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几个少年的故事。 但愿我能写出青涩的感觉……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花季雨季 情有独钟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思申;陈璠┃配角:王鹦枝;强磊;李清海┃其它: 1. 九六年的冬天有点冷,年底刚到,难得下雪的A城已经连下了两场雪,城北郊外的橡胶厂整个厂区都裹上了一层银色。 这年,林思申读初三,在橡胶厂的子弟中学。 初三上学期的最后一场考试,考的是物理。 林思申奋笔疾书,埋着头将一张试卷终于做到最后一题,才抬起头来深深呼出口长气。冰冷的空气里,那温热的气息凝结成一缕白烟,慢慢升腾,又迅速消散开。 最后一题是道电阻题,林思申心下稍稍定了定,电学是他的强项。换了只铅笔,在试卷给出的电路图上三两下标了几个符号,草稿纸上大致写了几个步骤,林思申对这题已经十拿九稳。 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少年在心里默默喊了句,桌子下的双腿下意识地紧了紧——他实在是憋得厉害,中午,他妈为了让他考试能有精神些,硬是逼他喝了杯西洋参泡的茶,此时,那茶水已经在他腹中喧嚣了好久,只等他一个松懈冲破最后一道关口。 林思申皱紧了双眉,额上的热汗仿佛蒸腾开来,圆珠笔触上卷面的力度不禁加重了几分,一个“解”字下去,差点连试卷都戳破。他甩了甩头,想刻意忽略下体的躁动,可手却越来越不听使唤。 也许,应该举手跟老师说一下……林思申很快否定了自己,只差最后几分钟了,何必丢这个脸。 这时,安静的教室里忽然传来座椅移动的声音。林思申抬起头来,看见提早交卷的果然是陈璠。 “检查过了吗?就交?”物理老师抬了抬眼镜,背着手站在讲台边,瞥着正要离开教室的人。 “我尿急。”陈璠冲她嬉皮笑脸地咧了咧嘴,临走前不忘看了眼正抬头看他的林思申,做出了个我等你的口型。 林思申胡乱地冲他点了点头,仅剩的一点精力只够应付自己身下的肿胀,此时,他只觉得自己的下腹已经热得快爆炸,陈璠那么轻松胡诌的理由,却仿佛报应全落到了他的头上。 林思申在心里粗略地把陈璠祖宗八代问候了一遍,可偏偏那人最后离开时嘴角痞痞的坏笑却挥之不去。 他又不自觉地夹紧了双腿,只是这次,裤子的摩擦间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那个竟然完全硬了。 林思申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怎么……会在这种时候? 试卷上的文字此时仿佛全部扭曲变了形,一个个数字和文字只以线条的意义存在,而那些线条,全是狭窄空间下被挤仄出的秽物。 终于,林思申不得不停下了笔,他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抖着左手去拿纸巾装作在擦鼻涕,而右手,不得不伸向了自己的下体……隔着厚厚的秋裤和牛仔裤,那东西竟像得到了纵容,更加放肆地昂起头来。 林思申的脸不由涨得通红,于是他假装擤鼻涕的声音更加放大了些,另一只手紧紧按住了裆下。 隔了一条走道的女孩向他投来奇怪地目光,林思申蹙紧眉毛,回了对方一个蔑视的眼神。那胖女孩有些莫名其妙,但也再不好意思看向他。 林思申强迫自己镇定,可是,现在已经不是一股暗流在涌动了,他的身体里,还有另一股他完全没预料到的激流。 他恨不得自己的右手此刻可以不受束缚地上下滑动,他预感那必然会使他快乐得即使在考场上也飞起来,因为现在即使是来自裤子的摩擦也让他不能自持。 好在,教室里又有几个人陆续交了卷,老师的注意力完全被他们带走,这让林思申有了一点点空间,可以稍稍挪动一下他的双腿,他努力把幅度控制到最小,腹部几乎全贴在了课桌抽屉边上,右手已经完全不能写字了,即使最后一题的解法他了然于心,他沮丧地握着笔,离考试结束只剩下一两分钟,身体却因紧张和紧绷越来越灼热,越来越灼热…… “铃——” 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而就在此时,林思申的身体再也不受控制地释放了出来。 那个小小地声响被尖锐的铃声盖过,接着,传卷子的哗啦声,同学交头接耳的对答案声,中年女老师拍着桌子大喊赶紧交卷的吆喝声,甚至教室门外陈璠探头高喊“林思申别磨蹭”的鬼叫声……都将那本是天崩地裂的动静完全淹没了过去。 但林思申却并不能再装作若无其事,他埋头趴在了桌上,身体仍忍不住微微颤抖。 他的试卷早已被前排的同学着急地抽走,喧闹的教室里,再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蜷缩起身体的男孩。 怎么会这样? 林思申压在手臂下的头有些胀痛,胸口仍剧烈地起伏着。他能感觉到下面已经非常湿了,但他知道,喷涌而出的只是他不能控制的那股,又所幸,这是冬天,他穿了足够厚的能够掩住那潮湿和气味的裤子…… 最后那道没写完的题真的太可惜,不然,这次他的物理应该又可以拿全班第一。 邻座那女生没发现什么吧?多管闲事的人真令人讨厌。 但,到底,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样…… 林思申脑子转起无数杂乱的念头,却终究无法总结出最后一个形容词,来形容,他的第一次高朝。 “嘿!小申,怎么了?真不舒服啊?” 林思申再抬起头来时,陈璠硕大的脸正出现在他的头顶。 “脸怎么这么红啊?发烧吗?”陈璠脸上难得出现正经的关切,说着便伸过手来摸上林思申的前额。 座位上的人茫然地任眼前的人量试着,一双澄澈的眼睛里掩饰不住迷茫的空洞。 “你怎么了?考傻了啊?”陈璠的脸凑得更近了些,呼吸直直扑向了林思申的脸颊。 四目相对,男孩终于恢复了神智,猛地站了起来,推开眼前的人。 “我他妈尿急死了!” 2. 这天林思申回到家,母亲一如往常开门便问他考得怎样。 林思申敷衍了句还行就闷头躲进了厕所,裤子上的痕迹,他必须自己处理掉。 用脚盆接了半盆水,林思申哆嗦着把下身脱了个精光,要是从前,他一定会把水龙头开到最大,让水声盖过房间里所有的声响。那时,台湾人还没接手他们这个橡胶厂,作为国营单位,生活区的自来水是不要钱的,他那有洁癖的母亲总教育他,大号的时候水要一直开着,这样又干净又不会有气味。 只是今时再不同往日,他们家现在连水龙头里滴下的水脚都拿了个桶存着。 林思申的内裤上湿了整整一大片,秋裤也映过了,但他没法把秋裤也洗了,内裤只需晚上悄悄晾在床头,可秋裤一洗准被他妈发现。他可不想向她解释太多,也解释不清。 因为林思申自己也不知道,好好地考着试,怎么就射了。 应该是用“射”这字没错,陈璠骂他们班劳动委员何胖子时,曾无数次用到过,他说那人的爹怎么不把他“射”墙上,留他在人间狗仗人势祸害同学。 一想到陈璠,林思申忍不住有些沮丧,今天要不是最后他那一笑,估计自己也不会这么凭白硬起来。回家的路上,那人还不停在他耳边唠叨寒假要开始对王鹦枝发动追求攻势,并一个劲敦促他要多多献计献策。他当时骑着车,真想一龙头朝旁边的人撞过去。 是的,他喜欢陈璠,这点他觉得自己懂事起就可以确认了。而最近,他开始更进一步地确认了另一些事情,那就是,他的喜欢并不只是对发小的喜欢。 这个学期刚开学,他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的一次旅行,那是橡胶厂效益最好的时候,他爸车队组织大家去近郊江边玩,梦里他和陈璠还是孩子模样,陈璠趾高气昂对他说,我马上就要上小学了,你个小不点儿还得再等一年。他听了这话气急了,一边想着一定要吵着他爸妈让他提早上学,一边小手戳向陈璠的胸脯,老一岁了不起啊,你还比我早死一年呢! 这梦到这里其实都不算是梦,因为这个段子林思申的妈曾经引以为豪了好一阵子,逢人就说,然后等着对方夸自己儿子聪明伶俐,以致原本对这段记忆有些模糊的林思申脑中一想到便会出现这副清晰的画面。 但接下来,梦里的两人却换成了现在的模样,陈璠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一张脸凑得离他的鼻尖只剩了两公分,你舍得我早死吗,他说。那眼神装在陈璠英气的双眼皮里,简直帅得让林思申无法呼吸,现实中他从没想过其实陈璠长得这样英俊。总之,梦里,他整个人就融化在了陈璠的那个眼神、那句话里。然后,陈璠如他所愿吻了上来,然后他像电视里的女演员一样,闭着眼睛回应。 梦醒后,林思申直接冲进厕所用冷水冲了个头,出门再见到陈璠时,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后来,他又陆续做了一些梦,最夸张的一次,两人赤身裸体,陈璠抱着他,一边叫他小申一边抚摸他的下身,他也看到了陈璠挺立的小弟,尽管那东西他以前和陈璠在游泳馆的浴室里曾看过无数次,但从没有哪次见它这么雄壮过,这么雄壮得让他仿佛又再次融化了一样过。 因为有了前几次的基础打底,再做这样的梦时,林思申已经不是特别的害怕了。十五岁的他隐约听到过“同性恋”这个词,大概知道这是句骂人的话,他想,也许自己也得了这种病。 但有什么关系呢?人的心里是最秘密的地方,只要自己不告诉别人,没人会知道这些梦境。 而且,是病就该有好的一天,老师不是说了吗,青春期,人的身体和心理会变得不一样,有一些大人觉得不正常的东西,其实再正常不过。 林思申就是这么一个人,脑子里想的东西特别多,但到最后,所有的杂乱念头都会被他镇压下去,找个轻松的借口,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现在,他把内裤上那些腥膻的秽物用水又一次化了个无。 至于陈璠和王鹦枝,管他们怎么去闹腾呢。 3. 寒假不久便开始了,期末考试的总分,林思申没拿到第一,他输给了王鹦枝。 原因当然是物理。林思申挺郁闷的,橡胶厂的子弟中学里,他们这届人并不多,只有两个班七十来个人,但一直以来,他的成绩都是第一,遥遥领先的那种。自从王鹦枝转来他们学校后,他就再没了一马当先的感觉,那女孩一直咬着他的成绩。这次,她终于反超了。 但这并不是林思申郁闷的原因,他郁闷是因为陈璠看到排名后拍着大腿叫了声好家伙。 所以,这天晚上,当陈璠垂头丧气地拉他下楼告诉他自己约会失败时,林思申有种通体舒畅的感觉。 “我还以为她最近心情好,约她去滚轴溜冰她会答应呢,看来,我是没戏了。” “怎么拒绝的?”林思申心里笑。 “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冷的,然后说了两字,不去。” “然后呢?” “没然后了,然后她就关门儿了。” 林思申笑了出来,拍了拍陈璠的肩,“别灰心,再接再厉。” 陈璠倒也没有伤心太久,深吸几口气后,脸上的落寞很快被神秘兮兮的表情代替。 “我爸年前忙,去跑货了,我妈去打麻将,估计得半夜回来。” “你准备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林思申见陈璠眼里精光四射,料定他准没个好。 果然,陈璠歪嘴一笑,一阵痞意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只见,他从电冰箱顶上拿出盒东西来。 “他们以为我发现不了,把好东西藏这儿呢,怎么样,我够哥儿们吧?” 林思申眯起眼睛看向陈璠举起的右手,上初三后用眼过度,他觉得自己有些近视了。 不过,还没等他看仔细,陈璠就说了出来,“香港片子,玉女心经!” 原来,是盒录影带。 林思申一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纯洁的电影,陈璠兴冲冲地去放带子时,他拿过了封壳来看,果然,上面的两个女人都是香肩半裸酥胸半露,而且,她们在接吻。 “会好看吗?……”林思申皱了皱眉,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两人的唇上。 “看了才知道啊。”陈璠已经坐了过来,脸上带着点紧张的期待。 事实上,林思申也有些紧张,这是他第一次看黄片,他知道,陈璠也是第一次。 陈璠的每个第一次都不会忘了跟他分享,因为他们一起长大。但林思申觉得,这一次,陈璠的紧张和他不太一样。陈璠在紧张地期待着的,大概是封面上那两个女人全裸的模样,而他,他紧张的是,难道这片子真的会拍两个女人接吻? 两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地坐在沙发前,目不转睛地看向了面前的二十一寸大彩电。 电影的画面的确越来越露骨。 当女人带着粉红乳晕的胸脯赤裸裸地出现在屏幕上时,林思申感觉身边的陈璠身体直了直,那双在自己的梦里英俊而霸道的眼睛此刻只剩了呆滞的震惊,彩电里昏黄的色调在那放大的瞳孔里忽闪忽闪,像是慢慢点燃的火苗,越来越旺。 “你觉得那个胖些的女人长得像王鹦枝吗?”陈璠忽然问。 “王鹦枝没她丰满。” “我说的是脸。” “哦,不像。”林思申冷淡地答道,没想到陈璠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去注意女人的脸,以及拿来跟王鹦枝比较。 “我觉得挺像的,都有点婴儿肥。”陈璠说着,身体往沙发上靠了靠,但,动作明显僵硬。 林思申耐着性子不发一声地看到了最后,最后,两个女人的确亲吻了,还象征性地做了全套。林思申觉得那剧情特傻,两个女人骑来骑去的,怎么弄? 关于性爱,他并不是一无所知,他妈是橡胶厂医务室的,家里唯一的一本杂志就是她从医务室拿回来的《家庭医学》。有次,他在上面看到一篇“如何让新婚之夜更幸福”的文章,只言片语里,大概猜出了干那事的方法。 两个女人是没戏,那两个男人呢? 林思申暗自思忖,脸上慢慢泛了红,他的梦境里,和陈璠也只止与抚摸。 身边陈璠有些躁动,身体已经换了几个姿势,坐得仍是不那么自然。林思申侧头看向他,只觉得对方刚被舌头舔舐过的唇带着让他无法抵御的诱惑。 突然地,凑身向前,林思申朝那嘴唇亲了上去,蜻蜓点水,快得几乎让人要误以后只是一个不小心的碰撞。 但是,没有碰撞会那么精准。 陈璠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还没开口,就被林思申的大笑堵住了声音。 “哈哈,假的呀,看你认真的!” 电视里,两个女人仍在缠绵,陈璠擦着嘴,很快明白过来,“操,你也不用这么形象的提醒我,恶不恶!”说着,他把刚擦过嘴的手背揩向林思申的肩头,并顺势扑了上去给了他一拳。 林思申被陈璠按在腋下,只得连声讨饶,获得自由时,他揉了揉被打的肩头,觉得真的挺疼。 屏幕上已经打出了“剧终”的字幕,身边的陈璠终于没忍住奔向了卫生间。 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传来衣服摩擦的细碎声音。林思申跟了过去却没进去,只站在门口迟疑了会儿。 他听见了里面陈璠粗重的喘息声。 “你没事吧?”这话只在心里冒了个头,却终究没有问出来。多傻,人家办事呢。 林思申摇了摇头,又折回客厅帮陈璠把电视和录像机关了,临走时只对着卫生间喊了句,“我上楼了啊。” 这晚,林思申失眠了。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难言的苦闷里,他看了那片子身体竟全无感觉,而陈璠的反应让他失落,他壮着胆子去亲陈璠的那一下,终究只沦为了一场玩笑,他记得当时从嘴唇传到心脏的触感,更忘不了结束的一瞬间陈璠惊讶中带着些愤怒的眼神。 男人和男人终究也是没戏的,就算有,也不是他和陈璠。梦里陈璠帅气的脸和英伟的身体对他来说只是海市蜃楼,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从技术上和情感上,他没有任何拥有它们的可能。 昏暗的夜里,林思申在床上辗转许久终于爬了起来。 打开书桌正中的大抽屉,密密麻麻的卡带码得整整齐齐,他犹豫了会儿,从里面抽出了一盒张信哲的专辑。 再躺上床时,他将磁带装进枕边的爱华耳机,直接快进到了第三首,他记得那歌名叫《他有什么好》。 “值得我兴奋一晚的小事/是知道将要跟你独处时/ 像快乐童年/天真放肆/ 要天边有雨/身边有你/ 永远造梦/也可以/…… 无人夜半时不想要知/他有什么好/ 为何这种角色/我演不到/ 为何与你热吻之后/没有味道/ 没有味道/ 没有味道……” 4. 除夕的前一天,林思申的妈让他去给王鹦枝家送八宝饭。 事实上,王鹦枝是单亲,她的父母离婚了,确切地说是她那高干子弟的爸爸抛弃了她们,在外面有了女人。她妈有骨气,离婚时硬是一分钱没拿,拖着女儿就离开了家,回到这个城郊的大工厂当起了零时工。 这些八卦在橡胶厂传得沸沸扬扬,平淡无味的日子里,大家对这对单亲母女或冷眼或同情地给予着过多的关注。 一片喧嚣中,林思申的妈却和王鹦枝的母亲黎美君很是要好,原因倒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同样的思乡之情。 林思申外公那辈,正好碰上五十年代上海支边支内,林家出身不好,为了躲掉右派的帽子,林老先生自愿报了名,带着妻儿一起来到了A城支内,就这样,橡胶厂的厂长当了几十年,却再也回不了上海。林思申的妈作为林家最小的女儿是上海生上海长的,十六岁时终是不能再赖在亲戚家,哭哭啼啼也来到了A城。其实,林老先生是有远见的,至少,在文革时他们没吃什么苦,如果在上海,恐怕全家都活不过六六年。 后来,林家在这小城算是扎了根,林思申的妈二十九岁上终是没等到政策回沪,无奈嫁给了林思申的爸,橡胶厂一个炭黑工人的儿子。大姑娘没了想头,看着林思申的爸卖相不错也就从了命,只是给儿子取了个名叫“思申”,多少还是留了点奢望。 黎美君则是七十年代初上海下放来A城的小知青,在橡胶厂没待多久就被传攀上了高枝,嫁进了市委大院,可惜遇到负心郎,终究又打回了原形。再回到橡胶厂时,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三天两头跑医务室,碰上林思申的妈,两人乡音一听便知,慢慢地便有了交情。 林思申不情不愿地捧着八宝饭走过一栋栋筒子楼来到了王家,橡胶厂的生活区不小,他家和王鹦枝家正好在两头。 其实,他不是懒,而是不喜欢这些人情世故的东西,尤其,是要来王鹦枝家。 敲过门后,来开门的是王鹦枝的妈。 女人穿戴得很是整齐,深色绒布棉袄配了条灯芯绒裤子,胸口别了枚树叶形的胸针,即使在家,额前的刘海也一丝不苟地打理成了“一片云”。 “小申,侬来了,有啥事体?”黎美君笑着开口,说的是上海话。 “我妈妈让我把这个八宝饭带给您……“林思申站在门口,将手里的纸袋递给了对方。 “哟,乔家栅的?” “我爸爸前几天去上海送轮胎,所以……” “这哪能好意思啦,谢谢你们哦,太客气了,“黎美君说着,接过了纸袋,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些。只是成人的客套在林思申看来太过虚伪和累赘,他有些僵硬,只想赶紧结束这次任务。 就在这时,黎美君的身后,王鹦枝一言不发地走了过来,到门口时,看也不看正客套着的两个人,只管俯下身穿棉鞋。 “人家来给阿拉送东西,大老远带过来的。”黎美君低声对王鹦枝道,态度竟有些唯唯诺诺。 “哦。”王鹦枝仍低着头,乌黑的长发被绑成了一个马尾,扎头发的头绳上有两个红白各半的塑料球。 林思申尴尬地站在一边,只觉得那发圈稍嫌刺眼,某个下午,陈璠去偷车队后院的废旧零件卖铁,得的钱不是买了这个是什么? “看这孩子真不懂事,小申,你进来,阿姨给你泡果珍喝。”黎美君不去管女儿,牵起林思申的袖管想拉他进门。 “不用了,阿姨,我回去还有事。”林思申向后退了半步,而就在这时,王鹦枝已经站了起来,目光冷冷扫过他,只把肩头的单肩包拉了拉,便面无表情地下了楼,仿佛林思申只是楼道中堆满的众多杂物背景之一。 “路上小心点,练完琴就回来啊!”黎美君忍不住朝楼下的人喊,再看向林思申时笑得也挺尴尬,于是嘟哝了句,“屋里厢没钢琴,她去工会琴房练……” 走出王家的筒子楼时,林思申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许多。 他不喜欢黎美君,不喜欢她开口闭口的上海话,正如在家他也不喜欢和自己的妈妈说上海话一样。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和爸爸聊天,说A城话。对他来说,上海只是个遥远的没有意义的符号,他觉得A城很好,或者说,橡胶厂就很好,总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把人生的希望寄托给陌生的别人的城市,实在是太贪婪的事。 当然,他也不喜欢王鹦枝,不喜欢她那并不算出众的脸上陈璠口中的与众不同的气质,在他看来,那只不过是傲慢冷漠目中无人罢了,如果可以,他希望和这对母女永远不要有交集。 “林小申!” 可惜,他们相交的唯一的那个点就这么适时出现,打断了林思申的胡思乱想——迎面,陈璠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尖锐的刹车声很快响起,陈璠在他那辆老旧的二八宝马上轻松地单脚点地停了下来。 “去哪儿了?”陈璠问他。 “没去哪儿,回家呢。”林思申又想到王鹦枝头上的那个发圈。 “骗谁啊,你妈说你去王同学家送参考书了。“陈璠挑眉道。 “骗鬼!”林思申迈开步子,没好气地瞥了眼自行车上的人,径自走了过去。他心里知道,他那自作聪明的妈,既怕别人发现实情,又不想别人知道真相,于是撒出来的谎就变成了这样。 “嘿——”陈璠跳下了车,扯住了林思申的衣服,“说真的,你不会也……也喜欢那女的吧?” “什么?”林思申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是不是……也喜欢王鹦枝?” “你当她谁啊?天上有地下无的,全天下男生都觊觎她呢!”林思申在心里唾道,但说出口,却换成了,“你是怎么知道的?”语气,还是特犹豫纠结无奈加忧伤那种。 陈璠脸上果然有些难看,拧了半天眉,只道,“操,果然电视里都不是瞎编的……” “看不出来,你还看琼瑶剧。”林思申冷笑。 “谁看琼瑶剧了?港剧里不也这情节,马子被兄弟看上!” “她是你马子了吗?”林思申问,心里一厢情愿地觉得,那个姓王的一定看不上陈璠,其实他也就是个徒有其表的傻小子。 陈璠被问得哑了口,终于,叹了口气,“如果,你真喜欢,我就放弃。” 陈璠说这话时,一脸认真,微微低下的脸上,鼻梁显得更加的挺直坚毅,眼里的情绪被垂下的睫毛挡住,看得林思申只觉得心跳乱了一拍,之前的小计谋全都前功尽了弃。 “算了,逗你没意思。”林思申伸手甩开陈璠拉住他衣服的手。 “啊?” “戆大……” “侬戆大!”陈璠用从林思申那里学来的上海话回敬他,脸上仿佛如释重负,不过他仍不放心,从后面窜上林思申的背,整个人压在了他身上,又问了句,“真没骗我?” “真他妈婆妈,”林思申只觉得背上的人重得跟座山似的,“她好像经常会去工会琴房练琴,你自己看着办吧。” “恩人啊,我以前怎么从没发现你这么好!”陈璠听了这话,像得了活命灵芝,整张脸都生动起来。他把林思申往自己怀里重重一搂,才从他背上下来,骑上了自行车,一路飞奔。 林思申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只是他仍不明白,陈璠这么兴奋,是因为获知了王鹦枝的行踪,还是因为确定了和自己不会受到干扰的兄弟感情…… 但无论哪一种,他都恨不得往自己脸上抽上一巴掌——怎么就那么嘴贱要加最后一句! 5. 寒假过得冗长而乏味。 为了让儿子静下心来应对将要来临的中考,林思申的妈为他推掉了所有亲戚间的走访,拜年送礼都只和他爸两人去,林思申则被留在家里看书学习。 看书学习并不是林思申讨厌的事,自小学二年级一次考试拿了双百分被老师盛赞之后,他也觉得考试拿第一的那种骄傲感挺受用,尤其是当陈璠向他投来钦佩目光的时候。他知道,尽管陈璠从来都不把他那烂成绩当回事,但对学习一直优秀的自己他是看得要高别人一等的。 只是现在,看书学习变成了一件不那么纯粹的事。 第一,他妈整天在他耳边叨扰着要考上重点中学才能考上重点大学,考上上海的重点大学才有可能在那里站住脚跟在外公家里扬眉吐气,这种浅薄的虚荣心是他不屑的。而第二,现在陈璠的钦佩目光早已转移了对象,再努力的付出也成了跟女生争风吃醋的小肚鸡肠。 所以,最近他的学习效率和情绪都似乎降到了谷底。 陈璠这段时间也不怎么来找他玩,想来是过年赶着去各个亲戚家胡吃海喝去了。陈璠是地道的A城人,亲戚一拉出来一大片,散步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不像林思申,爸爸的老家在A城乡下,好多亲戚在她妈的“关照”下已经不再来往,而外公这边,除了两个舅舅家便再没了别人。 不过,林思申也想过,也许陈璠不来找他玩,还可能是他和王鹦枝有了什么进展,也许自己痛苦啃书的时候,他正和她约会,在工会的琴房里。 邻近元宵,林思申家的门终于被陈璠敲响了。 “嘿,出去玩吗?”陈璠穿了件耐克的红色运动棉袄,这衣服林思申从前没见过,料想是新年新衣,他的脚下也蹬了双新的耐克鞋,整个人看起来高大又阳光。 林思申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好啊,看书看得要吐了。” “看什么书啊,你闭着眼睛都能名列前茅,跟我们出去,袜子他们在下面等着呢!”陈璠说着朝楼道的窗户下望了望。 “还有袜子啊?”原来,是集体活动…… “我们去老车间收拾电线。”陈璠凑近林思申,在他耳边放低了声音。 “收拾电线?” “唉,就是偷电线,反正那些铜线废着也是废着,不能给台湾人糟蹋了。”陈璠说着,不知从衣服里什么地方摸出把电工剪刀,在林思申面前象征性地晃了晃。 “又是袜子出的主意吧,他上次拔车队的气门芯差点没被我爸抓去派出所。” “这次不一样,这次我们是帮助厂区清理废旧垃圾。来吧,闷在家里人都要长毛了。”陈璠说着,不耐烦地弯起手掌向林思申勾了勾,示意他赶紧。自从陈璠妈被台湾人清退下岗后,他就再没对这个厂子的公物有过感情。 而对陈璠的要求,林思申向来是不会拒绝的。 就像小时候,陈璠叫他去打知了,他就晕乎乎地跟着,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刚发完烧。记得那次,他跟着陈璠爬树烧火,把打来的一大袋三十几只知了全都烤着吃了,结果,回家后拉了三天肚子。 那时,他不拒绝陈璠是不想被他看不起,后来,他不拒绝陈璠是因为他想多跟他在一起。 只是,偷电线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 林思申跟着陈璠一伙来到老硫化车间大门外,才发现这里的废旧程度远超他的想象,经年积压的化工烟尘使那整栋楼都变成了灰色,尽管是平房,可外墙高度却足足有两三层楼那么高,而电线,被码在了围墙的最顶部。 陈璠和袜子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计划周全,只见他们熟门熟路地摸到了车间的后门,那里,一排低矮灌木的旁边堆了十几只废弃的大桶。 “小申,等下我们把铁桶堆高,我和袜子、大头上去剪线,你就在下面帮我们望风,万一有保卫科的过来,你就吹口哨……” “我不干望风的。”林思申抬头望天,心里只道自己又被小看了。 “那我们上去,让大头望风。”陈璠倒也当机立断,扔下话就开始搬铁桶。 不过,搬桶前,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一个转身脱下自己身上的红色大衣,罩在了林思申的身上。 “穿上这个挡点脏,不然你妈准得把你胖揍一顿。” 陈璠伸开双臂罩过来的那一瞬间,林思申有些怔忪。 身上,那带着陈璠气息和体温的衣服厚重而温暖,这是林思申喜欢陈璠的一个原因,有时,他体贴而细心,这种时候甚至还能记起他妈妈的洁癖。 几秒的失神后,林思申决定豁出去跟着陈璠大干一场。 那桶又大又重,几个人光垒起来就花了大半个钟头,完工时,他们果然全身都沾了灰。大冷的天,几个男孩热得满头大汗,林思申知道自己一定连脸也黑了,因为搬桶的时候,乌黑的机油蹭到他脸上好几下。 不过,这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当陈璠在他前面向他伸出有力右手时,当他和陈璠双双爬上油桶的最顶层时,当陈璠也满脸乌黑却对他笑得两眼放光时,他觉得他比王鹦枝幸福多了。 此刻他获得的快乐和满足,是王鹦枝永远也不会有的体验。 电线一段段被剪了下来,陈璠每扔过来一段,林思申就把它绕成一个圈,而袜子则是搬运工,负责把林思申卷好的电线搬到平地上。三个人配合得默契异常,不一会儿,地上已经堆了一捆厚厚的电线。 “你小心点啊,千万别触到电了。”林思申一边绕着线,一边不忘提醒正踮脚剪线的陈璠。 “放心,这些电路早不用了,根本没电的……” 陈璠的话还没说完,下面大头的哨声就响了起来,与哨声一起的,是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和呵斥声。 “操!大过年的竟然还值班!”袜子当时正好在平地上,只唾了一口便和大头跑得没了影。 剩下林思申和陈璠两个人站在高高的铁桶上,已经能看见正朝他们这边跑来的两三个人影。 “敢不敢跳?”陈璠的脸上有些慌张,但声音仍是强自镇定。 “没时间了,还磨蹭个屁!”林思申也慌得不行,看着快有两层楼那么高的高度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要跳一起跳!”陈璠说着,已经牵起了林思申的手,匆忙看了他一眼。 手被握住的一刻,林思申失去了一切思考的能力,只闭紧了眼睛,提着一口气就感觉自己被身边的人拉着一起自由落体了下去…… 6. 人在特别情况下,潜能果然是无限的。 林思申落地时,只觉得身体的内脏整个都震动了一下,但睁开眼睛,却发现双脚稳稳地杵在了地上。 “快跑!”还来不及想更多,身边的陈璠又低喊了一声,从铁桶上跳下时一直握紧的手已经松了开来。 林思申一路跟着陈璠狂奔起来,一颗心跳得擂鼓似的急,身后的脚步声仍未消失,他不得不佩服陈璠情急之下还不忘捡起地上的电线背在肩头。 两人又跑了很久,终于躲在一个小巷的拐角处甩开了来人。 靠在青砖砌成的墙边,两人都喘得牲口似的,额前冒出的点点热汗在冰冷的空气里蒸腾出微微白烟,相视一笑后,有种劫后余生的痛快。 “还好跳得及时!没崴着脚吧?”陈璠转过头来,看向林思申。 林思申摇了摇头,还没缓过说话的气来。 “吓死我了……”陈璠说着,慢慢顺着墙壁滑坐在了地上,肩上厚重的电线被他卸了下来,扔在了林思申的脚边。 “以后别干这事了。”林思申也跟着坐了下来,身上,陈璠的大衣使他显得有些臃肿,于是他把它脱了下来,递给了陈璠。衣服离开身体的那刻,他有种轻松却不舍的矛盾感。 陈璠接过衣服没有说话,因为太累,他把衣服抱在怀里仰头喘起气来。 见陈璠这样,林思申也不再多说。并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陈璠愿意他就跟着,反正他们从小到大上房揭瓦的事没少干。陈璠是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 有风向他们阵阵吹来,之前因奔跑而产生的燥热此时被风吹得只剩了令人通体舒畅的凉爽。 林思申也学着陈璠仰起头来透气,他闭着眼睛,耳边是陈璠的呼吸声,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包围着似的。 然后,他听见陈璠说,“到时候把这些破铜丝卖了,分的钱我准备给王鹦枝买双手套……” 一瞬间,之前的凉风变成了寒风,天堂地狱只是一句话的距离。 这晚,林思申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难受得不行,到镜子前一看,才发现脸上身上起满了疹子,红色的小包一个连着一个,大片大片地看上去异常恐怖。 到了半夜,他痒得已经完全无法忍受,跳起来跑到厕所,也顾不得那寒意,只想用冷水一遍遍往自己身上冲。 这动静惊动了林爸林妈,看到他的样子时两人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儿子中了邪,几乎是架着他连夜去了医院。 林思申爸爸是橡胶厂车队的副队长,手上有的唯一一点私权也就是半夜开车带儿子去医院了。 林思申被父母夹着挤在货车的驾驶室里,闷热的空气让他浑身更加躁动,恨不得推开他妈跳下车去才好。他妈见他这样,又是担心又是疑惑,只是任她怎么发问都被林思申以痒为借口搪塞了过去。 市里医院挂了急诊,一管血抽掉之后,化验结果是硫化物过敏。 这下,林思申再没了敷衍的余地,只得跟他妈妈招供自己是和陈璠去了硫化车间玩,不过,他没提偷电线的事。 但即使这样,林思申的妈也当场在医院发作了起来。 “你脑子坏掉啦?好好的在家看书跟他跑到外面去野什么?他成绩那么差明天读职高你也跟他一起?你是要考重点高中的,现在离中考还有几天时间?你怎么这么拎不清!” “以后不会了。”林思申被说得又气又烦,但身上的难受最终让他只是低声嘟哝了句。 可他妈却只是开了个头,得了医嘱拿好药后,安心不少的女人从进驾驶室起便开始唠叨个不停,“交朋友应该交比自己强的,至少,也该教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对自己能起到帮助作用的。你从小跟那个陈家小子在一起玩,你说说,得着什么好?这是你底子好,没被他拉下水,换了别人,早就跟他一起打流去了。” “陈璠又不是打流的。”林思申听不下去,“打流”大概是他妈为数不多的会说的A城话之一,意思是去当流氓。 “反正我看离那样也不远。你脑子最好放清爽点,下个学期放学不要跟他一起回家了,自己看自己的书,你知道考重点高中有多重要吗?你的前途就全在这儿了,千万别被不相干的人给毁了,知道吗?” “你可以了,俩孩子从小玩到大,在一起能怎么样……”一边开车的林爸爸终于忍不住,“话说的这么难听,小申要被带坏早坏了,何况,我看陈璠也没什么——” “你就知道说这些不负责任的话!怎么没什么?就他那样的,考的上好学校吗?”不等他爸说完,林思申的妈已经一记白眼抛了过来,停了一秒,矛头又转了向,“不过,也是,他考不上他爸有钱啊,到时候说不定自费给他读个重点高中。你说说你,同样是车队的,人家就敢辞职下海,现在估计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人家老婆下岗也无所谓,有人养着,你就一辈子当个车队队长,还是个副的!……” 林思申的妈越说越激动,连自己年轻时看错了眼嫁错了人的话都说了出来。林思申的爸所幸禁了声,闷着头只管自己开车。 林思申被挤在当中,听得五心烦躁。他想他父亲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也一定是娶了他妈,当初厂长女婿的诱惑终究是要付出代价,婚姻对他的父母来说只是贪婪和虚荣的惩罚。 母亲的絮叨在他耳边慢慢飘远,他想,自己也许这辈子都不会结婚。 至于,是不是要继续跟陈璠玩在一起,这事他妈说了不算,连他,也根本由不得自主。 第二天,陈璠就来找林思申了。 这天恰巧林思申的妈不在,所以陈璠进门并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他被陈璠的爸爸客客气气地招呼进了门。 可林思申却一千一万个不愿意见陈璠,原因是他身上的红疹还没褪。 陈璠进来时,林思申假装在看书,他坐在的书桌旁背对着房间门,头低得几乎贴到了书本。 “嘿,给你钱。”陈璠走近他,拿了两张十块放在桌上。 “这么多?”林思申也不抬头,把钱移到了一边。 “一共卖了八十,大家平分。二十块钱够你买两盒磁带了吧?”陈璠说着,躺倒在林思申的床上。 林思申不愿和他说话,更不想回头,索性真的埋头做起了题目,只是一道英语选择题来来回回看了五六遍也没看进去到底讲的是什么。 “我买的手套她收了,我跟她说冬天冷,弹琴的手不能冻坏了。”陈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思申没回头也猜得到那小子此刻脸上的贱样。 “情圣。”于是,林思申嘲了他一句,胡乱地在那道始终没看明白的题上写了个“C”。 “我觉得她应该有点喜欢我。”陈璠又道。 林思申没理他。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喜欢她,不过,这感觉挺好的,有什么好东西都想买给她……” 那是因为你喜欢上了喜欢的感觉,换了个李鹦枝刘鹦枝你也不会觉得滋味差,林思申在心里郁郁地想,仍是没理陈璠。此刻,他只希望陈璠赶紧地滚,自己已经痒得浑身要爆炸,却只能坐在桌前动都不敢动一下。 “嘿,我听过她弹琴了,她给我弹了首什么大调练习曲,我发现弹琴的女生真的不一样——” “我寒假作业没做完,你一边去,别吵我!”林思申终于听不下去,闷头喊了声,他不明白,好好一个男人,怎么就叽歪成了这样。 “骗谁呢,你还能没做完,我看看。”陈璠说着,过来要翻林思申的书,却在林思申伸手阻拦时看到他满手通红,再一看脸,这人哪里还是从前一副清秀俊俏的模样,整张脸上布满了凸起的红疹,于是他着实吓了一跳。 “小申,你怎么了?” “行了行了,皮肤过敏,离我远点!”林思申迅速用手挡住了脸,另一只手把陈璠推了老远。 陈璠却挺执着,也不害怕,硬是要看个清楚,“皮肤过敏又不传染,怎么弄的啊?好像很严重啊……” “过年吃坏了东西,看什么看!”林思申的手仍是不肯放下,却终究没有陈璠的力气大,最后被他硬掰了下来。 “操,又不是女人,给我看看怕什么!”陈璠说着,一张脸凑得更近了些。 林思申没了遮挡,所幸仰起脸让对方看个够,恶心死人不偿命,那疹子出得他自己看了都想吐。 “看看看看吧!等明儿你那王鹦枝脸也变这样,看你还看不看得下去!” “她要变这样,我早把她扔一边了。不过……这东西长得真瘆人啊,会好吗?”陈璠说着,竟伸出手摸上了林思申的脸。林思申没来得及挡开,被那人温热的手指弄得脸上又是一阵痛痒。 “不会好了!医生说是绝症,你也趁早给我滚远点,你连美人都扔一边了,我这狐朋狗友就不自取其辱了。”林思申抓起陈璠的爪子,狠狠甩到了一边。 “这话说的,女人跟兄弟怎么一样,女人才靠脸,兄弟靠这个!”陈璠说着,右手握拳撞了撞自己的左胸。 林思申不由有些晃神,仰起的脸仿佛不再像之前那样具有存在感,陈璠的目光不掺一点虚假地看着他,好像一下就把他身上因过敏而起魔障化解了一般。 为什么总是这样,甩一巴掌,又给颗糖吃…… 7. 林思申的皮肤过敏持续了近一个礼拜,中西结合强攻慢调下,终于在开学前痊愈了。 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一开始便显出了和平时的不同,班主任在黑板旁挂了一块小白板,上面黑色记号笔写的数字又粗又重,离中考还剩一百多天。 只是,大家还没完全投入紧张的学习,便出了件全国性的大事——伟人离世。 消息传出的第二天,全校停课,学生们被要求坐在自己班级的教室里听广播。 广播里最高领导人的声音沉痛而谦恭,在冗长的悼词之后,一句“默哀”说得几乎从声音里滴出泪水来。 林思申和班上同学一起,在“默哀”声之后起立低头,心里并没什么特别情绪。 之后,他被老师叫上讲台读报纸,人民日报上长篇的伟人事迹文章,林思申读来只觉味同嚼蜡。 他的变声期还没结束,声音听来清澈中带了些磁性,普通话很纯正,却因为对文章不甚熟悉而稍嫌磕巴。 读报的间隙,林思申的目光会偶尔扫过台下,像雷达总能第一时间搜寻到目标,每次他都看到陈璠歪头靠在桌上,双目放空。当然,偶尔陈璠也会看向他,目光相对时,对他无聊地吐吐舌头。 林思申读到一半时被班主任打断,“累了吧?换王鹦枝来吧。” 中年女人说这话时,眼中透出慈祥的关爱,对林思申这种成绩好又听话的学生,她的偏心从不掩饰。橡胶厂子弟学校每年能考上重点高中的人并不多,今年她应该能靠着林思申和王鹦枝树起口碑。 王鹦枝被喊着走上了讲台,两人擦肩时她淡淡扫了眼林思申,接过他手中的报纸便不再有任何表情。 坐回座位的林思申不经意地注意起台上的女孩来,这天,她穿了件浅黄色的太空棉棉袄,衣服的前襟绣了两只小熊,这卡通图案和王鹦枝的气质并不相称,她那高高扎起的马尾配上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瞬间拉开了她和所有人之间的距离。 她其实很自卑。 林思申在心里思忖着,只有自卑的人才会这么武装自己。 而陈璠不一样,他从来都是嬉皮笑脸,虽然在自己面前他老是厚着脸皮恬不知耻,但林思申知道陈璠从来都自我感觉良好。 从小,他就是男生里的首领。在橡胶厂的子弟学校,在那群“差生”中,他是地位稳扎的“老大”。 陈璠和王鹦枝完全是互补型的,这,应该也叫般配吧。 林思申不由黯然。 放学后,陈璠没有来找他同路回家。事实上,这个学期开学后,陈璠都是和王鹦枝一起回家,充当着她的护花使者。 林思申站在教室的窗户边,看到楼下各自推着自行车走在一起的两个人,心里涌起阵阵异样感觉。他把课本抱得紧了些,忽然觉得,自己能把握的,除了书本再无其他。 这学期的第一次月考,林思申拿了年级第一,比王鹦枝的成绩高了二十多分。 礼拜五下午,班主任拿着排名表宣布前十名时,脸笑得像朵花,念完名单还不忘走到林思申身边说一句,“继续保持,考上二中是非常有希望的。” 二中,是A城最好的高中。 林思申腼腆地笑了笑,努力表现出好学生应有的谦卑恭敬态度。 二中?……陈璠应该是没有希望的吧。 这天放学,学校组织了全校性的大扫除,为了迎接厂领导的视察。 陈璠拥着林思申一起去打水,水池边,陈璠开了龙头就把桶扔在了一边,双手插进裤袋吹着口哨干等,吹的还是周华健的《刀剑若梦》。 “说真的,你准备考哪个学校?”林思申转头问他。 “还没想过。”陈璠停下口哨,耸了耸肩,“我应该也考不上什么好学校吧。” “那你准备读高中还是中专?“ “说不定去读个职高。”陈璠无所谓地笑笑。 “那就得和王鹦枝分开了,到时候她进了高中,追的人一堆,估计就不记得你了。” “到时候伺候小爷的人也一堆,我也不记得她了。”陈璠继续笑。 因为知道这是陈璠的玩笑话,所以林思申听了并没感到多么的舒畅,他微微蹙了蹙眉,又问,“你爸应该能花钱让你进重点吧?” “别说这么直白行吗?”陈璠抿了抿嘴,不过下一秒又恢复了顽劣,他从后面揽住林思申,身体的重量全都靠了上来,“你考哪个学校?你考哪个学校我让我爸也把我弄进去,到时候我还罩着你!” 二中,林思申在心里默默回了句。 但终究,他没说出口,他知道陈璠仍然在说笑,而他也扪心问了问自己,如果陈璠要去的是职高,自己会不会放弃考二中,答案是……不会。 看,那些什么喜欢啊爱啊的就是这么廉价,自己根本不会为他改变任何东西,又何必去奢望能在他的心里占个位置。 跟着陈璠回到教室,一路上林思申都有些郁郁的。 还没进门,两人就在门口听见劳动委员何胖子在里面大声吆喝。 “其他同学都可以去倒垃圾,你为什么不可以!搞特殊化吗?以为你是女王?”何威双手插腰,挺着和他年龄完全不相称的肚子对着面前的女生大声道。 而他面前的女生,竟是王鹦枝。 “我扫过地了。”王鹦枝看也不看他,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就要走。 教室里其他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齐齐朝这边看来。 何威脸上有些挂不住,他的爸爸在橡胶厂被台湾人接手后荣升了人事科科长,一时间在学校里很是趾高气昂,劳动委员当得比班长还得意。只见他狠狠拉住王鹦枝的手臂,脸已经胀得通红。 “你和你那被人抛弃的妈一样,好逸恶劳!” 林思申看向身边的陈璠,奇怪着他竟没有冲进教室痛扁何胖子。 当他看到陈璠的眼神时,忽然明白了过来。陈璠只是看着王鹦枝,脸上有着欣赏的期待,仿佛下一秒女中豪杰王鹦枝便能一记无影脚将胖子踢飞。 林思申想到一句歌词,“我从你的眼中,看见爱情……” 那种欣赏的期待,也许就是爱情吧。 果然,王鹦枝甩手给了何胖子一巴掌,那声音大得仿佛整个教室都响起了混响似的,震得在场的人包括何胖子都傻了。 “再有下次,我会杀了你!”王鹦枝瞪着何威,丢下一句话,然后昂头走出了教室。 路过门口的两人时,林思申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眶红了,下巴上的肌肉不受控制抽动着,于是,陈璠便像遇到磁石的铁片,没有一丝悬念地被吸了过去,跟在女孩的身后,连声招呼也忘了跟他打。 8. 第二天是周末,陈璠大清早地就打电话找上林思申。 林思申接完电话,被他妈盘问了半天。女人在得到林思申乖乖待在家里不跟陈璠出去瞎玩的保证后,安心地提了包出门加班。可在她走后,林思申思想斗争了近一个小时,终于还是扔下了手边根本再看不进一字的书,骑了自行车赶去后山。 陈璠跟他说,他约了袜子几个一起进山玩,春天踏踏青。 这说法着实奇怪,当时正值三月初,春寒料峭,他们一帮人跑到山里去踏什么青? 后山是橡胶厂南面的一座小山,原本是垃圾堆成的,后来铺了土种上了植被,十几年下来,竟也长得郁郁葱葱。只是这种天气山上雾气浓湿气重,冷飕飕的有什么好玩,林思申绞尽脑汁,不知道陈璠又在搞什么飞机。 自行车骑得飞快,到了山下,林思申大喊了几嗓子,很快便得到陈璠的回应。 “你上来吧,我们在抓蛇!” 林思申听得皱了皱眉,抓蛇?春天还没真正开始呢,进山抓蛇不是扰人清梦吗。 “抓蛇干嘛?”林思申爬了半天,才在山腰处找到陈璠几个,只见他们一帮人有的弯着腰拿着小铲在地上刨坑,有的探着头拿着瓦片在树洞里倒腾。 “一条小蛇可以换块电子表。”袜子小他们两岁,但对物质的追求,却从来狂热。 “还有这种好事?”林思申觉得无聊,但转念又看向陈璠,问,“又寻思给王美人送东西?” “王美人哪能稀罕这种俗物啊,他换他的电子表,我抓的,送给需要它的人。”陈璠说着,嘴角翘起个弧度。 “何胖子?”林思申问。 “他敢欺负大嫂,当然得给他点颜色看看。到时候,抓一袋子蛇放他抽屉里,看他怎么吓得屁滚尿流!”陈璠还没开口,大头已经抢先说了出来。 “你要不要一起?”陈璠看向林思申,眼里说着,你不需要勉强。 林思申摇头叹了口气,低头在自己身边找了截小树枝,就地蹲了下来。 陈璠跟着走到他身边,夺过他手里的树枝,把自己的小铲递了过去,“用这个,省力点。” 林思申并不跟他客气,接过铲子就刨起土来,“能挖到蛇吗?我还从来没干过这个。” “在树洞里,或者树根周围,有的还在冬眠,勤快点的已经出来活动了。”陈璠停了停,忽然道,“小申,你真够哥儿们!” 我只是也讨厌林胖子罢了,你还当我帮你泡妞呢,林思申腹诽着,说出口的却是,“我不像你,重色轻友。” “嘿嘿!”陈璠无耻地笑了笑,露出一行洁白的牙齿,那张脸在林思申看来简直是好看到了极点。 其实,你也就这点追求吧,林思申在心里骂自己。 “啊,我抓着一条了!”远处,袜子大喊了一声,只见他拿着一条黄褐斑纹的小蛇跑了过来。 “给我!”陈璠一副老大的样子,捏着小蛇的脑袋把它接了过来。 “有毒吗?”林思申看着那蛇的花纹,觉得有点恶心,他从小其实就怕没腿或全身是腿的东西。 “这种蛇一般不会有毒的。”陈璠显出很有经验的样子,他把蛇头按在了自己的牛仔裤口袋边,那小蛇一口便咬了上去,陈璠动作更快,小蛇一咬紧口袋便猛的用手一抽,顿时,蛇的牙齿被连根拔起,嵌在了布缝里。 “反正只是吓一吓那人,真要咬伤了,倒没意思。”陈璠努了努嘴,把拔了牙齿的小蛇扔进自己的书包里。 林思申笑了笑,陈璠的用心他是知道的,何胖子的爹是人事科科长,真要搞出什么事来,陈璠是不怕的,反正他父母都不在橡胶厂了,他怕的不过是王鹦枝被牵连吧。 林思申再次叹了口气,手下机械性地刨起土来。 那洞慢慢地越挖越深,不知不觉中竟离地面两尺多了,忽然他只觉得铲子铲到了一堆软软的东西。林思申心头一阵兴奋,手上加快了动作,果然,几铲下去,土面上已经能看到蠕动的东西。 只是,当他看清时,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因为,他挖到的不是一条,而是一窝——十几条粗细不等的蛇被薄薄的泥土覆盖,盘缠交错,因为他的动作而逐渐开始不安地蠕动起来。 林思申咬了咬牙,伸出手去想要拎出其中一条小一些的,触手时一阵冰凉的感觉传来,他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硬着头皮将那蛇拖了出来,蛇身的泥土抖落了他一身,他才看清这蛇的花纹比刚刚大头抓的那条还恶心,底色是黑的,红白相间的环状花纹令这并不算太长的小蛇显得狰狞可怖。 “不会有毒吧……”他脑中闪过个念头,只是,还不等他细想,那小蛇竟倏地一下扣上了他的手背,一阵尖锐的刺痛,三角形的蛇头已经死死钉在了上面。 “啊——”林思申不由大喊了一声。 “怎么了?”陈璠立刻冲了过来,看见林思申手上的小蛇时眼中开始布满焦虑。 “呀!是‘狗屎泡’!有毒的!赶紧扔了!”袜子跟了过来,瞪大了眼睛却再不敢上前。 这时,陈璠已经抓住那蛇一把甩到山下,他拉过林思申的手,眉毛皱成了一团,“怎么不早叫我!有没有被咬到?” “我正要叫……”被袜子的样子弄的,林思申也有些紧张起来,他原本想也可以像大头一样,拿着自己抓来的小蛇在陈璠面前得意一下。可现在,手背上两个渗着血痕的深深齿印只让他想到刚刚陈璠的牛仔裤口袋…… “都怪我,忘了跟你说不能碰这种头是三角形的蛇!”陈璠一脸懊恼,手上急急地把自己的鞋带扯了下来,死死绑在了林思申的手腕上,“你上来,我背你去医务室!” “我现在没事,可以自己走。”林思申从没见过陈璠这么紧张,心里只觉得噗通噗通跳个不停。他不知道是陈璠的反应让自己太过兴奋,还是因为自己只是被他的紧张吓到了,总之,在他被陈璠强行背在了背上才忽然又想起挣扎,“不能去医务室,我妈知道会把我给骂死!” “不去的话你妈就连骂你的机会也没了。”陈璠白着一张脸,脚下已经飞快地跑了起来。 林思申不得不搂紧了陈璠的身体,不然,他觉得自己一定会被身下的人剧烈地跑动给甩下来。 陈璠身上的大衣因为之前挖蛇而脱掉了,十六岁的健壮少年身体里已经有了男人的味道,林思申隔着毛衣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陈璠肌肉的轮廓和皮肤的温度,还有,他的头发里散发出的洗发水味道……这些都令他不禁眩惑。尽管陈璠从来都不吝啬和他有身体上的接触,但这么长时间的亲密的“拥抱”却还是懂事后的第一次。懂事前,林思申记得他们曾在夏天乘凉时拥抱着睡在一张竹床上,那时,他觉得陈璠身上冰冰凉凉很是舒服,而陈璠睡得很熟,任他抱着,也不推开他。 林思申的思绪慢慢变得飘忽起来,因奔跑而致的阵阵颠簸令他的脑子觉得有些昏沉。 9. “难受吗?”陈璠的询问打断了林思申的胡乱念头。 他不禁甩了甩头,“还好,其实你不用背我,我可以自己下来走,伤的又不是腿。” 林思申说完,下意识地朝自己被蛇咬过的手看去,心里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整只右手已经完全肿了起来,而皮肤,竟泛起了青紫。 “你现在不能动,一动蛇毒就会在身体里窜,那很危险。”陈璠没有停下脚步,兀自跑着。 “我的手……会废掉吗?”林思申已经不敢看自己的右手了,而且,他觉得视线也有些模糊起来。 “不会,有我在!”陈璠的语气武断得像只是在给自己打气。 可不知为什么,那声音却让林思申慢慢放松下来。原本,他努力撑着的脑袋此时慢慢地靠向了陈璠的肩头,说不清是太累还是太渴望。他的脸挨着陈璠的颈际,梦中的味道充斥了他的周身,他能感觉自己的呼吸从那皮肤上反弹回来,带着潮湿的温热。 那些不堪地梦境重重叠叠地浮现出来,彼此赤裸的身体,温柔的拥抱缠绵,陈璠专注的眼神无所顾忌的吻……梦里没有父母,没有考试,没有骄傲的女孩,他们之间不需要语言只靠身体原始地交流,他只用深深地呼吸就能感觉对方完全属于自己…… “小申,你在不在听我说话?”陈璠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 “嗯?……”林思申拧了拧眉,努力想要集中精神,却发现自己的视线完全模糊了。 “不要睡觉听到吗!”陈璠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已经有了惊惶的焦急。 林思申想朝他笑笑,弯起嘴角却觉得异常疲惫,没想到这蛇的毒竟然这样厉害。他不得不将头扣得更低,因为身体似乎已经不能承受那沉重的玩意。然而这个姿势却使他渐渐连呼吸都困难起来,整个人好像被罩上了一层厚重的被子,就像他小时候第一次一个人睡一间房时,因为太过害怕而用被子蒙着头,那个难受啊。只是那时,他尚可掀开被子一角随时透点新鲜空气,而现在,那被子仿佛越箍越紧,密不透风。 “林思申!你不准睡听到没有!……” 黑暗降临前,他听到陈璠已经没了调子的喊声,像幼时不止一次的嬉闹,陈璠大清早地把他从床上拉起来,他磨蹭一会儿,却仍是要赖床,听着陈璠的声音,带着一点挣扎的痛苦和更多安心的满足,然后很快便又睡过去。 …… 林思申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他妈在给他擦脸,见他睁开了眼睛,立即跳了起来奔向了病房门口,林思申听到她在大喊大夫。 脑中像是放了块铅块,沉沉地压得整个脑袋又重又疼,他迅速搜寻着记忆,却只能回忆到自己被蛇咬住的情景,以及陈璠背着他飞奔时焦急喊他的声音。 “小申,你怎么样,能说话吗?你快叫声妈妈!”女人已经奔了回来,一双眼睛胀得通红,脚因为太激动而不停跺着。 “妈……你怎么了?……”林思申试着说了句话,比起自己声音的嘶哑,他觉得他妈失常的样子更吓人。 林思申后来才知道,中毒后,他被抢救了两天才脱离危险,而他醒过来,已经是四天后的事。 当天,陈璠把他背到医务室时,他已经昏迷了,他妈看到他泛着青的脸立刻吓得慌了神,对于他妈这种工农兵大学生来说,除了能治些感冒发烧头疼脑热的小病外,所谓的“医术”捉襟见肘,何况看到失去神智知觉的人是自己的儿子,偏偏橡胶厂医务室又没有治疗蛇毒的救命血清,于是耽搁了好长时间才联系到车队的人,把他送到了市里的医院。因为延误了抢救的时间,医院差点要下病危通知书,后来幸亏他年轻底子好,或者说他命硬,拖着拖着各项身体机能竟然又恢复了过来。 林思申在听完他妈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时,只觉得眼皮重得不行。 果然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后,身体变得虚弱了许多,从前作为一个健康的男孩子,他从没想过自己连说句话也会有气无力。 而现在,他只能有气无力地让他妈休息会儿歇歇嘴。 他原本想问问他妈陈璠后来怎么样了,但他不敢,因为依着他妈的性子,必然是要把人给死死骂上一餐的。 他甚至开始担心以后他妈妈会不会真的禁止自己和陈璠来往。 不过,这疑虑在他醒来后的第二天,陈璠来探望他时打消了。 中午吃完饭,林思申坐在床上啃着他妈刚给他削好的苹果,就见陈璠背了个书包风尘仆仆地跑进了病房。 第一眼看到他,那人竟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你总算醒了……”陈璠说。 “昨天刚醒,医生说神经系统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就是身体虚,养养就该好了。”林思申的妈对陈璠道。 尽管只有寥寥几句,但他妈心平气和说这些话的口气让林思申有些跌眼镜,他妈不是该拿着手上的水果刀直接轰陈璠出门的吗? “你给我妈吃什么药了?”两人独处时林思申问陈璠。 “大概是因为我救了你的命,你妈感激我吧。”陈璠收起了他的老气横秋,又变回了那个大大咧咧的少年。 “屁!她只会觉得是你害我被蛇咬的好不好……” “算了,不提了,”陈璠吸了吸鼻子,从自己书包里拿出本笔记,“这是跟王鹦枝借的,你知道,她们这种女生笔记本都当军事机密的,愿意借给你可是我天大的面子。” 我是为了她才受的伤好不好……林思申在心里嘀咕着,可看见陈璠宝贝似地捧出那本粉红色的笔记本,他忽然失去了斗嘴的力气。心里有股悲凉慢慢涌了上来,如果这次自己真的倒霉催地没被救过来,是不是也算是为情而死的情种?真是可笑啊,到了阴曹地府见了同类们,别人都是为了爱人殉情啊挡子弹的,自己是为了情敌被一条小蛇咬死…… “行,本子放这儿,你赶紧赶回去上课吧,路挺远的。”林思申在心里叹了口气,累得只想赶紧打发了陈璠走。 “我下午跟老鸭请过假了,我跟她说我奶奶过生日,全家要去乡下,嘿嘿。”陈璠笑得没心没肺,老鸭是他给班主任取的绰号,而他奶奶,早八年就过世了。 林思申翻了翻白眼,仰倒在了床上。 “你不用管我,我就在你旁边写写作业,你该吃吃该睡睡……“陈璠说着,已经从书包里不知哪个角落摸出了一支圆珠笔,又拿了本书像模像样地就着床沿“钻研”起来,脸上一副心安理得的表情。 林思申索性不再去管他,闭起了眼睛睡觉。 医院里的中午时分很是安静,三人间的病房被床帘隔出各自独立的空间,这是早春天气慢慢回暖的季节,林思申只眯了一会儿眼便觉得睡意朦胧起来。微微睁开的一丝视线里,他看到床边的男孩低着头在咬笔盖,垂下的发丝使那整张脸掩在阴影里,隐约只看到挺直的鼻梁。 我想我只是中了一种叫陈璠的毒……林思申最后想。 10. 林思申在医院一住就是半个月,手上的伤口一直没消肿,大夫让他留院观察,于是两个礼拜的时间里,他都只能在病床上看书学习,闷得快发了慌。 陈璠每隔两天就会跑一趟医院,把上课的笔记、老师布置的作业带给林思申。尽管从橡胶厂到市区医院坐公车来回要近两个小时,但陈璠却跑得乐此不疲。 后来林思申才知道,他妈之所以对陈璠不再像从前那样抵触,是因为他中毒抢救时,陈璠哭着给医生下了跪。当时,医院里要下病危通知单,家里大人都慌了神,绝望得像已经失去了儿子一般,而陈璠却拽住了大夫紧紧不肯放手,一个劲地恳求。林思申的妈学给他听的原话是,“小申是我最好的朋友,请你一定要救救他,用我身上任何东西都行……” 林思申听完这些,心里挺不是滋味,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以前和陈璠一起看《古惑仔》的录影带,那人就说过类似的话,为兄弟两肋插刀天经地义之类云云。他当时就希望能毁了那些洗脑片,它们将兄弟和情人那么泾渭分明地区别开来。 尽管知道了这许多的枝节,林思申见了陈璠还是一如往常的若无其事。 反正陈璠不提,他也就当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没有发生,什么兄弟朋友都一边去。 这样,林思申觉得自己还可以尽情幻想,比如自己死了那人终于在帮自己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他的日记,然后后知后觉地醒悟,王鹦枝什么的只是他没有看清自己真心之前的一个小误会。 这幻想让林思申很是受用,以致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他的入睡催眠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闭上眼睛,好像真的能听到某人悔恨的哭声一样。 不过,幻想终究只是幻想,林思申从来都不记日记。 而在他出院的前一天,陈璠带着王鹦枝一起来看望他时,他觉得再没脸继续这么幻想下去了。 那天陈璠和王鹦枝都穿着校服,双双站在他面前时,就像对登对的小情侣,男的英俊女的清秀,男的高大女的娇小,男的因为兴奋而语无伦次,女的因为生疏而沉默不语。 “你明天要出院了,我们提前来祝贺一下。”陈璠站在床前,说的话怕是连他自己听了也觉得失败。 “感谢你们。”林思申欣然点头,努力表现出新闻联播里接受了领导人慰问的老百姓应有的感激之情。 “这个是我和王……同学刚刚去买的礼物,知道你喜欢听歌,这盘磁带是王同学亲自选的……你看看喜不喜欢?”陈璠的舌头已经打了结,站在王鹦枝身边局促得像刚认识他林思申一样。 “张国荣还会唱歌?我以为他只是演戏的……“林思申双手接过那盘《宠爱》,索性学起陈璠来,像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张国荣的白痴一样。 陈璠暗暗朝林思申挤了挤眼睛,林思申装作没看见,他猜陈璠大概是紧张自己搅局。 “这盘专辑不新了,去年的,不过我很喜欢。” 王鹦枝终于开了口,看向林思申的眼里存了些笑意,但语气仍有着她这类女生特有的自我中心。 林思申想那玩意儿对他来说大概就是所谓的胜利者的姿态。他不由多看了王鹦枝一眼,其实他过去从没这么近距离地认真看过这个女孩,她的脸很干净,眉眼虽不出众但却搭配得恰到好处,皮肤很白,一点点矜持的笑意让人忍不住想象她笑开来时可能会有的美丽。 “我想一定很好听,我会珍藏。”林思申勉强对王鹦枝笑了笑,却用力露出了自己的酒窝。事实上,他的那个大抽屉里,三位张姓男歌手的专辑他都集齐了全套,张信哲,张学友,和张国荣。 而陈璠此时脸上已经露出了感激的表情,惹得林思申在心里再次重重叹了口气。 “后来,大头他们把蛇放进了何威抽屉,他吓哭了,”王鹦枝眼里的笑意漾开了些,看了看陈璠,又看向林思申,“谢谢你们,这么帮我。” 关于蛇的后续,陈璠并未向林思申提起,现在听王鹦枝说出来,林思申只想到上次偷电线,陈璠被人追着屁股跑还不忘捡起地上宝贝的情景——果然再激昂的插曲也比不过主旋律的悠长。 “没什么,我们……应该的。”陈璠已经先接了话,那脸上的笑意和笨拙的回答让林思申恨不得抽他几巴掌,如果自己先认识的是这样的陈璠,那说什么也不会喜欢上吧。 只是,王鹦枝似乎很接受这回答,慢慢转头看向陈璠,朝他弯起嘴角浅浅一笑。 陈璠立时呆了呆,脸都红了起来。 病床上,林思申再没了腹诽的心情,他只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第三者。 还担心某人蠢得被看不上呢,殊不知恋爱中的人都是傻瓜吗? 幸福的傻瓜…… 林思申出院后回到学校上课,教室里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已经变成了69。 他妈这段时间又开始了和从前一样的喋喋不休的念叨,将要失去儿子的恐惧比任何考试落榜、前途尽丧都要可怕的认识只在她心里停留了短短两个星期,又残喘了他出院后的三四天,终于在越来越邻近中考的日子里慢慢消磨殆尽。 “你已经比别人拉下这么多课了,而且现在身体也没完全恢复,体育肯定是考不了30分满分了,这些拉下的丢掉的分都要靠刻苦努力才能弥补回来啊!儿子,再苦也就是苦这两个月,一定要坚持知道吗?那些磁带啊,耳机啊,杂志啊,都收一收……” “你外公放话了,上海那边的老房子,谁家孩子先考上上海的大学就给谁。你大舅家表哥我看是没希望了,今年虽然高二,不过在那种流氓高中想考得上大学我看都是异想天开,现在就看你和小芸中考了,小芸虽然成绩一直不如你,但我听说你小舅妈最近一直在给她请家教补习,我们家虽然没那条件,但你也得……” “越到关键时候,就越该排除外界影响。你看看陈璠,听说他现在还搞早恋?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孩子人是还不错,可就是没脑子。这点真不如他爸活络……你黎阿姨都禁止王鹦枝出门了,现在连上下课都去接送,你说这样多拎不清!中考啊,人生大事呀!你可千万别学他们……” 林思申只觉得耳朵被他妈轰炸得起了茧,大概也因为起了茧,对有些话他已经可以选择性失聪了。 有时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的理智,坐在书桌前便可以忘掉所有现实和梦境,把那些个单词表电路图方程式全部塞进脑子里,不留一点空隙。 白天在教室里,看见陈璠和王鹦枝是不可避免的,但好在,两人似乎也没什么交集。王鹦枝比他还拼命,最后两次月考的分数都是咬得死死的。只有陈璠,课间还是会跑来闹闹他,虽然笑着但却隐约苦闷的样子,林思申深谙那是棒打鸳鸯的结果。 偶尔,有撑不住想要分神偷偷想念某人的时候,他便从床底下翻出王鹦枝送他的那盘《宠爱》来,把里面的《当爱已成往事》听上一遍,然后跑到厕所冲个凉,把歌词改成“人生没有你并不会不同”反复地唱。 只可惜,有些事并非理智和情感能控制,有时,人算不如天算。 11. 中考前三天,橡胶厂子弟中学放假。假期休到最后一天,陈璠来找林思申。 开门看到陈璠时,林思申本能地皱了皱眉,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陈璠掏出一个锦盒,递给林思申道,“我爸昨天刚从香港带回来的,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应该送给你们。” 林思申打开锦盒,看到里面装的是两支钢笔,黑色金边,笔头锃亮,一支粗些,一支细些,很精致的样子。 “我爸的香港朋友送他的,名牌呢,我想肯定很好写,粗的给你,细的给王……” “送给我们当情侣笔啊?”林思申打断道。 “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意思的。她妈防我当防贼呢,我又不和她同一个考场,到时候你帮我带给她把。”陈璠说得一脸诚恳。 “我知道你的意思——”林思申叹了口气,“让我帮你带个定情信物,酬劳是支笔,对吧?” “你这么说没意思啊,我只是觉得这笔给我是浪费了,我那狗爬的字也写不出花来,你们两个一个是我兄弟,一个是我马子,用我送的笔考试我高兴,到时候你们考上重点,也记得有我份功劳。” “你这功劳真好捞啊!”林思申摇了摇头,终于还是收了那笔。 这晚,林思申检查了考试要带的文具和准考证后,拿着陈璠送的钢笔发起呆来。 他默默为两只笔灌上了墨水,既然帮人就帮到底吧。 握紧较粗的那支,他在随手拿起的纸上试了试水,写出来的第一个字,竟是陈璠的“陈”,接下来一个,当然毫无疑问是陈璠的“璠”。 他放下笔,看着纸上的两个字有些出神。 那笔的确是很好写,笔尖细而圆润,出水流畅,用这笔考试,应该能写出漂亮的答案吧……他从小被妈妈逼着练字,小学的每个寒暑假,临摹字帖练了一本又一本,那时陈璠还笑他安静写字的样子跟个女生似的,他扔了笔,把整本字帖都砸向那人。 “我喜欢你”,不知不觉,林思申又在那名字后写下了四个字,等他回过神来时只觉得纸上的这句话扎眼得厉害,针刺似地,几乎下一秒他便用笔在这句子上胡乱划了几道杠,又拿起装钢笔的空锦盒压在了那纸上,把一行墨迹盖了个严实。 中考头天的天气异常晴朗,也因为太阳太好,才六月天,大清早的已经觉出闷热来。 林思申的妈掐着秒针叫他起床,她实在是纠结得紧,既想儿子早点起来做好充足准备,又想这重要的日子,儿子能在床上多睡一会儿,养好精神。 不过,最终她还是没忍心,放任林思申又多睡了十分钟。 林思申一直自认是考试型选手,在他的概念里,没有因为紧张而失常的发挥,只有因为复习不充分而考砸的借口。所以,从起床以后到吃完早饭,他都没觉出这个日子和平常有什么不同,直到出门前,他爸爸给他打来电话。 林思申的爸爸因为车队工作的关系,常年在外跑运输,要开着后八轮把橡胶厂的轮胎发到几个定点城市,每趟一去少不了四五天。从林思申懂事起,父亲待在家里的时间就少得可怜,平日,他基本上都是和他妈两人在家,一周能有两天三口聚齐的日子他就觉得很幸福了。而像现在这样,爸爸在外工作还特地打长途回来跟他说话的情况算是破天荒头一回。 “儿子,好好考啊,试卷多检查几遍,要细心,做完了也别急着交,爸爸回来听你的好消息!还有,答题卡也要检查……”林爸爸不是外向话多的人,此时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却异常的激动,虽然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要细心要多检查,可听在林思申的耳朵里却觉得特别的感动。 这是和平时不一样的爸爸,那种父亲对儿子的期待令他觉得心里渐渐涌起一点点异样,像是有层轻纱密密将心脏包裹了起来,时间一秒秒过去,那纱上无数细密的线也一点点收紧,心脏被包裹着跳动的感觉,原来就是所谓的紧张,平凡如他,终究也不能逃过。 他握着话筒,感受着来自于遥远地方传来的力量,忍不住想要多听一会儿那叮咛。 终于,他妈站在门口发了话,让他抓紧时间。 林思申不得不匆匆对爸爸说了声“你放心”,然后急急挂上了电话。 事实上,他妈还是预留了充足的时间的。 林思申到学校的时候,离考试还有半个钟头。他的运气好,排到的考场就在原中学甚至原教室,不像陈璠,被分到了邻单位的钢铁厂子弟学校。不过,当知道王鹦枝也跟他在一个考场时,林思申便猜想一定是老师照顾他们这种学生,希望他们能发挥得更正常些。 好不容易让他妈别跟着他进校门,但隔了几步回头,却发现他妈还是在校门前切切观望。 林思申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去管她。 教学楼外,等待进考场的同学已经聚了好多,有人发呆,有人拿着书还在背什么。 林思申找了好久才看到王鹦枝靠在国旗旗杆后闭目养神。 “嘿,王同学。”他学着陈璠的称呼叫了一声。 “嗯?”王鹦枝睁开眼睛,看到他时有点吃惊,“你找我?” “是啊,”林思申点了点头,却发现自己尚不能自然地跟这人微笑,于是加快了动作直奔主题,“这笔是陈璠让我送给你的,他说考试时用这个,考上重点算他一份功劳。” 王鹦枝接过笔,有些不明所以。 “你用着吧,说是香港名牌,挺好写的,已经加满墨水了。”林思申又补充了句,见王鹦枝还是拿着笔不说话,索性也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哎,谢谢你啊。”王鹦枝在他身后追了两步。 “别谢,这笔我也得了一支,咱俩一样。”林思申停下脚步,终于对王鹦枝笑了笑,心里带了些恶作剧的快意,咱俩一样,你也别觉得自己多特别。不过说完,他又立即后悔了,何必表现得这么小器,不管是陈璠还是王鹦枝,人家又不欠自己什么。 于是,林思申将嘴边恶意的笑在最后又加了些真诚的意味进去,勉强算是把那无聊的酸话变成了句无谓的玩笑。 “考试加油。”王鹦枝接收到那笑里的真诚,扬起嘴角对他说了句。 这时,预备铃响了起来。 教学楼外的同学开始纷纷往楼里涌,林思申不再管王鹦枝,径自背着书包赶了过去。 只是,当他走到教室门前,伸手去摸包侧口袋的准考证时,他发现,里面除了一本学生证再没有其他纸张。 林思申几乎是飞奔到校门口对他妈妈喊“快回去帮我拿准考证”的,他妈妈听后简直要哭出来,门口值班的老师安慰了几句才终于红着鼻子定下心来。 那老师对他们说,都是一个单位认识的大家好通融,先进去考试再拿了准考证过来也不是大事。 林思申那刻觉得自己的情绪简直就像是坐了趟过山车,心里不得不感激那位把他的考场分在了自己学校的偏心班主任。如果和陈璠一样在钢铁厂,也许他这次就完了。 被值班老师揽着走回考场的路上,林思申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离考试还有五分钟,足够他们把这段路走完。 他忍不住回头看向正拼命跑着的母亲的背影,心里涌出阵阵暖意。 但,几乎就在那一刹那,刺眼的阳光让他觉得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脑中某个画面一闪而过,前一个晚上,他的书桌上,他用空钢笔盒盖着的那张纸,不是他的准考证又会是什么? 而那准考证背面写的东西,林思申觉得自己连呼吸都要停止了,他用那支行云流水的钢笔,在那纸上一笔一画地下了六个字,陈璠,我喜欢你……陈璠,我喜欢你! 12. 林思申坐在考场上,写下每一个字都变成了煎熬。 他握着陈璠送他的钢笔,恨不得这一切都只是他在书桌前因为太困而做下的一个噩梦。噩梦的结尾,只要他一瞪眼,所有的恐惧都会立时消散,在台灯橘黄灯光的照耀下,他其实从未用这支钢笔写下任何一个字。 第一场考的是语文。 试卷上的题目林思申机械性地做着,但他发现自己完全看不进题目的意思,划出的答案A或B或C都像不曾经过大脑的思考。他还看了一眼作文题目,《欢乐时光》,顿时心里更觉烦闷异常。教室里,每个人都在低头做着自己的试卷,只有他,心里乱得像一团麻,那种又怕又悔的感觉令他忽然有种放弃的冲动。 母亲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十分钟后,他听到教室门口有脚步声,之前那位值班的老师把监考老师叫了出去,然后,监考老师很快又走了进来,将一张纸放轻轻放在了他的桌角。那老师以前教过他音乐,因为他唱歌不错所以对他有印象,放完东西后,她还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用再担心。 林思申没有抬头,他只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那张准考证此时正面朝上地放在他的桌角,而即使只用余光,他仍能看到那从纸张背面映透出的几道浅浅的黑色划痕,以及划痕下字迹的轻微凸起。 他妈妈进不来考场,她的反应林思申无从而知……她看见了吗?会看到自己写下的那些混账字吗?她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一个神经质的动作,林思申将那张准考证飞快地抓到了自己面前,几乎是抖着手把它翻转了过来——上面的划痕那样熟悉,果然……是他昨天写的那张。怎么就失神成那样,会在已经收好的准考证上写下这样的东西。 他不得不相信世界上有因果循环冥冥天定,即使再骗自己喜欢同性不是罪过,再骗自己不堪的梦境只要自己不说谁也偷窥不到,可纸总不会包住火,错误总需要付出代价。 他看向纸上的字迹,划痕其实很粗,乍看之下那六个字并不明显,只是,这样的侥幸林思申不敢奢望,而且,在他看来,那些字仿佛刀刻出来的一样,一个个化身恶魔早已冲破周身线条的捆绑。 林思申茫然地将那些线条上的缝隙一点一点涂实,心里只希望这场考试永远不要结束。 这样,他就可以不用走出考场,不用再去面对自己的母亲,还有那让他永远抬不起头来的已经暴露的秘密。 试卷和答题卡也被他慢慢地填满,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写什么。 走出考场时,林思申的脚步异常缓慢,走在前面的王鹦枝还特地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 可他没心情理她,面无表情地又看向自己的鞋,他觉得自己所走的每一步都有千斤重,像将赴刑场的死囚。 终于快到校门口,林思申是在他妈妈的叫声中抬起头来的。 “小申!妈妈在这儿!口渴吗?肚子饿不饿?”女人拨开人群挤了过来,手上的帕子已经在儿子头上揩起汗来。只是,她没有发现,那汗是冷汗。 “脸色怎么这么不好?别中暑了,今天真的特别热啊,我们站在外面乘凉都热得不行,你在里面考试还好吧?教室里电扇开了吗?”林思申的妈又道。 这时,林思申才终于看向她妈,眼神有些闪躲,却还是忍不住偷偷探究。 尽管没有和以往一样问他考得怎么样,但是,这样的母亲,他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异样。 “妈妈……”他低低叫了一声。 “嗯?乖儿子,赶紧回家,中午还来得及睡一会!”林思申的妈拉起儿子的手,大步流星地在人群中开路。 “妈……你……”林思申又喊了一声,带了些试探的意味。 女人终于发现儿子有些反常,停了下来。 “小申,怎么了?是不是早上准考证的事影响到你了?都是妈不好,千叮咛万嘱咐,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不过,还好王老师人好,你不知道后来妈妈赶得多急,五分钟就跑到家了……“ 林思申的妈兀自说着,用自责安慰起儿子来。 “那张准考证,你在哪里找到的?”林思申提起了些勇气,看向母亲。 “你书桌上啊,我一进你房间就看到了,桌上就那一张纸,压在个盒子下面,我拿起来一看到准考证三个字心就放下了一半。小申,接下来几堂考试也别受影响啊,真是,真的吓死人了……” 林思申的眼睛始终停留在他妈的脸上,企图在上面找到一些将要发作或竭力隐藏的迹象。 但是,没有。 儿子对母亲的了解和母亲对儿子的了解是一样的,他妈妈如果看了那字迹将会有的表现林思申在考试的时候已经设想过无数次,歇斯底里,疯狂哭泣,喊打唾骂,或捶胸顿足,搬凳子上阳台……但绝不会做到像现在这样的若无其事,即使为了让他安心考好接下来的科目,她也不会做到这样淡定。从他懂事起,他就知道自己妈妈是个藏不住事的女人,有些自以为是的小伎俩,却没有太深的心机。 所以,她并没有发现。 林思申在心里终于定定得出结论。 但这结论并未让他感觉轻松。 他有种死囚临刑前获知绞架出了故障的心情,不是他的罪得到赦免,而只是缓期执行。 他的罪在那里,在他于纸上写下陈璠两字时,或者更早的当陈璠出现在他的有色梦境里时,就已经确定宣判,那刑罚不会更改,唯一的差别只是时间问题。 接下来的几堂考试,林思申都考得浑浑噩噩。 尽管没了之前的担心害怕,但却也多了想要放弃的绝望,他觉得自己再怎样挣扎也是条案板上的鱼。 他的语文已经考砸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最后的作文写了些什么东西,接下去的数学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根本集中不了精神解那些烦人的计算题,两天来他都没睡好觉,最后一堂化学他差点在考场上昏睡过去…… 第一天考试前,父亲电话里的叮咛仿佛还在耳边,可那时充满希望的激动的心情如今早化为了泡影,他说回来等他的好消息,而如今,父亲的希望,母亲的寄托,全都被他葬送…… 当他从考场回到家,某人迫不及待地在他家门前等候,喊着他一起出去为解放而狂欢时,他看着眼前的男孩,忽然觉得恍如隔世,心里已经流出眼泪来。 13. 当然,林思申并没有在陈璠面前哭。 他跟着陈璠一起,连书包也忘了扔,不顾他妈在后面叫唤,奔出了家门。 那天陈璠喊上了一堆人,大头,二铁,开开,小旻,家里附近的所有同学……甚至,还有王鹦枝。 陈璠的爸爸用货车把他们拖到了市中心新开的KTV。 那是林思申第一次进这种娱乐场所。 当时,A城作为三线城市量贩式KTV才刚刚引进,林思申跟着陈璠一帮人进了那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地方,只觉得自己好像也开始腐化堕落了。包厢里的灯光氤氲迷幻,音响和大彩电里的MTV影像让林思申有些不知身处何地。不过大家似乎都兴致高涨,陈璠和大头正在大喊着唱张学友的《我等到花儿也谢了》,为了等中考结束,他们的确是望眼欲穿了。 整个包厢里,除了林思申,唯一安静的人就只剩了王鹦枝。她坐在那里,带着惯有的矜持,单手撑着下巴只是注视着电视画面。她已经和陈璠很熟稔了吧,说不定真的已经成了陈璠的马子,否则以她的个性不会跟他们这帮男生瞎混到这种场所,林思申在心里想。 陈璠终于放下了话筒,又张罗着大家去选歌。 这次他是召集人,单自然也是他买,一来他们家最有钱,二来,陈璠的“大哥”身份。 “怎么不去唱,你那么喜欢听歌,这里肯定很多你会唱的!”陈璠满头大汗,喘着气坐到了林思申身边,靠得太近,仿佛他身上散发的潮湿汗气都扑到了林思申的身上。 那是林思申从来都不会排斥的味道,带着一点点男孩的清新体味和运动后汗水浸湿衣服的酸气,矛盾又真实,让人忍不住幻想与沉沦。 “送你个东西。”林思申突然有些冲动,他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了那张这几天来让他的心情翻江倒海的——准考证。 陈璠接过那张纸,一开始有些疑惑,看清上面的内容后一把揽过了林思申,“照片不错啊,一看就是二中高材生,又乖又斯文!” “二中,让它见鬼去吧……”林思申弯起嘴角,忽然憎恨起这所曾经梦想的学校来。 “哥知道你的意思,”陈璠也咧嘴笑开,他将手里的纸片缓缓地对半撕开,再撕开,直至那准考证在他手中变成了手指大小的纸屑,然后忽然往两人的头顶一抛,“什么催命的中考,它终于可以滚蛋了!老鸭拜拜!橡中拜拜!” 陈璠肆意地挥着手,在空中纸片纷纷落下时胡乱煽动,少年的张狂和无所顾忌毫不掩饰,陈璠看得不由出了神。 这是他喜欢陈璠的又一个原因,这人总是这样地生命力旺盛、热情且无所畏惧,仿佛那些对自己来说性命攸关的大事到了他这里都变成了不足挂齿的浮云。 只是,这一次,林思申在陈璠的无所顾忌中,看着空中的纸片一片片落地,仿佛他那沮丧的心也成了碎片。他甚至看到了地上的几点带着墨迹的纸屑,那样微不足道地、毫无存在感地躺在茶几边的角落里。 王鹦枝被陈璠邀请着唱了首歌。 女孩的脸竟然破天荒地红了,表现出和以往完全不一样的羞涩。她唱了一首《十七岁的雨季》,据陈璠说那是她唯一会唱的一首流行歌曲,她虽然练钢琴,但她妈从不让她听通俗音乐,因为那些会降低她的音乐素养。可惜,王鹦枝的唯一会的这首歌却唱得不尽如人意,毕竟是男声的音域,女孩很难驾驭。 歌曲终了,王鹦枝尴尬得不行,但仍维持着自尊,说了句,“我觉得这歌的旋律很好听……” 陈璠带头鼓起掌来,一帮男生也跟着起哄。 然后,林思申终于也被陈璠催着选了歌,厚厚的几本歌本,他喜欢的那些男歌手的歌果然一首不少,有一些甚至连他都没听过。 只是,看着歌名前的数字,他却迟迟犹豫着选不下去。因为,无论哪一首歌,他都能联想到自己听歌时的心情,每晚入睡前,一边听歌,一边想想某人。现在要把这心情真实地唱出来,真令他觉得心虚。 “小申!快!别浪费时间!”陈璠又催了一遍。 终于,林思申在遥控器上按下了一串数字,只是唱首歌而已,干嘛想那么多,我唱了他就能听懂吗? 林思申在心里嘲笑自己的优柔,考试都考成那样了,还有余力去担心这些…… 熟悉的过门缓缓响起,那是他听了无数遍的歌,不用看字幕,闭着眼睛也能随口哼出。 “慌乱城市中/连风都不自由/ 热闹的街头/就属我最寂寞/ 你忠于自我/情爱里游走/从不曾见你低头/ 我却常犯错/像一个太忙太累太傻的陀螺/ 转个不休/只放不收/停不了手/ 太想爱你是我压抑不了的念头/ 想要全面占领你的喜怒哀愁/ 你已征服了我却还不属于我……” 一曲唱完,林思申睁开眼睛,包厢里的人啧啧赞叹了几句又都开始忙碌自己的事,或抢麦或选歌。 身边的陈璠冲他竖了竖大拇指,却并未像王鹦枝唱完那样夸张地鼓掌,两人明显不是同一水平,何况此时角色不同。 林思申不再看陈璠,他默默低下了头。 其实,秘密永远是秘密,只要自己不犯傻,那人永远不会知道。 再抬起头来时,他的目光和对面的王鹦枝撞上,林思申这时才发现,那女孩似乎一直都在审视地看着自己。 他不得不装作不经意地将目光看向别处,心里泛起丝丝异样,终于还是后悔自己唱了那歌,当着这个女生的面。 等待中考成绩的日子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林思申在家里每天听着她妈从外面带来的各种消息,关于二中三中附中这些市里重点中学的分数线传闻、招生名额、自费的费用……他妈每回说到这些时都是信心满满的样子,仿佛那些顾虑担心全是隔岸观火,绝不会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 听了几次,林思申索性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太复杂的事情他习惯简单化,简单化也解决不了的事情他就强迫自己睡觉不去想。 就这么睡了几天,林思申终于中了暑。 一开始,他妈妈只以为他是考完试需要放松,所以才会嗜睡,直到有天下班回到家,看见儿子脸色惨白睡到几乎昏迷不醒她才觉出不对来。那天,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林思申弄醒,刮了半天痧,把林思申的脖子、背上、手肘静脉一路刮得见了紫,才觉得儿子恢复了些人气。 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妈,如果我没考好,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林思申的妈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终于明白儿子几天来的沉默不是因为太累。 那晚,女人内心纠结了好久,所有的责备和抱怨几乎都到了嘴边,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如果真要把儿子逼出什么精神上的毛病来,那才是不可挽回的结果。那阵子社会上有许多关于中学生压力太大想不开轻生的新闻,林思申的妈想到自己这从来都不算太外向的儿子,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冷。 离分数出来还有一个礼拜的时候,林思申被他妈催着去了上海。 “上海那边的房子听说最近租户退了租,你外公年纪大了走动不方便,让我们帮着去看看那房子现在怎么样了。妈妈要上班也走不开,你就当去散散心,考试成绩什么的回来再说,没考好妈妈也不会怪你。上海那边表姨表舅都会照顾着你,反正一个星期,住在自家房子里,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林思申的妈说是劝儿子,手上却已经开始帮他收拾起行李来。 林思申顺从地拿起了桌上的火车票,其实不用他妈妈劝自己也是愿意去的,尽管他并不十分喜欢上海,但没有什么是比离开这个令他烦闷的地方一段时间更实际的事了。 林思申就这么提了个简单的行李包去了火车站。 他没有告诉陈璠自己要离开,他想也许从上海回来就能忘了这个人,或者认识个上海的嗲妹妹,一番艳遇后青春期的毛病就自动痊愈了。 顶着一脖子还没完全褪去的紫痧,林思申独自走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从A城到上海需要十几个小时,漫长的时间和距离总能隔开这段日子来那些烦恼忧愁吧……他才十六岁,何苦让自己这么辛苦沉重? 只是,他没想到,站台上会有人喊他的名字,更没想到喊他名字的人,会是王鹦枝。 14. 王鹦枝站在林思申的面前,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听我妈说你今天去上海,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林思申满脸疑惑,有些把握不住对方话里的意思。 “我外婆家也在那边,正好可以一起过去。”王鹦枝又说了句,拉了拉自己身后的背包。 “你是说你一个女孩子路上害怕,我们同路?”林思申皱起眉头,如果是这样,那他还挺烦的,原本就是想躲这帮子人。 “我是说……我们可以在一起。”王鹦枝说着,眼睛直视向林思申,有种说不出的勇敢意味,或者说,莫名的压迫感。 林思申张了张嘴,却发现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鹦枝却似乎决定趁着提起的勇气一鼓作气,见林思申迟迟不说话,她继续道,“那天,你在KTV里唱的歌,我听懂了。” 林思申只觉肠子像被人重重揣了一脚,纠结得不成样子,让你乱唱歌吧,被人家当成表白了,这老天开的玩笑有些离谱了。 “我那歌没什么意思。”林思申终于开口,只是,说出来的话竟有些底气不足似的。 而不足的底气似乎令女孩更坚信了什么,“其实我和陈璠,只是普通同学,他以前跟我上下学同路,只是为了问些学习上的问题。” “他可不这么想。”林思申忍不住道,果然高傲的女孩都是没心的,这话要是被那人听见,应该会难过上一阵子吧。 “不管他怎么想,我只希望你别那么想。”王鹦枝依然看着林思申。 “我什么都没想。”林思申却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太突兀的对话。 “你给我们家送东西,考试前给我加油,在KTV里……你敢说你看着我时什么都没想?如果是因为陈璠是你的好朋友,我可以……”王鹦枝倔强地说着,眼里全是坚定。 “我再说一遍,我什么都没想。”林思申觉得自己已经无语了,不得不靠提高声音来重复自己说过的话。 “你……”女孩显然对自己放下自尊的邀约换来的回答和对待始料不及,声音都抖了起来。 “你误会了。” 最后一句,林思申说得斩钉截铁,不再给对方任何反驳的余地。这荒唐的对话,他一点也不想再继续。 他心里默默地为陈璠那傻子不值,嘲笑着他的感情和用心在王鹦枝眼中的一文不值,推翻起来眼都不眨一下,另一方面,他也挺可怜王鹦枝的,要让她这样一个人站在别人面前表白应该需要很大的勇气吧。可惜,她和自己一样可悲。原本因为被喜欢的人喜欢而高高在上的光环,忽然就这么从这女孩身上腿了去。 因为这份感同身受的可悲,看着眼眶已经泛红却瞪着眼睛始终不愿落泪的女孩,林思申放缓了语气,“你这么优秀,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喜欢我……” “我说过我喜欢你吗?”王鹦枝打断林思申,目光变得尖锐起来,之前的羞涩和勇敢此时笼上了一层比平日更甚的冷漠,“算我误会你了,我本来还想跟你玩玩,再见。” 王鹦枝说完昂起头便跑出了站台,留下林思申有些错愕地站在原地。 好像惹火了女神……林思申叹了口气。 车站里的广播此时开始催促旅客登车,于是,他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算了,反正是要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先走了再说吧,也不在乎那团乱麻再添这么几屡。 汽笛轰鸣,列车缓缓启动,林思申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窗外风景不断后退,仿佛自己也正一点点从现在这个混屯的世界中抽离出来一样。 在上海的日子过得充实而平静。 尽管和这里的亲戚算是远房,表姨表舅们都是从林老先生的姐姐,也就是林思申妈妈的嬢嬢那里分出的旁支,但因为林思申的妈从小被寄养在这家人家一直到十六七岁,所以那些表姨表舅里的“表”字也就一概省了去,而人家也当林思申自家小外甥般看待。 林思申并不是能言善道的男孩,但胜在斯文听话,又长了张干净秀气的脸,故亲戚们见了他即便生疏也凭白生出几分好感来。在上海的日子,一半以上的时间,林思申被招呼着去各户人家吃饭,忙得几乎分不开神去想其他事情。上海的那些家常小菜倒是很合他的胃口,清淡中带了些甜意,丰盛却并不铺张,像这里招待他的每一位亲戚,客气中带了一丝关切,周到却并不过分亲昵。除了大家偶尔言谈间鼓励他以后争取考上海的大学,令他想到他那失败的中考这件事之外,这次的上海之行几乎让他爱上了这座城市。 林家在上海的房子,其实只是套两室户的老公房,但因为地段比较好,所以倒也价值不菲。之前的租户退租后,这房子便让林思申的一位单位在附近的表兄暂时打理着,林思申走访亲戚之余,几乎整天都窝在了这套小房子里。 上海天亮很早,他便早起去楼下的早点摊吃些早点,二两锅贴加一碗咸豆腐花很是有滋味,回到家里翻翻申报看看电视,中饭和晚饭到弄堂口的小餐馆吃盖浇饭再配碗罗宋汤,傍晚,他会到附近的鲁迅公园里去转悠转悠,看看公园里的人跳舞下棋。他没带上他的WALKMAN和那些宝贝磁带,因为,他觉得听了那些歌,便不可能不想起那个人。 而现在,他对自己的状态十分满意,甚至他还打电话给他妈,让她允许自己再多住一个礼拜。 偶尔因为加班会到这房子里来住上一住的表兄见林思申这样的性子,忍不住嘲笑他,“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作风却完全是老人家样嘛,早睡早起,去公园遛弯唱曲的。” “我哪有唱曲……”林思申低着头反驳。 “我以为你们这么大年纪的人都该打打电动追追女生什么的。“ “你这么大年纪都没个女朋友哪里轮得到我。”林思申在心里嘀咕,当然,这些失礼的话他不会对着一个才认识几天的远房亲戚说出口,于是他只微微笑了笑,以自己太懒搪塞了过去。 不过这位表兄倒也算是热心的,因为看不惯林思申足不出户的“懒劲”,周末休息的时候拉着他逛了大半个上海。 第一天,他们去了一些传统性的景点,什么豫园外滩南京路浦东陆家嘴之类。林思申走得累到腿都快断掉,在A城,从家里走到学校是他的最大步行距离,而那耗时不过一刻钟。 豫园的鱼外滩的楼浦东的双层观光巴士和电视里的样子没有区别,这一天的行程里他唯一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十六铺的摆渡,轰轰隆隆地装满客人,竟是连自行车三轮车都能上去。在摆渡上迎着江风看两岸建筑他觉得特别有感觉,他还听见站自己边上的一对男孩说黄浦江像龟苓膏,说万国建筑群像童话里的城堡。他觉得个高些的那个有点像陈璠,但他很快阻止了自己继续想下去,因为矮些的那个笑得那样开心,他看了便忍不住幻想自己也能这么站在陈璠身边。 当然,站在他身边的表兄也是个好人,只是因为对方是70后,林思申总觉得和他有代沟。 周日,他带林思申逛遍了上海东北角的几所知名高校。名言小段倒是介绍了一堆,比如什么“吃在同济,住叫交大,玩在复旦,爱在华师大”,什么“复旦的娇娃同济的汉,交大的流氓到处窜”,但是到了最后,表兄还是不能免俗地建议了他,将来可以考同济的建筑、复旦的新闻或者交大的自动化。 结束一天的行程后,林思申又一次拖着几乎快断掉的双腿回到了老房子里。 夕阳从木质窗框里透设进来,伴着不远处传来的钟楼钟声,林思申忽然觉得,也许他的确该如表兄所说,把精力放在努力考个好大学上。也许他可以去复读一年初三……无论上海是不是属于他的城市,至少来到这里可以让他远离某人,远离那段不健康的、只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伤害的暗恋。 只可惜,这些想法到他入睡前,又变得飘渺起来。 迷迷糊糊将要睡着时,他只觉得身体在老旧的木板床上不断下沉,有人拽住了他的脚,挠着他的脚丫子说,你都走这么久了,不想我吗? 15. 三天后,林思申回到了A城。 到家时,他妈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分数出来了。 放下背包的那一瞬间,林思申只觉得身上顷刻间又背上了千斤重的包袱,母亲的神情和语气,让他的心跌进了黑不见底的深渊。 “其实也还好,离二中的线只差了三分,如果当时报了三中,就上了。”林思申妈妈放缓了声音,表现出一种竭力的克制。 “爸爸知道,以你的实力,本来是没问题的。”林思申爸爸此时已经回到家中,看向儿子的眼里满是无奈的安慰。 何必这样呢,自己并不是不能承受这些的,林思申默默坐在了沙发上。也许父亲沉默、母亲如往常一样唠叨,那情形会令他更容易适应些吧。 三口之家此时一片沉默,没有人开口说话,仿佛每个人都尚需时间先抚慰好自己的心情,然后再来努力安慰他人。 这低沉的气压让林思申只觉得胸口发闷。 憋了许久,终于他先开了口。 “我想……再复读一年。”其实,说出这话,林思申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足够坚定。他连现在都把握不了,谈何一年的时间呢。他不能想象,如果真要复读,在接下来的一年里,王鹦枝和陈璠都去读高中了,而他一个人,留在橡胶厂巴掌地一样大的初中里继续煎熬,或许还要加上学校每一个认识他的老师的眼神,那压力……林思申不敢再往下想。 “复读……太浪费时间了,只差了三分,小申,要不,我们自费吧。”林思申的妈犹豫着说出口,询问地看向沙发上垂着头的少年。 “我专门找人打听过了,二中的自费线是降五分,自费金再加上打点上下的钱,万把块差不多了。”父亲补充道,从不在家里抽烟的男人此时竟点燃了一支烟。 林思申低着头,没有开口。 他脑子里空空的,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父母的决定。家里的经济情况他不是不清楚的,母亲在医务室的工作尽管不算忙碌,但相应地,钱也不多,而且自厂子被台湾人收购后,她便总担心终有一天机构精简会减到这种无关紧要又无甚作用的岗位上来。而他父亲,每天在外面跑长途,三餐不定,熬夜通宵,可赚的钱也不过厂子里基层普通工人的工资,每月加上奖金津贴也就六七百块。 一万元,对他们家来说,不是个小数字。 而这并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面子。林思申知道自己的妈是个最要面子的人,平庸的丈夫和她自身的条件,让她无法延续过去厂长女儿的骄傲,在家人同事甚至上海帮的那些姐妹们中,她唯一能拿来和别人说说的,就是自己这个成绩还算不错的儿子。他想到以前听自己妈妈跟别人聊天,聊到最后,别人总会来上一句,“哎呀,侬不要紧的呀,那儿子会得帮侬翻身的呀,好叫等了回上海享福吧。”然后,他妈就会佯装不在意地笑笑,眼里却漾起隐隐骄傲。 而现在,只是考个高中而已,还要花钱才能进。 “……今年整个橡胶厂都考得不好,进重点的就三四个,都是一中三中,也就王鹦枝稍微好点,比你高了七分,她妈妈之前慌的来。小申,妈妈觉得你还是别再复读,今年你完全是被准考证的事影响了,不然,哪里止这点分数……“母亲的话喋喋不休地传来,充满了对自己儿子的信赖与肯定。 但林思申哪里听得进去半句,他此时连陈璠考得怎么样也不愿意费心去知道。 所谓的失败,从小到大,这是他的第一次。 然而,林思申并没有太多的考虑时间和空间。 第二天,当林思申的爸拿着从定期存折里取出的现金回到家,和他妈妈关起门来在卧室数钱时,自费便成了定局。 那当口,林思申只坐在自己房间里发呆,也许他该没心没肺地高兴一番,毕竟他能进二中了,高中三年忘我拼搏一下,考上个好大学也不一定有多难。又或者,他该大哭一场,从小学二年起累积起来的自信和骄傲就这么被两个字和一万块钱摧毁殆尽,以后进了新学校新班级,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抬起头来。 不过,最终,他没有大哭,也没有大笑,他只是把自己抽屉里的那些磁带又按照专辑的首字字母顺序重新码了一遍,心里的情绪只剩下了懊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接下来几天,林思申的父母都忙碌异常,一会儿跑中招办,一会儿跑二中,一会儿跑到自己托的熟人那儿。林思申只在最后一次事情敲定后,跟着父母去了二中某教导主任的家中,据说,为了让他能进一个好点的班级,父母又费了一番钱财和心力。这次去送礼,带的是两条香烟和一瓶五粮液,那五粮液还是多年前,他爸爸刚当上车队副队长的时候他外公奖励的。现在,这两样礼物连同一个红包都齐齐放进了他的大书包里,由他背着,掩人耳目。 离开家之前,路过陈璠的家门口,林思申自上海回来后第一次看到了陈璠。 林思申没想到陈璠给他的感觉会变那么多,当时他正落在父母的后面走到楼梯的拐角,而陈璠正穿好鞋锁铁门出来。两人目光相交时,陈璠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大声跟他打招呼,而是只拿眼睛看了看他,接着什么也没说就匆忙地跑下了楼。等林思申走到楼下时,外面早就没了陈璠的影子。 林思申心里不禁有些紧张起来,是那人知道了些什么吗,关于自己的暗恋,还是王鹦枝跟自己表白的事让他对自己有了芥蒂……无论是何者,他都觉得心虚。 “刚刚陈璠那孩子啊,见了我们也不打个招呼,陈家的事怎么样了?”坐在父亲的货车上,林思申正忐忑着,就听他妈嘀咕着问起陈璠来,不过是对他爸爸说。 “有得搞了,倒霉啊,正好碰上这阵子严打……”林爸爸摇了摇头。 林思申听得皱起了眉,冲口便问他爸,“陈璠他们家怎么了?” “你不知道,他爸爸走私假香烟,被公安抓了,”回答林思申的却是他妈妈,“那阵子你正好在上海,听说是路上抓的,吓人哦……连他妈都被抓去局子里了解情况呢,不过后来又放回来了。” 林思申听得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竟然会出这么大的事。 “那陈璠爸爸会坐牢吗?” “谁知道,碰上严打,吃枪子都有可能……”林思申爸爸叹了口气,手上开的车却没停,拔了档位,又提了些速度。 “还好当初你没跟他们一起,不然也够呛。”林思申妈妈拍了拍他爸的肩,一脸悻然。 “你当初不是嫌我没胆量吗……” “我一个女人家哪能知道这么多,不过话说回来,还是吃工资自在些,少嘛是少一点……” 听着父母在耳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林思申只觉得心情异常复杂起来。 原来陈璠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换了自己,一定会怕得要死吧。而他自从去了上海就再没联系过陈璠,回家后又被考试失败和关于自费的挣扎牵绊着,想来,作为那人口中口口声声的“兄弟”,自己真是差劲。无论如何,不说分担或安慰,至少表示一下关心是必要的吧,毕竟,那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为了他可以给别人下跪的人。 这想法一旦在林思申脑中生成,整个送礼的过程,他便坐立难安起来。 在那个陌生人的家里,他完全没听进去父母和主人说了些什么,传说中重点高中的教导主任是胖是瘦他也全没看进眼里。回家的路上遇到堵车,这在小小的A城是太难得的事情,于是林思申更加焦急起来,觉得老天都在跟自己作对似的。那颗想要见某人的心就那么从他爸的车里飞出,在车水马龙喇嘛轰鸣的街头飘了好远。 “陈璠……”只是,当林思申终于回到家,敲响了陈璠的家门时,站在门口,他却忽然觉得词穷起来。 不过,好在,也并没有人来为他开门,陈璠显然还没回来。 林思申站在楼道口只觉得这天简直诸事不顺,他在陈璠家门前站了半天,又忍不住跑到楼下单元门口,想着如果陈璠回来应该可以更早看到他。 可这一等,连天都快黑了下来,却还是没见陈璠的影子。 就在林思申犹豫着是不是该先回家晚些再出来时,抬起头来,却见不远处,陈璠已经推着自行车朝这边走来。而他身边,还有另一个人,是王鹦枝。 16. 看清两个人的那刻,林思申恨不得掉头就走。 可是,那两人显然也看见了他。王鹦枝看到他时,眼里闪过了一点异样,不过很快便又如常,嘴里继续着和陈璠的对话,林思申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而陈璠,他显然没什么精神,一向打理得清清爽爽的头发此时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看了看林思申,因为慢慢拉近的距离,所以终不能像下午遇到时那样沉默。 “杵这儿干吗呢?”陈璠问林思申。 只是这问话,让林思申悬着的心忽然放下了一半,但很快,他又对该如何回答纠结起来。 刻意不去看王鹦枝,林思申支吾着答到,“我妈让我给她买包盐……” “哦。”陈璠点了点走,把自行车停在了楼道口。 林思申硬着头皮往外走,心里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子,这不是做饭的点,买个什么盐啊。 路过王鹦枝时,对方没有再看他,只是跟在陈璠身后上了楼。 林思申皱了皱眉,在心里叹了口气,慢慢朝路口的小卖部走去。 接下来几天,林思申都提不起勇气再去找陈璠,一来不想再碰到陈璠和王鹦枝在一起,二来真的见了陈璠,他也不知道能怎样安慰他。 直到第三天的中午,单元楼下突然开来了辆警车,林思申在自家窗口看见车里下来了三个大盖帽,几个平日里总在家门口晒太阳的婆婆妈妈围在那警车边上指指点点。想也不用想,这三人显然是奔着陈家去的,那股子慑人的劲儿让人心头忍不住一凛。 终于,林思申没忍住,拔腿跑下了楼。 陈家的门半开着,林思申站在门口,能清楚地听到里面翻箱倒柜的声音。 楼下的那些婆婆妈妈已经纷纷上来看热闹了,大家都颇有默契地敛着声,只是往门里不住张望。 “这怕是在抄家吧?”有人小声道。 “嘘……”又有人警示说话的人。 林思申皱紧了眉头,忽然不知哪来的勇气,推开了眼前的那些人,走进了陈璠家里。 三个警察果然在各干各事地四处搜索,手上带着白手套,将陈家能打开的抽屉、柜子全都打了开来,一时间屋子里只觉得纷乱异常。 三人搜得专注,并没有理会闯进来的少年。 林思申在客厅沙发的一角找到了陈璠,他坐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几个陌生人将自己的家翻得面目全非,眼神里只剩下空洞。 林思申走了过去,默默靠着陈璠坐了下来,想要伸手去握他的手,却终是没有勇气。 倒是陈璠,突然地转过脸来,竟朝他掀了掀嘴角,笑得异常苦涩。 林思申心里一痛,觉得这几乎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热情开朗的陈璠了。 大概过了半个钟头,那几个人终于结束了搜查,走到陈璠面前,“你妈回来跟她说一声,明天还得去一趟队里录笔录,啊。” 陈璠没什么反应,眼睛只是直直地盯着地上的大理石,那白色的底色上隐隐有着烟丝一样的暗纹,仿佛一块寒冰散发出缕缕寒意。 见他这样,那说话的人竟然直接在陈璠脸上拍了几下,“记住了啊,这也是为你爸好,该交的交,该交代的交代……” “警察同志!”林思申站了起来,厉色看向那流氓似的警察。 “小申——”而陈璠,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警察挑眉冷冷笑了笑,看向林思申的眼里充满了不屑。林思申几乎怄出血来,只恨自己没早出生十年,那样的话说话会不会有份量些,或者,足够身强力壮索性拼它一拼。 屋里屋外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个光,空荡荡的房间里,林思申和陈璠依然坐在沙发上没有动。 陈璠在发呆,林思申在犹豫该怎么开口。 “我不知道……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终于,林思申打破了沉默,他想了想,又道,“我中考考砸了……” “我听说了,”陈璠回过神来,“怎么会考砸的,本来我以为凭你的实力闭着眼睛也能上。” “谁知道,”林思申笑了笑,“我爸妈给我自费去二中了,说起来……真丢脸。” “有什么丢脸的,又不是谁花钱都能上。”陈璠说着,拍了下林思申的肩。 林思申忽然觉得心里一热,明明是该自己安慰他的,现在却反了过来,他决定将话题引入正轨。 “那天,你怎么不理我?” “哪天?” “就是你和王鹦枝一起回来……的那天中午。”林思申觉得表达起来有些困难。 “哦,”陈璠努了努嘴,“我那时以为,你会看不起我呢。” “怎么可能!”林思申急道,“我只是刚从上海回来,很多事都不知……” “我现在知道不是了。”陈璠淡淡道,伸手握住林思申的手。 手心的温度慢慢传来,陈璠的手不似从前那样温热,干燥中带了些凉意,但宽厚的手掌却温柔地盖在了林思申的右手手背上,令他几日来的焦虑一点点地熔化在了那触感里。而当他再回过神来时,那手已经移开。 “他们说,要是人没被抓到,以后给些钱也就解决了,不过我爸舍不得,想带着那车烟跑,其实他只要把烟和车都扔在路上,自己逃走就可以了……现在被抓了真的很麻烦,有钱也还是免不了要判刑。公安来过几次,家里的现金存折还有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给扣了,要买刑的话只能向亲戚朋友们去借。那车烟的本钱本来也不少,是我爸赊来的,所以……现在真是四面楚歌。你知道吗,我家好几个亲戚连见都不见我妈呢。”陈璠的语气挺平静,原本清亮的眼中却已经多了一份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 林思申不知该说什么,如果自己有钱的话,哪怕是掏尽口袋里的最后一分,他也会拿出来给陈璠,可惜,他没钱,而继上次给二中教导主任送过礼后,林思申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再有脸开口向父母要一分钱了——他把那个厚厚的红包从书包里拿出来时,觉得那里面每一张纸币上都带着父母辛苦工作时的体温似的。 于是,他默默敛了声音,只是倾听,不插一句话。 “过不了多久,检察院就会提起公诉,到时候一开庭,差不多就是定数了。我真挺恨我自己的……要不是为了我,我爸也不会去干这个。初一的时候我偷了家里的钱跑去打电子游戏,被我爸抓到狠狠打了一顿,我那时跟他犟,说别人家都有游戏机,就我们家没有。我爸那时还在车队里,过不久他就辞职了,然后,就干了这个……现在想想,电子游戏算个屁,我爸以后没个十年八年的真不知道能不能出来,操,关在里面多难过啊!”陈璠说着,嘴里虽爆了粗口,眼眶却已经泛了红。 “我家也没游戏机啊……”林思申木讷地开口,说完又觉得自己实在不会安慰人。 陈璠果然被他说得只能一脸无奈地叹气,“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你觉得是你害了你爸?” “……可惜我现在除了在家等我妈四处找人托关系,什么也做不了。我去看守所看过我爸,那地方真不是人待的,我才进大门就觉得冷了,大热的天……里面门一道一道的,我爸还带着手铐脚铐,关那儿一定不好过……” “陈璠,你有没有想过,毕竟你爸做的是违法的事,而且假烟也害人啊……当初他决定要做的时候,就该有受罚的准备。”林思申咬了咬唇,不确定自己的话是不是不通人情,但他实在不想陈璠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看他那样子,心理负担那样重,让人忍不住担心。 “不管他做了什么,他毕竟是我爸。算了,你没经历过不会懂的……我现在就是难过自己帮不了他一点忙,连做顿好吃的给他送去都办不到。前两天我还去找王鹦枝呢,听说他爸是检察院的,我觉得自己现在真的什么都无所谓了,可是我知道,就算她帮我问了也没用,没有钱,谁去理这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啊。” 林思申再次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跟着点了点头。陈璠说他没经历过不会懂,其实他现在已经有了体会了,陈璠之于他爸的心情,正如自己之于他,那么想要去安慰去帮助,却终究是做不了任何有实际意义的事,他甚至还不如王鹦枝,至少她有个检察官爸爸。 “我想过了,我可能不会再读书了。”陈璠忽然说,语气里有着隐隐的坚定。 “什么?”林思申瞪大了眼睛。 陈璠却无奈地笑了笑,“你大概不知道,你考砸了的分数都比我高出一倍呢,我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现在也算有了借口。” “你疯了?不读书就什么前途都没了?你才初中毕业!” “没有前途也可能有‘钱’途,我现在只想尽快为家里赚钱……去打工去卖苦力都无所谓,你知道我妈是下岗的,年纪又大,她根本就赚不了什么钱,我爸欠的债还有要买刑的钱,就只有靠我了。” “可是你还没成年……” “别忘了我比你大一岁呢,明年就十八了。” “可是……怎么,怎么可以……”林思申急得结巴起来,他从来没想过事情竟会这么严重,在父母对他说要让他自费的时候他甚至还想过,以后好歹他和陈璠,或者再加个王鹦枝还能在一个高中上学,三年后再考上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大不了他不去上海……他从没实实在在地想过,以后会真的和陈璠分开,走完全不一样的路。 “你是不是现在就瞧不起我了?到时候你就是高中生大学生了,说不定还会读研读博士。”陈璠仍是笑着,但声音却有些哽咽了。 “你就放屁吧!”林思申腾地站了起来,再不想在这压抑的房间待上一秒。 重重甩上门的那刻,他只觉得自己难受得快呼吸不过来,连知道中考成绩的那一瞬他也没有这么难受过。 而那难受也前所未有地让他明白,他竟然那么喜欢陈璠,喜欢到一辈子都不想和他分开。 17. 九七年的暑假在林思申的记忆中炎热而漫长。 那漫长是真的很漫长,从六月上一直休息到了九月初,那期间他去了趟上海,回来后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甚至连香港都回归祖国了。而那个暑假之所以漫长,对林思申来说,还因为此时的他再不能像从前一样除了关在家里看书就是跟着陈璠出去疯玩了,过去,这似乎便是他生命中唯二重要的两件事情。 七月中,林思申收到了二中的录取通知书。红彤彤的一张纸片让他不忍直视,尽管父母挺高兴,鼓励他要好好在高中搏一搏拼出自己的真实水平,可林思申却觉得那红色仿佛凝聚了家人的血汗,和红包的红是一个颜色,他除了压力再没觉出其他。 和他一起进二中的还有王鹦枝,这一年,橡中就只有他们两个进了这所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再加上其他几个考上一中三中的,凑足十个人,学校的大红喜报隆重地张贴在了厂门口。 陈璠爸爸的案子在八月底作出了判决,走私罪,十年。 那天,林思申跟着陈璠一起去旁听了宣判,那是他第一次进法院。和电视里的庄严肃穆不太一样,所谓法庭只是个半间教室大小的屋子,象征性地摆了三张桌子分别坐上法官和控辩双方,陈璠的爸爸穿着黄色背心站在法官的对面,手上带着手铐,身上隐约有些淤青,脸上茫茫然看不出喜悲。 当法官用浓重的A城口音说完“有期徒刑十年”时,陈璠的妈妈已经哭得不成样子,而陈璠却比林思申想象的坚强,只是扶着他妈,面色沉重。 那案子旁听的人不多,陈家只去了几个亲戚,宣判结束后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匆匆离开。橡胶厂的人更加没有几个,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林思申自知自己是硬着头皮跟着来的,所以自始至终,他也不敢开口对陈璠多说一句。 那晚,陈璠回家后和他在楼顶上呆坐了好久。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才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陈璠回答他,“也许去南方打工,那边赚钱多些。” 林思申听了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凉了半截似的。 带着凉了半截的心,林思申踏进了他的高中校门。 二中的确不愧是A城最好的中学,它身居闹市区,却在一进校门之后把外面的各种喧嚣隔绝在了郁郁葱葱的草木之外。校内古朴幽静,一棵巨松屏风似的护住了三层高的教学楼,那教学楼红砖青瓦,将三个年级二十几个班级全部容纳了进去,南北两厢,格致分明,内里白色墙面绿色腰墙,层高极高,正统规矩,仿佛空气里都散着浓浓书香似的。 这和橡胶厂那敷衍的校园完全不在一个档次,然而林思申却忽然在心里怀念起从前他待了九年的那个学校。 在他看来,二中是空的,这里没有任何他在乎的东西。 它冷冰冰地高高在上,他孤单单地独自游离。 当然,在查看分班公告时,林思申找到了一点点这个学校和他过去的交集。 那交集是王鹦枝。 好在,看到自己没有和王鹦枝分在一个班时,他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他在四班,而王鹦枝在十班。四班在教学楼的北面,十班在教学楼的南面,也就是说只要他不犯傻跑到南边去,他们几乎可以算是在两个学校读书。 不过,后来林思申才知道,没能进十班对他来说并不算是个好消息,因为那意味着他父母给教导主任的礼白送了。 “唉,十班就是十班,女生都比咱班的漂亮得多,听说能进那个班的都是高干子弟!”林思申的同桌,一个胖乎乎的男孩,课间操结束后回到座位上时对他嘀咕起来。 林思申继续抽出他的物理精编,对同桌刘堃的话不以为意,他口中漂亮又高干子弟的女孩,大概也算了王鹦枝一个吧。不过想来自己所在的四班的确算不上是个好班,这从他们的班主任身上可见一斑。他们的班主任是个教数学的男老师,看上去像刚从大学里毕业不久,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年轻便意味着没有经验,上课都有些腼腆似的,令林思申对二中的感觉又失望了一截,过去他的班主任没有低于四十岁的,并且都是威严的女老师。 坐在四班的教室里,听着年轻老师并不算精彩的讲课,林思申的心思不经意地飘向了窗外。 从此,他便要一个人待在这里了,再没有人会在上课时给他扔个纸条,问他下课要不要去后山打知了,再没有人放了学会在自行车棚里等他,一起骑车回家。 事实上,林思申现在也并不骑车回家了。 二中位于A城市中心,且不是寄宿制,所以林思申每天都必须坐公交车才能回到城郊橡胶厂的家中,来回近两个小时的路途中,他都只能靠随身听打发时间。早上早起出门,晚上披星戴月回家,那漫长的路上磁带里的旋律循环播放着,只让他觉得自己更加地孤单。 而这样的早出晚归也让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上陈璠,直到国庆节的休息天,陈璠来敲他家的门找他。 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着的是陈璠时,林思申只觉得楼道里的光线都格外亮了些似的。但紧接着他又有些害怕,怕陈璠是要来和他道别的。 将陈璠带进自己的房间,林思申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新学校怎么样?”如往常一样,陈璠仰倒在了他的床上,双手交握放在肚子上,口中的问话轻飘飘地传来。 “就那样,班里一个漂亮妞都没有。”林思申学着刘堃的原话说了一遍,他想,这样大概算是个正常男生会说的话吧。 “你是去泡妞还是去读书的?”陈璠竟然冷哼了一声。 “去混日子的,”林思申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相比之下,他更心急陈璠的近况,“说说你吧,你怎么样了,真的要去南方吗?” “本来是要去的……”陈璠说着,悠悠叹出一口气,“可是被我妈死活拦着了,她说南边太远,她一个人留这儿,活不下去。” “阿姨一个人在这边是挺可怜的,不去也好。”林思申嘴里说着也好,心里的石头却终于落了地,不离开就好,在A城就好。 “我现在在练车。”陈璠又道。 “练车?” “考驾照。亲戚家有个人是出租车公司的,帮我在出租车队里搞了个名额,到时候一拿到驾照就可以上路了。”陈璠仍然躺在床上,眼睛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林思申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没成年也可以拿驾照吗?” “其实只差几个月,报名的时候找人塞两条烟就行了。”陈璠笑了笑,脸上竟带了些沧桑的世故。 “哦。”林思申轻轻应道,出租车司机……其实还不错吧,他心里想着。那时,在A城,打车是有钱人才会偶尔选择的交通方式,相应地,出租车司机也算是地位比较高的工种了,至少,对于林思申来说,他还从来没坐过出租车。 “以后你开上了出租车,要免费带我兜兜风啊!”于是,他故作轻松地对陈璠道。 “以后我专门负责接送你上下学,做你的车夫!”陈璠伸长手,在林思申的头上捣弄了两下。 “有那工夫,你还是去伺候王家小姐吧。”林思申挡开陈璠的手,把自己被捣乱的头发抹了抹平。 “王家小姐……”陈璠慢慢敛起了笑,脸色终于落寞了起来,“说真的,我已经不敢想了。” “嗯?”林思申转过身,看向床上的陈璠。 “你觉得我还有资格喜欢她吗?”陈璠悻悻道。 林思申没有接话,他只觉得陈璠的语气令他难过,难过陈璠过去没有而现在弥漫周身的自卑感,更难过陈璠神情中那毫不掩饰的失落,放弃喜欢的东西的失落。 “我以前有段时间觉得自己挺傻的,天天跑去等她出门上课,没事就溜达去工会琴房看她在不在里面……现在想想,其实那时真开心啊,至少可以想追就追,大不了被拒绝。” “现在呢?” “现在?人家是重点高中的好学生,我是初中毕业就干活养家的打工仔……以前她妈就瞧不上我,现在还不得把我当盲流?我爸判下来时我就死心了,咱不能祸害人家姑娘。” 陈璠说得平静无波,林思申却听得心里发酸。那人躺在床上,眼睛微微闭着,挺直的鼻梁使整张脸显得英俊而坚毅,连落寞都变成了额外的魅力似的,再加上语气中的深情,让林思申只恨这世界上找不到一种灵药,可以让眼前的人脑子里的身影换成自己,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换这种药。 只可惜,现实不是神怪故事,听完陈璠的话,他只能故作呕吐状地装出一脸鄙夷,“行了,你当演电视剧呢?别装情圣,怕被拒绝就直说,难不成她要真喜欢你你还伟大地拒绝?矫情不矫情,我要是你……” 林思申说着说着,声音忽然慢慢低了下去,因为,陈璠此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只是看着他,若有所思地并不说话。那神情令林思申不由自主地心虚,自知道自己喜欢对方起,这样的对视中他就从来都只有败下阵来的份,默默移开目光,生怕被那人看出一点内心端倪。 “你要是我会怎样?”陈璠开口问。 “什么都不想,该怎样就怎样!”林思申背过身去,僵硬地答了句。 18. 什么都不想,该怎样就怎样,这是目前林思申的生活状态。 开学已经有段时间了,高中生活林思申适应得尚算不错,每天早出晚归地上学、听课,回到家写作业、背单词、做题,倒在床上听上不到一两首歌他便昏昏入睡了,初中时,他一般会听完一面磁带才睡着,然后在上半夜时迷迷糊糊做些与陈璠有关的,那样的,梦。 而现在,那样的梦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过。大概是日间两个小时的车程有些辛苦,令他体力所剩无几,又或者是高中的学习任务比初中要艰巨了一些,让他再没精力去胡思乱想。林思申自知自己过去成绩好,并非因为脑子灵光,而是他足够勤奋,如果非要找出一项他比别人有优势的地方,就是做过的同类型题他绝不会再错。凭着对自己的这点了解,到了二中后,林思申便把自己逼进了题海战术里。他不在乎用最笨的方法去学习,一想到父母那花出去的一万多块钱,他就觉得再没什么是比考出漂亮分数更重要的了。 当然,如果要让他在分数与陈璠间做一个选择,他便又会往耳朵里塞上耳机,听上一两首歌然后躲进睡眠里。 值得庆幸的是,如今陈璠也变得很忙碌,他们一个星期也难得碰上一回,所以上面那样的选择题,林思申暂时不需要面对。有时候,他甚至会想,也许日子这么过着过着,他对陈璠就会这样慢慢淡了,原本,他对那人的喜欢也就来得莫名,说不定它走时也会不知不觉。 开学后的第一次期中考试很快到来,林思申在考前的最后一刻仍在翻看自己做过的那些题目,合上划得满是线条的书本,他把脑子里的一切杂念清了零。 成绩在三天后出来,按照二中的传统,班级进行了成绩总分的排名。学号五十二的林思申在这次考试中排进了第四名,那学号,是按进校成绩排的。同桌刘堃第一时间跌破了眼镜,看向林思申的眼里都充满了钦佩,“同学,你真人不露相啊!” 年轻的班主任李清海在班会上隆重地表扬了林思申一番,说他有灵气又勤奋,号召全班同学向他学习。 林思申坐在座位上抬不起头来,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他的脸上竟火烧火燎地泛起了红。 下课铃响后,他原本想尽快地离开教室,却又在刚站起身来时被那仍是一脸赞赏的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这次你的数学考了全班最高分,148,真的很不简单啊,题目挺难的。”年轻的老师脸上露出平和的笑意,仿佛希望自己能被对方看成是朋友,所以语调上有着刻意的轻松,“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当我的课代表?“ “我只是碰巧考了这个分数,其实我的数学并不很好。”林思申本能地想拒绝,数学的确也不是他的强项。 “数学能考148分可不是只是碰巧,我相信你是下了功夫的。”李清海仍是满脸肯定,看向林思申的眼里全是鼓励。 林思申轻轻蹙了蹙眉,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和这位班主任接触,对方看上去顶多只比自己大了四五岁的样子,实在让他找不到老师的感觉,不过,那人想要和学生成为朋友的态度,是他更加不能接受的。从小到大,他都觉得老师就该有老师的样子,师道尊严,老师没有威信的话怎么能让学生乖乖学习他所传授的知识。 “我不想分心,想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学习上。”再次开口时,林思申的语气有些僵硬。 李清海显然对他的反应始料未及,脸上的笑慢慢变得尴尬起来,“这样啊……其实,做课代表也费不了太多时间,只是收收作业而已。” “所以你只是要找个苦力吧。”林思申腹诽着,只是,这话他不会说出来,他从来就没有和老师顶嘴的习惯。 “不如再考虑一下,我觉得……做课代表其实并不会影响成绩,有时候为了以身作则,成绩反而会提高,就好像你把自己推出去了,接下来就一定会努力维持那个高度。我知道,你在以前的学校里也是班干部,而且成绩一直不错,可能中考没发挥好?我希望你可以自信一些……”李清海说着,脸上的笑意渐渐被字斟句酌的认真取代,像是只是和林思申在商量一件什么事似的。 林思申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碰上这样的老师,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之后,他成了班上的数学课代表,原本在新的班级里默默无闻只想好好学习度过他的高中生活的林思申,现在变成了需要天天收发作业帮老师跑腿的小干部。 而很快,他便后悔了自己的这个决定。因为有一天,他去教室交作业本时,遇到了王鹦枝。 因为皮肤的过分白皙,即使穿上二中那运动衫似的校服,王鹦枝仍然是出众的,几个好学生模样的人围在一位女老师的身边,显然是在开班干部会议之类,林思申进了办公室几乎第一眼就看见了其中的王鹦枝,而对方也抬起眼来看见了他。 几个因为林思申的闯入而抬起头来的学生此时已经纷纷收回了目光,又专心听起老师的训话来,只有王鹦枝,看向林思申的视线仍未移开。 算来,自从暑假时在家里单元门口遇到她和陈璠在一起,他们已经有三个多月没碰面了。 林思申见自己这样被看着,有些勉强地朝王鹦枝扬了扬嘴角,像是打了败仗的士兵默默举起了白旗。他觉得,无论如何,对于曾经拒绝过人家女孩的自己,出于礼貌,他该有的表示应该是这样的吧。不过,他更希望自己从来没进过这间办公室,他实在无法表达自己对和王鹦枝之间身份的纠结。 林思申是笑过了,可对面的王鹦枝却没有任何反应。她只是像身边的几个人之前做的一样,也慢慢将视线收了回去,脸上既没有傲气的不屑,也没有对他人微笑应有的回馈,总之,林思申此时仿佛变成了一个透明人,放下作业本后只觉得尴尬得不行,终于只是甩了甩头,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这样的相遇,林思申在一星期内遇到了三次。第三次时,王鹦枝终于开口对他说话,她说,“同在一个学校,果然低头不见抬头见,你是……李清海的课代表?” “李老师也教你们数学吗?”林思申努力表现得轻松。 “我可没那个荣幸。”王鹦枝笑了笑,忽然道,“对了,我决定跟陈璠在一起了。” “嗯?”林思申怔住。 “就是我决定当陈璠女朋友了,”王鹦枝的目光直视向林思申,“你的好朋友没跟你说吗?” 林思申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地锁了起来,看向王鹦枝的眼中也带了些审视。是这聪明的女生察觉了什么吗,不不,怎么可能,他的秘密被隐藏得那样深,王鹦枝甚至从没看到过自己和陈璠的单独相处,再说,利用自己的幸福来报复不喜欢自己的人实在是太过愚蠢…… 但如果她真的是在报复的话,那么她的目的达到了。 林思申不自然地点了点头,只想尽快结束他们之间的对话,于是他说,“那祝你们相处愉快。” 转过身离开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步伐都沉重起来,有些事情,真正到要接受的时候,原来并不那么轻松。 就在这天,林思申回到家时在单元楼里碰到了陈璠。 那人一脸愉快的样子,似乎心情很好,一见到他,便上来勾肩搭背,像是日子又回到了从前,那人攀在他身上,对他道,“我拿到驾照了,明天就准备开工!” 林思申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被拖上了停在单元门口的一辆黄白相间的出租车里,连身上的书包也忘了拿下,坐了好一会儿感觉后背膈得慌才意识到那累赘,而这时,陈璠已经在他左边的驾驶位上,聚精会神地开起了车。 “去哪儿啊?”林思申问。 “游车河啊!晚上车灯开了,马路上漂亮得很,顺便,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技术!”陈璠嘴上回答着,快速地侧过头来看了一眼林思申,又很快转了回去,手上的档位加了一级,车速明显又快了几分。 “你悠着点,我可不想这么早死,爹妈没帮我买保险。”林思申说着,在座位边上找安全带,找了半天才发现安全带被绑在了靠垫后面,没法解下来。 “给点面子好吗?对我这么没信心……我跟我爸车里这么多年,老早就闭着眼睛都能开了,你是没看到,驾校那帮人蠢成什么样,移个库还要用纸记下转方向盘的圈数。”陈璠一边说,一边空出一只手来帮林思申将安全带解了下来。 林思申不客气地系上,懒得再听陈璠吹牛,将目光移向了车窗外。 此时正值暮色初降,沿街的路灯纷纷亮起,路上的车辆也慢慢开启了车灯,那灯光通过后视镜反射到车窗玻璃上,映出点点光晕。林思申不自觉地将头靠向车窗,任窗外景物连成片地飞出视线。 “上课很累吗?”陈璠问他。 “有点,班里每个人学习起来都不要命的样子,才高一刚开始,都像明天就要高考了似的。”林思申吸了吸鼻子。 “头,小心点,把窗户摇起来,”陈璠说着,指了指林思申这边的车窗摇手,又道,“重点中学嘛,是这样的,我相信你的实力,而且,听说你当领导了?” “听你家领导说的吧?”林思申冷哼了一声,看向身边的陈璠。 陈璠只是笑,并不说话。那笑让林思申觉得实在是欠揍的模样,索性闭了眼睛,养起神来。 车子又开了许久,才终于在沿江的一条马路上停了下来。A城不大,却在长江边,市中心有条长江的小支流,A城人叫它临江。 陈璠把车子停在了临江边上,林思申跟着他走下车,一阵江风倏地吹来,把他原本在车上颠簸出的倦意瞬间吹散了几分。 陈璠一下跳上了前车盖,坐在上面双手撑在身后,又向林思申潇洒地甩了甩头,额前的头发迎风飞扬了起来。 于是,林思申跟着也坐到了他身边。 “每个月八百块的工资,扣掉油钱份子钱,跑得好的话,一个月大概会有两千多的收入。” 陈璠修长的腿盘在前车盖上,占去了上面一大半空间,他的脸朝着江面,眼中前些日子的落寞褪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憧憬和期待。 “行啊,我爸每月才一千多,你以后就是大款了。”林思申其实挺替他高兴的。 “什么大款啊,我只是觉得,以后我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养家了,觉得挺自豪的。”陈璠的头微微昂着,挺直的鼻梁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刚毅的线条,有种少年特有的骄傲。 “真好,我还不知道得猴年马月……”林思申真心道。 “你以后前途无量,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陈璠笑了笑,又道,“他们说一年两万,我干个三五年,大概能帮我爸减掉一半的刑期吧。” “真黑,这钱归谁?”林思申皱了皱眉。 “管它归谁,其实我挺感谢这种黑的,至少让我有个奔头。我爸犯了法没错,可是他在我心里永远是个好人。” “嗯。”林思申点了点头。 “怎么光顾着说我,你呢?上课真觉得累啊?这么说我该庆幸呢。”陈璠将话题引到林思申头上。 “其实也还好,可能是我自己不够聪明吧。不过,期中考试考得还行,我妈开心死了。” “我就知道你没问题的。” “我们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表扬我了,说我勤奋好学,后来居上。”林思申笑着说,头却慢慢低了下去。 “靠,你肯定很不爽吧?什么老师这么蠢?” 陈璠果然发现了那笑背后的无奈,林思申不由有些感动,不过,他没说话。 “你要面子的,我知道。不过,自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好好高考,到时候考个复旦交大,管别人现在怎么看呢……我要是你,就什么都不想,该干嘛还干嘛。”陈璠将之前林思申送他的话如数奉还,神情中有着说不出的仗义和温柔。 江风阵阵吹来,季节已届深秋,林思申觉得周身有些凉意,但他却不想贸然破坏此时心境。 这样的夜晚,他和陈璠两个人坐在江边,聊天说话……他甚至不想提到王鹦枝哪怕一个字,管她是不是已经是陈璠的女朋友了,反正自己是陈璠最好的朋友,陈璠,也永远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这些,怎样都不会变。 19. 自从得知陈璠开始上班后,林思申发现自己患上了一种强迫症——走在马路上、坐在公车里,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去注意身边每辆出租车的车牌号。他那一双眼睛,像是有了自己的独立意识,无论距离远近、车速快慢,在视野能及的范围,但凡有黄白相见的车,它们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去搜寻车头或车尾的牌号。 尽管,那辆标着XX08642的车至今为止从未在他身边出现过。 林思申知道陈璠现在很辛苦,每天五点便要起床,晚上常常半夜才回来。好几次,他做题做到十二点多,还听到楼下陈璠车子的引擎声,然后他跑到窗口掀开窗帘一角,看到陈璠搓着手锁车门然后上楼。 天气,渐渐变冷了。 这时,林思申总会默默关上窗,收好书包,然后走进卫生间刷牙洗脸,脑子里想着,同样的时间自己和陈璠在做同样的事情。钻进温暖的被窝前,他会把床头的闹钟调到五点,因为他觉得自己也该和陈璠一样时间起床,背背单词或者读读课文。 关上床头灯房间瞬间暗下的那刻,林思申心里会突然涌起阵阵难过,难过不是因为他正在孤单做着的无谓的事情,而是因为——他突然想到,那人原本是那么爱睡懒觉的人…… 十一月底,二中要搞英语演讲比赛,主题是迎接澳门回归。 “Hongkong才刚收复,这就又忙着歌颂Macau了,还让大家积极报名,我才不报呢,浪费时间。”班长在教室里逐座动员时,林思申的同桌胖子刘堃满脸不屑地对他说。 “其实这是全市性的比赛,在学校拿了名次的话,可以代表学校去参加市里的比赛,不是小打小闹的那种。”班长是个眼镜男,期中考试后得了李清海的提拔,工作起来格外卖力。 “全市性的比赛?高考有加分吗?”刘堃挑眉问。 “那个……应该没有吧,毕竟这不是文化课的比赛,不过,我听说有奖金,至少千八百吧或者港澳游什么的。”班长抬了抬眼镜,继续鼓动。 “真有奖金吗?”听到这里,林思申忍不住终于开口。 “肯定有的,”那班长像个搞推销的生意人,一看出这边厢有人松了嘴,便忙转了过来,径直对林思申道,“你看,这比赛是个旅行社赞助的,既然有商业赞助,当然会有奖励啦,怎么样,报名吧,你口语不错的!” “不会吧,林思申,没想到你是个财迷啊!”不等林思申接话,刘堃便嗤笑起来。 “你才看出我是财迷?”林思申懒得管他,直接抢过了班长的报名表,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班长像老闺女的爹终于找到了女婿似的,脸上都笑出了褶子,就差没握住林思申的手唤恩公了。 其实,对于演讲比赛,林思申并不陌生。从前,在他们那个学校里,他曾经参加过无数次。 渊源还得从小学时的一次厂庆表演说起,那时他和陈璠一起表演过一个相声,两个小孩站在工会礼堂的舞台上,一个逗一个捧,让参加厂庆的一众大人乐得前仰后合。林思申记得他妈妈为此很是得意了一阵子,其实那相声稿子是老师不知从哪里抄来的,他们顶多只能算是记性好点而已。后来,陈璠的成绩越来越差,大人们再也没让他参加过类似的活动,而林思申却因为这次表演给后来的老师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后无论是演讲朗诵还是代表发言便都少不了他的份。 尽管不是爱说话的人,但这么多次的锻炼多少也让林思申了解了演讲的精要,他不喜欢太做作,觉得把一篇稿子背熟后如果能像平时说话一样把它说出来,并适时亲和微笑,间或空些留白,拿到漂亮的名次就不会成问题。 不过,从前他努力拿名次是不想父母老师失望,这次,他的动力是陈璠。 刘堃说他是财迷其实的确没错,如果真的能拿到比赛的奖金——乍听到有奖金时,他曾想过可以直接拿来送给陈璠,好歹可以当他半个月的工资,不过当天回家的路上,他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那样的话,陈璠一定会觉得自己瞧不起他。想来想去,林思申最后决定还是用那笔钱给陈璠买个礼物算了,比如车载CD,CD机他一直都很想买,因为据说音质比WALKMAN好很多,想想他自己每天路上两个小时候的车程,没有音乐他真不知道会有多难熬,而陈璠每天窝在车里跑那么长的路,如果能有好的音响设备的话,一定会减轻许多疲劳吧。 这么想着,林思申不由有些激动起来,彷佛已经能看到陈璠接过CD机时脸上惊讶又感动的表情似的。不过,紧跟着这激动而来的,是紧张。 那奖金目前尚是空中楼阁,二中也不是橡胶厂子弟学校,除了他一个再没别的人才,能不能在本校拿到名次都还是未知,何况那市里比赛的奖金。 因此,准备比赛的日子,林思申可以说是头悬梁锥刺股了。 一方面,他既不想太耽误自己的学习,毕竟班里的学习竞争一点也不轻松,另一方面,他又不想在教室里让别人看见他那么重视这场比赛,刘堃已经开过他爱财的玩笑了,如果他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大概不会真的介意,可惜他不是,那些穷人的自尊于他一点不少。 于是,演练的时间被他放到了看完书做完题之后的深夜。 每天十二点过后,林思申准时合上书本,躲进卫生间——洗漱台的镜子可以供他练习表情。 他也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声带都不震动地只用气声,因为怕惊动父母,毕竟,参加比赛是为了陈璠,林思申总觉得有些心虚。不过,林妈妈有次起夜,发现儿子深更半夜关在厕所里半天没动静,简直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他学习太辛苦如厕时昏过去了,没忍多久就大声喊叫起来,弄得林思申哭笑不得。 比赛那天,林思申特地起了个大早,算准陈璠出门的时间下楼,果然在陈璠家门口撞见那人临门系鞋带。其实,他只是想看看陈璠的脸压压紧张,得些比赛时的动力。 不过,陈璠见了他二话不说就拉他上车,说要捎他一段。 大清早的五点半,天色还像晚上一样昏暗,陈璠的车开了车灯,一路射向很远的前方。车窗外绵绵飘着初冬的细雨,阴冷地打到玻璃上慢慢形成一层雾气,不过,林思申坐在车里,却觉得暖乎乎地好不舒服。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陈璠车里的操控台,只见那中央一个破旧的磁带槽空空如也,似乎从来都没有放过东西进去。 林思申暗暗叹了口气,盘算着以后买了CD,可以送陈璠张信哲或者张学友的专辑。不过很快,他又嘲笑起自己来,简直就是阿凡提里的巴邑老爷,金子还没到手就在想着怎么花了。 “笑什么呢,一大早的这么开心?”身边的陈璠打着哈欠开口。 “坐你的车捡了这么大便宜,能不开心吗?”林思申在车里伸了个懒腰,可惜空间不够,他伸得有些勉强,不够潇洒。 “那以后你天天早点起,我做你车夫,将来你苟富贵勿相忘就可以了。”陈璠肿着眼睛,用力闭了闭。 林思申懒得理他,径自靠着椅背望向窗外,天色已经微微发亮,路上可以看见些许骑车赶早的人。他也学着陈璠重重闭了闭眼睛,因为睡得晚起得早,所以眼睛又重又酸,不过此时他坐在车里,却忽然觉得不那么疲惫,他闭上眼睛,能听见身边陈璠的呼吸声,那么清晰自然,令人满足。 如果空气中再飘上段动人旋律,那一切就完美了。 20. 比赛在林思申的预期中顺利进行。 参赛的选手高一高二加起来一共二十人,林思申抽签抽到了倒数第二个。 先上场的选手有的很是紧张,结结巴巴语法漏洞百出,有的则显然没有做太多准备,赶鸭子上架似的临阵上场,手上拿着稿子对着念,当然,也有颇有气势的女同学,不过,林思申觉得那种风格流于形式,不够自然。 只是,这些暗地里的比较并没有让林思申感觉轻松,越临近出场时他越加紧张起来。 他的班主任李清海也早早跑来观战,坐在观众席第一排,不时回过头来向他加油示意。 林思申蹙紧眉头,只觉得压力更大了些。 十三号上台演讲时,他终于忍不住跑到厕所里,决定给自己放松一下。 厕所没人,于是林思申找了间最里头的隔间,栓上门闩靠在了门边。他先轻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然后试着说了一遍自己的演讲题目,Welcomehome,Macau,嗓子的状态还不错。接着,他又背了两句开头,他的文章大意是到了两年后的12月20号,要去澳门各景点visit一下,以此来纪念这一天的回归。为此他专门去新华书店翻了好久的书,把里面旅游类书籍中关于澳门的景点都记了下来,回到家又对照着英汉字典一个个翻了出来,有些小典故他用自己的语言组织了一遍,整篇稿子写得就像一篇梦想中的游记。想象力,一直都是他的强项,而且他想如果是旅行社的商业赞助,应该会喜欢这种形式吧。 又练习了几片文章里比较难读的生词,林思申的心比之前稍稍定了一些。 距离他上场尚有段时间,不想太早投人那样的环境令自己紧张,于是他索性靠在门边轻轻哼起了歌。 那歌词无意识地从口中冒出,唱了几句,林思申才发现是最近新买的磁带里的主打歌,无印良品的《是你变了吗》。那两个男生的声音很是温暖,睡觉时听特别有感觉,而那歌词,“我的影子笑我的人好傻”之类,他觉得此时倒是格外的应景。 林思申就那么靠着门哼了一会儿,直到门外传来水声。他几乎立刻噤了声,猜想应该是有人在方便。 又挨了一会儿,估摸着对方已经完事离开,他才慢慢推门出去——比赛的时间,应该已经差不多到了。 只是,林思申没想到,他一出门便看到水池边仍站着个人,听到他出来的声响,也正转过头来看他。 “歌唱得不错。”那人看清他后,扬起嘴角冲他笑了笑,是个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的男生。 林思申怔了怔,顿时觉得有些尴尬,勉强对那人笑了笑,机械性地走到水池边洗手。水压很小,水管里流出的水只有细细一缕,林思申皱起眉头,怪不得他在里面没听出外面还有人。 那人此时已经拧紧了水龙头,转身离开时,又对林思申说了句,“等会儿比赛加油啊!” 林思申再次愣住,转而心里更加郁闷起来,不会自己在里面的全程都被这人听了去吧,现在还来祝他比赛加油……真是戆大发了,在厕所里背书又哼歌的。 不过——林思申慢慢关上水龙头,不过,那人长得挺帅的,而且,身上的大衣是红色的NIKE。 “白痴……”,林思申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撞衫而已,纯属巧合。 回到比赛现场不久,主持人便叫了林思申的号。 他深吸了几口气,才挺直腰板走了上去,台上灯光很亮,直射向他的脸,令他整个人振奋了不少。 林思申的眼睛有些近视,台下的人此时在他看来模糊一片,除了依稀能看清坐在第一排的李清海朝他做了个类似加油的手势外,其他人的脸基本上都是白乎乎一团看不真切。不过,这样倒反令他更安心,看不见别人的反应便不会受到别人的影响。 林思申轻轻闭了闭眼睛,脑中联想起自己每晚在家里对着镜子的演练,口中的句子就那么顺畅无阻地流了出来。 那实在是场愉快的体验,每句话都在他脑中列队等候,每个语调、每处微笑,都按他的设想如期到位,越到后来,他就觉得眼前越加开朗,那是邻近成功时才有的笃定和喜悦。最后的那句话,I‘llclosemyeyesandpray,prayforthebestfutureofMacau,他一说完,全场的掌声就响了起来。接着,鞠躬,下台,回到座位上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跳竟已经那样激烈。 比赛结果在三天后用大红榜公布在了学校的布告栏里,一等奖一人,二等奖两人,三等奖四人,其他是优胜奖,林思申一眼看到自己的名字,在二等奖的第一个。一瞬间,他有点失望,不过,在看到一等奖得主的名字后面写着高二后,他又忍不住高兴起来——学校预先公布的安排是,每个年级选一个学生去参加市里的比赛。现在,他是高一选手中成绩最好的,所以去市里的机会,当然是他的。 这么想着,林思申心里像有繁花盛开似的,眼前都跟着绚烂了起来。盯着海报上自己的名字反复又看了几遍,走进教学楼时,他的嘴里甚至哼起了歌。 当晚,林思申兴奋得睡不着觉。刘堃那一整天都在打趣他,说要他做好请客准备,那奖金他一定稳拿——因为二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如果参加市里的比赛,其他学校的,从硬实力到软实力都没法跟他们竞争,他林思申只要一出校门,便能冲出A城,走向Macau! 对于刘堃,林思申虽然一直觉得他们三观上存在差异,但那人的这番话他却颇为受用。 如果,再参加市里的比赛,有了这次实战经验,到时他一定会发挥得更好。 离目标尽管还有距离,但至少他已经走近了一步,这种靠着自己的努力慢慢实现梦想的感觉实在太好…… 十二点多,楼下传来汽车的引擎声,林思申躺在床上听得忍不住想要爬起来。 他知道那是陈璠回来了,在他们这片楼里,有车并停在自家楼下的,只有陈璠一个,当然,那车是公车。 不过,犹豫了好一阵子,林思申终于还是没掀被子爬起来,一来实在太冷,二来,他觉得应该等到买好了CD的最后再给那人惊喜。 于是,他将被子拢得紧了紧,那温暖和安心的感觉终于将睡意慢慢带了来。 周一的晨会,校长在全校师生的面前宣读了演讲比赛的获奖名单,以及,被推选参加市里竞赛的二人名字。 林思申表面强自淡定,内里却激动不已,听完自己名字出现的第一次,只等着接下来的第二次。 可是,那第二次,却迟迟没有到来。 “……经过各方面的综合考量,将会由高二的余小梅同学和高一的强磊同学代表我们学校参加市里的比赛,预祝他们……” 喇叭里传来的声音配合着升旗台上校长的口型,不知是因为设备的延时,还是林思申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显得那样不真实。听到“强磊”两个字的那刻,仿佛一口闷气堵在了他的胸口,令他不舒服却又无法发出声音——强磊是谁,凭什么是他! “十班的吧,想想也是不可能选咱们这种草根去啊,唉,节哀……”回到教室里,刘堃的叹息拖得转了好几个弯。 林思申坐在座位上没说话,他表现不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也不知该怎样去发泄,毕竟,谁也没说过选去参加比赛的就一定是一二名。也许那个叫强磊的形象比自己好,或者有市里比赛的参赛经验……可惜比赛的时候他光顾着紧张,根本没怎么留意过其他选手的名字,对于这个叫强磊的人,林思申完全没有一点印象。 接下来的整节数学课,林思申都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听课。 说不难过是假的,最开始的期望和拿了好名次之后的盲目乐观,令失落的感觉变得越来越真实,他甚至开始觉得也许刘堃是对的,有什么理由让排名不如自己的人去参加比赛呢? 四十五分钟变得那样漫长,林思申盯着桌上摊开的书本完全成了摆设。李清海叫他起来发言,他机械性地站起来,却终究尴尬地回答不出一个字。 下课后,他被叫进了办公室。 “如果是因为比赛的事,我能理解,我也很生气,等一会儿,我就去英语教研组那边问问,看看他们究竟有什么理由这样做。不过,我希望,你还是不要被情绪影响到上课,那样就因小失大了。只是个比赛,对吗?”李清海坐在办公桌边,脸上不忿的表情并不掩饰。 林思申点了点头,“对不起,我上课没听讲……” “好了,回去好好调整一下,下节课别再这样了。我这就去问问!是自己的权利就应该去争取。” 从李清海办公室出来,林思申深深吸了口气。他心里是有些感激李清海的,因为失败的软弱很容易被仗义的理解安抚,何况作为老师,这是已经算是难得了。 可是,有那么一刻,他却忽然很丧气,站在走廊上竟有种想哭的感觉。那许多个凌晨后的练习,那么投入地想要获得成功的努力,终究是付诸东流了。 “林思申,你也就这么点志气……”林思申在心里暗骂自己,当他感觉鼻头有些发酸的时候。 “林思申——”突然地,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 僵硬地转过身去,只见几步之遥,王鹦枝正向他走来。林思申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不想自己的情绪被那女孩察觉。 “真可惜,机会被别人抢了,本来还想恭喜你演讲比赛拿名次了。”王鹦枝一脸同情地笑着。 “谢谢关心,只是个小比赛而已。”林思申在心里深深皱起眉头,这女孩果然对自己因爱生恨了吗。 “嗯,我本来还想安慰你别难过呢,看来你心理素质挺好的。这样就对了,强磊他爷爷是省委领导,你拼不过他的,看开就好。” 原来刘堃说的没错……林思申苦笑,只是,真知道了真相,反倒没有之前那么难过了。这的确只是个比赛,别人设计好了结果的比赛,他现在只后悔自己当初那样一腔热情。 当然,那一腔热情并不是为了比赛,而是为了某人——某人是眼前这人的男朋友。 林思申放弃地笑了笑,也不愿再去和王鹦枝说什么,只是径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21. “那位被选去参赛的同学……曾经在美国住过一年,专门学习英语,所以他的发音比较纯正,评委们考虑到这一点,……最后还是决定让他代表我们学校去参加比赛。”李清海再次找到林思申时,口中的理由说得有些犹豫。 “你的优点在于你的演讲很自然,有亲和力,但是你知道,毕竟是参加市里的比赛,又是英语演讲……” 李清海还想再补充,只是林思申没等他说完,“李老师,其实我没什么的。不去参加市里的比赛,我现在感觉倒轻松一些了,否则又要花掉许多时间。” “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李清海拍了拍林思申的肩,微微扬起了嘴角。 只是那笑从李清海年轻的脸上浮现,那样的勉强与不纯粹,连林思申都能看出其中的无力感。 果然,李清海又开了口,“英语教研组的老师觉得你的演讲挺有特色的,如果中午有时间的话,希望你可以去指导一下那位同学,其实……当初他们在你和那位同学间犹豫了很久,那位同学虽然语音语调比较好,可是在演讲技巧方面比较欠缺,如果你们能互补的话,那就完美了。当然,这要看你愿不愿意。” “我不愿意。”林思申脱口而出。 既然选出了更好的,何必要自己这次好的去“指导”呢?这样的自相矛盾不是安抚而是嘲弄,林思申发现自己终究是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不公的。不过,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毕竟自己生气的对象不该是李清海。 “中午我一般都要午休,不然下午上课会没精神。”于是他又放缓了些口气,解释道。 “好的,我尊重你的决定。”李清海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次的笑不像上次那样勉强,令林思申觉得他应该是理解自己的。 因此,他也不再多说,告了个别便自己回了教室。 只是林思申没想到,这个强磊竟这样神通广大,这天的听力课结束后,竟连英语老师也来他这里做工作。 “明天中午有空吗?一点钟的时候来英语教研组一趟吧,这次代表学校去参赛的同学希望你可以去交流一点经验给他们。”英语老师不像李清海那么标榜民主,她不是在征求林思申的意见,而几乎已经是要求。 林思申心里一阵反感,可到了嘴边,他却回答了,“好,没问题。” 英语老师对他点头笑了笑,一副为师者的欣慰表情。林思申只觉得更鄙视自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变成了欺善怕恶之徒,李清海那么客气地征求他的意见,被他一口拒绝,这位连时间地点都安排好了地跟他提要求,他却没了反抗的勇气。 林思申忽然对自己失望透顶。 女人不能轻易得罪,他只得在心里为自己找借口。 回家路上,林思申只觉得这一天郁闷异常,先是市里的参赛资格被莫名地剥夺,后是知道了抢走自己机会的人是个高干子弟,最后老师们竟然都来让自己去为那人指导技巧交流经验……汽车的颠簸中,最开始的气愤慢慢被消磨殆尽,到最后只剩下了不能实现最初愿望的沮丧。 这天,林思申回到家,发现单元楼下陈璠的车竟已经早早停在了那里,他心里隐约觉得有些奇怪,想着陈璠难道今天休息。而当他打开家门时,发现自己家里竟然有客人——陈璠的母亲。他一推门,便看到客厅的沙发上,陈璠母亲拖着自己妈妈的手,在哭诉。 “你说,大家都是当妈的,谁不宝贝自己孩子,我们家陈璠懂事,才这么早出来赚钱工作,他从小难道我们不是宝贝着长大的?还不比她王家的姑娘宝贝……现在跑来大吵大闹,搞的人尽皆知,有什么意思?”陈妈妈用手帕擦了擦脸,又继续,“换了从前,我也不会同意陈璠跟他们家孩子的,毕竟,是单亲啊,现在……倒好像我们有多高攀了似的……要不是陈璠爸爸出了事,我还真……我的命真苦啊!” “她也是一时情绪激动,毕竟孩子们还小,这么早谈朋友都不成熟,以后怕要搞出事情来……”林思申的妈拍了拍对方握住自己的手,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还是你好福气,看看你们家小申,从小就乖……” 林思申在门口听了半天,终于听出了个大概意思,怕是黎美君发现了那两人的好事,跑到陈家去闹了一通,陈璠妈妈委屈,跟他妈妈诉苦吧。 客厅里的两位谈的太投入,竟然都没发现已经回来好一会儿的林思申,于是,他也索性不进家门,直接扔了书包,下楼。 陈璠来给他开门时,一脸筋疲力尽的样子,林思申看得心里一阵同情。 “被骂了?” “消息传得这么快吗?市中心的人都知道了?”陈璠无奈笑道,嘴角满是苦涩。 “怎么那么不小心,谈个恋爱还被发现了。”林思申僵着脸笑道,努力装出幸灾乐祸的样子。 “她上高中后都住她爸爸那儿,今天好不容易回厂里,我就请了个假送她回来,谁知道车开到她们家楼下,被太后看见了……” “搭个车就是谈恋爱?你不会咬死不承认啊?还是你觉得你们的爱情光明正大,就是要大白于天下?”林思申说着说着,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生气。好好一男人,何苦搞得自己这么低贱的样子…… “送她进楼道的时候,我亲了下她的脸,然后,就被看见了。”陈璠倒是坦白,在林思申面前,他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只是,这次,轮到林思申沉默。 好一会儿,他才点了点头,无语地仰倒在陈璠床上。还能说什么呢,人家是真的谈朋友,该做的一样不少…… 陈璠见林思申懒得理自己,索性也横尸般倒在床上,两个人身体交错,在陈璠的大床上拼成了个“L”。 “咱们俩差不多大,没想到,你就已经亲过女孩子了。”林思申双手交握在胸前,闭着眼睛,看上去像在睡觉,口中却忽然说出这么一句。 “我比你大一岁。”陈璠更正他。 “感觉很好吧?”我的感觉很不好,比赛输了,还被强权压迫……林思申在心里为自己加了话外音。 “其实,我们第一次KISS,是她主动……还是夏天,你刚去上海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人都晕了,下面一下就热了起来……” “行了,别把自己说得跟个牲口似的。”林思申听不下去。 “是恶了点,”陈璠哼哼笑了一声,“但好歹是初吻。” “你的初吻是和我看黄片那次,OK?”林思申在心里喊了句。 “她妈今天来闹,话说的很难听吧?” “还好,说我是流氓,要毁了王鹦枝的前途,居心叵测用意歹毒……后来说快了就开上海话了,反正我没听懂。”陈璠不经意地叹了口气。 “你妈挺难过的,跟我妈哭呢。”林思申道,心里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他真怕自己下一句就要劝陈璠赶紧地和王鹦枝分手。 “说真的,我是说,说真的,你觉得……”沉默了很久,陈璠才开口,“我配得上王鹦枝吗?” 林思申不由睁开眼睛,陈璠已经凑到了他身边,单手撑着头,侧着身体,很认真地看向他,问。 林思申回视着陈璠,看他在自己面前因为离得太近而放大了数倍的脸,他连陈璠脸上没刮干净的胡茬都能看得清楚,不过比自己大一岁,这人竟然这么能长胡子。 “嘿,哥认真问你哪!” “就脸来说,你配她绰绰有余。”懒得再去思考,林思申答了句自己此刻脑中所想。然后,陈璠冲他喊了句,“滚——” 22. 也许是前一晚陈璠的那张大脸在脑中烙下了太深的印迹,以致林思申第二天一整天眼前晃着的都是那人的样子。中午,当他见到传说中的强磊时,一看到对方那身红色的NIKE棉袄,这人的脸就差点也被替换成了某人的……不过,下一秒,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人他见过。 “又见面了。”强磊已经向他伸出了右手,一副好少年的官方表情,竟然像个大人一样要握手。 林思申无奈,尴尬地也伸出了手。这是他第一次跟人握手,他竟不好意思看对方的脸,在厕所里面背书又哼歌的,简直像个白痴。 强磊的手干燥而温暖,握手的力度显得恰到好处。 果然是领导家的小孩,训练有素,林思申在心里感叹。 事实上,若大的英语教研室里,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老师们中午都回家休息了,另一个参加比赛的人大概因为是学姐,所以不屑于被学弟“指导”吧。 握过手后,林思申径自挑了个离自己最近的桌子坐下,对之前自己的尴尬感到无奈,不是该自己看不起眼前这个人吗,不过是靠着家里背景抢别人机会的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呢。 这么想着,林思申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道,“我没什么经验,也没指导过人,你把你的稿子给我,我帮你念一遍,其他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了。” 强磊了然地点头笑了笑,接着便从桌上拿起稿子递给了林思申。 那稿子是打印的,清清爽爽三页A4纸,林思申接过来一看几乎马上便想到自己那做了无数记号、划得一塌糊涂的演讲稿,心里越加地不忿起来。 于是,读第一句时,他便控制不住地语调僵硬,而读到第二句时,竟碰到个不认识的单词。 “conservatively——”强磊适时地发了声。 林思申一时有些尴尬,勉强照着读了过去,不想,没过两句,又来了个生词,磕磕绊绊几句话之后,林思申终于放弃地放下了稿子,“不愧是在美国待过的人,你的稿子我看不太懂。” “还是这样吧,我读一遍给你听,你帮我看看有哪些地方语气有问题。”强磊用食指摸了摸鼻子,掩住脸上的笑意,竟径自坐在了林思申的身边,一起看他手上的稿子。 第一次见面便这样近距离的接触,林思申在强磊坐下来的那一刻只觉得突兀极了,但又说不出反对的理由,毕竟自己不是女生,挨着坐也不算冒犯……就这么着,他看着眼前的男生伸手把稿子拉过去了一些,然后对方淳厚的声音响了起来。 果然,语音语调比自己纯正太多,林思申的目光跟着强磊的语速在稿纸上慢慢移动,之前心里的不忿似乎也跟着在慢慢发生变化。 学校比赛的时候,他并没有真正听到强磊的演讲,但是,现在即使只是听他念稿子,他也觉得对方其实并不比自己差。 强磊念完最后一个单词时,尾音上带了些笑意,然后他就那么直接侧过头,看向林思申,“你觉得怎么样?” “你的发音很好听。”林思申由衷地称赞。 强磊脸上的笑更加漾开来,嘴角弯出一道完美的弧度,连带着眼中的笑意也更深了些。 也许是因为离得太近,也许是因为这人眼睛生得太好,林思申隐隐觉得有些局促,仿佛被这笑压住,只有移开目光才能摆脱压迫。如果换了是个女生,大概就被这笑容给俘获了吧。 “花花公子。”林思申在心里给这个叫强磊的男生定了性。 “你不知道,我是典型的麦前僵硬,上台后就变成背书了,而且我的背功差,所以讲起来磕磕绊绊,头疼的很。”强磊站了起来,很西式地耸了耸肩,“英语老师们太功利,她们大概觉得演讲技巧好功劳不在她们,而发音、文章好才是她们的成绩吧,其实你的演讲我听过,真委屈你了。” 离开了令人局促的距离,林思申觉得浑身自在了许多,正常比例下看着强磊的脸,他觉得这人还是可以被称之为帅哥的,当然,衣服为他增色不少。 “老师们也没有错,会演讲的人多,能讲纯正英语的高中生可不多。听说你在美国是专门学英语?” “其实只是玩,因为有语言环境,所以口音上受了一点影响,模仿得有些刻意,nativespeaker听了会笑。”强磊靠着林思申面前的桌子,挺坦诚地说。 “老师们觉得你地道就可以了。”林思申却并不想和他继续聊下去,他来,只是为了应付英语老师。于是,他拿起强磊的稿子也站了起来,“这样吧,你的稿子我带回去看看,有些地方我按自己的想法标注一下,明天给你。其实,说起来,我真没什么好交流传授的。” “没问题,明天我去你们班找你。”强磊爽快地答应,保持着微笑,目送林思申走出办公室。 林思申这天回家,连查字典带翻语法书花了近半个钟头的时间才算把强磊的稿子内容看懂,把他觉得有必要加重、放缓之类的句子标注好之后,这件“指导”工作已经用掉了他近两个小时。 把用红笔工整标好的稿子放到一边,林思申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傻得可以,这种为别人做嫁衣裳的事何必如此认真。只是,想再删减已经来不及,那红笔没法擦掉。 临睡前,他又将那稿子按自己的标示勉强读了一遍。这一次,倒不是因为认真,而是他怕万一那人再让他示范,他读得磕磕巴巴的会丢人。 第二天,强磊来找林思申时在他们班掀起了一阵小轰动。 那人在中午上课前五分钟来找他,那本来就是同学们都到齐等着上课的时间,于是他一进来,全班人的目光便都被吸引了过去,林思申听到女生们小声议论的声音。 他把标好的稿子还给对方,那人在他桌子边上站着看了几眼,拍了拍他的肩说,“没想到你的字比你的人还秀气,我有问题再来找你!”然后,没等他回话便跑出了教室,因为这时预备铃响了,上课的老师走了进来。 “你被调戏了。”强磊一走,刘堃便在林思申耳边嘀咕。 “说什么呢你!”林思申白了他一眼,不过心里,他对强磊那句关于秀气的屁话不是不膈应的。 “我是说他不是说你,听说这人是十班的班草,他们班一半以上女生都暗恋他。” “夸张,不过,你不去当个侦探或是小报记者之类的真是屈才了。”林思申摇了摇头,从书包里抽出正要上课的书摆在桌子的右上角。 “你不觉得这人很有心计吗,趁着咱全班女生都在,这么一亮相,然后潇洒地跑开,又不知道带走了几颗芳心。妈的,最看不惯这种自以为长的好,顶着张桃花脸到处招摇的……”刘堃的嘀咕持续到了老师喊上课起立,那基于同性相斥的厌恶之情丝毫不作掩饰地反映在了脸上。 对于刘堃的非议,这一次林思申是有那么些赞同的,强磊是个张扬的人无疑,只不过也的确有那么些资本罢了。但这和他林思申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没有这次演讲比赛,他和这人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有交集。 林思申忍不住又想到了陈璠,他第一眼看到强磊时曾有一瞬间的恍惚,因为那件红色的衣服,不过他心里知道的,强磊和陈璠完全是两种人。陈璠可不爱出风头,没那么多心机,他的张扬顶多只是在相熟的朋友中仗义地充大哥而已。 想到这里,林思申心里忽然涌起阵阵骄傲,那种别人怎么能和我喜欢的人相比的骄傲。但下一秒,他又强迫自己停止了这些无聊的念头,将讲台上老师口中的句子生生塞进了自己的脑中。 想陈璠就是自找苦吃,林思申狠狠告诫自己。 只是,想不想由不得他控制,有时候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心,有时候是他预计不了将要发生的事。 这天晚上回到家,林思申的妈一告诉他陈璠和坐车的客人打架打得进了医院,他的三魂便丢了七魄,脑子里再没了别的事。 23. 林思申忍了一夜加一个上午,终于在中午下课时奔出学校奔去了陈璠在市里住的医院。 去医院的路线是他从他妈口中得了院名后连夜查地图查到的,那一上午的课他都没听进去一个字,坐了五站车又走了一刻钟的路到医院时,林思申才想起自己甚至连午饭也忘了吃。 不过这一切比起想见到陈璠这件事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林思申在八人间的病房里看到陈璠白纱布包着脑袋、一条打了石膏的腿架得老高、一个人独自在最靠墙角的病床上啃着盒饭时,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默默走到陈璠床边,林思申忽然后悔早上出门的时候没把他们家果盘里的苹果往书包里装几个,看病人至少应该带些水果吧。 不过,其实他和陈璠之间也不必在乎这些。 “你怎么跑来了?”陈璠吃到一半,看见来人,惊讶地停下了筷子。 “来看看英雄啊,我当你多能打呢。”林思申拉过床头的矮凳,直接坐了下来。 “你是没看见,那些家伙伤得更重。”陈璠不屑道,又埋下头继续吃饭。林思申看见那一次性饭盒里菜只有一荤一素,已经快吃得差不多了。 “你妈呢?怎么也不给你做点好的,骨头断了可不是小事。”林思申忍不住道。 “她在钢铁厂的学校做保洁,刚开始做不好请假,昨天已经来过了,我这又不是什么大伤,犯不着人床前榻后守着,”陈璠顿了顿,忽然抬起头来,“诶,你别把我妈做保洁的事说出去啊,她顶要面子……” 林思申无奈地点点头,再没了嘲笑陈璠的心情,只是问他,“你怎么会跟别人打架的?” “碰上几个混蛋想坐霸王车,一开始说打表,打了一半说老子的表跳了不打,讲好价到了地方又说给他绕路了,三个兔崽子想砸我的车!” “报警了吗?” “警察有个屁用,大半夜睡得香呢,110都没人接,最后还是同事路过送我到医院的。今天上午终于来了几个警察,不过说那路段没监控,什么线索证据都没有。”陈璠说着,将饭盒里最后一点饭菜吧嗒到一块往嘴里送去。 “那医疗费怎么办?不是找不到人赔了?有保险什么的吗?”林思申问。 “他们不找我赔我就该庆幸了,那几个孙子被我揍得更惨!”陈璠将空饭盒放到床头,俯下身找垃圾桶,但显然那篓子离他太远,他放弃地靠在了床头,“不过说实话,现在医院真能宰人,就我这点小伤,已经花了六七百块了,住院押金还交了一千多,我妈昨天把我臭骂了一顿。” 林思申默默把床头的饭盒扔到了病房外,回来时又拿了陈璠的杯子去帮他泡热茶。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从进医院看到陈璠起他就觉得难过,陈璠虽然表现得大大咧咧的,但他说的每句话都令他觉得心酸。陈璠是什么样的人,他不是不知道的,换了从前,他哪里会忍到那帮人最后砸他的车子才动手…… 林思申拿着陈璠的杯子走到茶水间,装水的当口他忍不住端详起那杯子,那是个很大的塑料保温杯,他上次在陈璠的车里看到过。杯子的内层已经结了薄薄一层茶碱,里面的茶叶被泡得涨了开来,撑得杯子里能装水的空间只剩了一半——竟然喝这么浓的茶。林思申又转念一想,这怕是陈璠开夜班时为了提神才喝的吧,他以前从来没见过陈璠喝茶叶水。 林思申吸了吸鼻子,也许是茶水间的湿气太重,他的眼睛竟有点潮。 “这个算工伤吗?你们公司难道不给赔?”回到病房,林思申已经恢复了正常,把茶杯递给陈璠时,他忽然想到。 “算什么工伤啊,明明是我自己和别人打架,领导昨天倒是来慰问过了,劝我以后别这么冲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车队是各自承包的,交了份子钱其他都是自己的,谁还管你半夜开车出的事啊。” “那……钱够吗?”林思申拧起了眉,他现在只恨自己不是学法律的,读到高中,脑子里除了公式单词一点有用的东西也没有。 “钱不够你借我啊?”陈璠看着林思申的样子笑了起来,边说边伸出手,揽住了坐在床头的林思申的肩,“别被哥的样子吓到,我还不至于你想的那么落魄,几百块的医药费我还出的起,看把你愁的,我媳妇都没你这么着急!” “有钱也不借你,找你媳妇要去!”林思申一把推开嬉皮笑脸的陈璠,心里被他最后那句话堵得全身的供血都萎了下来。 担心难过个什么劲,你算人家什么人?林思申问自己。 兄弟不成吗?兄弟表示一下关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又有一个声音回答。 临走前,林思申帮陈璠泡了一热水瓶开水,放在了他的床头柜上,又把纸篓挪到了陈璠伸手可及的床下,并帮他掖好了脚下的被子,最后还不忘看了一眼他那因为打了石膏而变得更加壮硕的右腿。 “明天我再来看你啊!”林思申拍了拍那石膏。 陈璠迅速扭曲了一张脸,一副疼痛难忍的表情,嘴巴张成了个圆,却不发出声音。 “别装了,我真走了啊,上课快迟到了。”林思申知道自己的力度,懒得再理床上的人,快步走向了门口。 “嘿!小申……”身后,陈璠喊了他一声。 “干嘛?”林思申转过身,装出不耐烦的样子。 “没,没什么,路上小心点啊。”陈璠弯了弯嘴角,朝他甩了甩手。那眼中分明是并不掩饰的感激,林思申心里微微一热,再迈开步子时,只觉得踏实又满足。 回到学校,下午的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好在刚打铃几分钟,又好在是李清海的课,所以林思申并没受到什么阻碍便进了教室。他想,下一次他应该一路小跑才行,赶上前一班车回来的话,下午的课就绝不会迟到了。 刘堃告诉他中午强磊来找过他,见他不在还给他留了张字条。林思申接过那字条,只见上面的字大且有力,“下午放学操场上见!” 林思申只觉得头嗡地大了一下,这人还真是能自作主张,自己每天放学都是撒腿就跑的,因为不赶在下班高峰期之前乘上公车,那回家的路就会变得很煎熬。 所以,谁有空跟他操场上见……林思申顺手把那纸条搂成了一团扔进了课桌里。 接下来的几天,林思申觉得自己忙得像被人狠狠抽着转的陀螺,怎么都停不下来。 早上一大早起床,偷偷地往书包里塞水果,上午上完课便奔到食堂打上好几个菜打包外带,然后冲到医院在陈璠还没吃完饭前和他一起“完成任务”,没坐几分钟又得赶着回学校以免下午上课迟到,然后晚上乘公车回家,做作业看书到半夜,如此循环。 林思申的妈不知道自己儿子这么频繁地跑去“探望”陈璠,还当他念书念得忘了旧友,一日还专门炖了一煲猪脚汤让林思申带给陈璠。 林思申接了汤,忽然觉得自己的妈可爱极了,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在她身上闪闪发亮。只是他提着汤走进病房时,才忽然想起,陈璠住院几天来,那位重要的女性似乎从未出现过。 当天临走,忍了很久的林思申终于开口问了出来。 “我怎么每次来都碰不到王同学啊,她来看过你吗?”话一出口,林思申觉得自己实在是问得不高明,尽管,这已经是他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出口的话。 果然,陈璠笑道,“原来你每天来我这儿,不是为了看我的啊?” 林思申气结,索性提了空保温杯直接走人。 不过陈璠到底是伸长手拉住了他,“开个玩笑,知道你关心哥的终身大事。王同学她倒真是没来过,因为我没告诉她这破事儿。” 你不告诉她,难道她也不问?林思申腹诽着。 “上高中后,她挺拼的,和她爸关系那么不好,还不是住到他那边去了,周末才回橡胶厂。所以,我这点事也不想专门去告诉她,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再说反正没几天就出院了。”陈璠继续道,已经收起了之前玩笑的表情。 “你们这朋友谈的……”林思申冷哼了一声。 那一整个下午,林思申心情都不好。 原因当然是陈璠,他和陈璠间很少谈到王鹦枝,要不是这几天他实在好奇王鹦枝有没有来过医院,他是绝对不会在陈璠面前提她的。可是,毫无意外地,只要提到她,林思申就会被郁闷到。 陈璠说到王鹦枝时的表情,他说的那些足够“体谅”她的话,无不令林思申羡慕嫉妒以及,灰心。又或者,他自己也从未抱过期望,所以心灰着灰着早已习惯。 不过这一次,他多少为陈璠不平。那么认真的男孩,那么无所谓的女孩……如果自己对陈璠没有其他的想法,作为朋友,他一定会提醒陈璠吧。 只是,如今,他没那立场。 下午的第二节课是体育课,班上也不知是哪个男生惹怒了体育老师,那老师让他们全体男生围着操场跑了半节课,说是为了准备一千米考试。 于是,林思申就跟着大家慢慢吞吞地在操场上绕圈,一圈又一圈地跑下来,脑子里来来去去地也就陈璠那么点“破事儿”。 跟大家一块跑的时候没感觉,可跑完之后他才发现着实累的够呛,贴身的棉毛衣裤已经快被汗水印湿了。 下课时,一帮男生纷纷挤到学校小卖部去买饮料,林思申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钱,最终还是决定放弃。几日来在食堂多打的菜已经让他这个月买磁带的钱泡汤了,再去买可乐,明天他的午饭钱就该不够了。 林思申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将目光从小卖部移开,终于还是转过身,决定回教室喝白开水。 就在这时,有人喊着他的名字奔了过来。 林思申刚迈开的步子被迫停了下来,只见那个叫强磊的手里捧了罐可乐、外套搭在肩上、满头大汗地站在他面前,正朝他笑着。 24. “找你真不容易啊!”强磊握着可乐罐的手在满是汗水的额头上拭了一下,那温热的汗气碰上空气里的寒气和可乐罐散发出的冷气迅速结成了水蒸汽,令他额头上跟冒着烟似的。 只听喘着气的男孩又道,“前几天中午你都不在,下了课也没人影,本来还想再找你念几遍稿子,结果后来我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已经比赛了吗?”林思申想起多日来自己忙着去探望陈璠,早把这位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心里多少有点内疚。而此时,看着眼前这个显然是运动过后一身热气的男孩,他总觉得这画面是那样的似曾相似。 “昨天比的,可惜,没给学校和你争口气,只拿了二等奖。”强磊说着,和林思申一起并肩往教学楼里走,林思申这时才发现,这人比他高出半个头,和陈璠应该身高一样。 “很不错了,英语老师们一定很开心。”林思申笑了笑,他本来想说“我去还不一定能拿到呢”,但又觉得那样太妄自菲薄,虽然他认可了强磊的发音,但可并不承认自己真的比他差。 不过,强磊也并不以为意,很快放下了这个话题,又问林思申道,“你刚刚在干嘛呢,跑步还是梦游啊,喊了你几次都没听到。” “你喊我了吗?”林思申皱起眉。 “你们班跑步,我们班男生就在中间操场上打篮球,本来还想在你面前展露一下我的高超球技呢,我可是我们班中锋!”强磊挺得意地说,手中的可乐又被喝了一大口,那样子,和刘堃口中的“有心计”完全不沾边。 “那你该喊女生才对。”林思申脱口而出,心情被身边的男生带得似乎也好了起来。 强磊并不反驳,跟着笑了两声,见林思申也是满脸冒着热气,于是径自把手中的可乐递到他面前,“刚刚小卖部人太多不愿去挤吧,要不要来两口?” 林思申被伸到眼前的可乐弄得愣了一愣,他没想到强磊竟然这么……随性,毕竟,自己和他并不熟。口对口的就这么接触容器,以前他只和陈璠做过。 想到陈璠,林思申又不禁心下唏嘘,那人以前最爱可乐,而且喜欢喝甜不拉几的百事,不爱喝可口,喝了几口会突然想起他来,把罐子凑到他嘴边,不过,不会问他“要不要来一口”,而是直接等着他喝下去,然后再拿回去,仰头咕噜几口解决。 那时候那人做什么都有种快意恩仇的感觉。 可惜,他现在不喝可乐,改喝浓茶了…… 一个小小的走神,林思申很快恢复过来。懒得忸怩,他索性接过了强磊手中的可乐,也不准备跟他客气,他甚至没有仰着头隔空那样喝,而是直接灌了几口下去。冰冷的液体通过口腔流经食道,与体内温热的五脏相触,那强烈的刺激令林思申浑身隐隐一颤,有种通体舒畅的感觉。 如果是陈璠的可乐,他一定全喝光! 林思申这么想着,到底还是把剩下的可乐还给了强磊。 不过,下一秒,身边的人接过可乐,竟然也一仰头,直接喝了个干净。 强磊仰头的当口,林思申有一瞬间的怔忪,那人的喉结在修长的颈部曲线中浅浅滑动了几下,连带着皮肤里散发出的氤氲热气,竟然有种诱惑的味道…… 强磊喝完,拿下瓶子冲林思申笑道,“运动完后就该喝冰可乐!” “嗯,不过你还是趁早穿上衣服吧,不然会很容易感冒。”林思申把内心杂念默默清了个干净,脸上一派清清淡淡。 “好,听你的!”强磊说着,将肩头的衣服甩了下来,潇洒地套在了身上,路过的两个女生回过头来看了看他。 林思申此时其实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因为那红色的大衣竟然真的和陈璠的款式一模一样。 两人在走到南北厢分叉口时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强磊手中的可乐罐已经被捏变了形,正要开口似乎想说什么结束语。 不过,林思申在他开口前,忽然先问向了他。 “二等奖的奖品是什么?” “啊?”强磊有些错愕,没料到林思申问的竟是这个。 “也是奖金吗?”林思申又道,无论如何,得求证一下当初辛苦奔着的是不是真有那么个头。 “什么奖金?就是支钢笔而已。”强磊笑了起来,看向林思申的眼里带了些玩味。 “钢笔而已……”林思申点了点头,心里顿时觉得平衡了不少,平衡是因为这答案防止了本来可能到来的更大的失落——差点就白忙活了一场。 于是,一个笑慢慢在他脸上漾开来,再看向强磊时他觉得眼前的人都可爱了不少。 何必为了一支笔去跟他去计较。 “这奖品不错,你好好用着啊!”转身前,林思申友好地拍了拍强磊的肩。 独自往自己的班级里走的时候,林思申觉得他好像忽然又悟出了一个道理——太过执着没意思,因为执着的尽头未必是你想要的。也许陈璠就是那支笔吧,他介意的在乎不过是爱情这场比赛中的所谓“公平”,而到最后,他以为的不公平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不过是付之一笑的释然吧。 林思申于是相信,自己总会有对陈璠释然的那一天。 此时,林思申预支了那一笑,对自己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过,少年微笑的背后,却并未听到有人也带着笑意说了声,“林思申,你还真有意思……” 接下来的日子,林思申的生活随着陈璠的出院和期末考试的到来又恢复了从前的节奏,确切地说,是更加忙碌了起来。 期中考试第四名的成绩让林思申的父母对儿子的信心大大恢复,而在激励儿子发奋这件事情上,两人的做法又有不同。林思申的妈是每天为儿子加餐加营养,一天八小时的班恨不得晚去早回各半小时,一颗心全扑在了怎么照顾好儿子身上。自从林思申上高中以来,她就戒了电视和麻将,当然戒麻将和少了陈璠妈妈这个牌搭子有关,但她钟爱的电视只要林思申在家便再也没开过。纵使付出至此,对于儿子,她仍是心怀愧疚的。 “如果咱们家条件好点,该给你去市里租套房子呢,像王鹦枝她现在都住她爷爷奶奶那边,省了多少两头奔波的时间啊,这些时间你要是用来看书该多好,体力上也没那么辛苦。高三吧,高三妈妈请长假,专门给你在学校旁租个房子……” 这话林思申听了只是笑笑,他不愿去反驳母亲,事实上他觉得路上那来回两个小时的车程对他来说是最好不过的放松。他可以把要想的事和人,在这时伴着音乐想个尽情,回到家坐在书桌前,就只剩了干干净净认真看书的心。 林思申父亲的方法并不像妻子那样外露,他走内敛路线。林思申高中后,他把家里的大部分积蓄入伙了车队里几个人合办的物流公司,于是平时除了跑橡胶厂的业务,他也私下跑物流公司的活。这么做的结果是林思申平日见到父亲的机会更加少了,以前是一周能见个两三天,现在变成了一个月能见两三天。 父亲从来都不会在林思申面前抱怨辛苦或希望他好好学习,但这些话不说比说出来更让林思申感受深刻。遇到父亲难得在家的日子,一家三口围坐着吃饭,林思申看着身边像大山一样的男人专注地吃饭并夸他妈妈的饭菜做得可口时,心里就会涌起不能言说的异样情绪。然后,那情绪令他不得不迅速地吃好饭,坐到书桌前去用功。如果当时他手边拿到的是一本数学习题精编,他会恨不得一晚上就做完它。 林思申就这样保持着亢奋的学习状态,一直到了将要考试的前一天。 这天李清海向他们公布了每个人的考场安排,林思申这才知道,原来依照二中的传统,期末考试的考场是依据期中考试的年级排名顺编的,三十人一个考场,名次越好的考场越前。李清海念到林思申的考场号时,向他鼓励地笑了笑——他是第二考场的二十四号。 林思申把那两个号码默默记在心中,只感觉又兴奋又紧张。 这天,他特地留下来把上课时没弄懂的两道物理题又重做了一遍,离开时还专门跑去第二考场熟悉了场地。走出校门时,他想,要是下一次的考场可以再往前挪一个就好了,在二中,如果能一直保持第一考场的话,进一流重点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吧…… 正想着,忽然耳边一声尖锐的喇叭声响了起来,埋头赶路的林思申吓了一跳。停下来一看,某个他一直在寻找却从未在眼前出现的车牌号霍然呈现,XX08642。 还来不及惊讶,车窗里陈璠的大脑袋已经伸了出来,冲他喊,“小子,走路只看路啊!” 25. 看到陈璠,林思申眼前有种豁然一亮的感觉。 那是种奇怪的感觉,他本来不该属于这里,但他出现时你却觉得周围一切都再合衬不过,那辆黄白相间的出租车都显得夺目起来。 “你的腿就能开车了啊?没问题吧?”林思申开口,说了句和情绪并不怎么相关的话。 “我又没残废,为什么不能开车,踩踩刹车离合器完全没问题。上来!”陈璠说着,已经打开了副驾驶的门,示意林思申上去。 林思申上了车,奇怪着这天非节非假,陈璠怎么有这好心情来学校接他,正要开口问,便听陈璠道,“被大小姐放鸽子了,今天咱哥俩出去搓一顿!” “我说呢,你今天这么有空。”林思申索然在心底叹了口气,有那么一刻,他想拒绝,心里把想和陈璠在一起的冲动和想要回家再好好翻翻书准备明天考试的渴望默默权衡了一遍,终于,短暂犹豫后,他选择了前者。 夜色在车子行驶于街头时渐渐降临,下班的人流慢慢多了起来,陈璠开得不快,林思申靠着窗口,那些骑着自行车赶路回家的人几乎挨着他手臂擦过。A城实在是座不大的城市,连道路都显得那样狭窄。 “晚些回去,你妈不会担心吧?”陈璠在一边问。 “不要太晚就行,她知道我明天要考试,可能会在学校待得晚点。”林思申回答。其实,即使妈妈真的担心,也改变不了他此刻的决定了。对于陈璠,他一向不知该怎么去拒绝,这是当初他确定自己真的喜欢这人的原因之一。而至于母亲,回去后他自然会加倍安抚。 “嗯,你妈还是把你当小孩。”陈璠说着,伸过右手来捣了捣林思申的头发。 林思申懒得跟他计较。 车子并没有在路上开太久,陈璠将车开到了邻近二中的一个小广场上,那广场算是A城的中心,广场后的小街是A城著名的小夜市,傍晚时分已经很是热闹,各色摊头摆了一路。陈璠在街口停了车,示意林思申今天的晚饭他们就在这儿解决了。 林思申于是安心不少,原本他还担心陈璠现在这么拮据还请他吃大餐之类,此时他放眼望去,整条街上除了路边摊外根本没有像样的饭馆。 那待会儿也不用跟他装饱了,林思申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偷偷想。 “有时候晚上送了客人正好经过这儿,我就会停下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这里的炒饭炒面都很好吃!”陈璠拔下车钥匙,拉着林思申往前面冒着热气的摊头走去。 扑鼻而来全是油烟的香气,原本阴冷的冬天在这小街有了热火朝天的景象,林思申只觉得肚里的馋虫已经被勾了出来。而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陈璠此时拉着他的手腕,像牵手的恋人一样牵着他。于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林思申觉得自己完全不用担心或费脑筋,只要安心跟着身前的人走就一切OK。 陈璠也显出一副对这里很是熟稔的样子,先在卖羊肉串的烤炉前停了几秒,冲那带着瓜皮帽但又显然是本地人的大爷喊了声,“十串羊肉十串牛肉再加两串鸡心!” “要的了那么多么?”林思申扯了扯他的手。 “你不吃我还要吃呢!”陈璠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 林思申无奈,又继续跟着陈璠朝前走了几米,最后在一个木制的小推车旁停了下来,只听陈璠对小车后面的人说了声,“来一份鱼香肉丝,香菇菜心,再加两份蛋炒饭。” “好的。”那边传来细细一声回答,林思申才发现老板原来是个小姑娘,看上去也就和他们一般年纪。 “盯着人家看干嘛?挺漂亮的吧?” 陈璠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那一脸的坏笑让林思申忽然觉得时间好像又回到了他们初中时——某天这人和大头几个讨论班上哪个女生的胸部发育得比较壮观时,也曾这样对自己笑。只是,那时候的陈璠还是个无忧无虑只知四处疯玩的傻小子…… “我没你那么色,看人家好看才在这儿吃的吧?”林思申拖过凳子在小车边坐下,这才发现小车虽小,可能摆下的东西着实不少,一口铁锅两口煮锅,另一侧是炒面河粉饺子馄饨还有三四个炒菜的拼盘,那车子下面放着的,想来是各色食材了。 “好看是不错,不过人家小女孩很能干的,”陈璠也在林思申身边坐下,在小姑娘转身炒菜的当口压低声音道,“平时她和她弟两个人顾生意呢,她弟看着才十岁左右吧,没读书。挺可怜的……” “嗯。”林思申撞了撞陈璠,示意他停下,因为女孩正转过身来问他们要不要辣。 陈璠抬起头来,爽快地喊了声,“不要!这位从小就不吃辣!” 路灯并不算太明亮的光此时正好打在陈璠仰起的脸上,林思申想,本性大概是一个人永远也不会变的特质,就像陈璠,他永远是那么的善良和仗义。 那顿饭林思申吃得无比的香,不知是小姑娘的手艺实在了得还是因为受到身边陈璠吃饭时狼吞虎咽样子的影响,他竟然把自己的那份蛋炒饭也吃得精光,连带着那些羊肉牛肉的,到最后他的面前已经堆了一堆竹签。 “以后等哥有钱了,一定请你吃餐好的,”陈璠看着满嘴泛油光的林思申不禁漾开了笑脸,“请你吃饭真他妈有成就感!” “行,等你有钱了,我天天跟你蹭饭!”林思申用手背擦了把嘴,眼里放着光。 肚子饱了,两人又在那小街上走了一遭,那实在是个热闹的小夜市,各色摊贩一应俱全,卖包卖玩具的,卖书卖皮带的,射击的套圈的,还有大声吆喝着卖手套围巾的……林思申虽然没有买东西的欲望,因为他的口袋里本来也没几个钱,但是跟身边的人并肩走在一起闲逛,那感觉已经足够他回味上好一阵子。 “咱们别太晚回去,等久了你妈真该担心了。”两人走回车子附近时,陈璠对林思申道。 “嗯,我明天还要期末考试呢。”林思申点了点头。 “我知道,那位就是因为要考试才放我鸽子的,还是兄弟好,哥苦闷的时候舍己作陪,”陈璠说着,忽然用手指了指林思申,“不过,你到时候没考好可别赖我啊!” 林思申一把将那食指挥开,“听过大考大玩,小考小玩吗?” “听过,不考不玩,对吧——”陈璠拖长了声音,但转而又叹了口气,“反正啊,我这辈子是再也不用考试了。” 陈璠的话让林思申有些不是滋味,正想着要怎么去安慰他的时候,这人的目光却被不远处的一个玩具摊吸引了去。 林思申跟过去时,他已经蹲在了地上,径直拿起了一个笑得正欢的不倒翁。 “这是笑佛,能带来好运气的,送人自用都行!”生意人立刻看到商机,眉眼都笑眯了。 “多少钱?”陈璠边问边把那金色的笑佛放回地上,然后很孩子气地戳了戳笑佛的肚子,小玩意儿被弄得一歪一歪,却更加“哈哈哈”地笑个不停起来。 “十块,最低了,不跟你讲价。”小贩将价咬得死死的。 林思申别过头去,他预感陈璠大概是想给王鹦枝买东西,那笑佛胖胖实实的,女孩看了大概会觉得可爱吧。林思申不得不强迫自己看向别处,仿佛这样就可以当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就像刚才陈璠提到王鹦枝,只要他不接话,便可以当陈璠没说过一样。 “嘿,给你!” 林思申的目光才游移到不远处陈璠的车牌号上时,身边的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之前那个笑佛已经被装进盒子伸到了他的鼻梁底下。 “给我?”林思申意外地看向陈璠。 “保佑你明天考个好成绩啊!”陈璠笑着又将那盒子朝林思申推了推,让他拿着。 “没事干嘛送礼物,浪费钱……”林思申接过了盒子,嘴里嘟哝。其实,他心里无比欣喜,他原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比如陈璠拿着笑佛问他,“你说这玩意儿王同学不会嫌吵吧?” “你这么说就不懂事了啊,”陈璠挑了挑眉,“刚刚我掏钱时你怎么不阻止?给你你就拿着,你不觉得这东西挺好玩的吗,没事放书桌上,看书累了就摇会儿。” 见陈璠说得认真,林思申也不跟他假客气了,把那装笑佛的盒子拽在了胸前,脑中已经帮它在书桌上找好了位置。 “谢谢啊!”最后,他心情很好地对陈璠道。 “不谢,谁让你在哥住院时那么够哥儿们呢!”陈璠也挺开心,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看着林思申默默在心里道。 这天晚上林思申回到家,跟他妈坦白了晚归的原因。令人愉快的是母亲并没有太责怪他,只叮嘱了几句以后路边摊的东西要少吃。 于是这晚林思申入睡前的心情特别的好,他把陈璠送他的笑佛放在了台灯的正下方,关了灯躺在床上都能隐约看见那笑佛胖葫芦一般的轮廓。 林思申又将整个晚上在陈璠身边的感觉回味了一番,耳机里轻柔响起的正好是一首应景的歌,两个男生在温柔吟唱“坐在你的身边是种满足的体验,看你看的画面,过你过的时间……” 第二天,林思申五点一到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安全起见,他觉得还是有必要把书上的重点再翻一翻。当然,在这之前,他忍不住用手拨了拨那台灯下的笑佛。 笑声带来的愉悦一直延续到了林思申走进考场。 当他刚刚在教室靠窗的一侧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时,门口进来的人让他不由抬起了眼睛——王鹦枝竟然也在这个考场。而且,她坐在了教室靠门的一侧,名次显然比他靠前许多。 林思申正想在心里默默叹口气,他前座的人却在此时也入了座,看清此人是谁时,他不得不把心里的那口气再加重了一些。 原本还为自己的名次窃喜过,没想到,连强磊都坐在他前面…… 26. 强磊是在老师让大家把书包都放到讲台上时,从讲台往回走的路上才看到林思申的。 他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欣喜,可惜刚开口只喊了“林思申”三个字,开考铃声便响了起来。监考老师在讲台前催促,“请大家赶紧坐好,要发卷子了,第二考场的同学,不要让老师多说……” 强磊无奈,只得对林思申吐了吐舌头。 林思申笑了笑,心里对这人的印象多少有了加分——不管是不是高干子弟,毕竟人家的成绩在那里摆着。 第一堂考的是语文。 文科一向不是林思申的强项,光看到最后那道作文题就够他头疼上整堂考试,这次的题目是:假如记忆可以移除。 假如记忆可以移除,他大概最希望移走的就是关于陈璠的记忆吧,不需要全部,只要移走那些奇怪的梦就好了……当然,在试卷上他可不敢写这些,他写的是希望移除中国近代史上那些受压迫受侵略的苦难记忆,让民族的灵魂里不要有那些沧桑——他一向是个按部就班的学生,但凡能猜到老师们想要的答案,他便不会逾矩半步。 考完语文,试卷一传好,前面的强磊便回过头来,问他,“考得怎么样?” “一般吧,对语文没什么感觉。”林思申实话实说。 “作文题太奇怪了,竟然不是材料议论文,真不知道是哪个老师出的!”他们的旁边,一个戴着眼镜不知是哪个班的男生插进话来。 “不是议论文吗?我把它当议论文来写的,”强磊朝那人笑笑,很快转过头来又问林思申,“你写的什么?” “胡乱写了些,忘记苦难历史之类的。”林思申也不知道自己写的那些算不算议论文。 “有深度!”强磊赞赏地点了点头,“看来我写偏题了,我还以为是驳论文呢。” “驳论文?”林思申疑惑。 “呵呵,我写的是记忆无论好坏都是经历,如果可以移除便移除,对事对人都是不负责任的……唉,这次语文看来考砸了。”强磊遗憾地说着,可脸上却并没有丧气的表情。 “你这样写角度很独特啊,说不定能得高分呢!”一旁的眼镜男再次插话,不过这次强磊没再理他,只是拿起了自己已经理好的书包,对身后的林思申笑了笑,说了声,“下午见!” 看着强磊潇洒地转身离开,林思申忽然觉得,这人和自己果然是不一样的人。 当他再抬头时,目光下意识地向王鹦枝坐的地方望去,只见那女孩也尚未离开,正坐在座位上翻课本,大概是有什么答案不确定,考后还不忘求证。 林思申加快了手上收拾书包的动作,不希望等会儿离开时和她照面。 下午考数学,强磊比起上午时来得早了许多。 淡淡定定地坐下后,他回过头来向林思申借橡皮。 林思申打开文具盒,有那么一丝地犹豫,不是因为他不想借,而是因为他的橡皮其实用得只剩了圆圆一小块,要分割起来还真有些不方便。 “你的文具盒真有个性!”强磊的注意力却并没有放在林思申手中刚刚拿出来的橡皮上,而是对他放在桌上的文具盒产生了兴趣。 林思申不得不尴尬地笑了笑,他那文具盒的确是个性了些,扁扁长长的形状并没什么特别,但是上面锈迹斑斑,已经几乎连表面的图案都辨认不清了——他从小学用到现在的。 以前陈璠曾无数次扬言要扔了他这古董文具,不过他像是被陈璠逗得起了劲,硬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把这文具盒用到寿终正寝。 强磊并不客气,趁林思申用小刀切橡皮时拿起了桌上的笔盒,径自打开。 “你太有腔调了,用这样的笔盒,装这样的笔。” 强磊说着,已经从那笔盒里把一支黑色金边的钢笔拿了出来。 林思申见状,手上正切着橡皮的小刀差点没切到自己的指头,他几乎条件反射地伸手抢过了那笔,但又在拿回笔的瞬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似乎太过激烈了。尽管,那笔他的确很宝贝,平时都舍不得用,如果不是因为这天是期末考试,他大概不会把它从抽屉里拿出来。 “我爸刚送我的……只是新而已,并不贵重。”林思申不得不解释道。心里默默对忽然升格做了自己爸爸的某人不忿起来,只怪他送的这笔太过招摇。 “你爸很有品味,这笔不错。”强磊似乎看出林思申的介意,于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然后将笔和笔盒放下,自然地拿起桌上林思申已经切好的橡皮,在手中挥了挥,道了声谢谢。 林思申暗暗松了口气,但转念又对自己的紧张觉得无奈。 强磊人挺随和的,跟自己又不熟,何必扯个慌急于掩饰呢……林思申觉得,自己往后还需修炼,跟陈璠有关的那些秘密,如果自己不说,谁还能猜到不成? 三天的期末考试转眼间便过去,最后一天的最后一堂考的是化学。 这次的化学题出得异常的难,最后两道大题林思申都有种拿不准的感觉。因为偏好物理,所以对化学他一向不够重视,他甚至觉得化学和文科差不多,只要背好周期表和方程式,所有题目便都可以解出来。 也因为这两道大题,考试的最后半个钟头显得异常难熬。偏偏天空中此时飘起了雪,考场上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有那么一瞬间的小骚动,尽管被监考老师及时制止,但大家还是都忍不住默默去看几眼窗外的景象,因为在A城,下雪并不常见。 林思申被最后两题弄得头昏脑胀时也不由自主地去瞟了瞟窗外的雪景,只是,当目光经过窗口的王鹦枝时,他还是放弃地又低下了头。扎着马尾的美丽的长发女孩,和飘洒的雪花相互映衬,连背影都显得温柔如水,如果是那谁看到这画面说不定又会不觉陶醉了吧。温柔如水,那是女孩才有的特质,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拥有,林思申沮丧地想着,终于还是低下了头,继续去做那两道难解的计算题。 铃声响起,林思申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将卷子传给前面的强磊时,他都能感觉自己脸上因为紧张而发着热。 “不知道下次我们还能不能在一个考场。”强磊却似乎心情很好,看向林思申的眼里一派轻松。 考完了的确应该放松,林思申不由伸展了手臂,长长吐出一口气,学着武侠剧里的台词应付眼前人道,“有缘自会再见。” “再见是一定的,希望我们真的有缘。”强磊说着,将书包甩在身后朝林思申挥了挥手。 他的最后那句话说得太过暧昧,让林思申不禁心里一惊,只是,再想求证时,对方已经转身离开。 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林思申笑了笑,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如果强磊真的和他是同类,他也绝不会因此而在对方面前暴露。 走出教学楼时,林思申才发现雪已经下得很大了,那大片大片的雪花被风吹着急急落下,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沫。从学校走到车站大概需要一刻钟的时间,林思申预计着如果冒雪前行的话,到车站前自己的衣服会不会被这场雪给打湿。 正犹豫着,身边忽然有一把格子图案的雨伞打了开来,那伞慢慢地被撑起,竟然遮过了他的头顶。 “我今天回厂里,如果你没带伞的话,一起吧。” 说话的人是王鹦枝,她与林思申并肩站着,戴着厚实羊毛手套的手牢牢握住了那把格子伞。 林思申置身伞下,一时竟想不出推脱的理由,尽管他并不想和这女孩一起共伞。 “五点一到,人会很多。”王鹦枝已经向前走了一步。 林思申无奈,终于也跟了上去。不过,他抢过了王鹦枝的伞,毕竟,不能让女生帮他撑。 王鹦枝挺顺从地把伞让给了他,不过看见他那没戴手套的手时,忍不住说了句,“这么冷你不戴手套吗?” “我从来不习惯戴手套,而且,男生的手没你们女生那么金贵。”林思申握着伞的手紧了紧,事实上,他已经有些后悔自己的这个坏习惯了。 “我是因为要弹琴,否则,我也不爱戴手套。”王鹦枝说着,竟直接将手套摘了下来,双手在林思申面前孩子气地撑开并晃了晃。 “你还是戴上吧。”林思申对女孩的这一举动感到无语,只能勉强说了这么句。王鹦枝倒也听话,很快便又将手套戴了回去。 那雨伞并不大,要为两个人遮住风雪着实有些困难。林思申毕竟是借了别人的光,于是竭力将伞往王鹦枝的一边推,相比之下王鹦枝倒显得大方许多,她略略挨着林思申近了些,这样两人便正好都被罩在了伞下。 尽管与王鹦枝初中同过班,但两人之间这么近的距离相处却还是头一次。其实对于林思申来说,这也是他第一次和女生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他局促得不行,只希望车站能够越快到越好。他们两人靠得那样近,以致他不得不看到身边女孩的侧脸,鼻子的线条,睫毛的长度,鬓角的几绺乱发,她低着头,显得……竟有些娇羞。 再不会有人比林思申此时的心情更复杂。 他直觉女孩的羞涩来源于他,即使她平时是个那样好强的人,而在他眼里,她却是——情敌。有那么一刻,林思申的心里甚至升起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如果他此刻搂住这女孩,对她说跟陈璠分手吧,那样,自己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忍受陈璠有女朋友这件破事的折磨…… 当然,这些终究只是林思申心底不足为道的杂念,之后他们不过就这样沉默无言地走到了车站,上了车后各自坐上了车厢两端不同的空位。当车到达橡胶厂时,雪已经停了。他们之间的这次接触,尽管距离近得叫人有些尴尬,但也只是止于共伞这样一件平常的事而已。 最后的最后,在车站下车时,两人分开前,林思申不得不主动对王鹦枝道了声谢谢。而王鹦枝也没话找话似地问了他一句,高二分科选理科吗? 林思申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然后在王鹦枝转身后,撒腿便跑向了自己的家。 27. 这次期末考试的成绩对林思申来说有些出乎意料,他竟然前进了一名,考了全班第三。林思申的妈于是开心得不行,又找回了儿子曾经在橡胶厂子弟中学考第一时的辉煌感觉,逢人便喜笑颜开,仿佛自费什么的只变成了一段小插曲,家长会上,那位年轻的班主任对儿子的表扬让她坚信,重回上海的梦想现在对她来说,只是时间问题。 农历新年很快到来,这一年林思申的爸爸和别人合开的物流公司也赚了些钱,物质和精神上的双丰收令女主人在准备除夕大餐时异常愉悦,她甚至给林思申包了一个三百六十元的红包作为压岁钱,说是讨个好口彩,希望他新的一年里六六大顺。 丈夫在一旁吃味,指责妻子对自己从不曾这样大方,而且六六大顺这样的口彩应该给他这种常常在路上跑的人才对。 林思申接过那厚厚实实的红包,猜想必定是妈妈将钞票换成了一张张崭新的十元,他心里一阵感动,要知道,这样的大手笔对一向克俭的母亲来说确实难得,可见她在自己身上寄于了多大的希望。 那晚,林思申家的饭桌上摆了许多上海风味的菜品,梅干菜扣肉、红烧熏鱼、桂花糖藕、玫瑰汤团、八宝饭,还有他妈不久前才学来的三黄鸡、马兰头香干。林妈妈不住地往儿子的碗里夹菜,说的最多的话便是希望他好好学习,两年后考回上海去。她甚至开始问儿子觉得上海的哪所大学比较好,什么专业比较感兴趣。 林思申只得胡乱答了句同济的建筑或是交大的机械。女人听后更加愉快起来,已经开始爬上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其实,林思申内心是矛盾的。他根本没有想到太远后的未来,关于大学到底是考本地还是上海,他始终是犹豫的。 如果真的如母亲的愿去了上海,那么他和陈璠的分别可就不是四五年那么简单。林思申不确定到时自己是不是还有心力去对抗母亲,因为他觉得这痛苦难熬的暗恋连他自己都快支持不住,想要逃走。而如果他真的要去上海,那么和陈璠像现在这样能够想见就见的日子不过剩下短短两年。 要知道,他和陈璠从出生起便是邻居,从未分开。 想到这里,林思申不禁有些黯然。那黯然令他的心情忽然低落了下去,低落得即使电视上的春晚再热闹再喜庆也不能挽回半分。 陈璠的电话是在王菲和那英牵着手唱“相约九八”时打来的,此前,林思申已经帮父母接了好几个拜年电话,所以当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是陈璠的声音时,意外得差点叫了出来。 “奇怪个什么劲儿,我不能给你打电话吗?”电话里,陈璠的声音是笑着的,不过背景音却似乎很安静。林思申知道陈璠的车就在楼下,所以他一定也在家里。 “没看春晚吗?怎么学起中年人打拜年电话来了?”林思申提高了些声音,因为电视里的音乐实在很吵,但他不好意思扫父母的幸让他们把音量调小。 “春晚有什么好看的,年年都一样。你在陪你爸妈看吗?” “嗯,是啊……”林思申应到,想起了这是陈璠父亲因为服刑而不在家过的第一个年,心里已经猜到陈璠家此刻可能有的冷清,于是他有些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了。 “行,那你看吧,我就赶个时髦给你电话拜个年,新年快乐啊!”陈璠说着,似乎准备挂电话。 “诶——”林思申喊了声,那人的声音并未显出落寂,倒让他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了,不过,他毕竟不想这么快就挂了电话,于是,想了想,终于道,“阿姨呢?她不在吗?你也帮我跟她说声新年好。” “小孩真懂事啊,怪不得我妈总夸你呢。她最近有点感冒,早早上床歇着了,你的话我明早帮你带到。好了,为了不妨碍别人的问候电话打进来,我挂了啊!” 林思申还想再说什么,那边陈璠已经嘟地收了线。 王菲的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唱完了,电视上换了几个笑星在演小品。将近十点时,楼道里开始有噼噼啪啪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林思申的父母终于熬不住,例行公事地也放了一挂“关门炮”便进了房间睡觉。 林思申一人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只觉得这年的春晚看得实在味同嚼蜡,倒不是因为节目有多么地差劲,而是因为陈璠的那通电话让他再没了欣赏的心思。 那人是不是过得很凄凉,除夕夜他们家做了几个菜,后来他是不是又接着翻着电话本一个一个给熟的不熟的朋友打电话,是不是仍然笑着跟别人说新年好……这些问题充满了林思申的整个脑子,让他再没了心情做其他任何事,包括睡觉。 终于,在又一封爆竹响过之后,林思申从客厅的衣架上拿下了自己的大衣,把自己包了个严实,然后蹑手蹑脚地开门奔下了楼。 他才在陈璠家门口敲了一下门,陈璠却几乎同时将门打开。 “你这速度也太快了吧?”林思申在门口惊道,几乎以为这人就站在门口等着人来敲门了。 陈璠看到门外的人,眼中也同样的惊讶,“你这大半夜的是来给我拜年啊?吓我一跳!” 林思申这才发现,陈璠也大衣扣好穿得严实,似乎是要出门的样子,于是他问,“你……要出门?” “没、没啊,只是锁大门而已,正好就看你杵在这儿了。”陈璠说着,晃了晃手里的钥匙。 “要不要一块儿出去玩?!”懒得去理陈璠的鬼话,林思申一把将连鞋都穿好了的陈璠拽了出来,心里只庆幸着幸亏自己来的正好,不然等这人出了门自己就只有白跑一趟了。 “真没看出来,你玩心这么重!行,哥陪你!” 陈璠这次表现得出乎意料的皮薄,竟搞得好像自己成了舍命陪君子的人。 不过,两人一起风风火火跑下楼时,林思申能明显地感到,陈璠有种将要释放的愉悦。 这是林思申有生以来第一次除夕夜还在街上游荡,他不知道除夕是不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但现在,他确定除夕夜必定是街头一年中最冷清的一夜。 而且,冷清得诡异。明明四周都是热闹的爆竹声,可街上却除了路灯,再看不到一个人或一辆车。林思申就这样和陈璠走在街头,冷得抖抖索索,没有前进的方向。 “我们去哪儿啊?”林思申问陈璠。一开始,他只是想着要陪着陈璠,免得他大过年的孤单伤感,可真正冲动地从家里跑了出来,现在却又在橡胶厂冰冷的街头茫然了。 虽然,他并不后悔。 “我也不知道……你冷吗,要不咱们回去吧。”陈璠也有些沮丧,他显然也没有想好能去的地方。 “我不冷,你刚才出门是准备去哪儿?”林思申问陈璠。 “谁说我刚才要出门了?”陈璠仍是嘴硬。 “你不会是要去找王鹦枝吧?”林思申忽然道,但很快他也否定了自己,黎美君把女儿看得那么严,陈璠怎么可能顶风作案。 “找她干嘛?她都跟她妈回上海过年了……”陈璠往手上哈了口气,脚步却依然没有停,“操,我们怎么忘了把车开出来!” “你就是开去市里,街上也不会有几家开门的店吧。”林思申搓了搓手,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地方冲口而出: “——去活动室!” “要不去活动室——” 陈璠口中的“活动室”三个字几乎和林思申的重合到了一起,两人一瞬间兴奋起来,陈璠眼里都放着光,一把将林思申揽了过去,“果然兄弟一心啊!” 活动室,其实是橡胶厂中学以前上室内体育课的一间大仓库,里面有乒乓球台,有羽毛球网,还有两个篮球架和其他一些运动器材。小学时有一年的暑假,林思申跟着陈璠曾偷偷摸到这儿,发现了后门一个可以翻窗进去的小通道,于是,后来每次放假他们都会来这里疯玩一会儿,竟一直都没被人发现。只是后来上了初中,尤其是初三,林思申被他妈看得紧,便再没怎么和陈璠来过。 此时两人喘着粗气,终于翻过小时候轻易就可以爬进爬出的小窗,忽然有了种时光飞逝的感觉。 “我觉得我要是再壮一点,这窗就不够我进了。”陈璠跳到地上后,没有马上去开灯,靠着墙在地上停了会儿,“如果那样的话,就得你先进来帮我开门,然后从正门请我进来——” “你就做梦吧!”黑灯瞎火地林思申瞪了地上的人一眼,摸着黑去寻找记忆里的大灯开关。 “你是瘦嘛!而且我估计你这辈子都胖不起来,心思全用在读书上了……”陈璠心情很好地嘀咕,也爬了起来帮林思申找开关。 “大过年的,你咒我读一辈子书干嘛?”林思申唾道,听见陈璠在自己身后跟了上来,然后,当他的手在墙上摸索着时,手背忽然感觉被一团温暖的东西罩住。 林思申当然知道那是陈璠的手,正因为知道,所以那一瞬间,他几乎有了触电的感觉——电流的酥麻从手背一直传递到了心口,他不自觉地猛地把手抽了回来,动作大得甩到了身边的人。 “你干嘛啊,是我呢!”陈璠大概是被抽疼了,不满地喊了声。 “哦……我以为是老鼠……”林思申胡乱应道。 “有老鼠悬空爬的吗?”陈璠说着,已经摸到了开关,啪地一声活动室里的灯便全都闪了开来。 林思申不由侧过了头,他担心自己发热的脸大概已经泛了红,被陈璠发现他会心虚。 谁知,陈璠却更加走近了一步,一把拉过了他的双手,“你这么冷的天还是不戴手套啊,大哥!我刚刚还没吓一跳呢,跟摸到了死人似的。” 陈璠把林思申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又是哈气又是搓揉,林思申那手被迫握成了拳,简直被当成了面团。 灯火通明却又安静异常的活动室里,看着眼前的陈璠那么专注地在帮他捂手,林思申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砰地几乎要跳出来。印象中,他已经很久没和陈璠有这么亲密的肢体接触了,此时陈璠手心温热的温度、口中湿热的气息那样毫无顾忌地朝他袭来,让他觉得自己的脸已经涨红得怕是成了熟透的番茄。 28. “好了,我只是手凉,人又不冷,别吹了……开这么亮的灯,不会被人发现吗?”林思申说着,默默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把陈璠的注意力引向了别处。 “放心吧,今天除夕呢,学校才不会有人,再说现在都这么晚了,就算有人值班估计也睡死了。”陈璠说着,顺手拍起了脚下的一个篮球,蹭蹭蹭三步把它送进了篮框。 林思申跑过去,抢下那球,也来了个定投,可惜,球没进。 在他投球的当口,陈璠已经脱下了身上的大衣,原地跳了跳便跑了过来,俨然已经进入了运动状态。 “来来,我们战两盘!”他对林思申道。 林思申并不答话,却拍牢了手上的球,他决定甩开之前的情绪,迎接陈璠的挑战。 时间仿佛回到了从前,两人在球框下肆意奔跑、抢攻、防守……林思申依稀记得那是在他还没有发现自己喜欢陈璠之前,那时,他的生活好像没有一点烦恼,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和陈璠一起打打篮球。 两人就这么不知打了多久,久到已经记不清比分,终于林思申在又被陈璠投进两分后,将那球一扔,举手投降。那进来之前还冰冷的双手,现在已经从手心冒出了汗来。 “看来你读了高中,球技还是没有长进啊!我倒是都好久没摸过球了。”陈璠却似乎体力充沛,边说又边跑到了乒乓球台边,拿起了桌上现成的球拍,冲林思申喊道,“再比几局乒乓吧!瓦尔德内尔大战刘国梁!” 陈璠说着,自己拿了块横拍,将另一块直板的球拍扔给了林思申。 林思申喘着气接过了那球拍,尽管已经有些累了,但他却不想轻易扫陈璠的幸。这人这晚给他的感觉,总有些苦中作乐的味道,他想,陈璠之前在家必是郁闷到了一定程度。 “来就来呗,瓦尔德内尔一直都不是刘国梁的对手!”于是林思申跨开了步子,摆出了接发球的架势。打篮球也许他不是陈璠的对手,可乒乓球他还是胜多负少的,再说,这晚就是陪着陈璠打一通宵球,也不致于把他给累死。 一通厮杀之后,林思申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陈璠实在是需要发泄。只见他的每一板扣杀都隐隐带了狠劲,一会正手,一会斜线,逼得林思申只得频频防守。最后一局两人很是僵持了一会儿,比分一路从21平战到27平。关键时刻,林思申发挥了自己的韧劲,拼命地防守,几乎全场跑动,任陈璠再怎么扣杀也没打死他,最后,尽然连着两个球都扣出了线。 “你强的,我认输!”终于,看着小球飞出桌沿,陈璠放弃地扔了球拍,脱力地径自倒在了地板上。 “瓦尔德内尔终究比不过刘国梁啊!”林思申喘着气,走了几步也瘫坐在陈璠身边。 地上,陈璠摊开手脚,整个人躺成了一个大字,只见他闭着眼睛,胸口因为喘息而剧烈起伏,汗水沿着额角的碎发就那么流了下来。林思申看着地上的人不禁发起呆来,陈璠没睁开眼睛,因此他也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近乎贪婪地看着的同时忍不住在心里琢磨,怎么就会喜欢上眼前的这个……男人。 两人间的沉默被活动室外忽然传来的鞭炮声打破,那爆竹先是一封,然后紧跟着便是第二封、第三封,有响有闷,有远有近,很快便连成了一片,偌大的一个仓库似乎完全被那声响填满。 “十二点了……”陈璠慢慢坐了起来。 “新年快乐!”林思申打起精神,在一片声响中提高了声音对陈璠道。他挺开心的,毕竟,这一年,他算和陈璠一起守了岁,一起迎接了新年。 陈璠却并没有接话,他修长的腿弯曲着支在地上,两手架在了两个膝盖上,他的头低垂下来,额前的湿发遮住了眼睛,使他整个人顿时显得低落且颓废。 “好累啊。”陈璠低声道。 爆竹声太响,林思申没听清陈璠口中的话,他“啊?”了一声,但下一秒似乎又听懂了陈璠在说什么。 “不知道我爸现在怎么样,今天过年呢。我想他现在一定挺难的,整天关在牢里,该多憋闷……”陈璠又道,他并不顾及爆竹的声响会不会掩盖住自己的声音,相反,似乎是爆竹的响声才给了他诉说的勇气,好像这样就可以不用担心那话语后的伤痛被人察觉,“我每天只是坐在驾驶室里,就觉得像坐牢一样了,但至少我还可以开着车到处跑。” 林思申努力地听着身边人的话,并不敢插进嘴去,他想,也许陈璠现在需要倾诉。 关于陈璠工作上的辛苦,他偶尔也会去揣测,最开始他觉得如果换了是自己去开出租,在车里听听音乐在马路上四处游荡,应该不算是太辛苦的工作。可后来想得多了,他才渐渐设身处地地想到一些细节,比如太阳会不会太晒,比如身体终日以同一姿势坐着会不会不舒服,比如那么小的空间待太久会不会很压抑,又比如长期需要早起晚睡精神上会不会很疲倦。在陈璠上次和人打架受伤之后,这揣测又更加多出一层——遇上蛮横的客人以陈璠这样的脾气是不是需要忍耐很多…… 如今亲耳听到陈璠口中那句“好累”,林思申只觉得心里着实为他难过。 “这几个月我的工资奖金加起来大概五千多吧,扣掉家用,感觉离需要的那个数字好远……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挺没用的,以往过年,我妈都烫头发买衣服,然后晃荡着在我爸和我面前显摆,今年她连提都不提了,还说帮人家打扫卫生穿得太好浪费……”陈璠说着,头低得更低。 爆竹声在此时渐渐轻了下来,陈璠于是也不再多说。越来越安静的空间里,他最后只对林思申说了句,“不说了,大过年的让你听这些。” 林思申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刚刚你篮球输了,罚你给哥唱个小曲儿来解闷!”陈璠忽然凑近林思申,语气稍稍轻松了些,“今年没好好看春晚呢,不过你唱歌比那些春晚上的明星都好听。” “明明是你乒乓输了……”林思申在心里嘀咕,但终究,这个时候他是不忍心跟陈璠逞口舌之快的,于是端坐了几分,林思申清了清嗓子,道,“好吧,今天小爷也正好想一展歌喉!根据林思申情歌排行榜,现有十大金曲备选,敢问客官要听哪首啊?” “操,还排行榜!”陈璠扬了扬嘴角,“第一的那首吧……” “林思申排行榜第一名,是张信哲张天王的《不要对他说》,咳咳,”林思申从地上站了起来,煞有介事地竟跳上了身前的乒乓球台,“下面,就由我来为大家演唱这曲缠绵悱恻的不要,对他,说——” “你有病吧?”看着林思申这样抽风似地夸张表演,陈璠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但球台上的林思申却自顾自地鼓起掌来,然后,忽然闭上了眼睛,轻轻皱起了眉头,仿佛自己真的是在一个广阔的舞台上,为一众看客演唱。已经十分安静的活动室里,林思申清澈的声音就那么悠悠地唱了出来,甚至,在那个空旷的小仓库里还有了混响的效果。 “选在清晨时分走出你家的巷口/ 看着昨天擦肩而过/ 未熄灭的街灯问我到底告别了什么……” 这的确是林思申很喜欢的一首歌,至于十大金曲之类只是他的随口胡诌,这歌的旋律很是好听,高朝部分又可以大声发泄,他其实很想到时陈璠可以跟他一起吼一吼。 果然,见林思申难得这样忘乎所以地投入表演,陈璠也忍不住跳上了球台,站到了球网的另一端,在林思申唱到“不要对她说”时,扯着嗓子跟了进去。一时间,两个人疯子似的在球台上将情歌当成了摇滚,声音震得地上的乒乓球都滚向了一边。 “你干脆别读书了,直接去歌厅卖唱,一定能成红牌!”陈璠在林思申唱到最后一句时一把撸了撸他的头发。 “你才去卖唱呢!我要当就当天王巨星,四大天王你知道吗?我出道后,就要改叫五大天王了!”林思申吼得嗓子全都打了开来,之前运动后的汗还没干透,现在又有新的汗水冒了出来。出汗的感觉实在太畅快,之前的郁闷仿佛被汗水冲刷走了一般。 “行啊,到时候你只要出个场就可以帮兄弟还债了!”陈璠也激动,站在球台上差点没掉下来。不过,说这话时多少又提醒了他一些什么,于是眼中有了一瞬的暗淡。 那暗淡没有逃过林思申的眼睛,他并不接那话,却很快地问陈璠,“要不要继续?十大金曲第二首!《过火》!会唱吗?会唱的朋友一起——” “怎么忍心怪你——犯了错!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林思申的话音刚落,陈璠已经把球拍当成话筒直接唱到了高朝…… 这晚,两人差点便开演唱会似的想要足足唱满那十大金曲,不过后来实在是体力不支,唱到第六首时便败下阵来。林思申心里却在暗暗感激着张信哲,至少那时他红到连很少听歌的陈璠都能随口唱出他的那么多首歌来,至少他的歌竟然可以在床上时听起来温柔温暖,在球台上唱时声嘶力竭。 两人最后累得彻底躺在了地板上,浑身大汗,口干舌燥,只剩了喘气的份儿。仓库顶上的白炽灯异常耀目,林思申几乎需要眯着眼睛才能对抗那强烈的光线。眯起眼睛时,一束束光束在他的睫毛边上变得忽短忽长,五颜六色,使这浓冬的深夜彷佛也变得梦幻起来。 他喜欢的人就在他身边,他们在彼此面前完全不需要掩饰,他能听见他的呼吸,从相互靠着的手臂上甚至能感受他的体温,这一切便足够。 林思申闭上眼睛时,听见陈璠轻不可闻地说了声,“小申,谢谢你。” 29. 新年才过没几天,林思申就返校报到了——二中的传统,补课从高一便开始。 林思申在这个学期因为成绩优异被升作了团支部书记,原本他并不十分乐意,可做了之后发现团支书的工作也不过收收团费,于是便给了李清海一些面子,当了下来。 正式开学后不久,班上出了件不小的风波,几个同学的家长闹到学校,要求调换班主任。 那天他们正上着数学课,教导主任和另外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在教室门口把李清海叫了出去。教导主任林思申是认识的,进校前,他曾和自己的父母去他家送礼,如今再见到这人,只觉得他又肥了一圈,语文课上新学的一个成语“肠肥脑满”用来形容他,再贴切不过。 李清海跟着那领导离开后,教导主任便走进了教室,在同学们低声的议论中,只见他大会发言般地清了清嗓子,双手抬高朝下摆了摆,示意大家安静。 “啊,是这样,我说几句。你们的班主任李老师呢,数学教学工作一向是学校认可的,他也是名校的毕业生,学术能力毫无疑问。不过……咳咳,鉴于部分家长认为他太年轻,做事的风格和经验可能不适合当班主任,所以经过我们校委会讨论,决定也在同学们间做个调查。大家现在可以撕一页练习本上的纸,写上一个学期来你们对李老师的看法,觉得有必要调换班主任的,就在纸上写同意更换,觉得你还是很喜欢李老师的,就写不同意。总之,我们充分发扬民主!不过大家也不需要太多顾忌,畅所欲言,名字就不用署了……” 林思申听了不由皱起了眉,不知是因为先入为主地对这位教导主任的反感,还是本身并不觉得李清海不胜任,总之听了这番话后,他心里觉得颇为无聊。学校最喜欢搞一些所谓的伪民主,真正写了意见上去,难道他们还公示不成。而对于李清海,尽管之前也觉得他年轻,做事不够考虑周全,但作为他的数学课代表,一个学期下来,林思申对这位的工作态度和教学能力是认可的,至少,在他手上自己上学期的数学又考了一百四十几。 “听说是班长大人的妈带头去闹的,”刘堃边撕着纸边对身边的林思申道,练习本中间的那页被他不慎全拆了下来,于是他大方地将那纸张一裁为二,其中一半递给了林思申。 “真有空……”林思申冷哼了一声。 “他进来的成绩是全班第二,上次期末考试跌到二十几名了,他妈大概觉得是学校的责任吧。”刘堃说着,刷刷刷已经在纸上大笔写了起来。 林思申瞥了他一眼,只见不一会儿工夫,同桌已经写了小一段了。他用笔头刮了刮下巴,实在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嘿,我听说啊,”这时,刘堃忽然探过头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好像是生活作风问题。” “生活作风?”林思申不由重复了句,对刘堃的八卦能力深深折服。 “我也就是听说,不过你想啊,李老师年纪这么轻,长得嘛也蛮帅的……我都能看出来,班上起码五六个女的暗恋他。”刘堃说着,一手掩住了嘴,将声音压得更低。 “你真是够了。”林思申在心里唾了声刘堃,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如果是师生恋之类的问题,那也应该是女同学的家长去反映,班长的妈勤快个什么劲? 但刘堃却还没说完,继续在林思申耳边唠叨,“不过,如果学校真的发扬民主,我看这班主任是换不了的。咱们班一半多女的,肯定都是向着帅哥班主任的,男的我就不敢确定了,但如果少数服从多数的话,肯定还是李清海赢……” 林思申已经听不下去,将身边的刘堃当成空气,终于在那页练习本纸上草草写了一句:李老师很好,不同意更换。 这件事学校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李清海仍然担任四班的数学老师,因为学校的师资安排不过来,但是班主任改由十班的班主任暂时兼任,待高二文理分班之后再作具体安排。 新换的那位不苟笑言的中年女老师原本也是四班的语文老师。这个变动对林思申来说不好不坏,他仍然是李清海的课代表,而新的班主任对他的印象倒也不坏,之前期末考试的那篇作文——假如记忆可以移除,令那老师对他赞赏有加,认为他写的东西立意高远,思路宽广。 只是,在这件风波中,林思申多少是有些同情李清海的。学校对于同学们交的“意见”并未作出回馈或公示,而对李清海的调换原因也没有作深入地说明。莫名其妙地被拿掉了班主任职务,李清海一定会觉得郁闷吧,林思申想。 好几次,他去办公室给李清海交作业,都觉得他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的背影特别落寞。当然,这感觉也可能只是他的主观臆断,因为当他把同学们本子放到李清海的桌上时,这位年轻的老师对他笑得仍是像从前一样亲切。 新班主任大概是公务繁忙,对于四班既有的班干部结构并未作任何调整,所以,林思申新封的团支书头衔仍然保留着。要说这风波对他的唯一影响,大概就是新的班主任为了节省工作时间,在布置班委任务时都是把两个班的班干部叫到一起开会。 林思申也是在这时才知道,原来,二中竟然这么小,兜兜转转碰到的仍是那么几个人——强磊是十班的班长,而王鹦枝,她是文艺委员。 第一次开会时,林思申只觉得眼前一黑,不敢确定眼前背对自己的女孩是不是王鹦枝,而就在这时,有人喊起了他的名字。 “林思申,我们果然有缘!”一个寒假不见,强磊的头发似乎理得更短了些,在看到林思申时帅气的一张脸上绽出了热情的笑容。 王鹦枝也跟着回过头来,看清身后的人是谁时不经意地笑了笑。 几次班会下来,林思申才知道,他认识的这两位在十班都不是等闲之辈——一个凭着钢琴十级且秀外慧中在女生中独领风骚,一个据说是跆拳道黑带又能力卓越在男生中独占鳌头,加上他们都成绩优异,于是在班主任的眼中口中,俨然一对得力左膀右臂,金童玉女。 当然,金童玉女是林思申自己想象的。五四前,学校进行了学生会的改选,这两位凭着他们身上耀目的光环,当选了新一届的学生会副主席,也就是说等高二学长学姐退了之后,他们便是接班人。看着站在台上手捧鲜花的两个人,林思申有那么一刻,衷心希望他们能够在一起。 只是这念头在脑中还未定型,他便很快否定了自己,如果王鹦枝真的抛弃了陈璠,那陈璠大概得颓废上好一阵子吧,要是他还知道自己的情敌这么优秀,说不定就得自暴自弃了…… 说起陈璠,距离上次林思申和他的疯狂除夕夜,两人已经很久没再见了。 陈璠也许是因为忙,林思申则是因为刻意回避。每当想到那晚和陈璠躺在地上,几乎忍不住想要吻上去的冲动时,他就觉得害怕。如果有一天那情绪再不受他控制,他和陈璠之间也许就连朋友也没的做了。 于是每天,林思申只能通过晚上听着陈璠停车的声音来判断对方的作息。新年之后,陈璠每晚似乎比从前回来得更晚了一些,好几次甚至到他已经迷迷糊糊睡着,都没有等到那人的几声滴滴的倒车声。 有时,林思申觉得自己所谓的“喜欢”也不过就是这样了,对那人的辛苦无能为力,作为朋友连热络都难以维持,这在当事人看来也许已经是冷漠了吧。 所以,当某个周末,陈璠出现在林思申面前邀他去家里玩时,林思申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这天陈璠妈妈也在家,见到林思申时格外客气,拉住他的手“小申小申”地叫得热情,出口的话是“以后还是要像从前一样多来家里找陈璠玩啊”。林思申顺从地点了头,却被陈璠一把拉进了房间。 “老都没老就糊涂了,你就算来家里找我大概也只能吃闭门羹吧。”进了房间,陈璠哼了一声。 “最近学校里杂事挺多的,所以我……”林思申有些心虚,急于解释。 “知道了,你升官了嘛。”陈璠了然地笑笑。 林思申却顿时如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太过多余。陈璠哪里会在乎这些,陈璠在乎的只有王同学。 放弃挣扎之后的林思申悻悻地坐到了陈璠的床上,此时才发现陈璠的房间里竟堆了好几箱子的——磁带。 “这什么啊?”他不由吃了一惊。 “你自己看啊,”陈璠挺高兴地在那些箱子边站定,指了指道,“挑自己喜欢的拿走,尽管挑!” 林思申疑惑地走了过去,发现箱子里的磁带大多是外文歌曲,他试着挑了一盘出来,这才看见磁带的盒子上竟有个小小的缺口。 “卡口磁带?”他看向陈璠。 “嗯,我在卖。”陈璠点头道。 “你不开出租车了?”林思申更加惊道。 “出租车也照开,不过,现在晚上会提早收工,然后,呵,叫什么来着,练摊。”陈璠从箱子里拿出几盒带子,随意地看了一眼,又扔了回去。 “卡口磁带……就是走私货吧?你卖这个没问题吗?在哪儿卖啊?又开车又摆摊,你吃得消啊?”林思申已无心去看手上的磁带,只觉得陈璠一定是想赚钱想疯了。 “你们老师一定都很喜欢你这个学生吧,问题真多!”陈璠一脸好笑地摇着头,“其实还是你给了我启发,你妈给你那几个月钱,你每次都只用来买磁带,所以我猜世面上像你这种热爱音乐的人一定都舍得在这上面花钱,事实证明,是挺赚的,我现在生意好的时候,一晚上就能挣个两百来块呢。” “你在哪儿卖啊?” “就上次带你去的那个小夜市啊,偶尔也到师大门口去摆摆,大学生特喜欢买这些。” “可……卖这种磁带犯法吗?”林思申仍是担心,满脑子想到的只有陈璠的爸跑走私香烟的事,心道这人怎么还不知教训。 30. “其实这和卖盗版磁带没什么区别,城管抓抓,我们跑跑呗,真那么倒霉,顶多也就行政拘留,反正我现在死猪不怕开水烫。”陈璠无所谓地说。 “你怎么就成死猪了,大好青年一个,你家还指望着你呢!”林思申却更加担心起来,只道陈璠是不学好了。 “行了,没你想的那么吓人,只是摆摆小摊而已,难不成还关我去坐牢不成?”陈璠说着,又伸手撸了撸林思申的头发,“而且你忘了,我比那些小贩装备先进多了,真要猫抓老鼠,哥可是四个轮子跑的。” 林思申依旧皱着眉,还想再说什么却已经被陈璠再次拉到了那些磁带前。 “选几盘吧,音质都很好的,这一箱是打卡没打那么狠的,一定比你在美亚买的那些九块八强!”陈璠脸上有些得意。 林思申无奈,只得就着食指一盘盘看着标题过去。那些磁带全是英文抬头,这对林思申来说是陌生的,平时,他买的磁带只限于港台那些流行音乐,对于外文歌,他顶多听听学校英语老师介绍的卡本特之类。不过,陈璠这样充满期待地奉送,他是不好意思拒绝的,一来伤兄弟感情,二来伤某人自尊。 最终,林思申在那花花绿绿的磁带中只挑了一盘封面设计看上去比较简单的,名字叫TheColorofLove的专辑。 陈璠见他只拿了一盘,挑着眉道,“不用给哥省钱啊,几盘磁带我还送的起。” “那也得我有兴趣听啊,我看到英语就头疼。”林思申冷冷道。 “操!哪天我去进几盘本土的!”陈璠唾了一声。 这天陈璠没留林思申在他家玩太久就招呼着说要出摊去了,林思申听后不由心动,求着陈璠带上他一起。 好歹拿了人家东西,多少得出一点力。 “今天你去那小街还是去师大摆?”坐进陈璠的车里,林思申看见仪表盘上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五点三十,暮春时分,A城的夜幕尚未降临。 “你说你跟我出来干嘛?到时你妈说我耽误你学习呢……”陈璠仍嘟哝着,但脸上的不乐意并不明显。 “我当周末放松放松,你别这么叽歪,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跑步又不慢。”林思申边说边白了一眼陈璠。 陈璠瞬间一只大手挥了过来,“嘿,找晦气呢你!” 那一巴掌轻轻招呼到头顶时候,林思申心里颇无奈地笑了。他和陈璠之间,不见面时,他是那样的诚惶诚恐,而见了面,却又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偏偏是这种亲密的肆无忌惮,令他之后更加的诚惶诚恐。 陈璠的车子又开到了他们上次来过的小街。 上次来是夜里,这次因为天色没黑,所以林思申眼里的景象和之前有了些差别。那个冬天的夜晚,他只觉得这里温暖又热闹,此时看来,小街却着实破落了一些。 陈璠把车子停在了街口,然后从后备箱里拎出了一个大木箱,那木箱几乎占据了整个后备箱的空间,陈璠在把那木箱拎出来后打开给林思申过了个目,林思申简直对里面的空间容量叹为观止。 “你生意做得好大,这里面能放几百盒吧?”林思申问。 “那是比你家那个抽屉要强些。”陈璠笑了笑,拒绝了林思申伸过来帮忙的手。 “那么大家伙,跑起来会不方便吗?”林思申又问。 “拜托,这是你今天第几次触我眉头了啊?”陈璠气道。 陈璠的摊头正式摆出来时,林思申不得不慨叹做小贩也是件技术性很强的活儿。 只见那大木箱的底层原来还有四个折叠的细杆,摆开来后便成了交叉落地的四条腿,木箱犹如一张桌子一样摊开。接着,陈璠又从磁带的缝隙中拿出了两盏小应急灯。那灯一打开,瞬间令小摊变得亮堂起来,仿佛那些磁带也跟着炫目了许多。 林思申正想问陈璠这灯能撑到几点时,已经有几个客人走了过来围着木箱看磁带了。 “兄弟,就知道你识货,上面这层全是尖货,少了这个数不卖!”陈璠对一个盯着摊头第一层磁带直看的小青年认真道,并伸出两根手指打了个手势。 那小青年果然连价也没还,选了两盘盯了好久的磁带,从口袋里掏出了三张十元两张五元。 陈璠接过那钱,一把放进了腰间,林思申这才看见他的腰间戴了个黑色的小腰包,专门装钱。 “哥儿们爽快!这个缠带器送你,以后还来照顾生意啊!”陈璠说着又从箱子里层翻出个小小六棱笔一样的东西递给那人。 林思申就这样站在一边,看着陈璠一脸的高兴劲儿,又开始给其他的客人介绍。 “你做生意真挺像样子的。”这一拨客人走后,林思申叹道。 “这都被逼的,换了你,也能行。”陈璠笑了笑,将被客人翻得有些乱的磁带码了码齐,“今天庄开得不错,你小子挺招财的嘛!” “那你以后一直带着我啊!”林思申挨着陈璠站在一起,忽然也来了精神,“你也跟我说说,这些磁带什么价钱,看看下一单生意我能不能帮你做成。” “行啊,你手边那一摞,十块钱一盘就成,上面的十二到十五块都行。”陈璠随手指了指,然后折起了手臂等着林思申发挥。 不远处已经走来了两个女孩。 “这磁带能听吗?不会有什么质量问题吧?”两个女孩在摊前站了好一会儿,梳辫子的那个终于犹豫着开口。 “当然能听,口只是打到了边缘,放带子是不会受影响的,而且这是国外原版的,音质比国内磁带好很多。”林思申一本正经地给女孩们解释,像是自己已经亲耳试听过每一盘磁带一般。 “你这么小就出来做生意了啊?”短头发的那个年级似乎要大一些,看着林思申的一脸认真劲噗地便笑了出来。 “我……我都成年了……”林思申不由语塞,他没想到客人会和他聊除磁带之外的话题。 “还差一年吧?”陈璠在旁边兜着手插嘴道。 林思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咬了咬牙,又继续对梳辫子的姑娘道,“你看看这上面一排吧,刚刚有人一下拿了好几盘走,是识货的,卖他二十一盘呢,如果你们要,我算你们十五!” “是吗?”女孩听了,不由将目光移向了林思申说的地方。两个人琢磨来琢磨去,最终挑走了一盘SpiceWorld,将十五块钱放到了林思申手里。 两个女孩走后,林思申将那钞票径直塞进了陈璠的腰包,没好气道,“以后少糗我!” “你没看见你刚刚脸都红了,我都快忍出内伤了!”陈璠说着,已经大笑了起来。 “收好你的钱吧!”林思申说着,推了陈璠一把。 “你们俩是亲兄弟啊?”见两人这样无间,陈璠旁边一个摊位的中年妇女插进话来。 “哪能啊,姐!你看他长得这么秀气的,我可不敢认他当我弟,是我邻居呢,今天跟出来玩玩儿的。”陈璠对那女人道,语气上似乎已经是相熟的同行一般。 林思申看见她那一摊摆的是些红红绿绿的花线,还有小珠子小坠子之类女孩们编手链的东西,女人的脚下,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正坐在地上,仰起小脸朝着他笑。 林思申不禁俯下身去,用手刮了刮孩子的鼻子。 “哥哥……”那小女孩怯怯地说了声,眼里却闪着光似的笑意盈盈。 “小花,你喜欢这个哥哥对不?”陈璠没有错过这个细节,也跟着蹲下身来逗孩子。 “嗯!”小姑娘朝陈璠羞涩地点了点头,却一点没有害怕的意思。 “那将来做这个哥哥的媳妇好不好啊?”陈璠带着笑腔道。 “喂,你正经点!”林思申急,“跟小孩子说这些!” “好玩嘛!我们小花可不是对谁都笑的,哦,对吧?”陈璠说着,径自在小姑娘的脸上亲了一口。 身边的中年女人丝毫不介意,也跟着一块笑了起来。 “孩子这么小也带出来摆摊,真不容易。”趁女孩的妈妈去招呼客人的当口,林思申叹道。 “各人有各人的命吧,我觉得她们这样也挺开心的。听说她爸爸去年工伤,一直瘫在床上呢。”陈璠收起了笑,挺同情地看了看地上仍在玩耍的女孩。 “真可怜……卖这些小东西,也赚不了几个钱吧。” “还好,偶尔她妈妈也卖点生活片,那个比较赚。”陈璠不经意地说着,眼神却似乎暗淡了下去。 “生活片?”林思申不解。 “爱情动作片,咱们看过的那种。” “哦……”林思申才反应过来,却再不好意思继续下去。 “小申,”陈璠这时忽然一改之前的戏谑,挺认真地问向林思申,“说真的,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真可怜’?” 林思申被陈璠的语气神情弄得心里一惊,终究,陈璠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释然。 于是,他低了低头,仔细斟酌起了用词,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答道,“我从来都不觉得你可怜,自食其力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我说那小女孩可怜,只是因为她还太小,在我心里,你一直很了不起——” “好了,打住!你这么严肃干嘛,我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陈璠打断林思申,嘴角弯起一道夸张的弧线,接着便转过了身,竟破天荒地朝着小街吆喝起来。 林思申的话其实并没有说完,他原本想说,小时候便觉得陈璠了不起,打架总是能打赢,永远那么仗义,所有的小伙伴都心甘情愿地跟着他;现在更觉得他了不起,能一个人撑起整个家,为父亲放弃自己的前途,仍和每个人都相处得融洽,即使当街叫卖也像全身上下散发着光芒似的…… 只是,这些被堵在喉头的话他终究没说出来,陈璠需要的只是对他的肯定,至于这些崇拜,或者,爱慕,实在是多余了些。 这天林思申跟着陈璠收摊回到家已经将近凌晨十二点。原本陈璠要早些回来,但被他拦住,他对陈璠说要体验就得体验全套。陈璠无奈,两个人一起在那清冷的暮春街头站到了最后。 林思申回到家,随意敷衍了几句母亲的责怪,便洗漱完毕躺上了床。薄薄的棉被下,他觉得自己身体上都仍存着陈璠的气息似的。耳机里放的是从陈璠那里拿来的磁带,不知名的女歌手在深情吟唱—— Shewon’tloveyoulikeIwill I’mtheonewhowillstay whenshewalksaway andyouknowI’llbestandingherestill … 原来英文歌也有这么不错的歌词,入睡前,林思申迷迷糊糊地想。 31. 林思申第二次陪陈璠去练摊是在两个星期之后。 那段时间,二中要组织五月艺术节晚会,学生会要求每个班级必须出一到两个节目,开会催命似地催,可偏偏林思申班上的同学大多只关心学习,哪里愿意分心去做这浪费时间又没有意义的表演。林思申跟着班长求来求去,最终只是让大家答应全班合唱一首早就已经被唱烂的歌曲——《真心英雄》。 想到即使这样一个得来不易的节目,最终也可能被学生会毙掉,林思申就深深后悔当初答应李清海做了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新班主任发话,作为班干部,必须得为班级的集体荣誉而努力。到时如果一个节目都上不了,班委们就等着去面壁了。 林思申是不怕集体面壁的,他只是受不了额外被担负了一项责任,以及和十班的班委开会时,王鹦枝口中轻轻松松就说出的三四个听上去很上档次的节目。其中,王鹦枝要表演钢琴独奏,什么曲子,他没听清。 因此,又一个周末来临时,林思申守着陈璠早上出门跟他约了个定,这晚要跟着他去师大摆摊。 “我妈说得让我在高考前好好感受大学氛围,师大是她母校,本来她打算亲自带我去看看。”傍晚,林思申坐进陈璠的车,随口胡诌着借口。天知道他妈对她那工农兵学员身份上的大学还剩不剩一丝怀念,要是让她以为自己只是考A城师大这么点出息,兴许今晚就得搬凳子上阳台了。 “跟我去摆摊有那么好玩吗?”陈璠转着手上的方向盘,也不去揭穿林思申,只是挑着眉发问。 “好玩啊,我最喜欢看一堆钱装进钱袋然后数钱的感觉,我以后要是有了钱,什么投资我都不干,就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生意,每张钞票都经过自己的手,每天晚上就坐在床上数钱玩儿。”林思申又道,不过这次他不是信口胡诌,上回看见陈璠那腰包里一晚上大概入了好几百块,他打心眼里高兴。当然,他不会告诉陈璠,为了平衡心里放下学习的负罪感,他前一晚奋战到了两三点。 “数钱,你当你是巴邑老爷?”陈璠笑。 “埋沙子收金子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埋金子收沙子……”林思申晃了晃脑袋,在车里念起经来。 师大的后门也是条蜿蜒百米的小街,沿街各色小吃摊点不断,一路烟火旺盛。当然除了吃食,还有就是各种盗版书、小电器,以及陈璠这种非法音像制品的天下。 陈璠将大木桌支在了一盏路灯正下方,那路灯亮得跟不要钱似的,陈璠索性把应急灯收了起来。 卡口磁带显然在大学生中颇受欢迎,摊头才一摆出来,学生们便三三两两围了上来。这一次,林思申不用陈璠指导,直接投入了角色,在陈璠应付一拨客人时,张口便招呼起另一拨客人来。 林思申发现,这些师大的学生倒的确是对磁带感兴趣的,有围着看半天还开英文问他们有没有什么什么乐队专辑的,有牵着女朋友的手,挑出一盘专辑炫耀着自己有同名没卡口的原版的,更有还了半天价终于在快成交时以怕磁带放不出来为由扬长而去的……总之,兴趣是有的,购买力却不强,以致他和陈璠站了一个多钟头,只是徒有人气,却还没开张。 “做生意是这样的,有时候就是一阵风,一下子就忽然卖出好几十盘,有时候就像现在,你得在风里干站着。”陈璠兀自抖着他的长腿,反倒安慰起林思申来。 “嗯,大学生也是用父母的钱嘛,看来都挺有良心的。”林思申只得点了点头。 “那是,高级知识分子不是。”陈璠附和道。 “其实,哪天你也可以来我们学校门口摆摆,我觉得我们学校挺多人看着还蛮有钱的,生意说不定不比这边差。”林思申想,如果陈璠真到他们学校来摆摊,那他一定预先在班上拉上一些相熟的同学去光顾,这可比他动员同学去艺术节上表演节目有动力。 不过,他显然忘了一些事情。 陈璠听后只是笑笑并不接话,这让林思申几乎立刻便想到了王鹦枝。是了,如果让别人知道男朋友在校门口摆摊,那骄傲的女孩脸得往哪儿搁。 “我忘了那样王同学得不高兴了。”林思申悻悻地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挺好的,”陈璠双手插在口袋里,盯着地上自己的脚尖,嘴角浅浅地扬起,“不瞒你说,我告诉她我要摆小摊时,她还鼓励我来着呢,说要入股。不过我没答应,怎么好意思用女人的钱……我不想去你们学校摆摊,只是我过不了自己这关罢了。” 原来……林思申点了点头。 原来,人家这么好,多管闲事的只有你不是?林思申在心里苦笑。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陈璠和王鹦枝之间的种种,现在想来,天之骄女和落魄男儿,一个想着给予帮助,一个想着不给对方丢份,那感情故事大概也够写篇感人的言情小说吧。 林思申将视线从陈璠的脚尖移开,原本想移向远方,移向天空中已经升起的孤单星斗之类,可惜入目的只有几米之外的炒面摊,迎风吹过来油烟,熏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似的。 强磊就在这个时候闯入了林思申的视线,在林思申已经短路的大脑中停留了两三秒才被认出来。 “林思申!” 在林思申刚刚回过神来时,那人已经向他走来。 那一声叫唤让林思申有种从迷幻且灰暗的山谷突然被拉回现实来的神奇感觉,他不禁振奋了精神对眼前的男生展颜一笑,“嘿,强磊!” “真没看出来,你搞副业呢?”强磊看着那一桌的磁带,一脸惊奇。 “你同学啊?”强磊身边,一个看上去像大学生模样的男生开口道。 林思申这才发现强磊原来不是一个人,身边跟了两个同伴,三人很是熟络的样子。 “是啊,很有缘的朋友。”强磊转头对那两位道,又看向林思申身边的陈璠,等着林思申介绍。 “我是他哥,叫陈璠,这小孩不务正业,吵着出来跟我站摊呢,大家既然都是朋友,你们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拿啊。”陈璠径自开口,表现出一贯的爽朗大方。 “陈哥好!我叫强磊,我们可不白拿,呵呵,”强磊挥手打了个招呼,接着又对身边两个正在看磁带的同伴道,“你们今天可得好好证明一下自己,平时说起来都是欧美音乐发烧友呢!” 那两男生听了强磊的话,纷纷笑着摇了摇头,索性埋头挑拣起来。 “大家慢慢看吧,不白拿我们也会算上最优惠的价格的。”林思申在一旁插话,他暗暗看了眼陈璠,真怕他一个冲动就不要强磊他们的钱了,谁知道他们挑几盘,再说,凭他和强磊的交情,再加上这两个陌生人,还真犯不着陈璠去充这豪气。 “对他们不用客气,算上最贵的价格才好。”强磊看向林思申,玩笑着道。 林思申觉得自己那点心思似乎被这人看穿了,顿时有些窘迫起来。 “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儿摆的?以前好像没碰到过。”强磊已经又问向陈璠,边说边不经意地在手边挑起磁带来。 “不常来,上个月才开始,也只晚上来摆摆。这里文化人多,来撞撞运气。”陈璠答到,他待人向来不藏心眼,此刻见到林思申的同学,只觉得对方也和自己发小一样,是中学里乖乖上着学的好学生。 “所以,也是副业哦?”强磊笑。 “算是吧。” “你家住在这附近吗?”林思申插进话来,下意识地,他并不希望陈璠对强磊说太多。 “没,来师大英语角学习来了,他们都是这里的学生。下次你有兴趣,我也带你来玩。”最后那句,强磊说得格外自然,我也带你来玩,带你,像两人已经稔熟了一样,并带了些亲密。 林思申尴尬地笑了笑,不知该如何作答。 强磊走时,和他的两位友人带走了二十几盘磁带。 陈璠拿着他们递过来的两百来块钱有些不好意思,这天之前他一笔生意没做成,不想一来便来了笔这么大的。 “这人是你们班的吗?果然挺有钱的,人也挺帅,校草吧。”看着强磊走远,陈璠不禁问林思申。 “啊,同学。”林思申支吾道,他没说强磊和王鹦枝同班,因为不想陈璠多想。 陈璠会多想吗?想多的只是你自己吧,林思申闷闷的。不过心里,他挺感谢强磊,毕竟捧场也是帮忙,财力是一回事,心意是另一回事,哪天得找个机会对这人说声谢谢。 学校的艺术节节目初选不久后举行,林思申班上那倒霉催的《真心英雄》第一个上场,也第一个被毙。原本,他们排练时就懒懒散散,被宣布落选后,全班五十多人立即作了鸟兽散。 因为是班委,林思申硬着头皮把那初选会看到了最后。最后那个出场的是王鹦枝,这女孩即使穿着校服扎着马尾,上台那么一坐也令全场立刻安静下来。林思申原本以为她会弹一首精深炫技的世界名曲之类,没想到琴声响起时,他却倏地怔在了那里。 王鹦枝弹的是首旋律简单却熟悉的曲子,林思申几乎一听那前奏便听出这是前一年冬天红遍大街小巷的一首歌,名字叫《雪人》。 “真好听……”身边,戴着眼镜的班长已经一脸陶醉,厚厚镜片都挡不住眼中射出的艳慕的光。 林思申不得不将自己的目光从台上女孩的身上移开,心里有种说不清楚的奇怪情绪。 班主任果然在第二天的两班班委会上将林思申他们班的给批评了一顿,相反地,自然给了十班一通表扬。 那絮絮叨叨的话语听得林思申好不无聊,他低垂着头,开始盘算受训之后必须在接下来的体育课上好好打打篮球发泄一下。这时,林思申深深感谢自己的妈,有赖于她的唠叨功力,如今他已经练就了一身任他耳边唾沫横飞我自遗世独立的本事。 那老师之后的训话,他硬是没听进去一句。 不过当他再抬起头来时,目光却和对面的强磊正好对上,只见那人眼带笑意地望着他,口中朗朗道,“林思申唱歌很好,不如让他独唱试试吧,我们昨天统计节目,发现其实有质量的很少,并且都是些乐器歌舞,缺个有水平的独唱呢。” “我?我……没经过专业训练啊。”林思申无语,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赶鸭子上架呢这是?还有水平?他也就在厕所里哼了两句这人听过。 “我也听过林思申唱歌,很不错。”这时,十班的文艺委员王鹦枝也开了口。 32. 最终,林思申无辜且无奈地接受了代表四班出一个节目的“建议”。 班主任一听两位权威人士分别发话,于是一脸严肃地对他道,“无论节目是否能上,都应该有一颗为班级作贡献的心。” 林思申选了他最拿手的张信哲的歌,《且行且珍惜》,算是作为对高三学长的送别曲。这深远的立意获得了团委老师们的一致肯定,甚至决定要将这歌作为压轴曲目。林思申不知道自己的歌唱水平是否真的已经那么高值得压台,他只觉得压力徒增,每天不得不利用洗漱时间在厕所里深情练习好几遍。 歌曲的伴奏是强磊帮他弄来的,过选时迫于条件限制他只是清唱就过了关,后来才发现伴奏只能通过VCD的声道转换。这难坏了林思申,因为他们家唯一的声音输出设备只有一台老旧的爱华WALKMAN。 正当林思申为难着是不是要去音像店买一张便宜一些的盗版VCD时,强磊捧了张当时林思申连见也没见过的MD碟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 “帮你刻录的伴奏带,音质比VCD好很多,你自己不用另外去找伴奏了。” “真高级,我连见都没见过。”林思申自嘲地笑了笑,又问,“不过学校礼堂的设备能放得出来吗?” “试过了,只要有根输出线就行。其实我也不太懂这些,朋友那儿借来的,就是上次在师大门口你见过的那个,他们耳朵金贵,追求这些新鲜玩意儿。不过,好歹还是有些技术的,我听了一下,是不错。”强磊说着,从书包里又掏出了个小机器,四四方方连着线控耳机,把它递给了林思申,“这个是MD,放这碟的,你回去好好跟着伴奏练练,希望你别怪我‘检举揭发’那事……我是真的期待听你唱歌。” 最后一句话,强磊说得很是认真。 林思申有一瞬间的怔忪,觉得强磊眼中的注视似乎有另一层意思。 不过,他不愿往更深里想。也许那只是这个得天独厚的男生习惯性的自带电力,也许那只是一个真正把自己当朋友的人心底的诚恳……当然,也许那的确如他所想,是同类寻找同类时散发出的信号。只是,他无心无力深究。一来,承担不起那风险,二来,有些事情已经一团糟,由不得再加些其它。 他想,就当是还强磊一个人情吧,看在他买了陈璠那么多磁带的份上。 晚会前后排练了几次,最终确定的节目顺序是王鹦枝的钢琴曲开场,《且行且珍惜》作为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收尾。 彩排时,林思申总是刻意地拖到很晚才到场,反正他是最后一个节目不担心会迟到,重要的是这样他可以避开和王鹦枝碰面。 想到那首雪人,他就觉得心里无比膈应。 但最终,正式演出的日子,他仍是无法回避。 在后台,要表演节目的同学齐齐收拾着行头候场。强磊是学生会干部,手拿着节目单和小对讲机忙前忙后,俨然全场总调度的架势。 林思申默默找了个角落坐下,他没有特别去借什么演出服,虽说他的曲子压台,但要他唱的其实也只有前面一段,最后所有演员们会出场,跟着合唱然后一起谢幕。所以,林思申这天只穿了一件蓝色格子衬衫,一条最最普通的牛仔裤,这是他平日里最经常的打扮。 与此同时,他几乎一眼就看见了王鹦枝,她穿着一身纯白的连衣裙,头发齐肩披散了下来,坐在后台边上还没推出去的三角钢琴前练琴,那曲子并不是她要演出的那首,不过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使得后台演员们或兴奋或紧张或忙碌或放空的景象更加有了气氛。 她就那么兀自弹了一会儿,终于在抬起头来时,也看见了坐在自己对面不远处的林思申。 琴盖慢慢地被打了下来,王鹦枝竟朝着林思申走了过去。 “很紧张吗?看你坐在这儿一动不动的。” “没有,只是无聊。”林思申答到,看着在身边兀自坐下的王鹦枝,他觉得有些不自在。 而王鹦枝这天却似乎心情格外好,她的脸上画着不算太淡的演出妆,令原本并不出众的五官几乎有了如画的效果,配上那身连衣裙,仿佛一个美丽的天使。也许是这份美丽给了她自信,在林思申面前,她显然比从前大方了许多。 “吴老师没给你化点妆吗?你这样上台不行的。”王鹦枝凑近林思申,皱着眉头看了看他的脸。 “我是男生,不需要那些。”林思申有些僵硬,不习惯和女孩这样的距离。 “你不懂,真是一点妆都没有,在台上看起来会很吓人。”王鹦枝扬了扬眉毛,直接将林思申拉了起来,把他带到了一个化妆台前。 林思申被按着坐下来时已经尴尬得不行,试了几次想要站起来,都被王鹦枝给拉住。同学们间已经有人朝他们看过来,并暗暗发笑。 王鹦枝却不管不顾,拿起了桌上的眉笔,在林思申脸上描画起来,“听话,我不会害你。” 林思申无法,只得闭上了眼睛,任女孩在他脸上折腾。 “其实男孩子只需要画点眉毛,涂些口红就好了,关键是不要在台上显得太苍白,那样舞台效果会不好,尤其是你是独唱,大家的视线都会集中在你的脸上。” 感觉有刷子在自己唇上扫过时,林思申感到女孩的气息几乎扑到了他的脸上,“你的五官真的很好看呢,再秀气些就该像女生了……” 不习惯太长时间的黑暗,林思申不得不睁开眼睛,入目时却见王鹦枝的手停在了半空,脸上兀自两朵红晕。 “和陈璠的五官比起来怎样?”林思申心中一烦,只安慰自己那红晕是女孩脸上的腮红,同时嘴里不觉冒出陈璠的名字,想要提醒对方。 “你们不是一个类型。”果然,王鹦枝的脸上闪过些失落,语气冷了下来。 “你和陈璠,相处得不错吧?他最近练摊呢,挺辛苦的。”林思申决定趁胜追击,陈璠的名字此时仿佛成了救命稻草,既帮他摆脱窘境,又让他可以从王鹦枝这边得知两人近况。 “陈璠他……像个大哥。”王鹦枝说着,最后用粉刷在林思申脸上扫了几扫,慢慢坐了下来。 “他是这样的,很会照顾人。我相信对你他更是没话说吧……”有人在他们面前穿梭来去,林思申被迫也顺便将凳子从王鹦枝身边挪开了一些。 “等会儿我表演完,他说会来接我。”王鹦枝低头道。 “啊,公车私用。”林思申笑了一下,勉强想要掩盖两人间的奇怪气氛。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弹《雪人》吗?”王鹦枝又道,并不理会林思申的笑。 “《雪人》很好听,你也弹得很好……”林思申已经不知该怎样正常说话了,他只希望这时候有什么老师或同学之类的过来救他一把,把他拉走。 “那天,下雪的那天,不知道你听到没有,车站后面的小店放的是这首歌。”王鹦枝说着,似乎深呼吸了一下,终于又开口,“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今天可以不那么早走,看完你的节目。” 下雪的那天,他只想着赶紧来趟公车把他带走,天知道小店里放了什么歌……沉默了一会儿,林思申终于看向了身边的王鹦枝,“不,不用,那样的话,陈璠得白跑一趟了。” 这游戏一点也不好玩,幼稚而无聊,你爱我我爱他他爱你,也只有在自己身上,这三角才得以循环吧。林思申想到自己在其中的角色这样尴尬,而女孩的心思又那样复杂,忽然觉得陈璠是真的可怜。 王鹦枝的头低得更低,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她脸上所有的表情。 幸亏此时,演出就要开始,前台的入口已经有人朝这边喊话,让第一个节目做好准备。然后,来了几个男生蜂拥着把钢琴推了出去。 王鹦枝终于站了起来,不再说什么,沉默着跟了过去。 33. 林思申终于深深松了一口气,他将目光移向眼前的化妆镜,镜子里的男孩眉目被加深了颜色,嘴唇不自然地红艳,幸亏借着镜子边缘的灯光,他才觉得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的滑稽。 “很般配哦,我看好你们!”身边不知什么人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林思申看清时才发现是学生会的几个小女生,扔下这么句话已经哄笑着又去别处忙活。 林思申只觉得心里越发的沮丧,烦躁地用手背将唇上的红色粗粗擦去,对耳边隐约从前台传来的钢琴声充耳不闻。 不知是那台晚会节目太过丰富,还是心情导致时间变得漫长,最后轮到林思申上场时他几乎已经快睡着。 这是他第一次登台唱歌,站在舞台中央,那追光灯刺眼得让他几乎看不清台下的观众。 熟悉的伴奏声响起后,他决定忘掉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微微闭着眼睛便开始吟唱,好像自己真的是林思申林天王——像某天晚上一样,他站在乒乓球台的一端,他唯一的观众眼里,他也是唯一。 林思申在台上的遐想终究没有跑得太远,一小段独唱结束后,场上的灯光已经慢慢全都亮了起来,许多的人涌了上来,他的声音被很快附和上来的原音以及主持人的谢幕声盖了过去。有人上来给演员们献花,他因为站在中间,也拿到了一束,那百合花的味道实在呛人,不停有人在他耳边说,没想到你唱歌这么像张信哲。 林思申不知那算是恭维还是嘲笑,他发现自己竟下意识地去找了找王鹦枝,当确定那女孩并不在台上时,心就那么慢慢地沉了下去。 她应该早就坐上了陈璠的车,走远了吧。 再热闹的晚会也终将散场。 散场时,林思申一个人走在去车站的路上,天上零星飘了几点毛毛雨下来,应景地显得这孤单的夜晚格外凄凉。林思申抬头望了望天,天上看不见星辰或云朵,格外漆黑,尽管时间其实只有晚上九点半而已。于是,他又低了头,紧了紧身后背着的书包,边走边踢起脚下的一块小石子来,反正,离末班车的时间还差了半个多小时。 “嘿!你家朝这个方向?”有人从背后叫住了他。 林思申转头,看见强磊骑着辆跑车,单腿点地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是你啊,你也走这个方向吗?”林思申朝他点了点头,脚下的石子被踢得不见了踪影。 “是这个方向,不过没走过这条路。”强磊答到,索性推着车走在了林思申旁边。 “怪不得以前没碰到过。”林思申应了声,这个孤单的苦闷的夜晚,有个人同路也不错。 “我决定以后就走这条路,可以跟大歌星同路回家了。”强磊说着,靠林思申近了些,几乎和他并肩。 “我走路你骑车,怎么同路?再说我等会儿坐公车呢。” “哦,你不说我忘了,”强磊微微仰了仰头,“你是橡中的吧,和王鹦枝是初中同学?” “是啊……”林思申不经意地叹了口气。 “你们很熟吗?开场前看到你们聊天,挺投机的样子。” 投机?他当时恨不得掀桌走人呢,林思申在心底苦笑。 “不熟。”最终,他草草答道。 “呵,那看来是我想多了。”强磊点了点头,依旧心情很好的样子,“今天真是累死了,光顾着去跑场子,都没怎么听到你唱歌。” “也只唱了一段而已,不过,谢谢你的伴奏。对了,MD我改天再还你,今天忘带了。”林思申将书包从一边肩头放下,才想起那MD被他放在了家里卫生间的台子上。 “不急,不过,你现在给我唱一遍吧,我想听。”强磊说着,若无其事地看向林思申。 “现在?”大晚上?马路上?林思申匪夷所思地看了眼强磊,虽说半夜放歌这种事他不是没干过,可好好地没受精神上的刺激让他在一个普通同学面前唱歌,他完全不可想象,偏偏身边这人却说得这样理所当然,好像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把你的橡皮借我一下吧我没带,这样。 “开玩笑呢我!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要喷鼻血了……”强磊已经狂笑起来,连自行车都扶不稳了似的,拐着龙头向一边倒去。 “你神经病啊!”林思申提到嗓子眼的心倏地放下,嘴里不由骂了句。话一出口,似乎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下来,和强磊笑到了一起。 是了,有时他就是个傻帽,什么都当真,什么都往复杂里想,这不是他的风格,绝对不是。 “你终于笑了。”正当林思申笑开时,强磊却慢慢收起了笑声,脸上只剩了嘴角的一抹弧度。 “这话说的,我之前脸很臭吗?”林思申看着强磊眼中那并不陌生的笑意,决定不再把这人的话当真,管你是敌是友,是同学还是同类呢,“我的车站到了。” 林思申说着,拔腿跨上了空无一人的公车站台。 雨下得有些大起来,站台下,他终于可以不用淋雨。 “你也赶紧回去吧,不然到家估计你得被淋湿了。”林思申对站台下的强磊道,心里有那么些感谢他。毕竟,陪他走了一段这么无聊的路。 “嗯……”强磊点了点头,骑上了他那辆深蓝色挺拉风的跑车,不过很快他又跳了下来,把车子立在了原地。 林思申不知这人要干嘛,几乎是有些惊恐地看着他从车子边上绕过,走上站台走到了自己身边。 “天气有些凉,你回家挺远的,穿上这个吧!”强磊说着,已经把自己身上的校服脱了下来,然后双手从林思申身后绕过,把那衣服披在了他的身上。 一瞬间,林思申愣在了那儿。 他没想到强磊会做出这么个举动,小心翼翼地,天经地义地,把那蓝白相间、胸前有几只海鸥飞过的、似乎还带着他的体温的校服披在了自己的肩头。 “你……”林思申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我家马上快就到了,你穿着吧,至少可以当雨衣。”强磊朝他笑了笑,很快走向了自己的自行车,在林思申还没彻底回过神来时,已经揿了揿车铃,踩下了脚下的踏板。 林思申只得目送着他离开,身体在那衣服的掩罩下不自觉地有些僵直。 就在他以为那人终于要走远时,离开车站六七米远的地方,刹车声却突然响了起来。 那人的车应声停住,车上的人回过头来,对着林思申喊了声,“我还是喜欢看你平时的样子,这妆不适合你!” 站台上的少年下意识的侧过头,从身边的广告牌玻璃上隐约看见自己的脸——深黑的眉目下,满眼的震惊与疑惑。 34. 两天后是周五,当林思申带着强磊的衣服和MD来到十班门口时,他只觉得自己局促得像个忸怩的姑娘。那衣服他妈妈帮他洗好晒好了,顺带还把借衣服给他的同学夸了一顿,说那人团结友爱是个懂事孩子。 “嘿,大歌星,这么早就来找王鹦枝啊?”十班的劳动委员哼着晚会上林思申唱过的歌从他身边飘过。 “不是,你别这么喊我啊!”林思申忙着否认,对眼前大大咧咧的女生说了句。几次班委会下来,两个班的班干部都混了个脸熟。 “你来找我吗?林思申。”林思申的身后,忽然有人道,那声音他已经非常熟悉,不是强磊是谁。 “是,是啊,这衣服还有MD还给你……”林思申开口,竟发现自己说出的话疙疙瘩瘩的。 强磊显然是刚到学校,这天他没有穿校服,一身三叶草蓝色运动装使他显得阳光且高大。 不过,林思申在他眼中并没有再见到那晚的暧昧,取而代之的,是客气而随和的微笑。他接过林思申手里递来的东西,随意地拿在了手上,只简单说了句,“还帮洗了啊,谢谢。” “应该是我说谢谢你才对。”林思申努力调整着自己的状态,适应眼前的男生与某个晚上的差距,他甚至已经开始怀疑,某些事情,只是他自己想多了。 强磊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径自走进了十班的大门。 林思申站在那门口有一秒的犹豫,终于转身离开。他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但如果再不离开,怕是又要碰上王鹦枝。 几日来,他和王鹦枝的“绯闻”可谓甚嚣尘上。那个晚会,他俩一个开场一个压台,在后台一个化妆一个被化,两人坐在一起一个低头一个脸红……这些有的没的传言不知怎么就传遍了全校,即使在这所以校风严谨着称的重点高中。 林思申回到班上,同桌刘堃终于忍不住,“听说你和十班那位班花是青梅竹马?” “你听谁说的?”林思申只觉得无聊透顶。 “你不知道我耳目众多吗?一个初中的不是?打小就认识吧?听说你们连钢笔都是情侣的……真没看出来,你小子平日里少言寡语只知道看书做题的,男女之事上完全不落人后啊!” “滚!”林思申朝他同桌低吼了一声。 他从书包里掏出课本,又翻开笔盒准备从里面拿出支笔,一晃眼就见陈璠送他的那支镀金钢笔直挺挺地躺在里面,他沮丧地将笔盒一盖,又在心里问候了一遍陈璠的祖先们。 下了早读,林思申抱了一堆作业本去办公室交。走廊上,不时有路过的同学向他投来几眼注视,几天来他都被这些陌生目光或是相熟同学的恭维声包围,这令他不自觉地后悔参加了某个晚会。原本,他只是在班上默默无闻的好学生,一夜之间,忽然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 林思申不是不习惯成为焦点,初中时在橡胶厂,庙小菩萨少,他一直是众人中的佼佼者。他不习惯地是,和王鹦枝一起成为焦点——一进办公室,便有几个老师认出了他,围着他问唱歌有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以及,是不是和王鹦枝一个初中。 “当明星的滋味不错吧?” 李清海在林思申脱身后,笑着问他。 林思申并不做声,只是敷衍地弯了弯嘴角。 “前晚的演出我也去看了,唱得真不错,很有自己的特色。没想到你唱歌这么好听,你该自信些的。”李清海说着,拍了拍他的肩。 林思申不得不更僵硬地笑了笑。人们都喜欢以自己的标准去评判别人,他知道李清海是为他好,可凭什么自己就被认为是不自信的人了呢。 他想,自己也就是在王鹦枝面前自信不起来吧。 李清海之后又说了些什么鼓励的话,林思申没听进去。不过,当他正准备走出办公室时,身后的人却忽然叫住了他,“你……和王鹦枝很熟吗?” 林思申没有转身,眉头却已经兀自蹙起,这一天,他听到太多这个令他并不愉快的名字。 “不,不熟。”林思申终于转过头,问了句,“李老师有什么事吗?” “哦,没有,我听说你们是一个学校的……”也许是林思申的态度让李清海有些尴尬,最终他换了个结束式的语气,道,“你们学校人才挺多的。” 是啊,人才挺多,才考了两个进来,两个都“出名”了,林思申自嘲地笑了笑,终于走出了办公室。 这一天,对林思申来说,王鹦枝仿佛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始终在他经意或不经意的时候出来一下,令他难受。 放学时,在他去车站的路上,竟然发现这女孩就走在他前面不远处。每个周末,王鹦枝其实都要回橡胶厂自己的家,只是,从前没这么巧或者说这么不巧,两人一前一后地遇上。 林思申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只希望前面的人走得能快一些,两人不致碰面。可偏偏,王鹦枝却走得优雅轻柔,即使他将脚步放到最慢,两人的距离也感觉仍是在缩短的。 终于,林思申停了下来,就那么站在原地,决定不将行程问题搞得那么复杂,还需要自己去计算两方速度,现在,只是一个动静问题了。 于是,林思申就那么背着书包,笔直僵硬地站在了人行道上,偶尔有路人还会回过头来看他,令他觉得自己实在傻不愣登。无奈,他只得目光投向马路上的车流,装出在看风景的样子。可他发现,那找车牌的恶习又要发作了…… “林思申!” 印象中的车牌号并未如期出现,闯入林思申眼中的,是路边向他骑来的一辆深蓝色山地自行车。车上的少年笑意满满,一张脸把那身三叶草运动服衬得更加青春洋溢。 “神经病……”林思申在心里暗骂了强磊一句,这人完全是精神分裂的,上午在十班门口好像两人十天前才认识,这时在大马路上好像两人认识了十年。 下意识地,他想拔腿就走,可抬头望见远处慢悠悠走着的女孩,他终于还是选择了放弃。 有个人拖住也好,能慢一些是一些,林思申想。 “你在躲王鹦枝?”强磊跳下了车,又如某天晚上一样,站在了林思申的身边。 林思申没想到这人竟有这样的洞察力,只得笑笑,“人言可畏。” “看来你是君子。不过你们看着是挺般配的,男才女貌,或者,女才男貌,也怪不得那流言。”强磊已经笑出了声,接下来更哼起了歌来,“流言传来传去,不知道何时能平息……” “我不喜欢女生!”林思申被他那歌唱得五心烦躁,终于低喝了一声。 话一出口,不觉自己也一惊,幸亏此时,两人身后的一辆自行车适时响起了铃声,嫌强磊的车挡道。 “你说什么?”强磊扶着车靠边了一些,离林思申也更近了一些。 “我不喜欢王鹦枝,拜托你们别瞎起哄。”林思申换了个句子,之前想要发飙的冲动已经被那声自行车铃冲得冷下去不少,只是那话不知身边的人听见没有。 “真的是瞎起哄吗?”强磊收了戏谑,挺认真地问过来。 林思申从他的眼中忽然感到另一种压迫,似曾相识,不能言表。于是,他只得先应付那问话,不去管其他。 “是的,瞎起哄。” “好吧,有点可惜,本来是金童玉女呢。”强磊不无遗憾地说,不过很快,他似乎心情更好起来,“但我相信,会有和你更相配的人。” “配得上我的人还没出生。”林思申斜了一眼强磊,决定不把这人电力过度的眼神当真。 “谁说的,说不定已经生出来十七年了呢。”强磊摸了摸鼻子,潇洒地跨上了自己的自行车,“说正经的啊,下礼拜一我生日,会请一些朋友来家里玩,你也来吧!不能说不。” “我没钱买礼物。”林思申皱了皱眉,他原本想说,我们算是朋友吗?走廊上的朋友,还是马路上的朋友? 不过,那样说显得他太小器,对于这个强磊,他的心情有点复杂,似乎有一些话,在这人面前,他敢说。 “那就是说你答应了啊!到时候放学我来找你。”强磊说着,挺高兴地把一只手放在了林思申的肩头,又道,“快去等车吧,既然不喜欢何必躲躲闪闪,别人看见,反倒觉得暧昧了。” 35. 林思申思考着强磊的话,在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后,终于迈开了步子走向车站,决定如他所说,不再躲躲闪闪。 那天的车来得格外的慢,车站上,王鹦枝仍然站在哪里,似乎已经等了许久。等车的人不多,加上走过来的林思申不过三四个,几乎要让他以为已经来过一班车接走了大部分人了。 林思申吸了口气,在王鹦枝的注视下走上了站台。 “你们班放学挺晚的,老师爱拖堂吗?”女孩主动走近了林思申,径自问道。 “还好。”林思申想让自己坦然一些,却发现对之前的回避似乎找不到什么好借口。 “刚刚你和强磊在说什么?”王鹦枝又问。 “随便聊几句。”林思申皱起了眉,不习惯王鹦枝这种凌人的口吻。 “你们很熟吗?” “还行,他人挺好的。” “离他远点吧,他可不是什么好人。”王鹦枝挑了挑眉,看向林思申。 林思申并不接话,等着她继续。 “我们以前都是大院长大的,他有多跋扈你大概不知道,他们那帮狐朋狗友可以一个不顺心就把人家小男孩的鼻骨打断,”王鹦枝说着,脸上透出不屑,“不过仗着家里有点势力罢了。” “看不出来。”林思申勉强笑了笑,对于王鹦枝的话并不全然在意,她和她的母亲曾被那“有点势力”的地方扫地出门,想来心存不屑也是自然。林思申将目光投向公车开来的方向,只希望下一秒就可以结束这“交谈”。 可公车却迟迟没有来。 一阵沉默后,王鹦枝突然开口,“你其实……是在躲我吧?” 这直截了当的发问让林思申有些措手不及,他犹豫了几秒,终于决定用和王鹦枝相同的方式答她。 “是。”林思申道。 “为什么?” “不想被别人传些有的没的。” “有的没的……”王鹦枝低声重复了句,脸上淡淡的,语调却是上扬的。 索性,林思申进一步明确,“你知道,陈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他听到这——” “可以不要再提陈璠吗”王鹦枝突然提高了声音。 此时,一辆公车驶进了站台,其他的人都陆续走近,等着上车。 王鹦枝却没有动,胸口有些激动地起伏着。 林思申见她这样,不得不也放弃了上车,有些事总得说清楚才好。 “为什么不能提陈璠?当初是你答应做他女朋友的,你现在的意思是你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是吗?我一点也不觉得这种三角关系好玩……”林思申的话还没说完,王鹦枝已经打断了他。 “当初是我错了。那次去火车站被你拒绝,我很生气,我知道你是因为陈璠才拒绝我的,可我和他那时真的没什么。我承认我幼稚,以为答应做他女朋友会让你生气,我现在跟你说对不起,我……”王鹦枝说着,声音却低了下去,因为抬起头来,她看见的林思申正直直瞪视着她。 “我不是因为陈璠才拒绝你的。” 很久,林思申才艰难挤出个笑容,深深看向身边的女孩。 王鹦枝回望着他,鼻翼微微翕动。 “我不是因为陈璠才拒绝你的。”林思申又说了一遍,“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你有误会,还是你们女生就喜欢幻想这种兄弟抢女人的戏码,我只想说,真的很幼稚……” 是真的很幼稚吧,林思申在心里叹了口气,车站又陆陆续续走来一些等车的人,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和这女孩的对话,一定也会觉得幼稚至极吧,只是两个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的高中生而已,嘴里却爱啊喜欢的,多可笑。 “原来只是我的误会啊。” 很长的一阵沉默后,王鹦枝终于开口。眼前来了辆同站台停靠的公车,并不是他们要等的线路,但她看也不看,径自跟着人群便走了上去。 林思申于是一个人被留在了站台上。车子开动,他看见靠着窗口站着的女孩,目光冷冷地看着他,可双眼却泛着红。 那一刻,他忽然有些同情起王鹦枝来,其实自己和她一样,也只是喜欢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相比之下自己多么恶劣,他说她幼稚,那他对于陈璠的喜欢呢,也是幼稚的吧……原本以为说清楚便可以带来的轻松,此刻他非但没获得半分,反倒只觉得更加沉重起来。 周末,林思申将自己关在了家里,他实在需要更多的习题和试卷来挤走他脑中的那些浆糊。整个周末,除了吃饭,他便一直坐在书桌前。他把桌上的那个笑佛默默放到了书柜的顶头,眼不见心不烦,否则,他做题做着做着就会看向那东西发起呆来,笑佛的脸都能替换成某人的,然后他快意地笑笑,心道你丫要是变成这样肥硕我肯定看不上你。 但当晚,他便做了个梦,梦里陈璠的身体四肢修长,肌肉紧实,牢牢将他圈在臂弯里,一双眼睛盯牢他直问,你干嘛欺负我的女人? 林思申的妈见儿子勤奋成这样,不由眉开眼笑,时不时端上些水果点心,让他注意休息眼睛。林思申听话地象征性吃几口,便又收了目光放回书本上。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周日的傍晚,陈璠来找他。 林思申听到门口母亲招呼陈璠的名字时,有那么一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忽然很害怕,不想见到陈璠,怕王鹦枝跟他摊牌,无论是陈璠难过,或自己被牵扯进去,他都不想去面对。 但显然,陈璠的神情一如从前,甚至心情更好了一些。 “天都快黑了,点灯看书多浪费电啊?跟哥出去搓一顿?”陈璠来到林思申桌前,一把撸了撸他的头发。 “你今天不出摊啊?” “出什么摊啊,要饭的也得有个休息日啊。今天领了工资,最近磁带卖得也不错,怎么样,哥请你大餐一顿,好歹帮我站了两次岗。”陈璠说着,朝林思申笑了笑。 自上次在师大后,林思申已经很久没见着陈璠了,此时这笑在他看来,着实让他心动,前一晚梦境里那英俊的脸庞和眼前这张重合,让他都移不开眼似的。 林妈妈在一边附和,“小申啊,你是得出去走走,闷了两天了都,做功课也要劳逸结合啊!” 林思申终于受不了这内外夹击,几乎是丧气地跟着陈璠走出了家门,走下了楼道。 “今天不开车啊,帮我省油,咱去市里!”路过陈璠停在楼下的车时,他回头对林思申道。 “去市里?” “是啊,坐公车,我要先去买点东西,兄弟你得帮我参考一下。” “吃你一顿饭果然不容易,”林思申唾道,“你买什么东西?” “你嫂子就快过生日了,给她买个礼物。” 操!林思申暗暗骂了句,怕什么来什么么不是?他想转身就走,可这反应未免太明显,无奈,只得耷拉着脑袋跟着陈璠去了公车站。 站在站台等车,他以前曾无数次设想,如果陈璠他爸没出事,花钱让陈璠进了二中,那么他和陈璠该有无数次一起等车上学的机会。如今,他和陈璠终于百年一遇地站在这里等车,竟然却是为了那女的。 “叫我出来也白搭,我可给不了什么建议。我对女生没研究,对她们喜欢的东西经验估计还不如你一半……”上了车,林思申放空着一双眼,无神看向窗外。 “其实,买什么我大概想好了。你去嘛,就是帮我挑个样子。而且我难得有空,所以是真想请你好好吃一顿。”陈璠边说,边挤了挤林思申,周末傍晚人少车空,两人捡了中门后的双排座。 “行,我正好也想给朋友买个生日礼物,到时候你也给点意见,钱不够你再借点。”林思申赌气似地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口袋里仅有的十几块钱,心里憎恨起所有金牛座的人来。 “没问题,多少都行!”陈璠爽快地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