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陈璠要给王鹦枝买的,是传呼机,俗称CALL机,陈璠叫它BB机,给宝贝的,机。林思申没想到他要给王鹦枝买那么贵重的东西,听他说完,直接瞪了过去,“你不是孝子贤孙要给你爸攒钱吗,这会儿怎么学起纨绔子弟了?” “我没送过她什么礼物,你别这么说。”陈璠拧眉。 头绳、手套、钢笔,吃的,玩的,偷电线买的,后山上抓的,能送的没少送吧……林思申在心里默数,那些看见看不见的,每一样东西都曾带给过他一段时间的难受。当然,他不能说出来,凭什么说?他甚至不能去想,想一想也显得酸气不是。 于是林思申不说话。 陈璠却似乎急于辩解,为他自己心里那点并不愿承认的关于挥霍的负罪感。 “我们家出事后,我就再没送过她什么东西。说起来是她男朋友呢,每天忙得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打个电话也不是我不在就是她妈妈在……而且,我这么每天累死累活的,如果不为自己花点,会憋屈死。” “你那是为自己花吗?”林思申看着他道。 “爱你等于爱自己嘛!”陈璠嬉皮笑脸道。 “别对着我说!”林思申提了脚走到陈璠的前面。 “等会儿不也要请你吃饭吗……”陈璠跟了上去。 数码商场里,传呼机品目繁多,数字的,中文的,方方正正传统型的,奇形怪状卡通型的。林思申原本以为所有的传呼机都像他爸爸腰间别的那个一样,一套在皮带上就会使整个人立时变得像生意人——他爸爸那个是在物流公司成立后不久才买的,为了联系业务,初戴上时,他和他妈都笑话他变成大款了——但现在看来,林思申不得不佩服陈璠对王鹦枝的心思,这东西设计得可爱点送女生实在也算有心。那歌怎么唱来着?心要让你听见,爱要让你看见,想你的时候,希望你能听到我的真情留言…… 只是有心要靠实力去支撑。两人在各色铺位上转悠,眼睛始终都离不开那小机器前的标价。 “你的预算多少?”林思申忍不住问。 “五六百吧,现在这东西便宜了,不像从前,我觉得这里的价位已经比我想的要好很多了。”陈璠道,“当然,如果有合眼缘的,贵一点也无所谓。” 林思申点了点头,五六百,不知得卖多少盘磁带…… 可惜,两人逛了大半天,合眼缘的终究没有出现。最终,陈璠放弃地站在了一家品种稍微齐全一些的柜台前,揽着林思申弓下了身。 “你觉得那款粉红色的怎么样?”犹豫了半天,陈璠指了指眼前不远处的一个小滑盖机型。 “有点俗。”林思申胡乱说了句。他哪里有心思挑东西,陈璠弓着的身体紧紧压着他,五月的天气商场里有些闷热,两人都只穿了件衬衫,薄薄的布料间隔下对方的体温都能感觉得到,林思申觉得更加闷热了。 “我不行了,你赶紧帮我选一个吧!”陈璠更加泄了气,整个人靠在了林思申身上,下巴就抵在他的肩头,都能感觉那上面的胡茬似的。 “那个黑色的吧,我觉得简单点好。”林思申一下直起了腰,挣脱了身上的人。老板配合地拿出了他指的那款机型,林思申仿佛得救一般深深吸了口气。 “这个……会不会太男性化了一些?”陈璠犹豫着,一滑开那滑盖,看见上面的开机画面竟然是一排小小的钢琴琴键图案,“嘿,这个好!”他叫了出来。 最终,陈璠决定买下那台小小的数字传呼机。 拿了单子去收银台付钱时,林思申忍不住喊住了他,思忖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真买啊,六百多呢……万一,她要是不收可怎么办?” “她为什么不收?其实,也就是一个CALL机,虽然有点超预算,但没你想的那么贵重。”陈璠选到了称心的礼物,一脸的高兴劲儿,对林思申的忧虑丝毫不觉。他哪里知道林思申怕的是什么,林思申只怕王鹦枝会跟他提分手,他甚至在心里默默设想了那个画面,陈璠满心欢喜地拿着礼物送她,她一把挥开,然后冷冷说,“我们没必要在一起了……” “你等着我啊,我去付了!”陈璠的声音传来,人已经急急冲向了收银台。 林思申怔怔地站在柜台前,看着店铺的老板把那小机器装进了盒子,那老板还问他,“这是送给女孩的吧?义务送你朋友一张卡啊,想写什么都行!” 林思申机械性地点了点头,见一张淡蓝色的小卡片被老板放进了盒子里。陈璠会在上面写什么呢?生日快乐?或者,我爱你吧……林思申甩了甩头,决定不再去想。 走出数码商场,陈璠说要带林思申去吃顿好的,林思申想着他那瘪掉钱包只对他假笑了笑,“你还是带我去吃上次那小摊吧,我觉得那炒饭真好吃。” “别给我省钱啊,一顿饭我请得起!”陈璠不高兴。 “谁稀罕你那顿饭,我……是觉得那姑娘好看!” “哟,你小子开窍了啊!”陈璠两眼放光,伸手就朝林思申的脑袋上拂去。 “对了,你不是还要给你同学买生日礼物吗?”陈璠忽然想到。 一句话提醒了林思申,他不得不皱了眉,犹豫着是不是真的有必要给强磊买件礼物,原本只是一时说说。正巧,马路对面是几家运动品牌专卖店,林思申只得百无聊赖地走了进去。 “是男生吗?你高中的好朋友啊?”陈璠跟在他后头问,他们进的是耐克的店。 “女生。”林思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答他。 “女生?嘿!你果然开窍了哈!送女生礼物?怎么样,追到手了没?”陈璠挺兴奋地问。 “正追呢。”林思申不看陈璠,目光把店里除衣服外的小物都搜罗了一遍,结果他发现,自己兜里那十几块钱,连双袜子也买不起。 “她挺喜欢运动的吧?”陈璠在他身后继续问。 林思申懒得理他,径自走了出去。 隔壁的店是康威,林思申想着,价钱应该会比上一家便宜些。陈璠跟在他后面,嘟哝了句,“这牌子没耐克好。” “那女生可节俭了。”林思申朝陈璠眯了眯眼睛。 “就说你们上海人小气呗!”陈璠笑。 “小气也比打肿脸冲胖子好!”林思申狠狠地瞪陈璠。 最终,林思申发现那店里最便宜的东西,就只属墙上角落里挂着的护腕了。护腕也好,那人反正也喜欢打篮球,好歹能用上。于是,他取了个黑色的护腕,向陈璠伸出了手,“借二十块钱吧。”那护腕标价三十六块。 “你买黑色的送女生啊?我觉得旁边红色的挺好看的。”陈璠掏出钱,却捏了捏林思申手里的东西。 “你不也买了个黑色的?”林思申冷哼。 “那不你挑的吗……” “行了行了,红色就红色吧。” 林思申不愿跟陈璠多说,红色就红色吧,送给他那位节俭的、热爱运动的、正在被他追求的小女生,强磊。 这么想着,林思申苦笑了出来。 37. 两人走到广场后的夜市小街时,已经是暮色浓重华灯初上了。小街上的摊贩似乎都才出摊不久,不似往日的热闹,炒饭摊的女孩远远就看见他俩,朝他们笑着挥了挥手。 “小梅,老三样,再给多炒两个小菜!荤的啊!”陈璠对女孩招呼道,然后拉着林思申在他们上次坐过的位子坐下。 “你们来得正好,刚刚黑猫来过呢,我们看他们走了才出来的。”叫小梅的女孩麻利地张罗起了手上的活,笑起来的脸上有两个漂亮的梨涡。 “这帮孙子!”陈璠唾道。 “黑猫是什么?”林思申不解。 “城管呗!我们这儿的私底下喊的。”陈璠答他,俨然和这整条街的人同仇敌忾。 “对了,再给我们来三瓶啤酒!”陈璠又对女孩道,不再提那令他不快的黑猫,转而又问向林思申,“我两瓶,你一瓶,没问题吧?” “没问题。”林思申无所谓地耸耸肩,但其实,他没怎么喝过啤酒,他只是不愿扫陈璠的幸,这人难得能喝酒吧,他那开车的职业。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嘲陈璠,在酒一上来陈璠就着一碟小花生米便干掉一杯之后。 “你说你现在,又酒又色的,真堕落啊!” “什么又酒又色,哪来的色?”陈璠咋吧了一下嘴。 “呵呵。”林思申干笑了声,看了眼陈璠放在手边的小盒子。 陈璠了然,把林思申的杯子也给倒满,“就算是色好了,有酒有色,有朋友,人生境界啊!” “狗屁人生境界……”林思申笑,一口喝了陈璠倒给他的酒,那液体进了口腔,简直馊水似的难喝,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喜欢这种东西。 “什么狗屁啊,这可是古龙说的。”陈璠认真道,笑着看向林思申因为不适应啤酒的味道而皱起来的脸。 “古龙说过这话吗?想不到你还看小说呢。”林思申塞了粒花生米进嘴里,不打算再去碰那酒,口中终于有点味道后,又问向陈璠,“不过古龙一辈子那么多女人,人家好意思说色,你打算要几个?” “哥专一着呢,只要王姑娘一人就好。”陈璠学起京剧腔,令那话说出来跟玩笑似的。 “如果她不要你呢?”林思申没忍住,脱口而出。 “她不要我?……”陈璠收起戏谑,重复了一句,似乎在思考。 林思申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在此时说句这么没必要的话,也许他只是在杞人忧天,尽管几天来他一直在担心,但王鹦枝哪里就一定会为了他的摊牌而甩了陈璠呢……陈璠这么好。 “我随便说说。”林思申讪讪道。 “你不会是知道什么吧……你们一个学校,她跟别人……”陈璠却越看越觉得林思申话里有话,换了从前,这不饶人的嘴一定往死里臭他。 “你这么认真干嘛?看你这人生境界虚的,我半句话就给破了!”林思申瞪陈璠。 陈璠稍稍放了些心,这才是林思申本色。然后,他想了想,开始思考林思申之前问他的那个问题。 “如果她不要我……其实我还真不确定她哪天会不会就真不要我了。我们差距太大了不是吗?她以后考上重点大学变成天之骄女,我也许一辈子就是个车夫……” “操,又来了!”林思申不由爆了句粗口,他听不得陈璠这样说自己。 “当然,我很努力地在缩短我们之间的差距。我想过了,等我存够了赎我爸的钱,就去读个夜校电大什么的,好歹有个文凭不是……而且,我对做生意挺感兴趣的,以后再开个自己的店,赚了钱,咱就是大款,大款配美女,绝配!”陈璠说着又喝了一大口酒,自己笑了起来。 林思申被那笑闪得移不开眼睛,陈璠的脸上仿佛有光,那样爽朗那样温柔,他妈的还带了些忧郁和哀伤,这些东西在那张脸上矛盾统一,一下令眼前自己认识了十几年的男孩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充满魅力的男人。他不得不将目光移开,却看见一旁正在炒菜的女孩也同样将视线放在了陈璠脸上,意识到自己被察觉时,很羞赧地又低下了头。 果然是有魅力呢,林思申心里笑笑。 陈璠却还在说,“不过,如果她真的不要我了,或是遇到比我更好的,我也只能放手了,其实我自己几斤几两自己清楚……过一天算一天吧,总不能逮着人家就要人家跟你一辈子吧,十七八岁谈个屁永远啊,以后日子那么长,谁知道呢。我只希望现在开心些……” “不要这么深沉行吗?我鸡皮疙瘩快起来了!”林思申皱起眉,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别这样,我认真说的。”陈璠却兀自又喝了口酒,一手搭在了林思申的手臂上。 那人手心的温度透过手臂传来,林思申只觉有股热流直往脑门上涌,他低下头,也正色问起陈璠,“那你现在开心吗?” 他一直觉得陈璠自从他爸出事后没有真正开心过,他从前是那样一个没心没肺的男生,笑容里都不带一点杂质的,单纯的、仗义的、无所顾忌的、所有纯粹的词都能用在他身上的那种大男孩,哪里像现在,说出来的话还带这么多“如果”“不过”“其实”…… “开心啊,为什么不开心……我自己赚钱养家自食其力,喜欢的女孩是我的女朋友,人生还有目标,我没病没痛,有青春有体力,凭什么不开心呢。小申,你是不是觉得我过得特惨,其实没有,真没。只不过,我爸出那事后,我变得务实了许多,不像从前那么不知天高地厚了。这个世界吧,你能得到多少,是天注定的,得知足。” “嗯。”林思申点了点头,不知该为陈璠高兴还是难过,他低下头夹菜,默默消化起陈璠的话来。 一阵沉默之后,他抬起头来,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在陈璠这样一番交心的话之后。 “陈璠……”他叫了声。 “嗯?”陈璠应他。 “我觉得,你真的很强……在我心里,除了我爸,就是你了,真的,我从小就这么觉得,现在,也这么觉得。” 陈璠听完,有些动容地又将手拂上了林思申的头顶,在他的头发上轻轻捣了捣,“其实,我刚刚漏说了,我开心,还因为我有你这样的朋友、兄弟,原本我以为你上了高中,我们会疏远……我真的很开心,我们可以这样喝酒、聊天。小申,干!” 林思申举起了杯子,把里面的酒吞进了肚子。 这天,陈璠兴致奇高,几乎一直都在说着话,说他开出租车遇到的有趣客人,说他卖磁带时从周围“同僚”那里听来的笑话,当然也说到王鹦枝,说她其实很可爱小女孩似的,说她妈把他当贼一样高度防备……他边说边喝,又叫了几瓶啤酒,到最后结账离开时,人已经几乎醉了。 林思申就这样撑着走路都打晃的陈璠等了最后一班公车回家。 回去的车和来时一样人少,陈璠累得靠在他肩头睡着了,湿热的气息直朝他颈窝钻,还大喇喇打着呼。其实他的头也有些晕,不过却终究做不到像陈璠那样直接睡死在车上。他也试着靠在陈璠耷拉过来的脑袋上假寐,可心里却做贼似的总怕会被别人发现,尽管他和陈璠坐在车里的最后一排。 到家后,他将陈璠交给了他妈妈,帮忙一起把陈璠扶上床时还不忘把那个传呼机的盒子偷偷藏在了陈璠的枕边。然后,他几乎逃跑似的,头也不回就奔去了楼上自己的家,关上门拉上窗帘,把自己整个蒙在毯子里却仍然不能平息心底的情绪——他满心满脑子都是陈璠,陈璠的脸,陈璠的声音,陈璠头发的触感,陈璠皮肤的温度…… 黑暗的空间里,他听到自己竟低声地抽泣起来。 陈璠说,“我开心,还因为我有你这样的朋友、兄弟……” 38. 周一,林思申一早上课,眼睛有些肿,头也昏昏沉沉,不知是受到前一晚那瓶啤酒的影响,还是失眠的缘故。总之,这一天他过得浑浑噩噩,连听课都是机械性的。 放学,当他再次机械性地走出教室时,却忽然被身后一个声音叫住。 “林思申!” 他不由回头,看见喊自己的人,才想起几天前那个生日之约。 强磊单肩背着书包,一手扶着自行车龙头,和林思申走在路上。 “要不是我今天来得及时,你怕是就跑了吧?” “这话说的,我为什么要跑?我只是忘了。”林思申照实说,他是真的忘了,连买好的那个红色护腕也没有放进书包带来。 “忘了?我的生日你怎么可以忘呢?”强磊皱起了眉头,人来人往的街上并不介意自己神情夸张,“记住了,一九八零年五月十五,我的生日,以后,要一直记住!” 林思申抬眼看了看他,懒得接话。 跟着强磊走过几条街再走进一个挺漂亮的小区时,林思申心里隐隐松了口气,原本,他以为强磊家会和王鹦枝住的地方在一起,省委大院之类的,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两人走进一个单元楼,林思申才发现这里是电梯房。 那个年代,电梯房并不多。 电梯里,锃亮的门关上后映出了两人的身影,林思申比强磊矮了半个头,站在他旁边,有些局促的样子。 “你请了几个同学?其他人都认识你家吗?还是他们已经先来了?”林思申问,此时两个人站在这密闭的空间里,他有些奇怪的感觉。不过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也许只是电梯上升让他有些失重的晕眩。 “他们都认识这里,”强磊随口答到,然后又像想起什么,“哦,你说同学啊,同学我只请了你一个。” “我一个?”林思申有些惊讶。 “叮——”电梯到站,发出一声清脆的铃音。 “你怕啊?看你那表情,”强磊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只手已经揽了过来,“我跟其他同学还没好到要请他们来家里过生日的份上,今天来的都是我的朋友。不过你别怕,他们不是坏人。” 林思申只得点了点头,还来不及思考自己是不是已经跟强磊“好”到可以来他家过生日,便被强磊拥着走向了走廊尽头。 一处大门前,强磊敲门,不一会儿便有个中年女人把门打了开来,那女人的头发干净整齐的在脑后挽了个髻,穿着这个年纪的女人普遍穿着的家居服,在见到强磊和林思申时慈祥地笑了笑。 林思申本能地叫了声,“阿姨好。” “你好。”对方柔声回应他,眼里有悄悄地审视。 “这是我同学。”强磊简单对她介绍道,然后拿了双拖鞋给林思申,拉着他的手腕走进了客厅。 客厅并不算大,装修也很简洁,但是打理得干净别致,里面,已经有一帮人在玩闹了,林思申默数了遍,大概六七个,只有一个是女孩。 “哟,大少爷回来了!小情儿不错啊!”最先开口的就是那女孩。 林思申没想到打扮得挺素雅的女生开口竟然会这么说话,眉头顿时拧了起来。小情儿?他没听错吧? “你注意点啊,别吓着我同学,我好不容易请来的。”强磊笑着对她瞪眼睛,又对林思申道,“她一向这样,口无遮拦,所以叫吴兰。” 林思申僵硬地回了强磊个笑,感觉那女孩的视线仍逗留在他的脸上。 事实上,满屋子人的视线都在他脸上。 “同学,叫什么名字啊?”女孩的旁边,一个平头的男生咳了一声,挺友好地向林思申伸出了手。 “林思申。”林思申礼貌性地握住了那手,和对方对视时才发现这人有些面熟。 “本家哦,其实我们见过了,在师大门口。”平头男生握着林思申的手时顺便连腰也弯了弯,仿佛绅士对女性的礼节,令人觉得别扭。不过,他口中的话倒是提醒了林思申。 “啊,是的,谢谢你买了那么多磁带。”想到那天这人从陈璠那里买走的一百多块钱磁带,林思申心里不由对他生出些好感。 “那些磁带很不错,说来我们算熟人了,以后叫我大林吧,我叫你小林!”叫大林的男生忽然握紧林思申的手,狠狠甩了甩。 “少占人便宜,大林大林,还哈尼呢!”又一个男生在他们身后道。 强磊扬了扬嘴角,一副懒得和他们计较的样子。他拉过了林思申的手,在他耳边低声道,“他们是这样的,人来疯,不过不是坏人。” 林思申只得点了点头,但是心里隐约有些后悔来参加这个陌生的生日会。 强磊后来向他介绍了屋里每个人的名字,但除了吴兰和大林,其它他基本没记住。一帮人在这哄闹的开场过去之后,慢慢又开始各干各的,有的打牌,有的玩游戏机,还有几个在研究相机,林思申听到那似乎是大林送给强磊的礼物。他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还好没把那红色的护腕带来,否则,挺丢脸的。 强磊似乎去厨房帮忙了,林思申落了单,索性一个人在他家里四处看了看。 强磊的家并不大,完全不如林思申的想象,原本他以为他家应该富丽堂皇,奢侈品遍布。而事实上,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面积只比林思申在橡胶厂的家大了那么一点,除了客厅的一套真皮沙发,房里的摆设装潢几乎都很朴素。 也许,强磊的爷爷是个清官,林思申暗想。 连通阳台的一间房是书房,林思申走进去后,才不得不承认,有钱人家里毕竟还是有不同的——那书房几乎一整面墙壁全是书,且全是成套的大部头。林思申走近一看,眉头皱了皱,全是些资治通鉴二十四史之类。 书橱的对面仍是一整排的立柜,里面摆满了各种奖杯和照片。“第十一届A城运动会跆拳道少年组冠军”、“A城跆拳道会馆赛银奖”……林思申在心里默念着那些奖杯上的名字,又不禁仔细端详起那旁边的一些照片来,有的是强磊小时候,似乎是刚穿上道服时照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有的是他长大后,腰间绑着黑带手里捧着奖杯的样子,脸上全是胜利者的愉快。 这人从小就没受过挫折吧,那自信和与生俱来的优越感隔了时空都能从照片中传递出来,林思申出神地想,心里对强磊终究是有些羡慕的。还有一张照片上,强磊被同伴们拥举着抛向天空,满脸爽朗的笑容。那笑容几乎令林思申立刻想到了陈璠,从前,陈璠也是这样的,他是所有人的大哥,被大家拥护着,常常这样笑,眼神里也有这种,少年的狂妄…… 39. “在想什么呢?站着一动不动的。”门口,强磊的声音传了过来。 “参观你的赫赫战功。”林思申转头看着正向他走来的人。 “好汉不提当年勇。”强磊笑,但也跟着朝橱柜里看去。 “不过真的很厉害,改天要看你练练,是不是真能把砖头劈断。”林思申由衷道。 “劈断砖头,你当我杂耍卖艺的啊?”强磊鼓了鼓腮帮子,过了一会儿,又正色道,“不过,练跆拳道是挺好的,让我觉得自己很男人,很强大的那种,男人。” “匹夫之勇罢了……”林思申原本想嘲笑他一番,不过他没说出口,直觉上,强磊可不光有匹夫之勇。于是,他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我的朋友们有没有让你感到不自在?”强磊转开了话题。 “没有,只是因为不熟,所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林思申照实说到。 “其实他们都挺有意思的,有几个和我从小玩到大,那个吴兰和大林都是,黄灿是吴兰男朋友,看出来了吗?” 林思申摇了摇头,他实在没心思注意那些,只道,“他们应该都是大学生吧?看着比我们大一些。” “大学生?才不是。他们都是无业游民,天天混日子呢。”强磊仰头笑。 “无业游民?都不上学吗?我还以为大林他们都是师大的学生……” “开个玩笑,大林还有吴兰他们都在上语言班,高中毕业了,等着爹妈送出国呢,师大什么的,他们可不稀罕。” “哦。”林思申应了声,原来。 “你是不是瞧不起他们?”强磊敏感地问。 “没有,为什么瞧不起他们,我只是挺羡慕他们的。”林思申道,以他的条件来说,瞧不起并不代表自信,只意味着嫉妒,出国,对他来说,应该是件遥远的事吧。于是他否认。 当然,否认的原因也包括强磊,难道,要说他从心里不认同他们这帮高干子弟? 可是,他似乎想错了强磊。 “我就瞧不起他们。我将来会靠自己的实力考上国内的一流大学,到了大学,我就去打工,不会靠父母的钱养活自己。对男人来说,自食其力是最重要的不是吗?”强磊折起了手臂,看向林思申。 对上强磊的眼睛,林思申有一瞬间的眩惑——这话,似乎就在昨天,他也听另一个人说过。只是,那人说来有些宿命的悲哀,这人却说得野心十足。 强磊也看着他,只是,眼里满满的野心渐渐溢出温柔的光来,意识到这一点时,林思申有些局促地移开了视线。不习惯被这样看着,仿佛只要再一拉近点点距离,隐形存在的那层纸就会被撕开,那纸后遮掩的,是他并不想与人分享的秘密,即使,这人是同类。 “你妈妈一定很骄傲,有你这么个儿子……我觉得她挺和蔼的……”林思申胡乱说了句,才发现自己的话似乎没什么逻辑。 “你见过我妈?”强磊侧过头,很快又笑了起来,“你刚刚看见的是我家保姆阿姨!” “哦……”林思申尴尬地低头,“我以为……不好意思啊。” “没什么,我爸妈都在国外,忙着做生意呢。他们把我一个人扔这儿,所以外面那帮人才敢这么放肆,真要是我妈家,他们可连门都进不了,我妈讨厌吵,她说最受不了年轻人吵吵闹闹的。” “所以这么大房子就你一个人住?”林思申不禁问。 “我也不常来,反正有阿姨帮着收拾。”强磊全不在意地答到。 “哦。”林思申再次应了声。 他原本以为强磊的爷爷是省委领导,他父母大概也会是公务要员之类,工作清闲稳定,收入丰厚可观的那种,而这房子虽然并不奢华,但好歹有这么个书房,也算是温馨有格调的。现在看来,是他还太单纯,这“朴素”的地方原来只是强磊玩乐聚会的场所而已。 但转念一想,他又有些可怜起强磊来。 “那……你爸妈连你十八岁生日也不来陪你过吗?”他问。 强磊有几秒的犹豫,不过,很快还是再次扬起了嘴角,“所以才是成人礼啊,都成年了,怎么还能赖着父母过呢?” “也是。”林思申点头,强磊犹豫的瞬间眼中的黯淡并未逃过他的眼睛,这让他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在人家高兴的日子提了不怎么高兴的问题。 林思申有些尴尬,只得转身装作继续去看橱柜里的展品。 一支漂亮的钢笔吸引了他的视线,那钢笔躺在敞开的精致笔盒里,盒盖的内侧有一行小字,林思申凑近了些,看清上面写的是,“迎接澳门回归中学生演讲比赛二等奖”。 “这是那次比赛的奖品吗?”林思申并不抬头,只是随口问了声。 “是啊,说来,我们是因为这比赛才认识的。”强磊答到,声音却近了许多。林思申有些惊讶地转头,才发现强磊已经整个人靠近了过来,两人视线的距离此时只有十几厘米。 林思申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距离实在已经突破常规。 可强磊却盯住了他的眼睛,紧紧不放开。 “你,是在对我放电吗?”林思申尴尬地开口。 “你说呢?”强磊的眼里流露出笑意。 “拜托,还是省着给女生吧,我是男的。”林思申直起腰来,想要转身。 强磊却一把拉住了他,这个时候,林思申不得不承认,练过跆拳道的人是不一样的,他几乎没有挣扎的余地。 “有什么关系?”强磊仍是看着他。 “你干嘛?”林思申皱眉,已经能感觉强磊的呼吸扑到自己的脸上了,而那人却还在靠近,令他像一只被抓住的猎物,越来越紧张起来。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下巴很漂亮。”强磊的鼻尖已经碰到了他的,眼睑垂了下来,呼吸渐渐粗重。林思申下意识地侧过头想躲开,却立刻被强磊接下来的举动震惊。 那人加重了手上握住他双肩的力度,在他侧过脸时迅速拦截了他的动作,然后,他的视线被挡住,嘴唇上已经有什么覆了上来。仿佛整个人被绑架了一般,绑匪劫持人质时要做的大概就是如此吧,不过,林思申清楚地知道,他不是被绑了,他是,被吻了。 震惊中,强磊的舌头已经探了进来,攻城掠地般,带着霸道又不失轻柔的纠缠,林思申的脑中顿时“嗡”地一声无法思考。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只能看清眼前的人闭着双眼,随着口中的动作微微晃动着脑袋,那样投入地,仿佛全神只贯注于那一吻。而他口中湿润的、被占据的、几乎要糅合为一的充实感,和随之而来的缺氧的晕眩,也渐渐令他心神恍惚起来——那是在梦里,在梦里才有过的……和陈璠接吻的感觉! 陈璠的名字如电光火石般划过林思申的脑海,仿佛在他眼前闪过一道强光,他现在在干什么! 可事实上,那光却并不是他的幻觉,就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一声“咔擦”的声响,几乎令他触电般地狠狠推开了强磊。 “珍贵瞬间哦!”门口,大林挥了挥手中的相机,和另外几个朝着门里的两人微笑。 “你们……”林思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之前的晕眩感并未过去,此时他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连站都站不稳似的。他茫然地看向强磊,只见那人正用手背擦着自己的嘴唇,眼里竟仍带着笑意。 “磊子,你好像吓着人小林了!”大林仍开玩笑似地,提醒强磊。 “出去出去!别瞎胡闹!”强磊终于走到了门边,将大林几个连同那相机一起推出了门外。然后他走到林思申身边,有些抱歉地说,“别理他们,他们就爱玩。” “那你玩够了吗?”林思申稳了稳心神,狠狠地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嘴。 “我没有玩。”强磊看向他。 林思申不说话。 “我只是想确认,自己的猜想是不是对的,”强磊盯着林思申,继续道,“我见你第一面时就觉得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不是。”林思申本能地否认,却觉得自己的语气显得那么无力。 强磊果然笑了笑,“是不是你说了不算。” “请你的朋友把刚刚那照片毁了,我要回家。”林思申忽然不想再和他说下去,径自朝门外走去。 “你不用害怕。”强磊拉住了他的手臂,脸上有了难得的认真。那认真反倒让林思申疑惑了,不知他说的是不用害怕照片,还是,不用害怕他和他“是一样的人”这个事实。 林思申看了一眼强磊,又迅速低下了头。 面对比接受更需要勇气。有些事情他早已接受,但如此在第二个人面前像被拔光衣服一样站着,他觉得难受,难堪……难过。 “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在美国,这很正常。”强磊再次扶住了林思申的双肩,微微低下了头。 林思申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脸上是不自然的笑,“我没去过美国,没你那么放得开。不过,的确是,没什么。这没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也是我的初吻,”强磊似乎会错了意,他握住林思申的手,“和男生。” 林思申抿了抿唇,他心里正翻江倒海,直想着能快些离开。 “我什么都没想,另外,这不是我的初吻。” 林思申说着,用力甩开了强磊的手。 强磊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只是看着他,看他径自走向了客厅,看他在一帮人的注视下拿起了书包,然后逃跑似地冲出了那屋子。 他在后面喊,“我不介意!” 林思申根本没听清强磊喊了什么。 终于逃离那些视线时,他只觉得浑身上下涌起种没顶的悲哀。冲出大门,他根本等不了那电梯,好不容易找到了楼梯间,脚步不受控制地慌乱,他忘了自己是在几楼,可那旋转盘旋的楼梯步子却仿佛永远也走不完。 从今以后,有些事情再不是只要藏着就可以当没有的秘密了…… 40. 这天,林思申回到家,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草草吃完饭,坐回书桌上看书,竟连作业也没法安心做完。强磊的那一吻,令他觉得郁闷不堪,更重要的是,让他害怕。关于喜欢男生这件事,以前,只有在这个小小的书桌旁、单人床上、小房间里,他是坦荡荡地怀想着的,而如今,被第二个人,第三个人,他们那一帮人知道,他觉得有种无法言喻的难受。 他再次想把台灯关了,躲进最黑暗的角落,仿佛只要不见光,就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像做了一个梦,只要不睁开眼睛,一切都是在梦里。 当然,他不敢这么早就关了灯睡觉,那样的话,他的妈妈一定会过来询问,担心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他现在,一点也不想面对别人,尤其是父母。 五月的夜晚,变得冗长而沉闷。 林思申跑到窗口透气,窗户大开,空气中有稻草燃烧的味道,那是他们这种近郊空气里常常弥漫的味道,应该是附近的农民在处理杂草。林思申就这么在窗边站了许久,时而看看天,时而看看楼下,当然还戴上了他的耳机,只是,他也听不进耳机里放着什么歌。 就这么不知站了多久,楼下响起了汽车的引擎声,陈璠回来了。 林思申想拉了窗帘,但一时却怔怔地挪不开脚。这个时候,他忽然很想能看见陈璠。确切地说,他是罪魁祸首。 而且,陈璠未必就会发现他。 汽车在拉了两把盗档后,平稳地停在了最靠花坛边的地方,为行人预留了最大的空间。车灯熄灭,引擎声戛然而止,不一会儿陈璠就从车里走了出来。 林思申的心在那一瞬间紧了紧。 路灯就在陈璠的车旁,灯光整个打在了他的身上,他穿了件深色的衬衫,牛仔裤,从林思申的角度并不能看到他的脸,但他并不需要看清,也能想象。陈璠的手里拿了串钥匙,在他手上跟着他走路的动作微微作响,安静的夜里显得尤其的清晰。 林思申靠在了窗框上,那窗框到他的腰际,他的上半身微微前倾,同一个姿势已经维持了许久。陈璠已经快要走进单元楼,他却忽然希望陈璠可以抬起头来看自己一眼。人的思维真的可以无限快速,因为就在那一点点时间里,他竟然来得及跟自己打个赌,他赌陈璠应该不会抬头。尽管,其实他只要轻轻一咳嗽,楼下到人应该就能听到。 结果,他输了。 陈璠竟然在进楼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抬了头,然后,大概是晃到了他一眼。 林思申心里有些欣喜。 陈璠显然看见了他,并且原路倒退了几步,进行了确认,看清楚时,陈璠用手朝他指了指。太晚,说话不方便。 林思申勉强挤出个笑容,手僵硬地也朝楼下的人挥了挥。陈璠的表情他看不清楚,因为近视的缘故,只能看见他脸上大概的轮廓,因此,他不知道陈璠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嘴型,像从前每次考完试陈璠在教室门口等他时做的那样。不过,陈璠朝他看了会儿后,做了个手势,他看清了。 陈璠先指了指他,又大手一甩,指了指他的身后,然后双掌合拢放在了侧下的耳边。 林思申只得点了点头。陈璠让他早点睡觉。 然后,陈璠似乎又打了个不算太响的响指,才终于走进了楼道。 楼下的一切又归于平静,只剩路灯下多出的一辆黄白相间的出租车。 林思申默默拉上了窗帘,浑身泄了气般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他的状态仍没什么改善。听课的效率似乎比前一天更低,数学课上,李清海点他起来到讲台上解答一道几何题,他走上讲台时就有种手脚冰凉的感觉,果然,在黑板上呆了足有三四分钟,硬是连一条辅助线都加不进去。李清海在他旁边问了声,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抱歉地笑了笑。 后来上去的同学只用了三分钟就做完了那道题。 刘堃在他耳边说,“大失水准啊。” 林思申皱了眉,懊恼得直想抽自己两耳光。 李清海在那节课下课后林思申去他办公室拿数学作业本时留住了他,问他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虽然我现在已经不是你们班主任了,不过,我觉得你最近好像有些不稳定,上课不是很专心,作业也不尽人意。”李清海关切地说到。 林思申翻开了桌上那沓作业本上的头一本,是他的,果然,里面连着好几个叉。 “马上要期中考试了,专心些啊。”见他不说话,李清海只得笑了笑,提醒他。 “我会的,谢谢老师。”林思申咬了咬唇。 这天放学,林思申终于见到了一整天来都害怕见到的人,强磊。 他在车站等车,强磊不知什么时候在他身后叫他,单肩挎了个书包,一派轻松地朝他笑。 你怎么能这么自在?这么无所谓?……林思申在心里喊。车来了,他本能地大跨步跑了上去,谁知,那人竟也跟了上来。林思申往车后面走,他仍是跟着。 “你干嘛啊?”公车的后排站定,林思申终于苦恼地开口。 “想去你长大的地方看看。”强磊嬉皮笑脸。 “你真是有空。”林思申冷冷道。 “我很抓紧时间的,今天下课一点没休息,全用来赶作业了。”强磊却似乎决定厚脸皮到底,用身体撞了撞旁边的林思申。 林思申扶稳车座位的把手,暗暗用力,脸上却装作没什么大表情。他只怕那座位上的陌生人发现他们的异样。 “郊区空气就是新鲜啊,风景也好……”强磊却还在说。 这天,强磊跟着林思申进了他的家门。他本来想阻拦,可知道既然这人都跟他来了橡胶厂,势必不会那么干脆离开。心里,他对强磊并不讨厌,只是,无法接受他对他的……“了解”,还有,并不掩饰的……“喜爱”,像喜欢一样东西、一只猫、一条狗那样的“喜爱”。 “请你在我妈面前收敛一些。”开门前,林思申才终于又开口。 “我只是作为好朋友到同学家来玩。”强磊将书包背成了双肩。 “吃完饭就离开,可以吗?”林思申又道。 “还有饭吃?我以为你会让我屁股没坐热就赶我走呢。”强磊大笑。 事实证明,强磊是个很懂得在长辈面前如何得体表现的人。 这天林思申的爸外出跑车了,家里只有他妈妈一人。他妈见了强磊,直夸他懂事有礼貌。理由不外乎这男生又夸她年轻,又夸她把屋子打扫得干净整洁,同时,还把她现炒的几个家常小菜全部吃了干净,最后抢着去洗碗。当然,他也适当透露了,自己和林思申在一个考场,是学生会的干部,未来,想考上海的重点大学。 林思申冷冷看着这些,郁郁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还是提着一颗心,只怕他的妈妈会发现任何端倪,除了陈璠,他从没带过什么“小伙伴”“好同学”到家里来,何况,这位来自市区,大老远的。 厨房里传来妈妈和强磊的笑声,那人不知又说了什么讨人开心的话,他能想象他妈妈笑得眉眼开花的样子。于是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寻思起了一会儿该怎样请那位离开。 “你妈太有意思了,跟我说了很多你小时候的趣事。”不久,强磊径自走进了林思申的房间,直接坐在了他的书桌旁。 “天都黑了,你可以走了。”林思申皱眉,退了几步,不想离他那么近。 “我觉得,如果你是女的,她一定愿意你将来嫁给我。”强磊自信满满地说。 “你想多了。”林思申说着,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口,房门开着,令他安心又不安心。 “这是你每天看书的地方吗?”强磊打开了桌上的台灯,一眼看见灯下的笑佛,他随意地用手指拨了拨,那笑佛跟着前俯后倒,哈哈笑了起来。 林思申一把抢过那笑佛,反身放到了自己床上的枕边,“快没电池了,别动。”他不自然地说到。 强磊却并不在意那东西,又自顾自地拉开了书桌的大抽屉,码得整整齐齐的磁带一瞬间入眼,他惊奇地叹道,“你那卖磁带的邻居,货不会都是在你这儿进的吧?” 林思申忙不迭地又冲了过去,砰地合上了抽屉。 他有些生气了,“你妈没跟你说过到别人家别乱翻东西吗?” 强磊见林思申脸胀得微红的样子,笑着耸了耸肩,那笑里有种得逞似的愉悦。然后,他又将目光环顾了遍四周,最后放回了林思申身上,对他道,“你们家,真好,你妈妈也很可爱,令人羡慕。” 听强磊这么说,林思申心里闪过一丝恻隐。他才想起,强磊是那种自小离开父母,连十八岁生日也没有父母陪着过的人。而说来,这一整趟“拜访”,强磊算是有礼有节的,只是他自己太过敏感。 床头柜边,之前帮强磊买的那个红色护腕映进林思申的眼中,终于,他叹了口气,拿起了那护腕递给强磊。 “给你的生日礼物,时间真的不早了,再晚车不好坐。” “你送我的?”强磊眼里全是惊喜,林思申的话只听进了半句,那红色护腕拿在手中,立刻便被撕了包装袋,戴了起来。 “我送你走。”林思申道。 那晚的车的确不好坐,等了许久才来。 林思申在强磊身边沉默站着,强磊的手上一直戴着那护腕,倒是也不说话。 当时已经是晚上八点,橡胶厂的街头很是冷清,车站几乎没有人,除了偶尔几个从对面到站的公车上下来。 强磊也不说话,反倒令林思申觉得不自在,两人也不知这么安静地站了多久,林思申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有没有很害怕过?” “怕什么?” “关于喜欢男生这件事。”林思申决定不掩饰,如果说现在有谁,是可以让他把这话说出口的,大概也只有身边这个人了吧。 “不怕,只是感觉有点孤单。” “大林他们都知道吧?” “知道,不过,他们不是,所以,知道也没用。” “是啊。”林思申应着,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怕?”强磊问他。 “怕别人知道。”尤其,是那个人。 “一个人的秘密是秘密,两个人的秘密是甜蜜。”强磊扬起了嘴角,眼里漾起笑意。 林思申看向强磊,这人笑得仿佛脸上都发着光,他想否认,却在那一瞬间没了勇气。他们之间的秘密不会变成甜蜜,他还有一个秘密将永远只是一个人的秘密。也许他应该试着去接受眼前的这个男孩,像他接受某个事实一样,毕竟,他们是同类,即使他害怕,也可以少一些孤单。 远处,公车的大灯射了过来,减速之后终于进了站。 强磊拉住了林思申的手,握紧,然后才放开,上车前,他在林思申耳边说了句,“别怕,小申。” 小申,是他从林思申妈妈那里听来的。 林思申茫然地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41. 强磊在去过林思申家后消停了几天,再出现在林思申面前时已经是这周的周五。 林思申走出校门,看到强磊倚在他的山地车边上,似乎等人的样子,一看见他,推了车便走了过来。 “你们下课挺晚的啊,我等你快半个小时了。”强磊挨着林思申道。 “你不用等我,真的。”林思申走开了一些,他不习惯和强磊这样的距离。 强磊却拉着他停下了脚步,在书包里掏着什么东西。林思申注意到,那红色的护腕,他仍戴在手上。 “这个送你。”强磊拿出了一个小盒子,递到林思申面前。 “好好的,为什么送我东西。”林思申皱眉,并不去接。 “你送了我两样那么好的生日礼物,我怎么可以不回礼?”强磊晃了晃手腕,又意味深长地吻了吻。 林思申侧过头,不接受强磊的暗示。 “好了,开个玩笑,打开看看。”强磊投降般又将盒子凑到林思申跟前,几乎是硬塞在了他的手上,“我就觉得这东西,应该归你。” 林思申无奈,慢慢打开了那盒子。 里面,是一支钢笔,盒盖的内侧,一行小字:迎接澳门回归中学生演讲比赛二等奖。 “那次你是不是挺生气的?怪我抢了你的参赛机会?你不知道在英语教研组,你的脸多臭。”强磊笑。 “知道我这么小器,还用你的战利品嘲笑我?”林思申一下盖上了那盒子,正要推回给强磊,却被他一把抢下,塞进了他身后的书包里。 “你错了,这不是我的战利品,是纪念品,纪念我们的第一次相处。”强磊说着,拉上了林思申的书包,在上面拍了拍,又道,“现在,它是我们的信物,定情——” 强磊还没说完,林思申便提腿朝前走了,闷着头根本不想再听强磊说下去。 “嘿,别这样,也是玩笑。”强磊再次拉住了他,脸上稍稍正经了些,“先别回家,我带你去个地方。” 林思申被迫停了下来,强磊的车子拦住了他的去路。但其实,他也并不是完全被强迫,想到前面的车站可能正站着的某人,他决定还是缓些再过去。 “你要带我去哪里?”林思申被强磊载着,已经骑了将近十分钟。 “不远,马上就到了。”强磊在前面卖力地蹬着腿,声音里已经带了喘息。 自行车的前进带动着微风从他们身边吹过,夏天将到未到,气候很是宜人。林思申坐在颠簸的车后,尽量不去扶住那人的坐垫,但一个急拐,令他不得不慌忙间扯住了强磊的衣服。强磊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车子又平稳地走了起来。 当林思申发现强磊带他走的是师大的方向时,他不由有些紧张起来,“你不会……要带我去那个什么英语角吧,我没兴趣啊,趁早放我下来!” “那种地方,我也没兴趣。”强磊回头,冲他挑挑眉。 强磊带林思申去的,是师大门前的一个街心公园,距离师大大概四五百米。强磊载着林思申径自骑进了那公园,林思申只觉得心里隐隐又松了口气。至少,他们要去的不是师大。 他不想在这时碰到陈璠,当他和强磊在一起时。 他不是怕陈璠,他是怕强磊,怕他看出些什么。 傍晚,公园里的暮色越来越浓,游人已经很少很少了。 强磊骑着自行车一直在公园的小路上走着,又是好一会儿,才在一片几乎已经看不见人迹的草地上停了下来,那草地的后面,是坐并不高的土山,土山上种满了树,站在他们的角度看去,密密森森一片小树林。 强磊停好车,拉住了林思申的手,“想不想跟我去那边看看?” 林思申疑惑,不知强磊是什么意思。但强磊已经不由分说,搂紧了他。 “别这样!”林思申不禁低声喊了出来,眼中闪过厉色。 “嘘——”强磊却将他搂得更紧了些,神秘地朝他笑笑,“别叫,在这里要注意安全。” 林思申就这样被强磊架着走上了那小山,几乎才走了没两步,便看到有两个人在树林中相互搂抱在一起。他本能地想要转过头,却在转头的瞬间发现,那两个人,似乎,都是男人!瞳孔在一瞬间睁大,那两个男人——在接吻。 林思申猛地看向身边的强磊,眼睛无声地发问。 强磊点了点头。 林思申不由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那暮色比刚来时更浓了几分,黑暗的掩护下,整个小树林安静得仿佛一座坟墓。然后,当他再次抬起头,“幽灵”们陆续进入了他的视线。山坡上粗壮的树干边,有两个人依偎着在互相抚摸,山顶上的靠背木椅后,两个人头叠在了一起,已经隐隐有了一点呻吟声,还有几个落单的,张望着在林间走动。有个小个子,甚至已经走到了他们的附近,只有四五米的距离,林思申借着暮色看清了那人的脸,和他爸爸差不多的年纪,在目光和他对视时,挺慈祥地笑了笑,只是,眼里却透出了一点点有色的渴望。 林思申吓得赶紧别过了脸。 “我……想回去……”他压低了声音,对强磊道。 强磊低下头,在他耳边轻语,“晚一点的时候,人会更多一些。” “我要回家!”林思申再也无法忍受,一把推开了强磊,冲下了山。 强磊有些意外,好不容易才追上了他,两人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公园那片大草地的中央,强磊按住林思申的双肩,好容易才稳住了他。 “你怎么了?”他问。 “我怎么了?你他妈有病!带我来这里干嘛!”林思申抖着声音问。 “我不知道你反应这么大。”强磊蹙起眉,竟无辜地笑了笑。 “你带我来,就是为了看这帮人拥抱?抚摸?亲吻?做那些有的没的?还是,你也想和我做?”林思申质问着,空旷的草坪上,他已经无所谓声音的大小。 “别激动,小申,”强磊扶住林思申的肩头,微微俯下了身,“我带你来,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事情并不需要害怕,你看,那里并不只有我们,还有其他人,不止几个,再晚些还会有更多。你知道那地方叫什么名字吗?叫情人坡,上面的人都这么叫它。你看,不仅仅是男人女人可以做情人,男人和男人也可以。我们喜欢彼此,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上面的所有人都和我们一样。” “不!我不想和他们一样……”林思申颓然地垂下了双手,“我不想和他们一样只能呆在见不得光的地方。” “那不是见不得光的地方,是安静的、没人打扰的地方!你要是愿意,我也可以在这里抱你。”强磊说着,认真起来,一把将林思申揽了过去。 林思申却突然奋力地反抗起来,强磊没料到他的反应这样激烈,一个趔趄竟然被他推得后退了几步。林思申也不知哪来的冲动,在强磊又要上前时狠狠地朝他的脸上挥了一拳,并在他的震惊中没命地跑了起来。 彻底黑了下来的夜色中,林思申在公园里疯狂地跑着。他知道强磊在后面喊他,不过他不愿去理,他只想立刻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在公园门口,他直接拉开了一辆停在那里的出租车的门,让司机赶紧开车。 车子启动,他犹如惊弓之鸟般看向驾驶室的人——还好,不是陈璠。 强磊在车后追了几步,不过终究是跑不过汽车,路上的一切随着汽车的呼啸在林思申眼前闪成氤氲的一条线,他才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然后,在平静之后,他对司机喊了停车,他口袋里的那几块钱,也就只够他呼啸这几分钟而已。 这一天,林思申是走回橡胶厂的。公车近一个小时的路程,他走了两倍多的时间,到家的时候,他几乎要瘫倒在门口。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没和陈璠在一起吧!”他妈妈见了他,立刻扑了过来。 “陈璠?”林思申强自振作,疑惑地看向母亲。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真的快吓死了,这心都提着一晚上了,你没和陈璠一起啊?”林思申的妈再次把儿子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只是林思申的苍白脸色她却没注意,要求已经降低到儿子完整出现她就满足了一般。 “陈璠怎么了?”林思申几乎马上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妈妈叹了口气,“晚上派出所打电话给他妈,说是陈璠被抓了。” 那是林思申有生以来过得最糟糕的一个周末。那一夜,他几乎整宿合不上眼睛。他的妈妈也只是在陈璠母亲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听来了些只言片语。说是陈璠卖盗版磁带,被整摆摊的城管抓了,但一起收缴的,还有银秽碟片,那阵儿A城正扫黄严打,城管几乎立刻将他扭送到了派出所,派出所二话不说,认定赃物数量已经达到法定标准,当时就立了案。 林思申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陈璠什么时候卖过黄碟了,还是因为自己在,所以他没拿出来让他看到。 第二天,陈璠的妈妈再次来到他们家,拖着他妈妈的手已经哭成了个泪人,说是求了几个亲戚,也只是打了电话,给了句“这事难办”的话。林思申的妈不过一介妇女,真到紧要关头也是没辙,只能一个劲地安慰邻居,“兴许过了这阵风头,人就给放出来了。” 可她这么一说,陈璠的妈却哭得更厉害起来,“就是碰上了这风头啊!不然,卖几张黄碟哪至于进局子,他们还说,这事已经不光他们公安管了,检察院都得来人,陈璠……得吃官司做班房……我的命怎么这么苦,他爸爸是这样,如今儿子也这样,可我们陈璠,他真不是个坏孩子啊!……” 林思申在一边听得手脚冰凉,身体里的血都运不到那里似的,他甚至开始后悔,当初,如果他能阻止陈璠去摆摊。 “要不,再去托托人?关键是人能放出来啊,风头是风头,可这也不是什么大罪吧,也许他们要的就是钱而已。你明天去看守所,也得多打点打点啊。”林思申妈妈提醒着,可语气里也是不确定。 “上次他爸出事,我们家基本上就空了……现在,现在哪里还有那么多钱,陈璠倒是存了些,可毕竟他也才出来做了一年不到而已。我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了,亲戚们电话里也冷冷的,我一个女人家又能去哪里求人哪!” “别这样,你现在要是倒了,陈璠可就更难了。”林思申的妈有些动容,犹豫了几秒,才终于开口,“你要是真要急用,我这里也是可以借一些的,小申他爸爸去年还行……” 陈璠的妈妈听了,感激地握了握林思申母亲的手,却仍然只是摇头。 连只是高中的林思申也知道,即使烧香,也需有门啊。 礼拜天一早,林思申跑到楼下,求着正要出门的陈璠妈妈带着他一起去见陈璠。 陈璠妈妈有些感动,红着眼睛说了两声乖孩子倒也没有拒绝他。林思申想见陈璠想疯了,此时也顾不上别人会怎么看他,他是真怕陈璠也像他爸爸一样,一进去就得十年。 一路上,陈璠的妈妈都没什么话,只在到了看守所门口时,叮嘱了他一句,“你别跟他说我找你妈妈哭的事,进去后你也帮我安慰安慰他,别让他太害怕。” 林思申点了点头,心里难过极了。 42. 看守所确如陈璠从前所说,一重门连着一重门,让人一进去就觉得冷。 林思申和陈璠妈妈在等候室等了许久,才见到被两个穿着警服的人押着走出来的陈璠,他身上仍是周五晚上林思申看见他时穿的那套衣服,深色衬衫、牛仔裤,只是,衬衫的外面套了件看守所统一给“犯罪嫌疑人”穿的黄色马甲,而陈璠的手上,还铐了一副手铐。 “陈璠!” “陈璠——” 林思申和陈璠妈妈都忍不住叫了声他的名字。 陈璠抬起了头,看到林思申也在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那情绪很快便过去,他对他们扬了扬嘴角,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憔悴。 三人隔着一道玻璃墙坐定,有几秒的沉默。 “他们打你了吗?”陈璠的妈妈先开了口,满眼的心疼。 “没有,不是人赃俱获吗,不需要招什么供。”陈璠摇了摇头。 “你怎么会卖黄碟啊?我没听你说过啊,怎么就撞枪口上了呢……”女人也开始摇头,忍不住地叹气。 “妈,对不起。”陈璠垂头道,眼睛也跟着闭了起来。 “别担心,你舅舅……说可以帮我们去找找人,妈妈总会想办法让你出来的。” “舅舅他们,”陈璠苦笑了出来,“我爸那时他们也没多上劲,现在……我都能想象,妈,你别勉强,大不了就让他们直接判好了,那几张碟片我不信他们能关我多久。” “陈璠,到底缴了几张啊?”林思申在一旁终于忍不住问了句。 “一袋子吧,也就七八十张,我听同屋的说,这种叫传播银秽物品牟利罪,真要判刑得上百张,几十张的,顶多也就劳教个一年半载吧,”陈璠说着,又转向了他妈,“所以,妈,你别太担心,别去瞎求人,我一定能好好出去的,你照顾好自己,别让我记挂,知道吗?” “我怎么……怎么能不担心,傻孩子,劳教也是坐牢啊,一坐牢,有了前科,你这……以后的路可就难了。”女人说着,眼睛有些泛起红来,但盈在眼里的泪忍了半天终于没掉下来,她吸了吸鼻子,又道,“总之,妈妈会尽力的。你在里面也有些眼力见的,别跟他们硬顶,你爸那时就没少吃苦……” “妈!忍住,别给我这儿哭出来啊!兴许我这次进去,还能跟我爸会个师呢,帮你照顾照顾我爸。”陈璠好不容易装出副无所谓的样子,冲他妈嬉皮笑脸地说了句。 可那话,林思申却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陈璠的妈见儿子这样,直接用手朝面前的玻璃上拍了过去,“你这孩子缺心眼啊!想气死我是不是!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只是,女人生气归生气,气力却比之前恢复了不少,陈璠见他妈这样,才稍稍放了些心,“妈,你就得拿出打我的力气来撑着知道不,你最多也就等我一年半载,别为我再花钱了,那钱还得留给我爸。至于以后的路什么的,我原本就没想过有太容易走的,我有心理准备。只是,我不在你身边,你千万照顾好身体,”陈璠说着,又自己笑了笑,“这话说的好像矫情了,我在你身边,也没怎么照顾你……总之,你别担心我,我很快就能出去,我爸这一年不也眨眼就快过去了么,到时候,我该干活还干活,你就当我放大假去了!” 陈璠说这些时,他妈终于哭成了个泪人。陈璠说完,一时三人间又是沉默。 会见的时间毕竟有限,陈璠也见不得他妈哭,于是,他再次开了口,“妈,你到外面去缓会儿,我跟小申单独说几句。” 陈璠的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才捂着手绢快步走了出去。 林思申坐在陈璠对面,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看他。陈璠刚刚跟他妈说那番话时,他恨不得亲手打碎面前那玻璃,冲过去抱住里面的人大哭一顿,为什么陈璠会这么苦,为什么他喜欢的人要这么苦? “其实,那碟……是小花她妈的,”陈璠的声音压低了些传了过来,微微蹙起的眉头令他仿佛一夜间又沧桑了几分,林思申抬起头,怔了一下才想起“小花她妈”是谁,而后陈璠接着道,“那天黑猫来得急,所以……” “你傻啊?”林思申哑着喉咙低喊。 “没什么傻不傻的,这是命,以前也帮过别人几回,都没被抓着,偏偏这次。”陈璠说着,苦笑了笑,“就是挺对不起我爹妈的。” 林思申说不出话来。 “小申,如果你在学校碰到王鹦枝,如果……她问到,你帮我跟她说声,我没卖黄碟啊。”陈璠又道。 “你倒是惦记着,有区别吗?”林思申不得不冷冷哼了声。 “是没什么区别,卖卡口带和卖黄碟……”陈璠笑了笑,“我只是不想她觉得我有什么事瞒她……说起来,她生日我也赶不上了,你也帮我跟她说声对不起吧。” “要说你自己说,我没那空。” “你没那空还有空来看我,”陈璠说着,又冲林思申笑,“不过,谢谢你来看我啊。” “你要跟我说的就这些吗?”林思申受不了陈璠那看似无所谓的笑,直想站起来走人,可终究,他又想再多看陈璠几眼。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王鹦枝我已经没什么好想的了,我连我妈都顾不上……小申,我不在的时候,你帮我看着我妈点儿啊,她更年期,神经脆弱着呢。我也没个能托付的人,就只有你了。”陈璠最后说。 林思申跟着陈璠的妈离开看守所时,一路上,陈璠那句“就只有你了”总在他脑子里转,仿佛给他下了个蛊,让他觉得如果自己不去做点什么,就白被陈璠看得起了,或者说,陈璠就白被他喜欢一场了。 那天他家里爸爸妈妈都在,一回到家,他就问他爸,陈璠这种情况会不会真的坐牢。 他爸摇了摇头,“平时可能罚几个钱,碰上扫黄打非的当口,坐牢,应该是铁定了,而且严打和平时还不一样,平时那法条上规定判几年就是几年,严打的时候,得在那几年上再加个几年,前两年打击车匪路霸,不是抢了几百块就被拖去枪毙的也有吗?” 林思申的脸当时就白了。 “你别吓你儿子,什么枪毙不枪毙的,卖几张黄碟至于吗?”林思申妈妈走过来拍了拍自己儿子,给他递了杯刚泡好的麦片,这是最近她听了同事的话,给林思申另加的补充营养。 “我也只是举个例子,共产党的事,谁说的清楚。不过老陈家这两年真是走了霉运……”林思申爸爸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那……严打的时候,就连后门也没的走吗?”林思申不甘心地问,把手里的麦片推到了一边。 “有什么事是不能走后门的呢,关键你得摸得着门啊,你是有法院的门,还是检察院的门啊,陈璠这种,是刑事案件呢,可大可小啊。”林思申爸爸摇头。 “妈妈,黎阿姨……的前夫不是检察院的吗?你帮陈璠去问问她啊!” “你个傻孩子,她都跟王鹦枝爸爸分开那么多年了,当初又那么不愉快,这转了多少弯的关系,人家怎么可能会去管。”林妈妈抿着嘴看儿子,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 “可陈璠是王鹦枝的男朋友啊……”林思申被母亲的神情和话语弄得有些沮丧,低声说了句。 “唉,这么点大的人,就男朋友女朋友的,就冲这一点,王鹦枝她妈也不会开半句口啊。”林思申的妈皱眉。 “小申,快喝了麦片去看书吧。”这时,一旁林思申的爸爸咳了一声,“你过两天要期中考试了吧,别为陈璠的事太分心,陈璠毕竟做了犯法的事,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做错的事负责任,对吗?” “是……”林思申不得不点了点头。 晚上睡觉时,林思申辗转反侧。 他知道他爸爸说的话没错,但心里,他却又觉得陈璠何其无辜,他只是想帮家里挣钱,他卖的是海关处理掉的卡口磁带,说白了,只是垃圾而已,他也并没有卖黄碟,他只是帮那个丈夫瘫痪女儿还那么点大的女人逃跑而已……林思申心口郁闷难当,只要一想到陈璠此刻被关在那阴冷不见天日的地方,他就觉得难受,难受得像失去自由的是自己一样。 然后,他希望天赶紧能亮,立刻就亮,因为,天亮后,他要去找一个人。 那决定在他心里越来越清晰和坚定,无论多么不想去做,但陈璠说,我就只有你了。 林思申决定要找的那个人,是王鹦枝。 原本他真的不愿意去见这女孩,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的见面那样的不愉快,他甚至现在还能想起王鹦枝离开时在公车上看向他的那个眼神,那个悲伤的、生气的、不甘的,却又无奈的眼神。另外,他甚至也不愿意去十班,去十班门口等王鹦枝,意味着他也有可能碰到强磊,这么想着,他这一趟几乎是要赴虎穴一般。 只是,这些和陈璠的自由比起来,不能相提并论。 林思申咬了咬牙,在这天中午上课前,等在了十班门口。事实上,上午放学时他已经来过一次,只是因为他们班下课并没比十班早,所以错过了。值得庆幸地是,王鹦枝中午来得比较早,比强磊早。 远远看见那女孩走过来,林思申就跑了过去。 “能借个地方说话吗?”他硬着头皮道。 王鹦枝看到他时,有些意外,甚至,是有那么些欣喜的,只是这些情绪很快从她脸上敛了去,停了两秒,她才点头,跟着林思申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口前。中午十分,走廊上安静空荡。 王鹦枝靠窗站定,并不说话。 “你知道陈璠的事吗?”确定了周围没有人,林思申几乎迫不及待地问,他想王鹦枝应该还不知道陈璠被抓。 果然,王鹦枝摇了摇头,脸上比之前更冷了几分,但很快,她又问,“陈璠怎么了?” “被城管抓了,他帮一起的小贩藏了黄色碟片,公安立了案,检察院可能会起诉他,传播银秽物品,他现在在看守所。”林思申努力用简短的语言组织了两天来心里反复纠结的事情,最后,又加了句,“那碟真不是他的。” 王鹦枝皱了眉头,脸上难得露出了担心的表情,“那他不会跟警察说吗,怎么这么糊涂。” “你觉得说了会有用吗?人赃俱获,而且,他帮的是对母女,那家人丈夫瘫痪,女儿才两三岁,以你对陈璠的了解,他会说吗?”林思申急切地说,王鹦枝脸上的表情让他看到了希望,她也在担心陈璠的不是吗,毕竟她是他的女朋友。于是,他控制不住地走上前,几乎要拉住王鹦枝的手,“你爸爸是检察院的,对不对,帮帮陈璠,帮帮陈璠!” 王鹦枝从未见过这样的林思申,他焦急、不安,眼圈泛着青,里面全是担忧与乞求,她见过的林思申,从来都是漠然的,冷淡的,凡事,或者说,对她全无所谓的,如今见他这样,不由深深又看了他一眼。 王鹦枝不说话,林思申更急了,他真的拉住了她的手,根本顾不上她眼里的若有所思,“他是你的男朋友不是吗?他还让我对你说对不起,不能陪你过生日,你不知道,生日礼物他很早就准备好了,他妈妈已经昏了,家里也没什么亲戚愿意帮忙,他爸爸坐牢对他们家已经是很大的打击,陈璠不能再进去了,你知道吗?那样他一辈子就完了!请你帮帮他!” 王鹦枝任林思申握着她的手,只是看着他激动地央求自己,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爸爸……是区检察院的,我不确定他能不能帮上忙。” “是什么区的?陈璠他是在广场后面那个小夜市被抓的,应该……应该是东市区,他也关在东市区的看守所,我不懂法律,但我想应该是东市区检察院管的吧,你爸爸是在什么区?”林思申说着,手上的力度又加了几分,他都感觉不到自己手指的冰凉,只希望王鹦枝开口,然后告诉他她的爸爸就是东市区检察院的。 只是,这一次,王鹦枝沉默的时间却更长了,她几乎是死死盯着林思申在看,高高的胸脯剧烈起伏着。 “你爸爸是东市区的对不对?我求你,帮帮陈璠,你去找你爸爸,他一定可以帮陈璠的,对吗?……”林思申说着,终于注意到王鹦枝的表情,那表情令他一瞬间有些懊恼,是了,这个女孩在每次他提到陈璠的时候都很不耐烦,这一次,他一次性说了这么多陈璠,她一定又生气了。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林思申一时语塞,他尴尬地放开了手,但却仍不愿意放弃对王鹦枝的希望,“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恨透了我,但是……但是,这并不是为了我,是为了陈璠……他已经不能读书了,他不该再去坐牢,他那么好不是吗?” “你喜欢他,是吗?”王鹦枝再次开口,那话像炸弹似的朝林思申掷来。 43. 林思申没有想到,眼前的女孩竟会如此敏感。 他有种被当头泼下一盆冷水的感觉,水打湿了身体,渗进了皮肤,从里到外都冰凉冰凉。他几乎不敢抬眼看王鹦枝的眼神,他想那必然是愤怒、鄙夷且不屑的吧。 但王鹦枝是他唯一的希望。 林思申犹豫了几秒,尽管那几秒在他心里像煎熬了几个世纪——他决定抵死不承认。 “你,你开什么玩笑呢?我怎么会……”他终于抬起头看向王鹦枝,却发现,她在笑,摇着头的苦涩的笑,带了些自我解嘲,更带着对他的怜悯。 林思申忽然失去了撒谎的勇气,他沮丧地住了嘴,艰难地将视线从王鹦枝的脸上移开,移向了走廊的地面。 已经是快要上课的时间,走廊上开始陆续有人走动,他们走进自己的教室,之前或朝他们这儿看一眼,或低着头赶路。 “我……”林思申几乎想要坦白,就要上课了,可他想做的事还没有完成。 “不要说,我不想听!”王鹦枝忽然激动地打断他,笑容已经从她脸上消失,她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不知是太过生气还是太过悲伤,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喷出火或是流下泪来。 林思申有种绝望的感觉。 “我只想请你帮帮陈璠,不是我,是陈璠……”几乎是最后的挣扎,他又低声说了句。 这一次,王鹦枝再没给他更多的反应,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有没有被听到,因为王鹦枝还没等他说完,便兀自走了,低着头,慢慢迈着步子,任林思申怎样叫她也不回应地走了。 回到自己的教室,一整个下午,林思申都在痛恨自己。 他几乎可以确定王鹦枝的爸爸就在东市区检察院,他几乎可以确定只要他愿意出面,陈璠就一定会没事。而现在,一切都被毁了。 他甚至觉得如果陈璠会坐牢,那么罪魁祸首就是自己。 放学前,班主任在讲台上布置期中考试的注意事项,再过几天,他们就要考试了。 这一次,林思申在第一考场,以往这个时候,听到自己的考场安排,他总是紧张又激动的,因为复习充分而紧张,因为想要更好的名次而激动。可现在,他只是觉得茫然,仿佛要去考试的人并不是他。他的心全留在了那个一重门连着一重门,暗无天日,阴冷潮湿的看守所里,和陈璠一起。 再抬起头来时,教室里的同学已经都走空了,只留了几个在打扫卫生的值日生。 林思申终于开始收拾书包,有人扫地正好扫到他脚下,他迟钝地抬了抬脚,对那人说了句对不起。 “快点收拾吧,绯闻女友好像在等你哦!”扫地的女孩笑了笑,冲他指了指门外。 门外,王鹦枝竟然就站在那里,看着他。 林思申奔过去的时候,撞歪了好几张课桌,班里的人开始偷笑。 他和王鹦枝又站在了中午说话的地方,只是,这次,王鹦枝并没有给他太多说话的机会,径自开了口。 “我不确定我爸爸是不是真的能帮得了陈璠,不过,我会请他去试试。” 林思申睁大了眼睛,眼前一整个下午的灰暗都因这句话消失殆尽,他的眼中几乎要放出光来,然后,他听到王鹦枝的话还在继续。 “但是,我会和陈璠分手,如果他出来,你要和我在一起,”王鹦枝说着,顿了顿,然后看向林思申,“男女朋友一样地在一起。” “可你知道……”林思申说不下去。 “我什么都不知道。”王鹦枝冷冷道。 林思申摒了会儿呼吸,摒到几乎受不了,才重重呼出口气。 “你一定又觉得我在做无聊的幼稚的事,对不对?”王鹦枝笑了笑,眼里多少有些凄楚,“我就是这么幼稚,你不知道我有多不甘心,我不相信这个世界荒唐至此……” “我答应你。”很久,林思申终于开口,觉得自己自私至极。 王鹦枝深深看向他,“你想清楚了,答应了我就不能反悔,你得和我在一起,直到我说够了的那一天。” “陈璠家里没什么钱,你和你爸爸说的时候,希望可以也顺带说一下……”打点什么的,应该需要钱吧,林思申想着。此刻,他不愿再去说更多。 “这你放心。还有,”王鹦枝昂起了头,“还有一点,如果我们在一起,请你不要再提陈璠,我也不会。” “好。”林思申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一个字却说得艰难沉重。 “你真伟大。”王鹦枝笑,终于离开。 期中考试前一天,林思申从他妈妈那里听到陈璠被放出来的消息。 “听说是检察院认为证据不足,不给起诉,公安那边就象征性地罚了几千块钱,唉,也算吉人天相吧,没想到检察院还挺依法办事的,他妈妈都快吓病了,在我们医务室开了一堆安神的药……”林妈妈说这话时也是一脸欣慰,自从林思申被蛇咬那次之后,她对陈璠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观,一直觉得他是个善良懂事的孩子,所以“吉人天相”。 只有林思申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吉人天相,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却丝毫不觉得轻松。 他不敢去见陈璠。 他也不想去学校。 他没有觉得自己伟大,事实上,他很自私。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王鹦枝提出要和他在一起时,他有一刹那的分神——他想到了那个阴暗的小山坡,他再也不想去的地方。 期中考试在第二天到来,所幸,他和王鹦枝不在一个考场,他在第一考场,王鹦枝在第二考场,和强磊一起。 林思申几乎是硬着头皮考完了两天的科目,他从没有过这么糟糕的考试经历,连他最有优势的物理,试卷上的最后两道大题他也没做出来,不是做不出,是根本不会做。而数学、化学,他已经不愿再去想,胡乱在卷子上写ABCD的心虚感,他直到走出考场时还记得。 然后,走出考场的时候,他看见了王鹦枝。 他几乎要认不住她来,这女孩仿佛换了个人——她把以前长长的马尾剪掉了,齐耳的短发干净利落,她的脸上带着笑容,不是以往冷冷的、高傲的笑,而是温柔的、甜美的笑。她就那么笑着站在他面前,然后对他说,“今天开始,重新认识我吧。” 林思申尴尬地点了点头。 王鹦枝却比他大方许多,“以后,我不住我爸家了,我们可以每天一起回家。” “我……”林思申不自然地笑了笑,终于挤出一句话,“……我这次考得好差。” 再次和王鹦枝站在车站站台等车,林思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因为女孩好像已经完全忘了前一次的难堪。王鹦枝站在他的身边,不停地在说自己考场上的趣事,有个男生提早交卷,很拽地走上讲台,结果交了草稿纸;监考老师在考场上睡着了,一片安静下打起了呼;她的课桌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上面写了首诗,床前明月光,床上脱光光。 林思申不得不跟着她一起笑,仿佛她说的事情真的很有意思。他从来没想过,这女孩的口中,竟然会说出这些话。 他笑得有多不真诚,心里就有多难过。 他试着去看女孩眼里的光,却发现那光同样闪烁且飘忽不定。 而这样的日子,只是个开始,她说过的,要到她说“够了”为止。 林思申深深吸了口气,将目光投向公车将来的方向,却在不远处看见一个人的背影——那人穿着和他一样的校服,背着书包骑着辆蓝色的山地自行车,以极快的速度在车流中穿行。 林思申茫茫然地看着那身影消失,已经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看到和王鹦枝在一起。 这天,下了公车,林思申送王鹦枝回家,一直送到了她家的单元楼下。 王鹦枝离开时,笑着对他道再见,然后又折回来,“明天早上我在公车站等你。” 林思申点头,说了声,“好。” 王鹦枝满意地笑了笑,咬了咬唇,又道,“你还没评价我的新发型。” “很……清爽。”林思申想了想。 “对女生应该不吝赞美,你该说,很好看。”王鹦枝抿着嘴道。 林思申觉得,她今天一天的表情比之前他看到过的总和还多。 “很好看……”终于,他勉强说到。 王鹦枝再次满意地笑了笑,放低了声音,说了句“明天见。” 林思申走出王鹦枝家的路口时,才终于松了口气。 那气一松,他几乎立刻感到了疲惫,身体上的,心理上的。几日来的彻夜不眠,还有这两天考试的精疲力尽几乎一瞬间向他袭来,他稳了稳步子,才撑着走回了自己的家。 然而,老天似乎想让他把一切杂念都尽快做个了断。 才进楼道口,迎面就走下来个人。 那人他好几天没见,每天都想着要见,此时见到,他却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走得更慢一些。 “好久不见,小申。”陈璠停下了脚步,隔了一会儿,才道。 44. “什么时候回来的?”林思申有些不敢看陈璠,却又忍不住不去看他,陈璠口中的“好久不见”说得那样客套,令他心里的难堪更甚。 “前两天。”陈璠简短地说着,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回来就好……阿姨她很担心。”林思申勉强笑了笑,心里却忽然砰砰跳个不停,那种,异常心虚地跳。 “他们说我浪费司法资源,罚了五千块钱,”陈璠哼了一声,嘴角微微挑了挑,“摆了那么久的摊,全搭进去了。” “人没事就好,钱……可以再赚。”林思申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陈璠面前会有这么无所适从的一天,他的手垂在身体的两侧,隐隐握成了拳,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它们安定一些,否则,会抖。 “你干嘛低着头不看我?”陈璠走得更近了一步。 林思申本能地想后退,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忍住,低着的头也跟着抬了起来,陈璠离他很近,近得连眼里的怒火都一目了然。 果然,他已经知道了吗? “干嘛……这样看我?”林思申犹豫地问道,心里仍抱着一丝侥幸。 听他这么说,陈璠微微侧下的头忽然仰了起来,然后,突然地叹了一口气。 “我一出来就去找王鹦枝了,本来想把CALL机给她,跟她说声对不起。”陈璠看向林思申,压着声音说着,脸上的神情一点不如之前轻松,仿佛压抑着什么,顿了顿,才又道,“不过,她拒绝了我。她说她其实从来都把我当大哥。” 林思申不得不再次低下了头,他觉得可能下一秒,陈璠就要一拳朝他挥过来。 于是,他摒着气,希望那拳头快些来。 “你也是一直把我当大哥的吧?”拳头并没有来,来的是陈璠咬着牙的一句问话。 面对这问话,林思申越发沉默,尽管他很想大声回答眼前的人,“我没把你当大哥,我怎么愿意你当我大哥!” 然而,他没这胆量。陈璠正瞪着他,从小到大,他从没这样瞪着他。 “你不是一直把我当大哥吗!”陈璠的声音提高了些,一只手把林思申扯了过去,“你喜欢她就早说,你们两情相悦就早点跟我说!干嘛把我当傻子!干嘛……在我这样难堪的时候……在一起?” 陈璠的话说到最后,忽然无力地低了下去,扯住林思申的手也骤然地放了开来。林思申没站稳,狼狈地摔在了地上,他有些艰难地用手撑起了身体,却没有站起来的勇气。 陈璠高高地看着他,还想要再说什么,张了几次口却还是颓然地放弃。然后,他就那么从林思申身边走了过去,走出了楼道口。林思申听见外面有汽车发动的声音,一阵轰鸣之后很快又低了下去,然后归于平静。 他知道陈璠开车走了。 这天林思申回到家里,坐在书桌前发了很久的呆。 他不停用手指去拨弄眼前的不倒翁,那不倒翁快没电池了,笑了几声便转了调,原本愉快的笑声此刻仿佛变成怪异的嘲笑:你以后和陈璠连兄弟都没的做了,你还不愿把他当大哥,你现在连把他当大哥的资格都没了! 我是为了救他!林思申瞪着笑佛在心里狂喊。 你不是,你是为了你那见不得人的秘密!笑佛的眉眼弯弯,在林思申看来却仿佛全是肆意的轻蔑。 他只得将头埋进手臂,闷着气不听不看那小玩意儿。 然后,隔了许久,久到他被闷得头晕脑胀,才又坐了起来。 再次面对那笑佛时,他放弃地甩了甩头,最终,他把床头闹钟的电池拆了下来,给笑佛换了上去。 第二天,林思申早早地起了床,早早地到了车站。 没了闹钟的招呼,他不敢多睡,其实,原本他也辗转着没怎么睡着。此时他站在站台,深呼吸了几口清晨的空气,只觉得尽管清新却有些凉意。 王鹦枝很快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俏丽的短发,和他一样的校服,见到他时,微微笑了笑,“你比我早。” 林思申也对她笑,说了声,“谁早谁等谁。” “谁早……谁等谁……”王鹦枝重复了遍他口中的话,像是想要找出句子里不对的地方,但终于在又重复了一遍后,放弃地笑出了声。 几天后,期中考试的成绩下来了。 分数其实比林思申预想的要好了许多,原本,他以为自己会考几个不及格,而结果,只是他从班上的第三名,掉到了第十三名。物理化学,并没有考得太差,语文英语也因为吃老底考得还行,倒是数学,一百五十分的卷子,只考了九十二分。 尽管成绩并没有掉到谷底,但林思申仍是不知该怎么对家人开口。他的妈妈,似乎是抱着这次他能考第一的打算的,因为考试前,她总是让他早点睡,她说,“儿子,别看那么晚,不考第一也没关系。” 林思申叹了口气,知道成绩后的整个下午,情绪都异常低落。 而这天王鹦枝说是要回父亲的家去收拾些东西,所以没有与他同路,这多少让他松了一口气。至少,考得不好的坏心情不用再做太多掩饰。 放学时,轮到他值日,扫完地排好桌子,又在一众值日生中发扬班干部带头作用去倒了垃圾之后,和劳动委员一起关门离开,时间已经不早。 劳动委员是个内向的女孩,锁上门后脸红得一塌糊涂,跟他说了声“再见”就飞快地跑下了楼。林思申被她的羞涩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直到女孩的背影消失才讷讷地迈开了步子。 “林思申!”快走到楼梯口时,空旷的走廊上,突然有人喊他。 那声音林思申已经很熟悉,傍晚的学校异常安静,那声音传来竟像加了混响似的,没来由令他觉得有些紧张。 “你在等我吗?”林思申回过头,看见强磊从走廊的另一头朝他走过来,于是他问。 “是啊,找你很难。”强磊走到他跟前,站定,“今天没跟王鹦枝同路吗?” “嗯,今天她有事。”林思申照实说到,强磊的语气中带着质问与轻视,他不是听不出来,但他不愿去解释。 “你是不是,被我吓着了?”林思申回答得生硬,反倒令强磊放缓了些语气。 “没有。”林思申不知道强磊口中的“吓着了”是指什么,但他实在不想再和强磊多说下去。强磊的身上,总让他觉得有种危险的因子,以前,那危险在于他总是试探着他的底线,现在,底线已被探出,林思申觉得这人像是随时便会予取予求。 “我想,我大概用错了方法,不该带你去那个情人坡,”强磊说着,把手放在了林思申的肩头,“但是,小申,逃避是没有用的,找个女生去逃避更是自欺欺人。” 林思申敏感地将强磊的手挥开,把肩上滑下来的书包换到了另一头,他对强磊说,“我没有逃避,还有,我的事你管不着。” “你是在害怕!”强磊提高了声音。 “我害怕?你不害怕吗?你不害怕为什么在学校没人的时候才敢来找我?你不害怕为什么人前叫我林思申人后叫我小申?小申是你叫的吗?你自己也不见得是多光明磊落的吧?何必自以为知道点别人的把柄就来兴师问罪?”林思申将声音提得更高,虽然在心里他对强磊有所畏惧,但气势上却绝不能输,人多是欺善怕恶的不是吗。 强磊果然被这几句话问得没了声音,但他看向林思申的眼里却带了些审视。 “所以,你是在生我的气?”强磊问到,显然,他得出的结论已经令他的眼中有了笑意。 “我不生你的气,我是在请你不要再来烦我!”事实上,林思申是真的被眼前的人眼里的笑惹得生气了,他几乎确定,这个叫强磊的人就是喜欢这种暧昧,而他那么认真说出的话,最后却只落了个令人误会的暧昧,他觉得窝囊透了。 “如果你介意,我以后可以上课的时候到你们班外面大喊‘小申’,我可以在你和王鹦枝一起等车的时候,跟她说‘把我的小申还给我’,这样可以吗?”强磊说着,已经笑了出来。 “可以个屁!”林思申狠狠瞪了强磊一眼,一把推开了他,要往楼下走。 强磊却一把拉住了他,几乎要把林思申整个揽进怀里,“等一下,话没说完,别走。” 林思申猛地挣扎开来,恨不得一拳揍向眼前的人,但他只得尽力克制自己,不想这样没玩没了地鸡同鸭讲下去,“你确定这教学楼现在只有你我两个人?你不怕——” “我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我的话没有说完,我好不容易等到你,你至少要听我说完吧?”强磊一副无畏到底的样子,直直看向林思申。 林思申也看他,意思是,要说快说。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几秒,终于,强磊开了口,“别和王鹦枝在一起。” 这一次,轮到林思申笑。 “她是个女的!”强磊再次提高了声音。 “我突然知道你为什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学校跟我说这些了,”林思申笑着摇了摇头,“别人听到看到,大概会以为你是在为王鹦枝在跟我谈判吧,所以你这么有恃无恐,是吗?” “不是!”强磊急道,眼中已经有了怒意。 “不要这么霸道,”林思申却忽然冷静了下来,想要摆脱强磊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他一开始就有些低估了对手,于是他索性耐下了性子,他看着强磊,一字一句道,“即使我喜欢男的,而我要和一个女生在一起,也不关你的事,你只是亲了一下我,但我已经说了,那不是我的初吻,初中时就和别人玩过,真的。不过,玩归玩,我还是要告诉你,你一开始就错了,我不喜欢男的,不喜欢和自己一样长着基罢的人搞在一起!” 林思申说着,最后那句,已经是他能想出的自己的词汇里最粗陋的一句,他把那句说得尤其的重,说给强磊听的同时,仿佛也在教训自己,他发现,自己竟然可以说得那样理直气壮,好像喜欢陈璠那件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也许陈璠知道了,也会这样“义正言辞”地骂向自己吧,陈璠的遣词造句里一定用得上这么一句。林思申在那一瞬间想到这一点,心里忽然异常难受。 不过,撒谎,的确是件太容易的事,对他来说,他在隐瞒中学会了撒谎,隐瞒和撒谎,原本没有区别,他可以把自己的心情在陈璠面前隐瞒得天衣无缝,自然不难在强磊面前把谎撒得滴水不漏。 强磊的眼中怒意越来越甚,林思申觉得自己的话他大概已经快相信了一半,所以才会这样生气,于是,他决定趁胜追击,他的目的,只是希望永远地摆脱这个“同类”。 林思申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文具盒,又从文具盒里翻出陈璠送他的那支钢笔,他举着那钢笔对强磊继续道,“这笔,我和王鹦枝都有一支,我初中时就喜欢她了,我们用的一直都是情侣笔,现在才在一起,只是因为我们已经厌倦了暧昧。如果你觉得‘我喜欢女生’这话让你听起来不能接受,那么我这么说好了,我喜欢王鹦枝,我喜欢她!” “我不信!”强磊冷冷看着林思申手中的笔,很久才说了这么句,然后,他猛地从林思申手中抽出那笔,朝楼梯下狠狠地扔了出去,那动作,几乎带了些偏执的疯狂。 钢笔高高摔到地上,笔盖和笔身顿时分成了两截,那清脆的一声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刺激着林思申的最后一分理智,他几乎想也没想,便一拳挥向了强磊。 强磊似乎也没料到林思申敢打他,结结实实被一拳揍到脸上后,立时反手给了林思申一记重重的回击。那一拳又快又重,直直打在了林思申的胸前。林思申的一口气仿佛被阻断在了喉中,而剧烈袭来的疼痛令他那口气再接不上来,他猛地咳了出来,那咳嗽牵动着胸前被打过的地方更加疼痛起来,令他不得不扶着楼梯的扶手佝下了身子。 “你没事吧……”意识到自己的失手,强磊立即俯下了身,想要查看林思申的伤势。 林思申哪里忍得了被他打得这样狼狈,几乎在他一凑近自己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弹了起来,扬手又要给强磊一拳。而这次,强磊有了防备意识,轻易便欠身躲了过去,可林思申却因为那落空的一拳而失去了身体的平衡,他几乎整个人都悬了空,直接朝楼梯下扑了过去。 强磊大惊,喊了声“小申!”可惜,伸出的手却没有抓住眼前的人。 林思申像之前的钢笔一样,身体在空中划了个抛物线,然后撞在离地面四五级的阶梯上,又从那几级阶梯上跌到了地面。 强磊冲了下去,惊出了一身冷汗。 地上,林思申正吃力地撑起身体,眉头皱得拧在一起,苍白的脸上只有嘴唇被咬得泛了红。在他的身边,那只钢笔安静地躺在地上,于是,他费力坐起来的同时,还不忘把那钢笔捡了起来。 强磊心里长长舒了口气,他想上前去扶起林思申,却被他随之而来的一记狠狠的目光弄得却了步。 林思申自己慢慢站了起来,走过他身边时,只对他说了句,“你滚开!” 45. 林思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着步子回到家里的,那天的公车特别的挤,已经是下班高峰。他伸着手去拉公车上的吊环,只觉得公车稍稍一颠,便牵得胸口被强磊打过的地方剧痛。他不得不弯下腰,将手放了下来,扶住身边座位的扶手。对于跆拳道的厉害,他算是领教过了。 回家时,他再次碰到了陈璠,越是不想碰到的时候便越能碰到。 陈璠提了一大桶水,在楼下自己洗车,林思申看见他时,他整个身体都趴在车上,为了擦到车顶的部位。 林思申走近,陈璠终于因为要搓洗抹布而看见了他。于是,林思申给了他一个极不自然的笑。 陈璠手里拿着抹布,看见他时眼里闪过了一丝惊讶,又因为那笑似乎反而放弃了开口的打算。 他只是看了林思申一眼,便又低下头去搓抹布,水溅了一地。 林思申自觉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心里难过得不行,五脏六腑都痛了起来。 这天,林思申的爸爸不在家,去外地跑车了,这一次的出差天数预计又是一周。家里,林思申的妈已经做好了一桌饭菜等他。 林思申进门前特地拍了拍身上因为从楼梯上摔下来而弄脏的衣服,但在看到他妈第一眼后,还是决定这顿晚饭不吃了——他的妈妈端坐在饭桌前,似乎等着他边吃饭边和她聊聊天。 林思申不禁想到期中考试。 “我今天胃有些不舒服,中午学校食堂的排骨吃撑了,晚饭你自己先吃吧。”林思申对他妈道。 “怎么了?你胃哪里不舒服啊?学校那种油腻的菜以后要少吃……”林妈妈关切到,站了起来想跟着林思申进他房间。 林思申忙把他妈挡在了门外,“我歇会儿,一会儿如果吃的下,我会自己出来的。” “这孩子,就知道嫌妈妈烦。”女人叹息着转身,但很快又折回来问,“要不要吃点消食片?” “不用不用,没那么厉害。”林思申胡乱答道,终于将门砰地关上。他今天实在没有精力再去面对成绩的事,要他告诉妈妈自己的名次一下掉了十名,就是他妈妈不追问,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 明天吧,明天再想个理由告诉她,或者说答题卡填错了……林思申想着,心底狠狠地鄙视自己。 晚上,林思申只坐在桌上看了一会儿书便坚持不下去,胸前的疼痛让他不得不从凳子上站起来,躺倒在了床上。 他检查过了自己的身体,从楼梯上摔下来只是擦伤了几处皮肤,疼痛的根源来自于强磊最开始的那一拳,他的左胸下,已经乌青了一大片,轻轻按一下,便有尖锐的刺痛感。 他躺在床上,想着缓一会儿应该就会好一些,可是,那疼痛却越来越嚣张,他不得不像一只虾米一样弯着身子躺在床上,呼吸渐渐变得困难。当他的妈妈在门外敲门,问他要不要热一热饭菜吃一点时,他连说上一句“我不想吃”都憋得满头冒出了冷汗。 林妈妈又在门外嘟哝了句什么林思申没听清,当门外没有动静时,他又忽然有些害怕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想,自己会不会就这么疼死。他在心里狠狠把强磊骂了一通,但想想又觉得窝囊,哪有人是一拳就能被打死的,作为一个男人,他实在是太不吃疼了…… 桌上的闹钟不知什么时候被换上了新电池,那滴答滴答的声响伴着他粗重的呼吸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时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林思申再睁开眼睛来时,只迷迷糊糊地听到他妈妈变了调的叫声,似乎在喊着他的名字,他能感到自己枕着的枕巾似乎被汗水打得潮湿了,却怎么也没办法看清他妈妈的脸,他酝酿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说出两个字,“妈妈——” 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有人把他从床上给抱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中,他觉得空气好像清新了一些。朦朦胧胧中一张面孔的角度在他看来格外奇特,但却那样熟悉,脑中一个念头闪过,他猛地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就像从现实中惊醒回到了梦里——他躺在陈璠的怀里。 “我……我自己走……”林思申费力地拍了拍陈璠,兀自说到,尽管他一时脑子还不清楚,不知道到底要“走”去哪里,但他和陈璠那样的距离,实在令他无所适从。 陈璠低头看了看林思申,皱着眉并不理他的要求。 “小申,你别吓妈妈,你哪儿疼啊?是胃吗?怎么会疼得这么厉害?”林思申的妈妈跟在陈璠身后问,林思申这才看清他们现在是在楼道里,正匆匆往楼下赶。 陈璠似乎加快了脚步,林思申被那颠簸弄得胸口又是一阵剧痛,直觉得眼前要黑过去。 他没精力应付母亲的问话,此时不得不把他能抓住的陈璠的一只手臂抓得更紧了紧,这样,身体被固定,才不会因为牵扯而难受。 “别怕,我送你去医院。”陈璠又低下了头,对着林思申说到。 林思申的身体叫嚣着疼痛,但脑子却越来越清醒起来。 听见陈璠这句话,他突如其来地鼻子便一酸,也不知是疼得厉害了,还是脑子里有根弦倏地断了,一下就哭了出来。 懂事后他便很少哭过,此时眼泪好像变得不受控制,他只能拼命压抑着自己不发出声音——原本,他差点要以为陈璠这辈子都不会理他了。 只是,两个全神都贯注在他身上的人哪里又会错过这幕。 林思申这一哭,身边的两个人显然被吓了一跳,陈璠的脚步都慢了下来,而他妈妈,立刻就跟着哭了出来。 “小申,你到底怎么了啊?别这样吓妈妈,你爸又不在,你别吓妈妈啊!” 听他妈妈这样说,林思申更加不敢哭出声来,可忍着忍着,忍到自己脸都涨红了,眼泪却还是一个劲地往外涌。 不一会儿,他那张脸便鼻水泪水横流,好不狼狈。 陈璠并不说话,直到把他放进车子后座都保持着沉默,那样子,林思申不知道他是仍在生气,还是也在紧张自己。 不过,林思申在陈璠反身要去驾驶室时,突然费力拉住了他。那时,他的妈妈已经打开了另一边车门就要进来,林思申情急之下,憋了好久才憋出了一句,“陈璠……对不起……” 陈璠看了他一眼,终于,用手抹了抹他的头发。 陈璠说,“你给我好好的!” 林思申得了那话,觉得身上的难受像被施了良药瞬间都感觉不到疼了似的。林妈妈这时也坐进了车里,将他牢牢圈在了怀中,林思申这才渐渐安下心来,停了眼泪。陈璠的车在午夜无人的街头奔驰,窗外的景物连成了一条线飞快向后移动,林思申的神智随着那飞驰的线条慢慢变得恍惚。 他隐约能看见前面正开着车的陈璠的背影,也知道自己可能下一秒就要睡着,有那么一刻,他很想很想叫眼前的人回头,然后对他说一些话。只是,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仅剩的理智告诉林思申,他不可能因为别人的一记拳头而被打死,如果还要活着,那有些话便不能说出来。 其实,死了也不会说出来吧。 陈璠的车一路狂奔,很快便到了医院。 再次被陈璠抱进医院时,林思申觉得自己呼吸着实吃力,他靠在那个强壮的胸膛前不住地发抖,却又矛盾地希望医院的走廊可以长些再长些。 尽管,他仍然很疼,疼得精疲力竭。 医生似乎给他打了止痛剂之类的东西,他清楚地感觉到针头扎进了皮肤,却忘了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等他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醒了啊?真能折腾啊……”病床前,陈璠的长腿架到了床沿,折着手臂一脸无奈地看向刚刚醒来的林思申。 林思申动了动身体,却发现自己胸前似乎被什么绑住。 陈璠已经起身奔了过来,一把按住了他,“别乱动,上着夹板呢。” “夹板?我……我怎么了?”林思申蹙起了眉,低头想要看看自己的胸前,却只看到缠了无数道的绷带。 “你怎么了,等着你妈一会儿来审吧!你肋骨断了知道吗?再晚点送来得戳爆你的肺!”陈璠瞪着林思申,恶狠狠道。 林思申咽了口唾沫,却发现喉咙里已经干得没东西可咽,紧闭的喉头黏住就扒不开,逼得他不得不轻轻咳了起来。 陈璠见他这样,凶狠的目光顿时没了锐气,他叹了口气,走到床头倒了杯水,又插上了吸管,递了过去。 林思申局促地侧了侧头,好不容易含住那吸管,默默吸了几口水。 “还疼吗?”陈璠端着杯子,身子站得直直的,只微微低了低头,问林思申。 林思申喝了水,松开吸管,答了句,“不疼。” “不疼?你昨天晚上疼得哭呢,瞧你那点出息。”陈璠冷冷笑了笑,“你说你除了长了张小白脸外,有哪点好了,她就喜欢你,就把我当大哥?” “我成绩好。”林思申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其实他心里挺难过的,原来,在陈璠眼里,他只有“长了张小白脸”这么一点优点。而现在,其实“成绩好”这点也快保不住了。 “看来你一个晚上恢复得不错啊,有力气跟我抬杠了。”陈璠笑了笑,又坐回了之前的椅子上。 “你不生我的气了吧?”林思申忍不住问。 “生——或不生,又有什么用呢?我生气,是因为你们一直瞒着我,把我当傻子……不过,”陈璠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我爸出事起我就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了,不,更早之前吧,就这么觉得了。被关进去时我其实已经想过,以后如果她碰到更好的,我一定会放手,大方地祝她幸福。你说人怎么就这么狭隘,换了是自己兄弟,反倒觉得不能接受了……真他妈差劲啊!” “对不起……”听陈璠这么说着,林思申忽然又没了言语,只得低低说了句。 “先别说我,你拐走了我的人,就这么副破身子担待着?趁你妈不在,你跟我说吧,你那骨头怎么断的?”陈璠又折起了手,审视地看向林思申。 “就,就从楼上摔下来摔的,眼睛度数加深了,下楼时没看清……踩空了一脚,就滚下去了……一开始以为没什么……”林思申说得有些结巴,但他知道,强磊的事当然不能告诉陈璠。 陈璠看着他,一脸地不相信。 “是真的,你看,我手臂和脚踝上,都擦破了皮,就是摔跤时摔的。”林思申抬了抬手臂,想把谎话编得圆满一些。当然,其实这也不算谎话。 不过陈璠仍是不相信,瞪着他道,“这些话留着给你妈吧,我好歹以前也不是没打过架的,你那胸前的乌青摔跤能摔出来?你是去狗扑屎吧?知道你属狗也不用这么形象!” “真的是摔的……”林思申咬了咬牙,觉得陈璠这是在诈他话。 陈璠已经站了起来,朝他指了指就要往外走,“不说算了,亏我还这么大度,巴巴着要继续和你做兄弟呢,还是一句真话都没有!” “别——”见到陈璠要走,林思申忽然没了底气,他急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胸前的伤口,猛地吸了口气,熟悉的疼痛又跑了出来。 陈璠不由回过了头,却硬顶着没有走过去,冷冷看向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别走,我说。”林思申又躺了回去,双眼看向天花板,“这几天都跟王鹦枝一起同路,你知道,她是校花,所以我被那帮人嫉妒了……就这样。” 林思申说完叹了口气,他并不想在陈璠面前提那女孩,可是,比之要在他面前说到强磊,如果再被追问和强磊相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不堪,那他宁愿选择前者。 而这个理由陈璠显然更容易接受,他看了林思申不死不活的样子一眼,终于,“操”了一声。 林思申在他的那一眼之下,慢慢侧过了头,他想陈璠骂的应该是他而不是打他的“那帮人”吧。 “叫什么名字?混哪儿的?我一会儿就去收拾!”陈璠气道。 “你别管了。”林思申皱起了眉。 “把你打成这样,我能不管?”陈璠一脸的认真。 “我自己会处理,真的,”林思申咬了咬牙,就怕陈璠认真,所以,他说,“这是我和王鹦枝的事。” 果然,陈璠被他最后那句堵得没了声音,看了他半天,才又道,“算我多管闲事。” 46. 林思申在医院里待了两个星期。 陈璠后来再也没来看过他,林思申想,原因大概是王鹦枝。 王鹦枝在得知林思申住院的消息后,几乎每天都去看他,带着自己的笔记、作业,就如初三林思申中蛇毒那次时陈璠所作的一样,尽心尽力地帮他补足功课。 林思申的妈追问了几次他受伤的原因,但他一口咬定是摔跤摔的,女人虽然怀疑,但也没有再问,林思申一贯的老实温顺让她并没再作过多猜测。不过,王鹦枝的频繁探望,还有女孩表现出来的用心是瞒不了人的。林思申的妈终于在某天王鹦枝离开病房后,忍不住问向林思申,“小申,你老实跟妈妈说,这次期中考试没考好,是不是因为她?” 林思申看向他妈,不知该说些什么。 女人接收到儿子的反应,更加确定了自己心里的想法。她叹了口气,又拧了拧眉,抱起了双臂对林思申道,“其实这小姑娘是还可以,人挺漂亮,学习也好……不过,小申,你现在还没高考啊,还是要以学习为重的。妈妈也不是那么不开明的家长……”女人说着,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一手拖住了下巴,“对了,她不是跟陈璠谈朋友的吗?” 林思申被他妈的一连串自言自语弄得有些无语,只得拉上毯子喊累。 最后那句问话,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妈妈知道你嫌烦,不过,小申,你现在年纪还小,不懂得把握自己,爱情游戏什么的不好乱去玩的,要知道爸爸妈妈让你读这个高中也不容易,不要辜负我们的期望。恋爱嘛,以后上了大学随便你怎么去谈,反正你和王鹦枝成绩都蛮好的,将来一起考上海的大学应该也没什么问题……”林思申的妈又絮叨开来。 “妈,你想多了。”林思申断然打断了她的话,将头侧向了另一边。他躺在病床上,翻身还有些困难。 “好好好,我不说,你一直都自己有主意的。妈妈再提醒一句,下次期末考试,可不能再像这次一样。”女人终于住了嘴,最后说完还不忘朝儿子指了指。 事实上,住院的这段时间,林思申无时不在想着他和王鹦枝的事,和陈璠的事,当然,也包括学习的事。 结论是,和王鹦枝的事由不得他说了算,和陈璠的事……他现在根本连见陈璠的机会都没有,陈璠能原谅他,他就已经感激老天了,所以,和陈璠的事,想了也没用。他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好好学习。 因为要好好学习,所以王鹦枝每天傍晚待在他的床头和他一起写作业,他才能平静面对,所以王鹦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和他讨论练习题时,他才能泰然处之,所以每次王鹦枝离开时依依不舍地跟他说再见时,他才能安然地说“谢谢你,明天见。” 其实有时候,林思申都不得不承认,王鹦枝是个很好的女孩,她只管付出,林思申知道,要每天绕路来他的医院陪他学习好几个小时,然后直到天色变黑再乘公车回家,这并不是件不辛苦的事,而且,想来她也是要应付自己母亲的盘问的吧,但是,这样的付出之外,她却从来没要求过他什么,甚至连他到底是怎么受的伤也没有追问。 当然,他们之间也真的再没提过陈璠。 林思申出院时是周末,陈璠特地开了车来接他,王鹦枝也在。他们三人心照不宣地都并不多说话,林思申看见,王鹦枝对陈璠笑了笑,陈璠低了头,只是帮他拿行李。 有那么一刻,林思申心里充满了罪恶感,他甚至觉得,如果他从来都不存在,也许王鹦枝一开始就会喜欢上陈璠吧。 陈璠……那么好。 回到学校上课的第一天,林思申见到了强磊。 他挺庆幸强磊在他住院这段时间,都没有出现去打扰他,但心里又隐隐还是担心,毕竟,有胸口的疼痛时时提醒。 有时,林思申也希望自己只是高估了自己,也许在强磊那里,他只是一个没有被征服的对象而已。 见到强磊是在这天的体育课上,林思申班上的男生被安排和十班的男生分两组打小篮球赛。林思申是没法打球的,他坐在球场边的围栏上观赛。知道强磊在球场的那边,于是林思申特地选了球场的另一边。 球场的那边不时传来欢呼声,连远处练着跳远的女孩们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焦点不是别人,就是强磊——他投了几个精彩的进球。林思申并不去看那边的赛况,却禁不住听到有人喊强磊的名字。 那人一定很享受被众人追捧的感觉吧,哪里会有精力注意他这边。 林思申渐渐放松了下来,专注地看起眼前的球赛。他的同桌,胖子刘堃在这边打后卫,满身的肥肉在运动中上下抖动,动作生硬又滑稽,但却异常认真,为了抢一个快要出界的球,整个人都差点趴到了他的脚下。 林思申不得不躲了躲,右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胸口。 这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 林思申转过头,看见了强磊。 “还疼吗?”强磊问他。 林思申不由皱了皱眉,一看到强磊,他就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跳快了几拍,那是他克服不了的紧张。 那紧张并不是来自受过伤的身体,而是来自仍然惶恐不安的心情。强磊那时对他说,我可以在你上课的时候在你们班门外大喊你小申,可以在王鹦枝面前对她说把小申还给我…… 林思申看了一眼强磊,并不回答他,只是将目光又转向了球场。 强磊却不在意他的反应,轻轻一越,越过了球场外围的矮栏杆,坐到了他的身边。 “我知道你住院了,我想,是因为我吧,”强磊说着,顿了顿,“林思申,对不起。” 林思申不禁再次看向了强磊,他叫他林思申,不是小申,林思申想看看,这一次,他是因为人多,还是因为他真的投降了。 强磊的脸上有刚刚运动过后的汗水,不过,眼神看上去挺诚恳。 不仅诚恳,还带着些洒脱。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摔了一跤而已。”林思申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心里,他并不想强磊知道自己那样不堪一击。 “本来想去看你的,我想你可能不会欢迎。”强磊扬了扬嘴角,又问,“需要我来付医药费吗?” “不用。”林思申冷冷道。 强磊沉默地看了林思申一会儿,终于,站了起来。 “我不是那么固执的人,你不用害怕。” 林思申不说话,想从强磊的眼中读出这句话的可信度。而强磊,只是笑了笑,清亮的目光一如既往地,盯住被看的人,肆意散发光芒。林思申忽然有些释然,他想,强磊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执着于某个别人,他迷恋的只是自己吧。 这时,强磊又伸出了右手,伸到了林思申的面前,“还是朋友吗?” 林思申脑中尽管有一瞬间的犹豫,但终于,他还是僵硬地伸出了手,机械地朝强磊的手拍过去,算是回应。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时候林思申觉得,这人也许真是他惹不起的。 手要抽回来时,却被对方用力地握了握,强磊说,“祝你们开心。” 林思申稍稍怔了怔,那人口中的祝福在他听来有些突兀。 不过,最后他还是回了强磊一句,“我们会的。” “我们会的”,这话要实践起来,对林思申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开心过,于是忘了开心究竟是什么样子。但不可否认,王鹦枝很努力,为当一个称职的“女朋友”。 出院后,他和王鹦枝又恢复了之前的“交往”,早上一起同路去学校,晚上一起同路回家。尽管相处的时间只是在路上,但女孩却似乎每一个话题都精心准备过,比如她每天都会出一些智力题来给他做,有的是脑筋急转弯,有的则跟他们的功课相关,比如问他椭圆上的点到焦点的最大距离,让他猜一个网球运动员的名字,他虽然对网球并不了解,但基本常识还有,于是答她“阿加西”,这时,王鹦枝就会很开心地笑,然后开始把话题转向网球运动。一切都像事先认真想好的,林思申只需要跟着她的思路,不用担心冷场。 于是乎,话题满满的路上,林思申不得不放弃了过去在公车上听歌的安静时光。 不过,他也从没有就此表示过异议。一来,在和王鹦枝的关系中,他本来就是受制于人的一方,二来,他觉得两人间这样“充实”的交往可以最大限度地压缩自己胡思乱想的时间。 当然,王鹦枝也并不是一点私人空间都不留给他,林思申觉得比较庆幸的是,每个中午、晚上,和周末,他都还是“自由”的。尤其是中午,中午的休息时间,女孩也许是顾及在校园里的矜持形象,并不会贸然跑到他们班上来和他一起。这时,林思申可以自己在教室里看看书,做做题,甚至,听听歌…… 只有偶尔的几次,中午的天空飘起了小雨的时候,王鹦枝拉了他一起在校园里“散步”。林思申对女孩这种“浪漫”的举动有些无所适从,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陪着,毕竟这样的次数并不多。 可惜,为数不多的一次“散步”中,他们碰到了李清海。 林思申尴尬得不行,又有些担心“早恋”这事被老师们知道了不好,所以迎面走过去时稍稍和王鹦枝隔开了些距离。 好在李清海并没让他难堪,只是对他们笑了笑,就默默低头走了过去。 林思申再去看王鹦枝,只见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路过那老师时,甚至高傲地昂起了头。 “你怕吗?”走过了一段距离后,王鹦枝问他。 “李老师人还可以,没什么可怕的。”林思申道,有点安慰王鹦枝的意思。 可是,王鹦枝显然不需要他的安慰,并且,对他的观点提出了质疑,“李清海人好吗?没看出来。” 在和王鹦枝的交往中,林思申能清楚地感觉到,这女孩对旁人的评价和关注都不高,林思申想这也许和她的单亲家庭有关。不过,她对他的好和与众不同他也是能清楚地感觉到的,常常令他觉得自己何德何能。但不能否认的是,当他和王鹦枝走在一起时,其他同学投来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是正常人的那种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他很受用。 于是,他就在这样矛盾的情绪中,渐渐觉得自己亏欠了王鹦枝。而这种亏欠,他还不起也补偿不了,于是只能更配合地去完成和这女孩的交往。 好在高中生的生活主题并不是感情,高一下学期的期末考试转眼便要到来。 按照二中的传统,在高一升高二的期末考试中,所有学生将会根据志愿划分文理科,而对一向注重理科的二中来说,理科生们又会再进行一次分班调整,年级排名前三十的学生会被分进一个新成立的班级——零班。其实,零班只是二中为了校誉而对选拔出来的有能力在数理化竞赛中获得名次的学生专门成立的为期一年的特训班,对于高考的应试并不一定有特别的帮助,但是能在年级里排上前三十的学生,考上一流重点的希望几乎是百分百的,久而久之,零班变成了二中学生心中的圣地,高一的最后这次大考,又被赋予了额外的压力。 林思申这次决定豁出去,他又搬出了自己曾经克敌制胜的笨办法——题海战术。 他把睡觉的时间调到了凌晨一点,起床的时间提前到了清晨五点。中午的时间,他不再听任何音乐,也不做任何功课,只用来睡觉,以此来保证上课和晚上的学习效率。他把陈璠的笑佛放进了书橱里,无论天气多热,也把自己房间正对楼下的窗户紧紧关上。他几乎杜绝了一切可能令自己分心的事物,全副身心扑在了学习上,只除了每天早晨和傍晚和王鹦枝在一起的那两个钟头。 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是个什么都没有了的人似的,如果连唯一可以把握的成绩也继续恶化下去,他就真的可以去死了。 他在书桌的玻璃底下压了块纸片,上面只写了两个字,“零班”。 他在心里默默设下一个赌注,如果他赢了,就允许自己听听音乐,想想其他。 如果他输了……如果他输了,就打开窗户跳下去,摔在陈璠的车上。 47. 七月初,期末考试如期而至。 A城的夏天天气炎热,林思申坐在他的第七考场里,在最后一堂考试的试卷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时,已经热得汗流浃背。 头顶上老旧的电风扇发出一点点暗哑的声响,带来并不凉爽的微风,林思申抬起头,看了看那电风扇,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考完了。 他又把试卷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那上面每个字都带着困意似的,不过,他觉得自己考得还行。 至少,试卷上所有的题型他都做过,他做过的题一般都不会再错。否则,他不会每天只睡五个小时为了那些精编、习题集,否则他大概也不敢随便跟自己下那损人不利己的赌注——陈璠何其无辜啊,好好地天上掉下具尸体,还得自己花钱修车。 林思申笑了笑,引得监考老师锐利地目光迅速向他射来。 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几分钟,考场上有人陆续开始交卷子,课桌板凳的声响此起彼伏。 林思申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继续检查。 考完试走出考场,他发现王鹦枝已经在教室门口等他。 “化学考得怎么样?”女孩歪着头问他,这是每场考试结束后她的固定台词,从她发问的语气,林思申便可以推断女孩自己这问题的答案。这一次,她问得挺轻松。 “还行吧,题目不是很难。” “不难吗?我觉得挺难的。”王鹦枝瞪大眼睛,挺认真地说,然后,很快又笑开,“不过我好像也都做出来了。” “嗯,那就好。”林思申迈开了脚步,和王鹦枝并肩朝校外走。 “要是我们可以一起进零班就好了,到时下课就不用你等我我等你的。” 王鹦枝说着,脸上隐隐露出憧憬的表情,仿佛进零班的意义就真的只是为了后面的那个原因。 林思申没说话,关于是不是要和王鹦枝一起进零班的问题他从没想过,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每天就真的是朝夕相处了吧。 他有些没底。 从校门外到公车站的路上,王鹦枝开始一路和他讨论化学考试的答案。两人对了几道大题,发现基本上答案都一样。林思申尽管对之前的那个问题还有些矛盾,但拼命努力后又考得不错的感觉,总是令人愉快的。于是他渐渐放松了心情,又想出了几道选择题的答案,主动开口问向王鹦枝。 就在这时,两人旁边的马路上,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慢慢减速朝他们所在的人行道靠了过来,挨近两人身边时,那车的喇叭响了几声。 林思申疑惑地回过头,只见车子已经停了下来,车窗缓缓摇下,车里,一个中年男人朝他们这边喊了声,“鹦枝——” “爸爸?”王鹦枝转过头,看到那男人时脸上的笑迅速敛了去,“你怎么到我们学校来了?” “特地来接你的。”男人好脾气地笑了笑。 “不是跟你说了不要来我们学校吗!”王鹦枝却已经一脸怒气,全不是刚才和林思申对答案时的喜笑颜开。 林思申有些尴尬地站在她身边,默默地注视起了车里的男人。那男人应该和他的爸爸差不多年纪,不过,显然看起来要年轻一些,即使一件普通的白衬衫穿在他的身上也显得有款有型。林思申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他知道,这是王鹦枝的父亲,也就是帮助陈璠摆脱牢狱之灾的那个人。 “今天爷爷生日,我来接你回去吃饭,你妈妈那边,我已经打过电话了。”男人说着,走下了车。 林思申发现王鹦枝的爸爸个子挺高,也许是检察院工作的缘故,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气势似的,当然,那也可以称之为气质。 “这是你同学吗?你好。”王鹦枝的爸爸对一直在看他的林思申笑着伸出了手。 林思申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学着大人的样子礼貌地握住了那手,然后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原本,他还想再说句谢谢之类的话,可终于还是忍住了。那样太突兀,而且,王鹦枝一定也不高兴听到吧。 事实上,王鹦枝已经非常不高兴了。她几乎是气呼呼地瞪了一眼自己的父亲,然后才对林思申说了句,“不好意思……”再后面的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林思申了解地对她点了点头。 女孩的爸爸抱歉地朝林思申笑了笑,帮女儿打开了车门,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临走时,他再次向林思申挥手道别,脸上还带着对女儿无可奈何的神情。 林思申站在路边,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离自己远去,心里渐渐生出些对这对父女的同情。 再次一个人站在车站等车,林思申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已经考完的试加上刚刚离开的人,仿佛让他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家,然后一头倒在床上,睡它个天昏地暗。 可公车迟迟没来,下班高峰未到,路上的行人车辆稀少。 林思申无聊地靠在了站牌的柱子上,伸着脑袋又开始了他的认车牌游戏。零、八、六、四、二,他在心里默念,每当有出租车驶过时,他就先去看颜色,如果是黄白相间,他的心里就泛起些激动,然后再看末尾的那几个数字,有一两个重合,他就会一声叹息,如果有三个重合,他就会稍稍扬扬嘴角,如果有四个重合,当然这情况他还没碰到,但如果有四个重合,他一定会猜想这车的司机是不是和那人一个车队的,他们会不会相互认识……林思申发现,一个多月来的拼命学习,让他的视力又下降了不少,现在要看清一辆车牌,必须得车子开到离他至少五六米的地方了。 十几辆车子过去之后,林思申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睛。 而就在他揉眼睛的当口,一辆黄白相间的出租车开了过来。林思申放下了双手,照例不抱希望地盯着车牌看去。 只是这一次,那一连串的数字像是赌博机卡好了位置,齐齐和他脑中的几个数字对上,并且,连顺序都一样! 林思申猛地便抬起了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驾驶室里的人。 那个,他已经好久不见,好久不想,但却从没有在心里消失过的人,就那么隔着玻璃坐在里面,那脸上的五官,也如刚刚的数字一样,和他脑中的细节一一对上位置。 “陈璠!”他低低惊呼了一声。 可是,车子从他身边开过,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只是几秒钟,便已经驶向了马路的另一头。 林思申僵硬地站着,心里的欣喜还没有彻底消失,紧跟着便随着那远去的小车仿佛连心都被扯空了似的,那欣喜如跌落的小零件,掉到地上,听不见声音。 林思申低下了头,开始怀疑之前的一幕也许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又抬头望向了天空,依然炽热的阳光刺得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他索性闭上了眼,什么都不愿再想。 “小申!”不知什么时候,马路对面有个声音朝他喊了过来。 林思申睁开眼睛,心再一次猛烈跳动起来——马路的对面,陈璠的车停在那里,而陈璠,从副驾驶的车窗里伸出了头。 林思申瞪大了眼睛,再确认了一次。 “看什么看,我啊!赶紧过来!”陈璠朝他挥了挥手。 “陈璠!”林思申掩饰不住心里的激动,立刻冲了过去。 马路的这边有辆小面包车正开过来,林思申也没注意,冲到路中间时,那车急按了下喇叭,猛地刹了下来,林思申也是一惊,停住步子时身体几乎快贴上车门。 好在,有惊无险。 那车的司机盯着林思申看了半天,甩了句国骂,才又拔挡走人。 林思申长长呼出口气,终于再次迈开了步子,朝陈璠的车走去。 这一次,他注意了一下两边。 陈璠欠着身子帮他开了车门,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过马路都这么冲的啊?我都被你吓了一跳!” 林思申其实腿也有些软,顺势坐进了车里,喘了几口气,白着脸对陈璠笑,“看见你激动得。” “别别,消受不起!”陈璠瞪他,“你妈要是知道是我害死的你得跟我索命!” 林思申看了看陈璠,心情没来由地好了起来,“放心吧,死不了,好不容易蹭上你一回车呢,多激动!” 陈璠无语地摇了摇头,拍下了自己面前的“待运”牌,发动了车子。 “我刚刚从这儿过的时候,晃了一眼,感觉好像是你,所以才折回来的,你们放学了啊?”陈璠边开车便问林思申。 林思申笑了笑,果然还是看见了他啊。 “今天刚考完期末考。”他答陈璠。 “没和女朋友一起吗?”陈璠看似不经意地问。 “她回他爸家了。”林思申简单答到,并不想去深究陈璠的表情。他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又调了调座位的倾斜度,整个身体仰在了靠垫上。 “看把你舒服的……”陈璠瞥了他一眼,又说了句,“你小子以后过马路悠着点啊!” “知道了,大哥。”林思申懒懒地应了句。他此刻只觉得老天待他真是厚道,让他中奖一样地在考完试看到了陈璠的车,让陈璠也看到了他,让陈璠愿意折回来,让他现在这么舒服地坐在了陈璠的车上。 有多久,他没有和陈璠这样一起待过了? “考得怎么样?”陈璠又问。 “很好,很好很好。”林思申眯起了眼睛,拉长了声音。车里开了空调,令他之前在阳光下等车热出的汗马上就要畅快地挥发个干净,他可以看到陈璠专注开车的侧脸、半个后脑勺利落的黑头发,还有他长着汗毛的正在操控着方向盘的手、手臂,以及他修长的腿。 他想,这一定是老天对他的小恩惠,奖励他这么多天以来的克制和努力。 “看来你现在心情是好啊。”陈璠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啪地关了空调。 “不用这么小气吧?付钱还不行吗?”林思申皱起眉,表示不满,伸手又要去动那开关。 “对着吹怕把你吹死!”陈璠打开林思申地手,没依着他,然后却摇下了后车厢的两扇窗户。车子开得不慢,迅速有呼呼的风声从后面传了过来,前面的人吹不到,却能感觉到舒服的凉意。 林思申于是放弃了反抗,在陈璠这儿,他从来都不是固执的人。 “我抽根烟。”陈璠说着,单手从车门旁摸出包烟和打火机来,也不等林思申开口,便动作娴熟地把一支烟从里面抖了出来,打开打火机点上。 林思申抢过那包烟,看了看包装,是包软包的南方,“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啊?” “老早就会了,开车容易犯困。”陈璠叼着烟道。 “少抽点啊……对身体不好。”林思申说着,却从里面掏出一根来,也要给自己点上。 陈璠一把拍下了他手里的烟,“小孩子抽什么烟啊?” “你也就比我大一岁,大哥!” “行了行了,你别抽,帮我省点烟行吗?装什么装……浪费!”陈璠瞪了他一眼,嘴上叼着的烟差点要掉下来。 林思申再次放弃,他怕陈璠开车不专心,来抢他手里的东西。 “抽烟真能解困吗?”林思申又靠回了坐垫,问向陈璠。 “能解闷。”陈璠笑笑,随口道。 “我看书也挺闷的,下次也去偷我爸两包来解解。” “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陈璠的声音传来,带了一丝林思申不愿细想的怨气。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起来。 林思申索性安静下来不再说话,他只是舒服地仰着,耳后有风声,鼻边有陈璠口中吐出的香烟的味道,那烟味挺刺鼻,但好在飘到车厢后便被风吹得淡了许多。淡淡的烟草味道萦绕在林思申身边,令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家里,他的妈妈有洁癖,从不让他爸爸在厨房以外的地方抽烟,在厨房抽还得开着抽油烟机,而他也受到母亲的影响,觉得凡是香烟味道都是难闻的。可现在,陈璠抽的烟,却让他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他甚至想起王菲的一首歌,那首歌里唱着,“陪着你轻呼着烟圈,到唇边讲不出满足……” 讲不出满足的林思申就这么慢慢闭上了眼睛,倦意在他放松的身体里开始驰骋,他只挣扎了几下,抬了抬眼皮,便沉沉睡了过去。 48. 林思申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在一片氤氲的湖面上飘着,那湖仿佛是死海,他只需要放松了身体张开四肢,完全不用担心会沉下去。远远的在湖边,有个人在看着自己,他眯了眯眼睛,看清那人是陈璠。陈璠喊了他几声,看样子是想下来陪他,他不禁紧张起来,因为梦里的意识告诉他,这片湖只有自己能飘起来,如果陈璠下来,会被淹死。 他开始朝着陈璠大叫,让他不要下来,陈璠却似乎听不见,脱了衣服就往下跳。他不得不疯狂地游过去救陈璠,尽管他根本不会游泳,只会狗刨。陈璠也在向他游来,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在不断地下沉,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隔了水幕朝林思申投射过来的目光传递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林思申忽然觉得自己在那复杂的目光下无处循形,他看着赤裸地陈璠在自己眼前不断下沉,下沉,就快沉到自己的脚下。 于是,他也猛地将头扎了下去,牢牢攀住了陈璠的身体。 果然,他救不了陈璠,也跟着陈璠一起沉了下去。 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时,他忽然有了种绝望又安心的感觉。水中,陈璠皮肤的触感那样真实,他修长的四肢上,肌肉紧实坚硬,他的头发那么短,扎在自己的手臂上即使湿了也仍有些微刺刺的感觉,他的侧脸线条刚毅,直挺的鼻子碰到他的锁骨,引得他全身一阵酥麻…… “小申……”陈璠的声音响起,也许是水中的缘故,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小申,小申……”陈璠又叫了几声,温柔的声音里似乎也带上了不顾一切的沉沦,林思申觉得那叫着自己名字的声音仿佛成了天籁,于是,他不得不贪婪地、用力地听了起来,只希望陈璠就这么一直叫下去。 “小申!”最后一次,陈璠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甩开了水汽和暧昧,直凛凛地响在了耳边。 林思申惊醒地睁开了眼睛,看见陈璠的鼻尖正对着自己的脸。 “本来还舍不得叫醒你,结果你倒好,喊了这么久才醒。”陈璠对着他摇头,然后又用手捣了捣他的头发,“回家去洗个澡,睡个舒服的吧。” 林思申怔怔地看着陈璠,一时无法从之前的梦境中回过神来,陈璠的头发,不应该是湿的吗? “嘿,还没醒哪?”陈璠又凑近了些,对着他喊。 这一次,林思申终于醒了。 他终于想起自己只是在陈璠的车里,陈璠送他回家,而他困得睡着了,至于刚才的那个梦,他和陈璠赤身裸体在水里拥抱的梦,林思申忽然觉得快无地自容起来,这么近距离地面对着陈璠……他几乎是跳了起来推开了他,然后猛地拉开门便往外面冲。 可是,显然,头脑醒了,他的身体却并未完全苏醒——还没有踩到实地,他伸出的右腿就软软折了下去,身体失去了平衡,跟过来的左腿也直直扑向了地面。 “啊!”林思申吃疼地叫了一声,如果没有陈璠在身后扯住他的衣服,他怕是要连脸都直接扑下去。 当然,现在的姿势也没有多么好看,林思申趴在车门外的水泥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像是给人磕头的奴仆。 陈璠摔车门跑了出来,扶起林思申直摇头,“你行不行啊?还是我们命里犯冲?每次在我这儿都要受些伤才行是吗?” 林思申狼狈地爬了起来,发现自己果然又受了伤——手腕和膝盖都被水泥地蹭破了皮,鲜红的血沾着地上的灰尘看上去有些血肉模糊的意思。没见到血还好,一见那血,林思申就有些头晕,于是他移开目光想要爬起来。而这下,更是疼得他嘶起了牙,原来,右脚的脚踝崴得都已经肿起来了。 陈璠哼了口气,慢慢扶起了林思申,撑着他走向楼道口,“我现在算明白你妈为什么会相信你断肋骨是自己摔的了。” “我自己可以走……”林思申推了推陈璠,本来就是为了躲开和这人身体上的接触,这下可好,他整个人都被陈璠架了起来。 “别乱动,一会儿把我也弄摔了!”陈璠提高了些声音,看了看林思申腿上的伤口,语气又不由缓了下来,“我真是欠了你的。” 林思申摒着气,终于“安全”地被陈璠弄上了楼。家里,他的妈妈还没有下班。 陈璠索性送佛送到西,帮林思申脱了鞋子,又脱了自己的,一起进了林家。 “有红药水吗?”把林思申扶到沙发上,陈璠径自走到了卫生间。其实,他问这话纯属客套,和林思申做了十几年发小,他完全知道林家的药箱放在哪里,而林思申的妈,作为医生,家里的常用药也必是齐齐备着的。 果然,林思申还没开口,陈璠已经拿了小药瓶和一包棉签,回到了客厅。 “给我吧,我自己来。”林思申有些局促,之前在车里的轻松随意早已被他那乱七八糟的梦境搅得再不剩一分,此时他和陈璠共处一室,只觉得尴尬又心虚。 “你那手也省省吧,待会儿我帮你一起涂了。”陈璠说着,已经蹲到了林思申的跟前,丝毫没注意到他脸上的难堪。 林思申无奈,只得伸出了腿,任陈璠用浇了红药水的棉签在那伤口上擦拭,药水碰到皮肉,疼得他咬起了嘴唇,却不好意思发出声音。 陈璠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终于把口中准备嘲弄他的话又吞回了肚子,专注地帮他处理起伤口来。他换了根棉签,这一次,涂上伤口的动作比之前慢了许多,那棉签在林思申的皮肤上轻轻划动,而拿棉签的人也跟着轻轻地吹着气,气体的流动加速了药水的蒸发,阵阵凉意带走了皮肤上的刺痛。 林思申的心不觉软了几分,盯住眼前扣着头的人肆无忌惮地看了起来。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陈璠额前的碎发、挺直的鼻梁,陈璠的眼睛被睫毛盖住,但想来也是认真又温柔的吧。 “陈璠……”林思申低低叫了声,声音发出来时,自己都吓了一跳。 陈璠立即抬起了头,询问地看向他。 “你不用上班吗?”林思申慌忙改口,天知道他刚刚魂游魄外想说出些什么可怕的话。 “不急,帮你处理完伤口再走。”陈璠低着头,开始为林思申的另一个膝盖上药水。 林思申闭了嘴,只得任他折腾,不敢再说话。 房间里一瞬间变得很安静。 那安静让林思申的脑子变得空空的,看向陈璠的眼都有些痴了。 “嘀嘀——嘀嘀——嘀嘀——”一片安静下,忽然几声电子音打破了林思申的茫然,也打断了陈璠的动作。 他轻轻把林思申的腿放到一边,单腿跪着把自己腰间发出声响的东西掏了出来。 林思申眉头不由皱了一下,那是……一个CALL机,陈璠原本打算送给王鹦枝的那个。 陈璠看了眼那CALL机,嘴角微微扬了扬,又默默放了回去,并没有立刻走开的意思。 他示意林思申把手也给他,要帮他涂手上的药水。 “这个CALL机……你在用啊?”林思申忍不住问了一句。 “总不能扔了吧,挺贵的。”陈璠无奈地耸了耸肩,手上的动作依然轻柔。 “对不起。”林思申黯然道。 “干嘛呢,口头禅啊?我不跟你计较,知道吗?你自己好好的。”陈璠用了点力,抓过林思申的另一只手。 林思申不得不点了点头,为了掩饰局促,又问了句,“你号码多少?” “等会儿写给你。”陈璠不抬头,又朝林思申手腕上刚涂好药水的伤口上吹了吹。 “你现在说,我记得住。”林思申被那他吹得手都快僵了,只想赶紧抽出自己的手。 “你缩什么缩啊!有那么疼吗?”陈璠瞪他,一把握住了他的指尖,然后在他的掌心上慢慢比划了起来,“告诉你号码啊,知道你记性好。一——二——七——……” 林思申几乎是硬着头皮等陈璠在他手心里写完了那一长串的数字,好在刚一写完,陈璠还没抬起头来看他,那CALL机又响了起来。陈璠终于放下了他的手,对他说了句,“借你家电话用一下啊。” 林思申松了口气般倒回了沙发上,他觉得自己活像个从事地下工作的人,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护着怀里揣着的那点机密,在强大的“敌人”面前战战兢兢,仿佛一不留神就会全盘露馅。 “嗯,吃了……一会儿就走……没事……你也注意休息……别太辛苦……” 客厅的另一角,陈璠打电话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背对着这边,林思申看不见他的表情。 只是,那声音,到底是太温柔了,林思申不知道是刚才陈璠给他处理伤口时的温柔被听出了惯性,还是电话那头的对象对陈璠来说真有不一样的意义。他只觉得心有点往下沉,没来由地便沮丧起来。 “好,就这样,晚上见。”陈璠最后又说了句,挂了电话,转过身朝林思申走来时,脸上漾开了笑意。 林思申看着他,却没有开口去问——得到了答案也许会让自己更不好过吧。 “我得走了,你一个人在家行不行?”陈璠问他,也并没有跟他汇报通话对象的意思。 “没事,我妈马上就回来了……”林思申看了看自己被涂得通红的四个伤口,事实上,经过陈璠的处理,它们的确已经不疼了。 “脚踝上的呢?我觉得骨头应该没事,不过还是等你妈来帮你用药酒擦擦吧,你先别乱走动啊。”陈璠叮嘱着,走到了大门口,弯腰穿鞋。 林思申的目光跟着追了过去,却在那人站起来后又慌忙闪向了别处。 “小申。”陈璠喊他。 “又怎么了,事儿妈?”林思申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其实他挺期待接下来陈璠要对他说什么。 “改天让你妈带你去庙里拜一拜,我觉得你最近走霉运呢!”陈璠看着他,挺认真的样子,但后面的话又忍不住笑意,“你看你印堂发黑,眼圈发青的,我跟你在一起这么点时间,被你吓了两回……” “你够了,走吧走吧!”林思申厌烦地朝陈璠甩了甩手,对陈璠的玩笑失望至极。 陈璠也不介意林思申的反应,最终,敛起了笑,正色说了句,“说真的啊,念书别太辛苦了。走了!” 门被“砰”地一声扣上,林思申一个人留在了客厅,保持着陈璠在时的姿势,呆呆坐在沙发上。 他再次看了看被陈璠“招呼”过的伤口,眼前仿佛又出现陈璠对着它们专注上药的样子,于是心里,他忽然感激起这些伤口来。 还有他在陈璠的车上睡觉,忽略那个梦的话,他真的觉得好舒服,有风的声音,烟草的味道,最重要的,是有陈璠在他身边。那种心砰砰乱跳但却又很平静的矛盾感……实在令人沉醉。 只是,不知下一次这样的相处又是什么时候。 要知道,他已经没有勇气,再主动去找陈璠了。 期末考试的成绩几天后出来,林思申考了班上的第一名。 他心里踏实了许多,四班虽然不是全年级最好的班,但第一名的成绩,年级三十总是能进的。 王鹦枝似乎也考得不错,放假的第二天就来他们家找他,竟是约他去看电影。林思申的妈因为他的这次期末考试成绩,早就满脸笑开了花,此时看到举止乖巧的女孩来找自己儿子,只觉得这两个人在一起她越看越顺眼。虽然女孩是单亲,但毕竟也是自己好友的女儿,毕竟也是上海人,知根知底不是吗。 林妈妈开明地挥了挥手,在两人都下了半楼楼梯时又把儿子招了回去,破天荒地从包里掏了一百块钱塞进他的手里。 林思申跟着王鹦枝坐了公车来到市区,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影院买了两张电影票。 电影是王鹦枝选的,她本想照顾林思申作为男生的喜好,选了部成龙的片子,结果那电影并不是动作片,而是爱情片,名字叫《玻璃樽》。 这是林思申第一次和女孩子一起看电影,事实上,他看电影的次数本来也不多,上学的时候只是看了几部学校组织的爱国电影,更小些的时候,和他的父母在厂里的大礼堂看过《霹雳贝贝》。他记得,那次陈璠也在,被他的父母带着,看过电影之后便淘气地见谁都张开十爪,当自己也带电。 此时,林思申坐在王鹦枝的身边,在坐得稀稀拉拉的放映厅里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女孩也有些局促,矜持着不好意思伸手去抓手旁的爆米花。 林思申只得硬着头皮把注意力投向了电影。 只是,那电影让他更加不自在。舒淇捡到了一个玻璃瓶,里面有张纸条,写着“我很寂寞,你呢”,于是天真的女孩漂洋过海去了香港,找到了玻璃瓶的主人,那人是梁朝伟,那人是个GAY,当他在女孩耳边耳语了一句“我只喜欢男人”时,全场的人都大笑了起来。 林思申觉得如坐针毡。 这时,王鹦枝的手朝他伸了过来,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林思申的身体僵了僵,他看了一眼王鹦枝,没有说话。 电影的结局很美好,公主终于和真正的王子生活在了一起。 散场时,王鹦枝提议去临江边上走走,路过小食杂店时,买了两瓶玻璃瓶装的啤酒。 女孩的“浪漫”林思申总是很难理解,不过他现在是她的男朋友,就该陪伴到底。于是他们坐在江边,一人喝完了一瓶啤酒,林思申知道,王鹦枝接下来一定会仿效电影,做个许愿瓶了。 果然,她从小包里拿出了一沓便笺纸和笔,先递给了林思申。 “随便许个愿吧!”王鹦枝不无豪爽地说到,她的脸因为之前的啤酒而浮出了两朵红晕,看向林思申的眼睛有些迷蒙。 林思申默默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犹豫着不知该怎么下笔。 “我不看。”王鹦枝适时地转过了身,不去看他。 林思申于是在那纸头上匆匆胡乱地写了几下,折好塞进空酒瓶后,拍了拍王鹦枝。 王鹦枝接过他手里的纸和笔,再次背过了身去,转过来时,手里的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一起去?” 林思申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江边,王鹦枝挺郑重地把那玻璃瓶投进了江里,她甚至还闭了闭眼睛。 林思申看了看手里的玻璃瓶,最终只是松开了五指。那瓶子掉到水里,发出“咚”的一声声响,很快又浮了起来,然后随着江风,慢慢飘向了远处。 林思申看着那玻璃瓶看得出了神,只有他自己知道,里面的便笺纸上,他只写了两个字:陈璠。 视线忽然被什么挡住,嘴唇上有一闪而过的触感。林思申反应过来时,王鹦枝已经若无其事地看向了江面。 “你……到现在,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女孩问他。 林思申抿了抿唇,根本无法回答她的问话。 “喜欢一个人呢,很简单,五个字就可以解决,你喜欢我,你不喜欢我,你爱我,你不爱我。”王鹦枝抬头看向了天空,暮色浓重,但仍然有霞光。她说的,是电影里的台词。 林思申的手握住江边的围栏,紧紧用着力,却还是说不出口半个字。 “没关系,我还可以等。”女孩的手再次朝他的手背拍了拍,如在看电影时一样。 这晚回到家,林思申久久不能入睡。 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罪恶感,王鹦枝认真地盯着电影屏幕看时,他只想到屏幕上的那个女明星,曾经是他和陈璠看过的三级片里的主角。陈璠那时也看得投入,和这女孩一样,根本不知道他心里的任何所想。 而王鹦枝在他唇上的那浅浅一吻,也让他想到那次和陈璠看片时,他的“玩笑”。 他想,王鹦枝应该也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吧,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忽然感到无比的悲哀。 他有多么麻木,就代表陈璠那时多么的无动于衷。 不过,现在,他已经把陈璠封进瓶子里了。 无论如何,他希望那瓶子可以真的飘走。 他不需要许愿,他宁愿没有愿望。 49. 暑假过到一半,林家出了场小风波,关于上海的房子,林思申的妈和他小舅妈大吵了一架。 说来有些渊源,林老先生作风老派,那房子本该是归林家长子长孙的,可惜林思申的大舅并无子嗣,膝下那男孩也就是林思申的表哥,其实是抱养的。这事一直是林老先生的大憾,而这大憾并非天意,而是人为——原因是林思申的小舅妈。 当年身为上海知青的小舅妈原本是要介绍给林家大儿子的,可她却看上了林家二儿子,林老的计划被打乱原本就不开心,谁知这小舅妈跟了老二后,怀孕生产时偏偏要闹着回娘家待产,结果头胎没保住,流在了颠簸的火车上,那孩子是个男娃。林老扼腕,虽然知道儿媳闹着回娘家也是想孩子在上海出生将来回沪更有胜算,但毕竟折了林家一条血脉。后来,林思申的大舅婚后一直未育,无奈抱养,而小舅妈终于隔了几年才又有了身孕,结果出来的却是和林思申同年的表妹。那时计划生育抓得紧,林老先生算是彻底断了念想。所以,才有了后来林思申的父亲入赘、林思申改姓一系列的因果。 也所以,林老先生发话,上海的房子,谁的孩子先考回上海谁得。林家的长子“长孙”成绩一向不好,完全是没有希望的,大舅妈因为未尽儿媳本分,自然也不多说。可小舅妈却不一样,她明白公公的怨气,但心里却也委屈得不行,憋着一口气。至于林思申的妈,自己的丈夫是本地人又是工人出身,在橡胶厂一直没混好,直到台湾人接管厂子也没占个一官半职,所以好胜心全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于是,林思申和表妹小芸几乎是被比较着一路读书读上来的。这年暑假的家庭聚会,林思申的妈得意着自己儿子考了全班第一,她小舅妈数落了句“花小钱赚大钱还是很划算的”,即刻点燃了女人间的战火,两个人吵到林老先生差点发病。 最后,终究是父亲偏心了女儿,指责儿媳说话刻薄。为了安慰女儿,隔天暗暗拿了上海那房子的钥匙,让她去“打扫打扫”。 林思申的妈回到家,虽然哭红了眼睛,但心情却好了许多。 她拉过林思申叮嘱,一定要好好高考,让小舅妈无话可说,考回上海,不再是为了一套老房子,而是为了争气。 林思申依然沉浸在许愿瓶飘走的哀伤中,没有办法完全体会他妈的心情,但当女人忽然扭过头,又开始忍不住揉眼睛时,他不得不在心里叹了口气,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两天后,林思申跟着母亲去了上海。 这一次的上海之行不及上一次的轻松,上一次,林思申拜访完亲戚后只需自己待在安静的房间里自由地打发时光就好,这一次,他必须陪着母亲这走走那走走,分享她幼时的各种回忆。回到那套两室户的小房子后,女人更是开始了絮絮不停的唠叨,帮着儿子计划以后要考什么大学什么专业,将来在什么区工作,在什么地段再买套婚房。她甚至连王鹦枝也计划了进去,告诉林思申王鹦枝的外婆住在什么地方,将来他应该怎么样安排自己的丈母娘…… 林思申始终沉默,原本他只是想逃开陈璠,没想到却落入了另一个魔窟。 他不敢打断母亲的美梦,只得自己茫然地放空。 在上海的第三天,当林思申陪着母亲在淮海路逛街时,遇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他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上的人,以致连那个人也意外万分,说了句,“我们果然有缘。” 林思申颓然地想,缘分就是老天的玩笑,无聊透顶。 于是,他对着强磊勉强扬了扬嘴角。 林思申的妈却挺激动,一下认出了儿子的同学,拉住强磊便用上海话问了句,“侬阿是上海宁啊?” 强磊怔了一下,然后笑着摇了摇头,礼貌地回道,“阿姨抬举我了,我只是给父母送机,顺便在这里玩了几天。” 林思申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一来因为母亲的唐突,二来,因为眼前的男孩对他意味深长的笑。 因为之前一次见面的好印象,强磊被林思申的妈请到了“家”里,并且在得知他的父母已经离开后,热情地邀请他在自己“家”里住,节省酒店的费用。 林思申看着强磊一脸感激地对自己的妈说,“谢谢阿姨,说来酒店还真是挺贵的,房间也不是太舒服,哪里有您这里干净别致,而且还可以体验本地人的生活。” “这房子这么小,你住得习惯吗?”林思申忍不住道,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要和他“住”在一起。 “哪里的话,我又不是什么大少爷,”强磊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转而又对林思申的妈道,“不过阿姨,如果不方便还是算了,我反正明天的机票也要走的,还是……不麻烦你们了。” 这话一出口,林思申的妈更是拉住了强磊,“哪里会麻烦,你和小申本来就是好朋友,这么大老远的碰到,巧的很,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 强磊提了个简单的背包再次走进林思申的“家”已经是这天的傍晚。 林思申的妈享受着作为东道主的愉悦和满足,亲自为儿子的好朋友准备了几道本帮小菜,笑意盈盈地看着男孩子把自己做的菜统统吃完。 强磊擦了擦嘴,手抚着肚子说了句,“阿姨做的菜真地道,我快撑得不能动了。” “这孩子,嘴真甜。”林思申的妈笑得快合不拢嘴。 林思申扣着头,仍在把碗里的米饭一粒粒往嘴里送,完全不想抬头看面前的人一眼。他感觉着自己的胸前,那断过的肋骨似乎认出了眼前的真凶,呼吸的当口都还膈应得紧。 “吃完我们出去走走?”耳边,强磊的声音传来,不紧不慢,仿佛并不担心林思申会拒绝。 “好。”林思申应道。事实上,他的确不敢拒绝强磊。 “我们真的挺有缘,没想到这样也能碰上,你知道上海有多少人口吗?”鲁迅公园的小道上,强磊走在林思申的身边,感叹道。 “你明天就要回A城了,行李收拾好了吗?”林思申答非所问,从前阴凉的小道如今他只觉得到处是蚊子。 “你不用这么怕我,我不会在你妈妈面前乱说话。”强磊笑了笑。 “我有什么好怕你说的,我妈知道我和王鹦枝在一起。”林思申瞪着他。 “你妈妈真是挺开明的,早恋也不管你。”强磊回视着林思申,并不介意他的瞪视,反而更加认真地看向了他的脸,“原来你是上海人,怪不得长得这么文文气气的。” “我爸是A城人,我生在A城长在A城,不算上海人。”林思申反感地扭过头,不想再被强磊这样赤裸裸地注视。 “你还是怕我。”强磊的笑意更甚。 林思申再不愿理他,埋着头只顾自己走。 “你将来会考上海的大学吗?复旦还是交大?你家离上外近,考上外可以走读了。”强磊兀自说着,见林思申不理他,又加了句,“还是将来等着跟王鹦枝填一样的志愿?” “还早呢,以后再说吧。”林思申想着强磊的话,忽然对以后的大学生活感到了厌倦,难道真的读大学也要和王鹦枝在一起? “你喜欢她吗?”强磊忽然问。 林思申防备地看向他,皱起了眉。 “别这么紧张,我只是觉得你应该不会喜欢那么强势的女孩,至少,应该是喜欢小家碧玉型的。”强磊解释道。 “喜欢只是种感觉,哪有什么固定的型号,再说我为什么就该喜欢小家碧玉?”林思申挑着眉反驳,对强磊给他下的定义很是不满。 强磊似乎对林思申的反问并不在意,又是那么笑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张开双手深呼吸了一下,“我同意你说的,喜欢只是种感觉。现在这公园里的感觉好极了,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微风拂面,鸟语虫鸣。” “你该去读文科,考复旦。”林思申冷眼道。 这天晚上,两人回到住处,又陪着林思申的妈看了会儿电视。林思申的妈话多,对着强磊问了许多他父母家人的问题,强磊懂礼,一一作答。林思申虽然无聊到困,却也跟着了解到强磊的父母两三年才回一次国,也就是说强磊几乎两三年才能见到自己的父母一次,比之他一个星期和父亲见一次面都觉得漫长,林思申心里多少生出些对他的同情来。 只是,这同情没持续多久便被打消——临睡前,林思申被他妈安排和强磊同睡一间房。 那老房子只有一间卧室有空调,林妈妈推说自己关节吃不消,硬是客气地让强磊和儿子睡在里面。她只道两人都是男孩,没什么不便,却哪里知道这话一说出口,林思申简直觉得自己被亲妈送进了虎穴。 门被关上的一刹那,他直接拿了床上的枕头扔到地板上,对强磊道,“床很小,你是客人,我打地铺好了。” “你那是地铺吗?光秃秃躺地板上吹空调得吹坏了。”强磊捡起地上的枕头,放回了床上,“还是你怕我会意图不轨?” “我怕你会被我蹬死。”林思申气结,再不管那么多,一头躺在了枕头上,仰面朝天。 话虽说得硬气,可当房间里的灯被关上,感觉强磊躺在自己身边时,林思申还是不由有些局促。 他不得不佯装不经意地转过身,用后背对着了强磊。房间里的空调是老式的窗式空调,一启动便发出噪音般的运行声,气温是降下去了,气压却禁不住地显得沉闷。 林思申觉得嗓子痒,憋了半天却不想咳出来,但越不咳出来越痒,最后无奈,压着声音咳了好几次才算咳清。 身上有毛巾毯盖上来的感觉,林思申的身体僵了僵。 “盖着肚子吧,这里容易着凉。”强磊的声音传来,黑暗中听到和平时不太一样。 林思申没有转身,但心下却放软了些。他没想到强磊这样的人也会说出这样的话,而这样的话,除了父母,从前也有谁对他说起过。当然,那人他现在不想去想。 “你别担心,我还不至于差劲到强上了你。”强磊的声音再次传来。 林思申不得不回了句,“别高估自己,什么强不强上的,你想就可以了吗?” 强磊笑出了声,转而又道,“其实上次伤到你,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不过后来我想开了,我喜欢你,但你不喜欢我,这不能勉强,无论你是……或不是。” 林思申不说话,他能听出强磊说话声音的方向,他大概是仰躺着的。而这样的姿态和距离,只有很多年前他和某人才经历过。那时那人也喜欢仰躺着睡,他们都还小,挤在一张大竹床上,那人就跟他讲些谁打架还行谁人品不好或是乱七八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三国故事。和现在不同的是,他总是面向着那人的,可以借着月光从那人的眼睛里看到点点闪烁。 “你睡着了吗?”强磊在问他。 “嗯。”林思申应了声。 “还记得你说过和我的那次不是你和男生的初吻吗?你说你初中时就玩过,其实我挺想知道那人是谁的。”强磊忽然道。 林思申的心隐隐紧了紧,但却猜不透强磊好好地为什么问这个,于是,他只是说,“只是个初中同学。” “怎么会想到玩这个?” “没什么,玩笑而已。”想到那个蜻蜓点水之后还被挨了一拳的吻,林思申忽然又陷进了来上海前消沉的心情里。 可强磊却听出了另外的意思,“玩笑?那你和那人的可不算初吻。” “别研究这个了行吗?我说了我不喜欢男的。”林思申再次重申,但他心里庆幸,幸好强磊没再追问那人是谁。 当然,问了他也不会说。 “你不喜欢男的,就不该怕我。背对着我说话累不累?”强磊依然在说,仿佛一点睡意也没有。 林思申索性转过了身,仰躺着,仍不看旁边的人,“这样行了吗?快睡吧,你明天还要坐飞机呢。” “我就是觉得挺神奇的,我们居然在这里碰到,而且现在还躺在同一张床上。” “碰到只是巧合,躺一张床上是我妈硬拉的,你是少男,不是少女,别在我耳边吹气。”林思申闭上了眼睛,语气冷冷地准备装睡。 强磊却侧过了身,面向林思申,好半天没再说话。 空调的主机在这时忽然停了机,整个房间显得格外的安静。 林思申感觉有些累,已经连着陪了他妈逛了好几天。强磊不说话,他便当他也睡了,或者他在看他,那样的话他就更不能睁眼。于是,林思申干脆放松了身体,等待着意识慢慢下沉。 “你这样,简直是在诱惑我。”很久,强磊忽然悠悠地开口。 林思申几乎是猛地睁开了眼睛,昏暗的房间中,借着夜色他竟然可以看清身边的人的脸。那人侧躺在他身边,一双眼睛清亮地看着自己,一动不动。 “你和男人,做过吗?”强磊问。 50. “你和男人,做过吗?”强磊问。 林思申看着强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或者,不是说不出来,而是不想说,仿佛他知道说出的话这时不会有任何意义。 强磊的眼睛只是看着他,灰暗的房间里看不出那眸子里的情绪。 然后,强磊的手伸了过来,放在了他的一只手臂上,那手微凉,慢慢从他的手臂滑向了手肘。 林思申觉得浑身的毛孔都似打开了一般,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重。 强磊撑起了身体,整个人靠了上来,两人此时都只穿着T恤短裤,隔着薄薄的衣物,皮肤与皮肤碰触的瞬间,彼此的体温立刻传了过来。 林思申像被点住了什么穴道,心里明知道他应该推开眼前的人,可身体却一动不动,任由眼前的人贴近。他睁着眼睛,视线里已经没有了强磊那专注的眸子,他只能看见头顶灰白的天花板,还有慢慢向自己凑过来的脸。 嘴被吻住的时候,那天花板仿佛变成了一块幕布,上面弥漫着灰点,无数灰点汇聚成一幅幅画面,向林思申倾泻而来——他清清吻向谁的嘴唇,才刚一碰到,便被那人推开,那人说“你恶不恶?”教学楼的走廊尽头,那女孩瞪着眼睛看他,突如其来地问,“你喜欢陈璠?”谁带他去的山上,那山上连树都是灰的,树下的长椅上,陌生的两个人吻得忘乎所以;他坐在稀稀拉拉的电影院里,耳边是电影对白,有声音说“其实我喜欢男人”,然后所有的人都笑了,笑声仿佛响在他的心尖…… 林思申用力地闭上了眼睛,去你的可以,不可以! 他的手攀上了身前人的后背,紧贴的身体微微动了动,强磊的舌头在他口中纠缠,他觉得头皮发麻,下面几乎立时就硬了。 房间里安静异常,为了空调的冷气不外漏,进房间前,门被关得死死的,甚至门缝下还垫了棉条。 不会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在干什么的这个人不是他。 林思申被吻得呼吸越来越重,仰起头还想索要更多。 强磊的手在他的腰间游走,微凉而有力,引得他下腹火热,内裤已经被撑了起来。皮肤上那微凉的温度仿佛会弥漫散开,强磊的手变成了一块温柔的轻纱,整个盖在了他的身体上,令他连内裤被褪了下来也浑然不觉。 “嗯……”林思申忍不住轻哼了出来。 听到自己的声音,林思申的意识终于清醒了些,羞愧和紧张齐齐涌了上来。但几乎同时,强磊握住了他的下身,温柔的轻纱忽然变成了缠绕的绳索,林思申忍不住全身打了个寒颤。 “嘘,我先帮你。”强磊的声音轻轻吹在了耳边,林思申侧过头,却已经没法拒绝对方手上的动作。 “嗯……”强磊的动作越来越快,林思申觉得自己身下那耸立的地方,仿佛延伸出无数道暗红的藤蔓,将他全身的血脉抽紧,一点点却又一波接一波地传导着酥麻的感觉。那不是自己从前自慰的感觉——他整个人此刻被别人掌握,他不知道那人接下来会怎么对自己,也许他会慢慢放轻一些,也许他会突然狠狠用力——这毫无安全感又充满冒险的体验让林思申从心里到身体都有种说不出的兴奋。 “原来,你是……这样的……”强磊的吻落在了他的耳垂上。 林思申已经快要到达顶峰,根本无法听清耳边的细语。 “啊……”他再次发出了声音,冰凉的手猛地抓住了强磊的手,迫使它更加快速的动作。 “啊!”终于,一声急促的轻呼,那些暗红的藤蔓顿时在林思申的身体里炸了开来,它们释放的竟然不是毒液而是琼浆! 漫天仿佛都落下了红色的星星点点,林思申整个人就那么软了下来,他仰起的头跌回到枕头上,抓住强磊的那只手也瞬间脱力地垂下。 “还没结束……”强磊的声音在耳边又响了起来。 林思申没有反应过来,他还沉浸在之前释放的快感中,脑子里只剩了那些慢慢萎去的残红。 强磊身下那硬挺的东西顶过来时,林思申才稍稍回过些神来,再一次,他浑身都紧张起来。 已经,不可能逃掉了。 “我……不会……”林思申咬着下唇,是坦白,也是最后的挣扎。 “我也不太会,不过,总要试一下……”强磊的声音带着压抑和忍耐,剧烈的喘息仿佛填满了整个房间。 “我没力气了……”林思申有些害怕,胡乱地低语。 “没关系,我有。”强磊急急说了句,手上已经把林思申翻了过去。 那火热的东西在林思申的臀间逗留搜索,令他全身都绷紧起来。 “别这样,乖……打开一点!”强磊的气息直扑向后颈,他不得不把整个头都埋进了枕头里。 会痛吗?会痛吧……再痛又能痛到哪里去?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双腿就那样被掰开,林思申想放松,却无法说服身体。 强磊硬顶了进来,痛楚在最初的一两公分里已经达到顶端,再然后,强磊猛地全身而入,林思申已经痛得几乎没了知觉。他死死咬着嘴唇,下体的撕裂声被突然启动的空调声响盖了过去。 “啊!”林思申哑着喉咙喊了句。 只是,房间里能听到的,全是空调的噪音。 “小申……小申……”强磊似乎也没了理智,双手撑在林思申的身旁,整个下身都在全力地抽动。 “小申……”他一直在轻呼。 林思申只想哭。 太痛。 太痛太痛。 小申……那不该是那人叫的吗? 小申,来我家玩吧! 小申,放学去后山! 小申,我觉得我喜欢这个转校生! 小申,我送她手套怎么样? 小申,帮我跟她说对不起…… 小申,你怎么可以骗我?…… “嗯……”林思申再次哼了出来。 “很痛吗?”强磊憋着劲问,身下似乎放轻了些。 “不……”林思申紧紧闭着眼睛,却不是在回答强磊。 强磊忽然俯下身来,在林思申的脸侧吻了吻,声音里带着隐忍的笑意,“你还说你不是……还说?” “不是,不是……我什么都不是……”林思申挣扎着摇头,只是之前的释放让他早已没了多少力气,那从枕头里发出的声音完全被埋进了空调声里。 而强磊的进攻却在稍许的停顿后更加变本加厉起来,他有力的频率在林思申瘫软的身体上更显得霸道,之前的温柔在此时已经无影无踪,有汗水滴到了林思申的背上,他连自己的衣服是什么时候被脱去的也忘了,空气似乎都变得潮湿粘腻起来,混合着之前释放的味道,格外银靡。 痛到了极致便慢慢麻木,下身的甬道不知什么时候适应了被贯穿的充实感,抽插摩擦间竟带来了浑身的苏麻。 林思申颤抖着弓起了身体,身上的人却更紧更急地贴了上来。 “小申……”强磊的声音又落在了耳边,明显急促了许多。 “啊……”林思申全身都发起了抖,摩擦带来的快感和释放时完全不同,之前那暗红的藤蔓又来了,这一次,它们牵扯着他浑身的血脉在下体的某个支点上集中,然后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琼浆。 “小申,我要来了!”强磊搂紧了身下人的身体,冲刺起来。 “啊!” 最后那一声轻呼,两人已经分不出是谁发出来的了。 林思申觉得神智仿佛涣散开来,身体不再是自己的了。 他的眼前只剩下那日和王鹦枝在江边看到的粼粼波光,江面漫无边际,他的瓶子早已不知沉在了何处。 “陈璠……”他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声,然后闭上了眼睛。 51. 林思申睁开眼睛时,窗外的天已经放了光。他最先看见的,是躺在身旁的强磊,那人正看着他,不知看了多久。 记忆一点点回到了林思申的脑中,前一晚荒唐的画面慢慢在眼前闪现——他在这个人的手上忘乎所以的释放,发出那样不知所谓的呻吟,以那么屈辱不堪的姿势匍伏,然后,在被贯穿的痛楚中竟还感到无法言喻的快乐……林思申闭了闭眼睛,只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在梦中,只要他的眼睛不睁开,眼前的人和昨晚的事就可以不用去面对。 然而他不得不睁开了眼睛,因为没法在对方的注视下装睡。他的身上没有衣服,毯子盖住了他的大部分身体,房间里,空调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了,窗户开着,有清晨的微风吹进来,昨晚那银靡的味道早已散尽。 “醒了?”强磊先开了口,躺在床上,维持着之前的姿势。 “嗯。”林思申应了声,感觉尴尬。 “要不要去冲个澡?”强磊问,难得脸上没有戏谑的笑意,原本,林思申还打算着怎么应对这人的发难。 此时他只得点了点头,勾着身子把地上的衣服捡起并穿上,然后从床上爬了起来。身下,前一晚的放纵留下了难堪的隐痛,加之想摆脱眼前状况而过快的动作,林思申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双腿一软眼看着就要摔倒——强磊一把撑住了他。 “对不起,昨晚,有些忘乎所以了。”放开手后,强磊道。 林思申发现自己竟看不出对方的情绪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不由有些紧张,但同时又深深鄙视自己的顾虑,自己并没有欠他的,何必在意他的心情。于是,他甩了甩脑中胡乱的思绪,只说了声,“没关系。” 强磊了然地点头,躺回了床上。 林思申又看了他一眼,觉得彼此之间已经再无什么话可说,终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卫生间里,林思申站在莲蓬头下,冰凉的冷水直冲而来,令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忍不住狠狠擦拭自己的身体,从手臂到手掌,从腰间到下身,下身还有前晚的痕迹,经过水的冲洗变得粘腻,他不由更用力地去搓揉,皮肤上,很快呈现出一片暗红。拔下莲蓬头,对着那里一阵猛冲,红色的痕迹更加明显,但手上终于没有了粘腻的感觉。 林思申叹了口气,如果他是个女生,这一夜的经历只怕是要被供上案头或锁在心里,等到年老后拿来追忆或悼念,所谓的第一次啊……可惜,他是男生,这样的第一次也不再有什么意义。 就像强磊表现出来的那样,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水顺着头发流到身上,流过身体,冲刷掉了一切痕迹。 林思申闭着眼睛,摇摇欲坠地接受着这“冲刷”。 似乎是过了很久,久到觉得已经快站不住了时,林思申终于关掉了水龙头,停止了自虐般的举动。 客厅里,母亲和强磊都已经在餐桌前坐定,吃起了早饭。 “小申,你怎么一大早就冲凉啊?昨天空调里睡着还热啊?”林妈妈起身拉过儿子,将一碗盛好的小馄饨放到了他的面前,又塞了个白煮蛋在他手里。 “没有,就是冲了舒服。”林思申低头说了句,也不看强磊,只专注于吃馄饨。 “阿姨,早餐好丰盛。”强磊对林思申的妈道,似乎并不在意林思申对自己的漠视。 “没有没有,小馄饨包起来很方便的,买好的皮子,捏一捏在到水里捣一捣就好了。” “我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小馄饨呢……” 林思申埋着头,只听见强磊和自己的妈妈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这人似乎长了张极会讨好中年妇女的嘴,令他妈没说几句便眉开眼笑起来,跟着便问他等会儿强磊去机场乘飞机,是不是要去送送。 “阿姨,不用了,我就一点点行李,小申去了一个人回来,反而没意思了。”强磊笑笑,却仍不去看林思申。 林思申的妈只道强磊懂事,胡乱骂了几句自己只知低头吃东西的儿子,便也不再多说,两个男孩间的种种,她是一点也没发现。 直到强磊背了背包离开,林思申被自己的妈推着下楼送客,两人才在楼梯间有了比较正式的“对话”。 强磊问他,“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林思申垂下眼睛,想了想,终于开口,“昨晚的事……忘了吧,反正你也没吃亏。” 强磊笑开,冷冷叹了口气,“你真是一点都不可爱,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一定不会搭理你。” “现在也不晚。”林思申不笑,他只希望眼前的这个人快点离开。 离开了,他就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自己还是妈妈的那个小申,还是跟校花在一起接受众人注目的幸运男孩。 强磊却还不走,他伸出了右手,慢慢探上了林思申的脸。林思申微微侧了过去,避开。 强磊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我本来还以为你只是害怕……” 林思申看向他,一时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可强磊已经转过了身,将背包搭在了身后,走了。 林思申看着那背影,心里只觉得空空落落,不过,也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这天,林思申又陪着母亲逛了一天街。父亲的公司这一年有了起色,于是他妈妈花钱也变得随性了一些,看着她一件件的试衣服,然后在中意的两件中犹豫,最后终于决定两件都买下时,林思申只觉得羡慕起母亲来。仿佛她的苦恼只在于做选择,而且,是在自己都喜欢的两件物什中选择,可是他自己,却根本是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何况,那都是自己不想接受的选项。 在商场里,路过一家叫“多样屋”的家居用品店时,女人走了进去,准备帮林家老爷子买套瓷器茶具。 在她挑选的当口,林思申在一旁的敞开式柜台上一眼看见了一个深蓝色杯子。那是个不锈钢保温杯,样子很简单,流线型的圆筒形状,杯身除了深蓝色的漆面和底部的一个小logo外没有任何图案,但是容量大,且有质感。他不由拿起了那杯子,眼中闪过的却是陈璠受伤住院那次,自己在医院为他洗茶杯的情景,陈璠那结了一层茶碱的塑料杯令他动容。 但是……但是不是不应该再去想这个人了吗? 林思申触电般地,又将手里的被子猛地放了回去。 他刻意地去注视其他商品,店里的各式茶具很多,他的妈妈已经挑花了眼,又是比款式又是比价格,引得服务员不停在为她介绍解释。林思申无聊地在店里打转,最后,竟然又回到了不锈钢杯具的柜台。 那个蓝色的杯子,他只觉得仿佛天生是为陈璠设计的。杯子的底部较纤细,插在手动挡挂挡的小槽里应该正好,而蓝色是他觉得最适合陈璠的颜色,像深邃的大海,大气包容又不失温柔…… 林思申忍不住又拿起了那杯子,翻了过来,看了看它底部的标签。将近三百块的价格让他微微瞪大了眼睛,够他买三十盘磁带了。但转念一想,品质和设计都这么好,价格当然也不会便宜,而且,他的压岁钱也是够的。 林思申握着那杯子,只觉得犹豫铺天盖地地袭来。 好想送给陈璠…… 不该再想陈璠…… 只是一个杯子…… 然后竟连那日和王鹦枝看过的电影台词都蹦了出来捣乱,“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也都想马上告诉他,无论看到什么漂亮的东西,都想买下来送给他……“ “小申,你喜欢它吗?”耳边有声音响了起来,林思申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边。 “啊,不,我只是看看……”林思申吓得忙把手上的杯子又放了回去,顺手拿起了一旁一个粉色的杯子。 “就知道你是在给王鹦枝选礼物。”林思申的妈见了,摇了摇头,但却表现出了极度的开明,“不过,你来上海,是该买个东西回去送人家,否则她妈妈得说你不懂事呢。” 林思申有些说不出话来,拿着手上的粉色杯子僵在了那里。 “还是你喜欢那个蓝色的?不过我觉得不太适合女生……”林妈妈说着,拿起了之前的蓝色杯子,看了看标价,“还是你想自己用,挺贵的呀。” “我就随便看看。”林思申有些受不了他妈的絮叨。 最终,他们买了那个粉色的保温杯,林思申的妈妈付的钱,付完还取笑儿子,“你心里高兴着吧?” 林思申郁闷得说不出话来,临走,忍不住又看了那蓝色杯子一眼,终于还是忍了下来。 以后,自然会有人送给陈璠更好更适合他的…… 这晚回到住处,林思申就昏昏沉沉地发起低烧来。 林妈妈只当儿子在外跑了一天中了暑,把他浑身从手臂内侧到脖子大血管都刮了个青紫,那烧却还没退下去。 林思申知道自己是早晨那澡冲得太猛太久,再加上后庭的伤口作祟,但他哪里敢声张,硬着头皮装出笑脸,只想让他妈妈觉得他精神还不错。以前每次发烧,她都会守在身边彻夜不离。可现在,林思申不敢让她再这样,他实在怕自己烧迷糊了会说出什么吓人的话来。 女人终于在看着儿子大剌剌笑着说睡一觉就没事时不太情愿地走出了他的房间。 门一关上,林思申整个人都瘫倒在了床上。低烧加上一天的劳顿,让他浑身没有不痛的地方,而躺在这间前一晚发生过情事的房间里,他只觉得更加无法自处。白天买来的粉色保温杯被包装精致地放在了他的床头,枕头上似乎还有另一个人的味道,而他的脑子里混沌交织,唯一清晰一点的就只剩了角落里的一小片深蓝。 林思申蜷缩起身体,恨不得身体里的病菌可以将自己的意识彻底摧毁。 或者累到睡着,或者痛到昏死。 总之,不要醒来。 52. 林思申这一烧足足烧了两天。 虽然是低烧,却伤人得很,到了第三天,林妈妈看着自己走路都打晃的儿子,终于紧张起来,买了当天的火车票,打道回府。 火车上晃荡了一整夜,林思申回到A城的家,看见了他那满屋子的高考辅导书,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于是,他乖乖躺在床上任他妈用从医务室拿来的药给他挂了两天水,身体才慢慢恢复了活气。 差不多该好的这天,陈璠跑来看他,带了个大柚子。 林思申爱吃柚子,陈璠买的那个味道又极好,于是从陈璠进门起,他就抱着那柚子埋头猛吃,吃了大半个之后,才听见陈璠在跟他说话。 “我看你以后还是别考上海的大学了,完全水土不服,才去几天就瘦了一圈,你本来也就那么几两重,骨头炒到锅里还不够一盘的。”陈璠坐在林思申的书桌前,拨弄着自己送他的笑佛。 “糖醋的,还是椒盐的啊?”林思申抬头,冲他傻笑。 “烧傻了吧你!”陈璠瞪他。 林思申继续埋头吃柚子。 “别吃那么多,不然你这身板,发烧刚好,就该拉肚子了……”陈璠站起身来,抢过了林思申手里的柚子。 林思申也不和他争,只是仍看着他笑,然后把嘴里的柚子统统咽了下去。 “病蔫了哈,倒是好说话了。”陈璠捣了捣他的头发,看了一下腰间CALL机上的时间,“不吵你休息了,一会儿还得去开一圈再兜几笔生意。你保重啊!” 林思申笑着点头,目送陈璠到了房门口,就在陈璠要迈腿出去的当口,鬼使神差地喊住了他,“陈璠——” 陈璠回过头来,“怎么了?” “你以后别来找我行吗?”林思申忽然收起了笑,挺认真地说到。 陈璠僵着身体站定,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神色,看了林思申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什么意思?” 林思申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忪,但转而咧开了嘴,笑得更加灿烂起来,“我看见你……就想跟你出去疯。” 他的话一说完,立即收到了陈璠的一记白眼。但显然,陈璠松了一口气,“以后好好说话知道吗?我当你去了趟上海就瞧不起人了呢!” “哪能啊……”林思申摇头。 站在门口,陈璠似乎犹豫了那么一下,停了几秒后,才道,“改天吧,改天再叫上袜子、大头他们几个,咱们到后山上喝酒去!今天我本来就活都没干完,中途跑来的,而且……你也没好透。” “嗯,好。”林思申应到,温顺地点了点头。 陈璠于是冲他指了个食指,大概是一言为定的意思,然后,终于走出了林思申的房间。 林思申听到陈璠在客厅跟他妈说再见,接着是他妈妈的声音,他妈对陈璠说,“开车注意点啊,别太辛苦。” 大门关上的声音传来时,林思申再也忍不住,直接把刚才吃下去的柚子全数吐了出来。 他本来就大病初愈没什么食欲,那些柚子全部都是硬着头皮塞进去的。因为,他不想说话,甚至,不想抬头。而此刻,他只觉得心有余悸,差一点……他就说了什么鬼话? 林思申终究没等到陈璠把袜子和大头几个约出来一起去后山喝酒,因为,没过几天,二中就开学了。确切地说,是零班开学了。 教务处打来电话通知,林思申如愿地进入了零班。父母很是高兴,打电话给所有的亲朋好友报了个喜,林思申虽然有些受不了父母的喜形于色,但也在病愈之后的良好身体状态下,第一次感受到了精神上的愉快——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为这一天付出了许多。 只是,这愉快没有持续太久,上课的第一天,在车站,他遇到了同样背着书包的王鹦枝,而当他和王鹦枝一同走进新的教室时,他看见了在讲台前帮着老师安排座位的强磊。 林思申只觉得当头有盆冷水,慢慢,慢慢地朝他淋了下来。他期盼已久的零班,仿佛变成了个牢笼,他前有狼后有虎,却被那铁栅栏牢牢圈住。 班主任是以前十班的那位经验丰富资历深厚的语文老师,她速战速决地自行指定了班委,当年十班的左膀右臂强磊和王鹦枝成了班长和团支书,而林思申,他似乎并没给这位老师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于是只做了一介草民。林思申对班干部本就没兴趣,因此老师的独断也没令他像其他尖子生一样那么的反感,只是,每当上课前看到讲台边喊着起立坐下的班长时,他只觉得十分地不自然。 好在这种时候,强磊的目光只是淡淡扫过他,并没有什么不同。 林思申心里稍稍踏实了些,他想,强磊大概已经对他没兴趣了。 零班毕竟是零班,炎炎酷暑中,班上的同学们很快就进入了学习状态。他们不仅比全校其他班级早一个月开学,学时的安排也完全不同,取消了早上的早读,七点半就直接开始上课,上午五节下午四节,周末只休息一天,另一天用来模考。 这样的学习强度,林思申上完一个礼拜就有些吃不消,也不知是暑假病了一场身体变得虚弱了许多,还是每天长途奔波消耗了精力,总之到了晚上他总是容易犯困,十一点不到就眼皮重得睁不开,全没有当初考零班时仿佛铁打的斗志。 林妈妈心疼儿子,终于在开学半个月后决定为林思申在二中边上租个房子。 学区房倒是不难租,只是租金奇高,一套三十坪的一室户,一个月的租金竟要一千块,那几乎是林思申的妈一整个月的工资。不过,女人终是咬了咬牙,一口气租了两年。不要说现在丈夫有了副业尚能承担这样的费用,就算他们家穷得要借钱,为了儿子的前途,这个魄力她还是有。 签好合同的第二天,林思申就被他妈领着住进了那小房子。漆黑的楼道上去,位于二楼的这套小一室户真可谓四壁空空,除了一张床和一个书桌,以及厨房里勉强可以开火的灶具,几乎没了其他设施。林思申的爸跑车在外没空料理,于是他妈妈就那么蚂蚁搬家似的,一点一点把那房子稍稍布置得像了些样。白天,她要在橡胶厂的医务室里上班,傍晚,奔波着过来给林思申送饭,等他吃完再收拾妥帖,然后又乘公车回橡胶厂,第二天接着上班,按此循环往复。其实,也就是替换了儿子从前的辛苦,为他腾出一些时间和舒适来。 林思申看着母亲为自己付出这么多,心里深深感动,也着实知道自己身上被寄予的期望,但是和母亲在一起时,被她看着吃饭或被叮嘱着注意身体,他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只得闭了嘴更加努力地去看书学习。 转眼是周六。 上午,林思申考完数学周考,在食堂吃了午饭想回到小房子里去休息一会儿,接着准备下午的考试。王鹦枝听说后要和他一起去。自从林思申把从上海带回来的那个粉红杯子送给她当礼物后,她对于与林思申的相处变得更没了顾忌,即使在一个班级里,也完全不避讳人前人后的注目。 “我想去看看,顺便还可以帮你收拾收拾。”食堂外,王鹦枝抱着书包看向林思申,眼里有一点点期待。 林思申只得微微弯了弯嘴角,找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小房子离学校不远,走路也只有十分钟的路程。 当两人走到楼道口时,都不约而同地怔了怔,因为,他们同时看到了楼下停着的一辆黄白相间的出租车。那显然是陈璠的车,林思申一眼就认出的车牌号想来王鹦枝也不陌生。两人于是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但终究都没说话,一起上了楼。 林思申用钥匙开的门,进门便听见厨房间里他妈跟陈璠说话的声音,“还是你的力气大,我们小申干这个肯定干不来。对了,接口那儿你帮我再拧紧一点,这样安全些……” “好,没问题。” 陈璠的声音带着笑意,林思申听到时只觉得心跟着紧了紧,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些脚步,却在狭小的客厅里没走几步就看见了厨房里的人。 “小申,你回来了!”林思申的妈听到声响先开了口,看到儿子身边的女孩时有一些意外,不过仍很快反应了过来,“鹦枝,你来玩啊?吃了饭吗?” 一边蹲在地上的陈璠抬起头朝林思申这边看了一眼,终于略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 “阿姨,我吃了饭,我来跟林思申借点资料……”王鹦枝乖巧地对林思申的妈道,连带也对陈璠微微笑了笑。 陈璠不好意思地点了一下头,被林思申看在眼里。 “煤气罐装好了,我得上工去了,林姨,还有什么事你找我啊。”他将刚用好的扳手放在了灶台上,一双手被机油弄得乌七抹黑,转头对林思申的妈说完这话便要走。 “我帮你煮碗面啊,忙了大半个上午呢!”林思申的妈过意不去想留他,但陈璠却手都顾不上洗,径自走到了大门口。 “不用了,我早饭吃得晚,中饭一般得一点多再吃呢,这个点我吃不下。”陈璠说着,已经开始弯腰穿鞋。 林妈妈眼珠一转,猜到这三个孩子之间大概有那么些什么,于是也终于没有多留他,只对林思申道,“那小申送送吧,今天陈璠用车帮我运了一堆东西来呢,搬上搬下的,真是受累了。” “多大的事啊。”陈璠说着,推开门就要走。 林思申不得不对王鹦枝示意了一下,走到大门边上也穿起了鞋。陈璠在他旁边说了句,“送什么送啊……” 两人一起走出门时,王鹦枝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是对林思申的妈说的,“阿姨,我帮您收拾吧。” 林思申跟在陈璠身后下楼,楼道里没有采光的窗户也没有路灯,大白天的漆黑一片。两层的楼层两人摸着黑走了几分钟,到楼道口时才见了光明。 林思申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对陈璠说谢谢,陈璠已经先一掌拍上了他的肩,“婆媳关系看上去挺好啊!” “什么啊……”林思申语结。 “行了,别这么婆妈,我早好了,看你那表情,恨不得钻地洞似的。”陈璠放在林思申肩上的手顺势揽了揽他,一派洒脱。 “那你还急着走?”林思申皱眉道,尽管,他也挺希望陈璠早点离开。 “我得赚钱啊!当我躲你们啊?”陈璠终于推开眼前的人,大手一挥,“回吧,回吧,别憋个半天跟我说谢谢啊!” “……开车注意点。”林思申点了点头,终于只是道。 陈璠朝他笑笑,转身离开,不过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他凑近林思申,微微放低了声音,“好好对人家啊,她对你跟对我不一样。” 林思申低下头,默默消化起陈璠的话来,再抬头时,那人已经开车离开,只留了个渐行渐远的车尾给他。于是,他只得叹了口气,再次走回那暗不见光的楼道里。 53. 林思申很佩服零班的同学们,因为他们似乎无论多大的学习强度都能胜任,而且表面上每个人都轻松惬意、全是靠智商取胜的样子。这一点,林思申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是表演不来的。 自从住进了租屋,他的精力才渐渐恢复了起来,做题做到十二点一点的是常事,否则他感到自己实在无法在完成正常学习任务的同时,应付一年后的竞赛——他准备主攻奥物。有时他觉得这样实在太累,为了并不一定能实现的那个获奖后的保送名额,牺牲踏踏实实的高考复习时间。但上了零班的船就再也没法下去,除非跳海——比如因为成绩跟不上而被劝回原班级。可那样实在太丢脸,不是他能承受的。 所以,林思申只能硬着头皮坚持。 他时常提醒自己最好的结果:一年后他顺利地通过预赛,拿到复赛的好名次,再在全国决赛上获奖,拿到保送的资格,可以的话去清华北大,这样,一来他爸妈不会不开心,二来不用和王鹦枝一起去上海。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摆脱家里楼下那人,见不到听不到,那感觉也就慢慢淡了吧——这最好的结果想得多了,于是慢慢变成了林思申的一种寄托。 王鹦枝在林思申搬进租屋后不久也搬回了她父亲那边,和从前一样,上课日住在父亲家里,周末回橡胶厂。原本以为不回橡胶厂便可以稍稍松一口气的林思申不得不面对每天早晨在巷口等他的女孩,以及下午放学仍要和她同路回家的局面——王鹦枝父亲家要经过他的租屋。又因为在同一个班级,于是连中午,他们也要一起吃饭午休,相处的时间就这么变得比以前更多起来,林思申感到很是吃力。 只是,即使这样地相处,林思申依然发现,女孩比他想象中还要……敏感。 有次周末考试,监考的任科老师临时有事,请了其他老师来代班,那人不是别人,是林思申以前的数学老师李清海。因为过去曾是他的课代表,所以再见到时林思申感觉有些亲切,交卷时对他笑了笑,站定问了个好,李清海也没架子,回问他在零班学习得怎么样并鼓励他要加油之类。只是这么聊了两句,转过身要离开时,林思申就见王鹦枝在身后冷冷地看着自己,那是两人在一起后,她从没对他有过的表情,她甚至还问了句,“那么开心吗?” 林思申当时只觉得心里被她重重一击——虽然女孩没有更多的表情和言语,但是她是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的,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信任可言,一切温柔美好都只是表象,而表象的背后……林思申不敢说自己是被一个眼神或一句简单的问话羞辱和伤害了,但,那样的怀疑实在是一种无声的恐吓。 那次,林思申忘了自己是怎么尴尬地对李清海说再见的,他破天荒没有理睬王鹦枝而一个人独自走了回去。有些地方是他们的雷区,半步都不能踏进去。 第二天,王鹦枝主动来跟他说话,虽然不是道歉,却也把姿态做到最低。林思申无法僵持下去,弯了弯嘴角对女孩微笑。其实他原本就没有生气的资格,尽管他对李清海从来只是学生对老师的好感,但那在王鹦枝眼里也许是变了样的,那是他的软肋,而当初他的承诺是跟她在一起,直到她说“够了”的那天。 现在,林思申真正自由的时间,只有周日在家的那一天。 通常这一天里,他都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上窗帘不去管楼下或在或不在的那辆车,埋头只看自己的书。只在晚上睡觉前,他才会拿出好久不听的WALKMAN听上好几首歌,直到睡着。 他也已经很久没有梦到那个人了,偶尔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裤子上有遗精,但他根本就不记得到底做了什么梦,甚至有没有梦。 就在林思申几乎以为长此以往,他终有一天可以变回一个“正常人”时,某个周六的晚上,他回到家,又见到陈璠的母亲在客厅的沙发上,拉着他妈妈哭诉。 “你说他不懂事吧,这么小年纪就不读书出来做事帮家里挣钱,真的是可怜啊……可你说他懂事吧,怎么就,就这么不知道轻重……一开始找了个那么阳春白雪不可一世的,现在,又摊上个这么,这么……唉,我不是势力眼,可我们家这情况……那孩子毕竟是农村的,家里又是寡母又是弟弟的……”陈璠的妈说着,把揉得皱成一团的手绢再次拭向了眼角。 她的话林思申在房间里断断续续地听清了一些,只是那话里的意思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想去懂。那天,他早早就上了床,也不知门外陈璠的妈到底什么时候走的,他往耳朵里塞上了耳机,这一次他没听磁带,听的是电台,偏偏电台里放了首伍思凯的歌。 那歌里反反复复地唱着,秋天别来,秋天别来。 然而,秋天终将来临,并且,转眼中秋。 中秋节这天是周三,因为第二天不是休息日,家里父亲也出差在外,所以林思申没有回家过节。他的妈妈带了一堆食物——月饼、柚子之类,并给他做了一桌饭菜,吃好收拾好后,在他旁边磨蹭了半天才离开。中秋,在没有家人团圆的时候,也只是个普通的日子而已。 林思申如往常一样地写作业看书,只在临睡前,站在窗前看了会月亮,尽管在那二楼的小窗台下,他要看到月亮还需努力伸一伸脖子。就在他不准备为了“赏月”而再耗费体力时,楼下,一辆小车闯进了他的视线,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那分明是陈璠的车。 在他揉眼睛的当口,陈璠已经从车里走了出来,锁了车门,径自走进了楼道。林思申的心开始砰砰跳起来,他没想到那人会这么大半夜地跑来这里,他特地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到十二点了。 来不及想更多,敲门声已经响了起来,陈璠站在门口,一脸疲惫的样子。 “借地过一宿。”门口的人道。 “你怎么了?”林思申看见陈璠的样子有些诧异,这人竟连胡茬也长出来了,令他那张原本年轻的脸瞬间沧桑了不少,他的眼眶有些泛青,仔细一看,眼里甚至还泛着红。 陈璠不多说,只是走了进来,直接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又跟客人吵了?”林思申试探着问。 “没。”陈璠简短地回答,声音沙哑。 “那是跟女朋友闹矛盾了?”新女朋友……不过这句林思申没问出口,他只从桌上拿了罐可乐递给陈璠,自己也开了一罐,那是他妈今天特地给他带的。其实他真想把陈璠哄走,只是他没那魄力,更没有任何理由——在陈璠看来这么沮丧的时候。他甚至也不急着追问理由,因为看来陈璠是想来找他倾诉了。 “家里呆不下去,在你这儿住一晚,就睡沙发好了,没问题吧?”陈璠猛地罐下一口可乐。 “我说有问题你会走?”林思申叹气。 “行,我走。”陈璠说着就站起了身。 林思申一把拉住了他,“开个玩笑,认什么真啊!” “就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站着的陈璠于是又坐了回去,脸上终于露出些笑容。 “说吧,出什么事了?”林思申无奈到了极点,只得任陈璠这么挑战自己的忍耐力。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和我妈吵了一架,觉得憋闷,必须出来透透气,不想呆家里,可在外面晃荡了半天,又困又没意思,想想还是来你这里,睡个觉,明天还得开工。”陈璠说着,伸展开了双臂,在租屋里那破旧的三人沙发上。 林思申就坐在他身边,不由瞥了眼他的脸,终于问,“因为你女朋友?” “你也知道了?”陈璠有些意外,但很快便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林思申的心沉了沉,果然是没猜错,不枉他专门去音像店买了盘伍思凯的磁带。 “我瞎蒙的,谁啊?你动作挺快。”林思申笑笑,低下了头。 “你见过的,小梅。” 林思申抬起了头,真正听到时,心里还是钝痛了一下。小梅……那个路边摊上秀气能干的姑娘? “那时刚和王鹦枝分开,心情很坏,晚上收工前总是到她那里叫几个小菜,本来还想喝酒,都被她拦了下来,说我要开车,人命关天。那时我就觉得,这女孩真好啊,让人心里暖暖的……”陈璠晃着手里的可乐瓶,微微扬了扬嘴角。 “忘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投入下一段恋爱?”林思申盯着陈璠的脸看,希望那人脸上此时的表情可以给自己一些决绝的勇气。 “这话没错,”陈璠点了点头,继续回忆,“那段时间,她总开导我,给我讲些开心的事情,她的菜做得真好吃,一边忙一边还不忘招呼我。后来,我常帮着她收摊,送她回家,她住的地方条件差极了,她和弟弟两个人挤在一间破平房里,那房子透风透雨的,但她却好像一点不觉得苦,平日里都笑盈盈的……” “你确定自己不是同情她?”林思申问,他终究无法接受陈璠怎么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移情别恋”。 “你怎么和我妈一样呢?”陈璠苦恼地摇了摇头,似乎对林思申问出这样的问题感到失望,“你们都觉得是人家‘高攀’了我吗?同情……被同情的人应该是我吧,我那时颓得跟什么似的,如果没她我大概现在还沉浸在被甩的痛苦里吧……” 陈璠的话让林思申哑然,但他实在不想再听陈璠这样地讲述别人的好。 “其实,你妈妈也是为你好,毕竟这不是两个人的事。”他将话题引向了陈璠和他母亲之间的矛盾,能劝则劝,劝不了他就去睡了,不想再伤神。 “为什么不是两个人的事?”陈璠却似乎被他最后的那句话激中,瞪着眼睛反问,“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这就足够了,两个人扶持着度过艰难的日子,这不就是两个人的事而已吗?我不喜欢那些年纪大的人说的什么婚姻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家人的事,如果我这么努力地为了家庭而付出,到最后却连婚姻也要牺牲去顾及家人的偏见和自私,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陈璠有些激动,手中的可乐瓶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捏得凹了一块,发出刺耳的响声。 而林思申终是疲惫地站起了身,陈璠说的话,他了解也理解,他从来都不会站在他的对立面。只是,现在,他觉得很累很想去睡觉,他根本不愿意和陈璠探讨爱情与亲情,更不愿意听到他口中蹦出的“婚姻”二字,他们还这么年少,为什么要去想那么遥远的事情呢? 只是,也许对于陈璠,对于陈璠可预见的未来,他喜欢的人已经到了可以谈及婚姻的地步了吧……多么幸福,什么都能看见,因为能看见,所以可以争取。 林思申最终没再和陈璠多说,在陈璠察觉他有些倦意而停下了“倾诉”时径自走回了他的小房间睡觉。他没有邀陈璠和他同睡,像小时候每次陈璠因为玩得兴起而赖在他家不肯走一样,这晚他任陈璠一个人睡在了沙发上。在关上了房门的黑暗的自己的房间里,他用毛毯蒙住了头,几乎憋得快不能呼吸时,才拉下那毯子深深吸了口气。 原本因为“想睡”而离开的林思申几乎一宿没睡。 喝下去的可乐功效仿佛发挥到了极致,任他怎样在床上辗转反侧也无法入眠,他甚至戴上了耳机听完了整盘英语课文的磁带,但结果却是不但没法睡着,连头也跟着痛了起来。想到陈璠就在他的门外睡着,他就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那是他多么想念而又不敢想念、多么想见而又太久没见的人啊!只是,现在那人近在咫尺却仍是他不能碰触的人——那人从来不属于他,以前、现在,以及将来,陈璠说那女孩真好时,连眼底都是笑着的。 直到天快亮,林思申才终于昏昏沉沉有了些睡意,他实在太累。迷糊中,耳机里的英语像飘在遥远地方的嘈杂风声,慢慢散开,散开…… 再醒来时,林思申发现天已经大亮,他心里一颤,脑子里几乎立刻想到“迟到”二字,而就在这时,他才听到将自己吵醒的那阵声音——有人在敲门。 头重脚轻地跌撞着下床,打开房门时见到也同样醒过来的没有穿上衣的陈璠,林思申稍稍尴尬了一下,但仍是硬着头皮去开大门。 “要死,快七点半了,你会不会迟到?”身后,陈璠问了句。 林思申还来不及回答他,已经机械性地把门打开。 门外,站了个人,一见他便问,“你没事吧?怎么这么晚还不走?” 那人是王鹦枝,林思申看见她时只觉得头皮一紧。而那女孩原本焦急的神色忽然在朝门里张望后变得隐匿了踪迹,显然,她看见了陈璠,正朝门外看过来的、刚刚穿上衬衫的陈璠。 林思申清楚地体会到了王鹦枝脸上表情的变化,由震惊到愤怒进而慢慢抽动了嘴角,然后终于没有表情地转身,不说一句离开。 “是王鹦枝?她怎么跑了?”陈璠疑惑地走了过来,衬衫的扣子已经扣好。 林思申怔怔地看向他,好久才说了句,“她生气了……” 54. 林思申的感觉很不好。 不是因为他迟到而挨了班主任的批评,也不是因为他一整夜几乎没怎么睡而头重脚轻头昏脑胀,这一天他坐在教室里,几乎魂不守舍——王鹦枝没来上课,从她看见陈璠在他身后,然后跑出去开始,他就再没见到她。 陈璠问他王鹦枝为什么生气,他只能支吾着回答说是因为自己没有如约像每天一样在巷口等她。陈璠倒一下就理解了,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去帮你拦住她,你赶紧穿上衣服出来。” 可是,当他赶到了巷口,却只有空空荡荡地巷子在等他。 坐在教室里的林思申觉得烦闷到极点,脑子里那些关于王鹦枝和陈璠见面的画面不断自发地涌了上来,她会对陈璠说什么?会生气,怒骂,还是哭泣?如果她哭了,陈璠会心软吗?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会说那些吗? 一上午,林思申都没上好课,连午饭也没有去食堂吃,因为他害怕王鹦枝回来他会错过。他已经想好,无论如何要向她道歉了,尽管具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道歉,总之,他会努力地请她不要生气,并承诺以后再不和陈璠独处一室——早晨的那幕,总让他有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那恐惧和羞耻如影随形。 恍恍惚惚地等到了下午,王鹦枝仍没有来上课。 林思申几乎又要推翻自己之前的想法了,道什么歉呢,也许陈璠现在已经什么都知道了。那样倒好,他可以彻底解放。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希望王鹦枝和盘托出,大不了他以后就当再没有陈璠这个朋友。再没有陈璠这个朋友……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这天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男生们要测一千米成绩。 林思申只觉屋漏偏逢连夜雨,长跑从来都是他的软肋。 当他浑浑噩噩地跑到第二圈时——二中操场的跑道只有标准跑道的一半那么长——已经觉得筋疲力尽了,老师在每个人路过起点时给他们报圈数,林思申感到每次要听到属于他的那个递减数字时,都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似的。有气梗在喉中,他怎么也无法顺畅地呼吸出来,跑到后来他索性放弃了速度,感觉上已经不是他在跑步,而是步子在拖着他。 再一次跑到起点,老师对他喊了声,“两圈半!” 林思申艰难地点了点头,他有些后悔这一天竟然早饭中饭都没吃,以致现在他有种眼前开始发黑的感觉,那是实实在在的眼前发黑,仿佛额头的前方有片阴影,他稍稍抬一抬眼皮,那阴影就变得更加浓重。 其他人不知什么时候都跑在了他的前面,不过林思申倒没有不好意思,因为班上还有个戴眼镜的周胖子,那人势必会挽救他不致成绩垫底的颜面。林思申咬了咬牙,只希望自己可以坚持到终点。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体育老师大声地喊了句,“一圈半!” 林思申隐约听到那数字,只觉得之前的那点自我安慰立刻变成了可笑的嘲讽,别人都快自己一圈了……他不得不用力迈动了双腿,至少,再晚一点被追上吧。 只是,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稳重又扎实,带着不竭的力量似的,显然是在加速,那频率完全不是林思申的步伐能比的,他只和那脚步声对抗了几秒,就自动败下阵来,速度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索性等着被身后的人超越。可他没想到,那脚步声终于近到耳边时,自己的身体也同时被对方撞了一下——右边的手臂到肩膀整个被重重地甩到,他完全没有防备,身体重心发生偏差后,脚下一软跟着就摔倒在了地上。 膝盖擦向地面时,皮肤和沙砾的接触之下发出了一声并不清晰的钝响,林思申疼得当即眼前彻底黑了过去。好在,他的双手撑住了地面,仅剩的意识用在了维持身体的平衡上,缓了两秒,他才终于又找回了视线——眼前,有一只手向他伸了过来,那手腕上戴着的红色护腕分外刺目,看来有些眼熟,而他的鼓膜间仿佛安置了一层屏障,令对方发出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无法听得真切。 林思申努力闭了闭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才勉强抬起头来看向向他伸出了手的人。 竟然是强磊。 “你没事吧?”强磊已经蹲了下来,看着双手撑在地上的林思申。 林思申不得不摇了摇头,脑中意识恢复了大半,此时看见强磊,看见强磊戴着的护腕,只觉得心中越发地混乱。 “还真是一撞就倒啊?”强磊径自将手伸了过去,想要扶起林思申。 林思申听出那声音里的笑意,之前的尴尬几乎立刻变便转为了怒意,他一把挥开了强磊的手,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 “你的膝盖破了,我带你去医务室。”强磊看向林思申腿上的伤口,微微皱起了眉。 “没事。”林思申生硬地说了句,刚想迈开步子走,就见体育老师已经赶了过来。 “怎么摔成这样?撞人的那个,你怎么跑的?” “老师,我不是故意的。”强磊挺诚恳地说。 “行了,赶紧带到医务室处理一下吧,”体育老师无奈地甩了甩手,又问林思申,“骨头没事吧?” 林思申下意识地摇头,尽管伤口有些疼,但他知道应该还不致伤到骨头。而强磊已经顺势架起了他,对那老师说了句,“我带他过去。” 老师面前,林思申没了拒绝的理由,只得任由强磊摆布。 医务室在教学楼的一楼,从操场过去有段不短的路程。 强磊撑着林思申一路上倒是没再开口说话,两人都是刚刚跑了一千多米的,浑身出了不少汗,此时靠在一起走着,几乎都可以感觉到对方略高的体温——那体温令林思申难堪,某天夜里的记忆又浮现在了脑中。 “我自己能走,你不用这么扶着我。”终于,林思申挣开了强磊的手,他的脚步因为疼痛的叫嚣而略显蹒跚,但也并不是不能独立行走。 “别这么敏感,我只是负责把自己撞了的人送去处理伤口而已。”强磊看了他一眼,不再强行撑扶。 两人于是就这么并排走着,中间慢慢拉开了些距离。 林思申努力想走得快一些,可脚下却终究没什么力气。 医务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人。 强磊喊了几声“老师”,终于放弃地决定自己去找药水。 林思申这一整天都觉得自己状态不对,此时走到了医务室他已经累得不行,不得不在候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腿上的疼痛加上之前跑步时的体力消耗令他整个人昏昏沉沉。他用手撑住了额头,皱着眉闭上了眼睛,再没有精力去管强磊在干什么。 “哎,找了半天只找到这个碘酒,我帮你擦上吧。”不知什么时候,强磊站在了他的面前,将手上的小药瓶晃了晃。 林思申抬起头来看他,脑子有些空白。 强磊见他不说话,径自蹲了下去,“我没干过这事,疼的话你忍着点。” 林思申的膝盖从来都是多事之地,小时候就曾经摔过无数回,而此时,前几个月才在陈璠面前摔出的疤痕还依稀可见,上面又因为这次的摔倒而擦破了几道血口子。 “你这膝盖真不能看。”强磊把浇了药水而变得饱满的棉签三根并作一捆涂在了林思申的伤口上,边涂边摇头。 药水接触皮肉的一刹那,林思申已经疼得倒吸了一口气,此时他只剩下咬唇摒息的份,根本没了跟强磊辩驳的力气。事实上,他也不想和强磊多说什么——那人手上的护腕红得刺目,令他想起当初和陈璠买下它时的情景。而想到陈璠,他又开始苦恼,早上的事根本就还不知道会怎样。 “你发什么呆?是在看我的护腕吗?”强磊看着他,扬了扬嘴角问。 “啊。”林思申随口应到。 “不用有压力,我也只是上体育课时才戴,物尽其用。”强磊说着,扔了手上的棉签,又新换了三根。 林思申尴尬地收回了视线,看向自己腿上的伤口,那伤口的中央还有些灰尘,顽固异常,在一片被碘酒涂过的粉红肉色间兀自深欠。强磊微微拧了眉,似乎决定和它们奋战到底,将手上的棉棒拉开了倾斜的角度,想要把那些灰尘清理下来。 林思申看得心惊胆战,终于在那人一个稍稍地用力下忍不住低喊了声,“你……轻点!” 强磊忙抬起了头,抱歉地看向林思申,“不好意思啊,我说了没干过这个,你得忍着点。” 林思申无奈,只得点了点头。 强磊朝他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这一次,按下棉棒前,他轻轻朝那伤口上吹了吹。 这动作令林思申不由晃了神,眼前仿佛时空穿梭般,换上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人埋头专注,也是这么一边吹着气一边为他擦拭伤口…… 不多时,强磊终于收了手,一派轻松地说了声,“总算弄干净了。” 只是,抬眼间,他的目光和林思申的视线对上,林思申那出神的样子全被看在了他的眼底。 然后,他若有所思地收起了笑。 “你干嘛这么看我?”强磊问。 “怕你……又不知轻重。”林思申支吾着回答,急忙自己站了起来,想要离开。 “逃什么?我又不会把你怎样。”强磊一把拉住了他,盯住他的眼睛,仿佛要把他看穿。 “我不怕你把我怎样,我只是要回去了。”林思申努力镇定,可心里却对眼前的人究竟会不会把他怎样并不确定。自从开学以来,他就一直在躲着这个人,不去看他不去惹他,虽然对方什么也没做,却仍令他有种难言的顾虑。 毕竟,他们曾有那样的一晚…… 几秒的对视下,强磊终于收敛了目光里的锐利,放低了些声音,“你脸色不太好,放学我送你回家。” “不需要,我自己可以走。”林思申拒绝。 “好不容易王鹦枝不在,这个机会也不给我吗?”强磊反问,嘴角扬了扬。 “随你便。”林思申只觉脑子里有根神经一丝丝地抽痛着,令他无力和眼前的人僵持下去。 放学时,强磊果然践行了自己的“承诺”,跟在了林思申的身边。 林思申也不去管他,只顾着自己走路。一路上,他的身体都轻飘飘的,腿上的伤口摩擦着校服的裤子隐隐作痛,路上正值下班高峰,他集中了神智才避免了好几次被赶路的人撞上。而那个推着自行车走在他旁边的人就那么看着他,在他每次“脱险”时对他微笑。不过,除此之外,强磊倒也不说话,几乎一路沉默,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回橡胶厂,也没有问他到底要去哪里,只是跟着他。这样的沉默林思申虽然不习惯,却也觉得最好不过。 也许,这人真的只是出于负责任的态度,送他回家吧。 可到了租屋的巷口,林思申却再也镇定不起来——他已经一眼看到,陈璠的车停在他家楼下,而陈璠,靠着那车门站着,不是在等他是在等谁? 林思申几乎立刻转过了身,对强磊道,“我住的地方到了,你回去吧。” “这里离学校倒是挺近的。”强磊也终于开了口,他顺着林思申之前的视线向里望去,然后,看见了林思申看见的人。 “那人是……”强磊微微皱起了眉。 “是我邻居,你们见过……他来找我,你可以走了。”林思申忙道,眼里有难以掩饰的慌乱,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不知道陈璠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在这里等他,而眼前的这两个人,潜意识里,他异常地抗拒他们碰面。 陈璠已经看见了他们,向这边走来。 林思申顿时没了声音,心提到了嗓子眼。 “陈哥。”强磊先开了口,是笑着在和陈璠打招呼。 “你是……”陈璠看向强磊,认出了他却叫不出名字,“……小申的同学。” “强磊。” “啊,是的,上次你买了我的磁带。”陈璠勉强笑了笑,却又将目光投向了林思申。 “今天功课忙吗?”陈璠问他。 “不忙。”林思申咬了咬唇,道。 “那一起吃个晚饭吧。”陈璠神色严峻,眉头始终是轻蹙的,他又转向强磊,问了句,“要不要一起?” 强磊显然看出了陈璠没有那样的“诚意”,于是摇了摇头,“不用,谢谢陈哥,他不太舒服,我只是送他回来,这就走。” “你不舒服?”陈璠看向林思申,发现他的确是苍白着一张脸。 “没,没有……只是上体育课时摔了一跤。”林思申摇头,心里乱成一团,他不敢看陈璠,不知道他说的“吃个晚饭”到底是什么意思,此时他就像一个即将等待宣判的杀人犯,心里忐忑却又了无希望。 “能走吗?”陈璠打量了一下林思申全身,确定他没有大碍时,又问了一句。 “能。”林思申的声音轻不可闻。 “那走吧。”陈璠说完,径自走向了他的车。 林思申站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挪动了自己的脚。临走前,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强磊,发现那人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并不因为陈璠的忽视而介意。 “你回去吧。”林思申无力地说了句,已经没心情再去顾及其他。 55. 陈璠沉默地开着车,在A城大大小小的马路上绕了好几圈。林思申坐在副驾驶,局促难安,却不敢开口说话。夜色渐渐降临,终于,陈璠的车速慢慢减了下来,停在了一个巷口的路边。那巷子林思申认得,是以前陈璠摆摊时的那个,广场后的小夜市。 林思申自己打开车门走了下来,跟在陈璠的身后。因为自小认识,所以他比谁都了解陈璠,如果不是心情极度不好,他不会这么沉默。林思申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就怕陈璠突然一转身问他,“你他妈是不是喜欢我?” 但陈璠什么也没说,只是埋头朝前走,也不去看身后的人到底有没有跟上。而林思申,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上还有什么伤口,他跟在陈璠后面,只盼着地上可以突然裂开一道缝,把自己吞进去。 终于,陈璠似乎走到了目的地,他停了下来,对着跟前的人喊了句,“小梅!” 林思申抬起头来,才发现陈璠把他带到了从前他们来过的路边摊前,当然,现在,那小摊的主人已经成了陈璠的……女朋友。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叫小梅的女孩对陈璠微微笑了笑,又看了一眼林思申,便转身继续在小摊后面的煤炉上忙碌起来。天色不早,摊头上已经有几个人在吃饭,看上去都是附近路过的上班族,零零落落坐着,吃着炒饭或是炒面,简单又匆忙。 陈璠挑了离女孩最远的一个小圆桌坐下,把腿边的凳子踢到了林思申的面前。 林思申此时反倒镇静了下来,有种死到临头悉听尊便的放弃。他闷着头坐下,只等着陈璠开始撕掉他的面具,扯开他心里最不堪的地方…… 然而陈璠仍是没说话,直到小梅端了两盘菜上来。 “两瓶啤酒。”陈璠对她说。 那女孩温顺地点了点头,很快便把开好了瓶口的酒拿了过来,然后远远走开。 陈璠兀自倒酒,这次,他也给林思申倒了满满一大杯。 “先吃点东西。”陈璠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 林思申也不多说,顺从地拿起筷子,直接把盘子里的菜夹了一大口塞进嘴里——那菜刚炒好出锅,烫得他只觉得从喉咙一直灼烧到心里。 他想起自己一天没吃东西,此时是该先喂饱自己再说。 那菜的味道其实挺清淡,只是林思申现在吃来味同嚼蜡,某天陈璠说“她的菜做得真好”时的神情在他眼前适时浮现,不觉令他又提醒自己应该更加多吃几口,不辜负美味。 陈璠见他吃得这样起劲,也不再招呼,两个人相互闷着头吃了好一会儿。 终于,在又一盘菜被端上来而端菜的人离开时,陈璠猛地将桌上的那杯啤酒仰头喝光,像是口干了很久的人急于解渴似的,就那么把酒当成水样的灌了下去,再拿下酒杯来时,眼睛有些充血般的红。 林思申知道他终于要说话了,手上的筷子默默放在了桌上。 他等着。 “你是真的喜欢王鹦枝吗?”陈璠开口,眼睛直直看向林思申。 林思申回视着他,只是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或者他该直接一点,回答陈璠:我喜欢你。 但他还是犹豫了……犹豫了几秒。 而就在这几秒的时间里,陈璠已经再次给自己倒了杯酒,并且喝光。 “她都跟我说了。”陈璠的声音里透着无奈。 林思申微微睁大了眼睛,下午跑一千五时的感觉又来了,有口气梗在他的喉中,令他呼吸困难。 “她说你是为了让她爸把我弄出号子才答应跟她在一起的?”陈璠的眼睛通红,语气不重,却带着质问的神色。 林思申的双手在裤子两侧摩挲着口袋的边缘,仍然迟迟开不了口。 “说啊!”陈璠加重了语气,直直盯着林思申。 “是。”林思申不得不答。 “看来你还真够哥儿们。”陈璠冷哼了一声,那话里的“哥儿们”让林思申如坐针毡。 “你知道吗,你这样……不是帮我,是让我抬不起头来,我宁愿去坐牢!”陈璠说着,又闷了一口啤酒,“你要和她在一起就在一起,现在,倒好像是委曲求全,为了我才勉强自己。我吧,说得伟大点,放手让她跟你在一起,是成全,是拿得起放得下,本来我还觉得自己挺男人的,可现在,倒变成了我欠了你,是你忍辱负重,为了我和我女朋友在一起……真他妈可笑!” 陈璠苦恼地笑着,将手重重搭在了林思申的肩头。 “王鹦枝是跟你……这么说的?”林思申燃起了心底的最后一丝“期望”,犹豫地开口。 “还要说得更直白些吗?早上我拦住她,她哭呢,然后冲我喊,说你是因为我才和她在一起,说我的好兄弟为了救我什么都愿意为我做,说你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她……林思申,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真了不起,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啊!”陈璠摇头,神情沮丧,看向林思申的眼里全是郁结的无奈。 小梅走了过来,将一盘炒好的小青菜放到了两人的面前,临走,手不经意地放在了陈璠的后背,轻轻地拭过。 这小动作没有逃过林思申的眼睛,然后,有些话就那么仿佛不需要腹稿般,从他口中“自然”地说了出来:“王鹦枝说的不是全部,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一直没有借口跟好朋友的女朋友在一起,陈璠,对不起,我承认我很自私,我是想和王鹦枝在一起,你只是成了我原谅自己的借口,我这么说,你懂吗?” 这么说你懂吗?你最好不要懂,你也懂不了。 林思申说完,低下头,鼓起勇气才端起桌上的酒杯猛地灌了自己一口,那酒杯太大,即使想充好汉,他也一口气喝不光里面的啤酒,纵使现在这样,他也快呛得咳出来……当然,他忍住了,因为陈璠正看着他,仿佛在思考他的话的真实性。 林思申任他看着,甚至,嬉皮笑脸地弯了弯嘴角。 “她说你不是真的喜欢她。”陈璠微微蹙起眉,认真地问。 “女孩子生气时的话你也信?”林思申又笑了一下,将自己的杯子碰向陈璠的,“陈璠,你现在是在反悔吗?” “反悔什么?”陈璠不举杯,看着林思申又喝了一口酒。 “反悔把王鹦枝让给我。”咽下那酒,林思申只觉得啤酒简直苦得没边,他再不要吃下一口。 “操!”陈璠唾了声。 “说真的,”林思申慢慢收起了戏谑的神色,他也不知道这晚怎么可以在陈璠面前表演得这样自如,大概是之前太紧张而现在太庆幸,庆幸之余又有失落,总之,复杂的情绪下呈现出来的状态意外的游离,因为游离而变得放松,轻轻松松就可以扯出无数的理由来为自己圆谎,来说服陈璠,或者说,来压制他的怀疑,于是他接着说,“她的脾气你应该了解的吧,比普通女孩子更在意被在乎,自信却也更加自卑,我曾为了帮你去求她,而没有最开始主动和你竞争,她一直介意……但是,陈璠,这些现在已经是我和她之间的事,而你,早就原谅了我的,不是吗?” 林思申说完,这一次,轮到陈璠笑。 他边笑边摇了摇头,然后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是啊,是我多管闲事。说来,我该谢谢你,把我救出来。” “如果是朋友,就别说这样的话。”林思申终于低下头去,声音低了下去。对他质问和怀疑时的陈璠他都可以应对,唯独这样落寞而又无辜,被他再次欺骗却还要感谢他的陈璠,令他无所适从。 但无论如何,要坚持到最后。 林思申再次抬起头来时,刻意地朝炉火边忙活的女孩看了过去,然后扬了扬嘴角,对陈璠道,“嫂子的菜做得很好吃。” 陈璠微微怔了一下,但很快便领会了林思申的意思,他低头夹菜,一时有些沉默。 路边摊陆续又来了几个客人,摆出的三四张小桌子慢慢坐满了人,夜市也已经开始了,小街上热闹异常。 林思申和陈璠又闷头吃了许久,其间,陈璠又要了两瓶啤酒,到最后,林思申倒是没怎么喝,而陈璠几乎快醉了。 “我要回去了,明天还得上课。你今天准备怎么样?”当肚子里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时,林思申问向陈璠。 “我在这儿多待会儿,晚上帮着小梅收收摊子。”陈璠的呼吸有些粗重,意识却还是清醒的。 “别开车知道吗?”林思申点了点头,他实在说不出让陈璠住到他那里的话。 “放心,这儿有人管着,你回去吧。”陈璠颓然地低着头,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林思申不忍看他,于是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小申,回去路上注意点。”陈璠忽然伸出手来,拉住了林思申的手腕,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顿饭,你请还是我请?”林思申故作轻松道。 “哼……”陈璠笑了笑,“你跟我吃饭有不是我请过吗?放心,我和你嫂子这顿还请的起。” “那好,我吃饱了走人了。”林思申挣脱了陈璠的手。 “小申,”陈璠又喊他,“对王鹦枝好点,她也挺可怜的,她爸那儿,改天我也会去谢,我不会欠她人情,你们该怎样还怎样。今天,就当我多事了……” 林思申咬了咬唇,勉强笑了一下。 而陈璠却忽然站了起来,双手都搭在了他的肩上,“还是咱们小时候好,没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除了你就是我,除了大头顶多是袜子……” 听着陈璠说这话,林思申忽然地就觉得两眼发酸,可在一边看见他们两个都站了起来的小梅已经走了过来,她大概注意到林思申要走,于是过来打招呼。林思申勉强把心头的那阵难受强压了下去,微微笑着看了看眼前的两个人,说了声,“谢谢招待!” 终于离开时,陈璠在他身后喊了句,“改天一起去后山啊!” 这晚,林思申顶着一胃的翻腾走回住处,路上的车辆来往疾驰,晃得他直觉得头昏。从夜市小街走回学校附近他的住处,要路过他每次回橡胶厂等车时的车站。他在那车站下,终于没忍住,扶着站台边的垃圾桶吐了个天昏地暗,食道被胃酸刺激,呛得他咳嗽不止,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好不狼狈。所幸,路上并没什么行人,纵有几个,也都匆匆赶路,没空理会夜晚街角的陌生男孩,兴许,他们也只当他是不良少年吧。 林思申胡乱摸了把脸,终于攒起了点力气继续赶路。眼前的路口,他需要过马路,那里曾是有一次他终于“撞”到08642的地方,那时,陈璠开过去后又折了回来,在路的那一边等他,他跑过去没注意到正向自己驶来的一辆面包车,虚惊一场后,终于奔到陈璠的身边,陈璠说我被你吓了一跳……如今就站在这同样的地点,时节已暮秋,可那一幕却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似的,林思申不明白,为什么那人一点点的“施舍”,就够他这样回味。 他讨厌自己这样的多思与优柔,可是今天没有短痛的坦白是不是就意味着未来还会有长痛的纠缠?如果这时也来一辆疾驶的车,他真希望那车就这么从他身上碾过去。 可惜,在他要过马路的这个当口,路上空空荡荡,甚至连远处的车灯也看不见一盏。林思申放弃地笑了笑,埋头走了过去。 第二天,当林思申再在学校见到王鹦枝时,对方没有理他。但他终究还是鼓起了勇气,走到女孩的跟前,对她说了句,“不是你想的那样。” 王鹦枝看了他好一会儿,教室的走廊上,直看得路过的同学纷纷向他们注目。 “我以后周末也不回橡胶厂了,功课太忙,一起好好准备期中考试吧。”林思申又说了一句,语气尽量地温柔。 “你有信心考好吗?”很久,王鹦枝问。 “不知道,不过,我会尽力。”林思申想了想,照实答到。 王鹦枝咬着唇,终于点下了头,然后独自走进了教室。 56. 准备期中考试的日子,对林思申来说充实又平静。 他彻底不回橡胶厂的家了,母亲见他这样,只以为他一心扑在了学习上,于是也全力配合支持,每天下了班就赶到租屋去为儿子做晚饭。林思申心疼她辛苦,跟她商量着让她一次做好两天的饭,饭菜放冰箱里第二天他热一热可以吃,这样不用每天跑。女人拗不过儿子,终于答应,于是隔天去一次,去的那几天总是把菜做得丰盛富余,生怕林思申饿着一点,或是营养跟不上。 而林思申,也的确把心投在了学习上,每天除了上课回到住处就是看书做题。当然,他的身边少不了王鹦枝。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两人又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一道同路上学放学,一起中午食堂吃饭,课间,偶尔讨论题目。林思申努力做到他能做的最好,比如,不吝啬自己的微笑,不忽视女孩的任何一点情绪,甚至,放学路上,主动牵起了她的手。 林思申反复告诫自己,这是为了弥补。 至于究竟亏欠了对方什么,他想,大概是承诺后的无法践行吧。 王鹦枝显然是愉快的,林思申牵起她的手时,她低头浅笑,双颊泛红,那脸上的光彩是这个年纪的女生只有在喜欢的人面前才会有的动人。然后,当他们就这样牵手在马路上走过时,有人朝他们投来艳羡的光,有人虽然惊讶于他们的年少却仍然抱以微笑。班主任在期中考试前,终于找了两人分别谈话,但他们想好了一致说辞——不会影响学习,老师的脸色不善,只叮嘱两人好自为之。 一切都像一对普通的小恋人之间该有的那样。 之后期中考试,两人的成绩虽没有名列前茅,但在零班也分别进了前十。于是,大人们索性暂且听之任之,而林思申和王鹦枝,依然努力地维持着他们刻意营造的相处模式。 知道成绩这一天,两人似乎都微微松了口气。为了庆祝,王鹦枝跟着林思申去了他的住处。林妈妈前一晚做好的饭菜被王鹦枝通通关进了冰箱,她竟然独自去菜场买回了一堆菜,在厨房忙活了半天,然后变戏法似的弄出了一桌看上去不错的四菜一汤。 叫林思申吃饭时,女孩穿了林思申妈妈的围裙,搓着手上尚未擦干的水,在那碎花棉布上随意地揩了揩。 她只说了句,“开饭!” 那一瞬间,林思申忽然感觉有些害怕,仿佛心里有一丝始终紧绷的线,那么不经意地就被扯断了——扯断那线的,是一种叫“也许以后会这样一辈子”的,恐惧。 那晚林思申很紧张,他害怕王鹦枝吃完饭后还是不离开,他甚至想到如果她放下碗筷,然后脱去围裙……如果那样,他想他一定会投降,不是对这女孩,而是对心里一直以来叫嚣着“停止”的那个恶魔投降。 但好在,后来证明,那只是他的一场虚惊。 王鹦枝洗涮好了碗筷,收拾完了厨房,便温柔地对他道了再见。说再见时,又再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林思申想到一句歌词,“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眼底”。 所以他躲闪了,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别处。 期中考试结束不久,零班的奥赛辅导课程开始了。每个周六,从前的周考取消,班上的三十个人被分成了十人一组的小班,分别根据自己的报名进行数、理、化的竞赛培训。 林思申参加的是数学班。尽管他更喜欢物理,但选数学是他早就想好的,因为王鹦枝的强项是化学,而他怕她因为他选物理。 可是,进数学班教室的第一天,林思申就后悔了。 强磊坐在老师刚排好的位子上,对他笑了笑,道:“竟然是同桌,真是有缘。” 林思申皱了皱眉,那一整天,他都没彻底专下心来听课。强磊坐在他旁边,似乎也不太想认真听讲,有时托腮看书本,有时干脆肆无忌惮地看他。林思申从未和强磊这样近距离的相处过这么长的时间——在人前——因此他也格外膈应。天气渐渐变冷,那人穿上了红色的耐克大衣,只是,现在,他坐在这人的旁边,再不会搞错任何一点什么。 放学时,王鹦枝没有像往常一样等他同路回家——周末王鹦枝要回橡胶厂,于是林思申独自收拾书包准备离开。这个时候,强磊仍不忘打趣他,问了句,“怎么,今天不和王鹦枝一起?” 林思申看了他一眼,懒得回答,提腿便走。 谁知,那人又在身后似不经意地问,“还是今天和陈哥有约?” 林思申不得不转过头,他审视地看向强磊,眼中因为心里的警觉而刻意表现出冷漠,强磊的脸上始终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他看不透也不想再去猜,于是,他说,“关你屁事。” 接下来,林思申开始更加刻意地回避强磊。 之所以说更加,是因为之前他已经尽量地避免着和这人的接触,上课时不看讲台上喊起立坐下的人,下课时不去有这人待的任何地方。王鹦枝的“陪伴”多少缩小了林思申与这人的交集,但在奥数辅导班上的失策却令林思申终究避之不及。 挨到又一个周六,他仍要继续走进那间教室,坐到那人的身边。 这一次,强磊上课时恢复了状态,很认真地在听讲,甚至对台上老师提出了好几次质疑。奥数班集中了全校最好的几位数学老师,他们就各自擅长的领域对学生们做专题辅导,因为擅长,所以那老师对他的质疑很是不满,但在终于解释清楚后,仍勉强地表扬了他几句,说他思维敏捷、胆大心细。 老师的表扬听在林思申的耳朵里,只觉得像是提醒:也许自己对于陈璠的种种,这人早已洞察了几分吧,上个星期他甚至已经给出了暗示的威胁了。当然,他威胁自己什么,林思申还没有想通。 在整个奥数班的课上课下,强磊就那样,偶尔对他戏谑微笑,偶尔对他不经意地凝视,但更多时候,这人是专注于学习的,反倒令林思申觉得自己成了自作多情的那个。 一次上课,林思申记笔记时,强磊忽然打开了他的文具盒,然后不期然地看到了文具盒里那只陈璠送给他的笔,那笔曾被他亲手扔过,在笔盖处,有个一眼就能看见的磕痕。他就那么理所当然地,将笔拿了出来,握在手中。 林思申想从他手里抢过那笔,却碍于老师在前不敢轻举妄动。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强磊,希望自己的眼神能够再锐利一些。 强磊不为所动,径自拔开笔盖,有恃无恐般,竟拿那笔使用起来,然后在林思申的注视下,又举起手来,对老师提起了问,手上的笔自然地指向黑板上的演算,讲得头头是道。 林思申的手在课桌下握成了拳,直觉得自己就要被这人逼疯。 下课时,他终于一把抢过了自己的笔。 “你父母没教过你吗,拿别人的东西前要先得到允许。”林思申把话说得义正言辞。 “本来不想的,可就在我眼皮底下,没忍住。”强磊耸了耸肩,那样子,只让林思申觉得一股纨绔子弟作风扑面而来,他觉得自己从没认清过眼前这人。 于是,将那笔妥当地收进文具盒,又将文具盒收进书包,他决定不再对这人多费唇舌。 “真的是情侣笔吗?”强磊忽然问了句。 “是。”林思申昂起头。 “哦,”强磊象征性地点了点头,然后扬起嘴角笑了一声,“不用担心,上次因为它弄得你受伤,现在不会。我只是,单纯想用一下你的宝贝钢笔,别介意。” 这一天走出校门时,林思申看到了几个人——大林,吴兰,黄灿他们,尽管已经许久不见,但他仍一眼认了出来,那些人靠在一辆过于招摇的越野车旁,显然,是在等人。 林思申扣低了头,加快脚步想要走过去,可终究,耳边还是有声音响起,“磊子——!” 吴兰的声音清亮有特色,是对着林思申身后喊的。 林思申稍稍松了口气,却在下一秒,真正被一个声音喊住了—— “哟,这不小林吗?” 说话的人在他身后只上前了几步,一下拉住了他的手臂。 “我是Darling啊!”那人说得像是许久不见的老友,正是叫大林的那位。 林思申皱着眉头,只看了他一眼。而强磊在他身后,看着他。 “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啊?我那儿可是还有你一张照片呢。”大林努了努嘴。 林思申几乎立即瞪大了眼睛,对方的后半句话令他陡然想起许久前的一幕,他求证般地看向强磊,他答应过的,要毁掉。 而强磊,似乎会错了意或是刻意地回避,他将林思申的求证只当成求助,慢慢走了上前,推了推大林的手臂,示意他放手。 “人家赶着回去看书,跟你不是一路的。”强磊拉开车门,径自坐在了后座上。 其他人见强磊这样,也不多说,陆续上了车。司机大林是最后一个,关门前,他又拍了拍依然杵那儿不动的林思申,颇有几分“好自为之”的意思。 一帮人绝尘离去时,林思申终于有些回过神来,他只觉得手指发凉,莫名焦躁。那次被吻后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身体上,束缚了他的灵魂,那不是全身通电酥麻柔软之类,而是灰暗窒息绝望恐惧。 他想到那张照片,那照片里的画面必是和他此刻脑中的那幕重合的——他所有不堪地回应一定一览无遗地定格在光线下。 接下来的好几天,林思申都心神不定。有几次,他都差点就要走到强磊的课桌前,差点就想对他说,“那照片,请你还给我。”可是,他当然是没有勇气去这样做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并且,凭他对强磊并不算深刻的了解,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只会“打草惊蛇”,那人一向只爱和他对着干。 于是,他强迫自己忍耐。 也许只是他想多了,只是一张过去许久的照片而已。 同样的几日,王鹦枝似乎心情也不好,难得见她脸上出现笑容。林思申一度紧张,以为自己的什么又被她察觉了,但似乎女孩的心情并不是受他影响。 周四放学时,他和王鹦枝一起,碰到了在校门口等女儿下课的王鹦枝的父亲。和上次一样,王鹦枝对他表现出了极度的厌烦,一开口便再次质问他“为什么要到学校来”,仿佛她那位父亲罪大恶极根本不该到学校来“败坏”她在同学中的清誉一般。 林思申尴尬站在一边,只希望这次也快些像上一次一样,以父女俩驾车离开告终,这样,他便又可以获得片刻的自由。 “鹦枝,你太霸道!”王鹦枝的父亲一声低喝打断了林思申的思绪,男人的脸上已经有些怒意,对满脸出离跋扈表情的王鹦枝表现出了极大的忍耐。 “我只想好好安静读书!”王鹦枝也提高了声音。 “我妨碍到你了吗?”男人切齿。 “你认为没有吗?”王鹦枝冷笑。 林思申悲悯地看向这对父女,心里不得不慨叹和睦关系一旦被打破想要正常相处竟会变得如此困难。如果有一天,他忙碌的父亲也能抽空来学校接他放学,他一定会欢天喜地吧。 当然,他不怪父亲,只怪自己。 而此刻,他只能沉默地站在这好端端争执起来的父女身边,等着他们争吵结束,然后携手离开。 果然,最后是那位父亲让了步。他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无奈地走进车里,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向林思申招呼示意。 而王鹦枝,却并没有跟他一起走进车里。 当那黑色轿车已经离开时,王鹦枝才疲惫地对林思申说了句,“我们走吧。” “你们的关系……怎么恶劣成这样?”林思申忍不住问,问出来后便又忍不住内疚,如果关系恶劣成这样还要每日住在一起,如果王鹦枝只是想每天和他同路……那牺牲未免太大。 “其实也还好,比你想象的要好一些。我只是……”王鹦枝的话听上去像嘴硬,但此时她脸上之前的跋扈已经散去大半,只剩了无助的落寞,于是最后那句,起了个头便没了声音。 林思申体谅地笑了笑,有些不自然地伸手去刮了刮女孩的鼻子。 从前,陈璠也爱这样,在他不开心时,或捣捣他的头发,或刮刮他的鼻子,或者,干脆一拳撞上他的肩胛骨,当然对女孩不能太粗鲁,于是他只思量着选了这个方式。那手伸出去时掩饰不住的僵硬,但女孩却在感知了他的这一动作时,一瞬间整张脸都低了下去。 纵使林思申对女生的心思不甚敏感,此刻也知道她是在娇羞。 于是他不得不将目光也移向了别处,想掩藏自己的尴尬和局促,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看见一个背着双肩包骑着蓝色跑车的背影从眼前一晃而过。 这一天,林思申回到家,如往常一样吃完了母亲前一晚做好的饭菜,简单洗漱后便坐到桌边看书。他这晚的学习效率终于比前几日要高了一些,扎扎实实几道大题后,再抬起头来已是晚上十点。 他准备起身去喝口水,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林思申心里一阵紧张,上一次,比现在更晚一些的时候,陈璠站在门口对他说,“借地过一宿”。 但无论如何,他房间的灯是开着的,装死都是徒然。 于是,他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大门打了开来,门外站着的却是强磊。 冬夜里,那人一身风尘仆仆,在看到林思申时长长舒了口气:“我跟自己打赌,只敲三户人家的门,不是你的话就算了。” 57. 林思申疑惑地看着强磊,一时对这大半夜出现在门口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心里是稍稍松了口气的,毕竟,不是陈璠。 “不请我进去吗?”不等林思申开口,强磊已经扶着门把手,将门开得更大了些。 “这么晚了,你找我?”林思申皱眉,这时才担忧起强磊的来意来。 强磊丝毫不客气,径自弯下腰脱鞋,然后笑着看着林思申,走了进去。 林思申不得不跟在他身后,心里没来由地忐忑。 “你一个人住这儿?在写物理作业?”小屋不大,强磊环顾客厅四周后,只几步就走进了他的房间,他朝桌上林思申之前正做的习题册看去,随意地翻了翻并问。 “有什么事情吗?我准备睡了。”林思申冷冷道,站在房间门口一副防备架势。 “你怕我?”强磊笑了笑,林思申才发现这人在微微喘气,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你说过,你不是那么固执的人。”林思申扬起了下巴,看向坐在自己书桌前的人。 “可是不甘心啊……”强磊不看林思申,却摇了摇头。 林思申一瞬间紧张起来,死死盯着强磊,而强磊已经抬起了头,并且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他面前。房间里只开了盏台灯,桔黄的灯光被那人的身影挡住大半,林思申能看见的,只是背光下那人灰黄的脸,五官棱角分明,眼神锐利而暧昧地望向他。 林思申不自觉地退后半步。 “你不累吗?”强磊却凑近他,又问了句,“和王鹦枝在一起不累吗?” “不累。”林思申侧过脸,简短答到。 “你根本就不喜欢女生,你不知道自己跟她在一起时表情有多痛苦,你和她牵手,你碰她的脸,你是不是还吻过她……这些,做起来不觉得难受吗?”强磊伸出手,掰过林思申的下巴强迫他转过脸来。 林思申一把将他的手挥开,却被对方逼到墙角无路可退。 强磊的气息直扑到他的脸上,胸口重重起伏,此时已经不像之前是因为奔波,他稍稍低着头,将眼前人的脸锁在他的视线之下。 林思申根本无法回答他提出的问题,这样的距离让他只想骤然推开这人,然后狠狠给他几拳——即使没有胜算,也不能让他小看了,当他什么,半夜进来肆意侵犯的小女生吗?林思申的手已经准备要扬了起来,可是那起伏只在身侧,在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时便僵硬了。 不能激怒他……林思申的手握成了拳,紧紧、紧紧地悬在半空中,强磊尚未看见的地方。 强磊看的只有他的眼睛,“如果,一样是在一起,不如考虑一下我?” “你说什么?”林思申回视强磊,却发现对方意外的认真。 只是那认真似乎只持续了几秒,然后他又道,“你和我接吻,和我做爱,至少是比和王鹦枝愉快的吧?不是吗?” “所以你现在站在这里,只是为了问我要不要跟你在一起?”林思申深呼吸了一口,不想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太颤抖。 强磊不说话,沉默表示承认,而承认之后便意味着,他现在是在祈求答案。 林思申心头没来由地定了定,害怕的不应该是自己。 于是,他终于挺直了身体,将眼前的人推开,他径自向前走,绕开强磊后灯光变得明亮起来,他走进那光里,直觉得眼睛被刺得睁不开。 “和你在一起?……”林思申重复了一句,才转过头来看强磊,“怎么在一起?和王鹦枝一样吗?上下课一起同路回家?中午一起你等我我等你食堂打饭?课间一起牵手逛校园?这些,你不怕吗?” “我怕。”强磊点头。 林思申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 “我怕,是因为我可受不了那样粘着,”强磊走到林思申面前,勉强扬了扬嘴角,“可是,为什么你觉得在一起就该以这样的方式呢?两个人在一起并不是为了给谁看,不是表演。小申,你不累吗?也许,你可以试着接受一下我,我自认为不是个太差劲的人,如果是我的话,做起有些事情来,你至少可以不用那么勉强自己。” “你是受不了自己被一个女生比下去吗?”林思申缓缓问,他原本想笑着问,却终究害怕笑容会激怒这个男生。 “是,”强磊答,但接着又道,“也不全是。我喜欢你,你知道的,所以我不想看你那样委屈自己,麻痹自己,去做一些愚蠢到极点的事。还有,我对自己尚存一点自信,或者说,也想和自己赌一把,赌你会不会有一天,这一天一定不会太遥远,你会喜欢上我。你看我多有自觉,我知道,你……目前还不喜欢我。” “我要被你感动了。”林思申装出动容的样子。 强磊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他深深吸了口气,似乎之前一鼓作气说完那番话后,便再也没力气去说之后的话,或者,林思申脸上的表情瞬间让他知道了答案,他将胸中的一口气长长吐出,看向林思申的脸上忽然多了一丝冲动后的颓然。 “所以,我被拒绝了?”他问。 林思申不说话,他低着头。 “或者,你再考虑一下?毕竟,像我这样了解你的人不多。”强磊又说了句,语气里有自我解嘲的笑意。 “好。”林思申忽然道。 “什么?”强磊意外地轻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我考虑一下,你给我一点时间。”林思申仍低着头。 强磊看不见眼前男孩的表情,但在对方说完后,复又叹了口气,他伸手按在了林思申的肩头,“以后说话一口气说完知道吗,我刚才差点以为你答应我了,心头一阵狂喜呢,原来只是答应考虑。你这是在引诱我你懂吗?让人为了你的那个答案不惜一切代价……” 林思申抬起眼来,却是瞪视着强磊,那人的话在他这里听来刺耳且更像威胁,他不得不提高了声音,“你说话公平些!我什么时候引诱过你?如果你觉得考虑也有错的话,那我……” 说到最后,林思申及时打住了自己,他的手在身下再次握成了拳头,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 “别说下去,”强磊也即刻开了口,“你愿意考虑,我很高兴。” 他甚至拉起了林思申的手腕,林思申在那一瞬间松开了拳头,不想让他看到,然后,手的僵硬带动了全身。 “不过,我等不了太久。”强磊最后在他的耳边说。 林思申已经不记得强磊是怎样离开他的小租屋的。 当他回过神来时,房间里空空荡荡,台灯灯光亮得有些泛白,书桌上的习题集他再也没心情做下去。强磊的这一通光临,与其说是告白,不如说是威胁,林思申想,也许是自己白天伸手去触摸王鹦枝脸庞的动作激怒了他,他当然不觉得那人是因为“喜欢”而生气,那个一直被众星捧月的人只是不能忍受“失败”而已。 而只要自己一天还和王鹦枝在一起,在他眼皮底下,他就难保什么时候做出出格的事来。 让人为了你那个答案不惜一切代价。 我等不了太久。 …… 林思申在心里反复思忖着强磊口中的那些句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这晚,他一直到后半夜才迷糊入睡,然后意外地,他梦见了陈璠。 这次的梦里,陈璠和他仍在初中时,陈璠还是那个咋咋呼呼呼前喊后在一众男生中唯我独尊的大哥,而他,还是那个下课也不愿出教室只窝在座位上看看书的好好初中生。 梦里陈璠叫他出去玩,站在他的座位旁边敲桌子等他。 梦里他似乎已经喜欢陈璠了,于是他大胆地仰头看身边的人,一直看,但不说话。他本应该心里砰砰乱跳,因为那样的凝视无异于表白,像这个晚上他从某人那里得来的凝视一样。但他又似乎明确地知道自己是在梦里,所以他有恃无恐地就那么看着陈璠。 陈璠也看他。先是疑惑,而后较真地跟他对视,期间稍稍有些不耐烦,可到后来,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于是那回视变得安静了许多。 两人仿佛两座雕像,在那梦境中夏日午后定格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教室里其他同学、老师都渐渐离去,久到窗外的鸟叫虫鸣都已经安静下来。 终于,陈璠对他笑了笑。 一瞬间,林思申的心中满足得开出花来。 那人没有说话,但他知道,那笑是接受的笑。陈璠还伸出了手,手背在他脸上轻轻拭过,温暖厚实,他脸上的笑不再是少年时他的笑,更像是父亲出事后,他有了沧桑感变成一个更成熟的男人的笑。 梦里,那笑代表接受。 林思申看着那笑,快流出眼泪来,他从没觉得自己的心和陈璠这样接近过,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而自己也终于不用再隐藏和掩饰。 也许是梦中情绪太美好,美好得林思申即使睡着也知道那不是现实。于是他舍不得睁开眼睛,浑浑噩噩地任那梦境继续。 梦里的后来,陈璠始终保持着那样笑着的与他心灵相通的状态,他们一起沉默地回家,一起在校园里的人群中彼此默契缄口,他们没有一句台词,但心里却满满地是甜蜜与满足。 梦里,没有任何别人。 58. 林思申醒来时已经是迟到的时间。 他怔怔坐在床上,看着狭小房间一屋子的空空荡荡,现实里根本没有笑容,没有夏天的微风,没有对视,没有那个人。 只是梦中余味还在他胸中涤荡不清,那样的甜蜜真是甜蜜啊。 从床上爬起来时,他只觉得头一阵阵发晕,甚至腿上一软,直接摔在了床头。他有些放弃地坐在了原地,不愿爬起来,很长很长时间来的支撑都仿佛前功尽弃于梦里陈璠的那一笑里。 林思申觉得自己累得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知在那地上坐了多久,脚开始发麻,麻得挪动一下都全身发疼。但他终于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拖着步子走到客厅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妈妈,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不想去上课。” 他不是逃课的学生,不上课,应该得到家长的同意,然后再由他们向班主任请个假。至于母亲的担心,他不是没有想过,可这次,他决定任性一次。 总之,不想去上课。 林思申的妈在中午前便赶到了小屋,见到儿子坐在书桌前正看书时,提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她径直走过去,一伸手便去量儿子额头的温度,然后反复看他的脸色。林思申哑着嗓子对她笑了笑,说自己有点感冒,想偷一下懒。 女人的心瞬间软了下来,转身便去厨房烧开水,煮鸡蛋面,然后从包里拿出了一些感冒药和消炎药,放在了林思申的床头。 “偷懒就该彻底一些,吃了面过会儿吃药,这药容易困,然后好好睡一觉。”林思申的妈语气轻松。 林思申忽然鼻头发酸,母亲的态度那样温柔。自从自己中考失败后,她似乎也改变了许多,从前,她总是喜欢牢骚和抱怨,以他的好成绩骄傲,如果考了稍差些的分数便会脸色难看,但现在他长大了,母亲似乎比从前多了些宽容,或者说,妥协,总之,让他在这一刻几乎就要抛下所有的包袱,像孩子时候一样扑进她的怀里,对她坦白一切内心罪孽。 但终于,他仍是忍住了,因为明白母亲的宽容也有限度。 于是,他用手揉了揉鼻子,将感冒的症状坐实。 然后他听到妈妈对他说,“生病了就要好好休息,磨刀不误砍柴工。” 周六,林思申终于没有再做任何无谓的逃避,按时去了学校上奥数培训课。 强磊这天来得比他早,坐在坐位上看着他走进教室。 “我以为你今天也不敢来上课了。”强磊在他耳边说。 “怎么会?”破天荒地,林思申对他笑了笑。 强磊的脸上闪过惊讶和犹疑,忍不住问,“今天我能得到答案吗?” “放学吧。”林思申低下头,轻声道。 强磊点了点头,表现出极大的耐性。 这一整天上课,两人几乎都没有交流,沉默地等待冗长的课程过去。 上课的老师是李清海,作为一所名校的毕业生,他在学术方面的专长似乎很受学校认可,尽管年轻却仍让他来讲授奥数归纳法部分的解题技巧。 只是,他在上面讲得专注投入,板书写了一版又一版,林思申却终究只能机械性地在笔记本上抄着那些板书,全然没把他讲的内容听进脑子里。笔记本上,他反复写着“假设……”“证明……”,后面的字母和数字都必须逐个盯着黑板才能抄个齐全。 林思申想,至少应该抄好笔记吧,过了今天,题目可以回家理解。 强磊在他旁边显然也没听进去多少,他今天不像从前,总提些问题来为难老师,他甚至上课都没怎么抬头,只自己在书上划来划去,让人乍一看,还以为他是在钻研更艰深的试题。 终于挨到下课。 强磊在下课铃响起的一刻便看向林思申,令林思申不禁皱眉,他没想到强磊竟也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 林思申从书包里抽出一本物理精编来,翻到自己折好角的那页,对强磊说,“这两题我有些不会,你解解看。” 强磊瞪大眼睛看向林思申,无声质问。 林思申不看他,只将目光投向正在教室打扫卫生的值日生们。 强磊自鼻腔轻哼一声,投降般拿起笔来径自在林思申的书上开始审题。 那两题的确有难度,强磊做着做着有些较起劲来,草稿纸已经换了好几张。 林思申坐在他身边看着,默默将书包里准备好的东西放进自己的校服里面。校服穿在他的身上宽大松垮,那东西被他用书包挡着放进去后,除了一点点隐约的棱角外,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林思申轻轻呼了口气,追着强磊的步骤,开始提醒他解题的思路来。 两道题目,他事先在家里已经做了好几遍。 “你们好勤奋!可以回家了嘿!”最后一个离开的值日生在两人课桌前敲着桌面喊了句,“人都走光了,什么题目那么有意思啊?” 强磊没抬起头来,他已经快解完最后一步。 林思申坐在自己位子上,佯装无事地对那同学挥了挥手。 站着的人脸上适时露出轻笑表情,是那种对“勤奋”表现出来的鄙夷的佩服,终于只是把锁门的钥匙扔在了两人桌上,拍了拍屁股走人。 强磊有始有终地做到最后才抬起头。 “你找的题目有难度。”他吐了口气,这才翻开了精编后的答案,看到结果后,满意地扬了扬嘴角,然后将那书啪地合上,扔在了桌上。 “人都走光了。”强磊说。 教室里很安静,冬日夜色降临的早,窗外的天空已经有了灰暗迹象。这本是周末,此时校园里也已是空空荡荡,再没有别人。 林思申点了点头,开口,“你的问题,我考虑过了。不过,我想先问你一些问题。” “你就是这么不干脆。”强磊叹。 “是啊,我就是这么个无聊又温吞的人。所以,强磊,你为什么还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 “这算是第一个问题?”强磊反着身体背靠向课桌,一手撑起了脑袋,看向林思申。 “是。” “没有为什么,喜欢就是喜欢,看见你就觉得喜欢,喜欢后就戒不掉。”强磊说得直白,丝毫不隐晦。 “我以为,喜欢是要有原因的。”林思申压低声音说。他的确是这么觉得,像他喜欢陈璠,如果有人问他原因,他可以一口气说出许多来,比如,陈璠对他好,陈璠人很温柔,陈璠仗义,陈璠眼睛漂亮,陈璠从小和他一起长大,陈璠在他梦里是神…… “强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林思申及时停止了自己的胡乱念头,又问。 “第一次看到你吧,你在厕所背稿子唱歌,发现我时满脸尴尬,那样子挺有意思……不过,也可能是后来体育课上碰到,你拘谨又顽固,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那时候我发现你很好看。这么说,我的喜欢好像挺肤浅的,”强磊说着,自我解嘲地笑了笑,眉头微蹙,对于林思申的问题答案像是仍在苦恼,“也可能是后来的那个吻,它让我有……心脏漏跳一拍的感觉。” 林思申侧过了头,有些听不下去强磊口中的“答案”。 于是他很快又说出了下一个问题,“你要我跟你在一起,怎么在一起?” 这问题强磊不像之前那样脱口而出,他思考了一下,才道,“其实,与其说是我想你和我在一起,不如说是我不想你再和王鹦枝在一起……” “这话你说过了,不用重复。”林思申皱起眉,听到王鹦枝的名字时,忍不住想打住对方,“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你怎么弄得像在审犯人。”强磊无奈地笑。 林思申垂下眼睛,不说话。 “其实我们是男生,在一起反而不应该有太多顾虑不是吗?我们可以一起打球,一起像现在这样做题,如果你觉得烦,其实我觉得太粘着是会烦,那就各自安静,如果你需要的时候,我可以奔到你身边陪陪你,像在上海那晚一样,我们也可以做一些让双方快乐满足的事……” “听起来并不诱人。”林思申冷冷道。 “我还没说完,周末的时候,我可以带你去我小时候长大的地方看看,如果你愿意,我教你跆拳道。我家只有我一个人住,如果你有空可以来我家玩,我喜欢听你唱歌,还有……如果你实在很想和我说你小时候的事,我愿意听。” 强磊说话时,脸上带着些戏谑的憧憬神色,而最后一句,却意外地说得认真。 林思申敏感地看向他的眼睛,只害怕他把其他不该说的话也一并说出来。 “可以了!”他站起了身,手扶着校服的下襟。 强磊微微抬了头,等着他继续。 “我拒绝。”林思申昂着头,沉声道。 “所以你调戏了我这么一大通,只为了说这三个字。”强磊也站了起来,脸上暂时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并不算太宽敞的课桌间,比林思申高出半个头的他让林思申觉得异常地局促不安。 “我说过我只是考虑。”林思申小心地退后了半步。 两人间有几秒的沉默。 然后出乎意料地,强磊打破那沉默,轻轻笑了起来。 “其实,我早知道结果是这样的。”他的笑很无奈,令林思申几乎感觉不到他究竟有没有生气,“不过,小申,你未免太拐弯抹角。” 林思申不说话,他死死咬着嘴唇,准备接受强磊最后的嘲笑。 “我从小就挺跋扈,没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你大概是第一件吧,我无法实现的愿望,所以有时候我自己都要怀疑是不是得不到才想着要去这样强求。前天晚上,我真是没管住自己,心里存着一点侥幸……看来,你心里那位比我强大太多——” “够了!你说的够多了。”林思申急急喊了出来。 “怎么,我只是这样说你也害怕吗?”强磊凑近他,凝眉问。 林思申胸口起伏,却只能小心地靠在后排的课桌上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而强磊却似乎不想放过他,“我知道你在怕什么,可是林思申,你不觉得这样对王鹦枝不公平吗?她的确不怎么可爱,有时候我觉得她真可怜。她也知道你是同性恋吗?如果她不知道,你不觉得自己在欺骗?还是她跟我一样愚蠢,想用自己的方式拯救你?你知道吗,我真想直接告诉——” “强磊!”林思申喊了出来。 而这一声喝止,让他的手再也没有余力去照顾校服里的东西,所以,几乎是在下一秒,那东西从他的衣服里掉了出来,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强磊应声低头,视线中,狭窄的课桌椅间,一台爱华walkman砸在了地上,磁带插槽因为之前的自由落体而摔了开来,有什么零件松动滚落,在地上打了几个转才缓缓停住,那walkman的按键上,录音的那个是按落的。 林思申双手死死扶住了课桌的边缘,他想俯身去捡,却在强磊的静默中不敢轻举妄动。 “你总是能在最适当的时候让我失望。”强磊开口。 林思申不敢看他的眼睛,事实上,这一刻,他也对自己失望。 “为什么要这样?”强磊还算心平气和,他将视线从地上移向了林思申的脸上。 “把那张照片还我,接吻的那张,我们两清。”林思申漠然地说。 “照片?”强磊想了想,无奈摇头,“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以为我会用那张照片要挟你?我要要挟你还需要用那张照片!” 林思申不说话,他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录了音后你准备怎样?用录音带跟我换照片?还是直接交到老师那里去?啊对了,你一定不会,那样的话你也暴露了,你最怕的就是暴露了,最怕的就是被人知道了,对吗?因为那样,你在乎的那个人也会知道……” 林思申瞪住强磊,阻止他的继续,“我不是想要挟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口口声声说你什么都知道,然后以你知道的来逼迫我,这种手段也没有磊落到哪里去!我现在……只是想让你也知道,这种感觉,你强加在我身上的感觉。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在你家那次就已经说得清楚,我对你什么想法都没有,即使在上海,也是你先挑衅……我承认我喜欢男生,我承认你猜的没错!但是,就算我喜欢男生,就算我现在跟女生在一起,这一切又关你什么事呢?你捏着的,无非就是我害怕这一点!这难道不卑鄙吗?和我现在做的,又有什么区别?你现在看到了最好,看不到我也会让你知道。如果你现在感觉到耻辱,或者看透了我这人,那么就请你以后都离我远点!” 林思申一气说完,眼前已经快有虚脱的感觉。 胸口的起伏下,他悲悯地看向地上的walkman,那机器的插槽已经快散开,林思申想,他大概以后都没法再听歌了。 “何必呢?何必弄成现在这样……”强磊苦笑,脸上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颓然,“原来我的喜欢在你看来只是不够磊落的要挟,我的请求只是逼迫。” 强磊伸出手来,他似乎想要再次拍拍林思申的肩膀,但林思申下意识地侧过了身体,于是他也放弃了动作。 “其实现在想来,我最喜欢那次在英语教研室里,你‘不畏强权’的勇敢样子。”强磊忽然没来由地说了句。 林思申茫然地看他。 但强磊却已经转了身,一步步走出了教室。 林思申独自站着,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之前激动的情绪此时只剩了寂静的苍凉,空荡的教室里,他只想嘶喊几声……可惜,他终究只是推了推身前的课桌,挪出一大块地方来,让自己可以弯腰俯身下去。 他缓缓将手伸向地上的walkman,捡拾的姿势令他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然后他扣着头,蹲在地上凝视了好久也许已经不能再使用的,陪伴了他许久的机器。 这时,教室里响起了脚步声。 林思申心里忽然扬起些希望来,他以为,那人折回来了。 也许,自己该对他说声抱歉。 于是他抬起头来,可却在看见来人时,惊得手上的东西都快拿不住。 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强磊,是李清海。 59. “我忘了书在讲台上,所以回来拿。”李清海轻声说。 林思申仍仰着头看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心情,紧张、害怕或是希望一切都是梦境……终于意识到自己该站起来时,那一瞬间的直立却让他的眼前又闪过一阵昏黑。 他真希望自己就这么死掉,不用去面对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 李清海伸手扶住了他,“你脸色很差。” 林思申茫然地点了点头,他的确有呼吸不过来的感觉。但又有一瞬间,在扶住李清海温热的手的那一瞬间,他心里又生出些侥幸,也许……也许他什么都没听见,也许他只是刚进来。 李清海扶定他,又径自弯下腰去,把地上的walkman捡了起来。 林思申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因为李清海接着道,“好像没有摔得很厉害,修一修应该还能用。” “李老师……”林思申的声音干涩,只敢看李清海手里的机器,那机器毫无生气地被他握在手中,一如现在的他自己。他想,这人必然是听见了的,无疑。 李清海勉强对林思申笑了笑,然后示意他背上书包,“这里没有工具,不介意的话,去我宿舍吧。” 林思申咬了咬唇,不知道这位李老师到底要怎么样。但他脸上的笑给人的感觉是真诚的,一如从前,不像师长,更像朋友。于是,林思申只得迈开了步子,跟在了他的身后。 已经再想不动其他,他听见或者没听见,全听见或是只听见了一点点,也许并没有不同。林思申忽然觉得那是宿命——天底下所有暗不见光的东西,都一定会有被揭露的那一天,在众人注视下,形容丑陋,无处循形。 林思申跟着李清海来到了他的宿舍,那其实是一栋离教学楼不远的两层筒子楼,二中的一些单身教职工住在里面,条件并不算好,但因为住的人不多,所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单间。 李清海的这间在过道的最东面,门一打开进去,是间只有十坪左右的小房间,房间里只有一扇窗,正对着过道,然后便是一张床、一个帆布衣柜和一张书桌。因为没有书橱,所以那桌上堆了许多书,不过看得出来,李清海是个整洁的人,那些书被一摞摞码得整整齐齐。只是这样一来,书桌上的空间略显狭窄,而那整个房间,也因为本身的面积而显得更加拥挤。 “不好意思,房间有些乱。你坐这儿吧!”李清海将铺在单人床边缘的毛巾毯拉了拉平,示意林思申坐在上面。然后他又为林思申倒了一杯水,装水的杯子是他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的一次性纸杯,显然,他这里并不常来客人。 “我大学时学过一点修理,还在一家小店打过工,所以,应该能把你这机器修好。”安顿好林思申后,李清海径自在自己的书桌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工具盒,开始干起活来。 林思申局促地坐在床沿,机械性地喝着李清海递来的水。他手脚冰凉,借着那纸杯传来的热水的温度,稍稍取暖,而环顾四周,除了这简陋的小房间,就只有李清海专注修理的背影。 他想,李清海大概是要跟他谈谈的,在修理完之后。 于是,他只能默默地等,心里越来越忐忑。 房间里一时很安静,除了螺丝起子碰撞到磁带插槽的金属声音,林思申觉得静得连自己的呼吸都显得粗重。他不敢先开口对李清海说什么,只得略略转了转头,再次看向自己坐着的地方。 李清海的床不大,和林思申家里的单人床差不多,床上铺着蓝白相间的竖条纹床单,一床厚实的被子折得整整齐齐摆在床头,枕头叠在了被子上,上面还铺着浅蓝色的枕巾。 物似主人形,这位老师的“家”和他本人一样,普通得乏善可陈,却又多少透着些令人安静的气息。林思申在心里安慰自己,李清海顶多也就是教育教育自己吧,他从来不是严厉的人。 “这个walkman你用了很久吧?转轮都有点磨损了,平时会缠带吗?”李清海似是不经意地问林思申,并没有回头。 “恩,初一时就开始用了,不缠带。”林思申简单答到,他更想从李清海的话里找到一些情绪的信息,知道了学生这样的秘密,他是不高兴的,还是生气的。 “听歌吗?还是听英语磁带?”李清海继续问,像是只是在和他聊天。 “都听,”林思申答,双手不自觉地捏紧了床单,犹豫着是否该由自己先开口,“李老师……” “应该差不多了。”李清海转过了身,将walkman朝林思申的方向递来。 林思申只得起身去接,walkman拿到手里时,那东西令他感觉像握了块烙铁似的,尽管在李清海的维修下,插槽又完好地归了位,整个机器一如从前一样小巧规整,但是现在,他却没有勇气再原地按下那个play键,去看看李清海是不是真的把它修好了。 林思申匆忙地将walkman放进书包,然后对李清海说了声,“谢谢。” 李清海笑了笑,坐在转了向的凳子上,并未站起身。 林思申立刻意识到,也许对方要进入正题了,于是不得不低下了头。 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你和强磊的话……我听见了一些。”李清海开口,声音里带了些歉意。林思申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等着他继续。 “所以,他说的是真的吗?你喜欢男生?” 李清海的声音很轻,却听在林思申的耳畔清晰有力,他不得不再次点了点头,微微抬起眼睛,去看眼前的人。 “其实这没什么。”李清海却没有看他,目光投在了林思申脚边的地面,语气里有刻意的轻松。 林思申不知该说什么,显然,李清海想表现得“开明”。 “你喜欢他吗?”李清海又问。 林思申有些惊讶,他看向李清海,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你喜欢强磊吗?”李清海困难地解释。 这一次,林思申听清了李清海的问题,尽管不明白他的意图,但仍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么,是其他男生了。”李清海朝他笑了笑,换了个自然一些的坐姿。 “李老师,”林思申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是想要教育我吗?我知道这样不对,这样很……变态,但是,我没有做任何违反校规的事,也没有真的和男生在一起。强磊也是,我们没有做坏事。所以,请您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给学校。” 林思申说完,定定看向李清海,只恨自己的表达能力太差,不知该怎样才能说得更有说服力一些。 “为什么你觉得这样很变态?” 李清海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开口的时候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了林思申的跟前,“喜欢男生,或女生,都只是人的情感选择。其实,我想对你说的是,实在不需要为这个而有压力。你知道,在国外,同性间甚至可以结婚。” 林思申有些烦躁地连连点头,自己何尝又不知道这些,自从确定喜欢陈璠以来,他就没少在图书馆翻过这方面的资料,可是,他们现在这是在中国,在偏僻的A城,说自己是正常人,林思申觉得那实在是自欺欺人。何况,现在的重点也不是这个。 他抬头看向李清海,想要得到的不过一个答案,“李老师,你会替我保密的,对吗?” “当然,这本来就是你的隐私。事实上我很抱歉,不该在教室外听到你们的谈话……”李清海有些犹豫,似乎后面的话很难开口。 “谢谢你,李老师。”林思申却因为得了他的承诺而安下心来,说完谢谢,他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无力,痛恨自己的卑微与怯懦,在听到李清海说“当然”二字时,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又有了重新呼吸的能力。 “可是,我记得,王鹦枝是你的女朋友。”李清海终于又道。 林思申不得不再次看向眼前的人,才获得的稻草仿佛又兀自被风吹走,他艰难地点头,再不敢去揣测“老师”的开明态度。 “其实,怎么说呢,我也不是要指责你。”李清海似乎也在苦恼遣词用句,他又坐了下来,努力将语气放到最和缓,“我觉得……这么说吧,我觉得,喜欢谁或不喜欢谁,这都是一个人的自由,是一个人情感的自由,抱歉……作为数学老师,也不是你的班主任,我好像没什么立场跟你说这些,不过,我想在感情方面,即使我们做不到忠于自己,但至少,不应该伤害别人,你觉得呢?” 林思申茫然地点了点头,他其实大概明白了李清海的意思。 “如果你不喜欢一个人,或者说,不可能喜欢一个人,就不应该和对方在一起。如果在一起了,那么就是欺骗,对吗?欺骗的结果是到头来只会让对方受到伤害……这样,很没必要。”李清海又道,讲这些话时,他并不看林思申,似乎也在为自己充当了“爱情专家”而尴尬。 “李老师,你的意思我懂。”林思申低下头来,声音轻不可闻。 “说实话,我真的不太会讲道理……我自己明明处理这些事情也糟糕得很。就是,我觉得你喜欢谁,就勇敢地去喜欢,因为那些是你控制不了的。但还有些是你可以控制的,比如,你可以默默地喜欢,不让对方知道,不给对方的生活带来困扰,又比如,你也可以明确地拒绝不喜欢的人,不要因为自己的感情而去伤害到别人……唉,我说着说着好像又说教了。”李清海摇了摇头,无奈道。 林思申勉强对他笑了笑,心里渐渐生出些感激来。 无论如何,对方算是宽容的师长了。 “李老师,你也是吗?”林思申问。 如果不是,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来安慰、开导呢……感同身受,所以才同情垂首吧。 他的问题让李清海怔了怔,却并没有正面回答。 “我曾经在大学时,喜欢过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后来才知道,对方有家庭,甚至有孩子……”隔了很久,李清海才开口,“因为不能控制自己不喜欢,所以放任自己喜欢,但因为知道不能喜欢,所以能做的只有控制自己不再去见那个人。其实道理是相通的,喜欢归喜欢,但不要去伤害无辜的人。我这么说,你了解吗?” 林思申慢慢点下了头,李清海把这么私密的事用来劝慰自己,他不是不动容的。 “李老师,谢谢你。”林思申再次道,这一次,比之前要诚恳许多。 李清海叹了口气,也对林思申笑了笑。这天他戴着眼镜,眼镜下的眉眼舒展开来,笑得竟也清新好看。林思申看着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老师,忽然觉得,其实他也只是个大男孩而已。 当然,是比自己的成熟的大男孩。 “赶紧回去吃饭,想通了就别再为难自己。高中学习任务很重的,要把精力放在功课上,知道吗?回去吧!”临走时,李清海拍着林思申身后的书包,又回归了老师模样,一脸严肃地将他“赶”了出去。 林思申也只得朝他笑,默默走出了那栋筒子楼。 回到租屋的这晚,林思申自己一个人坐到了书桌前。 他将李清海修好的walkman试着揿了揿快进和倒带键,机器果然运转得正常,他插上耳机,又按下了play键,里面强磊的声音传来,“我知道你在怕什么,可是林思申,你不觉得这样对王鹦枝不公平吗——”他惊得迅速按下了stop,触电般将那机器扔进了抽屉。 台灯下,他再次回想起李清海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像套数学公式一样将自己那混乱的感情套进李清海给的公式里,他喜欢陈璠,没有办法控制,那么他就默默去喜欢好了,但是,至少不能伤害别人,不能因为欺骗而伤害自己永远不可能喜欢上的那个女孩。 可是她是知道的,自己并未欺骗,如果拒绝,她会告诉陈璠! 心底又有声音在否定。 你可以请求她不要告诉陈璠,陈璠未必会因为你的感情而困扰,你顶多……只是失去一个朋友,何必那么自私,用未必会有的困扰去伤害势必不会被喜欢的女孩呢? 林思申又对自己说。 那样,强磊也不会再有说辞。 可王鹦枝仍会难过。 那也比以后再说,伤害更大好啊…… 这一晚,林思申的脑中像有人不停在拉扯,反反复复车轮拉锯,令他完全没了清净的余地。 终于,勉强完成了作业收拾好了书包,他将台灯啪地一声关了个干脆,自己闷头躺进了被子里。 60. 周一上课,林思申踏进教室时心情有些异样。 面对王鹦枝,他比平时更多了一份犹豫,有些话,他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却在那女孩如往常一样对他微微一笑问他中午准备吃什么时,全部咽进了肚里。 而强磊,林思申一天都没有见到他。 他没来上课。 尽管看不见那人林思申轻松不少,因为不用去想着是不是该道个歉,或用什么样的方式来避免目光的交会。但是那人自始至终不出现,却又让他心里不免忐忑。 是因为他所以不来的吗?因为太过生气,所以不想见到他?或者去做什么过分的事,比如真的去找某人,“直接告诉”云云……林思申又在心里迅速地否定自己——那人势必已经对自己失望透顶,根本不会再花心力在他身上,他未免太高看自己。 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伴随了林思申一整天,以致放学的时候,王鹦枝絮絮在他耳边叨扰着什么他完全没有听进去。 “你说我弹什么曲子好呢?”身边的女孩又问了一遍。 “恩?”林思申茫然看她。 “你在想什么啊?”王鹦枝稍稍板起了脸,语气里带了些嗔怪。 林思申抱歉地朝她笑了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用询问的目光望向女孩,央求她再说一遍。 “马上学校的元旦庆祝晚会啊,我是学生会的,要出节目,你说我弹什么曲子比较好?”王鹦枝努了努嘴,征求林思申的意见。说是征求,事实上,那表情完全是“你想听什么曲子”的意思。 “名曲之类的吧,钢琴里这个大调那个大调的曲子,你随便弹一首好听一点的,大家就都折服了。”林思申胡乱回答。 王鹦枝不满意,低头看脚下的步子,隔了一会儿才又低声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比如你喜欢哪首歌,我可以努力练一下,改成钢琴曲弹给你听。” 话已说得如此直白,林思申却更加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喜欢的歌?他喜欢的歌全都是和陈璠有关的心情。 他不由停下脚步,看着女孩仍兀自向前走去的背影,咬了咬唇。 “好了,我只是让你帮我想想,过两天再告诉我也不迟,反正那晚会还有十来天时间。”意识到林思申的停滞,前面的人回过头来,朝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到。 林思申只得点了点头。 他忽然想到之前的一次晚会,王鹦枝弹的《雪人》,她总是想让他了解一些什么,而他却在第一个音符响起时便选择逃避,那些是他即便了解也无法给予的东西。 到了他家的巷口时,林思申几乎松了口气般,急急与王鹦枝道了再见。 有时一个想法一旦生成,就会生根发芽,搅乱心绪。林思申原本以为,自己就这么坚持着坚持着,便能和王鹦枝一起一直走下去,可现在,这“坚持”一旦动摇,相处便变成了“忍耐”。 他想到强磊对自己的那通批判,此时也许那人只要再多骂他一句,自己就真的能如他所愿了吧。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强磊还是没来上课。 林思申有些不安,毕竟他没来上课是在与自己发生不快之后。 班主任在第三天时终于宣布,以后班长的职务由王鹦枝担任,强磊同学办理了休学手续,随父母一起去了国外。简短的消息发布后,坐在林思申前排的几个女生一阵叹息,交头接耳地嘲笑起一边的另一个女孩,说她美梦落空。林思申自己则下意识地去看了眼王鹦枝,只见她在“升职”后,表情仍然平静,挺认真地对台上班主任点了点头,当那老师对她投以信任目光时。 有那么一瞬间,林思申觉得心里空了一下。 但很快,他确定那只是乍听到这个消息后的意外所致。毕竟,认识强磊已有段时间,两人间纠纠葛葛也不是一般同学的关系,以后就这么远隔重洋,却连像样的再见也没说一句。想起那人似乎曾经说过自己才不会像别的伙伴一样躺在父母铺好的路上按部就班,要靠实力考上大学云云,林思申心里忽然涌起些对那人的失望来。 又或者,他是因为自己才决定离开——这让林思申不愿意多想,无路如何,出国哪里又是能说走就走的事呢。 林思申以为强磊也许还会最后再来找他道一次别,但那人却没有。 零班的学习紧张,人情也淡薄,几乎没几天,大家就慢慢淡忘了班长出国这件小事,开始习惯讲台前换成王鹦枝喊起立坐下的场景。林思申坐在台下,看着那短发的女孩就不由晃了神。有些事,王鹦枝是不会说出口的,而除她之外,这个世界上知道自己的秘密的人,也许就只有强磊了吧。现在强磊离开了,他便只剩一个人。 当然,他应该高兴才是。 不久后的一天放学,林思申在校门口遇到了大林。确切地说,是大林在校门口等他。 那天王鹦枝也在,大林当着她的面给了林思申一个信封,然后,用一种极度轻蔑的口气,对林思申道,“强磊临走前让我把这个给你,好像还说了句,让你胆儿大点,有些事,没什么可怕的。” 林思申接过那信封,僵硬地握在手中。 王鹦枝看他,他也不说话。 大林得逞似地看了两人一眼,临走又扔下了几句,“对了,小林,你别太在意,强磊早就准备出国的,暑假就去上海办了手续,拖了这么久才走只是因为他太好玩了。现在走,正好飞过去陪他爹妈过圣诞!” 大林说完,向林思申潇洒地甩了甩手,开着他那辆越野车径自离开。 王鹦枝看向了林思申手中的信封,等着林思申的解释。 而林思申,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沉默了许久,终于,他开口,“今天,你先回去,好吗?” 王鹦枝皱眉,虽然不满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道了再见。 独自一人站在街头,林思申只觉得茫然。 他看了看手里的信封,普通的白色封面上,只有“林思申收”几个字,信也很薄,几乎可以摸到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可那东西轻飘飘拿在手里,却似沉甸甸压在心头。 看着前面的王鹦枝渐渐走远,远到已经消失在人群中,林思申才慢慢迈开了脚步。他没有办法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头打开信封,事实上,他根本不关心信里写了些什么,如果强磊想要通过这封信达到什么目的,那么他大概已经达到了。 一直到走回租屋,关上房门,林思申才将那信打开。 信封里没有只言片语,有的只是一张照片和底片——照片上,两个男孩在接吻,一个拥着另一个,伸开双臂的那个闭着眼睛,情动缠绵,被拥着那个蹙着眉头,垂下的睫毛遮住了眼里的情绪。 如果不是当事人,林思申几乎就要认为这两个人是在深情拥吻了。 终于,他深深吸了口气,拿着照片冲进了厨房。 灶台上的旋钮顺时针转动了九十度,火苗噗地窜了起来。林思申将手上的照片连同底片都一起放到了火上。外焰灼热,照片很快点燃卷曲,胶纸燃烧泛起青色的光,而另一边,底片也慢慢熔化,散发出刺鼻的烧焦气味。 林思申没有犹豫,又将白色的信封也放进了火里。 有了纸张的助燃,火苗一下由青色变成了灼亮的黄色,映得一道火光在林思申的脸上一闪而过。再接着,那信封很快完全燃烧,盖住之前的照片与底片,不一会儿便全都成了焦黑模样,只余残留的形状在已经转回青色的火焰中兀自颤动。 林思申盯着那火焰一阵失神,好久,才伸出手去把灶台上的开关拧上。 火顺势灭去,当中的残骸仍兀自冒着烟,但那烟也只维持了几秒,便渐渐散开。林思申抖着手想将那些东西移开,谁知,手一碰到,它们便脆弱地碎成了灰,沾得林思申的手指一层灰黑。 他不得不又拿来了抹布,反复擦拭了好几遍灶台上的炉心,那些灰烬才终于隐形,最后粘在抹布上的,也被水冲了个干净。 林思申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发起呆来。 他的手冰凉,因为要洗掉手指上的黑印,所以他对着水龙头冲了许久,大冬天的,被冷水冲过的皮肤泛起潮红,久久回不了暖。 第二天一早,王鹦枝一如往常在巷口等林思申一起上学。 这一次,林思申终于没了任何犹豫,见到王鹦枝的第一眼,他便开口,“昨天强磊的事,你想听解释吗?” 王鹦枝不看他,戴着厚厚手套的双手合拢,掩住了口鼻,似是为了抵挡严寒,尽管没有说话,但却也慢慢点下了头。 “我喜欢男生,强磊知道。他说他喜欢我,劝我和你分开。我没有喜欢过他。”林思申用他所能想到的最简单的话概括出他和强磊之间的所有关系,语气平淡得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王鹦枝的眉头微微皱着,仍然只是点了一下头。 “这是我欠你的解释,”林思申舔了舔干燥的唇,可惜,天气太冷,才湿润的嘴唇很快便被冰冷的空气风干,他只得继续艰难开口,这一次,除了坦白,还有直白,“另外,我们分手吧……在我心里,你和强磊一样,我没法,没法喜欢你。” 王鹦枝瞪大了眼睛,她似乎没料到林思申会对她说这些。那眼睛在一瞬间就红了,捂住口鼻的双手慢慢放了下来,鼻头也是红的,不知是因为之前呵的气,还是因为即将到来的一场哭泣。 “你说什么?”她问。 “对不起,我试过了,但是,我真的骗不了自己,也不想再继续骗你。”林思申僵硬地站在女孩的对面,觉得也许下一秒,对方就会一巴掌朝自己甩过来。 “可是你已经骗了我这么久,骗到我以为你已经接受我了。”王鹦枝的脸上流露出悲愤神情,她竭力控制着声调,但却仍忍不住声音的颤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当初答应和你在一起就是个错误,我太高估自己,有些事情即使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到,这段时间,我觉得好累,累得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地方,你这么优秀……” “你现在来说这些?”王鹦枝打断林思申,泛着红的眼眶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林思申住了口,沉默许久才又说了句,“对不起。” “所以你现在还喜欢陈璠?”王鹦枝哑着嗓子问。 林思申艰难地看向她,回答是或不是对他来说都无比困难。但听到陈璠的名字从王鹦枝的口中说出来,他没来由地觉得紧张,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提到过这两个字。 见他不说话,王鹦枝已经了然地笑了笑,笑得苦涩异常,“真是一往情深啊,陈璠知道说不定就感动了。你为他求我,为他答应跟我在一起,是不是还为了他拒绝了强磊……你这样子,是不是还可以为他生,为他死?可他是男人啊,你不觉得男人喜欢男人,这很恶心吗?你那些所谓的喜欢,不过是在肮脏晦暗的角落里,想着怎么和他拥抱、接吻,甚至,被他捅屁眼吧?” 林思申的心不断地下沉,下沉,听到最后一句,他几乎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女孩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些话的,那么不堪的话她竟然丝毫不顾忌地说了出来。可是,林思申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也许自己就是如她所说的,他对陈璠的想法,也不过就是如此。 不不,怎么会就是如此,他喜欢陈璠,只是喜欢和陈璠在一起的感觉,喜欢陈璠在他耳边说话,喜欢和陈璠在一起打乒乓,在只有他们两人的体育馆放肆唱歌,喜欢躺在他身边看他吐烟圈……而现实里,他甚至从没有真正想过可以有一天真的和陈璠在一起。 那些“不堪”只是梦境,而梦境里是那样美好。 “你现在不怕他知道这些吗?”王鹦枝在问他。 “他现在有女朋友,他们感情很好。所以,我求你,不要把他搅进来……他根本是最无辜的人。”林思申几乎是在央求。 “是啊,他是最无辜的。我是逼你的人,你是被逼的人,只有我是最恶毒的、最无理取闹的那个。”女孩颓然摇了摇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生气,就冲着我来,是我犯的错误,我愿意承受,哪怕你告诉全世界我是个变态同性恋都没关系,请你别把陈璠卷进来。” “告诉全世界你是同性恋?你确定你能承受?”王鹦枝再次笑了笑,一脸疲惫,“其实,我也很奇怪自己怎么会喜欢你,喜欢你这种人。” 王鹦枝说完,冷冷看了眼林思申,终于转身离开。 林思申独自站在寒风里,看着女孩的背影,忽然有种连熬了几个通宵似的无力。 他不知道那女孩接下来会做什么,但分手是迟早都将到来的事,至少现在,他觉得轻松了一些。 61. 王鹦枝病了,在林思申提出分手的第二天。 她没来上课,班主任几乎快要发飙,几天内连着换了两次临时班长。这一次,她选了个身材壮实的。 王鹦枝病假的第三天,她的父亲来了学校,找林思申。 那时正是中午的课间休息时间,林思申随意吃了几口饭,勉强自己坐在课桌前做物理题,他这几天的效率奇低,可是除了自己稍稍喜欢一些的物理,他也不愿意再看其他书。 王鹦枝的父亲来时,教室里的人除了在看书便是在睡觉,格外安静,那身材魁梧的男人几乎只站在教室门口一露脸就吸引了教室里所有醒着的人的注意。他穿着一身检察官的制服。 林思申第一眼便认出了他,也几乎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对方是来找自己的。那男人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尽管不似看自己女儿时那样带了些迁就和妥协,他看向林思申的眼神还算和善。 林思申不得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跟着男人走到了教学楼外的老樟树下。 长椅上坐定,王鹦枝的父亲开门见山,“鹦枝这两天发烧挺严重,说胡话,喊你的名字。” 林思申局促,不知该如何接话。 “你不用紧张,我不是来找你问罪的。”王父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神情显得不那么严肃,尽管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让人无形中感到压力。 林思申此时觉得自己像个正在被审问的犯罪嫌疑人,思维几乎就要飘到遥远的从前,那时陈璠面对检察院的人提审,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不安? “我只是想知道你和我的女儿之间怎么了?你知道,她不太和我说这些,父亲和女儿总是不好沟通,但她现在这样我很担心。”男人继续,语气诚恳。 “我们……,不,我……”林思申在脑中组织自己的词汇,他甚至不确定王鹦枝的父亲是不是知道他们“在一起”,他猜面前这个成熟英伟的男人一定觉得他和王鹦枝之间的事情幼稚可笑,于是他很艰难地才说了出口,“我跟她提了分手。” “分手?”果然,男人微微扬了扬嘴角。 林思申的眉头皱得更紧,只能将目光投在自己的脚上,尴尬异常。 “为什么呢?”对方问了句。 “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林思申犹豫着道。 身边的男人听后,架着的长腿换了个方向,坐姿更随意了一些,“其实她应该是很喜欢你的。虽然小姑娘的心事我不太了解,可是我们之前遇到过两次,她看你的眼神不一样。” 听他说完,林思申心里有那么一点意外,因为这位父亲的开明。他似乎在很认真地和自己探讨一个感情问题,并不因为他的年龄而轻视他。这平等又被尊重的感觉令林思申不得不说了实话,“我想……我也不够喜欢她。” 王鹦枝的父亲点了点头,“了解了。鹦枝是比较任性,从小就好强。这次应该是她受到的一个不小的挫折吧,女孩身体弱,所以一下就病倒了……” “我,需要去看她吗?”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找你,只是想知道她到底怎么了。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孩子,如果分手是你的决定的话,我尊重。你们年纪还小,应该以学习为重,的确不该这么早就开始恋爱。” 林思申点头说了句“是”。他发现身边的这位父亲和自己的父亲不太一样,这位很开朗也健谈,相比之下自己的父亲要内敛一些,他似乎从没跟父亲这样交谈过。当然,他不是觉得自己的父亲不够好,而是觉得为什么王鹦枝有这样一个父亲,她却一直对他不满。 “鹦枝会养成今天的个性也是因为我们大人的责任,”王父自己开口,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主要是我……你不用有负担,我女儿的脾气我了解。不过,我希望既然你决定了要和她分开,接下来就不要反反复复,长痛不如短痛,病过了自然会好,失恋过后也总有忘记的一天,以后还是各自好好学习,毕竟你们只是高中生,高考是人生的一道大关,要全力去面对才行。” 林思申没接话。 男人挺抱歉地笑了笑,又道,“我这么说是不是太老气横秋?不好意思,很久没和年轻人沟通……好了,不啰嗦,鹦枝的事情我大概了解了。谢谢你,我想她会很快好起来的。”说完,他站了起来,并向林思申伸出了右手,示意握手道别。 林思申僵硬地伸出了手,终于忍不住说了句,“叔叔,对不起。” 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无动容地说,“年轻的时候人总是会做些错事傻事,还有纠正的机会其实是该庆幸的。” 王鹦枝的父亲走后,林思申又独自在那老樟树下坐了一会儿。 那樟树是学校里最粗最大的一棵树,据说历史悠久。近来林思申上课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出神,出神时他的目光总是落在教室外的这棵樟树上。此时坐在树下,他只觉得什么都不想去想了。 王鹦枝的父亲实在是个成熟又稳重的男人,联想到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还需修炼多久才能达到那样的境界。眼前的种种,已经令他焦头烂额。 不一会儿,另一旁的长椅上来了两个聊天的女孩,叽叽喳喳地似乎在聊着班上的趣事。林思申不得不离开了树下,心里恹恹地提不起精神。而意外地,在校园里走了几步,他遇到了李清海。 “李老师。”对方迎面走来,林思申礼貌地先打了招呼。 李清海朝他笑,似乎一早就看到了他。 “还好吗?” 简单的问句,林思申却知道对方的话里包含了其他的意思。 他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自从上次去过李清海的宿舍后,有了那一番恳谈,他觉得这老师现在对他来说更像是个朋友,对他的秘密有所了解却并不介怀的朋友。 “我跟王鹦枝说了……”林思申开口,没有说完整,但他想对方应该能听懂。 的确,李清海点了点头,了然地。 “她怎么说?” “她生病了,”林思申苦恼地凝眉,“刚刚他爸爸来找我。” “他爸爸……说了什么?”李清海平静地问。 “说她生病的时候说胡话,叫了我的名字……李老师,我是不是做错了?”林思申将几天来郁积在心里地问题说出口,只希望能从眼前的人口中获得理解和安慰。 因为,事到如今,如果还有人能了解他的心情的话,大概也只有这个好脾气的老师了。 “你是对的。长痛不如短痛,好过继续下去越错越远。”果然,李清海朝他微微扬起了嘴角,那是肯定的笑容。 “长痛不如短痛,”林思申重复着他的话,点了点头,“王叔叔也是这么说的,他说病过了自然会好,失恋过后总有忘记的一天。” “挺像他说的话。”李清海的笑意更深。 林思申有些意外地看向他,“李老师你认识他吗?” “不,不认识,”李清海摇头,“只是觉得成年人的话大概都会这么说吧。小林,你也该快些成熟起来,自己足够强大了,才能应对那些自己和别人不同的地方。” 林思申点头,得了鼓励之后鼻腔有些发酸的感觉。 从来,从他喜欢陈璠以来,他都觉得孤单和无助,那秘密并不是没有被人窥探,但他们都变成了他的无形压力,只有眼前的老师,让他真正觉得,对他说这些没有顾虑,对方是真的在帮助自己。 但有些感谢并不能轻松地说出口,尽管李清海说的也只是平平实实几句话,但林思申却觉得足够动容。于是,他感激地看了一眼李清海,最后也只是说了声,“李老师再见。” 这天林思申从学校放学回家,竟发现母亲比平时提早了几个小时到了租屋。他几乎一进门就发现了气氛和平时不太一样,他的妈妈没有热情地迎接他,在听到开门声后仍只是沉默地在厨房做饭。 林思申心里不禁紧张。 母亲沉默地做完饭,终于也没有忍太久,在林思申吃饭的当口,开始了盘问。 “你和王鹦枝怎么了?” “没,没怎么。”林思申语结,知道蹩脚的谎话应付不了,却仍下意识地这么回答。 “没怎么?没怎么她妈来我这儿哭?”母亲的脸色不好看,好久不见的烦躁情绪又在她脸上冒了头。她坐在桌边,手上还带着做饭时的袖套,此时忿忿将那袖套扯了下来,生气地甩在了桌上。 林思申是领教过他妈脾气的,过去她几乎没少念过自己的父亲。也就是这两年,自己中考失败,她对自己表现出了难得的、极大的耐心。但毕竟,那耐心有限,当真正发生她难以控制的事情的时候。 于是,林思申不敢多说,只是闷着头吃饭。 他必须等母亲先发难,才知道她到底了解了多少。 而越闷着头吃饭,他就越紧张,甚至想到也许王鹦枝已经合盘向她妈 妈说出了一切,那么,……他不敢想下去。 “你知不知道妈妈的希望全在你身上?”这一次,母亲没有劈头盖脸地骂开,却在一开口时便啜泣了起来。 林思申已经有些害怕,吃到嘴里的饭菜完全嚼不出滋味。 “你说说看,你们到底怎么回事?王鹦枝发烧到四十度了,说是胡话说了一晚上,她妈妈和她爸爸关系那么僵的,现在都不得不住到那边去照顾她……你不是在学校读书的吗?怎么就把人家女儿害成这样?你这是读的什么书?心在哪里?”女人转过身来,盯住自己儿子看。 林思申已经无法再装出埋头吃饭的样子,他放下了碗筷,始终只能用沉默来应对母亲的质问。因为,那些问题,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今天,他已经回答了一次王鹦枝的父亲。但那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他尚能简短应答,而对妈妈,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解释。 这段时间以来,他的心,的确不在读书上。 “说啊!”林妈妈的手拍向了桌子,砰地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刺耳。 62. “说啊!”林妈妈的手拍向了桌子,砰地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刺耳。 “我……我不想继续和她在一起,我没有那么喜欢她,想专心读书。”林思申不得不答,口中的话,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属实了。 “是这样吗?她妈妈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说是你先去招惹了她女儿,本来她都快接受王鹦枝和陈璠在一起了,说是你中途跑出来,现在人招惹上了,却又厌倦了是吧?你才多大啊!搞这些有的没的!我提醒过你,爱情游戏不是你这个年纪的人玩的,你这不是害人害己吗?王鹦枝万一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她妈妈还不找我拼命?这些事要是传到你舅妈那里,指不定怎么在外公面前说!小申,妈妈的希望全在你身上,你知道吗?” 女人说着,眼泪鼻涕已经流了满脸,她一向爱干净,鲜少在人前哭得这样狼狈。林思申有些慌,却不敢贸然地去规劝。他只能将自己手边的餐巾纸筒推给母亲,然后低了头看着桌上的饭菜,出神。 “黎美君昨天晚上半夜里敲我们家门,一进来就指着我鼻子骂呢,我能理解,她就那么一个女儿,真要有事她得找你索命。还好你爸爸昨天不在,不然他那么保守一个人,一定会被你气死。这段时间他很辛苦地在外面跑生意,新公司成立,得做得像个样子,过段时间,他甚至会把橡胶厂的工作给辞了,那是铁饭碗啊……我们这么做,还不是想将来你能过得好一点。可是,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对不起,妈妈。”林思申心里难受,但看着母亲哭成了这样,自己反而觉得眼睛干涩,没办法哭出来。 “你跟妈妈说句实话,没对人家女儿做什么坏事吧?”女人好容易止住泪,问向自己的儿子。 从母亲眼中,林思申理解了“坏事”的含义,他无语,却也只能照实摇头,事实上,他和王鹦枝连像样的亲吻都不曾有过。大人们的担心和他的设想并不一样,这多少让他心里定了定。 至少,妈妈什么都不知道。 林妈妈的表情稍稍轻松了一些,舒了口气道,“好……好,那就好,小申,妈妈再问你,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林思申茫然地摇头,忽然觉得很累。 “既然这样,那分了就分了。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们并不合适,虽然我和美君是好朋友,但妈妈也有私心,王鹦枝毕竟是单亲,心气又高,脾气不会像普通女孩那样那么和顺……关键是,你们都还小,年轻人做事冲动,以后后悔了就来不及。你看看黎阿姨就知道了,当初嫁给王鹦枝爸爸时多么年轻,就是一时冲动,怀了孕,其实两人感情基础根本就不牢靠……你不能像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一样,害了人家女孩子。这事,就到此为止,你现在不是小孩,道理都应该懂,心该放在什么地方,你知道?” 林思申点头,勉强看了看母亲的眼睛。那双眼睛因为之前的哭泣而充满了血丝,眼角有掩藏不住的鱼尾纹,在泪干了之后皮肤的紧绷下愈加明显。林思申心头恻然,不忍再看。 见儿子一脸失措地低头,林妈妈的怒气已然消去大半。她将桌上擦泪用去的一堆纸巾捡了起来,吸着鼻子将它们扔到卫生间。卫生间里传来女人放水擦脸的声音,水声中,女人对儿子道,“你吃饭吧,这事我不跟你爸说。” 林思申在客厅里,兀自又点了点头,终于再次拿起了碗筷。 尽管他其实什么也吃不下。 母亲离开后,林思申又独自坐在了书桌前。 陈璠的笑佛在桌上,无辜地冲他咧嘴笑,他下意识地去拨弄那玩意,笑佛跟着发出“哈哈哈”的声音,于是他也咧嘴冲那笑佛笑,但发不出声音。 趴在桌前与那笑佛俩俩相望,林思申忽然想念起陈璠来。 那想念一旦冒头就愈发不可收拾,仿佛山林里点燃的野火,微风一吹便蓬勃蔓延。在那只有他一个人的小房间里,林思申就像一只躲在壳里的蜗牛,蜷缩在狭窄却安全的空间里,再没有人来对他说,你应该这样应该那样。这样又怎样那样又怎样呢? 他现在只想沉沦。 想象着陈璠的眉眼,陈璠的笑容——那笑和眼前的笑佛可不一样,总之想象着这些许久不见的、想见不敢见的东西,沉沦。 为什么不可以呢?只这么一小会儿。 明天是周末。 一夜无梦,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林思申躺在床上,难得赖床。事实上,他不是赖床,他只是觉得累。累到不想起来,起来就意味着要面对许多事情。笑佛不知什么时候放在了枕边,他一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笑佛,但继而,想到的却是,王鹦枝病了,他们的分手还在继续状态,没有结果,妈妈知道了,她很失望,所有人都对他说,你应该好好学习,这些。 林思申翻了个身,不再面向那笑佛,而是仰躺着看向了天花板。 他开始在心里盘算怎样“充实”地安排这个周日:起来后应该赶紧洗漱,上午做完英语作业,他最近英语课听得不认真,几个重要的语法知识在脑子里一团浆糊;中午吃完饭可以把物理作业做掉,他已经做了一半了;下午用来对付数学和化学,他真不喜欢化学,那些方程式他现在背起来很吃力;晚上交给语文,要写一篇作文,另外课文要背诵,班主任明天会检查。 这些计划在心里草草排下,林思申终于准备爬起来。 门铃几乎是在林思申起身的那刻响起的。 他的脑子还有些混沌,起身去开门的动作完全是机械性的,来不及想是什么人这时来找他,就已经看见门外穿着红色大衣对他笑着说“早啊”的人。 那人是陈璠。 林思申有些发懵,怔怔看向门外笑得好看的人,以为自己尚在梦中。昨天,他对着笑佛胡思乱想时,脑中的陈璠就是这么对他笑的,眉眼深邃,鼻翼到嘴角扬起完美的弧度。 “看什么看,还没睡醒啊?”陈璠的心情似乎很好,没有林思申的邀请就径自进了屋,进屋后便双手推着他的肩膀把他推进了房间,“穿上衣服啊,大冬天的,冷!” “你来干嘛?”林思申回过些神来,转头看身边的人,语气僵硬地问。 陈璠并没察觉林思申的情绪,只当他还在生起床气,这人从小起床就不利索。他把林思申的毛衣大衣一股脑儿都扔了过去,大咧咧道,“今天难得周末,我请了假,上次就说了要找大家伙一起去后山玩,好不容易你们这些学生都休息,袜子大头二铁我都约好了,就差来城里接你!” 看着陈璠一脸的兴奋,林思申不是不受感染的,这样的早晨,就像从前小时候每个被陈璠吵醒的早上一样,那人脸上没有家庭负担带来的沧桑,他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盘算着怎么出去玩。 “大哥,冬天,去后山?”只是,现在早已不是那时。 “没事,你现在过去都到中午了,中午我请你们吃一顿,下午再上山,袜子家有个大帐篷,我让他带来了,我们到时去山上挖些山果,大头二铁负责带些荤肉,我们就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在山上吃烧烤了!” “小梅也一起吗?”林思申慢慢穿上衣服,问了句。 “没喊女生,带着麻烦。再说,我们小时候哪有她啊!”陈璠摇头,满眼的兄弟义气。林思申看他这样,原本想要说出的拒绝却终是不忍出口。他知道,陈璠有陈璠的不开心,他应该已经很久没有像过去一样放纵玩耍,在一众男孩中获得当大哥的愉悦。去后山玩,是种怀旧,更是种缅怀与慰藉。 “我去洗脸刷牙,山上冷,得多穿些衣服。”终于,那些醒来时在脑中想好的学习计划全都被搁置,林思申永远都不懂怎么拒绝陈璠。 “去吧,我等你。”陈璠坐在书桌前对他笑,温柔又宽厚。 林思申在卫生间里洗漱,对着洗漱台前的镜子忍不住地发了会儿怔。 是不是又错了?和陈璠去后山,回来后是不是更加无法自拔?他已经为了躲他不回橡胶厂住了,现在是要前功尽弃吗? 只是一天的放纵……甚至谈不上放纵,陈璠他那么想去。而且,快元旦了,元旦过后就是新年,就当是辞旧迎新,彻底地怀次旧,然后对过去说再见,也没什么不好。再回来,就路归路桥归桥,好好考自己的大学…… 林思申甩了甩头,将冰冷的自来水直直扑向自己的脸庞。 镜子里的人眼睛有些肿,在水的冲洗下,五官显得干净浅淡,他勉强对自己笑了笑,又将更多的水冲到了脸上,想要以此来让自己更加清醒。 林思申用了比平时长一些的时间来洗漱,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时,他整个人有精神了不少。无论如何,这样的一个周末,就让他们暂时回到小时候,陈璠还是那个仗义懵懂的男孩,自己还是那个跟在他身后想法单纯的好朋友。 走进房间时,他努力找回自己从前的感觉,对房里的人喊了声,“可以了,走吧!” 只是,话一说完他一看向陈璠就感觉出对方的不对了。 陈璠抬起眼睛来,与之前的温柔宽厚天差地别,眼里竟全是陌生的冷淡,隐隐还藏着怒火。林思申的心禁不住地一沉,已经看见了他手里的walkman。 “这里面说的,是真的?”陈璠的声音冰冷。 63. “这里面说的,是真的?”陈璠的声音冰冷。 林思申怔怔看向陈璠的眼睛,害怕的情绪已经在瞬间变得麻木,盯着那双快要喷出火来,并且能够瞬间将自己烧成灰烬的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真的吗!”陈璠突然提高了声音。 林思申全身震了一下,然后,脸上不由自主地竟笑了笑,“干嘛,乱动别人东西?” 说着,他走了上前,伸手想夺过陈璠手里的机器。陈璠却侧转身体,将那walkman“砰”地扔到了桌上。林思申扑了个空,整个人僵在原地。 “乱动别人东西?我倒想我从来没碰过它!”陈璠咬牙道,看向林思申的目光仿佛两把利刃。 心脏仿佛被那利刃刺穿,带着残留的温度勉强跳动,林思申有一瞬间的失神——好后悔啊,此刻后悔的仍不是自己的不坦白,而是当初为何不把那盘磁带跟着照片一起烧了……那样的话气味一定更难闻吧,林思申再次笑了笑,为自己的无可救药。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假的呀,都他妈是假的。” “假的?”陈璠站了起来,他凑近林思申,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对我,从来就没说过真话吧!喜欢男生,你有病吧?” “是啊,我有病。你最好离我远点,小心传染。”林思申仰起脸,直勾勾看向陈璠。那人的眉目、鼻端近在咫尺,林思申发现自己又要沉沦了,如果它们不是这样好看,自己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着迷呢? 陈璠倏地放开了林思申,放手的刹那还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林思申的腰磕到桌角,疼得他身体都弓了起来。 “磁带里那人,是叫强磊的那个?”陈璠的声音从上方冷冷传来,林思申甚至能感觉此刻他是在用眼角看自己,鄙夷地看自己。 “是啊,强磊,他真该死,人都跑美国去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来玩……”林思申笑着摇头,艰难地撑着桌子直起了腰身。 “林思申!”陈璠被林思申的笑惹怒,再次提高了声音,“这一点都不好玩!你不是他妈好学生吗?在高中里就学了这些?你读的什么书!” “你错了,这些是天生的,不用学,我天生就会……拥抱、接吻,甚至,做爱,这些根本不用学,我都和强磊做过,是天生——” “你有病!”陈璠已经吼了出来。 林思申收起了之前的戏谑表情,那表情他实在驾驭不了。他茫然地看着陈璠,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多希望一切只是个梦,他一直害怕,却没有真正做过的,一场恶梦。 “那王鹦枝呢?她多无辜!欺骗别人的感情你不觉得可耻吗?”一阵沉默过后,陈璠长长吐了口气,然后压低声音道。 “王鹦枝?”林思申抬起眼睛,果然,你关心的还是只有她啊,“是啊,她被我气病了,我跟她提了分手。” “你!”陈璠再次揪住了林思申的衣领,右手握成拳头已经举到了半空,却迟迟没有落下。 林思申也不动弹,等待拳头的降临。但陈璠似乎忍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开了他。 “你真的有病,病得不清……”陈璠侧过头,不去看他。 “是!我就是有病!”陈璠的漠视忽然令林思申无法忍受,胸口只觉得有什么郁结,几乎就要冲破那脆弱的皮肤直扑出来,他对陈璠喊,“我利用王鹦枝呢!我利用她!因为不想别人知道我有病,因为害怕别人知道我有病!我利用她,利用强磊,利用你们所有人呢!” “啪——”这一次,陈璠没有犹豫,一巴掌直接招呼到了林思申的脸上,眼里已经冒出火来,却也在眼眸深处,隐隐透出痛楚。 林思申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一边灼热的脸颊,情绪似乎不受自己控制起来,他狠狠地瞪向陈璠。记忆里,他已经多久没这样去看陈璠了?在自己的眼中,陈璠一直都是在某个最安全的角落里停留,那里留给他的不是只有温柔、崇拜,和热爱吗? 但是,现在,他狠狠地瞪着陈璠,发自内心地瞪视着他,所有因为他而受到的折磨仿佛在这一刻变本加厉地凝聚,它们如恶魔般张牙舞爪地将红色的血液染得漆黑,然后袭向林思申的心脏。 他瞪着陈璠,一字一顿地说,“你,凭什么,打我?王鹦枝什么都知道,她是自愿的!而你,你早就不是她男朋友了!你凭什么打我!凭什么?” 我的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你,即使我对别人再无情,也从没有对你有亏欠,你真的,凭什么打我……林思申想哭,却在拼命忍着眼泪的同时,也忍住了这些没有出口的话。 说出来又怎样?没有意义,完全没有意义。陈璠的眼神表明了一切。那人甚至已经不想再看他一眼。 “是啊,我凭什么打你。”陈璠无奈地摇了摇头,蹙紧的眉头下,眼睛兀自无神地眨了眨。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再次摇了摇头。最后他放弃地捣了一把头发,然后沉默地走出了林思申的房间。那脚步是越走越快的,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大门关上的声音。“砰”的一下,砸在林思申的心上。 也是在那一下,林思申颓然地顺着书桌的边缘滑坐在了地上。 得逞的恶魔不知什么时候隐匿了身形,不见踪迹,林思申想自己的血液一定又变回了红色,只是,它们却回不到心脏了,因此那整颗心好像空了一样,轻飘飘,一根针就能将它扎穿。 房间里安静得不像是白天。 “怎么就走了……不是说,要去后山的吗?”林思申絮絮道,眼睛茫然地看向眼前的地面,找不到焦点。 他把头靠在了书桌边,硬质的楠木磕得他的头生疼,脸上也是,依然灼热,那是陈璠给他的一巴掌。陈璠从前打人都用拳头,这次,竟然甩了他一巴掌。 该是多生气啊。 林思申笑,眼角和嘴唇都在发干。侧了侧头,目光穿过窗户看向了外面的天空,艳阳高照,温暖得不像是冬天。思绪也跟着翻飞,飞到遥远的小时候。 多小的时候呢?小学三年级?或是四年级?那年临江边上连续溺死了好几个小孩,可怕的谣言在A市盛传,说是临江里的水鬼在捞人了,哪个孩子阳气弱些就会被勾走,想辟邪,就得给孩子穿上大红色的衣服……谣言盛嚣尘上,紧张的父母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一年的秋天,A市的许多孩子都纷纷穿上了红色的衣服,或戴上了红色的帽子、围巾。 林思申的妈胆小,给他织了件大红的毛衣。那毛衣被套在白色衬衫的外面,林思申穿来倒也干净清爽。可陈璠几乎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大笑了起来,指着他嘲讽说,“快来看,林思申变林妹妹了!” 那时的陈璠已经开始了叛逆期,他是彻底的无神论者,带领一众勇猛少年与封建迷信作斗争,他最先把自己的红色围巾扯了下来,放学后系在了后山的歪脖子树上,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了个狗熊玩偶,摆出了个狗熊上吊的滑稽造型。陈璠在那树下大放阙词,“我们这个帮派,拒绝红色!” 想到这里,林思申笑了出来。那时的陈璠,真的是“意气风发”啊,完全是个叛逆的顽劣少年。 可惜那次,他顽劣的对象是自己。林思申被他们拉到树下,硬是逼着他要把红色毛衣给脱了。袜子得了陈璠的命令,乌黑的双手上来就在他的衣服上留了几个手印子,接着还要扯他的衣服。他心里实在生气,一来衣服脏了妈妈会骂,二来,他不想在袜子这帮人面前脱衣服。如果你不喜欢,我明天可以不穿,可在这些关系根本不如我们铁的人面前要我听命,我才不干! 林思申将弯着的食指放进嘴里,咬着笑出了声。 但那天陈璠也犯了懵,也许是权威受到了挑战,他偏要林思申脱掉那件红毛衣,双方僵到后来,陈璠怒了,就像今天这样,也是眼神冰冷地看向他——呵,陈璠那么小的时候就会“眼神冰冷”了呢,然后他再次命令他脱掉衣服,而他作着最后的顽抗。 最后是大头动的手,他的手要干净一些,总之,那件红色的衣服被硬扒了下来,几个男孩子围成了个圈,围着那衣服狂踩了几脚。毛衣上沾满泥土后,陈璠喊了停,然后带着一众人等扬长而去。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林思申,怒意未消,却又无奈无法。 就像今天一样。 林思申靠着书桌,仰头仍看着窗外,书桌上有之前陈璠扔下的walkman,他已经不愿再去看那东西一眼,他听到窗外的鸟叫,却没有看到有鸟儿飞过。于是,他继续回想从前。那一次,他差点以为,他和陈璠的友谊要完了。 他记得回家的路上天已经黑了,冷风一阵阵地吹,他只穿了一件衬衫,冻得瑟瑟发抖。他把那件红毛衣抱在胸前,只觉得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不仅仅因为回去要面对妈妈的质问,还因为他心里有一点懊悔,为什么不稍稍给陈璠一点面子,他最要面子,在那帮小弟面前。而比懊悔更多的,是生气,他也很生气,难道他不是该和别人不一样的吗?至少,比袜子、比大头更重要啊,为什么要让自己在他们面前脱衣服……林思申想起,自己那一路其实是哭着回家的。 看,他从小就没出息。 后来呢,那次的后来,他是怎么和陈璠和好的? 林思申微微皱起的眉在下一秒就舒展开来,啊,是了,那次拜他小时候的悲催体质所赐,他一回到家当晚就发烧了,他也因此而躲了母亲的一顿狠骂,他骗她自己去踢球,脱了衣服后不知被谁拿去垫坐了,再找到时就这样了。母亲还没来得急发难,就被他的脸色吓坏,拿了温度计一量,已经快三十九度。 那次发烧来势汹汹,烧到第二天吊了点滴还没好。 那几天林思申的爸正好在外地跑车,于是他慌了神的妈妈拜托了陈璠的爸爸用车载他们去市里的医院。烧得正迷糊的他是不记得当时陈璠什么反应了,总之等他几天后战胜了病魔,回到家里,在楼道口他碰到正放学回家的陈璠。 陈璠对他呵呵傻笑了笑。 那个对他呵呵傻笑的人那天穿了件红色的夹克衫,边傻笑边说,“我发现红色倒是也不难看。” 林思申终于从书桌边上站了起来。 他强迫自己从回忆中回到现实里,现在不是从前,这次,那个人可不会再对他说,“我发现同性恋倒是也不恶心。” 64. 林思申再看到王鹦枝是在学校的迎新晚会上,那天正好是年末,十二月三十一号,辞旧迎新。 王鹦枝的节目是开场。幕布拉开,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坐在钢琴边,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她没什么表情,却在全场的静穆中显得异常的沉静。林思申在台下,不得不随着聚光灯,注视着台上已经快一周不见的女孩。她明显瘦了,脸颊都快凹了下去,即使化着腮红仍难掩憔悴。林思申心里涌起愧疚,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 音符渐渐从那女孩的指尖飘出,叮咚洒落,很快连成一段熟悉的旋律。 林思申凝神,只觉得那旋律异常熟悉,却一时想不出是什么曲子。 “你说我弹什么曲子比较好?”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比如你喜欢哪首歌,我可以努力练一下,改成钢琴曲弹给你听……” 脑中恍惚晃过些镜头,林思申在那熟悉的旋律中努力地回想。 那曲子经过了前部悠扬暗转的低潮,渐渐进入了澎湃起伏的中段。 台上的女孩闭上了眼睛,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在投入演奏,身体都随着手臂的起伏而微微震动起来。 礼堂里一片寂静,只剩下一声比一声刺痛人心的琴声。 那旋律配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歌词,林思申终于记起了这是哪首歌。 太想爱你。 那时,中考刚结束,大家伙都聚在KTV里,在氤氲灯光中放肆狂欢。 陈璠坐在他旁边,地上是一地被撕碎的纸屑。 而王鹦枝坐在他的对面,目光全不经意地投在了他的身上。 那时,他也是这么投入地闭着眼睛,因为音太高,所以必须全力以赴地提着嗓门去唱—— 太想爱你是我压抑不了的折磨, 能否请你不要不要选择闪躲, 只想爱你的我, 太想爱你的我…… 那是,他唱给陈璠的歌。 林思申深吸了口气,望向台上的女孩。 她的短发因为之前的演奏而变得有些凌乱,但她仍是美丽的,在这样动人心弦的旋律的包围下。闪光灯不时地在她周身亮起,负责拍摄现场照片的学生会同学把最多的焦点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曲子已经快步入尾声,女孩的胸口起伏,指尖的旋律却如水般已经平静了下来,仿佛之前的澎湃只是狂风经过时的一场宣泄,风停之后,在水面再找不到一丝痕迹。 旋律又回到了最开头。 慌乱城市中,连风都不自由。 热闹的街头,就属我最寂寞…… 渐渐弱下去的琴声里,林思申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如果,这歌是她想要表达的情绪,那么他已经百分百地接收到了。 其实他们一样可悲。 雷鸣般地掌声里,王鹦枝矜持地站了起来,甚至连躬也没向台下鞠,便径自下了场。林思申看着她离开直到台上的幕布合拢,嘴角不自觉扬起笑意。那笑是个苦涩的自嘲,笑自己何德何能,令人这样太想爱他。 接下来的整台晚会,林思申都没了专心欣赏的兴致。 台上的人或唱或跳,或欢呼或大笑,对他来说都像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王鹦枝已经换了衣服,在场下来回奔波,她似乎又恢复了从前能干的模样,作为学生会的干部,指挥、调度着现场,全无病态。 林思申刻意地不去看她,只是浑浑噩噩地等待着晚会结束。 晚会结束了,他才能够回到家里安静地一个人呆着。 他这几天来,被陈璠“砰”地一声关上房门以来,一直都只想一个人呆着。 九点半,晚会终于结束。 最后一个节目是全场合唱HappyNewYear的英文歌。林思申跟着胡乱哼了几句,实在唱不下去。直到被人潮涌出礼堂时,他才觉得空气勉强又清新起来。不过,外面下起了大雨。 林思申没带伞,只得跟着同样没带伞的几个同学在礼堂的屋檐下躲雨。人声嘈杂,有路过的同班男生问他要不要一起共伞,他笑了笑,说再等会儿家人会来接。 其实他妈妈在橡胶厂的家里呢,怎么会来接他。 林思申自己也觉得奇怪,现在这状态,撒起谎来倒像浅浅扬扬嘴角那样自如了。他抬头望天,如果不是身边有这么些人,他真想径自走进那雨里。他从来都不是胡来的人,从小到大也没酣畅淋过一场雨,因为衣服湿了,母亲会骂。所以,这次没带伞也是极大的意外了。 “林思申。”身后有人叫他。 林思申回头,看见是王鹦枝。下意识地咬唇,他竟有些紧张。 “去那边说。”王鹦枝已经走到他身边,用手指了指礼堂对面的一个六角小亭。那亭子是车棚旁的一处小景观,此时空无一人人。女孩指了那亭子一下,也不等林思申回应,便兀自撑着伞走了过去。 林思申只得跟在她身后。 六角亭下站定,王鹦枝是背着身的,没有转过来,似乎在思忖,并没有立刻说话。 林思申觉得局促,先开口问了声,“身体好些了吗?” 无论如何,因他而病的。 女孩终于转过了身,对他的问题并不作答。 她看了一眼林思申,仿佛将他整个人都看穿似的那样一眼,一眼不够,又微微侧了头,将目光在他脸上定住。六角亭里其实光线并不充裕,借着车棚旁路灯的光,才模糊看得清人脸。但王鹦枝却并不介意,就那么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林思申几乎快低下头去时开了口。 “那曲子好听吗?”她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林思申点头,“很好听。” 是真的好听,无论旋律本身,还是演奏发挥,以及,那曲子背后的意思。 “那时候你在KTV里唱这歌,我误会了,以为你是唱给我听的。所以后来,厚着脸皮在火车站跟你表白,”王鹦枝说着,冷冷笑了笑,“真丢脸。不过我在你面前一直都挺丢脸的,对吧?其实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喜欢上你的,大概是初中时为了考过你吧,把你当成竞争对手,成天偷偷盯着你……算了,说这些没意思。” “对不起。”林思申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忽然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对不起?我不稀罕。”王鹦枝扬了扬下巴,走得离林思申近了些,“林思申,你说要跟我分手,我现在告诉你答案,我,不同意。” 王鹦枝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令林思申的心都紧了紧,何必……何必这么执着? 但显然,他错了。因为王鹦枝又接着开口。 “我说过,我们之间,要到我说‘够了’为止。林思申,够了!我们够了!现在是我说够了!”王鹦枝压低声音,却发泄般一连说出了三个够了。 “好的,我明白。”林思申点头,对王鹦枝无奈地笑了笑。 “很好笑吗?”王鹦枝挑眉问,她努力地深呼吸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终于叹出一口气。 “林思申,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可怜,那样去喜欢一个根本就不喜欢自己的人。不过,生病的这几天,我忽然想通了。其实,你比我更可怜。至少,我敢说敢做,而你呢?林思申,你连喜欢自己喜欢的人的资格都没有!多可怜!” 王鹦枝说着,同情地看向林思申,“现在,你在我这儿自由了。但是,林思申,陈璠永远都不可能接受你!我以后会找个值得自己喜欢的男生,正常的男生,好好的喜欢,好好的在一起,而你呢?没有陈璠,没有我,你也不可能真正喜欢一个其他女孩!你永远都只能这样,要么躲在角落里偷偷暗恋别人,要么和你的同类躲在角落里偷偷苟且!” “说完了吗?”林思申在王鹦枝停下来后,又等了几秒才问。 王鹦枝激动地说完,原本以为林思申会被激怒,或者足以令他深受打击,可从林思申的表现来看,却并非她想象的那样——那人竟然只是笑着点头,仿佛她在和他一起解一道什么难题,她把步骤一步步说出来给他听,他听后了然于心,却早已先她一步直接给出了答案。 “如果你说完了,我就回去了。你说过的,我自由了。” 林思申不等她开口,已经转过了身,这一次真的径自走向了雨里。 他听见身后的女孩仍在朝他喊,全然不顾另一头躲雨的同学们,在对他喊,“你以为你真的自由了吗?你这种人,永远都不会获得真正的自由!永远都不会!……” 林思申不由加快了些脚步,他终于不可抑制地浑身颤抖起来。他想,也许是因为雨太大,天气太冷了。但同时,他又庆幸雨足够大,这样,后面传来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了雨声里。 他走进浓密的雨雾中,一时被雨水蒙住了眼睛。 看不太清道路,他却只顾闷头朝前走。 不一会儿,他走出了校门,沿着和自己的小租屋相反的人行道越走越远。 林思申觉得自己潜意识里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但他脑中混沌一片,一下子又不明白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终于,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了一个红色的公用电话亭——那是A市不久前才有的政绩工程,全市建了两三百处这种独立小空间的封闭电话亭。 看到那电话亭,林思申脑中忽然清醒了一些,是了,是在找它。 他开门走进电话亭,里面无风无雨,一下子将他从雨水里拯救了出来。他从书包里摸出了一个一元硬币,往那电话旁的小槽里塞了进去,盲音响起,他一个键一个键地揿下号码。 记忆里,陈璠握着他的手指瞪住他,“你缩什么缩?有那么疼吗?” 陈璠将他的掌心摊开,然后一笔一划地在上面比划,“告诉你号码啊,知道你记性好……” 一——二——七——……那温柔的动作在林思申的眼前再次呈现,那些数字他早烂熟于心。 电话那头响起一个清朗的女声,“您好,一二七人工传呼台为您服务。” 林思申有些局促,小心地报出了那一连串的数字。 “请问是要复call还是要留言?”女声亲切地问,那暖意仿佛从电话线里都能传过来似的。 林思申咬了一下唇,道,“留言。” “好的,请说。”对方的答复礼貌而程式化。 林思申深呼吸了一口,开口,“请帮我留……陈璠……啊,陈是耳东陈,璠是三横王加一个番邦的番,就是,美玉的意思。” “好的,我知道了。”女孩的声音里有些笑意,但仍耐心地等着他说完。 “请帮我留,陈璠,我喜欢你。”终于,林思申说出完整的句子。可话一出口,心里却像悬起了一块巨石,竟比之前更堵起来。 “年末表白吗?别紧张,那女孩听了一定会开心的。”服务台的女孩聪明又热情,安慰起电话这头的人来,“今天这样的留言接到很多哦——” “不,你别帮我留这条!”林思申忽然道,像是想要追回从手里跌落楼底的瓶子,晚一点点也再抓不住似的。 “嗯?”电话那头传来疑惑的声音。 “你帮我留‘对不起’三个字就可以了,只留这三个字,谢谢。”林思申急急说完,“砰”地将听筒挂上,似乎连和那好心的女孩交流的勇气都没了。 电话亭里安静异常,外面的雨声却未见弱去。 林思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已经再找不出第二个硬币。 想对你说的话,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啊,他在心里叹息。其实说与不说又有什么不同呢,陈璠又不是傻子,自己在他面前早已原形毕露,差的只是亲口承认而已。 “你比我更可怜。至少,我敢说敢做,而你呢?林思申,你连喜欢自己喜欢的人的资格都没有!多可怜!” 王鹦枝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像个诅咒一样循环往复,挤占掉他脑子里的所有空间。如果这是报复的话,那这手段堪称一流。 林思申甩了甩头,逃也似地奔出了电话亭。 他一路茫然地走,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 A城从来都不是热闹的城市,冬夜,雨天,年末,每个人都已经回家了吧。陈璠呢?陈璠应该还开着出租,在路上载着赶路的人回家吧……林思申低下头,再没兴致玩自己的那个撞车牌游戏。 陈璠的车在他身边停下,探出头来喊他名字,拉他进车里——那是永远也不可能发生的美梦。 “林思申!” 正胡乱想着,身后,竟真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林思申——”那声音又响了一遍。 林思申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头,以为奇迹什么的真的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林思申!你怎么淋成这样?”那人小跑了几步过来,雨伞撑过了他的头顶。 “李老师……”林思申失神地看向眼前的人,原来不是。 “你全身都湿透了!怎么回事?”李清海的声音透着担忧,伸手扶住林思申的手臂,捏住的大衣已经能挤出水来。 “李老师,你喜欢张信哲的歌吗?”林思申冲他笑,心里却有种想哭的冲动。 65. 林思申被李清海拥着,再一次来到了他的筒子楼。走近那栋楼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从电话亭跑出来,走了许久,却又回到了学校附近。 “我刚从公车站送了几个学生回来就碰到你,林思申,你到底怎么了?全身都湿了,衣服得赶紧换下来。”李清海打开他那间小房间的门,让林思申坐在了书桌旁的靠椅上,自己则在一边翻柜子找起干净衣服来。 林思申看着李清海的背影,一时有些恍惚。他打了几个寒颤,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很冷,冷得上下牙齿都打起了哆嗦。 “李老师……”林思申喊了一声。 “嗯?”李清海回过头,手里已经拿了一件大衣,“你等一下,我再帮你找件毛衣,里面大概也淋湿了吧,你可以先把湿衣服脱下来了。” 林思申点了点头,机械性地接受老师的安排。大衣沾了水,变得厚重晦涩,而他已经没什么力气,双手不受控制,解起扣子时竟抖个不停。 李清海拿着衣服走了过来,见林思申这个样子不由摇头,径自帮他解起了下面的扣子。他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就把林思申的大衣脱了下来。 “毛衣也湿了……你全换了吧,等会儿我帮你去倒些热水,泡杯板蓝根。” 林思申仍是点头,他原本有些局促,但李清海的坦然令他觉得对方此时比起老师更像个兄长。他的衣服从里到外湿了个透,李清海又帮他拿来了棉毛衫。换下最后的湿衣服时,他的整个上身都裸露了出来。李清海却并不尴尬,一边帮他用毛巾擦干身体,一边开玩笑说他瘦得像只猴子,想以此来缓解沉闷的气氛。可惜,他怎么也笑不出来,并且最终没忍住,打了两个喷嚏,人已经抖得像个筛子。 李清海微微皱了眉,二话不说把他塞进了被窝,用被子包起了来。 带着陌生却温暖味道的棉被向他批盖过来时,林思申心里的情绪再难压抑,他觉得眼睛胀得不行,鼻子里已经有鼻水要流下来。他拼命吸了吸,不想让李清海看见自己哭。 而那人也是善解人意的,只是隔着被子拍了拍林思申的肩,便背过身走到书桌边去为他泡板蓝根。 林思申蜷缩进单人床上最靠墙的一角,被被子包得只露出了一个头,他看着李清海的背影,终于悠悠开了口。 “李老师,谢谢你。”他说。 李清海端着泡好的板蓝根过来,坐在了床边,担心地看向他,“先喝了这个,预防一下感冒,然后如果你愿意说的话,就说说看到底怎么了,你这个样子回去,父母会担心的。” “他们在郊区的家里,我一个人住在学校旁的租屋……所以,没有关系。”林思申摇了摇头,目光黯淡。他仰头,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药水,暖意自食道进入五脏,又从五脏输向全身,连带着脑中也似有一股热流,再次刺激着他的双眼。 林思申模糊着眼睛去看眼前的老师,只觉得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人,像个哥哥一般,似乎能体会他的所有心情。 因为此时,他也正眉头紧锁,难受地看向他。 “没有被家里人知道吧?”李清海问。 “没有。”林思申勉强扬了扬嘴角,对李清海笑。 李清海点头,“那么……是王鹦枝?” “她同意分手了……”林思申摇头,脑中又不由想起王鹦枝口中的那些话,他甩了甩头,只觉得脑中的神经已经开始抽痛起来,“李老师,你上次跟我说,喜欢或不喜欢谁都是人的自由,可是,今天王鹦枝对我说,像我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有真正的自由。” “自由的是你的心,别人说什么有什么重要的呢?”李清海目光关切,想要安慰眼前的男孩。 “可是,我的感觉是,它被锁住了,那锁我打不开,我甚至连跟自己喜欢的人说句我喜欢你的勇气都没有……”想到在电话亭里给陈璠打的那个传呼,林思申的眼泪竟就那么毫无预兆的掉了下来。此前拼命地忍着,此时再也控制不住。 “其实他已经知道了……但他连看都不愿意再看我一眼了。你说,默默地喜欢就好,可是,我忍得很难受,难受得……”林思申哽咽,之前猛灌下去的一整杯药水从胃里翻了上来,他想忍住,可那些药液却已经堵在了喉头,堵得他连脸都涨得通红。终于他掀了被子,探出身子趴在了床头,微苦的液体在他还没准备好时便喷了出来,连床单上也溅上了许多。 “对不起……李老师,对不起。”林思申痛恨自己的狼狈,情绪已经有些失控,好不容易撑起身体,口中反反复复地却只能说出对不起来。 李清海的拥抱在这个时候给予了林思申。 他将那低着头满脸泪水满口语无伦次的男孩拥进自己的怀里,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也许此时,他要的只是个了解的拥抱。 我明白你的感受,因为我也有过同样的迷茫。 李清海拥紧那男孩,对他说了声,“没事,没事。” 感受到有力包围的林思申,仿佛在那一瞬间卸下了心防。破天荒地,他放纵自己痛哭起来,他把头埋进眼前并不算太宽厚的胸膛,连中考失败那次也没有哭得这样彻底。 如果泪水可以清洗罪恶,那就让它流个痛快。 可是喜欢一个人真的是罪恶吗…… “没事的,会过去的。” 李清海的声音自耳边传来,仿佛很小很小的时候,做错事时母亲的温存软语。林思申觉得自己一定是混乱了,怎么会把眼前的男老师和母亲混为一谈。但有轻轻的拍打从后肩传来,让他控制不住只想更放肆地哭出来。 林思申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当他从李清海的怀里挣脱,慢慢抬起头来时,只觉得睁开眼睛都变得吃力——他的眼睛已经肿了。而李清海的胸前也湿了一大片,他的眼泪鼻涕令这位老师的蓝色羽绒服皱得不成样子。 “哭累了?”李清海问他。 林思申诚实地点头,“好累。” “舒服一些吗?”李清海扬起嘴角,眼底是温柔的光。 “嗯。”林思申轻声应到。尽管那些无法在阳光下实现的事还是黯淡一片,脑海中陈璠的眼神仍然冰冷,王鹦枝的话语仍然伤人,但发泄过后的心似乎空了许多,比起之前的郁结的确是要好过一些。 “你说的这些,我都经历过,”李清海轻叹,“不过年纪比你大一点,那时候我上大学了,从来没交过女朋友,却喜欢上一个年纪比我大许多、在学校里偶然碰到的陌生男人。” 林思申止住哽咽,微微睁大了眼睛。 老师果然也和自己是同类。 “大学时我喜欢打篮球,我们好几次在球场碰到,后来才知道他是被单位派来学校参加一个短期的进修。那时我只要下了课就去球场,已经不是为了篮球,而是希望遇到他。恐惧是从一次我们打完球后两人热得脱了衣服开始的,我和他坐得很近,手臂贴着手臂,他很高大,肌肉练得结实有力。那个时候,我只觉得浑身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通了电一样。然后我逃回自己的寝室,但之后的好几天,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的却还是他。也和你一样吧,不能接受自己的……‘另类’。”李清海的声音很轻,讲到一半像想起了什么,又突然停了下来,问向林思申,“这么晚没回去没关系吗?需不需要跟你父母打个电话?” “不,不用,我本来也是一个人住在租屋里。”林思申答,打了电话,他的妈妈只会担心得睡不着觉吧。其实,父母一直对他都是放心的,所以才让他一个人住在了租屋。在他们心里,他从来都是个不用操心太多,只知埋头读书的好儿子。 林思申心里不由又涌起愧疚,他看向李清海,只希望他能把自己的故事继续讲完,哪怕从中获得一点力量,他也觉得会对未来多些勇气。毕竟,老师生活得很好,他那么健康自然,那么豁达开朗,在此之前,自己从来都没想过他也会喜欢同性。 “李老师,后来呢?”见李清海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林思申终于自己问了出来。 “后来……后来还是没忍住,几天之后又去了球场。他竟然还在,特意在等我。那天我们在球场打球打到很晚,球场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后来,我们累得瘫倒在地上,那时我年轻,很冲动,直接跟他说我喜欢他了。”李清海笑,镜片后的眼睛仿佛看见旧时光。 “你比我勇敢啊。”林思申叹道,又问,“他说什么?” “他说,你为什么要抢我台词……”李清海笑着抬了抬眼镜,那笑里有些自嘲的意味。 林思申无话可说,这样的情节让他只有羡慕的份。他似乎已经能想象到那样一个夜晚,两个人的操场,已及他们看到的星空。 “好幸福……”终于,林思申慨叹。 “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李清海的脸上恢复了平静,“我们在一起了一个月,后来他培训结束要离开,临走时才对我坦白他已经成家,而且有小孩了……” “啊,”林思申皱眉,“欺骗你的感情呢。” “感情哪能说骗就骗呢,都是相互的,后面的事我不太想说了,不是愉快的回忆。但你说的忍得难受,我能体会。刚知道自己竟然喜欢同性的时候,我害怕极了,也很苦闷。比你幸运的是,我得到了回应,而你没有。但是,小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题,你必须自己学会去面对。其实,你可以把它想得简单点,你的问题,只是个你爱他、他不爱你的普通命题,你爱他是充分条件,他爱你是必要条件,少了必要条件,你们能在一起的命题就不能成立,这样简单的定理放在男女关系里再平常不过不是吗?至于性向,它就像我们用x去指代‘他’还是用y去指代一样,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李清海看着林思申,真诚而动容。 是这样的吗?真的只有这么简单? 林思申像个懵懂的学生,对老师的话听懂了内容,却还是疑惑他是否漏了一些关键步骤。但对方说得那么肯定,于是他几乎要强迫自己相信老师的话就是真理了。 费神的思考中,林思申只觉得困意阵阵袭来。他垂下头,眼睛失神得就要闭上。见他这样,李清海伸出手直接盖在了他的额上,然后微微皱了眉。 “好像有些低烧……”李清海道,“要不你先睡会儿,我去帮你找找有没有退烧药。” 林思申无力地点了点头,他现在真的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之前裹着棉被仍能感受到的寒意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烘烤身体的灼热,那灼热令他头部剧痛身体发软,坐实了发烧症状。 李清海又端了杯热水来,喂他吃了两片退烧药。他温顺地服下,在对方的撑扶下慢慢躺到了枕头上。抬眼看见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但心里却并不害怕与局促,他从心底感激李清海,这样的夜晚给了他这样的关照与劝慰。 “李老师,谢谢你……”迷迷糊糊地,林思申最后说了一句。 那一夜,林思申尽管发烧,却睡得异常安稳。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雨过之后,冬日的空气清冷,林思申自被窝里坐起,觉得身体轻松了不少。而李清海,仰在书桌旁的靠椅上,脚边架了个凳子,身上盖着件大衣,就那么仍在睡着。 林思申迅速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上了衣服,那衣服是李清海昨晚为他准备的,他的衣服仍是湿的。老师的身材清瘦,那衣服他穿来倒是正合适,房间窗户的玻璃上,他看见自己被照出的模糊身影,只觉得有些陌生。 “李老师,你到床上去睡吧。”林思申走到李清海的身边,放低了声音对他道。老师,真的是个好人啊…… 李清海睁开眼睛,仍是睡意朦胧,显然,昨夜没睡好。 “你怎么样了,还烧吗?” “没事了,年轻人身体好。”林思申对他微微笑了笑。 李清海再次伸出了手,盖在了眼前男孩的额头上。他似乎不太确定,又折回手在自己的额前试了试,才终于点头,然后起身揉着眼睛步伐不太稳地走到了床边,“记得把衣服带走,我得先睡会儿。” 林思申感激地看了眼已经躺进被窝里倒头就睡的人,决定不再说“谢谢”去打扰他。 走出筒子楼时,阳光破云而出。林思申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裹紧李清海借他的大衣,那是一件深蓝色的棉袄,以前上课时,林思申就见他穿过,此时穿在自己身上,他只觉得原来这衣服保暖得很。 他深呼吸了一口,抬头朝前走,眼睛仍是肿的,但好在,清晨的校园里一个人都没有——这天是元旦休息日,是新年的开始。 三天后学校复课。 林思申在班上看到了王鹦枝,她已经站在了讲台前,恢复了班长身份,在老师说上课的时候,朗声喊起立。不过,她没有看他。或者,目光有扫到过,但平淡得就像没有看见一样。 林思申心安了一些,这样结束也没什么不好。 而就在这天,做完课间操的课间,整个学校像炸开了锅一样。 操场上陆续退场的同学有许多没有回到教室,而是涌向了学校的布告栏——不知谁带的头,大家纷纷聚到布告栏前张望。 林思申被人群挤着,也不得不跟了过去。 整条布告栏的橱窗外,依次贴了十几张相同的照片,林思申被挤到最边缘,也依稀看见最边上的一张。尽管那照片拍得有些模糊,但在看清的那刻,林思申还是惊得像心跳都停止了一样。 照片上,侧脸对着镜头的李清海双手环抱,搂着一个衣着单薄的男孩,那男孩低着头,看不清五官与表情。但那样暧昧的姿势,令人忍不住猜测,那男孩的脸上也许是羞涩,也许是甜蜜。 林思申闭上眼睛,只觉得身体站立不稳。 66. 四班的数学老师是个同性恋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二中。 几日来,海报栏的照片在二中的学生里变成了课间的主要话题,尽管学校在当天就把布告栏上的照片全部摘除,但却仍制止不住学生们的议论纷纷——那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老师品性究竟如何,以及那个垂头看不清面目的男孩究竟是谁。 林思申班上的几个女生,已经连着好几次课间聚到一起讨论这个话题了,虽然李清海不是零班的数学老师,但是在奥数培训班里,他曾给大家上过几堂课。 林思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耳边仍能清晰地听见女孩们的交头接耳。 “真的看不出来,他是这样的人……” “以前他本来是四班的班主任,就是因为个人作风才被换下来的,我听我初中同学说的,她在四班,当时大家还以为他是和女同学关系暧昧呢。” “为什么大家认定照片上那人是男生,女生短发也是有可能的啊……” “拜托,那人胸前平平的,怎么可能是女生?” “我也觉得是男生……不过这也太夸张了,难道他们在教师宿舍……” 林思申腾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女孩们被凳子的声音惊动,齐齐转头看向身后的男孩。 林思申有些局促,但终于还是开了口,“李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几个女生疑惑地看向他,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林思申觉得那目光仿佛能把他看穿,原本要冲口而出的话又被憋了回去。索性,他不再多说,径自走出了教室。 身后,仿佛已经听到女生们又继续议论开来。 林思申低着头走在走廊上,仿佛每个经过的人都在偷偷将眼尾的余光瞟向自己。 会被认出来吗?那个拍照的人是不是还有其他照片,比如他光着身体换衣服的,李老师伸手量他额头的,甚至清晨他从李老师的房间里走出来的……可是,他和李老师的的确确什么都没有发生,老师只是为了安慰他,只是帮助淋了雨的他换上干衣服,收留他在寝室里过了一夜,难道这也有问题吗? 为什么这么光明正大的事情被拍成照片放在布告栏里就变成了苟且的勾当?每个人都从最恶毒的角度去看那照片……而他自己,作为当事人,竟连理直气壮站出来驳斥的勇气都没有。 林思申又来到了李清海的办公室门口。几天来,他一直希望找到他,他觉得自己必须站出来说点什么,至少应该帮李老师澄清。而在此之前,他希望得到老师的肯定和帮助,要和谁说,在什么时候说,以及坦白到什么程度。 为什么你会半夜在李老师的寝室? 你怎么淋雨了? 为什么换了衣服还不回去? 你们聊了那么久,聊了些什么?…… 耳边,仿佛已经有人把这些问题一股脑儿倒出来,一个个撞击着他的神经。该怎么回答啊?他迫不及待地向办公室里的某张桌子望去,可惜,那人仍不在。 林思申失望地往回走,从老师办公室回到零班的教室,要穿过教学楼的中庭,再经过长长的走廊,走到教学楼另一面的最尽头。 再一次地,要经历别人目光的“洗礼”。 林思申低着头,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嘿,林思申!”有人在叫他。 “啊,好久不见。”他抬起头来,发现竟是高一时的同桌刘堃。 “零班的高材生啊,去了那里都不回来找我们玩。”刘堃大大剌剌地用身体撞了撞林思申,表现出和过去一样的熟稔,他戴上了眼镜,圆圆的有些婴儿肥的脸庞凭白老气了几分。 “有什么好玩的,作业都做不完……”林思申实话实说,突然羡慕起刘堃的状态来,他好像总是那么没心没肺的,有些八卦,却从不上心,最大的烦恼就是考试考得不好,但也骂骂咧咧就过去了。 “嘿,你看到海报栏的照片了吗?李清海出事了。”刘堃拉住林思申,压低了声音。 “不是全校都知道了吗?”林思申点头,努力装出平静的表情。 “是啊,不是新闻了哦,”刘堃摸着脑袋笑了笑,“他好像要走了呢,我们数学老师都换人了。” “走?”林思申吃惊地问。 “是啊,出了这种事,他在二中哪还能混的下去。”刘堃啧啧了两声,忽然拍住林思申的肩,压低声音道,“说真的,那人是不是你啊?我们班几个都觉得是你呢,想当年你当他课代表,他就挺照顾你的吧……” “少放屁!”不等刘堃说完,林思申已经一把推开了他。极不自然地掩饰住内心的焦躁,林思申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再不理身后那讪笑着看着他的旧日同桌。 “干嘛啊,只是玩笑而已!当什么真……”那人还在说。 这天接下来的物理课,林思申一点也没有听进去。事实上,几天来,他都无法集中精力听课。 听到物理老师叫自己名字时,其实已经是对方喊的第三遍了。 林思申茫然地站了起来,才知道那老师是让自己到黑板上去演算一道题目。 老师的脸上明显有怒意,尽管那是位平时挺赏识他的老师,而所有的同学都将目光投向了他,仿佛每个人都已经确定他是一定做不出黑板上那道题来的。 林思申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走上了讲台,他在黑板边看了许久题目,才终于集中精神看懂了题意。还好,这题他以前做到过。 他拿起一根白色的粉笔,开始在黑板上解题。他的手是抖的,心在砰砰地跳,不是因为正在解着的这道题,而是因为台下的一片安静——每个人都在看他,那些眼睛里一定有审视,有猜测,或许,连他的背影都在泄露着什么秘密。 他终于解完了题目,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 回到座位上,林思申看向自己的板书,不由得又低下头去,那些字全部歪向了一边,难看得不成样子,甚至有几个符号还漏了,很低级地,加号之外表明演算顺序的中括号那种符号,都漏了。 林思申皱起眉头,只能等着老师的批评。 果然,那老师摇了摇头,闷声将他犯的低级错误一一补正,在他的答案后打了个小小的勾,最后,板着脸说了一句,“上课要专心!” 这天放学,林思申再次来到了李清海的办公室前,他实在太想见到他,要么承认要么不认,这么继续不明不白下去,他觉得痛苦异常。 当他向办公室里张望时,这一次,终于没有失望。 李清海在里面,一边整理着东西,一边和一位老师说着些什么。 林思申终于长长舒出口气,心都定了几分。无论如何,找到老师就有了方向。只是他没有立刻进去,他要等办公室的其他人都离开,或者等李老师出来,再跟他单独谈。 好在另一位老师很快就跟李清海道了再见,他走出办公室时,林思申微微侧了身,不想让对方看见。确定对方已经走远,他才鼓起勇气走进了办公室。 “李老师……”林思申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抖。 办公室里,李清海坐在自己的桌边,似乎在发呆,听见林思申叫他才抬起了头。 “你来了?抱歉,本来我应该去找你……可这两天被学校审,我几乎脱不开身。”李清海站了起来,对林思申无力地笑了笑。 “你要走吗?”林思申急问。 “嗯,明天就会去办离职手续。”李清海点头,脸上神色落寞。 “我去找学校!我想过了,李老师,我不怕,我们没什么,不能让你这样被冤枉!”林思申激动起来,终于得到确定的消息,他自责又内疚。 “不,小林,你不用这样。”李清海看向林思申,并没有走上前,仿佛刻意保持着距离,但目光却十分地诚恳,“拍照片的人……我已经知道是谁了。对方是冲着我来的,不会伤害你,所以,我也不想你卷进来。那人的目的只是希望我离开……其实我早该离开,不该一直待在A城,你知道我都不是A城人……” “你要离开A城?”林思申瞪大眼睛,“为什么,李老师?为什么你知道是谁拍的却不说出真相?李老师,你当老师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大家都很喜欢你,你什么坏事都没干,为什么要怕那人?还有,拍照片的到底是谁?我去找他!” “小林,对不起。我知道你很气愤,而且这件事不说清楚,其实对你也不公平。但是,有些事是越描越黑的……学校已经跟我谈过,希望这件事尽快平息,我离开,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李清海在自己的座位上又坐了下来,仿佛也很疲惫。 “我不明白……”林思申摇头,只觉得脑中混乱且矛盾。 “很晚了,你早点回去吧。相信我,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李清海的声音传来,全是无奈的安抚。 “李老师,拍照的人我认识吗?”林思申不甘心,径自走到了李清海的桌前。为什么会这么憋屈,他和老师之间什么都没有! “你不认识。是我以前得罪的人,你知道,高一的时候,就有人不愿意我当班主任,可能……是我不太会做人,所以……”李清海终于笑了笑,无奈道,“那人的目的就是要我走而已,所以,你不用多想,的确是和你没有关系的。而且,老师好歹名校毕业,不怕养不活自己。” 交谈的最后,李清海也沉默了下来。 林思申不知自己还能再说什么,惶惶干站了几分钟后,向李清海道了别。临走,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又转过了头,“李老师,那个拍照的人是因为知道你是同性恋才整你的吗?” “当然……不是。”李清海否认,可语气里却有着隐隐的犹豫。 林思申的心沉了沉,终于走出了办公室。 李清海很快离开了二中。 他走的具体时间林思申并不清楚,他只是在一周后收到了一封信。那信是寄到班上的,信封上盖着的邮戳显示的投递地址就在学校附近,里面一张白纸只有短短几行字。 “小林: 时间仓促所以没能跟你道别。 衣服不用还了,不嫌弃的话留着做个纪念。 有些事情不必太钻牛角尖,我的事与你无关,与我们共同的取向无关。 希望没有动摇你对我之前那些话的信心……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面对的问题,我会努力,你也加油。” 这信的落款是个简单的“李”字,简短的文字里没有提到任何具体的事项,林思申不禁苦笑了笑,老师,你是不是在担心信会被别人看见呢? 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要我相信你的那些安慰人的话?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林思申将那信搂成一团,下一秒,他又将手里的纸团展开,皱皱巴巴的白纸呈现在眼前,上面的字迹都变得扭曲。 林思申将那皱了的纸对半撕开,对折后又再撕,直至撕成了碎屑,才一股脑儿全塞进了自己的书包。 “你这几天一直魂不守舍。”说话的人是王鹦枝,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林思申的身边。 林思申抬头看她,只看见女孩脸上嘲笑的表情。 “还在害怕吗?”王鹦枝又道。 林思申瞪大了眼睛,一瞬间听懂了什么。 “出去说?”王鹦枝看了看脚下,不经意似的问。 林思申立刻便站了起来,尽管不敢相信,但他仍跟着王鹦枝走了出去,真相就在眼前,他茫然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午休时间,教学楼下的六角亭里安静异常,没有旁人。 林思申想到某天晚上,同样的地方,王鹦枝在这里对他说起的那些伤人的话。 此刻,那女孩的表情比当时淡漠了许多,少了激动,语气平静地对他开口,“照片是我拍的,那天晚会结束,宣传部的同学把相机放在我这儿,因为要帮他们冲印,并选出拍得最好的几张晚会照片贴到橱窗里。只是,没想到,我拍到了更精彩的。” 女孩的脸上并没有笑容,只是看了一眼林思申,然后继续,“那天我跟了你很久,我在想,你会不会直接去找陈璠呢。如果那样的话,我一定会狠狠地笑话自己,原来真的是我拖住了你的脚步……” “李老师是无辜的。”林思申听不下去,开口打断了王鹦枝。 “无辜?他难道不也是同性恋?”女孩反问。 “你知道?”林思申蹙眉。 “我当然知道……他跟你说了那么多,难道没有告诉你吗?那个跟他在操场上打篮球看星星的人,那个他喜欢上的有老婆有孩子的人,是我的爸爸!” 女孩的最后四个字说得一字一顿,林思申怔在了当场。 “很有意思吧?大家都只知道我妈妈是因为丈夫有了外遇被抛弃,却不知道,我爸的外遇不是女人,不是狐狸精,他是个男人,是比他女儿大不了几岁的男人。”王鹦枝压低声音,冷笑了一声,“我不明白,他有什么脸追到A城,追到我爸爸的城市,竟然还好好地当着受人尊重的中学老师。” “可是,李老师并没有和你爸爸在一起。”林思申看着王鹦枝,从她眼中看到深深厌恶。 “他们这样两个男人,还想在一起吗?在一起了李清海怎么当老师,我爸爸怎么当检察官?再说,不在一起,他们已经造成的伤害就会自动消失吗?我有时候真恨我妈,竟然就这么忍气吞声地选择离开,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到橡胶厂,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做些什么。要么挽回自己的丈夫,要么,还可以毁了他们。” “怪不得你和我在一起时那么执着,我还以为自己真的很有魅力,”林思申失神,“现在李老师走了,你开心了?” 王鹦枝看向林思申,挑了挑眉,“我当然开心,为什么不开心?想到他们自以为伟大的爱情我就觉得恶心!以后,等我爸老了以后,我还会亲口告诉他,曾经他喜欢的那个人,那个男人,离他那样近,追到他的城市想跟他呼吸同样的空气。可惜他们近在咫尺却从来没遇到,我爸曾经来过学校两次呢……” 其实是三次,林思申心道。不过他没说出来,那是别人的故事,对或错,他不明白。但是,李清海是因为他才被拍到这样的照片,而那人对他来说,并不是坏人。 林思申深呼吸了一口,终于只是道,“其实你也拍到了我吧,为什么不一起贴出来呢,你那么恨我们‘这种人’。” “恨你?林思申,别那么高看自己,我已经不恨你了。我恨李清海,是因为我爸,我恨我爸,是因为我妈,我恨你?早就没了理由了。我不公布你的照片,是因为这点可以威胁李清海,他一向自命是个正直的人,怎么忍心无辜的人受到牵连?再说,这段时间,你也受够了吧,想到你以后都会铭记着这种提心吊胆,我就没什么再报复你的欲望了。不过,我是该感谢你的,因为你,我才拍到那么精彩的照片,才这么顺利地让李清海离开。”王鹦枝说完,终于扬起了嘴角。 林思申怔怔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女孩却又再次开了口,“对了,忘记告诉你,下个学期我会去上海,在那边准备高考,你知道我妈妈是知青。我的理想是F大,希望在那里不要遇到你。其实我走了,你应该就可以暂时解脱了吧,以后,在这个学校,再没有人知道你是哪种人了。恭喜你。” 王鹦枝说完,终于头也不回地离开。 空荡荡的六角亭里,不停有风灌进来,林思申站在那亭子中央,心口渐渐麻木。 67. 林思申从这一夜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失眠。有时勉强后半夜入睡,却仍是逃不开噩梦。梦里全是冰冷的目光,王鹦枝的,强磊的,父母的,老师的,甚至刘堃的,班里每个同学的。 有一次,他终于梦见了陈璠,那个已经很久很久,久到让他觉得隔了几个世纪都没有再联系过他的人。陈璠在梦里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像上次一样。只是这一次,那人没有沉默,而是痛快地骂了出来,他骂,“我被你害得好惨!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同性恋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你喜欢我了!你他妈弄得大家以为我也是个变态!” 林思申从梦中猛地睁开了眼睛,再不敢入睡。 恐惧已不是来自对面具撕破的担忧,恐惧来自恐惧本身。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找出陈璠送他的钢笔和笑佛——从小到大,陈璠其实没少送他东西,小时候的画片、弹珠,读书后的文具、球拍——但林思申现在能找到的和陈璠有关的东西只有这么两样,他把这两样东西齐齐塞进了垃圾筒。 无论从前多么宝贝,宝贝到有人碰一碰他都可以跟人拼命,但此时,他却将它们扔进了厨房里装着他倒了饭菜的垃圾袋里,然后,他把那袋子扎紧,连夜出门把它们扔了出去。 一个人走回租屋的路上,天色还没有转白,是天亮前最黑的一段时间。空气里是令人窒息的冷,他裹紧衣服,觉得自己的状态越来越不对。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坐上了最早一班的公车,那公车是去师大的。 从公车上下来,他机械性地迈着步子,到达“目的地”时自己也吓了一跳——那是过去强磊曾带他去过的街心公园里的小山。 已经是清晨了,那小山和前一次去时不同,上面一个人也没有。 林思申定了定心,独自上了山。山很矮,只几分钟就到了山顶,林思申冻得手脚冰凉,终于在山顶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那天,他坐了一上午。 那天不是休息日,从山上下来,再乘车回租屋,背了书包匆匆赶到学校,下午第一堂课已经快结束了。正好是物理老师的课,林思申破天荒头一回对老师撒谎,说他生病了,上午去医院看病。那老师看了他半天,似乎在揣测他话里的真实性,最后终于只说了句,“快要期末考试了,注意身体。” 第二天,林思申回了趟橡胶厂的家——他的父亲正式辞去了厂里的工作,开始把精力集中到自己的物流公司,母亲做了一桌丰盛的食物,一家人一起,以示庆祝。 那是许久不曾一起享用过的三人晚餐,林思申看着眼角已经有了隐隐鱼尾纹的父母,心里只觉无限愧疚。 “以后就专心搞自己的公司了,扔掉干了二十年的工作,还真有些舍不得。”父亲慨叹,饮了一口白酒。 “辞了好,辞了就没有后顾之忧,之前又干公家的事又干私人的事,简直累得不像个人。现在你一心一意搞公司,以后我们家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林思申的妈夹了一筷子菜给儿子,脸上满是对丈夫魄力的赞赏。 “话是这么说啊,今天跟同事们道别,觉得挺舍不得的。” “有什么舍不得的,反正以后还住在这儿,又不是见不到。”林妈妈无所谓地挑挑眉,再次往林思申的碗里夹菜,“小申,你多吃点,好不容易回趟家,你怎么脸色这么差的,马上要期末考试,可得好好的注意身体啊,不然哪有力气看书?” “唉,想到家里还有个儿子,就觉得有了些干劲似的。”林爸爸看向自己的儿子,眼中满是期许,朝他指了指,又道,“换了是个女儿,我也许就不这么拼了。” “你这话说的,难不成小申是个女孩你就豁不出去了?重男轻女,小农意识!哪能这么封建……”女人瞪了眼自己的丈夫,但眼中却更多的是愉悦。 林思申在一旁,看着父母之间的互动,听着他们琐碎的交谈,直想要一直这样看着他们。在自己身边,说些有的没的,即使小小的争吵也让他觉得温暖。 可惜,那温暖仍到不了心底。 他把玻璃杯里的可乐喝完,拿过了桌子另一边的白酒轻轻倒了一小杯。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从爸爸的酒瓶里斟酒,也许是因为高兴,所以父母竟没有阻止他。 他端起了酒杯,笑着说了句,“我敬爸爸妈妈一杯……谢谢你们。” 他说得一点都不自然,甚至只能说出简短的四个字,但他想,这话是必须要说的。 “傻孩子,谢什么谢,你只要好好学习,别让我们失望就好。”林妈妈喝下一口酒,脸颊上泛起的红晕令她显得年轻了一些。 林爸爸话不多,只是一口饮尽了杯中酒,对儿子亮了亮杯底。 林思申口中含着的酒终于也咽了进去,酒液划过食道,冰凉而辛辣。 “别让我们失望”,如何才能做到呢? 同样的话,这一天林思申已是第二次听到。班主任在课间找了他去“谈话”,话题从学习到早恋,又从早恋回到了学习,而最后终于言归正传说到了这次期末考试。 “我不管你和王鹦枝之间分分合合地多么轰轰烈烈,你要知道如果这次期末考试考了倒数,是要从零班扫地出门的。你一直都是个勤奋努力的学生,我不希望到时被淘汰的是你。复习的时间不多了,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班主任自鼻腔叹出一口气,看向他的眼神犀利又凝重。 林思申低下许久的头终于抬起,他扬起嘴角,和之前一次这样的单独谈话一样,回答那老师,“您放心,我不会影响学习的。” 而现在,对于父母口中同样的话语,他的反应已经比在老师面前要自然了许多,他连着往嘴里扒了好几口饭,然后对父母说,“没问题,J大还是T大啊?” 他没说F大,那可是某人不想他出现的地方。 林妈妈听了儿子的回答笑得合不拢嘴,完全没察觉出异样,只道,“反正都在上海,随你考哪所!” 林爸爸却忽然敛起了笑意,挺无奈地开口,“不过话说回来,这次辞了职,车队里给的委培名额小申就没有了,高考万一失利的话就没保底的了,小申啊……” “你这话说的,我们小申都在零班了,还用委培保底?”林妈妈嗤之以鼻,对自己儿子充满了信心,“真要是差到要走委培,我宁愿小申再考一年。” “不说了,”男人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啧着嘴赞了声酒美,才又对林思申道,“别想太多,做你能做的就行了。” 林思申对父亲点点头,终于低下头来,用力吃起了碗里的饭菜。 这晚林思申睡在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后,他没有如从前一样地在台灯下看书。打开书桌的大抽屉,里面码得整齐的磁带瞬间映入了眼帘,林思申的手伸了过去,一盘盘抚过。初二开始,每个月他都会用零用钱买两三盘磁带,集到现在,已经快上百盘。 指尖按着顺序划了过去,有两盘是一模一样的,他抽出其中一盘崭新的,是张国荣的《宠爱》。林思申笑了笑,这是那年为了王鹦枝上山抓蛇,他被蛇咬后,陈璠和王鹦枝一起带来送他的“礼物”。 林思申把它装进了walkman,按下play键。这耳机自从上次陈璠用过后,他就再没碰过,如今扔了那盘惹祸的磁带,再听起歌来时还是如从前一样的音质悦耳——李老师的技术果然不错。 “白天淡淡相逢/ 夜里轻轻相拥/ 我的心/是寂寞是孤寂/ 我的爱/是迷惘无所寄/ 黑夜中/寻觅一些感动/ 不知何去何从/ 不知何去何从……” 歌声从耳机里传来,安静的夜里像是在耳边轻语。 只听完了一首,林思申便不愿再继续,他把磁带取了出来,直接丢进了房间的垃圾桶——其实早在拿到它的时候就该当面扔掉啊,那样也许就不会再发生后面那些破事。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林思申的妈在外面喊了两声“小申”。 林思申胡乱拿了本书放在桌上,起身去开门。 一杯热牛奶被放在了书桌上,林思申的妈摸了摸儿子的头,“书别看太晚,早点睡。” 林思申端起牛奶,非常配合地仰头喝了一大口。 “谢谢妈。”他又说了声。 “这么长时间没回家,你倒是客气了。”林妈妈笑自己的儿子,临出门前又返过身来,“王鹦枝的事过去了?” 林思申怔了怔,然后点了点头。 “那就好,我没告诉你爸。”女人挺高兴,食指放在了嘴上,做了个“保密”的动作。 母亲走后,林思申又坐回了桌边。推开那本打掩护的书,再次打开了自己的抽屉。这一次,他从里面抽出了一盘磁带,这磁带放在角落里,是所有磁带里为数不多的英文歌中的一盘——这是陈璠送他的打卡带,名字叫toloveyoumore。 这一次,林思申拿着它躺上了床,从头到尾把那磁带听了一遍。 第二天,林思申很早便起了床。 父亲难得在家休息,还在睡,母亲已经在厨房准备好了早饭。泡饭加馒头,如在这个家里过去十七年中的每个早晨一样,林思申就着咸菜把泡饭一勺勺往嘴里送。林妈妈又适时塞来一个白煮蛋,微笑着看着儿子吃早饭。 “妈妈,你今天什么时候来租屋?”林思申不经意地问。 “老时间啊,下午六点吧,今天想吃什么菜?” “四喜烤麸,五香熏鱼,土豆烧牛肉,还有西芹炒百合。”林思申想了想,答到。 “不错啊,儿子!平时问你都是随便,今天一下报出这么多菜名!”林妈妈挺新奇地看向儿子。 林思申勉强扬起脸,笑着对妈妈说,“要考试了,胃口好……” “行,没问题,土豆烧牛肉是妈妈的招牌菜,我今天赶早就去买牛肉。等下学期你高三了,我决定请个长假专门去伺候你,反正你爸现在养得起咱们。”女人托着腮,完全是愉快的表情。 “那你们赶紧趁年轻再给我生个弟弟妹妹什么的,反正你们条件好养的起。”林思申佯装不屑。 “说什么呢!我们都多大年纪了。”女人瞪向自己的儿子,手上的筷子已经敲上了他的脑袋。 林思申低下头,躲闪不及,还是结实受了一筷子。 他咽了几口饭,才终于又抬起头来,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妈,陈璠他现在还开出租吗?怎么早上没见他的车回来?” “他啊,半个月前就没开了吧,听他妈说准备开小饭馆呢。他那女朋友听说有点手艺,还挺能干的,两人要开夫妻店,他妈拿他没办法,前阵子还问我们家借钱呢,后来陈璠给还回来了,说是他们钱够了……他妈啊,也是拿他没办法。那店租在师大附近吧,为了省钱,装修也是他们自己搞,这段时间陈璠忙得人影都见不着……”林妈妈说着,不觉摇了摇头。 林思申听到钱被还回来时,心便沉到见不着底的深处。 终于把碗里的泡饭吃完,他拎起了书包,跟母亲道别。原本还想进房间去看看爸爸,但最终还是觉得那样太矫情,怕被发现些什么,于是他最终只是向父母的卧室又看了一眼。 许多事情他都已经有了打算,在师大后山上的那一个清晨,他想了许许多多。所有的问题最后都没有答案,所有的在他身上的希望最后注定只能换来失望。 坐上橡胶厂回市区的车,他却没有回学校。 这已经是他一周来的第二次逃学,有什么关系呢,以后他都不会再逃。 没有去学校的他再次去了师大,妈妈说,陈璠的店开在师大附近。 不确定能不能再见到陈璠,但他却实在很想再看看他,哪怕只是远远看着。毕竟,那天陈璠那样离开,不该是他们之间的结束。 师大很大,林思申从正门开始,围着师大顺时针绕。 老天和他开了个小玩笑,当他兜了一圈,就快到师大正门时,他发现了一家正在装修的小店。他站在那家店门口,一眼看见正和几个工人一起在干活的小梅。 那小店大概有二十几坪,基本的装修已经完成,墙面是干净的白,地板是浅黄色的瓷砖。三个工人在给里面的七八张小饭桌刷油漆,那些饭桌椅被刷成了咖啡色,看上去倒也简单别致。小梅头上绑了块毛巾,一副居家打扮,在擦拭店铺最里侧已经隔好的一个小柜台。 林思申的步子挪不开,眼睛看向那店铺,却终于还是找不到第五个人。 这天天气晴朗,阳光洒进那店铺的地面,浅黄色的瓷砖反光,刺得林思申睁不开眼睛来。 68. 林思申终于决定要离开时,店里的小梅看见了他。 “哎,你是小申?”那女孩拿着块抹布跑了出来,在林思申面前站定,一脸热情地看向他,用的竟是和陈璠一样的称呼。 林思申尴尬地微笑,终于叫了声“嫂子”。 女孩有些羞涩,脸上立时泛起了两朵红云,但很快她便又抬起头来,拉了林思申进店,“进来啊,喝杯水,送货的人刚刚把可乐送来!陈璠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出去买涂料。” 听见对方说陈璠一会儿会回来,林思申反而有了提腿要走的冲动。可是,小梅已经放下了抹布,跑进店堂后面的隔间,很快拿了听可乐出来,径自递给了他。 女孩递给他可乐时也没说什么话,就是一种单纯想要招待朋友但却不太会表达的那种淳朴感觉。林思申接过可乐,已经明白为什么陈璠会喜欢她。 “我只是刚好路过这里,不是来找陈璠的……”林思申解释,同时暗暗注视起眼前的这个女孩。从前,他并没有仔细看过她。 女孩的个子不高,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站在陈璠面前一定显得更娇小。她的五官小巧,尤其眉目长得秀丽,长发在脑后简单扎了个马尾,给人一种温顺的感觉,而偏黑的肤色和因为之前的劳动而挽起的袖子,又使得她整个人看来健康又挺能干。林思申默默地想,是她的话,一定能把陈璠照顾得很好吧。 “今天不用上课吗?”小梅在问他。 “啊,不用,考前放假,我来师大这边买本书,”林思申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现在说谎越来越自如,甚至还对小梅笑了笑,“正巧走到你们店门口,晃眼看到感觉好像是你。” “那真是巧啊,陈璠有跟你提过店里装修的事吗?前几天袜子和大头他们还来玩了一次呢,说是要帮我们粉刷墙面,结果把店里搞得乱七八糟的。大家还提到你,陈璠说你学习忙,所以没喊你来。” 小梅说这些时眼里笑意盈盈,让听她说话的林思申庆幸又失落。庆幸是因为毕竟陈璠没有把那些事告诉她,即使她是他最亲近的人,而失落,是因为他和陈璠终究与从前不一样了,陈璠再也不会把他当成袜子大头那样的朋友。 “是啊,这段时间准备期末考试,焦头烂额的,和大家都很久没有联系了……”林思申局促地喝了口可乐,第一次发现陈璠喜欢喝的百事竟然也有些许苦涩,“陈璠,他最近好吗?” 这问题问得有些多余,他终于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地开出租了,他有了可以为之奋斗的小店铺,他的另一半这样温柔能干善解人意,他一定是愉快且满足的吧。 “他啊,快忙成飞人了,之前是忙着找店面,看了好多地方才定了这里,现在是忙着装修,我们钱不多,凡是能自己干的都得自己来,我能做的也只是打打下手,所以这店里从材料到人工,还有马上开店要用到的餐具厨具、要进的作料食材,都得他来……”小梅说着,轻轻摇了摇头。 林思申却笑了笑,慢慢叹出口气。不过,不是叹息的叹,而是慨叹的叹——陈璠多幸福,这女孩心里眼里全是他呢。辛苦,也是值得的吧。 他环顾了店铺四周,仿佛已经看到将来这里生意兴隆的景象。 “店开起来的话,一定会很受欢迎的。你做的菜那么好吃,这边的学生又多,你们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林思申由衷地说。 “希望是这样啊。”小梅笑得腼腆,但脸上却满满地都是幸福憧憬。 女孩的脸让林思申不由看得出神,眼睛竟微微胀痛起来。 “小申,你怎么了?”那女孩很是敏感,仿佛发现林思申的异样,询问起来,但很快她又径自找到了答案,“啊,是不是这里味道太刺鼻了?香蕉水味道很难闻的,可能我在这里呆久了没感觉……” “恩,是有点。”林思申慌忙地用力眨了眨眼睛,那胀痛却更加明显起来,但他明明可以控制得很好的,或许真的是油漆的味道太刺激? 为了掩饰尴尬,林思申迅速地将眼角的湿润用指背拭了去,装出轻松模样问向小梅,“对了,夫妻店也开好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办好事?” “还,还没那么快。”果然,女孩迅速低下了头。 林思申吸了吸鼻子,觉得之前那拨难受好像已经过去了。 “我和陈璠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个……很好的人。”谁和他在一起都一定会很幸福的。林思申及时打住自己,知道后面的话自己再说下去并不合适。 小梅却很动容,重重点了下头,“他是很好,一个人忙里忙外,对我很照顾,小弟也是他张罗着安排了读书的学校,说将来要他像你那样那么会读书、考大学。” “我?……”林思申笑,像我有什么好。 “是啊,他说你从小成绩就好,人也聪明,他常提到你的,我知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是最好的朋友。”小梅说着,真诚地看向林思申,“以后,你也要多来找陈璠玩,他很辛苦,现在因为这小店,都几乎没什么时间和朋友联络,上次袜子他们来,大家都很开心。” “恩,我会的。”林思申点头,说出的话听来笃定自然。他再次看了看眼前的女孩,感觉心里的某个地方充实而又空洞,是安然也是失落。然后,他找了个借口,说时间不早还得回去看书,和小梅道了别。 独自走出店门时,林思申下意识地转了身,他抬头看了看那小店的招牌——“梅林小食”,林思申怔了一怔,看到“林”字时脑中闪过一丝微光,但很快,那光便黯了下去。他在想什么呢?他的喜欢竟已经卑微至此,连人家的店名里有这样一个字也一厢情愿地以为那代表了什么吗?……梅林,一片茂盛的梅树,开满灿烂的梅花。 那个叫小梅的女主人,就像梅花一样可爱。 林思申转过身,决定离开。 只是刚走两步,他就停了下来。 离他几米远的人行道边,有人在锁自行车,那自行车的后座载了两桶涂料,那人锁完自行车便返身去搬涂料,涂料很重,两桶一起拎在手里时,那人鼓了鼓腮帮子。 林思申站在原地没有动,那自行车他认识,初中时某人常骑着去上学,并且载着他。 终于还是见到了,陈璠。 陈璠很快也看到了他,目光相交时那人的眼中闪过些惊讶,但很快便刻意掩饰了过去。他仍提着手上的东西,继续着之前的步伐,向怔怔看着他的人走去。 林思申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心跳的加快自己能清楚地感觉到。 陈璠已经走近,稍稍弯下身,放下了涂料。 林思申局促,抢在对方开口前先说了话,“你的自行车还在?好久没看见过它了……” 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却还是在这人面前变得好像连话都不会说了似的,林思申狠狠地鄙视起自己来。 “你今天不上课?”陈璠没有接去他口中那不知所谓的话题,而是语气有些生硬地发问。 “啊,快要期末考试了,学校放假,我……我来师大这边买本书,不过好像这边的书店也没有。”林思申回答,心里竟紧张起来,仿佛自己的这点小伎俩在陈璠面前一下就会被看穿似的。 果然陈璠看着他,没说话。 “……碰巧,在这里看到小梅,我才知道,原来这店是你们的。”林思申只得接着说,脸上不自然地笑,捏着可乐罐的手不自觉地用上了力,仿佛这样全身所有的僵硬便能集中到手上。 “进去看了吗?店很小,都是自己瞎弄的。”也许是感觉到林思申的紧张,陈璠终于放轻了些口气,脸上慢慢浮上些笑容。 那笑容让林思申大大定了定心,陈璠在对他笑,虽然这笑不是过去那种没有隔阂无所顾忌地笑,但也足以令他感激,终究啊,陈璠是个心软的人。 “很不错,码头门面、店堂布置、餐桌颜色都很好,名字……名字也是,以后一定会生意红火的。”林思申终于有勇气看着陈璠,慢慢说出这些。 “其实这些都是小梅的想法和计划,我只是帮她实践了出来而已,也不知道能不能经营好。”陈璠笑了笑,耸了一下肩。 林思申忍不住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秒,短暂的注视下仍是轻易看出了他的疲惫,脸庞明显瘦了,脸上有隐约青色的胡茬。比之自己,陈璠已然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即使憔悴也笑起来仍然好看的成熟男人。 好看得让人贪心地想再多看几眼…… 陈璠低下头时,林思申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局促得又用力握住了可乐罐,终于说了声,“我觉得你们一定能开好它的。” 陈璠低着的头点了点,隔了一会儿,脸上又放松了些,他问向林思申,“要不要进去坐坐?” “啊,不了,”林思申慌忙接口,真要再进去一次,不啻又是场煎熬,“刚刚小梅已经喊我进去看过了,你们忙吧,我也得回去看书,过几天要期末考试,我准备得一塌糊涂的……” “那好吧。”陈璠不勉强,但又问了句,“你乘公车回去吗?” “恩,从这儿回租屋也就几站路。”林思申故作轻松地回答。 “哦,那好吧。”陈璠再次说了遍同样的话,终于弯下腰去提起了脚边的两桶涂料。 但是他没有立刻迈开步子。 林思申也没有。 过了几秒,两人才发现,原来自己都在等对方先走。 最后,是林思申先动的身。 那一步迈开,他只觉得心里有种莫顶的悲哀,那难受,让他在一瞬间有种想哭的冲动。真的……要离开了呢。 “小申。”擦肩时,陈璠忽然开口。 林思申刹住步子,身体有些摇晃。他侧过头来看陈璠,距离那么近,近到连陈璠脸上的胡茬他都看清了。他在等陈璠开口,却已经并不期望有什么奇迹。 “上次……没去成后山,很可惜,以后有机会,叫上袜子大头他们,再补一次吧?”陈璠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这阵子有些忙……” 有什么东西慢慢融化在林思申的心里。 他看着陈璠,那么近地看着陈璠,嘴唇张合了几次,却最终只是回了对方一个笑,并笑着说了声,“陈璠,谢谢你。” 谢谢你,还愿意约我一起去后山。 陈璠对这回答怔了几秒,似乎没料到对方会说出这么句话,直到身边的人已经离开才回过神来。 他不自觉地转过身去,只看见那男孩的背影。 林思申一步步地朝前走着,对身边路人们的擦肩浑然不觉,马路上的喧嚣也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他抬头看了看天,阳光已经不再刺眼,再低下头来时,眼里并没有一种叫眼泪的东西流下来。 是啊,为什么要哭呢?他已经听到最想听到的话了。 他以为自己走了很久,其实他并没有走很久,也许十几米,也许几十米,他拼命告诫自己别回头,却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再看一眼…… 果然,他并没走太远,只是十几米而已。 但是,陈璠竟然还在,面向着他,似乎也在看他。 可惜,林思申已经看不清那人的表情。他想那人真是太好太体贴,在担心自己找不到去车站的路吗?还是怕他又冒冒失失走路不看车过马路不看路呢?……他僵硬地维持着回头的姿势,想伸手朝那人挥挥,以示再见。却在手还未抬起时,看见那人身后已经有个女孩走了上前,要帮他提手里的东西,而那人终于转过了身去,朝女孩摇了摇头。 他脸上必然还有温柔的笑,林思申想。 于是,他也转过了身。 这天,林思申回租屋的路格外顺畅。 他几乎一到车站就来了辆要乘的公车,因为不是高峰期,车上乘客不多,他坐了个司机后面靠窗的单人座位。一路上,他们的车几乎没有碰到红灯,司机开着空荡的公车一路畅通无阻,于是心情也似乎格外地好,林思申在座位上都能清楚地听到司机哼着的小曲儿,是那阵子电视上天天在放的那英和刘德华合唱的《东方之珠》,他前一天在家里吃饭时还在电视上看到。 他很快到了租屋,安静的老式住宅楼里,邻居们似乎大多去上班了。 他在楼道口扔了手里的可乐罐,那可乐他已经喝光了。 逃课的他用钥匙打开了租屋的那扇涂着绿色油漆的木门,一下觉得屋内温暖不少。是啊,前天晚上离开时,他就把房间里的窗户全都关上了,冷空气是进不来的。 他关上大门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把书包扔在了里面的单人床上,自己坐在床边又发了会儿呆。 时间是上午的十点。 妈妈说要六点才会来给他做饭,他有充足的时间。 林思申慢慢仰倒在自己的床上,眼睛失神地凝望天花板。 他的脑中已然一片空白,连刚刚和某人的见面都已经想不起来。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在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口渴。 于是他走进了厨房,热水瓶里只剩了一点点水,而且隔了两夜。妈妈曾说过隔夜的水不卫生,所以他从橱柜里拿出了水壶,准备烧水。 自来水龙头拧开,哗哗地流水瞬间淌下,林思申耐着性子等待水壶装满。他又出神了,直到水漫过壶口许久,不停地流向水槽里的下水洞,他才伸手去关上了开关。 松松地将壶盖盖上,自动打火的灶台打了两次才点着。 他看了正烧着水的水壶一眼,恍惚想到这灶台还是陈璠帮着装好的,不由浅浅笑了笑。 回到房间时,他脱去了厚重的外套,试着伸展了一下身体,整个人顿时轻松了不少。 他从书包里拿出了本物理精编,决定再做几道电学的题目。 他坐到书桌边,因为是白天,所以他可以不用打开台灯。翻开那本物理精编,整本书的前三分之二都已经做完了,题目上或打着勾,或密密麻麻写了些步骤提示,而后三分之一,几乎是空白的,他好久没做了。 微微蹙了蹙眉,他摇了摇头,不知道两个小时的时间够不够做完这本书,或者三个小时……终于,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提起笔便开始在直接在书上审起题来。 很久没有这么投入地做过题了。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只是想把这本书做完而已,如果能够做完的话。 做到的第二题就很难,是一道关于电阻的题目,为此他还特意跑到楼道里自己家的电表旁,研究了一下里面的安全设置。可惜,他仍没解出那题。翻了翻书后的参考答案,他告诫自己以后这样的题目别再做错…… 感觉到倦意时,林思申大概已经做了十来道大题了。 那倦意越来越浓,连头也慢慢发起晕来。 他又坚持着再写了两道,手上的笔已经不怎么听自己使唤了。 终于,他放弃地趴在了桌上,看来,还是做不完啊…… 脑中越来越混沌,耳朵里的声响让林思申觉得自己仿佛被隔离在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趴在桌上浅浅扬了扬嘴角。不不,我并不是在期待另一个世界,我只是,太累了。 累得不想动,累得必须先睡一会儿。 终章(上) 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林思申醒来之前,只觉得身体沉沉浮浮,不时有强光向他眉心射来,还有声音在他耳边或嘈杂或安静地响起。他的脑子仿佛禁锢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挤得他头痛欲裂,当痛感越来越明显时,周遭的动静也变得更确切。 只是他睁不开眼睛,呼吸也像在与人争夺空气。 这混沌痛苦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有一天,他仿佛听见了窗边的鸟叫,于是,像从前每天早上起床时的醒来一样,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眼中焦距凝集了许久才变得清晰,站在他床头的女人,手中的毛巾从指间脱离,掉在了地上。 林思申看不见那毛巾以什么样的姿态落地,但他听到了毛巾落地的一声闷响,然后是女人几近沙哑,但却又显得异常平静的声音,她说,“你总算醒了。” 林思申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眼前人的脸与自己脑中的某张对上号,又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记起,她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妈妈。 于是他张了张嘴,想要发出“妈妈”两个字的音,却发现自己的口鼻间罩着氧气罩,他发出的声音仿佛微弱的烟尘,刚刚凝聚成白雾扑到那冰冷的透明塑料上,紧接着就挥发扩散消失不见——他实在不确定妈妈是否听到了他的叫声。 于是,他又试了第二次。 这一次,声带的震动终于在空气中引起了一点动静,他听到自己几乎是气声的一声低唤——“妈妈”。 他想再叫一声时,身边的女人已经趴在了自己身上,浑身颤抖,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你怎么才醒,怎么才醒啊!” 林思申终于醒了,在昏迷了近一个月之后。 医生对他进行了一些智力和记忆力的测试,长时间的昏迷令他的思维能力退化不少,但年轻的医生安慰着他和他的家人,这是煤气中毒之后的正常症状,之后,他会一点一点恢复。 包括他的记忆。 林思申的记忆缺失了一大块,关于他是怎样出的事,关于出事之前发生过些什么。 这些缺失的部分母亲帮他“回忆”了许多,从她抹着眼泪的低诉中,林思申依稀知道了自己是看书的时候看得太投入,忘了厨房里正在烧着的水,水开后扑了出来,把灶台上的炉火浇灭,煤气发生了泄露,然后他中毒了。母亲说着这些时似乎十分笃定,尽管她之后又提出了另一种“回忆”,他不是看书看得太投入,他是因为看书太辛苦,所以先睡着了,连课也没来得及去上。 林思申机械地接受着这些“记忆”,但对记忆后的记忆仍然困惑,比如他为什么要在厨房烧水,为什么烧水的时候要看书,他为什么看书不在自己家而在租屋,在租屋里后来是谁救了他……这些问题像粗壮大树的枝干,一根连着一片,一片连着又一片,盘根错节,将他脑中的光密密遮了个严实。 一开始,他很烦躁,觉得这样的状态让他异常没有安全感。 而后来,假愈期后不断出现的迟发症状让他吃尽苦头——时不时的头疼、呼吸困难,甚至无法走路、失声……于是,他几乎无力去顾及那些记忆的问题。 等他脱离高压氧舱的治疗并完成复健,成为医生口中的正常人时,已经是这一年的夏天。他像一只冬眠期过于漫长的动物,一觉醒来,已经跨过了几个季节。 然而,许多的记忆,他仍然无从记起。 出院这天,父亲开了辆自己公司的小车来,把林思申住院期间的东西大包小包的搬出病房,一路颠簸后,带回了橡胶厂的家。 林思申走下车来时,对那栋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单元楼投以了长时间地注目,费了好大的力,他朝其中一层楼指了指。母亲当场落下泪来,一个劲地点头,“对了对了,那是我们家!” 林思申浅浅朝父母笑笑,低头准备回家。 还没走进单元楼,里面便走出来个人。 那人在楼道口看见他们,怔怔停下了脚步。 林思申看清那人时,也对他笑了笑,叫了声,“陈璠。” 这个人,他记得。 在医院里,他曾经和其他几个男孩一起来探望过他。母亲对他说,是他救了自己,把他从满是煤气味道的租屋里背了出来,背到了医院。而且,这个人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 那次,林思申看了陈璠许久,都没有记起母亲话里的任何一个细节,但他看向那个五官俊朗、表情稍显复杂的年轻人时,心理并不反感。 他想,也许他真的曾是自己的一个好朋友。 此时,面前的陈璠穿着件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白色衣服的映衬下他的皮肤显得黝黑结实。他兀自站在楼道口没有动,林思申目测过去,这人竟足足比自己高了半个多头。 “出院了啊?”好一会儿,陈璠才开口,却不是对跟他笑着打招呼的林思申。 “是啊,医生说身体方面没什么大问题了。”林思申的妈妈走上前,挽着儿子的手臂回答说,一旁,林思申的爸爸在车边搬行李。 陈璠点了点头,“恩,没事就好。” 说完,他快步走过林思申身边,走到林爸爸那里去帮他搬东西。 林思申的爸爸也不和年轻的邻居客气,递过了一袋脸盆洗漱用具之类的给他,并唠家常似地问,“小陈啊,饭馆开得怎么样?” 陈璠接过东西,又抢着在车里拿了另一包行李,答了句,“还不错,学生们很多,叔叔阿姨你们有空去玩……” 听着身后两人的交谈,林思申跟着母亲走在了楼道的前面。 那楼道的采光不算很好,林思申牵着母亲的手握得紧了紧。路过陈璠家门口时,母亲朝他指了指,“你看,这是陈璠家,你小时候没事就往他家跑。” 听母亲这样说,林思申不由回过头来,朝台阶下正跟在他们后面上楼的陈璠看了看。 那人没看他,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楼梯步子。 林思申在家休息了整整一个夏天。 这期间,他翻出了从前的课本,为再次回到学校作起了准备。 幸好,许多的书本内容他还记得。看着自己曾经写下的笔记做过的题目,他的感觉陌生又熟悉。当家人告诉他,“你以前学习很好,做过的题目都没有不记得的”时,他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因为现在,他连解一道简单的物理题,都得翻书回看好几遍公式。 那一阵子,他挺沮丧,怀疑家人口中那个全市最好高中最好班级里的男孩,是不是真正的自己。这样的落差也激起了他心里的斗志,整个夏天,他几乎都坐在了书桌前,与自己曾经的书本作战。 其实,父母对他并不苛求。见他这样,母亲只是不停地提醒他休息,父亲的话不多,每次回到家时也只是关心他的头有没有再痛。 林思申想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幸福的人,即使失去了一些记忆。 九月,学校开学了。 林思申回到二中,因为生病的原因,他没有再跟着零班进高三,而是留级了一年,进了高二的普通班。 事实上,班上的同学们基本都与他同年,因为他曾经早读书了一年。所以和他们相处起来,林思申并没有感到太过困难。他的同桌是个挺腼腆的女生,那女生开始不怎么说话,后来与他同桌久了,慢慢地也会问一些他以前在零班的经历——零班的人是不是下课都不出教室的,零班的人是不是每天晚上看书都看到一两点,诸如此类。 对这些问题,林思申只得摇摇头,他对那女生说,怎么可能,零班的人巴不得别人以为自己是天才,在学校里装出从来不看书的样子。 当然,其实这些只是他胡诌的。 看那女孩深信不疑地有所了悟,林思申觉得挺有意思。 这一年是一九九九年,年末是世纪之交。 同学们间纷纷有聊无聊地传说着十二月三十一日是世界末日,但也有人说,这天要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可以在一起一辈子。 林思申自然是没有喜欢的人的,他也曾怀疑过自己从前是不是有过喜欢的女孩。为此,他翻遍了自己从前所有的东西,希望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可惜,他没找到任何一个女孩留下的痕迹,或者一张照片,或者一个小小的挂着蝴蝶结之类女孩东西的礼物。 十二月三十一号,他原本想和父母在家一起简单度过。 没想到,从前的“发小”们向他发出了邀约,说要大家一起去卡拉OK。母亲二话不说推他出了门,“和大家一起去玩,别总闷在家里看书。” 于是林思申跟着大家出门,五六个人一起挤在陈璠不知从哪儿借来的一辆出租车里,去往市里的一家KTV。 林思申坐在驾驶员陈璠正后方的位子上,他时不时地会去看几眼正开着车的陈璠,看他开车娴熟的动作,看他看上去不怎么专注,但却也可以把车开得这样平稳自如。偶尔陈璠从后视镜里也看到他,两人目光相对,林思申便挺尴尬地笑笑。 对于这些“好朋友”,他其实仍觉得陌生。 那次的KTV里,大家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都可了劲地去点张信哲的歌。可那些歌毕竟不是每个男生都能唱,原唱的音域过高,袜子大头那帮人只得一个个扯开嗓子吼,林思申耳朵受折磨的同时,心里却暗暗感动。 他知道,自己抽屉里,最多的磁带就要属张信哲的。 在座各位必是知道这一点,于是多少希望借此唤起一些他的记忆。林思申并不抗拒大家的做法,尽管他现在觉得那些记忆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他现在已经觉得很愉快,有爱他的父母,有相处融洽的同学,还有这些愿意为自己放弃“末日”的好兄弟。 为了不扫大家的兴,他也点了首张信哲的歌。那歌曲调简单,他在电视里听到过几次就会唱。只是点完后,他才记起这是首对唱歌曲,名字叫《有一点动心》。 一帮人里立刻发出一阵哄叫叹息,说早知道应该喊几个女生。可是,音乐已经响起,林思申拿着话筒只得安慰大家,大不了我一个人分饰两角。 就在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璠拿起了话筒,朝他点了点头,“我陪你唱。” 那并不是一次成功的合作。林思申唱的是男声部,倒是可以胜任,可陈璠唱的女声部就尴尬了些。找了好几次调,要么过高,要么过低,只唱了几句,陈璠终于拜下阵来,他放弃地摆了摆手,索性听起林思申一个人演唱。 刘嘉玲的音林思申也唱不太来,但他唱歌还算有些技巧,凡唱不上去的地方就用假声略略哼过,倒也把一首歌唱得完整动听。 一曲结束,大家报以掌声,而陈璠,仍只是看着他。 这天的最后,陈璠开着车陆续送走了大家,最后车里只剩了他和林思申两人。 林思申没有坐在副驾驶,而是保持之前的位子坐在了陈璠的身后。他有些累,KTV的嘈杂让他此时昏昏欲睡。于是他索性闭起了眼睛,因为他实在也想不出和这个陌生的老友之间,还有什么话题。 昏昏沉沉中,他隐约闻到烟味,车窗似乎也被打开,有一些冷冷地风吹进来。林思申微微睁开眼睛,只觉得某种感觉似曾经历。 然后他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陈璠没说话,掐灭了烟头,手上的方向盘突然一转将车开向了路边,然后,一个猛刹停住。 林思申吓了一跳,惊得坐直起身体。 前面的人转过头来,车灯下,他的鼻梁线条挺拔,目光却透出一丝严厉。 “你装够了吗?”陈璠忽然开口。 林思申蹙起眉,疑惑地看向责问自己的人。 “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装作不认识我,装作不认识大家!装作煤气中毒是个意外!其实,你连电闸都自己先拉掉了,想得真周到啊,林思申……”陈璠一开始的声音几近低吼,可说到后来,声音里却带了些颤抖。 林思申却仍然只能疑惑地看着他,不知是自己此时困意未消,所以听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还是因为自己现在思维力退化不及从前,所以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他觉得陈璠似乎情绪有些激动,因此也不敢多问,只想等他继续。 可陈璠却仍只是瞪着他,不再开口。 一时间,车厢里空气凝滞,林思申觉得那感觉很奇怪。 终于,两个人的沉默中,林思申慢慢开了口,他决定实话实说。 “对不起,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又是一阵紧盯,陈璠似乎要把眼前的男孩整个看穿,却终于还是在对方无辜的表情中败下阵来。 他放弃地摇了摇头,轻不可闻地说了句,“算了。” 这天,陈璠送林思申到了家里的单元楼下,却没有和他一起上楼。他在车里没下来,临走只对林思申叮嘱了句,“早点睡觉,好好休息。” 已经困得不行的林思申忙对他点了点头,也想着要回家睡觉。 回到家里时,他看了看时间,还没过十二点。 陈璠是有女朋友的人,他应该是去陪女朋友跨年了吧,林思申想。 这一晚陈璠所说的话多少在林思申心里引起了波澜。他把那些句子琢磨了许久,但却终于还是徒劳地想不起到底是不是如陈璠所说的那样,自己的意外其实是场预谋。 如果真是这样,那实在不是愉快的真相。 于是潜意识里,林思申抗拒去多想。 而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也几乎没怎么再遇到陈璠。一来陈璠似乎很忙,忙着经营他的小饭馆。二来,林思申自己也开始全心地投入到学习中,投入到他现在即使全力以赴仍觉得力不从心的学习中。 高二很快过去。 高二之后是高三,林思申的妈妈辞了职,专职照顾起儿子的生活起居。而他的父亲则在学校附近,用下海几年来的积蓄买了套复式楼,一家人一起搬到了市区。 原本就记忆模糊的橡胶厂,此时变得更加遥远。 搬家时,林思申收拾自己的东西,发现他除了衣服和书本之外,竟然就只有一抽屉磁带。后来,他好不容易又在书柜的角落里找到一支崭新的钢笔,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参加过跆拳道比赛。 好在,对这些混乱的没有一丝印象的往事林思申早已习惯,并不打算去深究。他只把那支笔从锦盒里拿了出来,在发现那笔其实挺好写之后,决定由它陪伴自己度过紧张的高三生活。 高三确实紧张,林思申日夜奋斗。 最后高考的结果对他来说总算不好不坏。 他咬了咬牙在第一志愿里填上了一所上海的重点一本。尽管母亲表示不用强求,但林思申从母亲不时对自己冒出的上海话里,明白她终究还是希望的。可惜他的成绩不够理想,第一志愿专业没被录取,拿到通知书时,得到的结果是被调剂的专业——T大测绘。 但父母已经高兴得合不拢嘴,尤其是他的妈妈。她甚至立即就买好了糖果,回到橡胶厂去撒了一圈,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林妈妈回到家时,心情依然激动。她告诉林思申,“王鹦枝啊,她考得也不错,进了F大。不知道你们以后在上海还能不能碰到,小申,你还记得她吗?” 林思申皱着眉想了许久,终于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林妈妈这回却没对儿子的失忆表示惋惜,只拍了拍他的头,柔声说了句,“不记得也没什么,反正不在一个学校。” 林思申离开A城去大学报到时,许久不见的陈璠竟也来为他送行。当然,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一起到火车站的还有袜子大头他们。 林思申很是感动,觉得这些人已经一点都不陌生。 临行前,他一一和大家拥抱,点头接受每个人的祝福。 陈璠也拥抱了他,感受到对方有力的双臂时,林思申觉得自己的心没来由地痛了一下。拥抱的姿势中,他自然地将头靠在了那人的肩上,那人的肩膀宽厚,令他隐约想起,曾经,什么时候,似乎也有过同样的接触。 那人的拥抱持续了比别人更长一点的时间,然后他听到耳边一声轻叹。 陈璠并没有对他多说什么。 终章(下) 零三年,林思申大二。那个春天,非典肆虐,但身在上海的林思申除了偶尔从新闻里听到的报道外,并没有切身地感受到恐怖。 于是五一长假,他选择回到A城自己的家里度过。 这一次回家,他参加了陈璠的婚礼。 酒席间,新人手挽着手,踏乐而来,新郎英俊,新娘温柔,全场起立,向他们鼓掌,与林思申同桌的大头袜子几个,很配合搞气氛地发出一阵阵哄叫。 台上,司仪戏称两人一个“陈老板”,一个“老板娘”。当问到两人相恋多年,为何现在才结婚时,新娘低头娇笑,新郎摸着鼻子憨厚说了声,“还没到法定婚龄……” 林思申和大家一起笑,手拍得快酸了。他的目光扫到主桌上坐着的陈璠父亲,和大家一样,明白陈璠这么晚才完婚,是为了等父亲回家。 之后是敬酒,到了林思申这一桌,陈璠特意推掉了伴郎准备的纯净水充当的白酒,从桌上拿起酒瓶为自己斟满,一杯杯敬向了这一桌的兄弟们。 轮到林思申时,他将杯中的酒一干而净,已经有些微醺。 “小申,你要给我好好的!”陈璠用手重重捣了一下林思申的头发,只简单说了这么一句。 林思申在陈璠的手从他头上移开时,茫然怔在了当场。 他喝下了自己杯子里的酒,却在酒精的刺激下双眼泛起了红。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那么地悲伤。 假期结束,离开A城时,林思申带走了自己的一抽屉磁带。 陈璠的婚礼让他隐约记起了什么,却又完全地没有头绪。 他想,自己从前的东西也许能帮他找回记忆。尽管,他明白,那记忆也许已经没有意义。 每天晚上临睡前,他会在自己睡的上铺听上几首磁带里的歌曲。室友们见他仍在用着老旧的walkman,纷纷笑话他,什么年代了,还在抱着那么笨重庞大的机器。 林思申也不生气,只是笑笑,“你们懂什么叫怀旧吗?” 他的确是在怀旧,在别人都在听着陶喆周杰伦时,他在听张信哲伍思凯。他的磁带很多,他听得又太慢,从A城回来一直听了两个月,才只听完其中一半。除了那个年代独有的伤感情歌带来的伤感情绪外,他并没从磁带中获得更多线索。 七月,原本是暑假,但测绘系的暑假却要在实习中度过。林思申跟着他的同学们一起去了浙江境内的一座茶山——翁家山,他们要在这里完成一个小学期的测量作业。 临行前,林思申随意从抽屉里挑了几盘磁带放进行李包中。 山中岁月清凉幽静,尽管条件有些艰苦,但林思申和他的同学们却也过得异常愉快。白天,他们在山间穿梭,背着标尺三脚架丈量天地,晚上他们住在山脚的旅店,有时也干脆支几顶帐篷露营。他们的小组没有女生,生活起居方便不少。 林思申每晚仍会听几首歌再入睡,有几次,带队的师兄在帐篷里见他很晚还抱着耳机,忍不住提醒他早点休息,他都只微笑点头,应着对方“就睡”。 然后有一天,他听到了一盘英文歌。 那歌里的旋律他不像之前那些歌一样觉得依稀熟悉,他甚至并不怎么喜欢那里面的英文歌,但基于习惯,他听到了最后。 最后一首歌放完,就在磁带空转,林思申将要按下停止键时,耳机里先传来了一下按键的声音。 林思申的手犹豫了一下,没有按下去。 他又等了几秒,心跳没来由地加快。 然后,那句话从耳机里缓缓播放了出来,“陈璠……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 黑暗的帐篷里,林思申瞪大了眼睛。 耳机里再次只剩下了磁带空转的声音,一片安静中,林思申只能听到身边同学的鼾声。 他颤抖着手轻轻按下了倒带,回过去再把那句话听了一遍。 一时间,电光火石,某个夜晚,少年绝望的心情清晰地浮上心头,然后,是许许多多的画面层层叠叠在眼前闪过——陈璠背着他在山间飞奔,陈璠穿着红色的大衣在他面前傻笑,陈璠和他在临江边上聊天,他的修长的腿垂在车盖下,眼中隐约透出憧憬,还有,陈璠站在乒乓球台上大喊大叫,伸出手来邀他一起,陈璠单腿跪着,轻轻地对着他的膝盖吹气,手上在用沾了药水的棉棒为他擦拭……林思申的眼里迅速涌出泪水,一片氤氲中却看见了更多——陈璠脱下大衣罩在他身上,陈璠握紧他的手从什么高处一越而下,陈璠在教室门口喊他快交卷,陈璠盯着他的脸说女人哪能跟兄弟比…… 林思申大口呼着气,觉得空气竟像从前生病时一样不够用。但他却又不得不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因为不想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吓到周围已经入睡的同学。 他从帐篷里跑了出来,呆呆坐在了外面。 深夜,山中空气湿冷,那凉意让他的心中渐渐一片澄明。 这晚,林思申不知自己独坐了多久,直到后来,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他回过头,看到的是领队师兄关切地询问。 “怎么哭成这样?”那人只说了这一句,便将他温柔地拥进了怀里。 林思申疲惫地靠向那个肩头,想起不久前的拥抱,眼泪流得更加不能自抑。 这一晚,林思申想起了陈璠。 也是这一晚,林思申拥有了另一个怀抱。 实习结束,从翁家山回来,师兄问他愿不愿意两人在一起。林思申没有太多的挣扎便点了头。他已经死过一次,没有什么再值得害怕。 和师兄的交往很顺利,对方是个好脾气的人,只高了林思申一级,大四之后将会直接保研。新学期开始后,两人在校外租了间小屋,师兄写论文,林思申开始准备考研。 林思申没有对师兄提起过陈璠,但却切切实实地因为对方而有了真正面对陈璠的勇气。大四这年的寒假,林思申回到A城时,主动去找了陈璠。 陈璠在师大的小饭馆面积已经扩张了一倍,经过了重新翻修,变成了师大边上最精致的小餐厅。林思申站在那间仍叫“梅林小食”的店门前,深深呼吸了几次,才终于踏进了店里。 陈璠请他吃了顿饭,小梅也在,她的肚子已经显了怀。林思申愉快地问她几个月了,已经成熟不少的女孩看了陈璠一眼,笑着答了句,“五个月了,肚子不大。” 林思申于是敬了他们夫妻俩一杯,恭喜陈璠就要升级做爸爸。 席间,林思申的话并不多,只是听着对面的两人随意地聊了些开店创业的艰辛,和一切步入正轨后的愉悦。 离开时,夜色已经降临。 陈璠出来送林思申,两人走出店面,竟又走到某次他们分别的地方。师大扩招后,学生比从前多了许多,这小街变得更加地热闹,在林思申和陈璠的周围,不时有人与他们擦肩。 两人走出饭馆很远,就快到车站。林思申止了步,示意陈璠不用再送。 然后,他也终于拿出席间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来的礼物送给陈璠。 陈璠接过东西,有些意外,问向林思申,“怎么突然想到送我东西?是什么?” “不是特地送的,是我爸公司给优秀员工的新年奖品,多买了几份,被我偷了一份出来,觉得你将来一定用得上。”林思申故作轻松地说。 “老板儿子还偷东西!”陈璠说着,就要去拆包装。 “回去再看吧,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林思申摆了摆手,看了眼被拿在陈璠手里的东西。 林思申送给陈璠的,其实是个车载CD。那是他用整个实习期的工资加上前一个学期的奖学金买的,不算贵重,但也不便宜。不过,他并不想让陈璠有负担,于是随口胡诌了个名目。 这是他从前一直想送陈璠的东西,如今送出,也算给那段感情一个小小的交待。和陈璠道别之后,他径自往人潮中走去,在一瞬间忽然有所了悟——其实,他过去心里一直坚持的那些东西,也许就像这个礼物,对陈璠来说,可有可无,甚至完全派不上用场。 这一次,他没有如前一次一样转身。 过去就没有转身的理由,现在,更没有了转身的必要。 转眼又过去几年。 零七年的夏天,林思申研二升研三,师兄研三毕业。原本以为会和师兄一直走下去的林思申,在这个夏天的某个夜晚被师兄叫到了操场,结束了近五年的感情。 分手的原因是对方毕业后决定回家乡,那里有更好的发展,而且,他说,“原谅我对未来不够有信心。” 林思申心里凉凉的,在师兄离开后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操场。然而他没有哭,他已经不再是个十几岁的脆弱少年了,这一年他二十六岁,是个心智成熟的男人了。 他在操场上慢慢仰倒,天空布满星辰,他依稀想起少年时一位师长对自己说的话,他说有些事情是你能控制的,有些事情是你不能控制的,而唯一自由的是你的心……林思申轻轻叹息,已经能完全理解老师话里的意思。 很多年前,他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在校园的操场上独自看着天空? 研三时,林思申申请学校的出国交流学生,因为导师的关系,他的申请还算顺利,第二年开春便可以成行。这一次,他要去德国,期限是一年。 父母很为他高兴,并不因为他的远行而叹息不舍,多年前,他们就给了他充分的自由,只要他活着,活得开心。 林思申出国前又回了趟A城,记起往事后,他并没有每年都回家。但远行之前,他觉得应该回去陪陪父母。他的父母一直生活在A城,母亲后来最终没有要林家在上海的房子,一来他们家的经济条件已经因为父亲的公司而变得很好,二来,母亲渐渐觉得离不开A城,这个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这次回家,A城明显比记忆中要斑驳了一些。城市显得很小,这也许是因为林思申已经在上海生活得习惯了,但小城也有小城的好,她宁静、安逸,让林思申觉得舒服自在。 他还抽空回了趟橡胶厂,尽管,他们家早已不住在那里。他去了从前的学校,去了从前总和陈璠在那里一起玩的仓库改建的室内运动场,他还去了自己家从前住的单元楼。他在单元楼下的草台前徘徊了一小段时间,想起自己曾经总是在窗口朝这边张望,那时,他只关心陈璠的车是不是按时回来。 他并不害怕会遇到陈璠,因为他知道陈璠也不住在这里了,他高三时陈璠就已经不住在这里。此时的互联网早已发达完善,他偶尔会在年末给陈璠发一封电子贺卡,陈璠也会回赠他。在上一年收到的卡片里,他知道陈璠的儿子已经四岁,活泼可爱,在上幼儿园。 零八年三月,林思申飞到了德国。 在慕尼黑的小镇里,林思申的学习生活充实而自在,除了德语他说得还有些磕巴,但所幸同学同事都会英语,难一些的交流他用英语也能应付过去。因为专业的关系,大部分日子,林思申游走于乡间田头,国外不像国内一样人口密集,林思申所在的地方常常走了一整条马路也难遇上几个人。 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清净,可以潜心学术,也可以淡然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事实上,他出走这么远的地方,就是为了疗伤,忘记师兄,忘记五年的感情,也忘记从前种种。 以前,他要通过极端的外力方式,现在,他可以自己胜任。 在德国的假期不少,一有机会他便会去一些周边的城市和国家旅行。旅行的花费不多,有时只需换几班长途车,有时他也徒步。反正他是一个人,自由自在。 十月,他去了马特洪峰。 大二时,他就通过专业课老师的介绍,知道了这座阿尔卑斯山脉最美丽的山峰,它常年冰雪覆盖,壮美异常。如今到了近在咫尺的德国,他终于能够如愿去实地欣赏。 转了几趟列车,到达山下一座叫Zermatt的小镇时,已经夕阳西下。小镇安静祥和,令长途颠簸的林思申并不觉得太疲惫,他在小镇古老的街道中游走了一番,感受着这里精巧秀丽的西式建筑,终于在夜色降临时才选定了其中一家靠近教堂的旅馆入住。 走进店内,底楼的吊灯尚未完全开启,不够明亮的光线却令小店显得更具风情。前台恰好有一个人在登记,清秀的瑞士女孩对林思申柔声说了句英语,请他稍等。林思申回她微笑,自觉排在了前一个人的身后。 那人不久完成了登记,准备离开时返过身朝林思申礼貌示意。 林思申这才发现对方似乎也是个华人,黄皮肤黑头发,身形挺拔,估计和自己一样是个慕名而来的观光客。于是他也朝那人笑笑,然后从背包里习惯性地拿出了自己的笔,填写女孩递过来的单子。 身边的人仍没有离开。 林思申一边填着单子,一边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眼那人。注意到对方盯着自己的笔在看时,林思申有些不明所以,于是只得将那笔晃了晃,用英文解释了句,“Myhabit,likeusingmyown.” 林思申说的是实话,这的确是他的习惯,这笔他从高三就开始用,用了七八年。 那人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然后直接用中文说了句,“了解。” 林思申不禁又看了那人一眼,这一次,他觉得对方有些面熟,但却一时想不起曾经在哪里见过。 前台的女孩已经拿出了房卡递了过来,林思申接过房卡,说了声谢谢,终于决定不去纠结自己想不起来的事,背着背包对身边的男子说了声,“我先走了,再见。” 第二天一早,舒服休息了一整晚的林思申在天空露出鱼肚白时早早起了身,整理行装,他准备今天前往攀登马特洪峰。 从旅馆徒步走到山脚,林思申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 时间尚早,日光还未破晓,山脚下却已经有了不少准备向山峰进发的游人。清新的空气中,林思申不禁抬头仰望眼前的千年冰山,它雄壮挺拔,兀自矗立在一片平原之中。 将美景收入眼里,林思申的脑中慢慢闪过些往事。 记忆中,似乎也曾有这样的一座山,它当然不及这座一样高耸入云,但在儿时的他的眼里,却是同样宏伟壮观,第一次走近那座山,他和谁一起牵手跋涉,那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对他说,“别怕,你跟着我,我一定带你到山顶!” 后来,那人是不是还说过,要和他一起重游? 终究,是不能实现的梦啊。 过去的人和事,景和山,在此刻都显得如此渺小遥远……林思申笑了笑,轻轻叹出口气。 他拉紧了背包,终于甩开杂念,准备徒步上山。 身后,却忽然有人叫住了他,“林思申——” 对方叫的是他的名字,中文,林思申不禁惊异地转过头去。 叫他的人在他身后几步的地方站定,面带微笑地朝他招手,“我们真是有缘。” 山颠渐渐有阳光射下,那人的脸迎着光。 林思申终于看清对方,他的五官深邃俊朗,笑容干净明亮,正是前一天他在旅馆前台遇到的那个男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