什么……学长!” 江晚临转过身,还没来得及看清,只见那个人就对他一个深鞠躬: “那个,学长!请把你弟弟托付给我吧!” ——什、什么? “我之前犯过很多错误,但是!我醒悟了!我是真的爱着江流月!请你把你弟弟托付给我吧!” “我……”为什么这种事要找上我?! 江晚临一阵目瞪口呆的时候,那个人直起身来,江晚临在看到他的脸的那一刻又怔了一下: “呃,你、你是……” “学长!拜托你赶快同意吧!看在我喊你了这么多声学长的份上,你就说一句‘我把江流月交给你了’,不就完事了嘛!!!!!” 这时,从旁边蹦出来一个男孩,气势汹汹地一把扯住中二少年: “沈凌!跟你说了要有诚意!!有诚意!!!!你这样说哥哥怎么可能答应嘛!!!!!!” 被男孩揪住的少年终于耐不住了一阵烦躁:“本来就是你和我的事,干嘛要找你哥哥?!” “谁要你之前做过对不起哥哥的事情?!” “都说了那时候图样图森破都没想过会弄成那样,我后来不也自责了好久嘛!” “你这是什么态度?不要理你了!” “哎你别走啊!我跟你哥哥道歉行了吧!喂喂!你别真的走了啊……” 江晚临一阵无言地看着那两个人追追赶赶又走远了。 这时,身后一个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书重不重,我来给你拿。” 江晚临还没反应过来,手中沉甸甸的书已经被男人接过去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啊?”有些惴惴不安地问男人。重点是,男人到底看到些了啥。 “嗯哼!”男人从鼻子里发出声音: “来的不久,就站在那里远远的看着。那个,又是爱你的人么?” “呃,真不是……” “哼!反正你今天也就毕业了!让他做梦去吧!” 暑假的时候,一切学业的负担都没有了,江晚临真正的清闲下来,每天背着画板,跟男人两个到各处写生。后面还跟着一只名叫雪花的巨型犬。 走过了很多地方后,两人发现,两人最喜欢的地方,还是郊外那安宁的渡槽。两人会在清早就起床,爬上渡槽旁边的山,站在山上,可以看见下面起伏的群峦和城市的建筑与街道。当暮色渐渐降临的时候,四周慢慢陷入一片灰蓝色,群峦隐入了夜的帷幕,下面的街灯却一片一片的亮起,千千万万个窗户中的灯光也渐渐亮起来。每一扇窗户里都有一个家庭,当自己也陷入爱恋的时候,会如此由衷的希望每一个家庭都幸福,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慢慢地,当天空也被繁星点缀,两人肩靠着肩,静静坐在一起,已经很久。 “人间,好安静了呀……”许久之后,靠在一边的少年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 男人没有回答,依旧沉浸在这万籁俱寂的安宁中。 “无尘,当我们老了,就去乡下买一套房子,每天像这样安宁的度过……” “嗯。”男人温和地应着,轻声道: “做一个红砖的房子,环绕着玫瑰的篱笆,屋后种上竹子,还要在我们房前搭上葡萄的架子,放下藤椅,整出一块非常平坦的地面,让雪花在上面尽情地奔跑……” “嗯……”少年轻轻的应着,嘴角因遐想而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 “我们回去吧。”男人轻轻站起身,随手替少年整了整衣服,“夜晚山上寒气重,着凉了可不好。” 两人手牵手走下了山,汽车喇叭和马达的鸣叫声又渐渐传入耳中。两人才刚走到停车场,忽然从后面传来一个盈盈带笑的女声,道: “许久不见了。嗯,你们的感情还是一样的好啊,让人嫉妒都来不及呢。” 听到这个声音,两人都怔住了。还是江无尘先回过头,黑色眸子没有感情的盯着不远处那名女子。 江晚临也转过了头,只见一身华丽旗袍的女子娉婷站在一辆宝红色的车边,精致美艳的脸在远处路灯的照耀下半明半晦,给人一种妖异与不详的感觉。 看到少年也回过头了,女子于是又是微微一笑,声音中依旧带着笑意,好像愉快的淸铃: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呢,江无尘,还有——我的孩子,江晚临。” 终章 今日江宅的客厅里,气氛有些不一样。站在大厅边上的仆人,一个个脸上写满了好奇,可是在老管家张溥前所未有的严厉下,又一个个如履薄冰。大厅里环绕着一股肃杀之气,而唯一一个毫不经意笑着的人,就是那穿着旗袍优雅翘着二郎腿的美艳女子,那个江晚临应该称为妈妈的女人——艾棠。 坐在主人席上的男人冷着脸吐出四个字: “长话短说。” “呵呵,江无尘,你还真是没礼貌!跟十年前一点变化也没有!” 女人依旧毫不在意地笑着,明明刻薄的言语,却确实没有丝毫恶毒的意味: “在孩子面前干嘛弄得这么生分,我可不是来讨伐你们的。” 趁着两人一愣,艾棠继续道: “我纯属是来看望故人生活的怎么样,”说着又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有没有达到我预先的期望。” 江无尘却依旧冷着脸: “然后呢?结果你满意吗?” 艾棠肆然地笑起来: “——当然满意!和我预想的一模一样!” 没想到女人会这么说,两人都是一阵愕然。 女人却没有理会两人惊讶的表情,道: “江无尘,还记得我当时把他带到你面前时怎么说吗?‘你除了你自己,你谁都不会爱!’可是,如果是一个身体里二分之一流着你的血液的孩子呢?他和你是惊人的相似,和你相似的眼角眉目,和你相似的冷静理智,和你相似的无心无情。你和他之间有天然的无法割裂的纽带,你不会被任何人吸引不会对任何人动心,但是你的孤独抵挡不了‘你自己’对自己的诱惑,所以这个孩子注定会羁绊住你,你别想逃脱!” 对于女人惊人的言论,江晚临霎时间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被送回去是有这样的一个“惊人的阴谋”。因为他们是“同一个人”,所以才会彼此吸引吗?如果除却血缘那一份纽带,是否,他和他,就不会再追逐,不会再相爱…… “不,你说错了。” 正当江晚临一片茫然,旁边的男子却静静开口了。江晚临怔怔看过去,只听面色平静的男人继续道: “我爱他,并不是因为他和我一样的部分,而是因为他和我不一样的部分。他和我一样冷静理智,但同时,他还比我更加细腻真诚;他和我一样无心无情,但同时,他比我更加宽容豁达。我并不是为了寻找一个影子而寻找他,我爱他,是因为我向往和追求他,就像向往光芒。他不是‘和我相似的人’,他是‘我想成为的人’。” 男子话语结束后,整个大厅陷入了一片寂静。江晚临的心底深深震怵着——“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自己也何尝不是这样呢?他们吸引彼此,即使遭遇了黑暗,也会义无返顾的追寻下去,因为看见了彼此身上从未见过的光芒! 大厅久久的寂静后,还是艾棠率先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实话说,我很惊讶呢,江无尘,你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停下笑的女子眨了眨眼: “不过,我已经说过了,我今天不是来讨伐你们的。看到总算有一个人能制住你了,很解恨啊!唔,至少不是其他女人,至少也流着我的血,我也没理由不高兴!” 面对女人神一般的逻辑,大厅众人齐齐陷入了无言。 女人却恢复了正色,望着面前的两人,前所未有郑重地道: “无论如何,无尘和晚临,你们也都是我爱的人。我愿意,祝福你们。” …… ——四十九年后—— …… “爹爹!爹爹!大毛欺负我!” “爸爸!二毛才欺负我呢!” “咦,爹爹呢?” “笨!爹爹当然跟爸爸在一起!” “爸爸呢?” “和爹爹在一起啊!” “呜,你欺负我……” “呜……” “临,夏天要来了,时日要变长了吗?我怎么觉得越来越困……” 午后,暖风微醺的竹林里,靠在一起的两人,左边那个忽然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喟叹,把头轻轻靠在了右边那人的肩上。 右边的人轻轻拂了一下膝上被风吹起的书页,温柔地道: “困了,就先睡一会儿吧。” “不。” 左边那人却一口回绝,因为倦意而吐字不清的声音嘟哝道: “我睡着了……你跑掉了怎么办?” “这么多年了,你还对我不放心啊。” 右边的人对于男人难得像小孩子一样耍赖的行为表示很无奈: “那该怎么办呢?我和你一起睡好了,这样,你也不会担心了。” “唔,这是个好主意,我们一起睡着,再一起醒来……醒来时,还是这样肩并肩坐在这里……”男人声音越来越小,尾音都渐渐听不清。 “嗯。正好,其实,我也感觉有些困了呢……” 右边的人轻声说着。没有发现把头靠在他肩上的人已经没有再去回应。 这时,一片竹叶从上方飘下来,落在了他的书页上。 他顺手就把那片竹叶夹进了书里,好像一枚见证着他们此时此刻的书签,永远保存。 接着,他把书轻轻关上,端端正正放在了膝盖上。那个人一动不动地靠着他的肩,他于是把头靠在了那个人的头上。 唔,竹叶在沙沙作响。今天的风,实在是舒服极了呀……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无尘,说好了,我们还要一起醒来……” 哗啦啦—— 大雪花,后面带着她的一群小雪花们,一个接一个挤过了过道的门缝,撒着小短腿,想要奔向他们的主人。半路上却被一个人拦住。 黑色长发的男子向雪绒球们轻轻竖起了手指,背对着屋外的那片在日光中沙沙作响的竹林,柔声道: “嘘!不要去打扰,他们两个……已经一起睡着了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