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戏1938——风花雪悦
风花雪悦  发于:2014年05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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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民国文,广州背景,方言会注明解释 。 白文韬跟唐十一说“以后我陪着你”的时候台上正在演《紫钗记》 还要演多久,才能演到那圆满终幕的镜合钗圆? 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十一白文韬 ┃ 配角:周传希 ┃ 其它: 一 日头慢慢下去了,广州城里红红黄黄的霓虹灯像地标一样亮了起来。红棉树厚实的花砸了一地,黄包车的车轮子碾过,就成了一地红色的糊糊,恶心得很。唐十一看了看脚下那块地方,正好有几朵碾得都认不出原来颜色了的红棉花,便皱了眉头,不愿意下车。 “把车挪过去一些,快点!”跟在后面的黄包车上跑下来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他掏出手绢擦了擦额上的汗,让黄包车师傅把车子拉到一处干净的落脚地,才对车上的唐十一说道,“少爷,这边干净,可以下来了。” “这么大一个爱群酒店连门前都收拾不干净,还不如去平安戏院看戏呢。”唐十一拍了拍身上那身时髦的格子西装。他五官深邃,本来是挺英朗的一个青年人,却非把自己弄得吊儿郎当的,眼皮褶子也天生比别人的更深长些,就成了个顾盼含情的风流阔少形貌。 “表少爷不喜欢看戏,说那地方吵,这爱群酒店可是您亲手给剪的彩,所以表少爷就选了在这里做东了。”那中年男人叫周炳权,是唐十一的管家。唐家老爷唐铁上月百年了,本来他该改口叫唐十一“老爷”的,但喊少爷喊了二十年,一时间改不过口来,唐十一对周炳权也当是半个亲人,一直也“权叔权叔”地叫他,所以也不在意这些称呼。 唐十一撇了下嘴角,面目上还是保持着一副轻佻的笑意。傅易远不喜欢看戏?不喜欢看戏他还在东山藏了两家小花旦做什么?他就是怕锣鼓喧闹遮了他嚷嚷的嗓门,不好向我施压。 “嗯,也好,好久没试过爱群的水晶饺子了,待会让厨房多做一笼,带回去给小桃试试。” “是的,少爷。”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门口,酒店的门童殷勤地开门鞠躬道,“十一爷晚上好!” “嗯,挺精神的嘛,权叔。”唐十一扬扬手,权叔就从口袋里摸了一张十块钱的钞票给门童,“傅少爷那里来多少人了?” “程家、罗家的老爷跟少爷都来了,郑家老爷抱恙,就只有少爷来了,蒋大奶奶也来了。”门童收了利是,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程、罗、郑三家都是广州的大银号大商行,程家、罗家的老爷子都还能吃能睡的,程家少爷程一诺、罗家少爷罗志铭都比唐十一大那么三四岁,都成家了。郑家少爷郑承之年龄最大,老爷子看样子也快不行了,所以他出来当家了。蒋家最不得了,因为他们家是捞偏的,鸦片赌坊高利贷没有一门不吃,但蒋老爷却是个病鬼,全靠他老婆蒋丽芸一个妇道人家支撑着生意,也亏得她能让唐铁看得上眼,让她负责搞偏门生意——没错,蒋家的生意大部分都是唐家做的大股东,说到底也还是唐家的生意。其实不只是蒋家,程罗郑这些大鳄的公司,唐家都是占着大头的,不过是七成还是六成的区别。 如果唐家只是个规矩的商人或者拼命的黑道,是绝对没资格当着广州黑白两道的龙头的——唐家跟他们的区别在于他们还有军队。不同于在华北华东混战的军阀,唐家的兵在广州规规矩矩地训练着,个个身强力健,偶尔还帮广州警察去打打海盗捉捉悍匪,警察厅还给唐家老爷颁发过最佳市民奖的。 只不过,过了今晚这队兵该姓什么,就难说了。 唐十一上了楼,来到了贵宾大厅,守门的人见了唐十一也不太拘谨,嘻嘻笑闹着给他开门,一边开还一边扯着嗓子喊,“十一爷爷到!” “十一,怎么才来啊!”傅易远一听这声音就从麻将台上跳了起来,亲自把唐十一迎了进来,“我还琢磨着你是不是被哪家小姐缠上了,要不要先上菜以免饿着了叔伯们呢。” “哪有什么小姐,不过是出门前才发现车子被人扎了轮胎放了气,急急忙忙打黄包车过来的。”唐十一笑着走到桌子边,跟傅易远你推我让了好一会才一脸不情愿地坐了上首,“易远,你可是我表哥,长兄为父,表兄也是兄,坐你上席,我怎么好意思呢?” “十一,你现在可是唐家的老爷,就是我的司令了,自然是该坐我上席的,哎,我又说错了,不是司令,是老板,哈哈,你表兄我带兵带久了不会说话,你见谅一下。” 傅易远打着哈哈,几家大户的老爷少爷都过来坐了,十个人围着那大圆桌坐下,在十一对面就是蒋家大奶奶蒋丽芸,年龄不过四十,还带着徐娘半老的风姿,穿着旗袍也不让人觉得臃肿,实在难得。 人既然到齐了,自然就上菜了,宴席间的客套奉承唐十一听过不少,但傅易远这次分明是来夺权的,话语间就不再是褒奖赞扬了,总在提起自己过去五年里怎么帮唐家带兵,又说唐铁老爷子,也就是他舅舅对他的重视栽培,说到精彩时还流了几滴眼泪,叫满座的人都跟着唏嘘了起来。 “唉,易远你就别伤心了,铁爷在天之灵知道你懂事,也会高兴的。”蒋丽芸掏出手绢儿摁了摁眼角。 “不,我是真的辜负了舅舅的栽培,现在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帮助十一好好继承家业,继续带领大家在广州好好打拼。”傅易远转过身来,端起酒杯就要敬唐十一。 “哎哟!表哥你这是要推我去死啊!”唐十一却是猛地托住了傅易远的手,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言辞也激动了起来,“你看我这样子,手无搏鸡之力,只会吃喝玩乐,哪里能继承家业啊!别说继承家业,我连你带着的那队军队都不敢接手啊,你还记得吗,两年前你带我去阅兵,我生生地晒中暑了!你这是干什么,是要推我去死吗!” “十一,有话好好说,哪能随便把死字挂嘴上呢!”程家老爷程春林劝了起来,“易远你也是,无端说起这事干什么呢!十一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呢!” “啊,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惹得十一说负气话了。”傅易远这杯酒还是敬了下去,十一看他喝了,只得也跟着喝了一杯,“十一,刚才我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 “十一怎么会计较呢。”唐十一放下杯子,目光在席上众人脸上扫过。他们的神情颇为微妙,似乎并不希望傅易远当下就逼得自己让位,要不刚才程春林就不会帮忙解围了。“其实应该反过来说才对,十一倒是希望表哥不要跟我计较呢。” “嗯?”傅易远,还有其他人的耳朵都一下子竖了起来,“十一说什么傻话,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哪里说得上计较两个字。” “我希望表哥别计较以后多养一个闲人。”唐十一站了起来,绕着桌子一步步地走了起来,手慢慢地搭过了一个又一个的肩膀,“程家银号里的八百斤金条,郑家商行里七成的股份,罗家七间酒楼的铺租,蒋家,哈哈,我记不住父亲都交代过蒋奶奶你什么生意了,总之,我知道在座的叔伯奶奶,还有兄长们都是我父亲的得力助手,但是十一自问只是个花花公子,实在没有能力,更加不敢说‘大家以后跟着我混’这种话啊。” 唐十一的手来到蒋丽芸背后,没有搭下去,只是很西方绅士地鞠了个躬,然后把一直别在胸前口袋处的玫瑰花摘下来,递到她面前。蒋丽芸一愣,抬头就正好对上唐十一弯下身子来对她笑的眼睛,乌黑却明亮。 “十一……” 傅易远想要说话,却被唐十一递过来的酒杯堵住了话头,“表哥,我不是谦虚,而是我父亲打小就没把我当做家里顶梁柱来培养,你看,他从小惯着我吃喝玩乐,哪有打骂过我不长进?到我十六岁,他还把我送去英国读了两年书,什么忠孝仁义都没有学懂,就学了洋鬼子那套经济实用的道理。我想过了,我很认真地想过了,唐家这份家业到我手上,最多三年就败光了,到时候我就得自己去工作养活自己,我这少爷的命,能打工吗?倒不如就交给表兄你帮我管理,你就只要管我三餐着落正常开销,长兄为父,我现在是落下面子来想认了你当爹呢,表哥,你愿意多养我一个闲人不?” 傅易远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唐十一是要把自己的家业拱手相让他这个外姓人,差点没高兴得跳到桌子上去大叫“我他妈熬出头了!”,连忙激动地握住唐十一的手,眼泪横流地表忠心,“十一,你这是折杀表哥啊!都是表哥不好,没有从小教好你,给你做好榜样!唉,你放心,只要表哥有一口气在,保证你唐家十一爷在广州的地位不会比过去逊色一分一毫!谁敢说你唐十一一句坏话,有手剁手,有脚砍脚!” “哎呀,我才不要那些手手脚脚呢,恶心死了!”唐十一耸耸肩,一副受不了的样子掏出手绢捂着口鼻。 “哈,我这军痞说话就这样,你体谅体谅啊!” 这顿鸿门宴刹那成了禅让仪式,本想来看看东西风哪边厉害然后见风使陀去投靠的几门大户现在只能附和着说些“闭门一家亲,哪要分彼此”之类的和气话,只有心里都对彼此的想法透亮清楚。 其实他们更希望唐十一硬占着家业不放,甚至把傅易远的兵都抢过来自己带,把傅易远赶回沈阳老家跟日本人抢地盘。唐十一这个败家子,要掰倒他比干掉傅易远容易多了,广州的龙头,唐家已经占得够久了,他们也想试一试把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 “叼,唐十一这个死败家子,比我想象的更没骨气!” 罗家老爷罗山气呼呼地坐进汽车里,儿子罗志铭跟着上了车,“爸,别生气,就算是傅易远,我们也不怕跟他斗一斗。” “哼,唐铁要是知道他儿子这副德性,一定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毙了他!”罗山拍了拍罗志铭的头,“你给我争气点,蒋家那女人手段毒辣着呢!” “再毒辣也是个女人而已。”罗志铭毫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回去的时候唐十一让黄包车师傅把车篷子立起来,夜晚风大,他又喝了酒,不想吹风。车子摇摇晃晃地穿街过巷,来到了沙面桥,两个穿着挺括的英军制服的士兵拦住了他,车夫停下车子,回头对唐十一说,“老板,过了钟点,租界过不去了。” “嗯?”唐十一刚才闭着眼睛眯了一会,经师傅提醒才摸出怀表来看了看,原来都十一点了啊。 权叔在唐十一看时间的时候已经打点好了,黄包车又再跑了起来,唐十一已经没有睡意了,就从车篷的漏子里看那零零星星闪过的路灯光。 就在离他家门前五盏路灯的地方,两个人影让唐十一定了眼神看了看。那是一男一女在说话,男的不认识,一眼瞥过还算五官端正,那女的可不就是他家里的佣人小桃吗? 这丫头,竟然学会趁主人不在到外头会男人了?唐十一笑笑,只等她回来了问她。 唐十一既然看见小桃了,小桃自然也看见了他了,她连忙对白文韬说,“糟了我家老爷回来了!我要回去了,文韬哥你也快点走吧,这时间我怕你回不去了。” “放心,我跟那两个站岗的打点过了,我送你到家门吧,这里的路这么黑,又有那么多树丛,不安全啊。”沙面岛上就是英法租界,常常有外国人QJ中国妇女的事情发生,白文韬怎么舍得自己如花似玉的小女朋友自己一个人回去。 “嗯,只能送到门口,我家少爷今晚去了表少爷的饭局,肯定一肚子气的,见着你可能会打你呢!”小桃掩着嘴巴笑,装模作样地吓唬他。 “你家少爷这么凶的话,你就不会三句不到就提到他了。”白文韬捏了一下她的脸,“你也不怕我吃醋,啊?” “羞羞羞,这么一个大男人还吃醋!” “哎呀,看我不收拾你!” 两人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唐家别墅,白文韬看着小桃进屋了,才恋恋不舍地回转头去离开。 小桃刚进了屋,就看见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唐十一正翘着二郎腿看着她笑了,“小桃,这么晚啊,你比老爷我还忙呢!” “老爷你就别笑话人家了,你明明看见了嘛!”唐十一平日对下人也是和颜悦色的多,所以小桃也不忌讳说话,她两颊微红,手指不自觉地捏着了脖子上的银链子。 “瞧你!那小子长得什么样儿啊,有你老爷我好看吗?”唐十一笑了,拍了拍身边的沙发椅子让她坐下,小桃坐下了,他指了指茶几上的水晶饺子,示意她可以吃。 “天底下哪有比老爷还好看的男人呢!”小桃说这话却一点都不带奉承的语气,反而取笑一般地笑了起来,“十一娘可是能演杨贵妃的呢!” “死丫头你越发没有规矩了啊!”唐十一听她提起小时候的事情就气不打一处来,端起那碟水晶饺子就转头叫权叔,“权叔,没人要吃夜宵了,拿回厨房去!” “不嘛不嘛!老爷我错了!”小桃连忙拉住唐十一的衣袖低头认错,“我说的是真话,他真没有老爷你好看,可是男人好看不好看有什么要紧的呢,最重要他对我好,勤奋上进,不打什么歪心思,就已经足够好的了。” 唐十一看看小桃,知道她说的都是真心话,也认真了起来,“真是那么好的人,我就放你出去,趁年轻嫁了吧。” “好啊,等老爷娶了太太,我就去嫁人,不妨碍你们二人世界。”小桃眨眨眼睛笑道。 “傻丫头,要是我一辈子不娶太太,你还能一辈子不嫁人?” “可是我走了,这家不是更加冷清了吗……”自知失言,小桃连忙捂住嘴巴。 唐十一皱了皱眉,叹口气道,“你才十七岁的人,不要操七十岁人的心。” 小桃捂着嘴巴连连点头,恨不得跪下来求唐十一不要伤心难过,但如果她真那么做了,唐十一只会更加无法释怀吧? “算了,你把水晶饺子拿下去吃了吧。” “嗯!”小桃听话地拿了饺子,就快步跑进厨房去了。 唐十一仰头靠在沙发上,看着这个大房子。父亲的丧事办完了以后,他就把大部分的佣人都辞退了,如今这个家里就剩下他,权叔,权叔的老婆玲姨,小桃,和花王兼司机的刘忠这么几个人而已。 人人都说唐十一爱玩,是的,他什么都玩,花旦女明星女模特,甚至女学生他也追求过,但那都是在家外头玩的,回到家,他就什么人都不想见,更不想再端起外头那一副纨绔子弟的架势。穿的吃的够用就好,衣食住行也不是非要人服侍,其实唐十一骨子里,还是他老爸唐铁的性子,只是,这些年来他都藏得太好了,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就是块不可救药的朽木。 等着瞧,很快这朽木做的剑鞘壳子就要剥开了,各位叔伯兄长,可别被里头的刀锋给划了喉咙啊。 二 自从唐十一那一次“表兄认干爹”的闹剧以后,广州城里更是坐实了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浪荡名声。他又顶着唐家的名声,那些同样不思进取的公子哥儿便围拢了过来,不是簇拥他去夜总会,就是去逛戏班,可后来唐十一觉得这些地方俗,没有新面孔,就疏懒了交陪,在家里歇了几天。 唐十一出手阔绰,平日大伙儿玩乐的钱财使用都是他包的,这下他想歇了,但那班花花蝴蝶哪里肯放过这尾水鱼,这天,他们又一起簇拥唐十一去外头郊游,说是越秀公园的春光正好,他们这些夜猫子也该去晒晒太阳云云,半请半推地把唐十一带了出门。 正是四月天的时节,越秀公园里头的确是一片灿烂春光,放眼望去一片紫白红粉,浓稠得厉害,混在一起都分不出哪些是杜鹃哪些是三叶红哪些是木槿花了,唐十一好久没见过这样天然的美丽颜色,心中不畅快的闷气也都疏散了些,不由得展露笑颜了。 只是走不了多久,就有一群穿着蓝色校服裙的女学生在花丛边上跟他们“偶遇”了,还一拍即合地说要大家一起野餐,唐十一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人拉着在一处露天茶座坐上了,茶点西饼、酒水果汁也都有人早早摆设好了。唐十一才无奈地对众人笑道,“你们不过是想跟小姐们来这露天茶座来游玩一下,何必拉上我当陪衬呢?” “十一爷这话就不对了,你哪里是陪衬,你是主角呢!”一个叫江楚天的小开眉开眼笑道,“其实呢,这几位女先生都是喜欢诗词歌赋的,这大好美景不来欣赏,还做什么诗嘛,可是女生们说就她们春花秋月没劲儿,非要我们也出一个人来对诗,我们几个都是粗人,就十一爷是个读书人,还留过洋呢,所以只好请你出山了!” “哎哟,我哪里是去读书的啊,就是去跟洋妞玩儿的,你要叫我教大家跳舞那还成,作诗?哎哟,你可饶了我吧江少爷!”唐十一笑得前俯后仰,觉得他们真是捉错用神了。 “这可不行!”只见一个剪了齐耳短发的女学生撅着嘴巴反对了起来,一看就是不好相处的新派女性,“你做得好不好,那是水平问题,你愿不愿意做,那是态度问题!你既然跟大家出来了,如果不愿意对,那就是看不起我们女孩子,觉得我们配不上跟你们老爷们对诗!” “嘿,这里头都是青蓝青蓝的,怎么混进去一只小红辣椒了啊?” 唐十一这话一说出口大家就哄笑了起来,被取笑的女学生羞红了脸,更是连珠炮发地不依不饶了起来,“你管我是辣椒还是青椒!大丈夫一言既出就得兑现!你要怪,就怪你那些推你出来的好兄弟呗!” “唉哟,这都烧到我们头上啦!”男人们一边哄笑一边推搡着唐十一道,“十一爷,这下你不露两手厉害给这些丫头片子瞧瞧,就把我们东山大少的颜面都丢光了啊!” “是啊是啊!十一爷你就随便写两首,镇住这些丫头们!” “好好好,你们今天啊,就是合伙一起来捉弄我的!”唐十一笑够了,罢了,就陪个高兴吧,“可我不用钢笔写,你们得给我弄文房四宝来!” “这有什么难的,马上给你准备去!” 于是一行人把餐桌收拾了一下,换过干净的桌布,摆上文房四宝,就等唐十一来表演。唐十一故意点了那小辣椒来给自己磨墨,说是红袖添香,小辣椒耐不过众人起哄,只能去给他磨了墨,唐十一趁她弯腰磨墨在她耳边说了句“麻烦你了”,语气却是淡然的,跟与众人调笑时全然不同的清冷。 小辣椒心中一颤,转头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拿起一支羊毫笔,装模作样地走到了前头观赏起前头的景致。众人也随着他的视线往远处看。 突然,大家都愣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景色中最打眼的地方,站了一个穿着浅褐色麻布短褂的男人,他似乎在等人,不时往公园门口张望,手上还拿着两个纸杯冰淇淋。 江楚天最先发难,他气冲冲地走过去就推了那人一把,“喂,你挡着我们了!” 那人被推了一把回过头来,唐十一这下认出来了,不就是小桃的男朋友白文韬吗?只见白文韬被江楚天推了一把,眉头皱了起来,语气倒还是克制的,“我在等人,等到了就走。” “你等人到别的地方去,平白占着这最好看的景色坏了我们诗兴,你可赔不起呢!”江楚天扫了白文韬一眼,知道是个穷下人家,就不跟他客气了。 “哦,你们还作诗呢?”白文韬心里头的嘲笑没掩饰住,都在脸上显现出来了,“我就奇怪了,我等我的人,你作你的诗,怎么就叫我坏了你们的雅兴呢?” “你这么一个烂仔站在这,叫我们怎么作诗呢!” 眼见江楚天跟白文韬争执了起来,几个大男人都走了上去,白文韬不怕他们人多势众,不屑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这班花花公子,他看见唐十一手里拿着笔,就看着他说道,“这位先生,一个烂仔站在跟前你就作不出诗来,要是站个正经人家在你跟前,你岂不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你知道你在跟谁讲话吗!”“大胆!敢这么跟十一爷讲话!” “十一爷我们掌歪他嘴!”白文韬这话直捣黄龙,那班人顿时炸了,个个都挽袖子要开打,唐十一拖着尾音重重地“嗯?”了一下,他们才暂时按捺着后退了一步,唐十一拿着笔双手交叠在身前,对白文韬说,“你继续说。” 白文韬看了看唐十一,耸耸肩,“我手冰着,脑袋也不灵光了,什么都说不上来了。” “哈!”唐十一失笑,扬扬手叫人帮他把冰淇淋拿着,“那现在能说了?” “哎,这样自在多了。”白文韬夸张了甩了两下手,又把手掌按在脸颊上取暖,两只大手遮得脸上只剩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唐十一喜欢大眼睛的人,因为这样的人很容易就能看穿,“你真要我说?冲撞了你十一爷可不能怪我啊!” “你尽管说,这里没有人能动你一根汗毛。”唐十一弯起了唇角,白文韬认得他是唐十一,却也敢出言顶撞,有趣。 白文韬放下手来,清了清嗓子,倒像说书一般开讲了,“从来作诗的人写景都是为了写情,只要心里高兴看到的都是美景,心里郁闷的时候,就是给他好花他也能看出败叶来,所以哪里会有人能妨碍别人诗兴的呢!想那唐朝李白,面前坐着明察秋毫的唐玄宗,傍边站着个咬牙切齿的高力士,还有个国色天香的杨贵妃身边磨墨,哪一个不比我这个烂仔强,可人家是怎么样的,一壶酒一支笔,还不是照样写下了传世百年的诗文?虽然我们这是民国了,解放了奴隶主子的关系,但这些穷酸文人的根底还是该有的,十一爷,你看我说的是中听还是不中听呢?” “中听,当然中听了。”唐十一心中疑惑,看白文韬的样子不过是个普通人家,最多也就上过两年学堂认得字,怎么能说出李白朝堂醉酒这段典故来?连他都没有正经看过史书的写法,只在那戏台子上见过别人演,莫非这人也是看戏看来的?“可这世界上能说的人很多,能写的却很少,不知道你能不能写个我看,示范示范?” “是啊,说就天下无敌,做起来只怕就有心无力!”众人也随着起哄。 不想白文韬却一口应了个“好啊”,就伸手夺了唐十一的笔,走到那桌子前,沾了墨水就写了起来。 字倒不是很好看,只能算是端正,唐十一沉着眼睛看他写诗,倒不是在意他写的到底是什么,而是在意白文韬这种应该一眼到底的人怎么会有这么让他出奇的内在。 “荒唐荒唐笑荒唐,荒唐荒唐真荒唐……这什么乱七八糟啊!” 白文韬写了一会,众人就争相嘲笑了起来,他也不着急,抬起头来看了看唐十一,唐十一歪了歪头,颇为不解。他笑笑低下头去,又把羊毫饱蘸墨水,提笔续了下去。 这次,唐十一没听见任何嘲笑的声响了,那群人面面相觑,颇有不甘,却只能咬牙切齿,唐十一便走过去看,众人让开路给他,他直接走到了桌子前,低头一看,就看见两行无论气势还是笔力都比上两行高了几个档次的字: “酬君嫣然一回顾,等闲生死逐八荒。” 唐十一心中一震,在这动荡的局势中写出这样的字来,不是个读书读傻了头脑只想去打萝卜头的学生,就是个当真才华横溢随手拈来不必看真情假意的才子,但,白文韬看起来两个都不像啊…… “唉,好久没写字了,写得真糟糕。”白文韬放下笔揉揉鼻头,抱着手向唐十一努努嘴,“喏,只能写成这样了,十一爷你看如何?” “好得很,送给我行不?”起初看时是惊讶,再看却是越看越喜欢。 “诶?”白文韬以为唐十一会故意挑刺,没想到他那么直白地表达出赞赏之意,感觉自己就像竖起了毛准备打架的斗鸡被人从头到尾撸顺了毛,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了。“十一爷看得起,我怎么能不送呢?” 唐十一眉开眼笑地看着这诗,吩咐权叔道,“好生拿着,回去裱起来。白先生,谢谢了。我们换地方吧,不妨碍白先生了。” 龙头这么说了,底下的虾兵蟹将也只能遵命,唐十一临走又叫人帮他换了两个草莓味的纸杯冰淇淋。 白文韬顿时飘飘然了起来,嘿嘿,竟然能让唐十一给他让路,这面子实在太大了!得意了好一会,才猛然想起,“他怎么知道我姓白?!” 唐十一虽然被白文韬捣了一下乱,兴致却反增不减,换了地方以后又跟大家玩了半天才回家,路上也一路笑吟吟地看着那幅诗稿,越看越觉得这诗虽然不是为他作的,却很是符合他的心境。等闲生死逐八荒,唐十一也盼着这一天赶紧到来。 车子在家门前停了,唐十一走进屋子去,却是被吓了一跳,只见客厅里满地都是碎玻璃碎瓷片,除了那厚实的玻璃茶几,几乎能打破的都打破了,玲姨跟刘忠正收拾,看见唐十一回来了,连忙过去站好,“老爷。” “发生什么事了?”唐十一连坐都不坐就皱眉问道。 “刚才,刚才表少奶奶过来了,她说小桃故意把她一件高级旗袍给洗坏了,害她在舞会上出了丑,就,就……”玲姨正说着,刘忠就扯了扯她的衣角让她别说下去。 “继续说!”唐十一拔高声音喝道。 “就过来打了小桃两个耳光。”玲姨叹了口气。 “那这满地碎片是怎么回事?” “表少奶奶打了人,小桃又不出声,她没法子继续发作,就一直骂人摔东西来出气了。”玲姨说,“老爷,你别怪我咂舌根,可是那旗袍真不是小桃洗的,表少奶奶怕小桃洗坏了特意叫人送去外头洗的,小桃不过是去拿回来送给她……” “嗯,我知道了。”十一打断玲姨的话,“你们把地方收拾好。小桃呢?” “在阁楼里哭呢!”刘忠指指阁楼。 唐十一自己一个上了去,果然就听见小桃躲在阁楼里抽抽搭搭的哭声,“小桃,我知道你委屈,对不起。” “老爷这么说折的是小桃的福。”小桃擦干净脸转过身来,“做下人的,就是该受些气的,而且老爷对小桃那么好,受些外人的气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看得这么开,倒是叫我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了。”唐十一笑笑,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顶,“看来我真的得快些放你出去嫁人,免得你受外人的欺负了。” “老爷又取笑我!” “好,我不取笑你。问你正经的,今天你有约他在越秀公园玩吗?”唐十一心想,要是他敢背着小桃约别的女孩,他就叫人废了他。 “他?文韬哥?”小桃不哭了,点点头,“嗯,本来是约了见面的,但是表少奶奶……就没去成了。” “哦,原来如此。” “老爷你见着他了?” “对,拿着两冰淇淋,像傻子一样等着你呢!”唐十一笑了,把小桃也笑得脸红了起来。“把你托付给他,我也放心的,怎样,要不要我放你出去嫁人生小孩去?” “老爷你再这么说,我不理你了!”小桃被他笑得羞死了,甩他一手绢就爬下阁楼去干活了。唐十一在阁楼上坐了一会就回自己的书房去,拨了个电话去傅公馆。 三 刘淑芬早就听说过唐十一这个人。 刘家在广州算是外来人员,早些年她父亲刘源祥在奉天吃了败仗,带着三千人一直逃到了广州,那时候唐家虽然没有现在的军备,却也已经是广州的龙头。刘源祥想在广州站住脚,就得跟唐家攀上关系。 自古以来,联姻都是攀关系最快的方式。唐家只有一个独子唐十一,那时候还送了去英国念书,短时间里都不可能回来的,于是唐铁跟刘源祥吃了顿饭,刘淑芬就跟傅易远做了夫妻。 其实平心而论傅易远也是个好男人,他讲义气,对刘淑芬就算没有爱情也很重感情,在外头玩女人玩再疯,刘淑芬一发脾气他就立刻甩了外头的女人,乖乖地回来做一阵子二十四孝丈夫,当日刘源祥带过来的三千兵马在他打理之下也有声有色,人数扩充到了五千人,连刘源祥都称赞他年少有为,有他当年的风范。 但这天下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刘淑芬在车子里小憩了一阵,车子就在一个小别墅前停下了,她伸个懒腰,拿黑纱披风蒙了头脸,才下车走进屋子去。 乌灯黑火的,敢情主动相约的那个人反而迟到了?刘淑芬在玄关处一跺脚,正要摸那开关,就被人捉住手臂拉进了怀里。她小声地惊呼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娇嗔着捶了那人胸口一下,“作死呢!吓到我了!” “不吓一吓你,怎么对得起我那满客厅的瓷器玻璃呢?”那人正是唐十一,他低着头在刘淑芬耳边嗅来嗅去,“今天的香水不错,是上月我送你的那瓶?你也太谨慎了,待到现在才用。” “上月这种香水才刚上架,万菱里只有三瓶,谁买去了一查就知道了,好危险的,这个月就不怕了,一下子来了十瓶,我能要到一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刘淑芬头上还蒙着黑纱,她想把它扯下来,唐十一却隔着纱巾亲吻起她来,新鲜的摩擦感让人兴奋,刘淑芬揽着唐十一的腰,就向客厅的沙发滑过去了。 刘淑芬听闻中的唐十一是个酒色财气的纨绔子弟,于是预想中的他不是年纪轻轻就老气横秋,就是提早发福地油头粉面,再往好处想一下,也是满脸苍白的病拐青年。 然而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 刘淑芬撑起身体来,唐十一事后温存了一会就睡着了,又长又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睡相倒像天真无邪的大孩子一样。 第一次见到唐十一,他也是这样,像个大孩子似的,也的确是个大孩子啊,十九岁,不是个大男孩是什么? 那天是给唐十一接风洗尘的舞会,她作为唐十一的表嫂还从来没有见过这表叔呢,便特意挑了新衣服新鞋子,没想到这小表叔好生大架子,竟然迟到了一个多小时。这场舞会是傅易远搞的,她也算半个女主人,便挨个儿地应酬着那些老爷少爷,饭还没有吃就跳舞跳得她小腿发酸,而更要命的是那新鞋还打脚,她终于挨不住了,赔了笑脸让自己家的一些女朋友帮忙招呼人,才跑到了外头走廊最尽头,弯下腰来看自己的后脚跟。 可怜见的,那一小块皮都被刮起来了,刘淑芬正发愁待会还要受罪,就看见一只纤长白皙的手伸到了跟前,她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穿着笔挺合身的白色西服的年轻男孩,正低头对她笑。 刘淑芬好久没见过人对她笑得这么纯粹了,也就没有把他当做等徒浪子对待。她对他道了谢,却是不去碰那搀扶的手,朗朗跄跄地就要走,那男孩却是上前一步把她扶住了,摊开手掌来,里头有两块红褐色的小东西,像是裁剪成一小片儿的胶布。 “这个东西叫邦迪,你贴住伤口,会好受些。”男孩说着,让她在装饰的花圃边坐下,自己蹲下去,撕开了那叫邦迪的东西,就要脱她的鞋子。 “诶!你干什么!”如果不是怕被人传她勾三搭四,刘淑芬早就喊人了。 “啊,对不起!”男孩连忙后退一些双手举高,无辜地说,“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在外国待习惯了……这东西你贴在伤口上吧,真的很有效的!” 刘淑芬将信将疑地把那小片儿胶布贴上了,再穿上鞋子,刚好就把一块磨破皮的地方盖住了,还真的舒服多了,一时间一种错怪好人的歉疚就涌了上来,她站起来朝他弯了弯身子道谢,又被他扶住手臂阻止了,“一家人哪里用得着道谢呢!” “一家人?” “表嫂你好,我是十一。” 唐十一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新月形,把整条走廊上的水晶灯光都折射了过来,直直照到了刘淑芬心里。 “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做出不守妇道的事情来。”刘淑芬摸了摸唐十一的耳朵,“所以就算我吃醋吃错了,你也不能怪我。” “我哪里有怪你?我是怪我自己。”唐十一捉住刘淑芬的手,“是我最近疏忽了你,才让你胡思乱想。” “十一,不如我们走吧。” “走?为什么要走?”唐十一笑了,翻过身把刘淑芬压下去,抚摸着她的头发道,“你本来就应该是唐家太太,哪里算得上不守妇道?你等着,我很快,就会让你名正言顺的了……” 刘淑芬自然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又想起往日里傅易远对她也是不差的,不禁生起些内疚,但那一些内疚又有什么用呢?在唐十一的吻再落下来时,那些所谓的仁义道德不堪一击。 白文韬昨天等到夕阳西沉了也见不到小桃来,就要往沙面跑,但是身上的闲钱都用光了,守桥的士兵就不让他过去了。他只能回到家里心急如焚地转圈,转到半夜,被隔壁隔间的兄弟喊“文韬睡觉吧!明天早班呢!”他才应了一声,把自己塞进被窝里。 第二天下午五点,他刚换了班就急忙蹬着自行车跑到沙面,正好就遇见了出门的小桃,担心了一昼夜的白文韬差点喊破音了,“小桃!” “文韬哥?”小桃被他这一喊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你啊!”白文韬把自行车搁下就跑过去捉住小桃的手急切地问道,“昨天你怎么失约了,也没有给警察局里打个电话留口信给我,吓死我了,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我没事,只是被表少奶奶上门找麻烦了。”小桃摇摇头,白文韬心疼地摸了摸她被打肿了的脸,“没事了,老爷还是向着我的,没事了。” “小桃,明天我就来跟你老爷说我要跟你结婚,求他放了你好不好?”白文韬那日见唐十一也是讲道理的,于是壮着胆子问。 小桃脸上一下子绯红了,“你,你胡说什么呢!你自己都养不活,还想养活我啊?” “我有存钱的!”白文韬连忙捉了她的手,“我已经存够钱买个队长的位置了,以后我会更加努力去捉贼拿悬红,一定不会让你挨苦的!” 小桃看他说得那么认真,不禁动摇了,“你,你真的想跟我结婚吗?” “当然想啊!” “那,那我今晚跟老爷说,你明天再过来。”小桃害羞地低下头,白文韬一高兴就要抱她,被她使劲推开了,“哎哟,光天白日的呢!别这样!” “我太高兴了,对不起对不起!”白文韬搔搔发尾傻乎乎地笑了,脸也微红了起来,“那,那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不用了,我去给表少奶奶送旗袍,你送我去,她又要揪着我说我勾引男人在行了……”小桃想起那两个巴掌还是觉得委屈,不由得扁了扁嘴,“没事,傅家就在法租界,我一会就到了,你先回去吧,要不天黑了你又走不了了。” “那,那你自己小心一些。”白文韬点点头,又跟她叮嘱了好几句,才蹬着自行车回去了。 白文韬蹬着自行车,哼着小曲儿,一步三跃地蹦跶回家,跟他在同一个屋子的警察局手足见状就把他围住了,“白文韬,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你遇到什么好事情了?” “去你的,老子又不是犯人!”白文韬嘻嘻哈哈被他们捉住肩膀摁在椅子上,“哎,我就不讲,看你能耐我何?” “哎呀,你是不是想试试我们广州南区警察局的审犯本领!”平素跟白文韬称兄道弟的细荣作出个慢动作的左勾拳,轻飘飘地打在白文韬脸上,白文韬迎合着发出一声惨叫,“招不招!” “我誓死不从!哎呀呀呀呀呀!!!” 大伙儿又玩闹了一阵,白文韬终于松口了,“饶命啊各位长官,我招了我招了~” “早点招了不就好了!”细荣用力拍了一下白文韬的头,“装打人也很累的!” “快讲啦!发生什么好事了看你笑得这一副银贱的模样!” “老子我要娶老婆啦!!!” “假的!给我打!”“肯定是假的!”“那姑娘一定是瞎的!”“我不信!” “你们够了啊!!!” 别了白文韬以后,小桃一会儿就到了傅公馆。昨天刘淑芬气冲冲地来找茬打她,她虽然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但旗袍坏了这一件事是板上钉钉的,她昨晚连夜给修补好了,希望能让她消消火。毕竟她是唐十一的表嫂,以后唐十一还得靠傅易远来操持家业,小桃实在不希望有什么借口让唐十一为难,她是去嫁人了一了百了,留下唐十一一个人收拾烂摊子就不好了。 心里想着唐十一对自己的好,小桃下定决心待会就算再挨什么委屈都要吞下去,她敲了敲门,奇怪,竟然没有佣人来应门。她疑惑地按了按门把,门竟然就开了。 “表少奶奶?”小桃犹豫了一下,慢慢走了进去,一楼的客厅没有人,空荡荡的。忽然,一阵打破瓷器的声音从二楼传来,她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傅易远跌跌撞撞地从二楼的房间冲了出来,双手卡着喉咙朝楼梯扑过去,却是站立不稳,从楼梯上咕噜噜地滚了下来。 “表少爷!”小桃连忙去扶他,傅易远一把揪住小桃的衣服,额头上青筋暴现,满脸涨红,他瞪着两只充血的大眼紧紧盯着小桃,猛烈地抽了两口气,就一翻白眼晕过去了。“表少爷!表少爷!”小桃使劲摇了他两下,全无反应,她慌得要哭了,正要去打电话,可一站起来,就看见楼梯最上一层站着了两个人,正是刘淑芬,还有唐十一! “老爷?”小桃睁大了眼睛,嘴唇颤抖,“你,你……你们……” “小桃,你怎么会在这?”唐十一脸色铁青。 “我,我来给表少奶奶送衣服……老爷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我什么都没看到!”小桃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老爷,老爷,十一少爷,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不能放过她!这臭丫头看见了我们,传出去可不得了了!”刘淑芬三步并两脚跑下楼来揪住小桃的头发,“唐十一,今天不杀她,你一定会后悔!” “少爷!”小桃被揪着头发提了起来,满脸的泪水也不知道是痛的还是吓的,“你相信小桃,小桃真的什么都没看到……你不是要打发小桃嫁人吗!小桃本想今晚就求你放我出府的!少爷,少爷!你就放小桃去吧,小桃一个字都不会说,小桃马上消失,少爷,你放我一马吧!少爷!少爷!” “放手。”唐十一面无表情地对刘淑芬说。 “唐十一!” “我让你放手!”唐十一大喝一声,刘淑芬只好松了手,小桃跌坐在地上,吓得腿脚发软了,他慢慢走过去,把小桃扶到了沙发上,“你真的打算跟那个白文韬走?” “是!是的!”小桃捉住唐十一的手哭着哀求,“少爷,你看着我从小服侍你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吧!小桃这辈子做牛做马还不完,下辈子也继续还你!少爷,少爷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那小子愿意跟你走吗?”唐十一叹口气。“他愿意放弃广州的一切跟你走吗?” “他愿意的!他只是个普通的杂差,哪里有什么可以放弃的!”小桃连连点头,“我们会离开广州回乡下!或者再走远一点,广西,湖南,湖北,哪里都可以,只要少爷你放我们一条生路!” 杂差?竟然是个警察?“好,那你现在马上打电话给他,叫他跟你私奔,今晚九点在天字码头见,别的话一概叫他别问,知道吗?” “知道!我知道!” “唐十一!” 刘淑芬一把拔下头上的岫玉簪子就要插向小桃,唐十一眼明手快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你干什么!” “你舍不得这个小贱人!我帮你!”刘淑芬拗不过唐十一,就用眼睛狠狠地剜着小桃,“天底下只有死人能守秘密!这个道理你知不知道!” “我让你闭嘴!”唐十一把刘淑芬一把推倒在地上,刘淑芬一摔簪子,满心不忿地哭了起来,但唐十一没有理她,他把电话机拿到小桃跟前,“你继续哭,待会那个杂差就会听见你的声音,知道是你逼走小桃的,你还要不要哭?” 刘淑芬还想争辩,唐十一就拿起了话筒塞到小桃手上,她只要咬着嘴唇忍住哭声了。 “现在打给他,说错一个字,就不要怪少爷对你不好了。” “是……是……”小桃深呼吸一口气,捉了一下自己发抖的手指,慢慢拨了白文韬那警察宿舍的电话,“……喂,你,你好,我想找白文韬……” “哦,找文韬啊?你等等!”一个叫大鹏的高个子手足对还在跟别人玩闹的白文韬喊,“白文韬!你媳妇!” “哎!你们别急着喊,等我摆酒了你们再喊嘛!人家害羞的!”白文韬笑开花了,鞋都没穿好就蹦跶过去,“喂?小桃?” “文韬哥,你今晚九点,在天字码头等我。”小桃一边说,一边偷眼看唐十一的面色。 “今晚九点?”白文韬一愣,“我没问题,可是你这么晚出来,不怕回不去吗?” “我要走了,你跟我一起走吧。”小桃有点语无伦次了。 “什么?走?走去哪里?”白文韬敛起笑意了,“小桃你声音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要问了,总之,你要是还喜欢我的话,今晚九点,收拾好行李到天字码头等……呯嘭!” “小桃!!!” 电话这边的白文韬只听见了一记响亮的枪声,接下来就只听见了无法接通的声音。他脸色煞白,话也不多说一句就出门飞奔去英租界了。 小桃整个人都呆住了,连眼睛都不会眨了,她手上还握着半截话筒——另一截被唐十一一枪打掉了,她直愣愣地坐着,看着唐十一捡起地上的岫玉簪子,慢慢朝她走过来,那冰凉的岫玉一下下地划进她脸上的皮肉,她应该感觉到痛的,但她已经完全不会反应了。 待唐十一把那满是血的岫玉簪子扔到刘淑芬跟前时,刘淑芬已经捂住嘴巴冲进厕所去吐了。 “小桃乖,少爷真的不想你死,但是你一定要死。”唐十一把手帕拿出来包扎了一下小桃脸上纵横交错的伤,“我待会找人把你送回乡下去,但是从今天开始,你不叫小桃,你是陈小娟,是土生土长的乡下女孩,脸上的伤是反抗日本人的时候被弄的,知道吗?” 小桃这才缓缓转了头过来,眨下了豆大的一颗眼泪,哇地一声趴在唐十一的肩头上哭了起来。 唐十一慢慢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像他从前生病吐了她一身以后,她给他的轻柔抚摸。 四 白文韬急冲冲地一路飙车到了沙面,那副模样吓着了守桥的两个英国士兵,他们马上上去把他拦住了,一个劲地喊“Get out of here!”白文韬听不懂,一时走得焦急也没有带钱,只能指手划脚地示意自己有急事,但他越急,英国士兵也越紧张,认定他是要来找住在里头的贵人们麻烦的,用力把他推了开去,他刚想上前,他们就咔嚓一下给枪上了膛对着他大喊“Freeze!”,他也只好马上举起双手定住了脚步。在桥外徘徊了半天,也无法靠近一步,那两个英国士兵更是盯得他死紧,他使劲揪了揪头发,只得先回警察宿舍。 这一晚他眼睁睁地看着天从黑的变成白的,满脑子都是各种心惊胆战的念头,好不容易熬到了七点钟,他就一溜儿地爬了起来,又一次冲去了沙面桥。 心急如焚的白文韬当然没时间去看那一毛钱一份的新闻——今天的新闻头条,大字标题刊登了傅易远被仇家毒杀未遂的消息。而比记者更快得知这件事的叔伯兄弟,一大早就聚集在医院加重病房里,围着满脸愁云的唐十一以及泣不成声的刘淑芬了。 还有一个躺在床上不时抽搐两下手脚,歪着嘴巴不停流口水,双眼紧闭,脸色灰黄的傅易远。 “都怪我!都怪我啊!”刘淑芬扑在床边捉住傅易远的手哭道,“我去打什么通宵麻将啊!我就该留在家里陪你的!易远!易远啊!你怎么就成这样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啊!” “表嫂,你别这样,快起来吧。”唐十一把刘淑芬扶起来,“你就算在家,也只是……唉……” “岂有此理!铁哥才去了多久,就有人太岁头上动土了!”罗山用力拄了一下拐杖,“易远,你就算拼了命,也该告诉我们仇人是谁,才好为你报仇啊!” “罗老爷,表哥能保住性命,已属万幸,你就不要逼迫他了。”唐十一叹口气,握了握傅易远的手,“都是十一不好,要是十一不把家业都压在表哥身上,也许就不会招来杀人之祸,该受这罪的是我唐十一才对!” 傅易远听见“唐十一”这三个字,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竟然睁开了眼睛,死死地扒住了唐十一的衣服,目眦俱裂,唇舌抖颤,却是只能发出呜呜呀呀的低吼。 “表哥!”唐十一捉住了傅易远的手痛哭了起来,“我知道,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你掐死我!你掐死我吧!”说着,就要把傅易远的手卡上自己的脖子去。 “十一!使不得!”在场的青年人连忙上去劝阻,傅易远不肯放,唐十一也不肯,顿时乱作了一团,郑家大少郑承之连忙打发人去喊医生,又继续去掰傅易远那死硬死硬的手,“易远,你真的想掐死十一不成?!” “我该死!我这种废人就该死!”唐十一泪流满脸,“都是我害了表哥,都是我!” “你们闹够了没!”突然,一直静坐一旁的蒋丽芸叱喝了一声,在场的人都静了下来,她站起来往床边走,众人都给她让开路来。 傅易远的手还是卡在唐十一的脖子上,但其实他哪里使得出力气,都是唐十一捉着他的僵硬的手腕掐上去的。蒋丽芸走到唐十一跟前,“啪”地甩了他一个耳光,“你怎么还是不懂易远的意思呢!” “我不懂表哥的意思?”唐十一松了手,按住了挨打的脸,刘淑芬趁机把傅易远掰了下来,傅易远又一次使劲挣扎了起来,那不自然抽搐的手脚一个劲往唐十一身上抖。 “易远拼了命来捉住你,难道就是为了让你死给他看吗?”蒋丽芸自作主张把傅易远的手捉起来,又把唐十一握上去,“他是要把唐家的家业都交给你,他希望你能答应他,要不,他真的死不瞑目啊!” “可是我,我怎么可以……”唐十一说话间,傅易远又扑了起来,这次他攀住了唐十一的手臂,挂在了他身上,唐十一当下悲从中来,撕心裂肺地喊道,“表哥!!!” “十一!你就答应易远吧!”刘淑芬跪了下来捉住唐十一的衣角哭道,“你看他这个样子,你还不答应他,他真的做鬼都不安心啊!!!” “十一,你该懂事了。”蒋丽芸拍了拍唐十一的肩膀,又看向在场的各位老爷少爷,“这里的每个人都受过唐家的恩惠,唐家有什么困难,我们二话不说要钱给钱要命给命,但是如果连你,唐家的大少爷,都不敢承担这个家,我们这些外人,就算想帮又能如何呢?你明白易远的心意了吗,十一?” “十一明白了,明白了!”唐十一猛点头,反过来把傅易远捉住了,抱着他一边哭一边说,“表哥,十一明白了!十一真的明白了!你放心,我会接管唐家所有的事情,我会好好照顾表嫂,就算多辛苦我也要学会带兵,不会丢你的脸!表哥,十一答应你,十一答应你啊!” 唐十一本来就长得好看,尤其一双眼睛,平素就已经是亮盈盈的含烟带水,现在哭起来,那股子清俊就更显得有点儿梨花带雨的脆弱,倒是看得人于心不忍了起来,罗山像慈父一样摸了摸唐十一的头,安慰他说,“铁爷会高兴的,十一,你也别难过了。” “你们一群人围着病人干什么!”这时,医生带着几个男护工进来了,男护工一下就把唐十一推了开去,把傅易远按回床上去,“你们知不知道这样刺激病人情绪,可能会引起更严重的意外的!” “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唐十一道了歉,赶忙让开位置,好让医生给傅易远打镇静剂,“各位叔父兄长,十一在这里再陪表哥一会,你们还是先回去处理自家的生意吧,不要为了十一的家事而耽误了。” “哪里话,十一,有什么事情记得讲,我们都会帮你的。”众人又劝说了几句,就都离开了,而医护人员检查过傅易远没什么问题,又严厉地叮嘱了唐十一跟刘淑芬一次,才皱着眉头走出了病房。 此时,唐十一已经不哭了,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脸,眼里还有泪水,鼻头还是红的,只是脸上的神情已经全然跟“悲伤”扯不上关系了。刘淑芬拍了拍旗袍,走过去从后环住他的腰,“十一爷的戏做得真好,不当电影明星真浪费了。” “你忘了我学过戏吗?”唐十一擤了擤鼻子,收好手帕,推开了刘淑芬,“这里毕竟是外面地方,我们今晚去看戏,进了包厢再跟你说话,嗯?” “少来,刚才哭那么伤心晚上就去看戏,那班老家伙不溶了你?”刘淑芬笑笑,把唐十一刚才被傅易远弄皱的衣衫整理了一下,“我今晚还会伤心过度呢,你这个小表叔可记得来安慰我,别忘了你答应过照顾我的。” “那当然了。”唐十一低头亲了一下她的脸,“我去跟主治医生聊会儿天,晚上见。” 唐十一走出病房关上门,刘淑芬坐到傅易远床边,温柔地说道,“易远,你这样更难受吧?你一定在说‘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是吧?一夜夫妻百夜恩,我至少还会让你轻松点解脱的。” 刘淑芬打开手袋,从里头拿出了一只空针管。 唐十一坐着车回沙面,突然路上冲出一个人直扑了过来。司机刘忠猛踩刹车才没撞上他,正打算开口大骂对方的父母祖宗,那人却嗖地一下冲到了后座的位置前使劲拍唐十一的窗玻璃。 唐十一定睛一看,果然是白文韬。他打开车窗,一脸不解地问,“白先生?” “十一爷,请问您知道小桃在哪里吗?”白文韬双眼满布血丝,眼圈青黑,分明一夜无眠,“我刚才去过你家了,权叔说她不在,是您叫她去别的地方办事了吗?” “小桃?”唐十一皱了皱眉头,“她昨晚开始就没回过家了,我还以为她是在你处玩得太晚过了宵禁时间回不来呢!” “没有!昨天小桃没出过沙面!”白文韬揪了揪头发,“怎么办!她一定是出事了!怎么办!” “白先生,你上车再说。”唐十一开了车门让他进来,“你说小桃出事了,这话怎么说?” “昨晚她打了个很奇怪的电话给我,叫我跟她私奔,然后就听到了枪声,然后就再也打不通了!”白文韬揪紧了腿上的裤子,“十一爷,小桃很有可能去了傅公馆,你带我去傅公馆找她吧!” “要是平时,我倒是乐意带你去的,但是你知道昨晚发生什么事情吗?”唐十一阴沉下面色来,“昨晚我表哥傅易远被人毒害,现在躺在医院,成了废人一个,现在带你去傅公馆闹事,我对得起他吗?” “我不是去闹事的,十一爷,小桃不在的话我马上就走,绝对不会为你添半点麻烦!”白文韬突然掌掴了自己一巴掌,“我这张笨嘴,前些日子冲撞了您,我给您赔罪!” “做什么!”唐十一马上捉住了他的手阻止他打第二下,他略带怒气地喝道,“我唐十一是这样的人?!” “十一爷当然不是这样的人!”白文韬停下动作,反手握住唐十一的手道,“是我自担心过度了所以胡思乱想罢了,十一爷你就可怜可怜这个忧思过度的蠢人,带我走一趟傅公馆吧,我求求你了!” “你为什么认定小桃就是在傅公馆?”唐十一拨开他的手,环了手臂在胸口前,挑起眼睛来问道。 “昨天五点多的时候,我曾经见过她,她说她要去傅公馆给表少奶奶送旗袍,傅公馆里也有电话。”白文韬竖起三根手指道,“如果真的打扰到了傅家,我日后一定三牲六礼上门请罪!但求十一爷你卖个人情!” “好了好了,不用说那么严重,就是去傅家走一趟罢了,反正表嫂也还在医院,走就走吧。”唐十一拗不过白文韬一轮轮的恳求,就打发司机往傅家开去。白文韬梗直了脖子使劲往外看,生怕错看了路上一个行人,错过了小桃的踪影。 唐十一手臂横在胸前,一只手遮住了对着白文韬那边的脸颊。树影斑斑驳驳地掠过,不知道他心里在打算着些什么。 一会,车子就在傅公馆外停下了,唐十一在车子停稳前就捉住了白文韬的手臂警告道,“虽然没有家主在,你也不能太放肆。” “我明白,我就找人,绝不给你添麻烦。”白文韬猛点头,唐十一才放开了手,一同下车了。 才走到门外,就听到了一声惊慌的女人尖叫。白文韬职业习惯,马上一脚踹开了大门冲进去,环视一下大厅,就朝二楼跑。 一个佣人打扮的三十多岁的女人跌坐在走廊上,她面色惨白,惊慌失措地捂着嘴巴发抖,白文韬跑过去扶着她,掏出警员袖章问道,“你没事吧?我是警察,发生什么事!” “警察、警察先生!”那女人连忙捉住白文韬,指着面前的一间屋子大叫,“死人!死人了!” 白文韬循着女人的指向走进那屋子去,只见一个身穿蓝色碎花佣人衣服的女人满身鲜血地倒卧在立地大衣橱旁边,床上放着一些洗干净了的衣物,看来应该是那个佣人阿姨打开衣橱放衣服的时候发现里头有一具女性尸体所以发出惨叫。 “芳姨!芳姨你怎么了!” 唐十一也上来了,那佣人一见他就扑了过去拉着他的衣袖哭,“老爷!死人了!这屋子又死人了!我不做了我不做了!你还是收我回去唐家吧老爷!” “芳姨你别慌,先去报警,快!”唐十一打发芳姨去报警,自己就走进房间去,白文韬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地上那具尸体。 唐十一凑过去看了看,只见那具女性尸体脸容尽毁,完全认不出样子来,但看身段,却真的跟小桃十分相似。“白先生,这……” “十一爷,劳烦你帮我看一下……”任凭白文韬多么冷静机智,此时也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声音了,他甚至没有勇气亲自确认这具尸体的身份,“她的左手掌心,是不是有一颗淡褐色的痣?她的脖子上是不是有一条银链子,链坠是一个带叶子的蟠桃?” “嗯。”唐十一掏出手帕来捂住口鼻,蹲下身子去检查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艰难地朝白文韬点了点头。 白文韬后退了两步,颓然跪倒在地上。 五 白文韬一回到警察局就要往羁留室跑,却被细荣一把拉住了,“文韬!” “放开我,我要亲自问问那个女人为什么这么对小桃!”白文韬甩开他,其他兄弟却随之围了上来,“走开!” “文韬,局长下命令了,这个女人只能他来问,我们要是敢靠近羁留室一步,守门外的人随时可以朝咱们开枪的!” “唐老爷,你放心,傅太太一定不会少一根头发的。”此时,警察局局长梁伟邦就点头哈腰地从护送着唐十一从羁留室里出来。 “嗯,那就拜托局长你多多看顾我表嫂了。”唐十一走了两步,就看见白文韬睁大眼睛怒视着自己,他垂下眼睛,别过了脸,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警察局。 这算什么?一条人命这就算了?好好看顾?该被好好看顾的难道不是受害者的亲眷吗,却怎么成了凶手了? “啊!!!”白文韬使劲推开众人,用力踹了一脚办公桌。 唐十一出了警察局,马上就往陶然居去了。他掏出怀表来看,已经下午四点了,从昨晚到现在他都没好好歇过,不由得皱着眉头捏了捏眉心。 “老爷,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一下?”刘忠也是看着唐十一长大的,这才二十岁的娃子,一日之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他都替他心痛了。 “不,直接去陶然居吧。”刘源祥夫妇还在那里等他呢,“待会我跟刘家在里头讲话,任何人都不要放进来。” “是的,老爷。”刘忠又问,“老爷,要不要叫几个门生过来当你的保镖?” 门生?哈,他们还是姓傅的,保我?不杀我算好的了。唐十一把怀表收好,“不用了,我这么一个二世祖,暂时没有人觉得我碍手碍脚的。我眯一会,到了叫我。” “是的,老爷。” 刘忠也故意把车开得慢了些,到了陶然居便叫醒了唐十一。唐十一振作精神,进了包厢,见了刘源祥夫妇,不过也是说了些“一定尽全力救表嫂出来”的话。 “十一,我们就这一个女儿,她命苦,丈夫成了那样,现在又被人污蔑进了监狱,我们两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刘夫人哭得手帕都湿透了。 “两位都是十一的长辈,无论结果怎样,十一都会侍奉两位终老的,两位且放宽心,先喝杯热茶吧。”唐十一一边给他们斟茶一边叹气,“表嫂真傻,我只是担心新来的佣人不知道表哥的口味,才打发小桃去帮忙的,她怎么会以为小桃跟表哥有染呢?唉,都是我自作主张的错啊。” “我这女儿是小性子了些,但说到杀人,她是没有胆量的。”刘源祥听出了唐十一的言外之意,罢了,活到这把年纪,只要女儿安好,权势利禄都算了吧。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只形状像半只猛虎的黄金兵符,跟傅易远那一半合起来就是完整的司令牌,“十一,你以后要带领几千人的军队,要是连自己家的女眷都无法照顾,又如何让他们信服你?” 唐十一瞥了那兵符一眼,笑了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十一谨记教诲。表嫂的事情,我一定尽力。”说罢,他慢慢把兵符握在了手上,手感不错,挺沉的,黄金的份数一定不低。 “站住!你不能进去!站住!”门外吵闹的声音未止,包厢门就被撞开了,白文韬气冲冲地闯进来,咬牙切齿地站在唐十一跟前,从微敞开来的藏青色西装外套里看见了警枪的枪把。 唐十一皱了皱眉,客客气气地让刘源祥夫妇先走,待他们都走了,又关了门,才翘着脚坐下来对白文韬说话,“白先生,有话好好说,我一个正经商人,你吓着了我,大家都没有好处。” “既然你是正经商人,那小桃就是正经商人的女孩!一个正经人家的女孩死了,你怎么能一个清白公道都不给她!”白文韬双手拍在桌子上,“唐十一,你不要告诉我,你对小桃一点主仆情分都没有!” “那一点情分能成什么事!”唐十一不觉也大声了些,“你知道你要动的是谁的女儿!刘源祥!手下有三千精兵的刘源祥!那些是军人,是士兵,不是你在街上随便逮捕的流氓混混!” “我只知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白文韬一步不让,“何况现在是民国了,连天皇老子也倒台了,这世界哪里有得罪不了的人!我白文韬不怕得罪人!要人证,我一个就够了,十一爷不必担心被人拖下水,但你也别想着把任何人拖上去,我就是豁了命,也要刘淑芬赔命!” 唐十一为他这番慷慨陈词鼓了几下掌,“好好好,好一个白文韬,可是,你不会那么天真,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阻挠你吧?” “多少人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小桃一个人。”白文韬盯着唐十一的眼睛,“还请十一爷高抬贵手,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我一个人的贵手要抬有多难,可是三十人三百人三千人呢?如果你出面作证人,外头有多少人等着拿你的人头!”唐十一站了起来,指着那雕花窗户朝白文韬说道,“你以为我在救刘淑芬?我在救你!我什么都不做,刘淑芬伏法,你被人砍死,我接手傅易远的军队,多顺理成章,我为什么要费工夫去救她!” 白文韬一愣,“我倒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是啊,我为什么要救你。”唐十一背转身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大概是因为,这样小桃会高兴吧?” “……多谢十一爷费心。”白文韬稍稍压了怒火,但那一口气梗在喉头,是怎么都吞不下去的,“但她是我的妻子,大丈夫保不了妻子生前安康已经有愧天地了,如果连死了都不能还她一个公道,我就算平平安安活到一百岁断气了,又能堂堂正正地下去见她吗?” “人死了就是死了,我不信有阴曹地府这一套。”唐十一转身拉着白文韬往外走,“跟我来。” “去哪?”白文韬被唐十一塞进了车子。 “黄埔军校。”唐十一叫刘忠开车。 其实唐十一真的可以放任白文韬自寻死路,但看在那一幅他那么喜欢的诗词份上,他也有点舍不得他横死街头,既然说不动他,只能打趴他了。 黄埔军校自去年年底全校迁到了德兴以后就基本荒废了,傅易远看准了这个三不管时期,把它收了作为自己的军队训练场所,这里平地少,背靠环山,有水路隔断,是天然的训练野外作战的好地方。原来跟着傅易远的军队中有一个号称以一敌百的精兵营,就是这么训练出来的。唐十一来到校场以后,就叫人传了军令叫那五百人的精兵营到校场集中,白文韬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十一爷你带我到这里干什么?” “你刚才不是很豪气地说任何人都别想把刘淑芬拖上水吗?”唐十一挑了两把枪扔给他,“现在是晚上六点,天亮之前,你能打赢外头那五百人,你要公道也好,清白也好,我什么都给你。” “……怎么样才算打赢?全杀了?”白文韬居然想要答应。 “他们是军人,自然是按照军人的打法,营长投降就算赢。”唐十一看穿了白文韬的想法,“精兵营的营长周传希是广州散打王,擒贼先擒王这个把戏我恐怕你玩不转。” “一个营不够,再来一个营吧。”白文韬收起了那两把枪。 “什么?”唐十一以为他受刺激过度了。 “我说,请你再叫一个营过来,但请你不要通知他们说我只有一个人,要不也太输气势了。”白文韬说,“十一爷,你不要指挥他们,那对我不公平,就告诉他们这是场模拟战,目标是要捉一批汪洋大盗,任他们自行组织。天亮之前他们捉到我,我服输,再也不去想为小桃讨回公道的事情,但如果天亮之前我能让他们两个营都投降,那就委屈十一爷你背个杀嫂叛亲的骂名了。” 唐十一轻蹙眉尖看着白文韬,看见了他往西装下摆擦手心的动作,看来他也不是胜券在握的,却还是一门心思要试试一人独斗两个营的士兵,除了“疯子”两字,唐十一想不出别的词语去形容他了,“好,谭副官,再叫一个营的士兵过来!” “是,司令!”这一声司令叫得唐十一有点不习惯,但那姓谭的副官却是没有一点抵触——也对,本来军人就是认兵符不认人的。 “多谢十一爷。”白文韬说着,就往门外走。 “你去哪里?”唐十一叫住他。 “当然是去藏起来啊。”白文韬侧过脸来笑笑,“十一爷,记住别告诉他们汪洋大盗有多少个。” 唐十一看着他跑进黑夜中躲藏了起来,心里不觉有点佩服起这个人,小桃最多算是他没过门的妻子,他只是吞不下这口气的话,搞个暗杀私下解决刘淑芬也不是难事,但他就是要一个公道,要还小桃一个清白,他不以暴制暴以杀止杀,倒真有两分侠士的风范。 可是在这个时代,侠士都是死在前头的。唐十一凭栏远眺,已经找不到白文韬的身影了。 “司令,人到了,在前面校场列队等你发话。”谭副官面无表情地汇报。 果然是精兵,速度够吓人的。唐十一整了整衣服,就往前头校场阅兵台走去。黑夜之中,他看不清那些人的样子,但那压人的威势还是让他紧张了一下,他镇定地说今晚是一场模拟野外作战,目标是藏在这边山林里的汪洋大盗,人数不清楚,对方装备也不清楚,天亮前要把他们都捉住,但不能打死。精兵营营长周传希跟第一营的营长梁武接了命令,便退回各自阵营,开始了商讨对策。 唐十一下了检阅台,回到了军校三楼的办公室,这里居高临下,可以看见整体的环境,看看时间,才八点。白文韬从陶然居跟了他过来,没吃没喝的,心情又颇为郁结,跟那些吃饱喝足了过来“参加训练”的士兵相比,一点优势都没有,唐十一倒想看看他要怎样叫他背负杀嫂叛亲的罪名。 却说周传希跟梁武接了命令,竟然不约而同地以为这是一场精兵营跟第一营的较量,只怪唐十一不知道,平日练兵都是每个营分别为政的,合营训练除了阅兵就是做对抗赛,所以虽然唐十一叫了两个营来对付白文韬,但其实他们既要考虑活捉目标,又要防范对方捷足先登,反而限制了他们的行动。所以白文韬也不是像唐十一想的那样毫无优势。 只是这优势也不是非常明显罢了。 “武哥,这个唐司令一接印就要我们跟精兵营的比赛,你说他是想干什么呢?”梁武的副营长高升让兄弟们扎好阵营休整,便跟梁武商量起来。 “管他要干嘛,反正兵符在他手,他也没让咱们送死,就听他的吧。”梁武却是精神万分,“难得可以会一会精兵营那些家伙,要是这次我们赢了,就吐气扬眉了!” “那是,傅司令在的时候,老是神神秘秘地让他们单独训练,也没见他们做出些什么大功劳来,凭什么吃用就比我们的好!”高升连连点头,顺便煽动起士气来,“兄弟们!我们这次加把劲!干掉精兵营!” “干掉精兵营!”“干掉精兵营!”“干掉精兵营!” 这边口号喊得那么响,在远处挑了一个山头作营地的周传希自然听见了,他笑着摁灭了烟头,“挑个那么开阔的大平地当阵营,我是贼人就在那高地上乱枪扫射下来,没死光也死一半了!” “就这智商还想跟我们叫板,不自量力。”周传希的副营长顾元楠说,“那我们现在开始搜山?” “有多少人带了手电筒?”刚才军令传得急,大家都没带什么家当。 “刚才收集起来重新分配过了,一排只能分到两只,营长,这是你的。”顾元楠把一只手电筒递给他,“还好兄弟们平日都配着枪。” “对方有多少人我们还不知道,还是小心一点好。”周传希抬头看看天,今天是三月初七,月亮朦朦胧胧的,还有颇为浓重的乌云,真正是月黑风高了。 两方人马等到十点,梁武那边就按捺不住了,星星点点的黄色光源散了开来,看来是出发搜山了。周传希把几个排长叫了过来,重复了一次要点,正要说出发的时候,突然山上传来一下枪声,接着就是十多发子弹连发的声音,精兵营的人迅速找了掩护藏了起来,观察刚才的枪声是怎么回事。 “妈的!关电筒!关电筒!”梁武吃了记冷枪,虽然只是擦着小腿过去受了些皮肉之苦,也足够叫他暴跳如雷了,“他们专朝光线打!” 几秒钟以后,整个山头又归了黑暗,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肩上流着血,“营长!西边山头发现了盗贼!他们正跟精兵营的打呢!精兵营的都被打得藏进掩护里了!” “孬种!看老子的!”梁武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步兵连全部跟我走!”说着,就火速往西边山头进军。 白文韬擦了擦脸上的血,把袖子上的第一营袖章摘下来,换了一个精兵营的袖章,抄小路跑到了精兵营的后方,打了两个滚,倒在地上依依呀呀地叫痛起来,“哎呀哟,好痛啊!” “兄弟!你怎么了!”听到声音的精兵营士兵扭头一看,就看见个小兵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还带着伤。 “快,快通知指挥员!”白文韬咬着牙,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后山!后山有盗贼偷袭!他们都上真枪了!哎呀妈呀,唐十一是要害死我们啊!” 本来炮兵连应该在前头才对的,但这次唐十一突然集中,什么弹药都没有,炮兵连反而在后方担当后防。前头枪声响起的时候,炮兵连还在疑惑到底是自己人还是对方,待到白文韬这番话传到炮兵连指挥员耳朵里,他就在心里暗喜“这回还是我炮兵连立的头功”,连忙跑上前头报告有贼人偷袭后方。 “妈的,竟然上真枪!副营!带一半步兵连到后山!剩下一半跟我从前面出发,包抄他们!”周传希上了枪膛,就跟顾元楠兵分两路去围剿贼人,没想到刚出掩护,就看见迎头来了二三十个人,个个都是杀气腾腾的,周传希让手下停下,他自个儿打亮手电筒,想看看对方是谁。 但那光未及发散,军中突然有人大喊“他们是贼!”,随即对方就对他们开枪了。周传希立刻滚到附近一棵大树后,躲开那一阵阵的枪击,“找掩护!” 精兵营的迅速找地方做好掩护,也都反击了过去,如此驳火了几分钟,两方人员的子弹都打完了,周传希屏着呼吸往外探头看了看,一个躲藏在不远处的人影竟然扑了过来,当然,以他的身手他三两下就把对方放倒了,但那人的惨叫激发了两方人马的神经,两边的人都嘶吼着朝对方冲去,肉搏了起来。 却说顾元楠带了人马到后山,却来来去去找不到贼人的踪迹,这才反应过来“糟糕调虎离山”,立刻就调转头来飞奔回前头,可巧就看见了一堆人在互相搏斗,乌灯黑火他分不清谁是谁,便叫大家收起枪,怕误伤了自家兄弟。 周传希自然不会在打斗上落于人后,他仗着身手好,一路往对方阵营中心打过去,解决了周边的杂鱼以后,就朝中间那个看来有几道板斧的人抡起拳头来。 对方也非是易与之辈,那拳风路数绝对也是个练家子的,周传希一向自负,更加被激起了斗志,瞬间就跟那人缠斗了起来,打了个难分难解。但对方似乎非常熟悉他的打法,两三百个回合以后,对方突然暴吼了一句“龟蛋报上名来!” “你爷爷周传希!!!”周传希吼了回去,却是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 “叼!是你个龟蛋!”对方格住了周传希一拳,却不还手,只把他两手挟在身侧,“我是梁武!“ “梁武?!”周传希猛地抽回手,把他推开,“操,难怪这么熟悉!大家住手!!!自己人!!!” “你们怎么扑出来了!”梁武揪住他一条胳膊问,“不是都被打到躲进掩护坑了吗!” “我怎么会那么孬!”周传希猛回头,“糟!那在后方偷袭的真是贼了!兄弟们跟我回防!” “等下!”梁武拉住他,“我们一颗子弹都没有了怎么跟他们拼!” “我精兵营空手都能打赢!你没种就别跟着来!” 周传希带着人往后退,本来在静观变化的顾元楠发现对方人马突然调转过来,又听见后头有人喊“贼人打过来了!”,当下往地上放了一枪,想让对方停住脚步。 没想到这一枪打在地上,却叫周传希认定了那就是贼,因为顾元楠绝无可能向他发枪,当下就下令全力扑杀,两方人马打了起来。跟在后头的梁武见周传希发难,便跟着认为那是贼人,“没种”这个词他绝对不肯吞下去的,也不管周传希的精兵营打法如何,也跟着混战了起来。 两个营一千多人在一片黑山密林里混战了起来,场面颇为壮观。白文韬躲在一边看了看手表,快十二点了。 六 自从两方人马上了山,唐十一就看不见他们的踪影了,但是枪声跟厮杀声还是听得他冷汗直流。不对,对付一个人,是不会发出这种大军厮杀的声音来的,到底山上发生何事了?他颇为焦急,倒不是担心自己的人马会输,而是担心他们会不会一个失手把白文韬打死了。 那样的字,那样的气势,若真是就这样死了,也挺可惜的。唐十一掏出怀表来看时间,一点了。距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虽然厮杀的不是他,但他也觉得时间难熬了起来。 而在山头上打了个昏天黑地的士兵们,终于也发现了大家都是自己人,顿时喊爹骂娘了起来,正打算收拾人手,突然一记冷枪打在了周传希脚边,这下子大家都定住了,只见那放冷枪的人举着两把手枪慢慢走出来,大声喊话道,“两位营长!你们辛苦了,不过可惜你们今天的作战似乎失败了!” “好小子,你的同党呢!”梁武大声回话。 “没有同党,只有我一个!”白文韬慢慢走到距离他们十来步远的地方,“冒充你们的士兵互相传话挑拨,放冷枪,惊军叫嚷,乱你们阵脚的,都是我一个人而已!” “一个人?!”周传希双眼圆瞪,“岂有此理,哈哈,岂有此理啊!”说着就要扑过去想跟他拼个死活。 白文韬“呯”地一枪打在了周传希脚尖前,堪堪把他的军靴磨了个小洞,却没打伤脚,“周营长你且冷静,我不是唐十一特意派来削各位脸面的,我跟你们一样,都是被他摆布的人而已。” “看来今晚不是一般的野战训练。”顾元楠从未挨过周传希那么重的拳头,这会儿还坐在地上喘气,“你跟唐十一把我们当猴耍了半夜,总得给个理由!” “不是死人那么大的事,我怎么会一个人单挑你们两个精锐的兵营那么找死呢!”白文韬说到这,开始悲愤了起来,“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被傅易远的老婆刘淑芬拿簪子插了几十下,生生流血过多死了!原因只是一个莫须有的‘勾引家主’!刘淑芬死了也不放过她,还要毁了她的容貌,叫她做鬼,也是个面貌恐怖的恶鬼!我女人才十七岁,从小就被卖了给唐家当丫鬟,一天好日子都没有享受过,好不容易熬到了能结婚了,以后有老公养,有老公疼,不用在腊月天气洗衣服洗得双手全是爆拆,不用每天天没亮就起床一直工作到三更天才睡下,好日子眼看就到了,那刘淑芬嫉妒她年轻貌美,就栽赃她勾引家主,被活生生地捅死了!那是女人的发簪,不是大砍刀!要多毒的心肠,才能用发簪把一个人捅死!如果是你们的女人遇到这种悲惨的事情,你们会怎么说!” “还说什么,直接把她毙了!”梁武是个粗人,也不想想刘淑芬是他们前司令的老婆,便就着一股刚打过架的热血吼道。 “对!我也想把她毙了!”白文韬往天上放了一枪,“就像这样给她开个天窗!可是你们唐司令不许!你们唐司令说我这么做就是送死!我这么做,你们刘家五千人的士兵就会让我横死街头!” 在场竟没有人作声,白文韬说得对,假如他杀了刘淑芬,刘家自然要报仇的,新兵或许能阳奉阴违,但他们这些老兵,都是跟着刘家从奉天跑过来的,也跟了刘家好些年头,刘家的杀女之仇,不报就不是人了……可是,刘淑芬的仇报了,那这个人的杀妻之仇,又该找谁报呢? “你们唐司令是个好人,他怎么都说服不了我,干脆让我来试试看一个人跟一大群人作对是什么滋味。”白文韬突然上前了几步,眼看那枪口就要对上两位营长的头了,却又停住了脚步,“而我现在告诉你们,我不怕跟你们作对,一千,两千,五千都没所谓,我如果现在开枪,两位营长就可以去为我女人送行了。” “你以为杀了我们以后,这个山头的兄弟会让你活着下山吗?”周传希一点也不慌张,“你想为你女人讨回公道,我们明白,但是我们是士兵,是军人,每个人上了战场,就不会管你是不是背负血海深仇,我们的目标就是要杀了你,因为这是命令,命令就只能执行!” “所以我没有打算杀你们!”白文韬喝了一声,“我是请两位投降的。” “什么?!”梁武大笑起来,“打败我们可以,要我们投降,没门!” “我们投降有什么用?”周传希却不像梁武那样不屑一顾,“我们投降,你就能取回公道不成?” “没错,唐十一说过,如果我能在天亮之前打赢你们,他再也不管这件事。”白文韬又说,“你们现在是姓唐的,不是姓刘了,唐十一不下命令,你们就不用动作!” 周传希转过头去看了看顾元楠,又看了看梁武,梁武也想找自己的副营,但是高升早就不知道被打到哪个旮旯去了,他只好吐了一下带血的口水,咒骂了几声。 周传希慢慢站直身子,转转头转转腰,“精兵营绝对不会投降的,但是我给你一个机会来打赢我,你赢了,就可以把我绑了去见唐司令了。” “……好。”白文韬把手上的枪扔掉了,又对梁武说,“你也一起来吧,省时间。” “别太嚣张了你!” 周传希跟梁武在他扔掉手枪的那一刻同时往他扑了过去,白文韬急忙后退几步,竟是自后腰又抽出了一把枪,“呯”“呯”两枪便打穿了两人的小腿! “混蛋!”两人抱着受伤的小腿跌坐在地上,周传希咬牙切齿地瞪着白文韬,“不守信用!” “是兵不厌诈。”白文韬竟然笑了,他在两人身边蹲下,“周传希,唐家精兵营营长,广州散打王,唯一一次输,就是输在卑鄙的白文韬手上,名声并无影响。而我又得到了想要的胜利,一家便宜两家着吧!” “呸!你要周传希输,干嘛连我也打了!”梁武不失时机地一起骂道。 “啧啧,梁营长,你第一营为了救精兵营而受伤,这话不是也很好听吗?”白文韬痞痞地笑着伸出两只手,“三家打和,日后白文韬自当上门谢罪。” 周传希跟梁武互看一眼,哈哈大笑地握住了白文韬的手。 唐十一看见周传希跟梁武被几个兄弟抬着进办公室时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及到两人都说自己输了丢了司令的脸面时,才回过神来说没有的事,吩咐司机把两人送去医院,然而更让唐十一惊讶的是,这两人对白文韬非但没有恶意,还在被抬走前说了些诸如“你小子给我等着”“好了以后海揍你一顿”这种分明是好兄弟才会说的玩笑话。 “等等!”周传希扒住门边,又转过来跟唐十一说了一句话,“司令,我们以后都是姓唐的,除了你的话,我们谁的话都不听。” “嗯,我知道。”唐十一又是一愣,这贿赂不得了,竟叫傅易远亲手训练出来的精兵营一夜间就愿意姓唐了,白文韬送他这么一份大厚礼,这回好像真的得还他一条命了。 刘忠送了两位营长去医院,唐十一留在军校等他回头来接,他把白文韬也留下了,给他倒了杯茶,谭副官送来了两个大馒头,就退出去了。唐十一请白文韬坐,“白先生,你总是让我惊讶不已,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小桃没有告诉你吗?”白文韬脑子里最紧绷的一条神经松弛了,才觉得浑身的困乏跟饥饿袭来,他坐下来就抓起馒头大口大口地咬了起来。 “你倒是吃得挺宽心,就不怕我下毒吗?” “你要杀我,不会等到这个时候。”白文韬一会儿就解决了一个大馒头,又灌了大半杯水下去,才有力气回话,“十一爷,如果你烦恼的是刘家的军队,那现在他们都跟你姓了,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吧?” “你这个疯子,要死就自己死,干嘛拖我垫背?”唐十一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我不救刘淑芬,整个广州都会说我无情无义,甚至说我故意害死嫂嫂,好接管傅易远的军队的。” “这就是你要周旋的事情了,跟我无关。”白文韬拿起另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你要我跟一千人作对,我做到了,那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应该也是非做到不可的,对吧,十一爷?” “白文韬,你真的是个疯子。”唐十一站起来,走到了门口,点了一根烟。 层层烟雾缭绕,然后他的嘴角弯了起来,像朗月冲破了乌云的遮掩,整张脸都漾开了好看的笑容的涟漪。 刘淑芬直到蒙头的黑布袋被扯开,眼前对上黑洞洞的枪口,才终于明白自己被唐十一出卖了。她尖叫着想跑,但子弹已经穿过了她的身体,一发,两发,到第三发的时候,她已经倒在地上,圆瞪着眼睛跟嘴巴,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说。 她大概是想说,那张招供词是假的,是唐十一哄她说人证物证都在,她还是自首招认了比较好,到时候他会安排一个替身代替她上刑场,她可以用另外的身份回南京或者重庆,他过些日子就会接她回来。 但是再也没有人听得见她心中的冤屈了。 傅易远中毒成废人,在医院遭人打空针杀害;刘淑芬杀人伏法;原来傅易远手下的精兵营跟第一营营长中枪入院;唐十一全面接手唐家基业。广州一夜变天,各大报纸把这风云变色的七十二小时编得赛过任何一本唐宋传奇小说,要阴谋有阴谋要艳情有艳情,对唐十一这个二世祖更是首次出现了“扮猪吃老虎”这样的评价。几个大家族把整件事看在眼里,表面上都对唐十一客客气气,但心中所想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那都是他们有钱人家的事情了,白文韬知道刘淑芬伏法以后,就卷了那份报纸,带上白花跟纸钱,还有小桃最喜欢吃的冰淇淋,去给小桃扫墓了。 唐十一对小桃还算不错,给她选了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作最后的归宿,但任凭那天再蓝水再清,看在白文韬眼中都是愁云惨雾的。他放下拜祭的东西,就跪在小桃坟前默默地流眼泪。 之前被冤屈无法申诉的悲愤充盈了心胸,白文韬倒是没有哭,待到此时凶手伏法了,才觉得心如刀割了起来。是啊,凶手伏法了,可是,那又如何呢?小桃能回来吗?到了地府能有面目见小桃了?别傻了,人死了就死了,哪里有什么阴曹地府,那不过都是用来安慰在世之人的说辞罢了。 白文韬一样样地把能安慰自己的借口都推翻了,最后抬起袖子来擦了擦脸,哽咽着掏出手帕来给小桃的墓碑擦灰尘,一边擦一边低声呢喃道,“我知道你爱干净,没关系,我以后每个星期都来给你清洁清洁,你喜欢花,我每次都给你带不同的花,你说下次我带百合花好呢,还是康乃馨好?” 白文韬自言自语着,几个穿着黑色长褂的人拿着些拜祭用品从远处走过来,本来白文韬以为他们也是来拜祭的,但忽然想起了唐十一跟他说过,这个高级公墓小桃是第一个入葬在此的华人,那这几个中国人是来拜祭谁? 警觉甫生,那几个人已经来到了白文韬身后,他悄悄捉了一把香灰在手上,突然一个回身往那些人脸上撒去。 “呯呯”两枪就这样打歪了,白文韬一脚扫倒一个,抢过他的枪,一边逃出去一边回击,才跑出公墓门口,只见又来了十多个穿黑衣黑裤的人,举着刀子就往他冲来。白文韬打光了子弹,使劲把枪砸到了一个人脑门上就拔腿逃跑了起来。 那群人不用想都知道是刘家雇来杀他的,白文韬也早就猜到了,当下就打算往警察局跑,可刚拐弯,到警察局的必经之路又杀出了五六个杀手,逼得他往另外的方向跑了,又有几下枪声响起,吓得他专拣人群跑,又推倒了路边的小摊去阻他们,如此逃到了珠江边,一望过去都是直路,途人也早就躲了个清光,白文韬跑了几十米,迎头又来了一群杀手来包抄。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白文韬一边两边警惕着他们的手枪,一边就往珠江边靠,实在不行,他就跳江好了。 心里做好了准备,白文韬就要找时机跳水,却不想一辆轿车高鸣着喇叭直接冲到了两群杀手中间,一下急刹“吱”地一声在白文韬脚尖前停了下来。众人皆错愕了一下,在这个当口,只见唐十一就拿着手帕擦着手,从后座钻了出来。他把那几十个杀手都当了空气,直接就走到白文韬跟前,笑着对他说,“白先生,不是说好了六点才开席吗,你来早了呢。” “哈?” 白文韬还在发懵,唐十一就已经挽了他的手臂把他带进轿车去,“那正好,我们坐车去,还省事。”他硬是把白文韬塞进了车子里,然后才正眼看了看四周的杀手,“告诉你们老板,白先生是我的贵宾,天大的事情,没问过我唐十一都不能算数,明白了嘛?” 唐十一这名字如雷贯耳,那群被刘家临时雇佣的杀手一时就怂了,唐十一不屑地撇了下嘴角,也上了车,车子就一路往爱群酒店开去了。 七(上) 被追杀了一路的白文韬待车子开出了好远才终于回过了神,他擦擦汗吞吞口水,对唐十一拱了拱手,“十一爷,谢谢你。” “刚才追杀你的如果不是一般的地痞流氓而是周传希他们,你熬不到我来救你。”唐十一瞥了他一眼,“怎么,现在后悔指证刘淑芬了吗?” “不这么做我就真的后悔了。”白文韬摇摇头,往窗外看了看,拍拍司机刘忠的座位对他说,“师傅,到南区警察局放下我就可以了。” “刘忠,去爱群酒店。”唐十一按住白文韬的肩膀让他坐好,“不是说了吗,我请你吃饭。” “无功不受禄,十一爷这么客气是为什么?”白文韬往一旁挪了挪。 “这一顿你一定得吃的。”唐十一也朝反方向挪了挪,“今天小桃头七,这解秽酒你不来,我都不知道该跟谁吃了。” 白文韬一时失了言语,一边觉得自己小人之心冤枉了唐十一,一边也为解秽酒三个字而感伤,酒喝了,饭吃了,就真的能让尘归尘土归土,过往的事情都作罢了吗?他叹了口气,把手插进西装口袋里,摸出了小桃的银项链,“我今天打算把它埋了陪小红的。” 唐十一看了一眼,那银链子多半只是镀银的,手工也平平,不过,对于白文韬这个杂差来说,应该已经算是奢侈品了,“你还记得我说过,我不信有阴曹地府吗?” “其实我也不信的。”白文韬笑笑,“只是,这么想会让自己安慰一些。” “这链子,卖给我作个纪念吧。”唐十一说着就想摸钱夹子,但转念一想,还是收起了,“你别误会,我不是施舍你。” “无论你是不是施舍,都是一番心意,我明白的。”白文韬说着,往他摊开了手掌,“你是不是有个怀表?” “嗯。” 唐十一把那古铜色的怀表放到他手心上,白文韬就把银链子穿了上去,“还挺相配的嘛。” “谢谢你。”唐十一把本来的表链子拆下来,把尾指上的一只金色尾戒摘下来穿上,“一物换一物,我不会欠别人人情的。” “那我却之不恭了。”白文韬对唐十一这股子江湖气还挺受用的,便收下了。 两人到了饭店,唐十一早就包下了一个大房,这次他的保镖就不止刘忠一个了,四个大汉,还都是配枪的,齐刷刷地站在门外,绝对没有人敢贸然骚扰。 偌大的房间,一大张圆桌,却只有唐十一跟白文韬两个。两人都不说话,看着菜一碟碟地上,直到摆满了整张桌子,唐十一才拿起筷子来,夹了一块芋头到白文韬碗里,“吃吧,这么多菜,不要浪费了。” “嗯,吃饭,吃饭。”白文韬往日刁钻的口才都不见了,只能低着头猛吃菜。 唐十一也是同样,每道菜都动一下,九个素菜都吃过了,算是走完了整个程序,他才放下碗筷,开了一支白酒,给白文韬斟了一杯,“来,白先生,我们喝酒。” “嗯,喝酒,喝酒。”白文韬端起酒杯仰头就喝光了,唐十一本想叫他慢点儿喝,但又想白文韬大概就是想把自己喝醉,那就由得他吧,便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他满上。白文韬喝了两杯,那沉郁压抑的模样才总算松开了一点点,他看着唐十一说,“十一爷,你知道吗,就算跟我约会的时候,小桃也总是一口一个我家老爷如何如何的,我还因此吃过醋跟她吵过架,可是现在我服了,你是个真爷们,我白文韬很少佩服人的,你算一个。” “白先生,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吗?”唐十一也端起酒杯喝了半杯。 “记得,我妨碍了你们游玩,还很嚣张地写了首歪诗。”白文韬两颊泛红,笑得很憨,“让你见笑了。” “那天是你第一次见我,却不是我第一次见你。”唐十一端着酒杯却是喝不下去,“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我家门外,你正在跟小桃说话。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小桃为了他顶撞我这个老爷?” “她为了我顶撞你?”白文韬一愣,他以为在小桃心里她家老爷就是神仙,从来不会错,听到她为自己而顶撞唐十一,他懵了一下。 “嗯,我就说你看起来就不怎么样,像个烂仔,她就急了,跟我说了一堆你对她很好,很疼她很关心她,还很勤奋上进之类的话。”唐十一说着自己都笑了,就着这笑容才把那半杯酒喝了下去,这回换白文韬给他满上了,“所以在越秀公园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特别生气,就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结果你也真的挺有本事的,让我不得不服气了……”话到这里突然断了,唐十一低下头去喝酒,把“就打算放心让她嫁人了”吞了回去。 “那天她没有来,我很担心她,就去找她了……”但是白文韬的眼泪却是忍不住了,他握着酒杯,把被子搁在嘴唇边,却是哭得喝不下嘴了,“那是我最后,最后一次,见她了……” 唐十一也咬住了杯口,他比白文韬要好些,只有泪光在眼睛里闪,是啊,他知道那死的不是小桃,但是他也知道,亲手抹杀了小桃一辈子幸福的人,就是他自己。他有那么一刹那想对白文韬忏悔,可话到嘴边,也只能是一句“对不起”。 “十一爷你不用说对不起,你已经很对得起她了……真的……”白文韬使劲抽了一下鼻子擦了一把眼泪,又拼了一杯白酒,“我知道,你要说我也没有对不起她,嗯,我知道,我知道的!可是我还是很伤心!我还是很想,很想她啊……哎,你看我,你看我多没用,又哭了,哈哈,真难看,真难看!” “哪里难看了,流泪未必不丈夫,而你白文韬,就算哭成孟姜女了,唐十一也当你是个爷们!”唐十一站了起来,拿了两瓶茅台,塞了一瓶到白文韬手里,“来,我们喝酒!不说那丧气话了!痛痛快快地喝完这遭,我唐十一交你白文韬这个朋友!” “好!我白文韬也交你唐十一作朋友!”白文韬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人拔了瓶塞,对撞一下酒瓶,就头一仰一口闷了,但唐十一终究是喝红酒的多,半瓶下去就烧得不行了,呛了一下就咳嗽了起来,还喷了不少酒出来,他看见白文韬弯着眼角笑他,便用力推了他一把,害他那一口也断了,两人看着对方哈哈大笑了一阵,又继续拼了剩下的半瓶。本来唐十一只准备了四瓶酒,这下就全没了,于是他又叫经理拿了两瓶来,但是待他叫过经理以后,转头一看,白文韬就趴在桌子上,满面通红的,耷拉着眼睛昏昏欲睡了。 “喂,你这就不行了?”唐十一坐在他旁边摇了摇他,白文韬顺势就靠在他肩膀上,依依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什么醉话。“嗯?你说什么?” “我很傻,我是疯子,我知道……”白文韬扒住唐十一的肩膀靠在他耳边说,“可是我就是觉得,我觉得小桃还没有死,那个不是小桃,怎么会是小桃呢,那个人怎么会是我的小桃呢,十一爷,你说我是不是疯了,我是不是思忆成疾了啊?” 唐十一虽然有七分醉,但醒着的那三分还是把秘密守得严严实实的,“你真的太想她了……值了,小桃有你这个没来得及嫁的丈夫,也值了!” “是吧,我就说,我真的是想到生病了啊……”白文韬似乎很满意这个肯定,他笑了,同时身体也软了下去,就挨在唐十一身上,醉醺醺地睡过去了。 “哎,这就醉了,还有两瓶呢!喂!白文韬!”唐十一捉着他肩膀摇了两下,后者只是烂泥一样瘫软着,“唉,真没用!”说着,他自己也往前一歪,扑通一下,两人一起摔到地上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睡了多久,反正是酒店要关门打烊,所以来询问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钟点,刘忠来敲门,才发现里头两人都睡死了。他哭笑不得,只能叫保镖两人抬一个,把两位爷都抬回唐家去了。 七(下) 白文韬一直醉到了第二天早上十点多,而且还是叫头痛给痛醒的。他揉着快要裂开的头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却发现身下那是从来没睡过的西洋弹簧床,身上穿着的也是干净柔软的棉布睡衣。他疑惑地张望了一下这个西式房间,才慢慢回想起昨天自己跟唐十一喝酒喝醉了,那这里应该也是唐公馆了。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啊,连个床都是软绵绵的,比木板床舒服多了。白文韬可不客气,马上就往后一倒把自己摔回床上去,那力气反弹得他自己都被抛起来了一些,他越发觉得好玩,不禁又鲤鱼打挺了几下,把床给挤得叽叽呀呀作响。 大概是听见了里头的动静,有人在外头敲门问道,“白先生,请问你起来了吗?” 白文韬这才规矩了,坐好了,把被子拍拍整齐,才回应道,“嗯,醒了。” “请问能进来吗?” “请进请进!” 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中年发福的男人,他手里捧着一套干净的西装,对白文韬恭敬地自我介绍道,“白先生你好,我是唐家的管家,大家都叫我权叔的。你的衣服还没干,所以老爷请你暂时先穿他的衣服,不是新衣服了,请你不要见怪。” “我怎么可能见怪呢!”白文韬还真不习惯被人这么服侍,连忙爬了起来接过衣服,这是套深灰色的西装,说是旧衣服,可他真看不出来哪里旧了,“我还怕弄脏了呢。” 权叔笑了,把他带到客房附带的浴室去,“请白先生先行梳洗,我去通知老爷。” “十一爷醒来很久了吗?”白文韬明明记得他跟自己醉得是半斤八两。 “我们家老爷有个毛病,每天早上九点还不吃东西的话就会胃痛,所以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试过睡懒觉呢。”权叔说这话时明显带着心疼的语气。 “那他还挺可怜的……”连唐家这样的家世也治不好,虽然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不过还是感觉挺不方便的,白文韬心想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富贵病,但也没有问出口,权叔鞠个躬就退出去了,他就快手快脚地洗漱了起来。 唐十一的衣服穿在白文韬身上却是意外地合身。所谓人靠衣装,白文韬这么一打扮,不认识他的人肯定会以为他是上流社会的少爷公子。他对着镜子转了两圈,不禁有些得意了起来,嘿,没想到自己也有几分气质呢。 梳洗好了,他就自己走出来了,从二楼往下看,刚好看见唐十一翘着腿在看报纸,他便快步走到他跟前去,“十一爷,早上好。” 唐十一从报纸里一抬头,明显地愣了一下,大概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衣服会像给白文韬量身订做一般的合身吧?发觉自己失礼了以后,他轻轻咳了两下来掩饰,笑着请他坐,“白先生早啊,我估计你吃不习惯西式早餐,吩咐他们做了馒头面条,还合你胃口吧?” “我吃什么都习惯,不挑的。”白文韬连忙点头,穿着一身上好的衣服,他倒是坐立不安了起来,“还麻烦十一爷费心了,我真是受宠若惊。” 看着他一副窘迫的样子,唐十一忍不住掩着嘴笑了,“白先生你这是怎么了?当真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了?” “哈啊?”白文韬皱着眉头问道,“什么意思?” 唐十一放下报纸,坐直了身子,拿住了嗓子用颇为粗豪的腔调说道,“面前站个烂仔你就写不出诗来,要是你面前站个正经人家,那你岂不是连站都站不住了?” “哎,我哪有这么嚣张!”白文韬连忙抗议。 “你就是这么嚣张!” 唐十一也马上驳回了他的反对,两人相视一眼,都大笑了起来,白文韬抓了一个馒头咬了一口,才试探地问道,“十一爷,你这样揽了我,不怕刘家找你麻烦吗?” “你不是已经帮我把刘家的军队都改姓了吗?我怕他什么?”唐十一弯了下嘴角,不知道是笑意还是鄙夷,“对了,周传希跟梁武整天在医院嚷嚷叫你过去受死,你什么时候时候过去送死啊?” “欸,你放心,我去送死的时候一定通知你帮我准备一副上好棺木,跟小桃葬一块。”白文韬指了指唐十一门面,笑得颇为灿烂。 白文韬这么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唐十一的脸色倒是凝重了些,“白先生,你帮忙我一件事好吗?” “嗯?” “以后,轻易别说‘死’这个字,开玩笑也不行。”唐十一看着白文韬的眼睛道。 唐十一那清澄透亮的眼神让白文韬差点以为他是含着眼泪说这话的,情深义重得让白文韬不禁扳直了身体正襟危坐了起来,“嗯,我可以答应这件事,不过,你也得帮忙我一件事。” “好,我答应你。”唐十一连他的要求都不听就直接答应了。 “……你不先听我讲是什么事?” “反正白先生不会提什么让十一难做的要求的。”唐十一嘴角的弧度加深了,这回是非常肯定的笑容了,“这点儿自信十一还是有的。” 白文韬扑哧一下笑出声了,笑得肩膀都一抽一抽的了,唐十一不解他为何笑得这么夸张,便皱起了眉头盯着他。白文韬好一会才笑完,他揉着眼角的泪水说,“我这个忙啊,就是让你,以后都别叫我白先生了!” “……白文韬!” 两人吃过早餐,白文韬便要告辞了,唐十一问他是否回警察局,他说不是,今天他放假,先回南区警察宿舍。唐十一便站了起来,不由分说就把他拉到自家轿车里,“我送你回去。” “十一爷,真的不用了。”白文韬知道他是好意,却也不愿意再接受了,“你总不能一辈子当我保镖。他们真的要来,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怂货,我会有办法的。” “你没有办法的。”唐十一把他摁在座位上,凑过去拉直了一下他的衣领,斜挑着眼尾,用可以说是傲慢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昨天他们看到你被我请去饮宴,还会在想只是为小桃最后一点颜面,今天我再送你回去,他们才会知道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你才真的安全了。” “……”白文韬皱着眉头看他,两人相距的距离有点近,唐十一淡淡的古龙水香味飘了过来,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开口问出心中的问题:为什么这样他们就会知道我是你的朋友? “自从我父亲去世了以后,从来没有外人在唐家过过夜,你是第一个。”唐十一淡淡地回复了一句就跟白文韬拉开了距离,“刘忠,去南区警察宿舍。” “是,老爷。”刘忠明明从后视镜里看见了两人状态暧昧的情境,却还是像没事人一样自在。 于是白文韬暗里跟自己说,真是乡下人,大惊小怪,外国礼仪还有亲脸颊以示友好的呢,白文韬,你别自己想多了。 此时,唐十一打开了车窗,窗外的空气涌了进来,那本就淡薄的古龙水香气,便一点儿都闻不到了。 八(上) 唐十一揽白文韬的事情就像往刘源祥脸上打了一个巴掌,除了愤怒,更是意外。他虽然把兵符给了唐十一,但他本就认定了唐十一就算手握兵符也绝对使不动他的军队,盘算着等女儿救出来了,就揪着唐十一连傅易远的遗孀都照顾不好的事由,逼他把早就移交唐家的军队重新交回给他。刘源祥如今站稳了脚,只要把军队拿回来,绝对能叫广州那几大家族都噤声俯首的。 他怎么都想不通,唐十一怎么就一夜之间把周传希跟梁武两个人都收服了呢?他火烧火燎地去医院看他们,试探他们的口风,问是不是唐十一开枪打伤他们逼迫他们妥协,然而两人竟然异口同声说没有这回事,他们是在模拟战中负伤的,“唐司令没有对我们动过一丝拳脚。” “唐司令”这个词让刘源祥觉得分外硌耳。 “谭副官,你告诉我,唐十一那个小子到底用的什么方法把他们撂倒的?”出了病房,刘源祥拽了谭副官到走廊一侧质问。 “他没有用什么方法,那天晚上他只是让他们进行了一次对抗赛,比赛捉一个人,结果那个人赢了,两位营长输了,至于为什么两位营长突然就对唐十一服从了,我不知道。”谭副官依旧是那么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听着,给我盯着唐十一,留意他到底捉住了周传希跟梁武什么把柄。我一定要把这队兵抢回来,叫我刘源祥对一个黄毛小子服软,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刘源祥咬牙切齿地说着,见谭副官没有反应,便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头,“听见没有!” “是,听见了。”刘源祥大概真的上火了,这一下打得谭副官的帽子也掉了在地上,他弯腰去捡帽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两位营长会服气唐十一,不过我知道另一件事。” “什么……”刘源祥的眼睛蓦地瞪大了,他难以置信地把上突然前搂住他肩膀的谭副官推开,胸口上插着的匕首也随之被猛力拔出,他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就倒在了地上。 “我对唐十一服气,是因为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谭副官把匕首塞进刘源祥的手里,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来得及听这最后一句话,“唐司令说他会侍奉刘夫人终老,你安心上路吧。” 当天下午,广州的大小报纸就已经把“刘源祥忆女成疾医院自杀”的新闻用最大的篇幅绘声绘色地报道了出来,而唐十一在傍晚五点的时候,代替伤心过度的刘夫人到警察局去办理手续。虽然他只是一个人进来,保镖都留在门外,但局长梁伟邦还是马上就赶来迎接他了,“十一爷你来得真快,其实手续不用这么急忙办理的,明天早上也不晚……” “刘夫人想早日把老先生接回来,所以只好麻烦你们的手足为我的家事加加班了。”唐十一也没有什么架子,就在大厅上站着,对白文韬笑了笑,“等事情处理好了,我请各位手足吃一顿好的。” “十一爷客气了,人民警察为人民啊,哪里有这么早下班的!”梁伟邦朝白文韬的上司,也就是刑侦队的队长李国强使唤道,“你!木头似的站着干嘛,快去把相关文件准备好啊!” “我?哦,是,是!” 李国强忙不迭地在文件柜里翻找,此时,就听见唐十一开腔了,“你们不用招呼我了,各自忙吧,让白文韬给我办手续就好了。” “那是,文韬做事最细心了,阿强你别捣乱了,让文韬来吧!”梁伟邦马上改口,走过去拍了拍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白文韬,“文韬,我招呼十一爷到口供房先坐着,你把所有的文件都准备好了,再拿来给十一爷,知道不?” “哦,我知道了。”白文韬点点头,梁伟邦便招呼了唐十一到口供房里。 白文韬把一叠表格理理整齐就往口供房走,李国强走过来使劲往他肩上撞了一下,他手上的文件顿时散了一地,“不错啊,攀上了高枝呢!” 白文韬本来已经攥够了钱来买队长的位置,只是因为小桃的事情让他斗志全失,千金买醉了,所以现在他还是个杂差,便打算忍一忍这口气,“强哥,我做事而已,没什么高枝低枝的,还是会听你的话的。” “最好是这样,要不出了什么事,我这个队长也不好交代。”李国强说着,又拿鞋底碾了两下地上的表格,才挂了警棍离开警察局。 “文韬,别理他。”细荣过来帮他捡文件。 “又不是没听过狗吠,有什么大不了的。”白文韬笑笑,换了一叠干净的文件,就去口供房了。 没想到口供房里只有唐十一一个,白文韬奇怪地问,“梁局长呢?” “我说有点饿,他去给我买吃的了。”唐十一眨眨眼睛,显得特别无辜,“我说我吃不下那些粗粮,一定要吃美心酒楼的西饼点心才行。” 白文韬失笑,拉过椅子坐下,“你就想遣走他而已,不用这么狠吧?” “不狠一点他哪里肯走?”唐十一也笑了,接过白文韬手上的表格跟文件,一张张慢慢填了起来,他写钢笔字比写毛笔字舒畅多了。 白文韬就看着他填,有需要留意的地方就提醒他一下,唐十一填好一张就给他一张,一时间,口供房里只有唐十一刷刷的写字声。 白文韬在第二张表格填好以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刘先生……真是可怜呢,对吧?” “嗯,是啊,就这么一个女儿,结果女婿女儿都死了,多可怜。”白文韬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额……”白文韬舌头打了一下结,对呢,他也算是刘源祥的杀女仇人,“十一爷,我觉得,他就算活着,也不会对你有多大影响的……对吧?” 唐十一似乎对白文韬说的话感到一点不满,他放下笔,坐直身子来,双手放在了膝盖上,一直颇为友好的语气也硬直了一些,“嗯,应该是对我没什么影响的,不过十一做事,总是想求个稳当的。” 听他这一句,白文韬心中便已明了,也不再追问了,他点了点一个表格说道,“嗯,这里,把这一行话抄一遍然后签名就可以了。” “白先生,”唐十一却还是那副语气,“那你现在还觉得我是个值得交陪的朋友吗?” “如果你不叫我白先生的话,就还是值得的。”白文韬耸耸肩,“我做事,只求个明白。” “看来我跟白先生还是有点道不同啊,不过,我还是觉得能够求同存异的。”唐十一笑笑,又低下头去填写表格了,一会,他把手续办完了,白文韬送他出去,他也没有表现出格外的友好,平常地道了谢,就上车走了。 白文韬直到看不见唐十一的车子了,才靠到了警察局的外墙上,把那一口闷气吐了出来。 他相信唐十一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他要除去谁,必定有他非要如此为之的道理,但是,从来没有领教过那个世界的生存法则的白文韬,还是无法理解这种“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杀了吧”的做法。 大概,他们的确是不同道的。 “文韬,怎么在这里发呆?”手足们下班时看见白文韬靠着墙发呆,便推了推他,“我们见你送唐十一出来就没回去了,以为你跟他去吃饭了呢!” “哈?”白文韬这才回过神来,“你们说什么?” “嘿,现在广州谁不知道唐十一爷跟你是好朋友嘛!”大鹏挤眉弄眼地推搡了白文韬几下,“说好了,将来你当了队长的话可不能学那李国强对咱们耍威风啊!” “一个队长怎么称得起十一爷的好朋友,按我说,一定是局长!”细荣也跟着起哄。 可细荣话音未落,就被白文韬揪着衣领一肘子压在了墙上,“我警告你们,不要再把我跟唐十一是好朋友这句话到处讲,要不有什么事情发生,神仙都保不了你!” “咳咳!文韬,透不过气了……”细荣被他这一压,脖子都快扁了,白文韬松了手,他捏着脖子咳嗽了起来,其他手足则满脸错愕地呆站在原地。 白文韬看了看大家,放软了口气道,“反正,你们记住,我真的不是攀上了什么高枝,你们知道的,我的未来老婆小桃就是唐家的佣人,唐十一不过是看在这个情分上卖我个人情,如今刘源祥都死了,他真的跟我没什么关系了,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我有什么靠山了就乱讲话,要不真的会害死我的。”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难怪刚才唐十一指定白文韬招呼他了,想必是在口供房威胁他不要乱依仗自己,唉,也对,他们这种上等人家,又怎么会跟他们交朋友呢?于是大家便说了几句笑话打圆场,一起去大排档吃饭,把这件事当做从来没发生过了。 八(下) 而打那之后,唐十一也没有再去找白文韬了,他一边接手傅易远的军队,一边把各大家族的账目理顺,有条有理地把各家的烂帐坏账都收拾了起来,让他们无话可说。那些看着唐十一长大的叔伯兄弟都跌破了眼睛,以为上来的是只小绵羊,不想是只披着羊皮的狼。唐十一也会做人,账目他心里有数,但也做足了人情债,比如郑家可以先还三成,罗家可以用产业抵押,反正他白脸也唱,黑脸也唱,整个广州城都成了十一爷手上的一台戏,只看他哪天高兴演什么了。 可最近,唐十一似乎每天没有心思去摆弄这台戏了,他天天听着电台,留意报纸,眉头皱得格外紧。日本人越打越疯了,指不定哪天就会打到广州来,原来刘源祥的军队就是从奉天吃了败仗躲到广州来的,这两年又在广州吃好喝足的,真的能打吗? 唉,不管了,能打要打,不能打也还是要打的,唐十一可不想唐家的门楣被鬼子给剃了。 而事态也真的朝着唐十一担心的方向走了,端午节的龙舟会上,唐十一发现那嘉宾席上已经多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山本裕介 大佐”了。 唐十一冷冷地坐在嘉宾席上听主持人介绍这位刚刚上任的山本大佐,觉得龙舟大会真没意思,便想要走,却不想山本裕介先一步拦住了他,说久仰唐家在广州的地位,想请唐十一吃一顿饭。 唐十一心中冷笑,跟你吃完这顿饭,这顶汉奸的帽子岂不是从头盖到脚了?便推诿说不舒服,改日再约。 没想到粽子都没来得及蒸熟,第二天山本裕介竟然踩上了唐家的大门,唐十一故意把他丢在客厅,让权叔告诉他自己吃了安眠药睡觉了叫不醒。没想到山本裕介却一屁股坐在沙发里不动了,说那他就等到唐十一醒来为止。 如果唐十一手上不是有军队,想必山本裕介不会对他那么客气。程一诺昨日垂头丧气地跟他说,日本人硬逼他把现有的金条都换了那所谓的皇军军票,储户看着银行没钱拿,几乎把他从家里拖出来打了。唐十一早就从谭副官口中得知日本人的德行,所以预先把唐家的家产都转移到英国银行去了,他安慰了程一诺几句,就到广州商会去打听,果不其然,商会也受到了日本人的威逼,被迫接受军票的买卖,唐十一便让程一诺告诉储户,军票也一样能买东西,暂时阻止了滞提的局面。 但这个举动,无疑就是告诉了日本人,广州是唐家在当家,枪打出头鸟,唐十一想今天这一枪是怎么都躲不过了,干脆就整理好衣装,正式会一会这个山本裕介。 没想到山本裕介见面第一句话却是“周传希还活着没有?”唐十一很快地皱了一下眉头又松开了,“托福,周营长好得很,每天能跑好几个山头。” “那太好了,我跟他算是老朋友了,奉天的时候没分出胜负他就跟着刘司令跑了,这次在广州重遇,果然是缘分。”山本裕介一言一行无不带着日本军人那盲目自信到骄傲的味道,明明说着蹩脚的广州话,却仍然自觉无比上等,“改天我希望跟他再比试一场,唐先生不会介意吧?” “切磋切磋的话是没有关系的,但如果是私斗的话,就严重影响军队纪律了,谭副官,你说是吧?”唐十一刚说完,谭副官就平静地回答道,“是的,周营长曾经在奉天与日本人私斗,打死了五个日本人,影响很不好。” 山本裕介脸色涨红,隐隐生起了怒意,但他还是压抑住了,无视了谭副官,还是看着唐十一说话,“唐先生,跟周营长叙旧的事情以后再聊,今天我来的目的,是希望你担任广州商会的主席,承担起皇军和广州人民的亲善桥梁,实现大东亚共荣圈的伟大理想……” “山本先生,我想我没有能力担此重任。”唐十一才不想听他鬼扯,笑着挥了挥手,权叔就把红酒端了上来,他拿起一个酒杯来仔细摇晃了一下,眯着眼睛嗅了嗅酒香,慢慢呷了一口才接着说,“我只是个不学无术终日玩乐的败家子,让我去跳跳舞喝喝酒还可以,让我当商会主席,那是绝对不行的。” “唐先生谦虚了,广州人哪个听到你的名字不尊敬三分,这个位置,除了你没有人能够胜任。”山本裕介也拿起了酒杯,一口气喝光了红酒,就接着说话,“还是说你看不起我们大日本皇军,觉得我们不配跟你合作?”说着,跟在山本裕介身后的几个宪兵就咔嚓一下摆弄了一下刺刀。 “诶,山本先生多虑了,我怎么会这么想呢,可是我本来也有自己的家业要打理,现在你又把其他的商家塞给我管,我总得考虑考虑。” “唐先生你要考虑多少天?” 唐十一放下酒杯,竖起一个手指头。 “一天?” “一个月。” “太久了!”山本裕介愤然一拍桌面,“三天时间,我要听到最后答复!” “山本先生,你是在跟我商量合作,还是逼我就范?”唐十一也猛地瞪了他一眼,“如果是后者,那我现在就答复你,我不干!你另请高明吧!” 山本裕介见唐十一态度强硬,强压下了脾气道,“唐老爷,我们当然是想跟你合作的,但是一个月时间实在太长了,对我们很不利的。” “十五天,我已经给你打了个五折,再谈下去就伤和气了。”唐十一摇摇头,这时,门铃响了,权叔跑去开门,回来对唐十一说是英国领事来接他的。 “道森先生来接唐老爷?”山本裕介吃了一惊。 “今晚是艾蜜莉小姐十八岁生日,道森先生开了个小小的舞会庆祝庆祝而已,我是艾蜜莉小姐的学长,当然要去捧场了。”唐十一笑笑,“山本先生要不要一起去凑个热闹?” “我稍后会到道森先生家里拜访,现在先告辞了。”山本裕介起身告辞,脸色阴沉了下来,如果唐十一只是讨好道森先生的商人还好办,但如果唐十一成了英国人的女婿,这枚钉子再软也是拔不得的了,总之,今晚先去观察一下唐十一到底是什么地位再说。 “权叔,送客。”唐十一却是坐着,没有一点要送山本裕介出门的意思。 山本裕介忿忿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回转头来说,“我听说唐老爷有一批货正从广西运过来,现在时局混乱,唐老爷要小心了。” “多谢山本先生关心,我会的。”唐十一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 “那当然是最好的了,唐老爷,希望你尽快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山本裕介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大步离开了唐宅。 九 百乐门今晚的声色繁华跟以往略有不同,歌舞不再是烟视媚行的撩人蓝调,换成了梵婀玲的悠扬激越,舞厅里的有钱老爷们也不再只盯着漂亮的歌女舞女看了。 “爹地,为什么Evan还没有来?”Evan是唐十一的英文名,英国领事威廉·道森的女儿艾蜜莉一直在张望她朝思暮想的学长。 唐十一在英国念书的时候其实颇为低调,偶尔也会被一些自诩贵公子的英国绅士语带讥讽地排斥,但偏偏他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英国姑娘们就越是觉得他儒雅忧郁,比唐十一少两届的艾蜜莉更是从入学开始就追着唐十一跑,唐十一回国了她也跟着跑到了中国来,实在是痴心一片得让唐十一自己也受宠若惊。 “别担心,我已经派了车去接他,应该快到了,你先去跟别人聊聊天吧。” “那……好吧。”艾蜜莉无奈地扁扁嘴,就跑到一边去喝果汁了。 其实在艾蜜莉抱怨的时候,唐十一已经到了百乐门门口了。今晚很多达官贵人在场,警察局局长梁伟邦也是参加舞会的宾客之一,所以特意派了一批警察来进行保安工作。白文韬刚刚来跟别人换岗,就看见唐十一从车子里出来了。 白文韬自从在口供房跟唐十一闹僵了就再没跟他见过面了,这时候看见唐十一,也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好,不过唐十一好像并没有看见他,他下了车就直接进门去了,眼尾都没有往这些维持治安的保镖警察们扫一下。 白文韬看着唐十一那摩登时尚的身影隐入了被水晶玻璃反射得七彩斑斓的舞厅里,浅浅地叹了口气,唐十一说的对,他们的确不是同道中人,他唐十一是做大事的,他这种小市民只要像平常人那样高高兴兴开开心心过些安乐日子就好了。 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但表情却没能同步放开,于是细荣便过来拍拍他的肩,“算了,人家是大有钱人,我们还是少惹为妙。” “我知道啊,不用特意提醒我的。”白文韬看看手表,朝几个一起站岗的兄弟说,“哎,等他们散了,我们去吃夜宵吧!宿舍隔壁那档潮汕粥怎样?” “你请就去!” “不能这么对我吧!” “你们干什么!工作呢!严肃点!”这时,巡查过来的李国强大声训斥了起来,“里面全是上流人家,你们给我放醒目些!要是出了岔子你们就死给我看!” “是,强哥!” “陀衰家!(广州话,形容专门连累别人的人。)”李国强骂骂咧咧地走了开去,白文韬等人朝他后背猛做鬼脸。 这场舞会一跳就跳到了晚上三点多,那些喝饱吃足红光满脸的达官贵人终于都一个个坐上车子走了,白文韬也站得腿脚发直了,大伙儿赶紧收拾了一下场地,就勾肩搭背地去吃夜宵了。 “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李国强跑进了会场,想讨好人家,结果被梁局长骂了个狗血淋头回来呢!”细荣手舞足蹈地模仿起李国强的被骂的情境,“李国强你发鸡盲啊这是你能进来的地方嘛还不滚出去!是是是,局长我错了,我马上出去看着那班家伙,让他们认真工作!还不快滚!是是是,我马上滚,马上滚……” “哈哈哈,我就说他今天怎么人模狗样地穿了西装呢,原来是忙着给人家做狗去了!”白文韬笑得拍大腿。 “可惜人家不想要这条狗呢!”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一条……”白文韬、细荣跟大鹏三个人互看一眼,深呼吸一口气大声地喊道,“癞痢狗!!!” “哈哈哈哈!!!!让他听见你们就死定了!!!”大伙儿哄笑了起来,李国强也算长得像个人,就是小时候被热水烫坏了头皮所以总是戴着假发,大家平时怕他不敢当面揭短,但背后总拿这个开玩笑,“我告发你们!” “想当反骨仔!来人,捉起来!” “哎呀你们这班死仔包别打烂我的东西!”宵夜档老板也被他们逗乐了,加入了起哄的行列。 一班人嘻嘻哈哈地玩闹着,忽然一辆轿车驶了过来,在夜宵档子对面停下了。 那是唐十一的车子。白文韬远远就看见唐十一坐在后座里看着他了,但他也不敢自作多情地以为唐十一是来找他的,便继续低头吃东西,装没看到。 当然了,这里头也带着一点儿的赌气。 “老爷,我去请白先生过来吧。”过了一会,刘忠看那班人还是自顾自地吃夜宵,那白文韬更是看都没往这看一下,便向唐十一提议道。 “不用,等着。”唐十一笑笑,他觉得白文韬一定会过来的,只是时间问题。可没想到那群人很快地吃完了,各自付了钱,竟然就一起往宿舍走回去了,白文韬完全没有要他这边挪一挪脚步的意思,唐十一还不敢相信,人就已经全都走进宿舍大楼了。 “白文韬,有你的……”唐十一爷哪曾被人这么冷淡无视过?他咬得牙齿咯咯响,猛地甩开车门就钻了出来往警察宿舍走。 “喂,文韬,刚才那是十一爷吧?” 进了宿舍开了灯,大伙儿开始决定洗澡顺序,大鹏拿手肘撞了撞白文韬,“你把他晾在那里,不太好吧?” “人家要是来找我的话,早就让司机叫我过去了,还用得着我自己过去打招呼?”白文韬在凳子上伸个懒腰,“别乱说话了,你洗不洗澡,你不洗我洗了?” “我要洗!我明天早班呢……谁啊!”正说话,门铃响了,大鹏跑去开门,一眼看见门外的人顿时吓得尖声喊了出来,“十一爷!” “唐十一?”白文韬猛地从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门边,“你怎么上来了?” “你就是想我亲自来请你而已,不是吗?”唐十一皱着眉,竟微微撅起了嘴,他今晚强忍无聊地陪笑了一晚上,又喝了酒,白文韬还不知死活地跟他唱反调,不由得惹动他耍起任性来了。 “没有没有,你误会了。”白文韬一惊,这大牌他可耍不起,“十一爷你找我有事?” “你跟我来。” 唐十一说着就转身走下楼梯了,白文韬叫也叫不住,只好跟着他走,下了楼,上了车,车子都起动了,他才问道,“十一爷,我们这是要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唐十一瞪了白文韬一眼,噎得他接不上话了:我得罪他了? 一路无话,白文韬看看外头,却见唐十一把他接回来百乐门了,“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跟我来就是了。”唐十一先下了车,回头朝白文韬伸出手。 白文韬以为他这手势是接送女孩子形成的惯性,便笑着对他摇头,不想唐十一硬是拉着他的手把他拽出了车子,拉着他的手臂把他带进舞厅去。 “哎哎哎,你这是干什么呢!” 舞会散了,音乐停了,灯火灭了,散去了这些虚浮的繁华以后,舞厅也不过是一个地面比较宽阔光滑的地方而已。唐十一一支箭似的拉着白文韬直奔到舞池中间才停了下来,地面光滑,白文韬差点刹不住脚撞到唐十一背上。他站好了,环视了一下乌灯黑火的舞厅,不解地问道,“十一爷,你带我到这里干什么呢?” “你刚才是不是在生气?”唐十一转过身来,拍了拍手,舞池正中央的那盏水晶大吊灯慢慢亮了起来,暖橙色的光投下来,舞池也就不再感觉那么冷清萧瑟了。 “我生什么气啊?”白文韬被他那笃定的语气说得一愣一愣的,又见唐十一眼角泛红,满身酒味,便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你都没醉,我怎么会醉呢?”唐十一摇摇头,“你是不是因为我刚才没跟你打招呼所以生气了,于是明明看见我了都装作没看见?” “就这事?”白文韬心里打了个跌,哭笑不得,“我是看见了你却装作没看见,因为我以为你停在那里是在等别人啊!你又没叫我,我总不能自己跑上去跟你说话吧?” “为什么不能?”唐十一咄咄逼人,“我们不是朋友吗?” “……十一爷,你这个问题让我为难了。”白文韬往后退了一步。 “我怎么为难你了?”唐十一上前一步,“刘源祥的事情,我就跟你一个人坦白过,你还是觉得不够明白,不是朋友所为?” “你误会了,我明白,我非常明白。”白文韬连忙摇头,“但十一爷,你这位朋友,我大概是交不起了。我只是个很平常的小市民,我的想法很简单,在我的观念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虽然我也知道很多伟大的人都是为了做好事而不得不做很多坏事,可我不是伟人,我能明白但是……” “但是没办法接受。”唐十一低下头,“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从来就没有选择接受与否的权利?” “我……”白文韬也低下了头,他不是故意要向唐十一显示自己有多清高清白,也不是要来责怪唐十一的做事方式,他只是、只是不想再跟唐十一有什么纠葛:他本能地觉得唐十一很危险,不是生死攸关的那种危险,而是会让他做出他自己都料想不到是什么事情的未知的危险。“十一爷,我……” “你会跳舞吗?”唐十一猛地抬起头来,却又是一脸的笑意了。 “哈?”白文韬被他那笑意盈盈的眼睛晃了一下,不由得眨了几下眼睛,“不会。” 唐十一笑得更开了,他执起白文韬的手就把他架了起来,“我教你吧!” “咦?不、不用了!”白文韬还在抗议,一只手已经被按在了唐十一腰上,另一只手也被拉了起来,唐十一的手掌就握了上来,“十一爷,真的不用,我又没有舞会可以参加……哎!”正说着,唐十一就一脚踩上了白文韬的脚背,痛得他直叫嚷。 “专心点,我上一步,你就退一步。”唐十一用力拍直了白文韬的腰杆,“跟着我数节奏就好了,一二三一二三,然后三就要双脚并立停顿一下,明白?” “……大概吧。”白文韬知道他挣扎也是徒劳了。 唐十一又笑了,他扬起下巴来,视线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低声地数着一二三,便带着白文韬滑了开去。一开始两人还是不到十步就你踩我我踩你的,但跳了一阵熟悉了节奏后,白文韬也就协调过来了,唐十一颇为满意这搭档的领悟力,便开始教他转身跟六步连环了。 白文韬从前看那些小姐少爷跳舞也是觉得挺好看的,明明是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动却让人产生他们在满场飞舞的感觉,如今自己被带着跳了起来,心里不由得有些得意,他又是跳的男步,一旦熟悉了舞步就有主导权了,也不管唐十一跟不跟得上,用力搂着他的腰就滑了好几大步扫起场来。唐十一急忙配合着上步退步,好不容易跳完了两个八拍,转得头都有些发晕了,白文韬居然觉得很好玩,猛地给他转了个方向兴高采烈地说,“这个好玩!再来一遍!” “白……哎哟!”唐十一刚想说没有哪只交谊舞会连着转圈的,就已经被他拉着又跳了起来,第四步大跨步上来的时候他跟不上了,手又被捉得紧,脚下一步岔空,踩到了白文韬下一步会踏上的位置,当下两人腿脚相撞,“唉哟”地叫了一声,齐齐扑通地摔在了地上。 唐十一摔在白文韬身上,好生恼火地撑起身子来推了他一把,“有你这么跳舞的嘛,啊?交谊舞交谊舞,跳舞是用来交流联络情谊的!你这么使劲搂着人家小姐转圈,人都转晕了还怎么联络情谊啊!” “我不是说我不会了嘛!”白文韬也撑起身子来,不服气地反推了一下唐十一的肩膀,“是你硬拽着我跳的!” “刚才是谁硬拽着谁!” “唐十一!”“白文韬!” 两人互吼了一声,相视片刻,不由得同时笑了出声,唐十一咬着嘴唇当胸口又推了白文韬一把,白文韬这回不挡了,一把捉住他的手带着他往后一躺,两人就并排着躺在了舞池中央,头顶上的水晶灯,叮叮当当地撒下零零碎碎的光,照得两人头脸上的汗都在闪光,白文韬转过头去看了看唐十一,他笑得很是开心,眼睛都弯了起来,好看得很,他便又转回了头看着天花板,“小桃总说你长得好看,我现在服气了。” 唐十一马上就收起了笑容,“小桃那丫头没见过世面,比我好看的人多了去了。” “是吗,我也觉得你挺好看啊。”白文韬说得坦荡,“比你那群……朋友要精神多了。” “你想说猪朋狗友就说吧,我不介意的。”唐十一坐起身子,盘腿坐在地上,“我其实很羡慕你。”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穷风流饿快活罢了。”白文韬也坐起来,“十一爷,我今晚说话有些冲,你别放心上。” “我就喜欢你说话冲,这代表你说的都是真话,我不用分心去想这话能不能相信。”唐十一转过身子去面对着白文韬说话,“我十六岁就被我爸赶到了英国读书,本来我是挺高兴的,觉得没人管束,怎么玩都可以,但是入学第一天,我就被人反锁在屋子外头了。英国的冬天很冷的,会下雪,就算你想哭,也会因为眼泪流到一半就冻成冰而哭不出来的。” 白文韬心头一震,“为什么你会被反锁了?服侍你的人呢?” “哪有人服侍我,我爸就是想磨练我。”唐十一无奈的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要被人这么捉弄,但是很快我就知道,你不需要做错什么,世界上有一种不需道理的恶意,只要你存在就是错误,只要你呼吸就是错误,然后就会有人千方百计地要铲除你这个错误。” 白文韬想了好一会,只能挤出来一句话,“你一定很辛苦。” “辛苦啊,一开始的一个月确实好辛苦,衣服都被人弄坏了,书本永远都会失踪,吃的饭都是冷的,跟室友说话他永远都听不见。”唐十一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成了得意的笑,“但是之后就好了。” “……”白文韬不知道该不该问他是怎么好的。 “我拿钱收买了一个白人,就让他把那些带头欺负我的所谓上流贵公子带进了唐人街的赌场,牌九麻将赌大小,不到一个星期,他们输得连生活费都没有了,然后我就用别人的名义借钱给他们,十天之后他们看着自己的欠单痛哭流涕,我就叫打手打他们,打到他们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再出来告诉他们,我就是借钱给你们的人。” “他们没一起反你?” “你别看外国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整天说我有罪上帝饶恕我,就以为他们真的很高人一等,他们天生就是伪君子。他们有句话是私有财产不可侵犯,就是说我的钱谁都别碰,不过是一群有奶便是娘的白皮猪。”唐十一说着,低下头咯咯地笑了起来,“日本人我搞不定,但英国人我能搞定,然后日本人又怕英国人,哈哈,最后还不都是给我搞定了!” “日本人找你麻烦了?”白文韬皱起眉头来,“你手上有军队,他们应该暂时不敢动你的。” “他们不是要灭了我,他们是要逼我做汉奸。”唐十一抬起头来,眼睛里闪闪发亮的,白文韬竟是分不清那到底是泪光还是只是灯光折射到了他眼里带来的错觉,“他们威胁我去做所谓的广州商会主席,其实就是想我做汉奸,帮他们压榨我们广州的生意人家,养肥他们自己的口袋!” “他们连英国领事的面子也不给?” “如果他们连英国领事的面子都不给,我今晚就来不了这里了。”唐十一捉住白文韬的手,跟刚才跳舞时的轻柔不同,这次他捉得很用力,简直把白文韬的手都压死在地上了,“文韬,帮帮我。” 被唐十一犹如托孤一般的无助眼神看着,白文韬连眼珠子都转不动了,他叹口气,轻声问道,“……我能帮你些什么?” “你愿意帮我?”唐十一暗暗松了口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笃定白文韬能搞定这一遭广西的押货,反正听见他答应,他就觉得心头大石都落下了一半,很是安心。 “我可不是无条件帮你的。”白文韬看唐十一的眼神一下子恢复了神采,自己也宽心了些,就当做是今晚说了让他生气的话而作出补偿吧,“事成以后,我要一千块。” “一千块,价格挺公道,好,我答应你。”唐十一心头冷了一下,可还是带着微笑地站了起来,“走吧,我送你回去。” 白文韬回到宿舍的时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天色,他没开灯,摸黑走进自己的房间,拉开窗帘,一片漆黑中有一点忽明忽暗的红色亮点。唐十一还没有走,那小红点应该是他在抽烟。 白文韬就定在窗边看着那个小红点,然后看着它被掷到地上,摁灭了,消失了,他才猛地拉上窗帘,挨着桌子坐到了地上。 唐十一只是在利用他。白文韬撑着额头,手掌上还有唐十一那几不可闻的古龙水味道,他说的事情应该都是真的,但是他有那么多的兵马,为什么要他一个外人去帮忙押货? 成功了,得益的是他唐十一,失败了,也可以说他跟他没有关系,不必负责。 白文韬双手握成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他明明没喝酒,但也觉得自己醉了。 醉在那一片暖橙色的水晶灯光里头了。 十 肥仔华这辈子没什么特别出众的才华,唯独在长胖这事情上得天独厚,在广西乡下的穷乡僻壤里竟然也能长出一身肥膘,人家不知道的以为他家里总不会太穷,却不知道他其实是喝水都会胖的体质,不过长得人高马大也好,有力气,能搬能抬,二十出头就混到了货运公司里当个押货的保镖,每走一趟都能收到几封利是,日子终于也跟他这身材慢慢对上号了。所以他很是勤奋,但凡别人想偷懒,要他帮忙顶班他都会答应,不辛苦哪能得世间财嘛! 可是如果给他回到三天前,他一定不会答应这个顶班——现在他躲在一个树丛里,耳边全是呯呯作响的枪声。 要是换了从前,号称广西恶虎的领队早带着他们冲上去拼了,他们货运公司走南闯北清出来的通道上,已经差不多十年没见着有敢劫货的了,可是这次虎落平阳了,那班来抢的人个个都身穿着日本皇军的制服,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话,就开始对他们开火。恶虎不敢杀日本人,但这趟货的东家也是大来头的,丢了这批货他们就不用指望再有广东那边的生意了,于是恶虎让大家把货都拖进密林里,跟日本人对峙,希望他们会先熬不住撤退,他们趁机改道溜走——但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钟头了,依然是这么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肥仔华的枪早就没子弹了,其他人也差不多,只能在敌方停下换子弹时发两记冷枪,幸而他们枪法准,一枪总会撂倒一个的,才能支持了下来。又过了些时间,日本人的弹药应该也用尽了,只听见他们叽里呱啦地一阵乱喊,就慢慢往后退,总算撤退了。 肥仔华浑身的肥肉都垮了下来,汗津津地软成了一滩泥,他连爬带滚地来到恶虎身边哆哆嗦嗦地求了起来,“虎哥,我们就把货给他们吧日本人惹不起啊!” “滚你娘的!死日本鬼子不就子弹多一些!当年虎爷我一把柴刀就砍开了广西大山的路,现在凭什么让我让道!”恶虎甩了肥仔华一个耳光,转身就朝众人招手,“趁日本人撤了我们出发!从二五道那边走!” “虎爷,从这里到广东路途遥远,躲得过这次,不知道躲不躲得过下一次啊。”一个穿着布衣短褂,戴着顶小偷帽的手下说。 这个人站在距离恶虎稍远一点的地方,在大部分的兄弟后面,所以他说话时,大家回头看了他一眼凭感觉觉得那是自己人就不管他了,但恶虎却是猛地拔了枪出来对着那个人喝道,“什么人!” 众人见老大拔枪,纷纷转身过去擎起枪来,那人却先发制人连发了三枪,打落了三个人手上的枪,却没伤到人,他大声喊道,“别动!我两把枪还剩下二十发子弹,你们不过十五个人,一枪一个还有找呢!” 恶虎知道他那三枪是打给他看的,便沉下气来问道,“兄弟,你有这种身手,干嘛要趁日本人的火打劫自己人呢?” “你猜错了,我不是来趁火打劫,我是来帮你们的!”那人脱掉帽子,露出一张端正英气的脸来,“千舟万船夜夜帆,不见珠江水倒流!” 这是这趟货的老板交代下来的接头暗号,恶虎听了,脸色放缓不少,却还是不肯放下枪,“既然是来帮我们的,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出现,要这样偷偷摸摸地混进来?” “因为我得让你们亲自体会一下给日本鬼子堵上了的感觉,要不虎哥你这样伟岸的英雄人物,怎么会愿意屈服给小鬼子呢,我越说他们厉害,你老人家不是更加有劲头去跟他们斗一斗?”白文韬收起枪,双手高举过头慢慢朝恶虎走过去,“虎哥,老板只是想货物安全到达广州,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说是吧?” 恶虎皱着眉头盯着白文韬一会,也放下了枪,“兄弟,报上你名字来。” “我叫白文韬。”白文韬说完,看了看身边还是举着枪的众人,恶虎压了压手,他们才放下了枪,“虎哥,时间紧迫,麻烦你们围过来听我的办法,我们要争取时间。” 白文韬出发的时候,唐十一只叫人告诉他一个口讯,请他一个星期之内一定要回来,虽然日本人答应给他十五天期限,但他们不出十天一定会来施压,他也不能总依仗英国人那么漏气,请他万事小心。 话说那队日本皇军,他们的子弹打没了,又对广西的山林不熟悉,不敢贸然入林搜索,便打算退回去,反正上头命令只说把这批货截下来,从广西到广州的路上多的是关卡,他们完全不担心那班人能逃得掉。 “少佐!”突然一个去了解手的日本士兵急急忙忙地跑了上来,“那群人趁我们离开,正把东西往其他道路上搬!已经走了很远了!” “可恶!竟然改道!刺刀都上了,跟我来!” 杀气腾腾的日本人折返了回来,那故意引日本人回头的肥仔华就卯足了劲头跑去跟白文韬他们汇报了,“来了!来了!都回来了!” “好,各位记住我刚才的话,不要做得太明显,也不要让自己受伤,抢近身,他们的刺刀就发挥不了了。”白文韬把小偷帽一盖,就跟大伙一起跑出去,推着那装着大箱子的木头车往树林深处跑。 “站住!”日本士兵们大声吆喝着冲了过来,两方都没了子弹,于是开始了近身打斗,日本士兵们见这些押镖的竟不怕他们的武器冲上前来,一缠上了就怎么都打不开去去,一时都紧张了起来,而其中一个戴着小偷帽的更是跟他们的少佐打得难分难解,不禁心中发怂,这些人怎么突然这么不怕死了呢?! “纳命来!”正纳闷,只见那戴着小偷帽的被他们少佐给一拳打倒在地上,刺刀一下就往他的胸口插去,他飞快翻身滚了开去,但左肩还是被刺中了,他一脚把少佐给踢开了,拔下刺刀,就吆喝上别的手足一起弃镖逃跑了。 有士兵要追,却被那少佐喝住了,“别追!树高林密,小心埋伏!” “那……少佐,这些东西就是我们要抢夺的东西吗?”几个士兵想要打开那些箱子,被那个少佐阻止了,“先带回本部,交给大佐决定。” “是!” 那日本人推着这些箱子回到宪兵本部,本部的大佐命人打开箱子,却见一大堆的纸皮布料,裹着的是一卷卷的画轴,少佐不解地问,“为什么上头让我们必须把这些画给抢下来呢?” 那大佐其实也看不出门道,但他又不想在部下面前丢脸,便说,“这你就不懂了,这些都是名家手笔,一卷画轴就值好多钱,而且又轻,比你们拼命去抢的东西还值钱呢!好好保管起来!然后报告给山本大佐,说这边的货已经给拦截了,让他放心行事!” “是,大佐!” 那些日本人以为自己完成了任务,竟也没有想到要把那些押镖的人给捉拿起来,亏了白文韬一行人跑了半个山头才敢坐下来休息。 “白先生,你,你是怎么弄来这么多画卷的?”恶虎一边喘气一边问。 “那是我……预先收、收藏在那个山洞里的……”刚才那些画卷全是白文韬预先藏在那附近的山洞中作顶包用的,“他们要抢,就让他们抢,估计他们也不知道到底要抢的是什么,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里头是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在这里跟日本人驳火?” “在通向广州的商路,这里距离日本人的本部最远,所以我猜你们一定走这条路,然后,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一个翻译,他从前是广西的警察,跟我有些交情。”白文韬一边靠着石头休息一边撕下衣服的下摆来扎伤口。 “白文韬,哈,你这名字改得好!”恶虎一拍大腿,走过去帮他包扎起伤口来,“本来我看你的枪法准,还在想你该叫武略呢,结果还是你爹妈会改名!有想法,好计谋!果然是该叫文韬!” “哎呀,虎哥你太夸张了,我不过是有些小聪明会耍滑头而已。”白文韬抬头看了看天色,“虎哥,晚上我们折返那个山洞去把原来的货物拿回来,然后,你能派个小兄弟去最近的县城买副棺材吗?” “买棺材?!”恶虎一惊,“这么晦气的东西买来干什么?” “当然不是给人用的,我们把货物装进去,然后打扮成送葬的,容易混出去。”白文韬叹口气,“始终还是路途遥远,万事小心。” “好,肥仔华,你体力好,加紧步子到前头的牛角镇买副棺材,还有送葬的东西,我们晚点儿来找你会合。” “虎哥,我哪有钱置这些东西啊。”肥仔华耷拉着脸,“这些东西加起来总得个一百来块啊!” 恶虎被他这么一说,自己也愣了,是啊,出来押镖的哪里有这么多钱呢?这时,白文韬从脖子上解了一条旧铜色的链子下来,那链坠却是一枚金戒指,他把戒指摘下来给肥仔华,“给鬼子们搞个风光大葬!” “哈哈哈!好!给鬼子们搞个风光大葬!!!” 谋定后动,肥仔华去捣鼓那风光大葬的事情,白文韬就跟恶虎带着三四个人回到那偷龙转凤的山洞里收拾货物。他们一路摸黑,直到进了山洞才敢打亮手电筒来照明。那些货物被粗麻布裹成一个个的正方体,抱着还挺沉的。众人动手把它们搬到麻包袋里,突然一个人摔了一跤,那麻布被锋利的山石一挂,勾破了一个口子,掉出来一块半块砖头大小的黑色东西。 白文韬眼明手快地把那块东西给捡了起来塞回去,“没事没事,大家继续搬。” “嗯。”恶虎自然明白押镖别管箱中物的道理,就招呼伙计继续搬东西。 白文韬却是再也无法开怀了。 那黑色的砖块,分明是鸦片烟膏! 唐十一,你跟我,果然还是不同道的啊。白文韬把那旧铜色的链子扯了下来,随手扔到了树丛中。 身在广州的唐十一日子也不好过,起初他为了让日本人忌讳,故意跟艾蜜莉打得火热,谁知道外国女孩性格外向奔放,约会第五天就向唐十一求婚了,唐十一本想拖延一下,就说还是比较享受谈恋爱的浪漫,家庭的负担暂时没有心理准备。没想到这话一说,艾蜜莉小姐就发脾气了,也不知道是故意气唐十一的,还是真的移情别恋了,竟然跟法国领事的公子约会了起来。唐十一心里挂念着白文韬的事情,就算再去讨好艾蜜莉也显得心不在焉,干脆就铁定了心肠等白文韬回来再想对策。 但山本裕介似乎不打算给唐十一过哪怕一天的安乐日子,过不了一个星期就上门来催促了,唐十一客客气气地撵走了他们,他们又到罗山的酒楼去捣乱,一群日本兵吃喝打闹,把客人都赶走了,埋账时就塞那无用的军票来抵数,罗山老头子是跟着唐铁打江山的老一辈,哪里吞得下这口气,就跟他们吵了起来,结果让一个日本士兵当头打了一棍子,那天晚上就一命呜呼了。 唐十一听说罗山受伤了马上就赶去医院,却还是只来得及在门外听见罗家人大哭的声音。罗志铭在他们这群后辈中算是比较没胆气的,此时他正伏在老父的床前垂泪,唐十一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节哀顺变。 “十一,其实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很久了。”好不容易收了哭,罗志铭捉住唐十一的手说,“我想到香港去,看这个情形,萝卜头很快就该打到广州了,那些店铺我们都不要了退回给你,你要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唐十一知道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了。 “越快越好。”罗志铭比了个“六”的手势,压低声音说,“我得到消息,说最多六个月,华南地区就会全面沦陷了。” “我明天让秘书去办理手续的事情……铭仔……”唐十一叫起了罗志铭小时候的诨名,“任何时候你们想回来,我都在广州等你们。” “十一,你也走吧!”罗志铭忍不住又哭了,“你看,程家的金条都成了废纸,郑家的商行都逼着亏本买卖日货,蒋大奶奶的鸦片生意都不敢开了,广州撑不下去的了,你也走吧,到檀香山,或者到大后方去,你手上也有军队,一定可以东山再起的!” 唐十一温和地笑了笑,拍着罗志铭的手背安慰道,“不用担心,我有办法的,广州总不能没有人撑着。你接下来也会很忙的,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不打扰你了,先走了。” “十一……唉!”罗志铭还想说什么,可唐十一已经大步走出病房了,他只好回头去跟老父忏悔,“对不起,爸,对不起……” 唐十一出了医院,刘忠问他要去哪里,他想了想,“还是回家吧。” “老爷,今天道森先生有给你送请帖呢。”刘忠提醒。 “我现在还有心情参加舞会吗?”唐十一之所以不太紧张艾蜜莉的事情,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道森先生在他女儿的追求者中比较偏向自己,“白文韬有消息回来吗?” “暂时还没有。”刘忠摇头,“听说傍晚的时候有一辆日军的车进城了,是广西那边过来的。” “……回家吧,我头有点痛了。”唐十一钻进汽车,握住了系在衣扣上的怀表。 十一 今年的龙舟水来得猛烈,雨声烦得唐十一一夜都没睡好,八点半又爬起来梳洗了,精神甚是不好,不过他也还是坚持回唐家的公司万汇大厦,处理罗家的店铺退租手续。 可是他文件还没看完一半,山本裕介又带着士兵门也不敲地闯了进来,“唐老爷,万分抱歉,我昨天去开军事会议了,今天才知道我的手下对罗老爷动粗了,真的是万分抱歉!”说着,就把一个日本小兵推到了地上用日语大声骂道,“还不快点道歉!” “对不起,唐老爷,非常对不起!”小兵正正地跪在地上磕了一下头。 “山本大佐,你是不是去错地方了。”唐十一放下文件走到会客沙发上坐下,“你要去跟罗老爷道歉,就该到罗家去,或者剖腹谢罪到地府下去,却没有跑到我万汇来的道理啊。” “没错,唐老爷说得对,待会我自会去罗老爷家道歉。现在,我们先谈正事。”山本裕介也挟着军棍在沙发上坐下,“唐老爷,昨天我们收到广西军部的消息,有游击队想从广西偷运物资到广州,不知道唐老爷最近有没有货要运来呢,如果有,一定要记得先跟我们打招呼,要不一律没收了,就伤和气了。” “不劳费心,我们没有东西要运来。”唐十一知道山本想套他的话,便自然地笑了笑说道,“万汇的生意现在主要从海路走,从广州湾那边过来,也有正正经经地跟你们的海军机关登记过的,山本先生不用担心。” “哦,既然如此,那最近要是有任何人想要把东西运到万汇来,就不要怪我们一律开箱检查了。”山本裕介面色一冷,“咻”地站起来。 “当然可以,我们是正经商人,没有做黑市生意,你尽管检查。”唐十一还是坐在沙发上不动如山,微微抬着头向山本裕介弯了弯嘴角。他不是装不了谄媚逢迎,但要他谄媚逢迎,也要个必须这么做的时势,况且比起遍地都是的逆来顺受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奴才,一个有本钱有胆识跟日本人谈条件的生意人或者能得到更多的尊重与利益——总没有人愿意跟一个身价差太远的人谈条件的。 “老板!老板!糟了糟了!”这时,一个伙计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有人,有人在门口闹事!” “什么?”唐十一眉头一皱,马上坐直了身子。 “有人说我们卖假酒,喝死了人,现在抬着一副棺材在门口,要、要你出去交代……”伙计越说越小声。 “岂有此理,竟然污蔑万汇卖假酒?!”唐十一猛地站了起来大步往门外走,山本裕介顿了顿,也跟了过去看热闹。还没到门口,就听见一阵吵吵闹闹的哭叫声,大喊着“奸商害人!杀人填命!天理何在!唐十一你个冚家铲给我出来啊!”之类的辱骂言辞了。 “什么人!”权叔喝了一声。 只见一副棺材正冲着万汇门口大大咧咧地放着,男男女女的五六个人在地上跪着呼天抢地,其中一个捧着个老人家遗像的青年男子看起来是孝子,一见唐十一出来就冲上前来指着唐十一大骂,“你个没天良的奸商!昨天我爸买了你们一瓶酒回去,晚上没喝两口就口吐白沫四肢抽搐,送医院都来不及就断气了!你们万汇卖假酒!我要你们赔命!” 唐十一本来听到有人来砸场都觉得纳闷,待他看清楚了那披麻戴孝的人是白文韬以后,马上就意会了过来,他皱着眉头说道,“你说话小心点,我万汇这么大的公司,我唐家这么多的产业,难道要靠陷害一个老人家来赚钱?你说你父亲是喝了我们的酒,有什么证据!” “证据,瓶子都还在你说这是不是物证!我们一家人看着他喝的,你说这是不是人证!”白文韬暴跳如雷地从把一个瓶子举到唐十一跟前挥舞,大有想要一瓶子往他头上砸下去的劲头,权叔连忙上前隔开他,唐家的手下也马上把白文韬拉了开去,“放开我!你们这群黑心奸商!想干什么!” “随便拿一个万汇的洋酒瓶子来就想讹我的钱!异想天开!”唐十一恼火地挥了一下手,“把这群人押走!我还要做生意呢!” “等等。”山本裕介却开口了,他走到白文韬跟前问道,“你说你老爸是喝万汇的假酒中毒死的,那你敢不敢打开棺材,让大家看看你老爸是不是真的是中毒死的?” 唐十一心里一紧,正要开口,却看见白文韬朝他看了过来,十分嚣张地说,“当然敢!我还要把那个没天装没地葬的黑心奸商揪过来给我爸磕头呢!这位长官,你能不能帮我把他也揪过来一起看,省得他抵赖说不是?” “你不要这么嚣张,如果你真的想污蔑唐老爷,我们也不会放过与日本皇军朋友为敌的人。”山本裕介警告了一下白文韬,又转头向唐十一说,“唐老爷,就让他心服口服吧。” “好,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唐十一抬头昂首地走到了棺材旁边,看着白文韬说,“待会如果我见到什么不对劲的,就不要怪我唐家用私刑了。” “看就看,我才不怕!”白文韬朝几个同样披着白麻的男人招招手,又对着棺材哭了一会,“爸,不是我不孝要惊动你老人家,只是为了还你老人家一个清白,唯有出此下策了……” “快动手!”山本裕介没什么耐心,他只是想确认这不是唐十一偷运货品的掩眼法,并不关心这场闹剧到底谁是谁非。 “好,兄弟们,麻烦你们了……一、二、三!”四个人各搬着棺材的一个角,吆喝着号子才把棺材盖子挪开了一半,看来这棺木也是副好材料。 山本裕介往里头撇了一眼,只见里头躺着的老人面色发青,嘴唇乌黑,手脚蜷曲,看来真的是中毒了痛苦挣扎而死的,当下就走开了几步,生怕会沾染到什么死人的细菌。“唐老爷,你们自己确认死因了。这是你们中国人的矛盾,我不方便说话,提醒一下你,你还有五天时间可以商量。”说罢,他就不顾白文韬声嘶力竭的“长官!你不能不管我啊!长官你要为我说句话啊!”的叫喊,快步上了车子离开了。 唐十一见山本裕介离开了,就忍不住笑了,弯着嘴角吩咐手下说,“岂有此理!分明是病死的!来人,把这些乱民给我带回去!那晦气的棺材还不赶紧搬走!愣着干嘛!快动手!” 顿时又是一阵呼天抢地大吵大闹,那些披麻戴孝的不是被送到警察局,而是被捉到了万汇的铁皮仓库里待着,包括那副棺材。 “哎呀没天良啊!害死人还想灭口啊!” 尽管已经没有旁人了,白文韬还是在那里打滚撒泼,唐十一遣退了其他人,就留权叔一个在身边,他走到白文韬跟前,一巴掌拍上他脑袋,“你倒是骂得很顺口嘛,啊?!” “哎哟!”白文韬这才停住了那鬼哭狼嚎。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盘腿在地上坐着,笑道,“不然哪里逼真啊十一爷!” “是啊十一爷!我们都是真哭呢!”其他人也都摘掉了白麻,就是恶虎跟他的几个手下,好笑的是连那几个“女人”,也是他的手下乔装假扮的,都咧着涂了红唇膏的大嘴巴朝唐十一嘻嘻地笑。 “辛苦各位了。”唐十一亲自过去把他们一个个扶起来,到白文韬了,他先是薄责一般看了他一眼,才伸出手去,“也辛苦你了。”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白文韬捉住他的手站起来,指着那副棺材说,“你要的货,都在里头。” “在里头?”唐十一微蹙眉尖,“刚才开棺怎么没看到?” “是在更‘里头’。”白文韬让恶虎他们打开棺材,唐十一凑过去看,依旧是那副尸体,正奇怪,就被白文韬拉着手臂往后退了几大步,然后恶虎举起了一把大砍刀,大喝一声,往棺材盖子劈了下去。 只见那颇为厚实的棺材盖裂了开来,却是中空的,里头整整齐齐地码着那些鸦片烟膏!唐十一目定口呆,他以为那鸦片最多就藏在尸体下的夹层,没想到竟然是在棺材盖子里头! “如果放夹层,很容易就会被发现的。我们一路上也被查过好几次,他们都往尸体底下看,我就反着来,往上面藏!”白文韬拔了一块鸦片烟膏的“砖头”下来,抛到唐十一手上,“货带给你了,希望你……真的是有用的。” “……请各位到万汇里头稍坐一会,我让人给你们准备衣服,各位在广州多玩几天再走不晚,吃的喝的尽管算在我唐十一头上就好了。”唐十一不理白文韬,笑着让权叔把他们招呼到万汇里头,“委屈各位走后门了,请慢行,请慢行。” “哎,我们粗人,不用这么好礼数的!自己来就好,哈哈!”恶虎他们挨了那么多天的餐风露宿,一听有酒水饭食就来劲,走得几乎都比权叔快了,就白文韬一个落在最后,似乎有话要跟唐十一单独说。 然而唐十一并没有要理会他的打算,他从仓库里找出一个箱子,把棺材盖子里的鸦片都转移过去,白文韬便走过去帮他,“怎么要你大老板自己动手呢!” “要是能让别人知道这批鸦片,我就不会放着自己的军队不用,求救你这个杂差了。”唐十一也没有拒绝白文韬的帮忙。 “十一爷,”白文韬停下手来看着他,“为什么刚才那个日本人会来找你麻烦?你跟英国领事交情不是很好吗?” “我拒绝了他女儿的求婚,他怎么能跟我关系好呢。”唐十一道。 “哈啊?”白文韬竟然脱口就问,“你为什么要拒绝?” 唐十一转过头来皱着眉反问,“我为什么要答应?” “因为,因为……”白文韬张着嘴巴说不出后面的话:这样你才不会失去英国人作靠山啊。 “英国人这个靠山是不错,但我唐十一还没沦落到要靠跟一个不喜欢的女人结婚来维持自己的家业。”唐十一看白文韬张口结舌的,不禁笑了笑,“怎么,我长了一张就是该政治联姻的脸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白文韬连忙摇头,“可是,你现在怎么应付日本人呢?” “这个就是我唐十一要考虑的问题了。”唐十一也学白文韬那样痞痞地笑了一下,但学得不像,倒像在抛媚眼了,“好了白先生,你人也骂过了威风也逞过了慰问也问过了,舍得去跟你那几个出生入死了好几天的朋友一起走了吗?” “还没成,”白文韬吞吞口水,“这些鸦片,你,准备卖?” “如果我说是,你准备怎么样?”唐十一抱着双手。 “如果你说是,那我们的道就已经不同到了……不能求同存异的地步了。”白文韬深深地叹了口气,“十一爷你保重了。”说着就起身要走。 “等等。”唐十一叫住他。 如果说白文韬之前还有一点“是不是还有可以转圜的余地”的猜想,那么当他看见了唐十一打开钱夹子数钞票给他时,他就真的完全一点儿的希望都放弃了。 “说好了给你的一千块。”唐十一把钱塞进他口袋里,“去买个督察来做吧,你会是个好警察的。” “谢谢。”白文韬也不去数那钱,就把那钞票攥紧实了,“那我走了。” “有什么事情要帮忙的话尽管来找我。”唐十一笑笑。 “不了。十一爷的人情,我怕我还不起。”白文韬说罢,扯下身上那白麻扔在地上,转身走进万汇大厦里去了。 唐十一继续把鸦片搬到箱子里,末了,找了一个推车把箱子运到仓库一边去,拿别的货物盖住,就若无其事地回到万汇大厦去。 “十一爷,”进了办公室,秘书小姐把一张请帖送到了他跟前,“刚才蒋家的佣人送来的,说请你务必赏面。” “蒋太太的请柬?”唐十一皱了皱眉,拆开请柬来快速看了看,“嗯,帮我回个电话说我会准时到。” “是的,十一爷。那这请柬……” “你处置吧。”唐十一揉揉额角,“叫权叔处理好事情以后来办公室找我,去工作吧。”说着,他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去。 “唉,十一爷真惨,年纪轻轻就要跟那些老狐狸们斗。”一个好事八卦的职员凑过来跟秘书咂舌根,“你说那蒋太太请十一爷去吃的是不是鸿门宴?” “做你的事吧,别那么无聊!”秘书把请柬顺手夹到了文件夹里头,一回头却撞到了一个人,“哎呀!你瞎了啊!伫在这干什么啊!” “啊,对不起!”白文韬搔搔头发,“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在对面走廊的尽头,你走错方向了!” “是吗?不好意思!谢谢你!”白文韬点头哈腰着道了歉就往外走,目光在唐十一的办公室门板上停留了一下,就别过头离开了。 十二 唐十一按照蒋丽芸约定的时间来到了和平饭店。一推开门,他就愣了,只见满大厅的不只是蒋家的叔伯兄弟,程一诺,郑承之,甚至连已经打定了撤退主意的罗志铭也都在席上,唐十一扬起笑脸,一边就走到蒋丽芸跟前了,“芸姨,我还以为是大家吃顿便饭而已,早知道有这么多叔伯兄弟在,就该提醒我让我早点到嘛!” “十一,来,我们这边坐着说。”蒋丽芸却是让唐十一在饭厅正中的位置坐了,其他人也按照身份高低围着坐了,更多的是站着的手下,气氛一下子就严肃了起来,“我们大家最近都受苦了,一诺跟承之不用说了,你也被山本裕介那个萝卜头烦得厉害,而罗老爷更是……唉,总之大家都受苦了,这一顿是芸姨想要大家在各散东西之前好好聚一聚的,别拘谨,就当我们关起门来好好聊一聊就可以了。” “各散东西?”唐十一皱眉看了看众人,他首先看着做银号的程一诺,“你们要走?” “我家的金条都成废纸了,再不走,就连我们在瑞士银行的那些金条都要被吞掉了。”程一诺摇摇头,“我打算到檀香山去,承之也想跟我过去一起搞生意。” “是啊,十一,广州呆不下去的了,我们已经找好了门路走了。”郑承之附和。 唐十一看了看低着头的罗志铭,就干脆跳过他直接问蒋丽芸了,“芸姨,你也要走?” “十一啊,我一个婆娘,就算平时多么泼辣本事,始终要看老公的面色的,我家老爷说要退守到大后方,在那里干些事业,再把钱汇过来支援抗日,这总比我们大家都留在这里等着被萝卜头攻陷要好。”蒋丽芸道,“十一,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你是唐家的长子嫡孙,我们看在铁爷份上,也不能让你就这样没了的。” “各位放心,十一绝对不会阻碍大家前程的。”唐十一心里已经冷了好几度,“不过,我是不会走的,我会留在广州,等你们回来。” “十一,现在不是耍脾气的时候。”蒋丽芸的语气变得更加“长辈”了一些,“你不是要留下当汉奸吧?” “当然不是。” “只怕到时就由不得你说不是了。”蒋丽芸拍着唐十一的手背,“你还年轻,不懂轻重。你现在带着五千人的兵马,日本人可能放过你吗?广州一沦陷,他们就会要求你投降,到时候十几把枪指着你的额头,肯就一声,不肯就两声,可不是现在你芸姨跟你商量的语气啊。” “芸姨,你也会说我有五千兵马,到时候大不了豁命一拼,跟日本人来个玉石俱焚吧,日后也能有座纪念碑,挺好的。”唐十一耸耸肩,“黄花岗应该塞不进五千人了,要不就葬在越秀公园好了,我喜欢那里。” “十一,你正经点好不好!”蒋丽芸微怒道,“你知不知道其实芸姨,还有各位叔伯心里都很矛盾的,你要是不做汉奸,那唐家的血脉就断了;但如果要你保命,汉奸这个恶名也真的让我们很痛心,要知道,你一投降,就代表唐家手下的五千人都成了汉奸,要帮着日本人打我们中国人,真是让人发指的罪名啊!” “走,我是一定不会走的,但是我也不会做汉奸。”唐十一心里冷笑了一下,“芸姨要是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不如我们还是好好吃这一顿饭,为大家饯行吧,不说扫兴话……” “吃饭不用急,十一。”郑承之却拽住唐十一不让他起来,“老实说,你那五千军队,不如就解散了,那即使你真要保命,也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们能体谅的。” “解散军队?”唐十一笑出声来了,“这五千人我唐家养了五六年,他们没有任何要工作糊口的念头,我解散了他们,他们怎么活?广州多五千个无业流氓,而且个个都身手不凡,还不天下大乱?!” “十一你别怕,我们会照顾他们的,一部分跟我们到檀香山,一部分跟芸姨到大后方,当然了一部分还是要留下保护你的,这不就一家便宜两家着了?”程一诺急急把肚皮翻开了,被蒋丽芸瞪了一眼才闭上了嘴巴。 “哦,原来是这么个事。”唐十一摇摇头,“一诺,承之,你们是要到檀香山避难,又不是去旅游,带那么多人去惹人注意干什么?你们最多要一两百人做保镖就够了,其他的,我想你们是替芸姨开口向我要人而已吧?” “好了,一诺,承之,你们也不用替我做丑人了。是的,其实最希望你解散军队的人是芸姨我一个而已。”蒋丽芸叹口气,“人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我蒋丽芸什么坏事没有做过?但我也有一个不能动摇的底线,那就是铁爷留下的教训,绝对不能对自己的同胞动手,绝对不能做汉奸!十一,如果你真的清清白白没有一点儿要做汉奸的念头,那你干脆就把兵符交出来,芸姨带他们到大后方去,这五千人就会成为抗日的力量,总比留在广州被炮火一轰全变成炮灰要好啊。” “是啊,做游击队也好过做汉奸嘛。”其他人也附和了起来,声音还不小,根本就是串通一气要逼唐十一交出兵权的。唐十一垂着眼睛听蒋丽芸说完,又等众人议论的声音慢慢过去了才抬起头来开口道,“芸姨,我不会交兵权给你,如果你要我讲理由,我也可以讲,只是这样恐怕就要削你的面皮了。” 蒋丽芸略一皱眉,就判断唐十一只是在虚张声势,“十一,不要东扯西扯,总之各位叔父的意见……” “芸姨,你那批鸦片还好吧?”唐十一打断她的话,“最近日军查得严,你老人家又跑到上海去那么多天,我担心你照顾不过来,叫人帮忙打点了。” “……什么鸦片,我早就说过不会跟日本人合作卖鸦片毒害中国人,早就洗手不干了。” “那就是说那批鸦片不是你的了?”唐十一作惊讶状,“诶,那我可得把恶虎他们叫回来把鸦片送回去了。” “送回去送回去,把这些害人的东西全赶回广西去。” “芸姨,你是怎么知道那批鸦片是广西的呢?”唐十一“咻”地站了起来,他从内口袋里抽出一份报纸,扔到了桌面上,“算了吧,何必继续狡辩,就算这批鸦片不是你的,那在上海新开的公烟馆又是怎么回事?我有份新鲜出炉的申报,上海那边寄过来的,开张剪彩的图片拍得芸姨你还挺漂亮的呢!” “唐十一,我杀人的时候你还在你娘的肚子里呢!” 蒋丽芸猛地上前一步就想捉住唐十一,唐十一一踹椅子把她隔开了,“芸姨!你是长辈,何必搞那么难看!”其他几个少爷也帮着劝,但是蒋丽芸被唐十一撕了面皮,已经不管什么颜面了,她瞪着唐十一恶狠狠地说道,“今晚你不交出兵权,我保证你比我更难看!” “芸姨,不是我自大,就算我交出兵符来,你也未必能使得动那些兵痞。”唐十一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大可以试试杀了我硬夺,你看周传希肯不肯服侍你蒋大奶奶,或者说你蒋大奶奶打算如何服侍他?” “好,小老虎长牙了呢。”面对唐十一的轻蔑,蒋丽芸倒是怒极反笑,她推开程郑罗三家的少爷,从包包里拿出一把小巧的勃朗宁女式手枪来,向着天花板开了一枪,“但是这个世界呢,乖孩子才有糖吃,不乖的就只能要一颗子弹了。” “芸姨!”众人大惊,大概他们都没想到唐十一会硬脾气到要兵戎相见,又怕这个节骨眼惹上人命是非,连忙朝唐十一劝说道,“十一!你不要胡闹了!你这么个二世祖败家子懂什么!芸姨是老江湖!听芸姨的!快点交出兵符吧!” “我就算是个二世祖败家子,那家业也得由我自己败,绝没有交给外人败的道理!”唐十一一动不动地跟蒋丽云对峙着,一刻都不敢松懈下来,生怕一个眼神就会泄露自己的底气。 凝重得让人透不过的气氛被兀然响起的两下枪声打穿了,门口“嘭”地一下被踹了开来,谭副官还是那么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好像门口那两个死人跟他完全无关一样,随之数十名手持枪械的士兵就涌了进来,咔嚓咔嚓地把枪口全对准了在场的人。 “唐司令,我们按命令来了,请指示下一步动作。”谭副官走到唐十一跟前,眼尾瞄了一下蒋丽芸,“放下枪。” “……”蒋丽芸未料到唐十一早已安排兵马接应,只能暂时服软,垂下了手。 谭副官收回视线,又一次向唐十一说道,“唐司令,请指示下一步动作。” “不许伤害这里的人,五十人送我回家,其他人收兵回营。”唐十一松了一口气,又向四面的叔伯长辈作了揖,“十一今天无意冒犯,但有人撩起事端在先,惊动各位了,以后饮茶算我的,现在十一先告辞了,各位请。” 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众人除了点头都做不出其他反应了,唐十一大步走出和平饭店,直到上了车,才垮下了僵硬的身子,靠在座位上擦汗,“谭副官,你怎么知道要来接应我?” “是白先生说司令你让我们去的,不是吗?”谭副官一愣,“他说你会以枪声作提示……” “白文韬?”唐十一颇感诧异,就算他从不知道什么途径知道了自己要来参加蒋丽芸的宴会,也猜到了这是一场鸿门宴,他也不可能神机妙算到知道蒋丽芸会先虚发一枪啊,“他在哪里?” “不知道,他传过话以后就走了,说是十一爷你给了钱,他带了话,就跟他无关了。”谭副官说,“他的确身携巨款,所以我相信了他的话。” “我不是责怪你,谭副官。”唐十一深呼吸几口,开了车窗,打算抽根烟让自己冷静下来,却不想往外一看,就瞄到了一个人影在路口缩了回去,他立刻大喊“停车!”人已经开了车门往外跑了,“白文韬!” 前头那个闪闪缩缩的人影听见唐十一的叫喊,马上就跑了起来,唐十一追了好一段也追不上,才气急败坏地朝身后跟着来的那些保镖骂道,“还不给我追!” “喝!”其实也不能怪那些士兵,他们一见唐十一冲出车子,已经马上就跟上来了,但他们也不知道他在跑什么,只好跟在后头,现在唐十一清楚下命令了,他们就明白了,连忙兵分三路堵截,不一会就把白文韬给堵在了一条小巷里,把他拎了回去见唐十一。 “放手!我自己会走!”白文韬左肩的刀伤被他们一扭一拽又冒出了血水,他挣扎几下摆脱了那些人的钳制,自己往唐十一的车子走过去。 唐十一已经靠在车门上等着白文韬过来了,待他走近了,唐十一皱起眉来,冲看着他的一个人问道,“他怎么受伤了?你们动手了?” “没有啊,司令!我们只是捉住他,没有上家伙!”那人连忙摇头。 “我本来就受伤了,跟他们没关系。”白文韬看了看唐十一,又别过了脸去,“十一爷,从来都只有我捉贼的,今天倒是被贼捉了一次,请问有何贵干?” 唐十一朝谭副官说了两句,谭副官点点头,把手下带了开去,相隔五六步的距离守卫着,唐十一开了车门让白文韬上车,“上车再说。” “十一爷,我……” “上车!”唐十一心情本来就不好,以前还硬端着的君子礼数现在都不管了,他皱着眉头把白文韬半请半推地塞进了车子里。 “你干什么啊!我好歹是个警察,你别太嚣张!”白文韬被人硬推进车子,在车座上摔了个滚,好不容易坐好了,肩膀还痛着呢,不由得也火了,我招谁惹谁了,我还救了你呢,怎么反而被人像犯人一样对待! “你还记得你是个警察?”唐十一也坐了进来,把司机也遣到了车外才接着说道,“蒋丽芸是捞偏的,你一个杂差也敢来管?” “你不要乱编排我,我哪里有管过蒋家的事情。”白文韬转了转眼珠子,想要把这次发兵的事情推搪过去。 “谭副官都告诉我了,你还装!”唐十一揪住他的衣领,“说,你是怎么知道蒋丽芸会设局害我,又是怎么知道她会虚发一枪吓唬我的?说不出来我就当你是她派来的卧底,一枪毙了你!” “唐十一你讲不讲道理!”白文韬推开他,“如果我是她派来的卧底我为什么要救你!” “你是怎么知道的!”唐十一不依不饶。 “你当我是算命的还是问卦的,我哪里会知道!我就是猜的!” “猜?!我当你能猜到蒋丽芸想逼我这败家子交出兵权,可你还能猜到她会先发一下虚枪?说!你是不是跟她合演的这场戏,想借此得到我的信任!” “我要你的信任干什么!买菜还是买米?!” “还嘴硬!”唐十一突然从腰间拔了一把手枪出来抵在白文韬额头上,“说!” 白文韬却几乎同时就从后腰上拔了枪出来顶在唐十一下巴上,“别以为只有你有枪!” 外头守卫的谭副官眼尖,连忙冲了过来,唐十一扬了一下手,让他们不要过来,“警察下班了还配着枪,我明天得问问梁局长是不是警察规章修改过了才行。” “……我配枪还不是想要是真的发生什么事情,我就先发一枪给你挡下来,好引谭副官他们进来吗!”白文韬真的觉得自己冤枉到了极点,负气地把枪放开了,用力压着自己受伤的肩膀止血,“我还装成侍应混在大厅里头……真是好心遭雷劈,狗咬吕洞宾!” “你骂人还押韵呢!”唐十一却是扑哧一下笑了,收起枪来,伸了个懒腰,“白先生原来是受硬不受软的,早知道一开始就不用跟你这么客套了。” 白文韬愣了好几秒才脸红耳赤地反应道,“你套我话?!” “谁让你一见我就跑,好像我会吃掉你一样。”唐十一摸出手帕来,拽着他的手给他扎伤口,“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不来邀功反而逃,白文韬,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我就是个蠢人!一次次被你耍着玩!”白文韬却用力拨开了唐十一的手,“你一时是个花花公子,一时是个半吊子司令,一时是个好老板,一时是个好朋友,一时又是,又是……我才真的想问一句你唐十一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一时又是什么?卖鸦片的大毒枭?”唐十一看他不领情,也就算了,手帕也没有收回来,就任由它掉落在两人中间,倒像划开了楚河汉界一样,“你如果真的那么厌恶,何必又来救我呢?” “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反正我就不想明天看见你横死街头的头条或者几天以后从海珠桥下面浮了你的尸体上来。”白文韬本来是想继续多骂两句的,但一回头看见唐十一凝眉冷眸的样子,就有火也发不出来了,“可救你归救你,其实我也觉得你应该走的。” “我不走,我要留在广州。”唐十一还是咬定青山不放松。 “十一爷,我不是那班人,我是真的当你朋友才劝你走的。”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是我手下有五千张嘴,张张嘴都要吃饭的。在广州我还能想尽办法去养活他们,到了别的地方,我初来乍到,人强马壮,口袋有钱,人家的地头蛇会欢迎我吗?到时候比在广州还憋屈!” “那你一个人走啊!” “放着他们五千人在广州当无业流氓?白警官,我怕你到时打不过周传希!” “你脑筋怎么就是不会转弯呢!你担心自己的军队受委屈,你难道不担心他们跟着你当汉奸?!” “算了算了,我们不要吵了,伤感情!”唐十一摆摆手打断白文韬的话,“广州所有的大家族,死的死,逃的逃,早晚都会走光,但唐家不会,我唐十一不会做出抛弃家乡的事,我一定要争这口气,把广州守住!” “人都走光了你争气给谁看!”白文韬觉得唐十一倔起来跟自己有一拼,“难道你真的想以后一块纪念碑大大地写上‘唐十一’三个字?哈,真是够争气的,争一口死牛脾气!” “白文韬!别以为救过我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唐十一也生气了,他猛地往他那边一倾身,白文韬以为他要动手,连忙往后仰,谁知道唐十一却是倾过身子来开了他那边的车门,“你走吧!我不用你管我!” “你别闹脾气啊!”白文韬哭笑不得,是谁把他捉回来的? “你当你是什么人?真值得我唐十一交朋友?”唐十一说着就把他往外推,“我只是在利用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文韬觉得自己今晚被淋的冷水真够多了,而这一句却不只是冷水,简直是冰锥,直直插中了他的心窝,他钻出了车子,弯下腰来咬牙切齿地对唐十一说,“好心遭雷劈,狗咬吕洞宾,我真没说错你!” “滚!” 唐十一一脚踹了出去,白文韬往后跳了一步,用力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气冲冲地转过身子大步走开了。 刘忠愕然地看着两人争吵收场,好一会才敢走过来问气鼓鼓的唐十一,“老爷,现在去哪里?” “回家!”唐十一捉起那方手帕,使劲揉成一团扔到了车外的街道上。 十三 农历五月十五,北帝庙的露天戏台子照旧安排了神功戏来酬神,但最近大家都流行去戏院买票看戏,而更多的年轻人对西洋电影更有兴趣,于是来看戏的人就更加稀少,任由那台上的梁山伯祝英台肝肠寸断,不知道那些过路的拜神的人当中,有多少人真的能感受到一分半点的悲戚。 寥寥落落的观众里头,一个年轻男子格外醒目,他随着那主角的唱念摇头晃脑,祝英台唱道“我乐得君正直,甘愿爱心牵”的时候他不住地叹气,演到祝英台送梁山伯玉佩为念的时候,眼睛都红得快能流出眼泪来了,到梁祝一人一句唱出“君若殉情奴殉爱,愿在奈何桥畔候婵娟”的尾声,他已经一边使劲地抽鼻子一边拍掌叫好了,连台上戏官儿谢幕都特意朝他再作一礼,以示感激。 “白少爷,你又来看戏了?”一个扎着粗麻花辫的卖零嘴的花衫大姑娘笑眯眯地走了过来,给他桌子上放了一包橄榄。 “我早就不是什么少爷了,杜鹃你这个叫法怎么十多年了都改不过来?”白文韬搁下一毛钱给她,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歇会儿吧,也没多少人要你招呼。” “唉,自从那戏院盖好了,大家都不来看戏了,还是白少爷好,总来陪我。”那花衫大姑娘杜鹃把那零食篓子卸下来,坐了。 “我一出生就听着这神功戏,我娘说我要是一晚听不见锣鼓响,准会哭闹着不睡觉!”白文韬笑呵呵地把橄榄扔进嘴巴里嚼,“今天这戏班是新的啊,水云楼怎么不唱了?到别的地方搭台了?” “白少爷你最近没怎么来,所以不知道,那水云楼的花旦抽鸦片抽得太厉害了,嗓子全毁了,被他们班主绑在家里戒毒,结果熬不过,上吊自尽了呢。”杜鹃压低了声音,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 一听“鸦片”白文韬就不自在了,“这广州的烟馆不是都关了躲日本人吗,怎么还……” “有钱人哪怕弄不到呢,而且那些瘾君子发作起来,什么都做得出来,太恐怖了!”杜鹃作个打冷战的姿势,“白少爷你一定要把那些卖鸦片的都捉起来,他们真的是大坏蛋!” “……哪能这么容易呢。”白文韬耸耸肩,台上的锣鼓又起了,这回唱的是《樊梨花三擒薛丁山》,两人也就看起戏来,不再说话。 但白文韬明显没有之前看《楼台会》那么投入了,他心里想着唐十一那批鸦片,已经三天了,蒋家的鸦片烟馆还是没有开,也不见他另起炉灶开烟馆,难道他打算全当私烟卖?也不对,之前蒋家为了一家独大,塞了不少好处给梁伟邦,让他们把全广州的私烟馆都给端了,唐十一就是想卖,也没有买家啊。 他囤着这些鸦片干嘛呢?囤积居奇? “好!打得好!” 正纳闷呢,就被旁边叫好的杜鹃吓了一跳,白文韬看杜鹃两眼发亮地盯着台上演薛丁山的武生,就顺过去看了一眼,嘿嘿,是挺英俊的,难怪啊~白文韬掩嘴偷笑了一下,方才的苦闷也消散了些,罢了,唐十一都说了不要管他了,他干什么还要担心他的事情呢?还是看看戏喝喝茶,吃吃零嘴逛逛街,过过安乐的小日子算了。 三台戏做完,天色已经绛蓝了,白文韬今天休息,也不赶着回去,便蹬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到处走走逛逛,不觉就来到了郊外,夏夜多蚊虫,他就不学人家附庸风雅看夜景了,赶紧调转方向打道回府。 骑到半路,明亮的车头灯光迎头照来,白文韬赶紧靠到路边躲避。那开车的司机也不怕山路崎岖天色昏暗,依旧开得飞快,可即使如此,他还是看得清清楚楚,那司机就是唐十一。 这个时辰上山,还自己独自驾车出来,他要干什么? 车子过去以后白文韬伫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终于还是一跺脚,骑着单车沿着车辙追了上去。追了差不多十分钟,才看见唐十一的车停在半山腰里一片光秃秃的大泥地上,车头灯开着,只见那白惨惨的灯光中,唐十一正拿着铲子往地上挖,白文韬躲在一边,心想难道杀人了来这里弃尸? 不对,十一爷要杀人还用得着自己动手,自己处理吗?这么想他简直是侮辱了他还有自己的智商。白文韬摇摇头,决定还是看下去。 唐十一要挖的东西埋得不深,一会儿就露出来了,远远看过去是一个大木头箱子,跟那天他装鸦片的箱子很是相似,白文韬诧异了,为什么要把鸦片埋到这里来?既然埋了应该就是要藏起来一段时间的,为什么才过了两天又挖出来了? 唐十一扔下铲子,回头到车尾箱里拿了一个铁皮桶,拧开盖子就把里头的液体倒在木箱上,刺鼻的火油味飘了过来,白文韬再也藏不下去了,他快步跑过去,唐十一听见脚步声一回头,手上的铁皮桶就被抢了。 白文韬扣着他的右手腕质问了起来,“你到底在搞什么!这东西很危险的!!!” 唐十一左手险些就拔枪了,还好先听见了声音,认出是白文韬。他皱着眉头喝道,“放手!” “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就放!”白文韬看了一眼那箱子,果然就是那装鸦片的,“你疯了,你要烧掉这批鸦片?” 唐十一使劲想把手腕拽出来,但白文韬偏偏也跟他较劲,就是不放手,唐十一急了,厉声骂道,“你不是说不想再跟我有关系,只想过你的小日子吗!你来管我干什么!放手!我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你烧了这鸦片,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吗!”唐十一的对头太多了,于是白文韬一概用“他们”来统称了。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是我烧的。”唐十一斗力气斗不过他,便干脆放软了手,他挨到白文韬跟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开个价钱给我,然后放手,马上离开,当今天什么都没看到,你明天就可以看见我的承诺。” 白文韬千想万想都想不到唐十一会跟他说这样的话——没错,收钱办事,银货两讫,他不就是想这样而已吗?他本就与他不同一路。 可是明明不同路,他也还是舍不得。 白文韬松了手,推开他,自己走到那箱子边上,把剩下的火油都倒了下去,连那铁皮桶都了扔进去,然后回转头来对唐十一伸出手来,“打火机?” “……你想好了没有?”唐十一咬牙问道,“你不要你的安乐日子了吗?” “没有打火机,火柴总有吧?”白文韬笑了,“认识你以后我哪天安乐过了?也不差这一次。” “别把我说得像陀衰家一样。”唐十一嘴角弯了起来,随之整副沉着凝重的神情都消融了,露出了恶作剧一般的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打上了火,走到白文韬身边,“兄弟,搭把手?” “好啊!”白文韬把自己的手也握了上去,指尖上传来微灼的热,不知道是打火机的热,还是唐十一手掌的热。 唐十一跟白文韬互看一眼,挑衅一般的笑意同时在两人的嘴角泛开,“陀衰家!!!” 随着两人这么一声大喊,打火机便砸向了那淋透了火油的鸦片,洪洪大火冲天而起,两人连忙后退了几大步,唐十一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勃朗宁女式手枪,用力扔到大火旁边,才拽着白文韬上车,快速驶离那纵火地。 白文韬在车子里还一直往后扭头看,“哎,你说那么大的火要什么时候才能扑灭?” “不知道,但我知道扑灭的时候,那些鸦片一定都没了。”唐十一似乎非常高兴,唇边止不住的笑,“你坐好,别老是往后面看!” “我高兴啊!鸦片这种害人的东西,我早就想把它们都烧……”白文韬话到一半又噎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唐十一的笑意淡了下来,“我爸也知道那是伤天害理的东西,所以他不让我,也不让别的叔伯碰这个,就挑蒋家那体弱多病的叔叔,说横竖蒋老爷没有子孙,不会遭报应。” “但就算你烧了这一批,也还是会有后续的,广州本地的捞家不做,也会有香港澳门佛山的捞家过来卖,你烧不了多少次。” “我会有办法的,你放心吧。怎么样,现在是送你回去警察宿舍,还是你有别的地方要去?”唐十一打住了这个话题。 “送我回去吧,我本来就只是来看神功戏的,再晚回去那班八公又多话了。”白文韬也知道此事不宜多说,就顺着唐十一起的话头转移了说话的内容。 “果然是看戏的,难怪那时候能诌出那么些话来。”唐十一乐道,“那下次我请你看戏好了,中秋的时候我去请个省港班来演一台,你喜欢看文戏还是武戏?” “别别别,我最怕跟别人一起看戏了。”白文韬却是摇头摆手地拒绝。 “为什么?”唐十一不解,“你不喜欢省港班的,我可以请本地的……” “不是,十一爷你别忙活了,我就是个外行的,哪里有资格挑剔别人好不好,我只是、只是……”白文韬欲言又止,好像还脸红了起来,“我看戏的时候很投入……我怕会吓到你……” “笑话,几十把枪指着我我都没怕过,你能吓到我?”唐十一不信,“快点从实交代!” 白文韬挠着发尾支支吾吾地说,“我看戏会又笑又哭,大叫大闹的……” “就是台上演什么,你就作什么反应?”唐十一瞄他一眼,“没看出来你这么多愁善感啊?” “嘿,我看楼台会哭得比梁山伯还厉害呢!小桃还说……”白文韬顿了一下,烧了一把鸦片而惹起的豪情激动这时才全都冷下去了,“她说你演你的梁山伯,我才不要做祝英台……结果她才是先走那个,她才是梁山伯呢!” “嗯。”唐十一也冷静了下来,只应和了一声,就再不说那日后如何的话了。 一路无话,到了警察宿舍,唐十一把车停在距离有些远的地方,“到了,走吧,记住你今晚没见过我,也没有做过任何事情。” “知道了。”白文韬下了车,又回过身子来趴着车门问,“十一爷,刚才的问题你不想回答,那这个问题你总可以回答吧?你为什么要还是叫我白先生呢? “你不也还是叫我十一爷吗?”唐十一笑着摇摇头,指指警察宿舍的方向,“晚了,回去吧。” “哦……那晚安了。”白文韬直起身子来关上车门,唐十一便开车走了。白文韬看着他的车子拐弯消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明天的新闻纸上会写什么呢……” 第二天广州的日报只给很小的篇幅报道了一场奇怪的郊外大火,但是记者在最后又别有用心地说了句“而现场留存的证物似乎指向着一个大人物,就不尽可知了”。 那所谓的“证物”自然就是说唐十一扔下的那把女式手枪,然而此时它并不在警察局,而是又回到了唐十一的手上。 蒋家老爷蒋火生虽然百病缠身,但蒋丽芸却是真心实意跟着他的,蒋火生多数时候不管蒋丽芸怎么打理生意,但偶有意见的时候蒋丽芸一定听从,这么多年了倒是对模范夫妻。这天早上,蒋丽芸陪蒋火生到医院复诊回来,前脚刚刚踏进家门,唐十一后脚就带着一班叔父踩上了蒋家的门。 “唐十一!你爸没告诉你任何生意都不能进蒋家门来吗!”蒋丽芸以为唐十一是来追究的,就要发火撵人,“有什么事我们外头谈!” “芸姨,你误会了,十一今天是来给你磕头认错的!而且还得当着生叔的面前给你道歉!”唐十一却是好声好气了起来,他硬是越过蒋丽芸闯进了蒋家客厅,后面的人也都跟了上来,蒋丽芸拦不过,只能快步回到丈夫身边。 “十一,好久不见,你这是给长辈问好的架势吗?”蒋火生拿拐杖敲了敲地面,眯起眼睛来看着这群来势汹汹的人,“各位叔父也久见了,是要来怪火生这么久都没来走动拜访吗?” “蒋老爷你可别误会,今天呢,我们是陪客,是十一说他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让大家作个见证,我们才来的。”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解释道。 “十一,什么事情这么重要,要打扰到这么多叔父?”蒋丽芸额上冷汗都冒出来了,自己在上海搞私烟事小,逼唐十一交出兵权事大,蒋火生跟唐铁是拜把子的兄弟,她这么迫害唐十一,肯定得挨蒋火生的骂。 “芸姨,前几天你好心为几位打算另谋出路的兄弟饯行,被我的一些胡乱猜测给捣乱了,现在十一搞明白了,自己冤枉了你,所以必须请各位叔父作证,亲自上门道歉。”唐十一说着就跪了下来,旁人连忙去拉他,他却是怎么都不愿意起来, “各位,前几天我知道了芸姨要从广西运鸦片过来,以为她变节了要勾结日本人毒害同胞,就火遮眼了逮着一张看起来像的报纸就来质问芸姨,那哥们昨天给电话了,说这照片报馆用错了图片,这是芸姨为上海慈善院剪彩,不是烟馆,而那批鸦片,昨天晚上被人一把火烧光了,在火灾现场找到了这把枪。”唐十一让权叔把那把烧得黑乎乎了的女式手枪搁到茶几上,“这把枪各位都认得吧,就是芸姨那天指着我的那把。” “嗯?”听到唐十一说蒋丽芸拿枪指着他,蒋火生皱着眉头看了蒋丽芸一眼,蒋丽芸连忙解释道,“我那天是吓唬他的,哪能来真的呢!十一,十一你说是吧?” “我说了很多过分的话,芸姨责罚我是很应该的。”唐十一继续说道,“我问了广西那边的人,这批鸦片是黑市能买到的华南地区的大部分鸦片,下一批要等到三个月后才会运到,芸姨全部买下来了,然后居然是一把火烧了!看到这把枪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我错得非常彻底!” 蒋丽芸一愣,不知道唐十一为何要塞她这么一顶高帽,只能“嗯嗯哦哦”几声来应付,唐十一跪了过去,拉着她的手抬起头来看着她,清亮的眼睛泛起了水汽,“为了不给日本人威胁卖鸦片毒害自己的同胞,竟然亲自毁了自己的家当,我爸说的对,芸姨你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唐十一服了!”说着,他突然站了起来,对着一班叔父大声说道,“你们听着!蒋家大奶奶都能带头烧鸦片了,我们还能继续卖吗?!从此广州不会再有鸦片卖!谁卖,谁就是跟唐家蒋家过不去!我们不卖,也不能让任何过江龙来卖!来一个毙一个来两个毙一双!你们要是连一个女人的胆气都没有,就给我滚出广州!清楚了没!” 众人被唐十一这么一吼,顿时呆住了,蒋丽芸烧鸦片?蒋家竟然烧了鸦片改行做正当人家?!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见大家愣着没有反应,唐十一不满地提高了音量,“清不清楚?!” “清楚、清楚……”那些人如梦初醒,也发现唐十一并不是在说场面话,只能呢呢喃喃地回应。 “听不见!”唐十一大声喝道。 “清楚!”这下是整整齐齐的大声回答了。 蒋火生的眉头还是皱着,他回头去看自己妻子,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妻子不会做出唐十一口中的那些大仁大义的事情,但看蒋丽芸的神色也不对头,便不动声色,“十一,你说的事情,全看丽芸意思。丽芸,你有什么话要讲吗?” 蒋丽芸被唐十一硬扣了这顶高帽,坐实了一个“坚决不与日本人勾结卖鸦片”的英雄名号,真是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能了,她僵着脸勉强笑了出来,上前去扶起唐十一,在他耳边悄声说道,“你这只小老虎,不学你爸实打实地打江山,就学这些虚的抛浪头功夫。” “要把浪头抛得好也得花不少功夫的,芸姨。”唐十一也悄声回答了,他站起来,又对蒋火生行了个大礼。蒋丽芸说了些“以和为贵”之类的话,就打发众人离开,唐十一便领着那班叔父离开了。 蒋丽芸跌坐在沙发上,好一会儿才抄起一个杯子用力地砸在地上,“唐十一!你有种!” “丽芸,这小老虎睡醒了,我们惹不起了。”蒋火生知道她被人摆了一道正生气,便拍拍她的背安慰道,“反正我们不久就退到重庆去了,就看他一个人怎么在广州风光吧。” “我这次被摆得心服口服,他也厉害,装糊涂装了二十年了。”蒋丽芸要是早知道唐十一那温柔明媚的眼睛里头有这么多的算计,那天在医院她就不会帮着他接手傅易远,“不愧是戏子养的……” “丽芸!”蒋火生打断她的话,“不准这么说嫂子。” “啊,对不起,我一时生气就乱讲话了,好了好了,我不去想这事了,你别生气。”蒋丽芸见丈夫生气了,连忙顺了他意思不再忤逆。此后两人静养休息,不再理会生意的事情,专心安排搬移的事情,不消三天,就出发去了。 这是后话,再说唐十一逼着全广州的捞家答应了不卖鸦片以后,山本裕介就再坐不住了,他逼问唐十一到底什么时候答应他做商会主席的事情,唐十一这次不再推辞了,他说明天晚上在爱群酒店里作东设宴,邀请山本裕介以及几位有地位的日本军人一同饮宴,到时一定给他满意的答复。 唐十一让人送了山本裕介出去以后,拿起电话来,“喂,请问是南局警察局吗,我找白文韬。” 十四 白文韬站在平安戏院门口,身上的西装勒得他浑身不自在,他解了最上面的两个扣子,东张西望得等着唐十一来。戏院对面有家理发店,理发店的大镜子正好冲着他的方向,他瞅了两眼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得又得意了,腰板也挺直了些。叮铃铃的电车跑过,车子上的一群女学生窃窃私语地围聚在一起,都偷眼看他,他咳咳了两声,故意转了几下身子,让她们看个够。 白文韬一直知道自己长得颇为英气端正的,只是平常无暇收拾,自从上次穿了唐十一的西服以后就更加自恋了些,只是平日他就算自恋也没有对象欣赏,今天难得有人看,他自然乐意表现得更加俊朗潇洒。 唐十一今天没坐车子来,他叫了黄包车,于是老远就看见白文韬端着一副器宇轩昂的样子在戏院门口伫着,好像要跟戏院挂出来的电影海报里的男明星比一比似的,不禁笑了起来,他下了车,好整以暇地打趣道,“哟,白先生,今天心情不错嘛,穿得倍儿精神。” 白文韬见唐十一故意恭维他,便也厚着脸皮接受了,“都是托十一爷的福而已!” “给你三分颜色,你倒是开起染坊来了?”唐十一挑了下眉毛,饶有兴味地看他一眼。 “我这不是顺着你的话讲嘛!”白文韬装不下去了,扑哧一下笑道,“你十一爷约人真奇怪,人家看戏都是晚上看的,你却大白天约我看戏。” “你又不是女明星女学生,我干嘛约你晚上去看戏呢?”唐十一笑了,指了指挂在戏院门口的水牌,“今天演的就是梁祝,我就看看你能不能把我吓到。” “原来你不是要看戏,是要看我出丑!” “走啦走啦。” 唐十一看戏,自然是坐的包厢。两人落座不久,就有小厮来捧上毛巾茶水,又问唐十一要不要什么点心零嘴,唐十一让白文韬点,白文韬说要两包橄榄就好,惹得小厮一阵诧异,唐十一便塞了十块钱小费,打发了那小厮走。 “那小厮肯定是新来的,一点规矩也没有。”唐十一给白文韬斟上茶。 “我没事,你不用安慰我。”白文韬倒是豁达,“换了我,我也喜欢出手阔绰的客人。他只是看我衣着光鲜,所以误会了我是什么大爷,才会那么失礼吧。 “你怎么不是大爷了,你白文韬在我心里,比全广州的大爷都大爷!” 白文韬差点就呛着了,“这恭维过火了吧?” “你可是第一个骂我是狗的人,你说你大爷不?”唐十一笑着说。 “我发现你还挺记仇的啊十一爷!” 说笑间,锣鼓已经奏响了,两人便不再笑闹,专心看起戏来。演的还是《楼台会》,白文韬初时还克制着,看着看着就入迷了,摇头晃脑地跟着小声唱了起来,指头在椅子的把手上一点一拍,都是踩着工尺的。唐十一看他如此入神,也没着意提醒他,他靠在椅背上,捧着一杯茶,眯着眼睛往前看,一半看戏,一半看白文韬。 不过白文韬也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夸张,不过是神情跟戏台上的角色相应和了而已。看完了戏,唐十一跟他在街边的冰室坐,“你也没多夸张啊,还是说你今天故意克制着,没入戏?” 白文韬从戏院出来以后就一直皱着眉头,他自己也奇怪,但又不像是为梁祝的故事而伤心,反倒是有些不畅快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今天我听这戏,突然觉得心里郁闷。” “怎么,这戏班唱得不好?” “也不是,唱得比那些唱神功戏的草台班子好多了,但是,我就是感觉郁闷。”伙计端上来两盆刨冰,他就低下头去挖了一大勺子,刺刺的冰冷直贯心胸,他才长长地“唉”了一声,好像在抒发什么愁怨一样。 “哎,白先生,我今天请你看戏是答谢你的,可你看戏之前生龙活虎的,看完戏反而唉声叹气,这叫我如何是好?”唐十一胃不好,拿着调羹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冰都含化了才吞下去。 “没有,我只是今天突然开窍了。”白文韬放下调羹,眉头舒展开来了,但神情还是非常认真的,“《楼台会》我听了不下三十次,可是这次我终于开窍了,我刚才叹气,是在为祝英台不值!” “嗯,这话怎么说?” “你看这梁山伯,三年同窗没发现人家是小姐的是他,约好了定亲日子却迟到的还是他,他还好意思责问祝英台为什么不拼死反抗婚约,祝英台赠他玉佩纪念,他负气不要,祝英台想多看他一会,他又不肯,只叫人家陪他去死。他又为祝英台做过些什么呢?他敢不敢带着祝英台私奔,一起对抗马家的强豪?十一爷,你说,祝英台是不是很不值得?” 白文韬一口气把胸中的郁闷都说了出来,语气认真得唐十一都不由得思考了起来,他咬着调羹想了一会,“你要这么分析起来,真的是挺不值得的,但对于祝英台来说,我想她根本连值得与否都没有去想。” “没有去想?” “当你开始去想一件事值不值得的时候,其实你已经想要放弃了。”唐十一无奈地笑了笑,“祝英台不会放弃自己的爱情的,所以她拼了命都要让它圆满。我们这些局外人,还是不要瞎操心了吧。” 白文韬听了唐十一的话以后,就低着头吃冰不说话,唐十一吃了两口,就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卷用橡皮筋扎好的钞票,塞到白文韬手里。 “十一爷?”白文韬诧异地看着那两卷钞票,这起码有两千块,“干嘛给我这么多钱?” “你今晚回去收拾一下,晚上七点半有一班到香港的船,我打过招呼的了,你直接上船就可以了。”唐十一看着他坦然一笑。 “你自己不走,却要我走?”白文韬把钱塞回去,“这道理说不通吧?” “我留下是因为我留下能过得好,你要走是因为你留下会过不好。”唐十一见他不肯收钱,索性坐到他身边,挑开他的西装外套,把钱塞进里头的暗袋里,“你答应我吧,你留在这,我不放心,警察局那边我去说一声就好了,你今晚就到香港去吧,替小桃把她没来得及过的好日子过了,好不好?” 最后一句话分量很重,白文韬抿紧了嘴唇,没有把钱退回去,也没有说到底愿不愿意离开,过了好一会,他不管唐十一“白先生、白先生”地喊他,径直就跑了出去,跳上一辆正好到站的电车消失了。 唐十一叹口气,他那碗刨冰已经差不多都融成水了。 爱群饭店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好气派,经理一边给唐十一倒红酒,一边不忘宣传他们楼顶正在装修一个玻璃旋转餐厅,届时开业还请十一爷多多关照。 唐十一点头应和,这时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十五分钟了,但他邀请的人还是没有出现。 唐十一今天早上已经看到了新闻,安庆已经沦陷,想必这会儿山本裕介正在军部为日本皇军的胜利而兴高采烈,也认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本钱反过来对唐十一摆架子了吧? 无妨,他已经习惯被人轻视很久了,而那些轻视他的人,通常都没有好下场。 唯一一个轻蔑过他现在还安好的人,是白文韬。 唐十一站了起来,走到了玻璃窗前,在橙色街灯映照下的黑色珠江一直往东流去。七点半的船已经开出了吧,白文韬上船了吗? 他总舍不得白文韬,一开始是舍不得他那手好字好诗,然后是舍不得他那伶俐的身手跟口才,再然后是他那连看戏都要认真思考的痴劲。 白文韬像个总会给他惊喜的新鲜玩具,所以他舍不得他被毁了。 他要保护好他。 两辆车头上插着日本国旗的轿车在爱群酒店门前停下,唐十一便整了整衣服走到门前去候着,一会儿,山本裕介就精神爽利地带着七八个军阶不低的皇军大步踏进了宴会厅,看见唐十一来迎接,他很惊讶地向自己的手下说,“哎呀,今天唐老爷竟然亲自来迎接,真是稀罕啊,真难为唐老爷为我们纾尊降贵了!” 唐十一在他们一片讪笑声中自如自若地回答,“我们中国人讲究来者是客,今天既然我作东,自然没有怠慢的道理,请上座。梁经理,可以上菜了!” “唐老爷,我想你已经准备好你的答案了吧?”山本裕介等人入座,几个服务生上前来给他们铺餐巾,又给他们倒了红酒。 “既然请各位来了,自然是山本大佐希望得到的答案。”唐十一举起杯子来作个祝酒的动作,“祝愿我们合作愉快!” “稍等。”唐十一正要先饮为敬,山本裕介却喊停了,他把摆在自己跟前的杯子拿起来,跟唐十一的调换了过来,“唐老爷不介意跟我换个杯子吧?” “当然不介意,我知道你们的茶道都是怎么来的。”唐十一笑了笑,好像在嘲笑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似的。 山本裕介却不以为意,“你们不是有句话,叫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哈哈,山本大佐的中文学得不错,没错,防人之心不可无,十一不会介意的。”唐十一干笑两声,就把酒杯搁到唇边,慢慢把红酒喝光了。 唐十一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个品酒专家,可他知道自己喝酒的姿势一定是贵族级的,脸容放松,捏着杯子的手指修长白皙,脖子跟喉咙的起伏与红酒消失的速度恰如其分,既不会让人觉得狼吞虎咽,也不会给人装模作样的厌恶,看着他喝酒,会觉得那酒都香醇了几分。日本的军官们看见唐十一喝了,不禁也雀跃地试起了那酒。 唐十一不疾不徐地喝完了自己那杯,放下杯子来拿餐巾擦了擦嘴,“山本大佐,你对中文那么有研究,那你知不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的下一句是什么?” “那么简单,我当然知道了,”山本裕介被那口感醇厚,香味馥郁的红酒由衷地打动了,招招手叫站在一旁的侍应继续给他添酒,“是害人之心不可有。” “大佐果然厉害!啊,对了,所谓礼尚往来,既然我不介意大佐对我存着防人之心,那还请大佐不要介意我对你们存着害人之心了。” 唐十一还是笑着的,但山本裕介马上就铁青了面色,“唐老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着,就拔了枪,往窗外放了一枪。 只听见一阵齐刷刷的跑步声在楼下响起,唐十一脸色一变,赶忙跑到窗边,只见大队的日本军队从街头巷尾涌了出来,泥黄色的制服把爱群酒店前门后门都围堵了个严实。 “山本大佐你误会了,我怎么会对你动枪炮呢!”唐十一连忙摆手解释,“你真的误会了!” “那你刚才说什么害人之心!”山本裕介猛地站了起来,正要向唐十一逼问,突然,站在他身后的侍应生猛地前扑,用手臂箍住了他的脖子,几乎同一时间,在餐厅里的几个侍应声从裤脚处拔了匕首出来往那几个军官的脖子上割,雷霆之势迅不及防,有两个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杀掉了,剩下的几个也被他们几招放倒了,甚至都没有发出一下稍微大声的呼叫。 那个用手箍住山本裕介的侍应生这时才开口道,“山本裕介,这一场还是我赢了。” “这声音……周传希!”山本裕介奋力想要挣扎,但周传希一手箍住他的颈脖,另一只手就把枪抵在他太阳穴上,山本裕介不敢妄动,就想唐十一放狠话,“唐十一!你以为我死了,你还能活着出这个酒店吗?!” “一下枪声都没有,谁知道你们都死了呢?”唐十一慢悠悠地坐回椅子上去,“我不是说了吗,我不会对你们动枪炮的,你们将会安静地消失,就像从来没来过广州一样。” 山本裕介冷笑一声,“好啊,你尽管杀了我,我保证不到二十四小时,广州就会变成一片废墟!” “司令!”这时,谭副官小跑着从门外走了进来,手上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布包。他跑到唐十一跟前,把布包往地上一扔,滚出来了一个人头,是留守在日军本部的一个中佐,“任务完成!日本军部已攻下,所有敌人已经枪决,三营正在处理尸体,天亮前一定完成。” “不可能!怎么可能!下面那些……” “哦,下面那两百人是吧?”周传希架着山本裕介来到窗户边,唐十一也走了过来,他朝下面拍了拍手,只见那些身穿皇军军服的士兵马上放下了枪,齐齐整整地向唐十一敬礼,齐声大喊“唐司令好!” 山本裕介双目圆瞪,“不可能!这不可能!” “山本大佐,你们离开军部十五分钟以后,我就让人进攻了,跟着你过来的这两百人,也早就在路上让我掉包了。”唐十一扬扬手,周传希就把山本裕介押到了窗户边上,半个身子都倾了出去。 “你杀啊!你杀了我,我们的总军部三天之内收不到我的电话,就会知道广州出现了问题,马上就会有大部队来增援,我倒想看看唐老爷你那五千人能不能抵住我们千千万万的皇军!”山本裕介双眼通红,哈哈大笑起来。 “不就是说日文吗?”唐十一朝谭副官看了一眼,谭副官当即用与山本裕介颇为相似的声音流利地讲了一段日语,“我想你们的总军部应该会很满意他的汇报。” “唐十一!你这个卑鄙小人!”山本裕介这时终于用力挣扎了起来,一手肘批到了周传希的胸口上,几乎打断了周传希的胸骨,周传希吃痛得倒退了一步,本能反应就是一枪崩了他,但猛地想起了唐十一说过“不动枪炮”,只好一甩手把枪扔到了楼下,再去跟山本裕介对打。 山本裕介一时脱身,就往唐十一冲了过来,谭副官想要护主,却被唐十一一把推开了,眼看山本裕介就要扑到他面前了,唐十一从西装里拔出枪来,连开两枪打碎了山本裕介的膝盖。 “啊!!!”山本裕介惨叫一声,鲜血淋漓地趴在了地上,他用力撑起身体,血红的眼睛恶毒地瞪着唐十一,“你不讲信用!这不公平!” “信用?公平?在广州,我唐家就是信用!就是公平!”唐十一用力揪着山本裕介把他拖到窗户跟前,大声地说道,“广州不是没人了!我唐十一还在,我唐家还在!我在这里一天,就轮不到你们这些鬼子作威作福!你们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杀!杀!杀!”底下的士兵士气如虹,山本裕介第一次看到穿着皇军军服的人对自己喊杀,第一次看着那两百把上了刺刀的枪对着自己耸动,竟是说不出话来了。 “去死吧,萝卜头!!!”唐十一用力把山本裕介推了出去,底下两百名士兵蜂拥而上,把山本裕介戳成了蜂窝。 “兄弟们!”唐十一朝他们大声喊,“解恨吗!” “解恨!” “过瘾吗!” “过瘾!” “以后跟着我唐十一!保证你们天天过瘾!一定解恨!” “唐司令万岁!唐司令万岁!” 这一晚的珠江边,到底是跟平常不一样了。 十五 唐十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掉了广州的日军军部,安排谭副官冒充山本裕介向日军总部汇报军情,顺便也控制了广州的新闻社,竟也完全盖住了这个消息,一个多月来广州全无异样,人们欢天喜地之余,也不禁被唐十一的气魄给镇住了,大赞唐十一年轻有为,有乃父之风,连之前看不起唐十一,认为他是“二世祖”的生意人都纷纷来结识他,连小孩子都会唱“日本贼人萝卜头,唐家一夜全剃头”了。 其实日本总军部之所以无暇顾及广州军情,唐十一做的功夫固然重要,但很大原因还是因为沈阳日军遭受了重创,他们无暇南顾而已,唐十一不早不晚就挑了这个时机发难,成了一时的乱世英雄,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自己有能力,还是全然的运气好了。 农历七月转眼就到了,但“七月流火”这句话在广州是行不通的。唐十一天天都是热醒的,他又爱打扮,不肯像别人那样套件白背心穿个大短裤,还是穿着西式衬衫,最多就穿个棉布的悠闲裤,自然就更热了,于是他除了晚上都不出门,早上最多也是到公园乘凉散步,日子倒是自在。 他在杀了山本的第二天就去打听白文韬的下落了,结果细荣告诉他白文韬交代下来说要去香港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他一边欣慰白文韬终于走了,一边又止不住怀念跟他认识的这段短暂但绝对是自己一生中最风云跌宕的日子。 七月初十,人们已经开始为七月十四的各种祭祀作准备,北帝庙的戏台自然又开始日日夜夜的神功戏了,反正他们不是做给人看的,自然不会担心上座率如何,照常请来戏班唱戏。唐十一让人送了初十到十四的节目单到他家里,他也想去看看白文韬从小听到大的所谓神功戏到底跟在戏院里唱的有什么不一样。他一眼扫下去,都是些《雷鸣金鼓战笳声》《征袍还金粉》这样的武戏,就只有一出《紫钗记》还合他心意,正好又是当天晚上,于是他便叫权叔给他收拾套凉快的衣衫,吃过饭就出发去北帝庙看戏了。 没想到来看戏的人还是挺多的,车子开到了街口就因为人太多而不好前进了。唐十一下了车走过去,来到戏台下时,直接就往第一排拿红纸标注着“留座”的位子坐了下去。他们还是来得晚了点,都已经演到镜合钗圆了。 “妾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 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徵痛黄泉,皆君所致。 李君李君,今当永诀矣!” 台上,面容苍白、病骨憔悴的霍小玉悲痛地控诉着李益,字字含恨句句断肠,连晕厥在地的姿势都充满决绝的悲愤,观众都不禁拍手叫好。 但唐十一看在眼里,除了欣赏,又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唐十一的母亲是个戏子,被父亲看上以后虽然从良了,但那戏瘾还是在的。她在行的时候不红,当不了花旦,也知道自己当不了花旦,所以嫁了以后就在家里跟喜欢戏曲的街坊邻里搞搞私伙局,过一把花旦的瘾。唐十一自小就一双大眼睛很是好看,小时候粉粉嫩嫩的,就被大伙儿揣掇着给他扮成了花旦,还给他改了个诨名叫“十一娘”,后来父亲生气了,怎么能把他唐铁的儿子当女儿养呢!大家才收敛了,再不敢拿他来玩闹。 而那时候他被人揣掇着唱得最多的就是这出《紫钗记》了。儿时的回忆涌上心头,唐十一笑了,但复又想到那时候给他画头脸穿衣服的人正是小桃,那笑又不觉夹杂了几丝苦楚。 但如果不是小桃,他也不会跟白文韬成为朋友。或者一开始他的确只是看在小桃的情面上对他稍加照顾,但如今,他已经当他是一辈子的朋友了,不管以后还能不能再相见,他都会记得他。 唐十一兀自百般滋味在心头,偏偏就有人不懂观人面色,颇煞风景地在他身后叫卖,“先生要不要些零嘴点心?蜜饯果脯,瓜子花生,还有新鲜的橄榄呢!” “不用了。”唐十一不耐烦地摆摆手。 “西洋零嘴也有哦,刚刚从香港来的巧克力,还有元朗蛋卷跟花占饼呢!”那人却还是积极地推销。 “我说不用了。”唐十一随手拿了一张钞票扬到后头去。 “十一爷,真的是刚刚从香港买回来的啊你不试试看?”话音未落,那人就在唐十一隔壁的空座位上坐了下来,却是多日不见的白文韬! “你怎么会在这?!”唐十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不是去香港了吗?” “嗯,我是去香港了啊,安顿好小桃的妈妈以后就回来了。”白文韬一边说一边从袋子里拣了几样零食放在在茶几上,“这个叫巧克力的东西真的非常好吃!你不试试一定会后悔的!” “我在英国吃腻了,你喜欢就自己留着吧。”唐十一太多事情想问,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你,你这段日子就是去香港安顿小桃的妈妈?” “嗯,她原来在佛山,本来想说等小桃跟我结婚了,我们找个屋子三个人住一起……”白文韬耸耸肩,“她腿脚不好,又有白内障,所以我在香港给她找了一个老人院,老人家,始终得有人在身边照顾才行。” “那你之前问我拿的一千块?” “给她治眼睛啊,我在香港陪她做完手术才回来,所以拖延了些时间。” 唐十一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拿了那一千块以后却没升官也不见得日子过得好一些了,“你为什么不自己留在香港照顾她呢?老人家需要一个亲人……” “因为我也要争一口气。”白文韬朝唐十一笑了一下,这笑容跟他从前的笑都不一样,是一种终于认输了的心服口服的笑,“你不是说我留在广州会过不好吗,我偏要留下来,还要过得比你还好!” “这样的气值得争吗……” “你这话就不对了,一个月前我说你要争的气没用,结果你这口气争得全广州都服了;现在你怎么就认定我这口气是不值得争的呢?说不定也同样惊天动地啊!”白文韬敛了笑,看着唐十一的眼睛说,“既然去想值不值得就已经等同放弃,那干脆就什么都别想,就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吧,你说对吗,十一爷?” 响彻云霄的乐声歌声都不及白文韬这一句话来得响亮,唐十一很久以后都还记得白文韬对自己说的这句“对吗,十一爷”,他不敢妄自为这句话加上形容词,怕那都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但在当时,他未及回答,就听见台上霍小玉那一句悲悲戚戚的“你又可知新人髻上钗,会向旧人心上刺”,顿时心头所有的温暖都冻成了冰,好像那就是小桃专门唱给他听的一样,寒彻心扉。 “十一爷?”白文韬见唐十一面色很是难看,便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闷热罢了。”唐十一拿起茶杯来喝茶,把视线转向戏台。 “哦,那回去以后记得喝点酸梅汤,解暑很好的。”白文韬说,“我明天回去就跟局长说想要做高级督察,不再受那只癞痢狗欺负!” 唐十一别过眼睛来,还真的开始奋发上进了?“那我是不是应该预祝你升官发财,平步青云?” “什么升官发财,还不是用你的财买我的官!”白文韬倒是不怕拿自己开涮。 “哟,那岂不是我养着你了?”唐十一揶揄道。 “哈哈,也对哦!”白文韬笑了,一手捉住唐十一的手,一手指了指台上,“你看,我们不也劫后重逢,镜合钗圆了吗?” 这轻佻的调侃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玩笑,然而唐十一却是笑不出来了,他呆呆地看着白文韬,直看得白文韬也觉得他不对劲了。他回过头来,正正地跟唐十一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唐十一的眼睛一直都是清澈透亮得像山泉水,所以无人明白他到底藏了些什么在心里;而现在白文韬才晓得,那样的单纯也是一种伪装——此时唐十一眼里充满了各种无法细分的情绪,惊讶、喜悦、迷茫、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害怕,这些情感在他面前毫不忌讳地流露了出来,漩涡一般拉着他往里跌,一直跌到了尽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看见了唐十一的眼里,只有他白文韬。 这一眼把两人心里的迷思给照了个通透,连相握的手都迅速炽热了起来,好一会,白文韬才猛然放了手,别过脸去躲开唐十一的凝视,“咳,这天气真的挺热的……你要不要喝汽水?那边有卖,我去买两瓶过来。”说完也不等唐十一回话,噔噔噔地就跑了开去。 待他拿着两瓶汽水回来,唐十一已经走了,他愣在那里,一抬头,只见李益跟霍小玉已经和好如初,霍小玉娇媚万分地依偎在李益怀里画眉梳妆。 白文韬知道那演花旦的倌儿也是个男人。 “老爷,你觉得那神功戏不好看吗?”唐十一急冲冲地要回去,刘忠从倒后镜里看见他愁眉苦脸的,可是他觉得这个戏班功底还不错啊,刚才叫好的人不是挺多的吗? “还不错。”唐十一心里想着别的事,就随口敷衍。 “那我叫他们把剩下的节目单也给你送过来?” “不用了,开快点吧我累了。”唐十一说完就缩了缩身子,闭着眼睛挨到了车座上。到了家,他就直接进房间去了,连权叔跟他打招呼他也听不见。 “老爷怎么了,看戏看得那么郁闷?”权叔可是绝少看到唐十一这么露骨的情绪表现。 “不知道呢,一上车就是这个样子了。” “唉,老爷肩上的担子不轻啊……要是有个人陪陪他就好了……” “现在这时势,门当户对的家族都跑了,哪里有人肯把女儿嫁过来?” “只要对我们老爷好,管她什么门什么户呢!太太不也是戏子出身吗!去去去,收拾车库吧别咂舌头了。” 权叔把自己当作是唐十一的半个长辈,并且是真心关心他的,所以看待他的目光总与别人不同些,所以只有他能比别人多猜到一点唐十一的心思。唐十一的愁容确实是他所挂心的方向,只是,对象就真的大大出乎他意料了。 唐十一换了睡衣就把自己摊在竹席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出神。他演纨绔子弟这么多年了,自然见过有世家子弟跟男戏子玩的,他看着那些婉媚入骨的倌儿跟他们打得火热,也不会觉得违和,反正是阴阳相合的气场,但他自己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此有兴趣,心想为什么有真女人不抱要抱假女人呢? 可如今他却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白文韬生出比跟女明星们约会时还甜蜜激动的心绪,他明明是个英气俊朗的大老爷——好吧还是说小警痞比较适当——言行举止谈吐风度跟女人一点儿都不搭界,为什么自己竟然喜欢他了呢? 他确切地知道自己喜欢他,不然绝不会产生小桃对自己怨怼苛责的错觉。他仿佛觉得是从小桃手上夺走了白文韬,然后妄想着据为己,罪恶感塞得他满脑子发痛,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 白文韬不是唐十一,他没有被那缱绻男色的氛围熏染得习以为常,他是个奋发上进赚钱娶老婆生孩子的正常男人,怎么可能会对他有这种越轨的好感呢? 唐十一这么一想,罪恶感就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恐:糟了,他刚才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呢?他会不会知道了呢?要是他知道了自己那点不明不白的感情肯定会疏远他的,这可如何是好? 唐十一猛地坐了起来,走到了书房里,开了灯,白文韬写的那幅诗词就挂在书桌后面的墙壁上,正正对着门口。他靠在门边良久,叹了口气,关了灯回房间去了。 还是做可以出生入死、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吧,奢望太多,只会落空。唐十一对于属于自己的东西有着万分的执着,可如果这东西是要靠别人给他的,他就会患得患失,他害怕这种大起大落的情绪,于是便想要从一开始就斩断。 再说白文韬,不见了唐十一,他也打道回府了。宿舍的人围着大饭桌分零食,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细荣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就说自己太累了,回房间去休息了。 他也的确是躺在了床上,可是任凭他辗转反侧,还是全无睡意。 其实白文韬并不是他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粗豪流氓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爷爷是个晚清遗老,卷着一点当官时积攒下的家底从杭州跑到了广州来定居,后来儿子都长大了娶了广州女人,生了白文韬,已经全然是个地道广州人。但是爷爷还是打小就教训他要知书达理仁孝谦恭,小时候背不过四书五经可是要被他用大戒尺打掌心的,就连听那神功戏的时候,爷爷都要一边听一边纠正“用官话唱可不是这样的”。 白文韬直到十四岁也还是个书香世家的少爷,但他十五岁的时候,父亲生意失败,连屋子都卖了来还债,从那以后他就慢慢被生活洗脱了书生气,而心里那关于风花雪月的多愁善感,也早被逼到角落去了,只有在看戏的时候才会被引发出来,看倌儿们在台上演古人的戏,他在台下流他自己的泪。 所以白文韬也搞不清楚刚才他那一瞬间的悸动到底是因为台上在演镜合钗圆郎情妾意而自己正好握着唐十一的手,还是自己真的想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后一种可能,白文韬倒是接受得坦然,从前爷爷就爱在看戏的时候给他讲梨园里那些三分艳色七分暧昧的传闻,虽然他说到最后都会归结为“戏子无情”来告诫孙儿不要上当,但小孩儿嘛,总是喜欢听一半忘一半的。 可是唐十一呢?如他所言,他对他不过是怜悯而起的关注,后来就是看上了他的能力而加以利用,应该是怎么都扯不到相知相交的地步的;可他总跟他闹脾气,总来找他然后又赶走他,总在他面前露出旁人无法想象的样子,总让他觉得他没办法丢下他不管。 唐十一想撑起整个广州,而白文韬只想撑起一个唐十一。 或者这其实只是棋逢敌手的惜英雄重英雄? 白文韬把自己蒙进被子里,努力思考着方法去辨明现在的情绪。 然后第二天一早,他就爬了起来打电话,“喂,你好,请问十一爷在吗?我是白文韬。” 十六 权叔告诉唐十一白文韬打了电话过来时,唐十一正在吃煎得八分熟的鸡蛋,惊得他一口热蛋黄梗在了喉咙里,好生艰难才吞了下去,“白文韬打来?有说什么事吗?” “没有,他只说找老爷你,请你听电话。”权叔说,“要不我告诉他你不方便听电话让他待会再打过来?” “不用,我这就去。”唐十一匆匆擦了下嘴,喝了一口水就快步走过去听,拿起了话筒,深呼吸一口气才说道,“喂?” “十一爷,咳,早上好,咳咳。”白文韬才说一句话就咳咳两下,“你昨天没事吧?” “没事,突然想起有些事情没处理,就先走了。”唐十一问,“这么早,不用上班吗?” “要啊,待会就去了,不过我想约你的话还是早上比较好,省得你被别人约走了。”白文韬觉得自己说话都不利索了,约来约去的好生别扭。 “你……约我?”唐十一一欢喜,语调也不由得扬了起来,“做什么呢?” “你昨天不是没看完紫钗记吗,我知道平安戏院今晚有做这个,你要不要再看一次?” “又看戏啊?”唐十一其实觉得挺好的,但他就是想跟他抬下杠,便故作犹豫。 “嗯……要不看电影?”电话那头,白文韬迟疑了一下,他不怎么看电影,也不知道唐十一喜欢看什么。 “我也不想看电影。”唐十一说完就挪开话筒掩嘴笑了。 “那你想去哪里?”白文韬急了,“总不能大晚上去逛公园吧?” 唐十一刚才还只是因为斗嘴而开心,听到白文韬这句就心里都甜了,白文韬只是想见他,做什么反倒是无所谓的了,“那好吧,我们还是去听戏吧。” “嗯,好,今晚七点戏院见。”白文韬说完,顿了一下,好像是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个电话才好,“那,那我去上班了。” 唐十一对着话筒笑了,那笑声肯定传过去了,但他也不在意了,“去吧白文韬高级督察。” “哈,承你贵言!”白文韬笑着挂了电话,换好衣服揣上钱,就跑警察局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白文韬抽空回去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就赶去戏院了。到戏院门口的时候还没见到唐十一,他看看手表,哦,还差五分钟才到七点呢,自己来早了。 正想着先去买票,就有人拍他肩膀,白文韬回头一看,愣了半响,“十一爷?” “怎么,不认得我?”唐十一笑了,他今天没穿西服,穿了一身白色的棉布长褂,手里摇着一把竹青纸扇扇凉,虽没有西服时候的摩登潮流,但平添了几分书生气,看着好像小了几岁。 白文韬把唐十一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从来没见过你穿长衫,有些意外了。” “天气实在太热,西装衬衫吃不消。”唐十一抬起手臂来左右晃了晃,“这衣服好,凉快,这样甩几下就有风了!” 白文韬笑着阻止了他这孩子气的举动,“行了别在这装蛾子了,我们进去吧。” “好。”唐十一走了两步又问道,“为什么不是蝴蝶是蛾子?” “哪有这么素的蝴蝶嘛!” “白文韬!” 两人进了包厢看戏,期间有几个商贾老爷认出了唐十一过来打招呼,都被唐十一几句话敷衍了过去,白文韬径自嚼橄榄,专心看戏,好像自己只是跟唐十一坐一起的路人甲。唐十一合起扇子拍了拍他的肩,跟他说对不起。 白文韬笑笑,指了指戏台,示意他专心看戏就是了,自己不介意。唐十一也回他一个笑,两人就好好地看完了这场紫钗记。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戏班不及上次的好,唐十一现在听那霍小玉的唱词,就没有昨日那种魂惊魄动的焦虑了,反而好像觉得那李益和霍小玉真的有点儿像他跟白文韬:他有财力有眼力,才能识得了一个白文韬,又经历了几次的争吵,好像大家就要诀别一般,最后还是能这么并肩坐在一起看戏,试问世间上有多少人能这么相识相交?他悄悄看了看白文韬,他还是那样看得入神地跟着一起低声唱念,连眼神表情都一样到位,时而像不愿为权势变节的李益,时而像误会丈夫再配丹山凤的霍小玉,词儿也唱得倍儿顺,人家不知道,准以为他是同行来捧场。 唐十一看着他就忘了看戏了,一会,他笑了,悄悄招手叫了权叔来,在他耳边吩咐了一些事情。权叔点点头,就快步走下去办事了。 白文韬没发现唐十一这点小动作,一直到戏演完了演员鞠躬谢幕,他才转过头来说,“哎,这班子演得真好!” “嗯,是吗?”唐十一想,那就不是戏班唱得不够好的问题了…… “当然了,你看前排坐了多少人就知道了。”越是靠前的位置越贵,而来捧这戏班场子的观众居然大多都是坐前面的,白文韬指了指那些慢慢散去的观众,“我听说还有戏迷专门等在戏院门口,就为了看看那些大老倌的‘清装’(行话,指优伶卸妆以后的样子)呢。” “你有兴趣看不?”唐十一问,“要不我带你到后台?” “不不不,我才不去呢!”白文韬拍了拍胸口的位置,“他们在我心里就是那些戏里的人,脱了角色,就什么都不是了。” 唐十一听到他说那些戏子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的时候竟暗自窃喜了一下,他脸上带着微笑,挨着椅子问,“看来你真的只看戏不看人呢,你刚才都自己唱起来了,要是哪天你觉得唱的人不好,会不会冲上去把人家拽下来自己唱?” “把人家拽下来我是不会的,但是要我唱,我也是可以唱的啊!”白文韬挺起胸膛来自信地说道,“可不是吹牛!我在我们那区的私伙局里可是专门唱小生的呢!” “哈,你还真的会唱啊?”唐十一还以为他只是爱好所以随便哼哼,一听他说会唱,顿时就来劲了,“来来来,给我示范一下!唱不好下次你们搞私伙局我就去砸你招牌了!”说着就拉着白文韬跑下楼去,直往台上奔。 “喂!十一爷!别耍我了!”白文韬连忙摇头,“赶紧下来!叫人看见了就笑死人了!” “不会有人看见的!”唐十一把他拉到台上,“我刚才把戏院包下来了,剩下的时间就我们两个来捣乱好了。” 白文韬咂舌,“十一爷你为了看我出丑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呢!上次请我看戏,这次就直接让我演戏了!” “你就给我唱一个嘛,刚才不是很得意吗,真的上场就怂了?”唐十一拍了拍刚才演镜合钗圆时留下来的布景栏杆,突然就凝眉嗔目,猛地上前一步逼到白文韬跟前悲愤念道,“君虞君虞,妾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徵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矣!!!” 这段念白自然不及刚才的花旦来得传神,但唐十一念着霍小玉这一段决绝之词却是另有一番味道,虽没有一般的娇媚婉转,却另生出一段倒错的凛冽清亮,白文韬愣了,刚想问他怎么会唱戏腔,唐十一就已经倒退一步作势要晕厥在地了。 白文韬连忙伸手过去扶,唐十一就安安稳稳地落在他怀里,闭着眼睛皱着眉,俨然一副你不唱我就不醒的架势,白文韬看他如此较真,只好清了清嗓子,也跟着唱了起来。 唐十一靠在白文韬怀里闭着眼睛听他唱,那唱腔一听就是业余的,也亏他吹这牛皮吹那么响。唐十一偷偷睁开眼睛来,正好白文韬低下头来看他,而词儿也唱到了伤心处,双眼都泛起了泪光,“……千般话犹在未语中,深惊燕好皆变空……” 这接下来的一句,应该是李益对霍小玉深情地喊一句“小玉妻”,但白文韬此时却叫不出声了,他唱完了这句词,就定定地跟唐十一对视着,这一眼不再是昨晚那般的悸动,他就只是单纯地不想移开视线,便那么一直一直看着他,那双眼睛也不负他期望,慢慢从那全然的清澈泛出了复杂的涟漪。 唐十一慢慢坐直了起来,他看着白文韬,抬起手臂,攀上了他的肩。白文韬一动不动,唐十一能感觉到他浑身都僵硬了,他咬咬牙,往前一倾,把头靠到了他脖子边上,然后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等待白文韬推开他,或者,抱住他。 唐十一这辈子从没试过这么毫无把握得近乎煎熬的等待,每一秒都像一个小时那么长,终于他感觉到白文韬动了,他抬起手,落在了唐十一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 如果这个时候说这只是一时入戏,让他不要在意,应该也还是能说得通的,这么说了的话,白文韬一定就会跟往常一样回报他一个爽朗的笑容,然后两人依旧是好朋友,好兄弟,还能跟现在一样见面聊天,吃饭看戏……唐十一张了张嘴,可是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来。 他不甘心,这么不清不白地过去了,他不甘心。 “十一爷……”白文韬低低地唤了他一声,“你明明是独子,为什么要叫十一?” “……就因为是独子,所以才叫我十一。”虽然不知道白文韬此时问这话什么意思,但好歹他也没有推开他,唐十一便挨在他耳边小声地回答,“这样显得家里人丁兴旺一些,但不过是自欺欺人吧,表哥也死了,表嫂也死了,大家都走了,我还是一个人。” “你不会一个人的。”白文韬轻轻抚着唐十一的背,“以后,我陪着你。” 唐十一心中一动,攀在白文韬肩上的手猛地收紧了,把他抱住了,颤抖着嘴唇说道,“如果你肯让我喊一声十郎,我就是你的十一娘了……好不好?” 唐十一一颗心都悬在半空中了,此时白文韬猛地捉住他的手臂拉开他。唐十一屏住了呼吸,难道,难道白文韬对自己真的就全无一点情分吗? “胡说什么呢,谁要你当十一娘。”白文韬弹了弹唐十一的额头,“你就继续当你的十一爷,继续养着我呗。” “那这是好,还是不好?”唐十一还是惴惴不安的语气。 白文韬笑了,他靠了过去,把他抱进怀里去,“好。” 白文韬回到警察宿舍时已经一点多了,才发现自己竟跟唐十一聊天聊了这么久,但细想起来又好像没说些什么,不过都是一些童年趣事生活见闻,为什么能聊这么久而且毫不厌烦呢? 他把手掌捂在鼻子上,还带着唐十一那阵淡淡的香水味,啊,不对,他说过这不叫香水,该叫古龙水。 反正不管叫什么,都非常好闻。白文韬大字型地摊在床板上,呵呵笑着抱着被子睡过去了。 这种呵呵笑的状态维持到了第二天早上,但大家都只当他是快要升职了所以开心,所以也没有出现“严刑逼供”之类的事情。白文韬自然也不会跟别人说他跟唐十一的关系,只想着快点做出成绩,也成为广州里的一号人物,那么至少他跟唐十一出去的时候,人家也不会觉得奇怪,来打招呼也不会只跟一个人打。 但白文韬的美好计划在中午时分被彻底打破了。快到中午十点的时候,广州上空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飞机低飞声,紧接就是一声声强烈的爆炸。警局电话响个不停,但都是接不通的,看来线路都被炸断了。 日本自大陆的战争回过气来,全面轰炸广州了。 “我们分头去把街坊指引到防空洞去!自己小心!”白文韬给兄弟们交代好,自己也跑了出去。 整个广州在短短十数分钟里面目全非,楼房被炸毁一地,遍地都是走避不及而被炸死或压死的人,血跟火构成了满眼的红,白文韬顾不上谁是谁了,逮着人就叫他快点到防空洞去。而过不了二十分钟,第二轮轰炸又开始了,只见两路飞机低空划过,仿佛是擦着白文韬的头顶过去的,中途却分开了两个方向,一边是白云机场,另一边却是唐十一的军队驻扎的地方! 不好!日本人要跟唐十一算账了!白文韬心中一凛,拔腿就往唐十一家里跑。 日军轰炸广州时唐十一在家里,虽然位于英租界应该是安全的,但即使如此他也听得见那低鸣的飞机声跟惨厉的爆炸声,他已经第一时间通知谭副官带着所有部队全部撤离,但过了一会他再打去确认的时候,线路已经全部中断了。他在家中焦急地踱来踱去,希望自己的部队能安全撤离。 可他先等来的却不是谭副官,而是白文韬。白文韬一头一脸都是灰尘炭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揪住唐十一的手,唐十一惊讶地看着他,“你没事吧?怎么从南区跑了过来?!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炸了,全炸了,全广州都炸了!”白文韬缓了两口气就拉着唐十一往外走,“快走,去防空洞!” “这边是英租界,不会有事的。”唐十一说,“我还要等谭副官他们!” “轰炸机都往他们那边去了你还等什么!快跟我走!日本人不会放过你的!”白文韬硬拽着唐十一往外走,一边就回头大声喊,“权叔!还不快架走你家老爷!” 权叔他们慌忙点头,一起推搡着唐十一往外走,唐十一本来还不愿意,却听见一阵越来越近的飞机声,接着一个响雷就在他们后面的一个屋子处炸了。 疯了,日本人真是疯了,连英法租界都炸了!唐十一最后一点犹豫跟希望一同灭却了,他跟着白文韬一起拔足狂奔,穿过一条条已然成了废墟的街道,终于赶在第三轮轰炸前躲进了防空洞。 唐十一似乎还没能从自己的军队全军覆没的事实中缓过来,他扶着墙,目光呆滞地站着,扣下了一大块墙灰。白文韬吞了吞口水回过气来,捉住唐十一的手臂扶他坐下,“你别太担心,我这就去别的地方点点人数,说不定他们已经躲好了。” “五千人,怎么躲?”唐十一惨然一笑,“我以为日本人来要算账,大不了要命一条,我带兵堵在城门口跟他们拼了,拼完了我们这五千人也算是烈士,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会这样,他们会这样……” “不关你的事,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打仗就是打仗,都是会把对方往死里打的。”白文韬用力掰过他的头让他看着自己,“听我说,你在这里等我,无论我找不找得到他们,晚上十点我一定回来!”说罢又转过头去对刘忠权叔他们说,“看着你们家老爷,不要让他跑出去。” 权叔他们点点头,一时间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白文韬的吩咐,但他是对唐十一好的,这点就够了。 “那我走了,你自己小心。”白文韬用力拍了拍唐十一的肩膀,就转身跑出去了。 白文韬一走,唐十一又变回那个呆滞的样子了。其实他也并不是受不了打击,他只是一时间想不通:日本人这样狂轰滥炸,果然如罗志铭说的一样,广州也要沦陷了。 如果广州沦陷了,到时候就不是杀一支军队就能解决的事情了,广州会跟安庆等地一样大批进驻日军,连政府都会受他们控制,那他还能凭什么反抗,凭什么保住唐家的家业? 达则共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唐十一猛地一抖,满指甲都堵上了墙灰:跟日本人合作,是唯一可以独善其身的途径了吧? 唐十一觉得很好笑,当日他杀山本裕介时何等豪气,扬言要杀尽日本人,为广州人民撑起天来,如今却是被拔了牙的老虎,一张嘴就剩下求饶的份儿了? “小丽啊!不要啊!不要睡!不要丢下妈妈啊!!!” 一阵撕心裂肺的女人哭叫声打断了唐十一的思虑,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大概七八岁的、浑身是血的小女孩痛哭失声,“不要啊!小丽啊!救命啊!救救我女儿啊!我求求你们啊!”说着就对着满防空洞的人磕头,有个医生上前给那小女孩把了脉,就痛心地摇头了。 那女人自然不愿意相信,近乎疯狂地哭叫着女儿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把她唤回来一样。 唐十一扶着墙走了过去,在那女人旁边蹲下,这时那个名叫小丽的女孩都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嘴巴跟鼻子都在流血,她半睁着眼睛看着上方,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就要如此痛苦地结束。 “嗳姑乖 ,嗳姑乖 ,嗳大姑乖嫁后街咯……” 唐十一低声唱起了广州的童谣——无论多少代人过去,他们小时候都是听着这首歌谣入睡的——他捉住了小丽的手,那纤细柔弱的小手,“后街有啲乜嘢卖, 有啲鲜鱼鲜肉卖,仲有鲜花戴 ,戴唔哂,摆系床头畀老鼠拉……”【童谣大意:女儿乖,女儿乖,女儿乖乖长大就嫁到后街去,后街有什么卖啊?有鲜鱼鲜肉卖,还有鲜花可以戴,戴不完就放在船头让老鼠拉走咯。】 小丽听到这熟悉的催眠曲,带血的嘴角似乎笑了,啊,原来这只是一场梦,我乖乖睡醒了,就什么事情都好了吧? 母女连心,这细微的变化让小丽的母亲止住了哀叫,她看着唐十一,唐十一把小丽的手放进她的掌心里,继续唱道,“嗳姑乖 ,嗳姑乖 ,嗳大姑乖嫁后街咯……” “后街有啲乜嘢卖, 有啲鲜鱼鲜肉卖……”她强忍着哭泣,握着女儿的手,用最甜美的声音给女儿唱起了这最后的安眠曲。 “嗳姑乖 ,嗳姑乖 ,嗳大姑乖嫁后街,后街有啲乜嘢卖, 有啲鲜鱼鲜肉卖,仲有鲜花戴 ,戴唔哂,摆落床头畀老鼠拉……” 一个、两个、三个,四边四面的人也开始唱了起来。本来充满惊惶与沉默的防空洞里缓缓合唱起了大家最熟悉的摇篮曲,没有轰炸机的低鸣,没有炸弹的爆炸,没有尖厉的惨叫,没有痛苦的挣扎,只有这让人安心的旋律彼此共鸣,为一朵快要夭折的小花伪造一片美好的幻境。 小丽真真切切地笑了,她慢慢闭上眼睛,好像只是要睡一觉一样,很是安详。 终于有妇人忍受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 唐十一跌坐在地上,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掉了。 十七 白文韬回到唐十一身处的防空洞时,唐十一正低着头靠在墙角落里坐着,听到声音,他抬起头来,展开一个疲惫的笑容来,“你回来了。” “嗯。”白文韬也坐下了,他发现唐十一早上穿着的白底蓝花马甲不见了,“你的衣服?” “就一件衣服,不要紧。”唐十一把马甲给小丽穿了,女孩子总要讲究一些,体面一些的,“你找到谭副官他们了吗?” 白文韬神情凝重,他捉住唐十一的手臂说道,“我在南区的防空洞里见到周传希跟他的手下了,不过只有五六十人。他说,他们正在转移的时候被日本人的炸弹炸中了,谭副官死了,梁武被压在乱石底下,军队全乱了,很多人跑了,最后跟着他躲进防空洞的,就只剩下这么些人了。” 话说到这里,白文韬发现唐十一面无表情了,便摇了摇他,“十一,你没事吧?” 唐十一回过神来,弯了弯嘴角,“我没事,比我作出的最坏打算要好多了。” 白文韬看着唐十一好一会,总是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不对,再三衡量还是试探着问道,“你在这里一天了,有发生什么事吗?” “广州沦陷了,不就是最大的事儿了吗?”唐十一苦笑着摇了摇头,随之就敛起了笑容认真地问道,“如果我当了汉奸,你还会陪着我吗?” 白文韬一愣,“这话怎么说?” “就是这么说,如果我当了汉奸,你会怎么办?一枪毙了我?”唐十一道,“如果你要杀我,我倒是不怕的,你枪法准,我不会受多少苦,但是别往我头上打,往心脏打,你知道我爱漂亮的,脸打烂了我会不高兴的。” “你在说什么!”白文韬用力捉紧他的手臂,唐十一皱了皱眉。 “我之前杀了那么多的皇军,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我只有跟他们合作,给他们赚大笔的钱,才能换自己一条小命。”唐十一拉下白文韬的手,“他们很可能会让我卖鸦片,到时候,你就当作不认识我吧。” 白文韬张了张嘴,他也想说些宁死不屈、士可杀不可辱之类的话来,可是当对象是唐十一的时候,他说不出口了,壮烈牺牲当然值得歌颂,但是积极求生,又有什么错? 而且就算唐十一脖子一横壮烈牺牲了,日本人还是会转头就找另一个人来搞这些害人的勾当,那些鸦片烟鬼该死的还是要死,那为何不用他们那该死的命换唐十一的命啊? 唐十一绝对不是个好人,但却是他白文韬不能缺少的人啊! “你不会一个人的。”白文韬拍拍唐十一的脸,笑着念了一句曲词,“镜合钗圆,有生一日都望一日呀。” “哈,你还有心思唱曲!”唐十一笑了,他拉起袖子来擦了擦白文韬脸上的灰土烟尘,“如果以后他们弄了个雕像,像秦桧那样跪着被人唾骂,也要在隔壁建一个你,陪着我。” “好啊,到时候我们比赛一下,看谁被吐的口水多?”白文韬开玩笑道。 “我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输给别人的。”唐十一挑了挑眼眉。 “好,那我就做个小汉奸,陪着你这个大汉奸吧。”白文韬说着,揽着唐十一的头把他摁在自己肩膀上,“小丽妈妈让我跟你说,谢谢。” 唐十一闭上眼睛,“嗯”了一声以后,就枕在他肩上睡着了。 1937年7月开始的空袭,在1938年10月21日终于完结。广州沦陷,日军占据广州,重建宪兵部,大肆抢掠烧杀,但广州的有钱人家大多数已经走了,搜刮到手的钱财似乎不能让他们满意。日军进入广州第三天,大佐田中隆夫不解地质问被捉来当翻译的一个日语老师方晓芬,方晓芬说现在广州的有钱人只剩下唐家十一爷,但十一爷在广州有些头脸,如果日本皇军希望能长期合作,最好能和气生财。 田中隆夫对唐十一的名声也早有听闻,尤其是他偷龙转凤杀了山本裕介的事情,震惊整个军部。本来唐十一是他入城第一个要杀的人,但听了方晓芬的话,他倒也认真考虑了起来,与其杀了他,不如利用他赚钱。田中隆夫也是个会计算的人,入城以来他看得见到处都是颓桓败瓦,人烟稀少,这么个死掉的城市是榨不出油水来的,唯有找一个能让广州活过来的人当枪,他才能舒舒服服地有钱花。 计算一番以后,田中隆夫就决定先把唐十一找来,如果他识时务愿意合作,他就留着他赚钱,否则就立刻解决他,再寻别人来搞生意。 唐家大宅在轰炸中坍塌了大半,权叔本想让人重新修葺,但战火纷飞,哪里找那么多的工匠呢?于是唐十一吩咐他们回家去收拾了重要的东西,就另买了一处房子住下。而对于周传希等人,他本想分发一些抚恤金,解散了他们让他们回乡下去,但他们异口同声要留下跟着唐十一。 本来唐十一不让他们跟着他当汉奸,但白文韬说,你不养他们,让他们怎么活?再说,你要帮日本人赚钱,也总得有手下才能办事。唐十一犹豫了一阵,只好答应了。 收到田中隆夫的邀请是广州沦陷后的第七天,地点还是在爱群饭店,只是从前唐十一是做东的,如今却是做客,田中隆夫似乎是有意让唐十一知道彼一时此一时。 唐十一看着那张请柬,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要不要我陪你去?”白文韬凑过头来问。 “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陪我去?”唐十一白了他一眼,“都十点了,你不用去警察局了?” “要去,梁局长说了,我们还是照样工作,但是不许对日本军队有任何违抗。”白文韬叹口气,“要不,让周传希陪你去?” “带了人反而不方便说话,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唐十一说,“就算我去了回不来,也只死我一个而已。” “你又来了……”白文韬伸出手臂去抱了抱他,“我知道你时时可死,但可不可以为了我步步求生?” “……你这话是哪出戏的?”唐十一皱眉问,“我对不上。” “哎,我跟你说真心话呢,你当我唱戏!”白文韬刚要发作,一拉开唐十一,就看见他满目笑意了。 “只有不怕死,才能做到更多的事。”唐十一点点头,“我答应你,我时时可死,但也会步步求生。” 爱群酒店经过轰炸以后,顶层那些引以为傲的玻璃大幕墙全都报了废,现在也仅仅来得及把底下的几层换上新玻璃,装潢最豪华的顶层饭厅全都乌灯黑火,任那暮秋江风呼呼地灌进去。 但对于田中隆夫而言,这并无所谓,他只是需要在这个地方,让唐十一知道时移世易,不要再固执己见而已。 田中隆夫还是一身笔挺的皇军制服,透过玻璃转门,大老远就看见了一辆轿车驶过来,唐十一从里头钻出来,是个穿着银灰色格子西装的年轻男人,个子只能算中等偏高一点,但身材颀长,就觉得他比实际的要高。田中隆夫从资料上看过唐十一的照片,也知道他是广州出名的花花公子,跟英国领事的女儿有过勾搭,甚至连自己的表嫂也曾经偷腥过,但实际看见真人时,还是觉得难怪他能吸引女人为他要生要死。 “唐老爷,久仰大名了。”田中隆夫走上前去跟他握手,唐十一当然也用力地回握了,表现得颇为热情,“听说府上被我们误炸了,我还担心你会受伤,现在看到你安然恙就好了。” “多谢田中大佐关心,钱财身外物,炸了就炸了,反正那地方我住了二十年,也厌了,换个新环境也好。”要论装糊涂,唐十一是一点儿也不会让人看出破绽的,他憨厚无耻地回答着,俨然一个只知道伸手要钱的二世祖。 “唐老爷一个人来?”田中隆夫看了看门外那辆汽车,里头除了司机并无他人。 “我是来求皇军给我生意做的,自然不能让别人知道内幕,来分一杯羹。”唐十一比田中隆夫先开口,对方脸上便升起了一种傲慢的优越,“外头人多口杂,我们还是进去再谈吧。” “好,唐老爷快人快语,我们进去再谈。” 两人一路寒暄着到饭桌边落座。田中隆夫早前听说唐十一对付皇军的手段,满以为会是个目中无人的傲慢人物,早就做好了先礼后兵的打算,但此时他见唐十一的态度十分亲善,还反过来求皇军的合作,也就不急于把话说死,等菜都上完了,才开口道,“唐老爷,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你的态度让我感觉到,你是有诚意想要跟皇军做朋友的。” 唐十一连连点头,“当然了,我是很有诚意跟皇军合作的。” “但你之前的所作所为,实在无法让人相信,你会真心诚意与我合作。”田中隆夫看着唐十一的眼睛,后者的眼神越发清澈见底,似无任何盘算,“唐老爷凭什么让我相信,这不是你的缓兵之计?” 听了这话,唐十一叹了口气,“大佐,‘缓兵之计’也得有兵才能缓啊。我的人马早就在你们的轰炸中死光死绝了,剩下那么一百来人跟着我求口饭吃,老实说,我自己都养不起了,还怎么养他们呢,正所谓人为财死,唐十一也是个俗人,不过是求财而已。” “如果是这样,那唐老爷就请你显示出你的诚意了。”田中隆夫眯起眼睛来,招招手让侍应生给他倒上红酒。 唐十一凝着眼神看了田中隆夫一会,笑了笑,“一个月内,三十间烟馆,五五分账。” “五五分账?”田中隆夫猛地把玻璃杯摔到了地上,几滴红酒溅到了唐十一脸上,“唐老爷,我觉得你完全没有合作的诚意!” “田中大佐,行内规矩五五分账已经很公平的,当然了,为表诚意我愿意三七分账。” “唐十一,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能搞鸦片生意,昨天,有一个叫陈思齐的人找过我,他说只要得到皇军的允许,他愿意跟皇军七三分账。”田中隆夫皱着眉头,似有所思地站了起来,走到了窗户边上。 唐十一端了两杯红酒过去,“大佐,你好像搞错了,我是要跟‘你’三七分账,可不是跟皇军三七分账。” “嗯?”田中隆夫一愣,“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只是,唐家搞鸦片生意这么久了,我有相熟的进货门路,知道烟民的习惯,知道怎么样引来更多生意,俗语说,做生不如做熟。”唐十一把一杯酒递到田中隆夫跟前,似笑非笑地说道,“只要大佐让我在搞鸦片的同时,把银号洋行、赌坊妓院、当铺钱贷全都给开回来,那赚到的钱我会照样给皇军分账,而那鸦片的账目……”他凑到田中隆夫耳边低声说,“我就只跟大佐你来分了。” 田中隆夫依然是皱着眉的,但他接过了唐十一的酒,“不是我不让你开,但你有能力开吗?全广州的商行,也能都听你的?” “大佐,这些事,就让我来烦心好了。两个月时间,你就知道我是否有这能力了。” 唐十一试探着举了下酒杯,田中隆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跟他碰了杯,唐十一笑了,一仰头,把红酒一饮而尽。 唐十一是被刘忠扶着上车的,他挨着座位就躺下去睡死了,刘忠代替主人向田中隆夫道谢,田中隆夫也醉了三分,只说不打紧,就也上了自己的车离开了。 刘忠驶出了一段路以后,唐十一就不做戏了,他慢慢爬了起来,跟刘忠说要到周传希的住所。 唐十一来到周传希家里,什么也没说就给他列了一份名单,全是还在广州的稍有头脸的生意人,“明天我在和平饭店请客,你帮我把他们全都请过来。” “如果他们不肯?”周传希自然知道应付之道,他只是在请求一个允许。 “只要不伤人命就好了。”唐十一点头应允。 于是第二天中午,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名单上的人都来到了和平饭店,各怀心思地等着唐十一。唐十一这个主人家,因为不想把话重复说几次,于是特意等人到齐了才出现,他一踏入大厅,几十双眼睛就齐刷刷地向他看了过来。 唐十一慢慢走到了众人中间,才面带笑容地向大家说道,“各位不必拘谨,我们边吃边聊事情,只管当自己人吃饭……” “呸!谁跟你这个汉奸自己人!”果然就有人破口大骂了起来,那是做洋货生意的钱老板,“唐十一!我看错你了!” “就是!当日你答应过蒋家奶奶什么事!”另一个人也跟着拍案而起,是一家银号的陈老板,“你说过你一定不会做汉奸!可现在呢!你不光自己做汉奸,还想拖我们一起垫背!” “你要当卖国贼自己去!我们不会听你的!” “我们不要当汉奸!不要跟你卖鸦片!” “早该听蒋奶奶的话!剥了你的牙!” “滚出去!汉奸走狗卖国贼!” 当下,在场的人都激动地叫嚷了起来,他们知道唐十一的军队已经灭了,又被日本人威胁着,自然就不怕他了,大有一拥而上把唐十一给撕开来的架势。 “呯”地一下枪响,众人脸色一白,只见那带头叫嚷的钱老板额上开了花,红红白白的血水脑浆喷了他身后的人一脸,那人尖叫着把倒下来的钱老板推开,就要往门外跑,但到了门口就被周传希两下放倒,摔晕在了地上。 唐十一快步往前冲去,一手掐住陈老板的脖子把他的头摁在桌子上,枪口就已经贴在了他太阳穴上。 一连串的变故似乎只在几秒间发生,但也足够让众人反应过来惊慌大叫了,他们想要夺路逃生,但各条道路都被封死了,唐十一也不叫人拿住他们,就任由他们在大厅里到处乱跑乱叫,最终发现无路可逃,只能颤抖着等唐十一发话。 “事到如今我也不跟你们打哑谜了,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不光是我,你们每一个都一样!”唐十一摁住陈老板的头,对所有人说道,“你们要做烈士我不会拦着,但是你想想自己家里的男女老少!你们不是钱老板,他无儿无女,老婆也五十多了一只脚都岔进棺材了,你们呢!”唐十一拿枪抵了一下陈老板的额角,“陈老板,你女儿今年好像才十六岁对吧?你应该听过日军进城以后怎么对待妇女的吧?你要是答应合作,就不会有皇军跑进你家里什么都不说就强暴你女儿抢夺你家财,你说,你是要答应呢,还是拒绝?” “唐十一!你这畜生!”陈老板使劲挣扎,却是被唐十一掐得透不过气,“有种……你就……杀了我!!!” “我不是来杀你们的,我就是想救你们!”唐十一松了手,揪住陈老板的衣领把他揪到跟前,枪口都抵在他鼻尖上了,“我现在还会跟你们说这么多,要是田中隆夫就不会了,在你们说完第一句以后,就已经像钱老板那样了!”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能反驳唐十一的话。 “有头发谁愿意当癞痢?”唐十一放开陈老板,他马上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对面那一群人中去,脚抖得连站都站不稳,只能让别人扶着,“你看,你被我这个中国人拿枪指着都吓成这样,如果是日本人拿枪指着你呢?” 唐十一说着收起了枪朝他们走过,但他每走一步,他们就往后退一步,最后,一大群人都退到门边,却又有周传希等人举枪守着门。 不得生着,无路可逃。 那一日,唐十一见到了一大群男人各种不同的哭相,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放声嚎啕,也有人低垂着头默默掉泪。 唐十一再没有说别的话,他挥挥手,周传希就让开了门,护送唐十一离开了。 十八 广州在遭受轰炸时有不少人趁火打劫,轰炸停止后,警察局的第一要务反而是先去解决这些贼匪。这天,白文韬刚刚回到警局,就发现大家都在枪支库领装备,原来刚刚收到了线报,一伙打着抗日旗号到处抢掠的贼匪正在茶山附近出没,白文韬点头,也穿上避弹衣配枪出发。 “李国强呢?”白文韬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他?从轰炸以后就没见到过他了。”大鹏叹口气,“说不定已经……” “唉,别乱说!”细荣打断他的话,虽然平常李国强总欺负他们,但生死大事,总不能随便挂在口上的,“可能他是看不惯文韬顶了他的位置,所以受不了辞职而已。” 白文韬整理好装备,“算了,希望他没事吧。我们走!” 一九三八年的茶山,位置仍然属于广州与番禺的交界,与四周的嵩山、黑山、象岗山、凤凰山连成一片广袤深幽的山林,如果没有线报确定位置,要想在其中找到贼匪窝藏点简直是痴人说梦。白文韬他们接到的线报还是挺可靠的,入山不久,就看见了树丛掩映里有一间临时搭建的砖头房子。 白文韬几个跳步攀上一棵大树,确认了一下屋里的人数,就向手足打手势,众人按照吩咐分散在屋子的四周,一声令下,四边人马同时突入,一阵枪声以后,就把贼人堵死在屋里了。 谁知道一个贼人突然像不要命一般就冲了出来,中了好几枪还使劲乱射子弹,白文韬从树上跳下来扑倒了他,一翻身把自己藏在他身后,挡了几颗从屋里射出来的子弹,白文韬听见一下子弹用尽的卡壳声,便推开了那死尸,扬手叫人往屋门围了过来。 “李国强?!”待白文韬看清了在屋里对他开枪的人是李国强时,他惊讶地叫了起来,“你疯了你!有警察不做做贼?!” “我高兴做贼就做贼!白文韬你个死杂种没资格管我!”李国强一边叫嚷一边让身边的人开枪,但他们见胜负已分,都垂下了手,“开枪啊!你们作反啊!我叫你们开枪!” “把他们押回去!”白文韬不想跟他争辩,只叫手足做事。 “白文韬!你别以为攀上了唐十一就了不起!唐十一那死打靶鬼!汉奸!你们早晚一起死!还要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 “打不够是吧这么好中气!”细荣往李国强肚子打了一拳。 “算了算了,把他们带回去吧。”白文韬拉住细荣不让他打人,往后的审问手续也同样地进行。这群人都是些地痞流氓,被李国强怂恿“乱世才是发财的好机会”就想发一发国难财。除了李国强一直对自己骂骂咧咧,也不算特别辛苦。 但熬到下班的时候,白文韬却是拖着脚步回去的。升职以后白文韬住到了集体宿舍上一层,单独住一个居室,所以大伙都在二楼跟他挥手作别,然后只剩他一个慢慢走上三楼。楼道的电灯在轰炸中坏掉了,还没有时间修理,路灯也是闪闪灭灭的,白文韬长长地叹了口气,挨在转角处的窗口上抽了根烟。 其实他一点都不在乎李国强说他攀高枝,靠唐十一上位,但是,他说得对,唐十一这个汉奸是当定了的,他昨天就跟日本人说了要合作,今天又去说服其他老板服从皇军重新开市,不管将来战果是怎样,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白文韬在想,他一定不能让唐十一最后落得个“死打靶鬼”的下场的。 把烟头摁灭了,白文韬双手揉了揉头发,继续爬了那半截楼梯,正要拿钥匙开门,却发现门没有锁,一转把手就开了。他皱了皱眉,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仔细打量着黑乎乎的屋内。 “是我,不用担心。” 黑暗里头传来唐十一的声音,白文韬松了口气,走进来开了灯,“怎么不开灯呢?” “没必要开就不开。”唐十一垂首坐在椅子上,一身宝蓝色西装时髦依旧,只是上面似乎有些血迹。 白文韬快步走到他跟前,“你没事吧?” “没事,不是我的血。”唐十一抬起头对白文韬无力地笑了笑,“我今天杀人了。” “……十一爷杀人,那人就有非杀不可的理由。”白文韬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揉着他的手臂说,“赏面告诉我理由不?” “我答应了日本人,两个月内,让百业复兴,鸦片成行。”唐十一用很冷静的语气,很理智地解释道,“鸦片我可以搞定,但其他的生意行业不能只靠我一个,所以我今天请了那些老板吃饭,想要劝服他们,但他们都不肯跟日本人合作,还想跟我算账。我没办法,只能杀鸡儆猴。” “嗯。”白文韬一边听,给他揉手臂的力度加重了些,也越来越慢,最后就按在他肩上不动了——唐十一在微微地发抖。 “我杀了钱老板,他已经六十多岁了,没有妻女,生意也不算做得特别大,他老婆虽然才五十多,但也生病很久了应该过不了几年了,”唐十一竭力维持着冷静理智的语气,但这些话出口时已经抖成了满地的碎片,他低下头,用力捉住白文韬的手,想让自己不发抖,“所以,所以他是最适合的选择,我枪法也不错的,我一枪打死他,他没有很痛苦……” “你做的事情不是对的。”白文韬却打断了他的话,他托起唐十一的头,看着他的眼睛说,“就算是这样,你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是对的。” “……我就知道不该来找白先生你求安慰的。”唐十一笑,笑着笑着却掉下了眼泪来,他一边笑一边哭,肩膀抽动得一颠一颠的,“你说的对,无论找多少听起来正确的理由,我做的事情都不是对的,根本就不是,就不是可以杀人的理由……” 白文韬把他揽进怀里,“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如果有两条铁轨,一边绑着十个人,一边绑着一个人,一辆火车朝绑着十个人的那边跑,而你可以拉一下手柄,让火车改为冲向绑着一个人的那边,那你会不会拉?如果你不拉,那十个人死了也跟你无关,又不是你让火车冲过去的;但如果你拉了,就算那十个人得救了,那一个人的死却要你负责。这样的情况下,你会不会拉那手柄?别人我不知道,但是我会跟你一样,选择救更多的人。” 唐十一还是哭,但他也笑,他伸手攀上他的背,抽了一下鼻子说,“十郎,你不会让我一个人担这罪名的是吧?” “十一爷,你又有何吩咐啊?”白文韬看他会说笑了,知道他熬过去了。 “帮我走一趟大连。”唐十一坐直了身子,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脸才继续说道,“除了我,有个叫陈思齐的人也想帮日本人搞鸦片,我查过,他主要从东南亚拿的鸦片烟膏,经水路过来成本很低,只有大连土能跟他比。” “大连到广州,都贯穿整个中国了!”白文韬皱起眉头来,“山长水远,你运了鸦片过来,他早就霸占了广州的鸦片生意了。” “我会从黑市先进一些货,然后派红丸(掺杂其他药物的鸦片丸子),开一些便宜的烟格,那些烟鬼都是穷人,陈思齐搞那高档的,他们反而不敢去。但是也撑不了多久,所以,一个月之内,你一定要回来。”唐十一突然扑过去搂住了白文韬的肩,一字一顿地说,“你一定要回来!” 白文韬抚着他的背,笑道,“遵命!” 白文韬出发去大连之前,连夜跑去找周传希,告诉他这段日子一定要紧跟着唐十一,陈思齐是外国华侨,在黑道上有些势力,千万不能让唐十一给暗杀了。周传希拍胸口保证如果唐十一少一根头发,他就自刎谢罪。白文韬才放心出发了。 白文韬一路的风险自不必提,唐十一跟白文韬天各一方,除了同样担惊受怕着,还要被时不时冒出来的爱国分子扔鸡蛋砸砖头,还有人试图伤害他,只是都被周传希给拦下来了。只要不惊动日军,唐十一一般都忍了就算了,他还要“帮忙”广州的商铺重新开业,不想节外生枝。 一个月后,广州的主要街道上的商店基本上都重新营业了,小街小道上也有小贩摆摊,而日本人最关心的鸦片生意,唐十一捉那些烟鬼的心思捉得准,又舍得以本伤人,半个月内收获颇丰,田中隆夫非常高兴,就打发了那个叫陈思齐的,叫他不要来捣乱“市场秩序”,陈思齐只能咬咬牙,跑到香港去搞鸦片生意了。 在一个月零十日以后,白文韬也终于回来了。唐十一收到电话就立刻赶到天字码头去,那时候白文韬已经指挥着工人把鸦片搬上岸,有十来个人在拿着枪警惕四周,唐十一认出那是恶虎他们。 “白文韬!” 唐十一一下车就跑了过去,直跑到他跟前才一下急刹停下来,他捉住白文韬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把他转了个圈,白文韬笑道,“行啦行啦,没缺胳膊少腿,完完整整的!” “那就好。”唐十一也不问他为什么延迟了十天,他盯着白文韬的脸说,“回来就好。” “嗯。”白文韬点点头,“我回来了。”说罢,他又朝跟在后头的周传希打了个招呼,“周营长好!” “哈!”周传希没好气上前捶了他一拳。 大连到广州的道路被白文韬打通了以后,从大连到广州的鸦片运输就顺畅了,如之前所承诺的,唐十一跟日本人合作的鸦片烟馆“福元堂”,三十家分馆全部开业了。 开业当天,唐十一邀请了田中隆夫跟他一起在越秀总馆前剪彩,有几个报社跟一些安排好的观众来助兴,场面看起来还真像那么个慈善共荣的美好合作关系。白文韬带着一队人在现场守着,名义上是维持秩序,其实就是来保护唐十一的。 舞龙舞狮的师傅正跳得风生水起,突然那狮头往唐十一面前一送,口中吐出几片碎生菜,田中隆夫一惊,以为是什么闹事的,唐十一笑着解释这是广州的习俗,生菜寓意“生财”,不是什么晦气的事情,田中隆夫才放心坐回去看表演。 白文韬穿过人群,站到了唐十一旁边,弯下腰来跟他说表演时间比平常长了,唐十一正想说话,突然那狮子来了个摆尾,那舞狮尾的师傅往唐十一这边一跳,竟然跳了出来,一把匕首就往唐十一胸口刺了过来! 白文韬眼明手快,一把揪住那人的手臂把他摔了开去,周传希同时扑上打飞了他的匕首,按理说这犯人已经被制服了,但白文韬却像发疯了一样使劲揍了那人十几拳,直打得那人血流满面,牙齿都打落了好几颗,唐十一叫他住手他才停住了手。 “岂有此理!竟然敢来福元堂闹事!你当我堂堂一个督察是死的啊!把他拷上!带你回警察局再慢慢修理你!”白文韬又甩了那人两个巴掌,才把他丢给自己的手足,然后向田中隆夫做了个揖,“田中大佐,十一爷,让你们受惊了,真不好意思,这些人我会捉回去好好教训,一定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田中隆夫皱着眉头看了白文韬一会,才跟唐十一说到,“唐老爷,这人是来刺杀你的,你说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那当然是让警察捉起来了,我唐十一不会滥用私刑的。”唐十一扬扬手,“白警官你把他们带走吧。” “是!”白文韬回头叫手足把全部的舞龙舞狮队都捉了回去,说是要查有没有同党,结果当然是捉回去锁了几天就放出来了。 周传希不解地问白文韬干嘛把他们放了,白文韬回答道,“他们不是被人收买来杀唐十一的,只是觉得唐十一他是汉奸,就想替天行道,我跟他们说,有种你们去当游击队,去杀日本人,你杀了一个唐十一,还会有张十二李十三,只有日本人死光了才不会有汉奸,他们好像也不是那么冥顽不宁,应该会消停一会的。” “我看你下手那么狠,还以为你想打死他呢!”周传希领悟过来了,“原来你是想救他们。” “现在这种时势,何必为难自己人?”白文韬把沏好的普洱斟了一杯给周传希,“偷得浮生半日闲,咱们别说大事了,来,喝茶喝茶!” “我要是有你一半不在乎就好了。”周传希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从前我打仗,不管对方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上级下命令我就打,可是现在不是打仗,我打的都是平常人,而且很明显,他们是好人……” “你觉得唐十一是坏人?” “那也不是,但,就是说不上来。”周传希看了看白文韬,“说起来,你跟司令怎么突然好得那么要紧?虽然说他帮过你,但你也帮了他不少忙啊。” “做兄弟的,哪能计较谁帮谁比较多呢!”白文韬觉得还是别吓着周传希比较好。 “我可不干,亲兄弟都得明算账呢!你还欠我一颗子弹!” “哎呀呀,怎么翻旧账了!” 两人在茶楼里吃喝说笑,突然楼下来了一辆军车,刷拉拉下来几个皇军,把他们围了起来。 “白警官,周先生,”一个皇军生硬地说道,“大佐请你们到宪兵部一趟,请上车。” 白文韬跟周传希互看一眼,这口安乐茶饭,看来是吃不完了。 十九 日军军车载着白文韬跟周传希来到宪兵部门口,两人刚下车,就看见田中隆夫迎面走来,“白警官,周先生,幸会幸会。” “田中大佐,你客气了。”白文韬点头哈腰地跟田中隆夫说道,“有什么吩咐让人跟我们说一声就可以了,不用劳动你亲自来请啊。” “白警官,你的戏很假。”田中隆夫说着,转过头去看周传希,“周营长,久仰大名,可惜现在你连军队都没有了,没机会跟你在战场上正式较量了。” “要跟我较量,单人匹马也随时奉陪。”周传希眯了眯眼睛,被白文韬拉了一把才住了口。 田中隆夫无所谓地笑了笑,说了一句“跟我过来。”就转身大步往校场走去。 白文韬跟周传希都皱眉了,上校场代表什么他们心中明白,周传希拿手肘撞了白文韬一下,“你还记得你欠我一颗子弹不?” “得,待会还你。”白文韬耸耸肩,“只能打腿上啊,还得打个对穿,千万别卡骨头里,那得痛死我。” “我只怕他不只是要我们分胜负,还要我们定生死。”周传希在奉天的时候见识过不少日本皇军的做法,美曰其名“欣赏中国的格斗技”,其实就是逼迫战俘互相残杀,这样他们就不触犯国际战俘条例了。 “我们命硬,哪能这么容易死。”白文韬笑嘻嘻地回话时,两人已经到校场了。 “白警官,听说你是广州的神枪手,我们来比试一下如何?”田中隆夫让人拿了两把枪过来,二话不说就抄起一把,对着距离他们三十米远的靶子连开了五枪,白周两人没有心理准备就被那枪声轰了一阵,难受得皱起眉头来摁住耳朵。 一个小兵数了靶,报告道是四枪红心,一枪压着红心的线,田中隆夫得意地笑了笑,向白文韬做了个请的手势。白文韬拿起枪来掂了掂,“大佐,我们这是切磋呢,还是打赌?” “有区别吗?”田中隆夫皱眉道。 “如果是打赌的话,会更拼命一些。”白文韬笑道,“不知道田中大佐赌不赌得起?” “有什么赌不起的?”田中隆夫说,“如果你能打出五枪红心,我就给你一千块的军票,再加一把新式自动手枪。” “自动手枪就不必了,如果我能打出五枪红心,请大佐答应我一件事就好了。” “什么事?” “不要让中国人打中国人。”白文韬朝周传希偷笑一下。 “好,我答应你,如果你打出五枪红心,游击队以后都不用你们捉。”田中隆夫的笑容变得阴沉了起来,“但如果你打不出,就请白警官以后多替皇军费心了。” “哪里的话,能够跟皇军友好合作,白文韬求之不得。”白文韬把枪抛上手,拉下保险,对上了枪靶。 不知道是自己心理作用还是别的,白文韬觉得那靶子好像比刚才远了一点,他低头把眼睛四周的汗擦到衣服上,定神看了看,突然,他朝旁边的靶子开枪。那靶子距离他们的位置起码有五十米,白文韬连发五枪都不带歇的,打完了以后,他转过头来对一脸铁青的田中隆夫笑道,“我们没说过是打哪个靶对吧?” “去数靶!” 田中隆夫对手下喝道,那小兵急忙跑过去又跑回来,“大佐,红心不见了。” “什么?!”田中隆夫大惊,扇了那小兵一耳光,“什么叫红心不见了!你瞎了!” 小兵哭丧着脸连连鞠躬,“大佐,那红心真的不见了。” “胡说八道!” “大佐,”白文韬劝道,“我们过去看看就知道了,何必为难这些小的?” “好,我们过去看。”田中隆夫咬咬牙,跟他们一起走过去查看。 只见那五厘米厚的木靶子中间穿了一个洞,不多不少就是一个子弹左右的形状,田中隆夫皱着眉头疑惑不解的时候,周传希眼尖,拨开了木靶子后头的一丛杂草,对他们喊道,“在这里呢!” 田中隆夫跟白文韬走过去,低头一看,只见五颗子弹一颗垒着一颗地挤压成了一串的铁疙瘩,最开头那颗子弹尖儿上顶着一小块红色的木屑,而前头是一些碎了开来的木片。原来白文韬那五枪都打在了红心的同一个位置上,冲击力太大,把靶心都给打飞了。 白文韬挠了挠耳边的头发,但也无法掩饰自己得意的神情,田中隆夫拍了几下手,“白警官果然名不虚传,我们日本人愿赌服输,从今天起警察厅不用再负责捉游击队的事情,一千块的军票待会也会送到府上。” “谢谢田中大佐!” “周营长,”田中隆夫转向周传希,“今天我状态不佳,哪天有机会了,我也想领教一下广州散打王。” “大佐,我虽然不是什么营长了,但我还是唐老爷的人,除非主子下命令,要不我不会跟你打的。”周传希这回不用白文韬拉了,他拱了拱手,拒绝了这番挑衅。 田中隆夫扯着嘴角笑了笑,“好,果然是军人作风,来人,送两位回去。” 白文韬听到这句话时心里才真的松了一口气,他也学周传希那样那手肘撞了他一下,“我们去把那顿茶喝完吧。” “好,你结账。” 唐十一刚在商会开完会,就听说白文韬跟周传希被人捉了回宪兵部,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正考虑怎么把人救出来,就接到方晓芬的电话,告诉他两人都平安回去了,田中隆夫只是叫白文韬来斗枪,以及因为旧怨而奚落一下周传希而已。唐十一才知道这是一场虚惊,但也抵不住心里头的牵挂,知道白文韬跟周传希在聚缘楼喝茶以后,他就赶过去了。 唐十一前脚踏进聚缘楼,白文韬周传希就齐刷刷地给他敬了个军礼,“唐司令好!” 唐十一哭笑不得,“你们还闹!吓死我了!” “哎呀,十一爷还有怕的东西!真难得!”白文韬笑了,三人走到雅座上,唐十一自然地往白文韬身边坐下,“你要吃什么?” “不用了,我来看看你们有没有多个子弹窟窿而已。”唐十一朝白文韬翻个白眼,转头问周传希,“他惹事生非,你也搀和?” “这回可真不关我们的事啊司令!”周传希大喊冤枉,“是那个田中隆夫无缘无故来请我们的,我们不能不去。” “其实也不是无缘无故的。”白文韬给唐十一倒了杯茶,“他肯定是看出来福元堂开业那天我是故意打的人,所以特意来为难我的,难为周营跟我一起挨他的冷嘲热讽了。” “你为了让警察厅不用捉游击队,不用中国人打中国人,都舍了面子去跟他点头哈腰了,我受两句奚落有什么关系。”周传希大大咧咧地哈哈笑了两声,夹了一个南瓜饼给白文韬,“我从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这人有火气,果然是这样。” “我哪有火气,我明明是很温文儒雅的人啊!”白文韬刚说完,唐十一就扑哧一下笑了,他就皱着眉头来看着他道,“我不是吗?” “你穿起西装来的确可以装一下公子哥儿的。”唐十一抿着嘴唇笑。 “就算穿得像烂仔我也能舞文弄墨啊!”白文韬反驳道,“你不是还讨过我的字,还裱在家里了?” “人家周营长说你有火气,是说你有胆识,你急着撇清干什么呢!”唐十一把话头扔给周传希,“周营长,你说是不是啊?” 周传希却处在一个发愣的状态,待唐十一问话他才木然地点头道,“司令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不公平!你们两个欺负我一个!”白文韬一边嚷嚷一边就收了唐十一的杯子,“不跟你喝茶了!” “多大人了你!还闹!”唐十一瞪他一眼,白文韬才笑嘻嘻地把杯子还他。 “司令,”周传希突然很认真地打断了他们的玩笑话,“我问个问题,你要是不想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两人听周传希那认真的语气,不由得正襟危坐了起来,唐十一甚至都想好了要是他现在说想要解甲归田他要怎么应对了,“嗯,周营长你说吧。” “白文韬是你姘头吗?” “噗!” 白文韬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一边呛得直咳嗽一边笑,而唐十一则低着头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了,周传希看他们那么大反应,以为自己问错了,“啊?不是吗?我看你们挺像那么回事啊。” “姘头,你营里都是你姘头!”白文韬越过桌子来打周传希的头,“我们可清白了!” “那你们不清白的时候记得告诉我啊!”周传希一边躲他的打,一边还不忘回嘴。 “我揍死你!”白文韬当下跳了过去跟周传希在地上“打”了起来,掌柜以为他们是真打架,连忙上前劝架“两位客人冷静点!”,就唐十一一个在一边看得拍大腿大笑不止,最后周传希跟白文韬也掐着对方的脖子笑了起来。 这场糊涂架打完了,三人好好地吃过饭,就各自回家了,白文韬本想跟唐十一多聚一会,但唐十一说他今天开会很累,想回家休息,于是他也不用他送了,挥挥手跟他道别就自己走了。 唐十一看他那么干脆地放弃了,也不多纠缠一会,不禁有点生气,加上刚才他对周传希的话采取那样模糊不清的态度,也让他有点不高兴。 他知道白文韬是维护他的声誉所以才隐瞒,但周传希是他的人,是可以信任的人,为什么也不能告诉他? 唐十一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会错意了。没错,白文韬说他会陪着他,但是这种“陪”到底是什么意义上的“陪”? 生死之交、患难知己;还是白发相携、执子之手? 白文韬是个性情中人,听戏听得入神了可以跟着戏里的主角一起哭一起笑,他入了那一场镜合钗圆的戏而答应和他生死相交,但那可能只是心灵上的相知相付,跟情爱情欲半点儿也不搭边。 可是,他始终是在自己身边的,这不就行了吗? 唐十一劝自己不要想太多,不就是一句玩笑话吗? 可他还是一想到白文韬反骂周传希的话就烦躁,他让刘忠掉头去了附近的药房买了些安眠药,才回家去,一进屋就吩咐权叔道,“这几天如果白文韬打电话找我,说我出去了或者睡了,我暂时不想见他。” 二十 1939年2月19日,日军占领广州后的第一个新年。 无论好歹,年都是要过的,就像给一个句子画上句号一样,且不论画完以后是不是还要继续写下一句,反正这一句完结了,好的就当回忆,不好的,还可以展望将来。 唐家的新年过得也不马虎,该有的做派一点儿也不节省,商会的老板们一堆堆地来拜年,也让人丁单薄的唐家显得热闹了些,大年初一的晚上,唐十一包下了百乐门来宴请整个广州的老板,自然,日本皇军里有头脸的人物也都在邀请之列。一时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好像广州还是那个广州,饭照开,舞照跳。 日军入据广州的时候田中隆夫搜刮来的钱财不过尔尔,但自从唐十一着手打理,到如今半年时间,上缴皇军的税收就涨了四成,田中隆夫自然高兴作这宴会的嘉宾,唐十一还特意安排了歌舞伎、三味线等等的日本特色表演,“虽然是在中国过年,也希望田中大佐能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新的一年还是大家互相关照,共同繁荣。” 田中隆夫对唐十一这番话非常受落,酒过了三巡又三巡以后,唐十一拍拍手,只见在台上表演的风骚舞娘们齐刷刷地退下了,却上来了二三十个身穿和服的小孩子,年龄在六七岁到十二三岁左右,他们拍好队以后,一个同样穿着和服的女子走到他们前面,朝观众鞠了个躬,就转过身,指挥起小孩子们唱歌。 那稚嫩的童音整齐而发音标准地唱出来的,却是日本的民谣《四季歌》。日本歌乐特有的哀凉凄切让本来酒酣耳热的场面冷静了下来,因为虚浮的热闹而生起的幸福假象也瞬间被无情地揭穿。 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连新年的时候大家要听的音乐都不再是熟悉的语言了,一切怎么还会一样呢? 大家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包括田中隆夫等日本人,但他们跟其他人黯然的原因却不一样。他们是真的思乡了,思念他们远在日本的大概也跟这些小孩一样年岁的孩子了。 一曲《四季歌》完了以后,女指挥转过头来,用日语说了一段“谢谢观赏,祝各位新年快乐”之类的贺词,就鞠了躬。田中隆夫沉默地伸出手,缓缓地鼓起掌来,其他日本军官也随之猛烈地鼓掌。 唐十一朝那女指挥做个手势,女指挥就带着那群小孩子跑下台去,他们每人手上都拿着一支花,分别送到那些军官手里,还用日语向他们说了新年快乐,又鞠躬了,才跑回后台去。 田中隆夫拿着那花,脸上难得地浮现出苦涩的神情来,他朝唐十一说,“唐老爷,我来中国差不多两年了,收过的礼物不胜其数,但你这份礼物,比他们的都让我开心。” “这些小孩子都是孤儿,我把他们收容在福元孤儿院里,教导他们日本文化,他们长大以后才能更好地为皇军服务。”唐十一让人给他斟了红酒,“不过我一个人的财力有限,孤儿院快满员了,再也不能收容更多的孤儿了。” “那些孤儿无父无母也很可怜的,”田中隆夫皱眉道,“难道不可以扩建孤儿院吗?” “大佐,我唐十一也不是圣人,养不起就是养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 “唉,那多可惜了,教导他们日本文化,认识我们大日本的忠孝仁义,这是多么的重要!”田中隆夫叹息道,“不过我也知道唐老爷的难处,唉,只能说时势就是这样,怨不得别人。” 唐十一附和了两句,才试探着说,“其实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可以继续传扬日本文化,也不会影响唐家上缴皇军的税款,大佐愿意听一听吗?” “哦,说来听听?” “现在这批小孩子已经学习了半年的日语,我打算把他们送到澳门或者香港去,让他们在那边继续学习,然后福元孤儿院就再收容一批新的孤儿,教导好他们,然后再送过去,这样做就能把日本文化广泛地传播开去,不只局限在广州了。”唐十一笑得眉眼弯弯地朝田中隆夫问道,“大佐,以后你带日本皇军的高层到香港或者澳门去玩,一下车就有人跟你说kon ni chi wa,足可以证明你是多么完整地‘收复’了这片土地,而不是单纯的占领,对不?” “好提议!”田中隆夫拿起酒杯来跟唐十一碰杯,“唐老爷果然是读书人,比我们这些军人会想多了!就这么办,我回去马上给你出入证,不过,只能让小孩子去,大人不能去。” “大佐放心,只有刚才那个穿和服的女孩子跟他们一起走,小孩子总要有个人照看着,到了那边她会继续教导他们日本文化。”唐十一跟田中隆夫达成共识,喝过一杯以后,又起哄让全场一起举杯庆祝,又回到那喜气洋洋的欢乐场面了。 宴会直到深夜两点才慢慢散去,唐十一亲自送了田中隆夫上车,又反复提醒他明天去拿出入证,才让他醉醺醺地坐着军车离开。 唐十一看着那车子离开,松了一口气,他捏了捏眉心,总算过了一关了。 “十一。”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唐十一转过身去,就看见白文韬慢慢向他走来,手臂上搭着一件毛呢大衣,手一扬,把唐十一裹了起来,“天气冷,多穿点衣服。” “在里头很热,没关系。”是唐十一叫警察厅来维持秩序的,当然就做好了要见到白文韬的心理准备,他掖了掖大衣穿好,“你们搞定了没有,我请你们手足一起吃个夜宵?” “不用了,你让他们赶紧回去睡觉好过。”白文韬摇摇头,“明天他们还有任务,有消息说明天有一批走私货要到岸,也不知道是什么,到时候有得忙呢。” “那你也回去休息吧,我送你回去。”唐十一说着就拽着白文韬上了车。 “哎,我……”白文韬本来还想跟唐十一说一会儿体己话,可被他拉了上车,前头还坐着刘忠呢,就只好挑那些不痒不痛的话来说了,“你忙乎了好几个月,辛苦吗?有没有犯胃痛?” “年关难过年年过,谁都是这么熬的,我还好,总没有那些穷人辛苦。”唐十一笑笑,“你知道不,我刚才已经说服了田中隆夫,他答应给我出入证,我可以把现在福元孤儿院的孩子全送去澳门或者香港了。” “全部?”福元孤儿院少说也有两三百个孤儿,唐十一居然能说服田中隆夫让他们全部出境?白文韬也不是第一次见识唐十一的计略,却还是不得不佩服,“十一爷,你真是让人不得不喊你一声爷呢!” “那是当然的。”唐十一笑了笑,可笑过以后两人竟是都没了言语,白文韬伸过手来,握住了唐十一的手。 唐十一垂下头,目光定在两人相握的手上,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忧悲戚,他就那么看着看着,然后用力地反握了过去。 白文韬偷笑一下,别过脸去看窗外,只有那交缠的手指在跟唐十一较劲地争斗着,你绞我来我捉你,最后皆大欢喜地成了十指紧扣的手势,唐十一才终于老实了,安安稳稳地让他握着,哪怕掌心都是潮热的湿度。 唐十一平日举手投足都是老爷做派,行事手段毒辣又圆滑,世故得很容易让人忘记他只有二十一岁,也只有跟白文韬相处的时候他才会在无意间流露出孩子气的举动,让自己放松一会。他握着白文韬的手,觉得今晚喝的酒全都跑到脑袋上了,醉得他发晕。 一会儿,车子就到南区警察宿舍楼下了。白文韬下了车,却扒着车门叫唐十一下来,“十一爷,你下来一下。” 唐十一皱眉道,“为什么?” “你下来,我有事跟你说。”白文韬钻进半个身子来拉唐十一下车,“你下来嘛,就一会儿!” 唐十一拗不过白文韬,只能下车了,一下车白文韬就拉着他跑到了宿舍楼的楼梯过道底下,黑乎乎的,连路灯的光都照不进来。 唐十一皱着眉头问,“你到底要说什……么……喂!” “嗯?”白文韬手臂一张就把唐十一抱了个严实,把头搁在他肩上懒洋洋地回了一声。 “站好说话。”唐十一推他一把,没推开。 “你还有跟我说话的打算吗?”白文韬一边说,一边慢慢地给唐十一扫背,“我知道你在躲着我,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躲我。你不说,我就不问,可是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怕被你拖累,我白文韬没什么怕的,最怕的就是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在受罪,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我经历过一次了,你不要让我经历第二次,好不好?” 唐十一越发觉得酒气上头,全都往眼睛冲了,眼眶酸涩得难受,腿脚也软得几乎要站不住了,他扣住白文韬的肩,才没让自己往地上坐下去,“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白文韬实诚地点头,“我喜欢你啊。” “像、像喜欢小桃那样喜欢我?”唐十一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提起小桃是多不合适,但也只有这个问法,能解决他郁结在心里的疑虑。 “不是。”白文韬也很实诚地摇头,“比喜欢小桃更多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喜欢我有什么奇怪的?”唐十一往他背上捶了一拳。 “哪里都奇怪。”白文韬笑了,捉住他手臂把他拉开来,“奇怪得让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了,却能无比清楚你。” “你清楚我什么了?”唐十一在心里苦笑,你连我为什么躲着你都不知道。 “我清楚你一点都不清楚我。”白文韬这话跟拗口令一样,酒气上头正晕乎的唐十一一时间绕不过来,只能愣着看他,可幸黑暗之中白文韬看不见他这个发傻的样子,“我不怕被人知道我喜欢你,我是怕你不想让人知道。” “……”原来他知道。 “等我们不清白了的时候,我就去告诉周传希。”白文韬笑道,“现在我们的确很清白嘛。” 唐十一几乎就想把腿给他绕上去打破这清白了,“不行……我明天一早要去拿出入证……中午要去孤儿院,晚上要去商会……后天,后天我……” “跟你开玩笑呢!”白文韬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脸,就拉着他走出来,送他上车了,“别担心,我总在你身边的。” “文韬!”车子关门前,唐十一叫住了白文韬,“我从来没有担心过你会不在我身边,从来没有。” “嗯,知道了。” 初一的新月不见一丝光亮,少了凄清的夜色,映入唐十一眼中的,只有橘黄色的路灯下的白文韬温暖的笑容。 翌日中午,唐十一拿着三百张出入证来到孤儿院,吩咐他们事不宜迟,就坐今晚的渡轮到澳门去,他对那个在晚会上当指挥的女孩赵玉莹吩咐道,“赵老师,这些孩子就拜托你了,要是我打电话过去确认人数少了一个的话,唐十一天涯海角都会把你捉回来。” “十一爷请你放心,说好了只送我一个出去,组织不会……” “我不认识什么组织!”唐十一打断赵玉莹的话,“你会日文,我刚好需要一个日文老师,所以我请你到孤儿院来教日文,就这样而已。” 赵玉莹点点头,“是,我不会再乱说话了。” 唐十一拿出一个厚厚的油纸包递给她,“这里是三百张出入证,我要三百个小孩安然无恙地到达澳门孤儿院,如果你敢私自把出入证给别人,我保证你会死得很惨。”说罢,他才从口袋了拿出另一张出入证,“这是你的。” “十一爷,你不用对我装出这种口吻的,我明白的。”赵玉莹收好了出入证,“我会教好那些小朋友,让他们知道,学日文不是因为我们怕日本人,而是要知己知彼,将来才能百战百胜。” “难得你一个女孩子也有这样的抱负,我自然是欣赏的。”唐十一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路小心。” “十一爷你也是,”赵玉莹看了看四周,靠在唐十一耳边悄悄说,“我收到了组织的电报,日军将会轰炸汕头跟重庆,以后你在那边的朋友也许帮不上你了,你要自己小心。” “嗯。”唐十一点点头,突然伸手把赵玉莹搂进了怀里,头一低,吻了她一下。 赵玉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一动不动地让唐十一亲吻。 一会,唐十一放开她,笑着拍拍她的脸,“你还挺聪明的,没有马上甩我一个耳光。” “日本人怎么会不搞清楚我的身份就放我出去呢?”赵玉莹笑笑,“十一爷的小情人,这个名头承蒙十一爷赏赐了。” “哈哈,小情人,我去找院长聊两句,你给我去冲杯茶来吧。” 二十一 唐十一既找到了名目把孤儿送去港澳,以后每个月上缴税收的时候,他都会向田中隆夫索要出入证。有真金白银送到手,送出去的那些孤儿又都会甜甜地用日文跟他撒娇,田中隆夫自然高兴,可他也奇怪,“唐老爷,你怎么总是能找到日文老师来教他们呢?广州竟然有这么多懂日文的人?” “那当然不是,有一些是我从佛山跟香山那边找过来的,要是以后再缺日文老师,我可能得从上海大连那些地方找了。”唐十一说,“其实我们也可以让日文老师教一些青年学生,他们学习能力比小孩子快,他们学会了,就去教小孩子们,大佐,你看,我们建一个日文学习馆怎么样?” “好是好,但我怕那些青年学生不会买你的帐。”田中隆夫露出个嘲笑一般的表情,“唐老爷,你还是别去招惹那些年轻人了,要不他们把你打死了,我们皇军就会失去一个重要的朋友了。” 言下之意是信不过那些青年学生了,唐十一也不坚持,只笑了笑,就告辞了。 其实田中隆夫说得对,唐十一如今出门,不带上十来个保镖都觉得自己随时会被人扔石头——他曾经杀过日本人也好,他是四大家族里唯一还留在广州的也好,他让广州的商业以最快速度恢复也好,他救了几百几千个孤儿也好,都改变不了他卖鸦片荼毒国人跟勾结日本人当汉奸的事实。 有时候路经黄花岗,他都会想将来自己是不是会被人塑个像跪在门口,每个人进公园之前都要向他吐一口口水呢? 然后他就会想起白文韬那个无聊打赌,“即使是被人吐口水,也是吐我的比较多吧?”笑着摇头离开。 自从跟白文韬解开了心结以后,唐十一又能开开心心地跟他看戏吃饭,聊天说笑了,有时候说到高兴处,也不管是在茶楼还是自己家,都会端起嗓子来扯上一段戏,白文韬还好,唐十一那清冽的嗓子一扯起来可就要惊飞四邻的客人了,于是关于两人的流言蜚语也慢慢传了开来,说唐十一玩女人玩腻了,开始学别人玩官儿,可惜广州沦陷了,哪还有像样的角儿待在广州呢,于是就不知道从哪里的草台班子里翻了白文韬的牌子,玩起了颠鸾倒凤的戏码。 周传希有事没事就来八卦“你们现在到底清白不清白啊?”,白文韬就一边把叉烧包塞他嘴巴里一边说“你跟我清白我就跟唐十一清白!” 白文韬跟唐十一依旧只是心灵上的互相支持,除了牵手拥抱,再没有别的逾矩行为,也不是故意抗拒,总之他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并没有刻意要跟唐十一增进什么关系,唐十一要顾虑的事情已经很多了,他不希望他再顾虑上他。 一九三九年三月,汕头日军大败;四月,日本天皇表弟等6人被八路军活捉。连番的失利让他们大发雷霆之余,也开始了疑神疑鬼,但他们的关卡哨岗设得极其谨慎,没有出入证的一概不能通行,即使有间谍,也无法往外通传消息才对。 田中隆夫在宪兵部坐了一个上午,紧皱着眉头思考昨天军事会议的内容:务必揪出广州城内的间谍,否则这个位置就要换其他人来坐了。 其实田中隆夫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唐十一,这几个月来,只有他每次借着让孤儿出境的时候让一个老师跟着离开,如果间谍要离开,只有他能办得到。 可是他又舍不得唐十一每个月给他上缴的五十万元,要是杀了唐十一,谁还能主持广州这个大局呢?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拿起了电话,“二阶堂中佐,去把唐十一捉回来。是,捉回来,以怀疑他是间谍的名义把他捉回来!” 二阶堂中佐带着一队宪兵冲进万汇公司的时候,唐十一正在听何会计埋帐。门被踹开一群人杀气腾腾地涌进来时,他还是头也不抬一下地继续问何会计的话,“江老板的数呢,不是说好月尾结的嘛,为什么只有这点数目?” “江、江老板开的是期票,下个月十号就能兑了,是、是花旗银行的,能信得过……”何会计被那些人吓得结结巴巴的,“十一爷,我是不是先回避一下比较好?” “回避什么?每月月头就要交税给皇军,你理的这些帐,都是给大日本皇军的数目,二阶堂中佐自然有权可以监督我们。”唐十一这才抬起头来对二阶堂笑了笑,“中佐,怎么今天这么有闲情逸致来万汇作客?” “把他捉起来!”二阶堂没兴致像他的上级一样装风度,“唐十一你背叛皇军,给敌人当间谍,我奉大佐命令捉你回去!” “放手!”唐十一喝退了上来拉扯他的宪兵,“中佐,小心你的用词,请我回去搞清楚事情没关系,我很乐意,但你要是动手动脚,吓到了我这正当商人,病个十天半月,那么的话,”唐十一把桌子上的账本抄了起来用力砸到二阶堂脚边,“这个月整个广州商会的税收就麻烦你去搞定了。” “唐十一!你别这么嚣张!”二阶堂瞪着眼睛,却是不敢对唐十一动手,要知道那笔税收里头有一成是他的。 “十一是个生意人,讲的只是有来有往,你敬我一分,我就还你一分。”唐十一掸了掸西装外套,站了起来,“大佐相请,我自然会去,用不着拉拉扯扯。” 二阶堂朝宪兵们扭了扭头,他们就让了开来,唐十一大步走了出去,上了军车。 万汇顿时陷入一片恐慌。 军车进入了军事区,可这次请唐十一去的地方不再是田中隆夫的办公室,而是阴沉灰暗的地下监牢。二阶堂把唐十一带到了其中一个房间,打开门,“你进去,大佐要亲自来审问你。” “最好不过。”大鬼容易处理,就怕小鬼难缠。唐十一也不介意,大大方方走进去,靠在墙壁上抽了根烟出来,“可以抽个烟不?” “随便你。” 二阶堂看唐十一气定神闲,怎么看都不觉得他会是间谍——如果日本战败,他这头号汉奸岂不是第一个被绑起来斩首示众的?因此田中隆夫下命令的时候他也反复确认了是“捉”,不是“请”。 但是皇军最近的各种失利也是事实,二阶堂想,大不了就杀了唐十一,另外找一个人去卖鸦片好了,有利益的事情不怕没有人做。 “大佐,唐十一在监牢里了。”二阶堂去跟田中隆夫汇报,一进房间,就看见几个人在摆弄一些窃听器材。 “嗯,待会我去审问他,你们就在旁边看,不要动手。”田中隆夫又吩咐了那些人几句,才跟二阶堂到地牢去见唐十一。 唐十一一见田中隆夫就皱起眉头表示不满,“田中大佐,有什么误会我们就好好讲清楚,用不着又拉又锁吧?” “唐十一,你老实交代,到底你送出去的那些日语老师是不是情报间谍!”田中隆夫却是毫不客气地叱喝道,“我们收到可靠的情报,有情报间谍混在这其中,直接导致我们军队最近的几次失利!” “什么情报间谍?情人就有!”唐十一也跟着大声了起来,“第一次送出去的那个小姑娘,你见过的,叫赵玉莹,我玩腻了就把她送走了,第二次送出去的那个黄老师,鸡皮鹤发的也能搞情报?你不如说在宪兵部扫地的阿姨是间谍啊?!第三次送出去的那个男人叫金荣,青靓白净的,仗着自己会念几个日文在那装文化人,整天缠着白文韬,我看他不顺眼就把他一并踹了!还有那些我就不讲了,反正大佐你一句话,你觉得这些人哪个背景是有可疑的?我马上把他捉回来,亲自送他去万人坑!” “你跟我斗大声是没用的!” 田中隆夫突然一军棍打到唐十一头上,唐十一断没想到他会动手,一个踉跄撞到了一面墙上,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咬着牙捂着伤口,压住心头的怒火继续开口道,“田中大佐,你今天不是来审问我,你根本就已经认定了我,既然如此你还说什么审问!直接把我送去万人坑一颗子弹解决我啊?!一边装民主审问,一边就想屈打成招,用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讲,就是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讲够了没!”田中隆夫往唐十一肚子上又是一拳,“我们日本人做事不用你们这些支那猪指手画脚!今天我能捉你到地牢,下次我就能捉你到集中营!” “我当然……知道……你可以这样做……”唐十一弯着腰扶着墙,深呼吸一口气硬是站直了身子才说话,“可是我告诉你,唐家做的生意绝对不只是鸦片。你看得见的是人们在抽的鸦片,但是鸦片从哪里来?运输鸦片的路线是哪个人搭通的?你试试让别人去走这条路,我保证他走不出十公里!” “唐十一,你不要以为广州就只有你一个捞家!” “不好意思,还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了呢!”唐十一哈哈大笑,“唐蒋郑罗,罗家老爷被你们皇军一棍打死了,郑家的银行被你们一把掏空了,蒋大少奶更厉害,为了不跟你们合伙把整个广州的鸦片都烧了!就只有我唐十一还在,就只有我唐十一还在为你们做事!我派红丸,卖鸦片,开妓寨,搞赌场,放贵利(高利贷),如果我一个人上街,走不了五步就被人砸石头砸死了!他们当面叫我十一爷背后叫我汉奸走狗卖国贼!出卖皇军?情报间谍?哈哈,你不如说我是抗日民族大英雄,让他们在黄花岗给我立个纪念碑啊!” “巴嘎耶鲁!”田中隆夫一脚把唐十一踹翻在地上,一把拔出手枪咔嚓一下上了膛,“我现在就杀了你!” “大佐!”二阶堂一惊,不由得走到田中隆夫耳边小声说,“这个月的数还没……” “闭嘴!让你在一边站着,你乱说什么!”田中隆夫瞪了他一样,把枪抵在唐十一太阳穴上,“说!到底还有哪些间谍躲在广州里!” “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给你听!”唐十一咬得后槽牙发紧。 “还嘴硬!”田中隆夫拿枪柄一把砸在唐十一嘴巴上,唐十一嘴角立马就破了,血从嘴角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我要随便推一个人当替死鬼很难吗?!可是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唐十一瞪着田中隆夫的眼睛,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了。 “畜生!”田中隆夫一把推开唐十一,砰砰两枪打在他身边的地板上。 唐十一拳头攥得死实,等着田中隆夫的下一步行动,然而田中隆夫却收起了枪,走过去朝唐十一伸出手,“唐老爷,得罪了,刚才你的表现,我相信你不是内奸。”突然,他举起枪来瞄准二阶堂胸口就开了三枪,“他才是!” 一直在一边想着那一成税收的二阶堂连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就已经倒在地上了。 “大佐?”唐十一咽了一口血水,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 “我一直都在怀疑他,直到刚才我故意做戏要打死你,他终于露出马脚了。”田中隆夫拍拍唐十一的肩膀,“他担心你死了就没人给他做幌子,所以要劝我不要杀你。如果不是心中有鬼,又怎么会担心你死或者不死呢?” 唐十一抿着唇不说话,田中隆夫带着他走出地牢,“唐老爷,不好意思了,这些皮外伤,我想你男子汉大丈夫,应该不会放在心上的。” “可以帮皇军找出内奸,还我自己一个清白,皮肉之苦算不了什么。”唐十一一边说一边掏出手帕来捂住额头的伤口。 “我已经叫了你家的司机刘忠在门外等你,回去好好休息,我待会叫人送些上好人参到你府上。”到了地面,田中隆夫就自己回办公室去了,“不送了,唐老爷。” “好,劳烦大佐了。”唐十一转过背来往大门外走,狠狠地骂了一句,“总有一天你得连本带利还给我!” “老爷!!!”刘忠远远看见唐十一挂了一身彩就慌了,连忙跑过去扶他,“你怎么了!日本人打你?!我马上送你到医院!” “不用!皮外伤上什么医院!”唐十一靠在刘忠身上钻进车子去,才露出了痛苦的神情,“回家去,叫张医生过来就好了。” “可是老爷……” “回家去!”唐十一喝道。 “好,好,我们回家,回家去。”刘忠知道唐十一执拗起来谁都劝不过,只能听他的话,赶紧开车回家去。 但刚离开军区大概十分钟,突然路旁冲出了一辆载满稻草的手推车,那稻草还是着火的,刘忠急打方向盘,躲过了火却是一头撞到了路边骑楼的柱子。唐十一被甩得头晕,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人拖到了车外,麻袋蒙头就是一顿乱棍。 唐十一在一片“打死汉奸!”“死卖国贼!”的叫骂声中死命蜷起了身体护着头,痛,但那打在身上的棍棒,怎么都比不上那一声声的叫骂,那是直直插到心头上的痛! 如果他真的就这么被打死了,是不是全广州的人都会欢呼喝彩,烧烟花放鞭炮来庆祝呢? 痛,好痛啊…… 也不知道到底被打了多少棍,唐十一才听见“砰砰砰”地一阵乱枪跟人们的尖声呼喊,有人怒喝道“你们这群暴民!乱民!有种去打日本人!去上战场啊!”,然后那套在他头上的麻袋掀了开去,唐十一眼睛都没睁开就往那人怀里扎了进去。 “没事了,没事了。”白文韬一抱下去只摸到了一手的血,只觉得心跳都停了一拍,他马上把唐十一抱了起来,“细荣!大鹏!把警车开过来!快点!” “文韬、文韬……”唐十一晕过去之前用力扒住他衣领说,“如果我死了,帮我、帮我看着广州……帮我看着广州……” “你傻呢!谁说你会死!子弹都没挨一颗就死了,你还是唐十一吗!”白文韬把外套脱下裹住他,“唐十一哪有那么容易死!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对,我是唐十一……我不会死, 我是唐十一,我不会死……”唐十一把头靠在白文韬胸膛上,慢慢失去了意识。 二十二 白文韬在医院的走廊上坐着,周传希走过来,递给他一根烟,他摇摇头拒绝了,“医院不准吸烟的。” “哦。”周传希把烟收起来,在他隔壁坐下,“对不起。” 白文韬皱着眉头转过头来,“干嘛跟我说对不起?” “我说过如果司令少一条头发我就自刎谢罪的,可是……” “哎,说什么呢!”白文韬捅他一手肘,“动不动就自刎,你当你楚霸王啊?” “我应该跟刘忠一起去接司令回来的。”周传希还是自责。 “你要说对不起,跟唐十一说,跟我说干嘛呢。” “还装,是不是当我外人?”周传希耸耸肩,“你别忘了,我比你大十几年,十五岁就投了军队,一直跟着那些军阀打啊打的,从北打到南,我还没见过玩男人的不成?就你们那腻歪的样子,不一起我才奇怪呢!” “周营,我就是不希望你以为我跟十一是你看过的那些关系。”白文韬道,“我跟十一是彼此爱慕,可我们真的很清白,最多就牵个手抱一下,没有那些肮肮脏脏的关系。” “跟自己喜欢的人上床哪里肮脏了?!”周传希抓了抓耳朵后的头发,“唐司令是个人物,你也是,你们要干嘛就干嘛,谁敢多嘴多舌我就把他牙齿砸碎!” “我该感谢你是吗?”白文韬哭笑不得,“待会十一醒了你别乱讲话!要不我先把你牙齿砸碎!” “两位,你们可以进去看唐老爷了。”这时,给唐十一检查完的医生走出来了,“唐老爷头部受到打击,有轻微的脑震荡,可能会出现头晕目眩,手脚不灵活的情况,是可以慢慢恢复,但他受的外伤颇为严重,左手骨折,肋骨也有不同程度的骨裂,请你们务必注意要让病人好好休养,才能尽快康复。” “好的,谢谢医生。”白文韬谢过医生就赶紧进房间去看唐十一。只见唐十一头上扎着纱布,左手打了石膏,透过病号衣服也能看见胸膛上缠着绷带,看见白文韬跟周传希,他也不起来,就躺在床上朝他们挥挥手,“怎么来探病都没带东西来?” 白文韬无奈地笑笑,“还说笑,刚才是谁要死要活地叫我看着广州的?” “周营还在呢,你这么削我面皮!”唐十一想笑,却咳了起来,白文韬轻轻顺着他胸膛,周传希去给他倒了热水过来,唐十一接了水喝了一口,“让你们两位大老爷服侍我,唐十一哪受得起啊。” “可不是嘛,所以你得快点好,别委屈了我们!”白文韬帮他放好杯子,才开始说正事,“十一,刘忠说你被日本人捉走了,出来的时候就受了伤,是怎么回事?” “他们怀疑我跟抗日人士有勾结,帮他们泄露消息,不过田中隆夫还是舍不得我的钱,他打了我一顿,随便捉个替死鬼,就算是捉了间谍了。”唐十一捏了捏眉心,“周营,你回去帮我看着万汇。” “是,司令,我会叫他们好好工作的。” “不,我就要他们不工作。”唐十一放下手来,眼里的戾气阴森得吓人,“打了我唐十一,还想从我手上拿钱?我这次就光明正大地躺在医院里什么都不做,他识趣就自动自觉把他们在东北搜刮来的人参鹿茸送来孝敬我,要不我就继续躺,爱什么时候出院就什么时候出院。” 周传希一愣,跟白文韬相视一眼,然后点头道,“好的,我去告诉他们装个样子,好应付萝卜头。司令,没别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嗯。”唐十一点头,周传希就退出去了,门关好以后,唐十一朝白文韬伸出右手来,“扶我起来。” “你就躺着吧。” “扶我起来嘛!”既无别人,唐十一就撒起娇来了。 “你坐起来干什么呢。”白文韬嘴上这么说,还是把他扶了起来,他坐到床头,让唐十一靠在他怀里坐着。 “你要训话,我当然要坐好来听了。”唐十一挨在白文韬身上,握住他的手,“我以为我真的会被人打死。” “你以后无论去哪,都要让周传希跟着。”白文韬想抱他,又怕弄到他的伤患,只好用力握住他的手了,“万汇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会提醒周营注意些什么的。” “嗯。” “你好好养病,不要动脑子了,伤神。” “好。” “晚点儿我让权叔给你带日常用品来,你有没有什么特别要带的东西?” “听你的就好。” “十一……” “嗯?” “没事了。”白文韬那句话憋到嘴边了可还是不好意思说,就别过脸去,扶着唐十一让他靠在床头坐好,“我给你削个苹果吃?” “文韬,你想说什么?”唐十一皱起眉头来,白文韬分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 白文韬深呼吸一口气,正了正身子面对着唐十一坐好。他很认真地看着唐十一,却是看了好一会都不说话,只是从耳根子开始往上泛红,红得唐十一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怎么了?” “就这么了!”说着,白文韬伸出手来摁到唐十一脖子上,扶着他的后脑勺往前一倾,亲了唐十一的嘴唇一下。 唐十一一愣,白文韬鼻尖对鼻尖地垂着眼睛小声说,“你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任何方式都不行。” 唐十一以为自己脑震荡得产生幻听了,好一会才确定白文韬真的在跟他说情话,从前他跟自己说喜欢啊陪你一辈子啊什么的都说得分外坦荡自然,君子得唐十一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这样子真正耳鬓厮磨的融融情话他还是第一次从白文韬口中听到,不由得“噗”地一下笑了出来。 白文韬被他一笑就更困窘了,他放开唐十一,抓耳挠腮地闹起别扭来,“你笑什么笑!我,我在跟你说情话呢!” “我知道,所以才笑啊!”唐十一还是止不住笑,笑得他都捂住肋骨喊痛了,“哎哟,好痛,好痛!” “痛你还笑!” 白文韬连忙过去扶他躺下,刚凑过身子,唐十一右手一勾就结结实实地回吻了他一下,分开来的时候,还用舌尖舔了一下他的唇角,“这样才叫接吻,你刚才那个不算。” “……知道你经验丰富了。”白文韬连跟他斗嘴都没力气了,“好好休息,门外有刘忠跟六个保镖在,有事就喊他们,我回去了。” “嗯。”唐十一放开白文韬,心满意足闭上眼睛睡觉。 白文韬自然知道唐十一之前都是过的什么声色风流的生活,只是他跟他相处的时候唐十一根本没有表现出来,刚才被他捉住吻了一下他才知道那其中的区别。白文韬给他掖好被子,突然觉得其实他并不是那么了解唐十一。 起码在黑暗的那一面,他从来不知道他在承受怎样的危机与压力。 唐十一被袭击,在医院静养了一个月,那一个月要说大乱倒也没有,只是私烟格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大凡家境还过得去的都偷偷摸摸地在家里架起了烟枪,几床席子几盏灯就能经营,又不用给皇军上税,价格自然更低,福元堂的生意大受打击,待月尾收税时,田中隆夫对着那笔烂帐大发雷霆,发完火了就直接跑到医院去,不顾医护人员的劝说就闯进了唐十一的病房,“唐老爷!” 正在跟白文韬玩儿你喂我我喂你的唐十一皱了皱眉,把白文韬喂到嘴边的橘子瓣一口吞了,才擦擦嘴端起笑脸来,“田中大佐,请恕我不能起来迎接你了,我肋骨还在痛呢,哎,快请坐吧。” “唐老爷,我也不想来打扰你养伤,但是你该管教一下你的手下,你一生病他们就不干活了!”田中隆夫也不坐,就站在距离唐十一病床几步远的地方,“这个月的税我就当你病得糊涂了所以没办法,如果下个月还是这样……” “大佐,不用你当我病得糊涂,我是真的病得糊涂了,医生说我脑袋受过打击,有脑震荡啊。”唐十一头上的纱布已经拆了,但那伤口还是清晰得很,他指指那道紫黑色的伤口,“商会那群人啊,就是欺软怕硬,大佐你只要凶他们两句,他们就什么都听你的了。” “我不是说商会,是说福元堂,这个月赚的钱还没有从前一半!” “福元堂不就是卖鸦片,只要有鸦片烟膏,谁都能卖啊,大佐,你说是吧?”唐十一眯起眼睛来笑笑。 “唐老爷,我之前在地牢里对你讲的话过火了,很对不起,但是我说过了,那是做戏,你不应该放在心上的。”田中隆夫明显感觉到唐十一的怨气,而他的确重手了,就卖他一个面子,想他找到了台阶下来就继续听话给他卖鸦片。 “大佐你误会了,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生我自己的气。好好的一个人,沦落到上街要被自己的同胞放火烧车,蒙麻袋往死里打,我真的觉得自己很没有用,或者我真的不能再帮你搞鸦片生意了。”唐十一叹口气,挨到床上揉着眉心,一副疲惫的样子。 “唐老爷,你只是受伤了所以累了,我相信你好了以后,会继续当皇军的朋友的。”田中隆夫黑着脸色搁下这句话,就把门甩得砰然作响,大步离开了。 一直旁观的白文韬这才继续喂唐十一吃橘子,“你真打算不卖鸦片了?” “哪能真的不卖,我唬他的。”唐十一一口一瓣,还故意吮一下白文韬的手指,“现在生意跌到剩下不到一半,我回去给他挣回来个八成,他就够满意了,那以后做账就可以方便多了。” “我还以为你真的被打怕了,原来算盘是这么打的。”白文韬又一次对唐十一佩服得五体投地,“既可以让日本人不敢再动你,又可以少给他们交钱,还能让鸦片少害点人,一箭三雕,十一爷果然厉害!” “我那么厉害,那你奖励我什么啊?”唐十一最近养病养得越发黏人,刚才还端着唐老爷的架势,这会儿又黏回去了,他抬起头来,含情带笑的眼睛直看得白文韬心痒。 “奖你再吃一个橘子。”白文韬说着就转身去剥另一个橘子。 “白文韬!”唐十一几乎岔了气,他就不信白文韬不知道他在跟他调情,认定白文韬是故意气他的。 “来咯~”白文韬转过身来,叼着一瓣橘子往他唇边靠。 唐十一搭着他的肩,得意洋洋地把那橘子连着白文韬的唇都含进了嘴巴里。 白文韬又跟唐十一腻歪了半天才去警察局,他一进门就把所有手足都叫了过来,“听着,今天开始,我们主要任务是扫私烟,就算是他自己吸的也不成,广州城里除了福元堂,别的地方都不能有鸦片!” 往日对白文韬的话都是说一不二的手足今天却面有难色,好一会,大鹏才开口问道: “文韬,这是谁下的命令?” “嗯?” “鸦片这种东西,一向都不是我们警察局搞的,你让我们扫私烟,插一脚下去,日本人误会我们想分一杯羹怎么办呢?” “我们去扫的是私烟,私烟不用给日本人上税的,我们扫了它,日本人多谢我们都来不及,怎么会找我们麻烦呢!” “那不用给日本人上税不是更好嘛,就算是抽鸦片当瘾君子,也不要便宜日本人啊!”大鹏说着,声音很小地嘀咕了一句:“你以为谁都想当汉奸吗……” “你说什么!”白文韬一把揪住大鹏的衣领,“你说什么!” “文韬!”旁人连忙分开他们,但大鹏心里不服气,他推了白文韬一把,粗着嗓子说道,“我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姘头唐十一一样想当汉奸!” “你!” 白文韬一步上前揪住大鹏就要打,细荣使劲拉住他,“文韬你别这样!大鹏不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大鹏推开细荣,也揪住了白文韬的衣领,“我一直当你是好兄弟,我当你是一个好警察!就算之前别人说你跟唐十一勾勾搭搭我都不信!但是上次,你让我们去救他,打的是我们自己中国人!唐十一跟日本人分赃不匀被人打关我们什么事!那些老百姓手无寸铁,他们打的是汉奸!你却让我们去驱赶他们!这是什么道理!现在你又让我们帮你姘头扫私烟,白文韬,你捂着良心问问自己,你过不过得去!” “我白文韬没做过任何对不住良心的事!”白文韬甩开大鹏,激动得满脸通红,目龇俱裂,“是,唐十一是汉奸,但他完全可以不做汉奸,像罗家郑家那样带着大把的钱去美国享受人生!广州的鸦片不就是换了那个叫陈思齐的华侨来搞嘛!可唐十一他留下来了!他当汉奸,但他起码送了一千多个孤儿去香港去澳门!他当汉奸,但他让广州从一个死城里头活过来了!换了你,你会不会留下来,你会不会这样做!!!” 大家从未见过白文韬发这么大的火,即使小桃含恨冤死的时候,他也只是伤心跟不忿,绝无此时那么愤怒而悲切的哀痛,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大鹏皱着眉头看着他,紧闭着嘴,似是不服气,却又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 “你们今天谁不想跟我一起当汉奸的,就把枪交出来辞职,要去搞生意也好,要跑路到别的地方也好,白文韬保证绝对不会难为你们。”白文韬深吸一口气,往桌子上一坐,一副死心了的样子,“但你们要知道,你们不做,换了别人来,情况可能会更糟糕。我不会走,因为我走了的话,警察局就要连游击队都捉了,那就真的折堕了。” 刚才还对白文韬颇有意见的手足都低下了头,大鹏上前两步,给他鞠了个躬,“文韬,对不起。” “我没死呢,鞠什么躬!”白文韬拍了一下他的头,“还有,唐十一不是我姘头,别乱讲话,要不哪天你被唐家的人捉起来打我可救不了你。” “哎哎哎,做兄弟哪有隔夜仇嘛!握握手就又好了嘛!” 大家围拢过来打圆场,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气氛。 三天内,白文韬带着他们去扫私烟格,缴了七十多斤鸦片,一百多支烟枪,瘾君子们叫苦连天,不得不拖着脚步跑回福元堂去抽贵价烟。田中隆夫自然收到了消息,这天,他请白文韬到宪兵部斗枪,打了三局,还是输了,“白警官,你这手枪法,别说广州,只怕在整个中国都是一等一的好!我实在是心服口服啊!” “你过奖了,田中大佐。”白文韬把枪放下,“我相信在你的祖国,应该有更多的用枪高手。” “那倒未必,我们日本人喜欢用武士刀,这样才能完全承载我们的武士道精神。”田中隆夫让人拿了两杯茶过来,“白警官,警察我见得多,像你一样有主见有能力的警察还是第一次见。” “大佐你今天称赞我称赞得有点夸张了吧?”白文韬可不敢轻易喝这杯不知道是敬酒还是罚酒。 “唐十一受伤了不能管理生意,你就帮他扫私烟,让那些烟鬼跑回去光顾福元堂,就这一样已经不夸张了。”田中隆夫稍带狎促地笑了笑,“找男人当姘头的有钱人我见过不少,找这么能干厉害的男人当姘头的,果然只有唐老爷才有这个本事,哈!” “这次扫私烟倒不是唐十一吩咐我做的。”白文韬却说,“是我自己的主意。” “嗯?”田中隆夫皱了皱眉,“那你扫回来的鸦片……” “还扣押在警察局里。” “白文韬,你想玩什么?”田中隆夫吃了一惊,“你想踢唐十一出局?” “我怎么舍得踢他出局呢。”白文韬笑笑,拿起枪来朝着一个靶子又发了一枪,自然是中的红心,“只是,不一定每件事都要骚扰到他的。” “白警官,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田中隆夫还是不解。 “以后私烟我来扫,鸦片航运我来打点,鸦片的税收我来收。”白文韬上前一步,他手里还拿着枪,田中隆夫却是一步不退,“大佐,不要再搞唐十一了。” 田中隆夫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他盯着白文韬好一会,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回答,“我就说唐老爷有本事,能把你搞成他男人。其实我这人很好相处,能给皇军出力,无论是谁我都欢迎。” “那我们就合作愉快了,田中大佐。” 二十三 白文韬瞒着唐十一扫掉了广州大部分的私烟,福元堂的生意重见起色,周传希还在想是不是不应该瞒着唐十一,白文韬说,难道你想唐十一被人打第二次?我跟你上街不怕被人打,他不一样。 周传希沉思了一阵,什么也没说,只搭上了他的肩膀,点了点头。 伤筋动骨一百天,但唐十一在医院躺了一个月以后觉得无聊了,所以就回家里躺了。这天,白文韬惯例来看他,陪他玩儿了一会就说有事忙要走了,唐十一也不问他干什么,笑了笑就让他走了。 这天是向田中隆夫交数的日子,白文韬昨天就做好了账目,准备今天下午拿到宪兵部。 可他来到万汇打开保险柜,却发现里头的军票都不见。 白文韬一愣,随即想到能开这保险柜的只有唐十一,顿时有点不知所措,而此时,唐十一的声音也从门口处传来了,“白警官,请问你到我办公室来找什么呢?” 白文韬转过身去,只见唐十一扶着墙壁慢慢走进来,在会客沙发上坐下,“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我没打算瞒你,只是不告诉你,等你自己发现而已。”白文韬也不解释,靠在办公桌边上回答道。 “你是在跟我玩文字游戏吗?”唐十一用力地呼吸着,肋骨处隐隐作痛。 “当然不是。”白文韬慢慢走过去,蹲在唐十一脚边抬头说道,“十郎只是怕下一次十一娘就叫不回俗世来了。” “……我没那么容易死。”这句话说得用力了些,唐十一皱着眉头捂住右边的肋骨。 “你看你这个样子,还逞强!” 白文韬扶他在沙发上躺下,把外套脱下来给他垫着头。唐十一乘机拽住他的手,“你值得吗?” 白文韬耸耸肩,“要不我将来怎么在你身边陪你呢?” “嗯?” “被人吐口水的石像。”白文韬捉住他的手,“我不做点事情,以后怎么有资格跪在你隔壁嘛!” 唐十一想笑,肋骨处却又扯得痛,最终落了个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奇怪表情,“你傻啊?” “我遇上你以后就没正常过。”白文韬笑了,拍拍他的脸,“你躺着,我叫车送你回去。” “你先去宪兵部吧。”唐十一从口袋里抽出一大把钥匙,“军票我藏到大保险柜里最底下的夹层里了。” “嗯。”白文韬拿钥匙就去开锁。 看着他的背影,唐十一苦笑了一下:如果你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人,还会陪着我吗? 其实这个问题困扰着唐十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积压到现在,唐十一实在无法忍受他跟白文韬之间有一丝一毫的欺骗了,于是他咬了咬牙,决定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地继续为自己犯傻。 白文韬把保险柜锁上以后就把钥匙还回给唐十一,“我很快就回来。” “你收着吧。”唐十一把钥匙推回他手里。 “你让我收着大钥匙?”白文韬连忙摇头,“再怎么熟悉我都不能拿这钥匙,我不是你万汇的人啊。” “那你来做我的人不就行了?”唐十一忽然提出了任性的要求。 “你想我辞掉警察厅的职务,到万汇工作?”白文韬摇头,“不行的,我扫私烟打乱匪在行,你让我管生意,我做不到的。” “你现在不是做得挺好的吗?”唐十一这次任性得有点过分,“还是说你不想做我的人?” “十一,你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背叛你的。”白文韬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发迹了会跟他分庭抗礼,“我在警察厅,不是能帮到你更多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唐十一强撑起身子坐起来,拉着白文韬的手说,“我是想让你知道,唐十一什么都可以给你,所以,所以你也一样地对我,好不好?” “我也一样什么都可以给你啊!”白文韬微微皱起眉头来,他这次真的完全猜不到唐十一的心思了。 唐十一深呼吸一口气,涨得整个胸腔都在发痛,“连你心里小桃的位置也可以给我吗?” 白文韬先是一愣,然后无奈地笑笑,“跟一个不在了的人比较有什么意思呢?” “小桃还在。”唐十一低下头,冰冷而清晰地说道。 “哈啊?”白文韬脸色刷白,“你说什么?” “我说,小桃没有死。”唐十一抬起头来,松开白文韬的手,神情恢复到了一贯的十一爷该有的冷静,“她没有死。” “你在说什么!!!”白文韬猛地站了起来,瞪大眼睛盯着唐十一,“发生什么事,到底发生事!” “刘淑芬的确要杀她,可不是因为怀疑她勾引傅易远,而是因为她撞见了我跟刘淑芬合谋毒杀傅易远。”唐十一迎着白文韬的视线,仍是那样冷漠地说道,“我让她打给你,制造她是在傅公馆遇害的证据。我没杀她,我毁了她的容貌,让人把她送回了乡下。” “那具尸体……” “那不是小桃,我陷害刘淑芬的。”唐十一凝视着白文韬的眼睛,“那你现在,还觉得值得吗?” “所以,所以你说什么你不让我指证刘淑芬是为了救我,你说你因为小桃所以希望我过得好,都是假话?!”白文韬牙关都在打震。 “是,我那时候只是觉得你能干,想要套住你帮我做事,可后来不是了,”唐十一竭力往前,拉住白文韬的手,“后来你帮我烧鸦片,你救我出蒋家的鸿门宴,你陪我唱戏,你说要陪我一辈子……我喜欢你,我是真心真意地喜欢你,这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假什么时候真!”白文韬用力甩开他的手,那些迷离旖旎的水晶灯光、悱恻缠绵的戏文唱念,原来都只是建立在虚伪的利用跟算计之上,他知道自己并不完全了解唐十一,可他不知道,原来他不了解他到这个程度!“我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你的,但是现在我不知道了,我不知道了!”说罢,他就掉转头来往门外走。 “文韬!”唐十一大声叫住了他,白文韬的脚步停了一下,“小桃在佛山南海荣桂村,化名叫陈小娟。” 白文韬猛地回了一下头,就“砰”地一下摔门而去。 哈,唐十一,我该谢谢你吗? 唐十一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了,才捂着肋骨作痛处躺到了沙发上,冷汗细细密密地爬满了他额头,他咬着牙,任由肉体的痛苦去中和心里的痛。 白文韬那日一走以后就失了踪,唐十一也没让人找他,鸦片的生意他自己接管回来,田中隆夫问起白文韬,唐十一就说不知道我跟他玩完了。 “玩完了?”田中隆夫却仿佛有点意外,“唐老爷,这么能干的男人你就算不玩了,留下做事也好啊。” “大佐喜欢的话就自己去找他,唐十一要就要全部,不要就一丝不留。”唐十一冷漠地说着,“这个月的数目齐了,我去商会开会了。” “唐老爷你别误会,我对你们支那人奇怪的爱好没有兴趣,只是可惜他一手好枪法。”田中隆夫送唐十一出去,“以后我要找人斗枪法,可能就要找上周传希了。” “大佐,周营他擅长的不是枪法,是格斗,你找他比枪恐怕会失望。”唐十一婉言拒绝,车子已经在门外等候,他谢了田中相送,就钻进车子里离开了。 广州的鸦片生意转眼便又回到了唐十一手中,对于那日袭击他的人他也不追究,只是出入的时候多带了一些保镖。但有明眼人看到他身边不见了白文韬,纷纷猜测他们玩完了,于是不少有心巴结的人又开始邀请他到各种声色犬马的场所去玩乐,送女人不行就送男人。那些或清秀俊丽或英俊硬朗的男人倒是把唐十一吓得直喷茶,连忙随手拉了个女人入怀说今晚就你了。 唐十一又再风花雪月地过起了往日的生活,周传希皱着眉头观察了好几个月终于忍不住问他跟白文韬怎么了。 那时唐十一正在公园里等一个小明星来赴约,他掸了掸肩上的洋紫荆花瓣,笑着回答道,“我没跟他怎样,他以后也不会跟我怎样。” “他都不见了好几个月了,我还以为是你叫他去做什么任务了呢。”周传希不解,“司令,白文韬不光是你朋友,也是我兄弟。” “你兄弟他不想跟我交朋友了,就这样。”唐十一看看怀表,时间尚早,他往一张休息椅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也坐吧,迟到是女儿家的专利。” “他不跟你交朋友也不至于要在广州失踪……”周传希心里一寒,该不会是唐十一因爱成恨把白文韬杀了吧? “瞧你那表情,我可没动他一分一毫。”唐十一叹口气,“反正他不要我了,至于他去找谁,以后怎么活,跟我都没有关系了。” 周传希心里的问号堆积如山,白文韬不要他?白文韬明明都为了他把毒枭的名头给揽到了自己身上去了,怎么会突然就不要他了呢? 但他也知道这种感情问题外人无法理解,尤其他这样一个带兵打仗了半辈子的粗人,更加想不通他们这些半吊子文人想的都是啥,于是他只能耸耸肩,“反正你是我司令,他是我兄弟,这个关系永远不会变。” “哈,周营,你比谭副官有趣多了。”唐十一笑得开怀了些,“谭副官他啊,无论我说什么他都面无表情,只会说‘是,司令’,‘遵命,司令’,有时候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神经障碍所以才会没有表情!” 没想到周传希却摇头了,“不,谭副官从前不是那样的。” “从前?”唐十一问,“在奉天的时候?” “更从前一些,在南京,那时候他已经是刘源祥的副官了,他有个相好,后来给刘源祥占了当姨太太,可她不愿意,想刺杀刘源祥。”周传希的语气颇为同情,“刘源祥把她制服了,押她到了营里,叫谭副官动手行刑。” “他真下得了手?”唐十一一愣,难怪他让他去杀刘源祥的时候他那么爽快地答应,全然不像多年手足了。 “我们是军人,我们只认命令,只认兵符。”周传希惨淡地笑道,“后来他才成了这个样子;再然后,兵符在你手上了,我们也只认你了,这就是我们军人的命。” “我现在不是司令,你也不是营长了,只是你赏面叫我一声司令,我才叫你一声周营的。”唐十一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世界上没有命这样东西的,只看你有没有本事去改变。” “司令……”周传希刚想说话,就被一声甜美的“十一爷!”给打断了。 “迟到这么久,待会罚你喝酒!”唐十一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笑容,走上去把打扮艳丽的女孩子揽进了怀里。 周传希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习惯了,还是觉得唐十一跟白文韬站在一起比较顺眼。 二十四 木棉花又一次开得如火如荼了,唐十一抬头看看满漫天飞舞的木棉絮,又看了看落了一地的木棉花。1940年的开春,广州城里的人口已经从一百多万人下降到了五十万人不到,无处可逃而留下的人也尽量不上街以免招惹日军,唐十一俯下身子,捡了一朵完好无缺的木棉花,心想与其是这样而保存的完好,还不如被碾成一坨坨的红糊糊。 “司令。”周传希快步走了过来,“你猜的没错,那边果然要派人过来接管广州政府了。” 周传希说的“那边”是指汪精卫降日政府,唐十一早就猜到日本人没心思去管中国人的日常事务,组织政府是早晚的事情,只是田中隆夫却一直没有跟他商量这政府组建起来后鸦片贩售事情归谁管,这未免可疑。 “叫刘忠开车子过来,我要去一趟宪兵部。” “司令,不等王小姐了吗?”周传希看看手表,那王小姐可真够大牌,迟到三十分钟了。 “我是有绅士风度,但也有底线。她要不来,就永远别出现好了。”唐十一把那木棉花用力扔到了湖水里,转身就离开了。 唐十一来到宪兵部的时候,田中隆夫的办公室里摆放着一块大黑板,上面画着一些组织结构图,看来是新政府的组织结构,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确定要来上任的市长刚刚给他作的汇报。唐十一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先把一盒雪茄给递了过去,“大佐,你最近很忙啊,连请你吃饭都请不到,只能送你一盒雪茄了,是贵成洋行刚刚从英国进的新货,你一定要试试了。” “唐老爷这么客气,我不收也不行了。”田中隆夫收了礼,面色也和蔼了,“唐老爷今天来找我什么事?” “听说新政府的各位领导快要上任了,十一想要搞个欢迎会,特意来请大佐作嘉宾,不知道大佐赏面不?”唐十一说着,敲了敲那块黑板。 “难得唐老爷那么支持政府跟皇军的合作,我当然赏面。”田中隆夫心想唐十一消息真是灵通,想等米已成炊再逼他接受也不行了。 “可是这一位,我该不该请呢?”唐十一点了点黑板上一个框框里写的汉字,那分明是“禁烟局”三个字,“大佐,开玩笑吧,我这边卖鸦片,你这边搞个禁烟局,分明耍我呢!” “唐老爷你误会了,这个禁烟局不是来管你的,相反,他是来帮你的。”田中隆夫得到上级命令,让他尽量不要搀和到政府的组建事情,让他们中国人自己搞定,所以也不会为了唐十一而干涉新政府的架构,便敷衍道,“禁烟局是禁止那些烟民在自己家里私自吸食鸦片,凡是要自己在家里抽的富贵人家都要向他们申请牌照,有根有据,那唐老爷扫私烟的时候也不怕扫错了,得罪你的顾客。” “领烟牌?大佐,最怕那些人领了牌以后,就不止是自己一个人抽了。”唐十一哪会不知道那些烟鬼的性格,到时他们领正牌照在家里摆开烟枪来的时候,肯定一边自己吸一边卖位置给其他烟鬼,帮补自己的毒资。 “详细的执行方案你们可以协商,我当个中间人,让你们坐下来好好谈。唐老爷你一心一意为我们皇军赚钱,我是不会给你添麻烦的。”田中隆夫敷衍着推卸责任,“汪宗伟市长明天就会带所有的官员一起到广州政府开会,宣布新政府成立,唐老爷赏面一起出席吗?” “汪宗伟市长?”没听过这名字,大概也是从那边空降来的人。唐十一想与其在这种正儿八经的场面硬碰,还不如摸着酒杯底慢慢讲话,毕竟吃人的嘴软,“我明天有事,恐怕去不了,不过打铁趁热,我晚上在爱群酒店给新政府的各位领导接风洗尘,大佐你一定要赏我这个面子。” “自然赏面。” 爱群酒店在遭遇空袭以后一年,终于恢复了过去富丽堂皇的样子,唐十一坐在那新开张的玻璃旋转餐厅里,一边看着侍应生打点一切,一边跟周传希说,“我还以为这旋转餐厅是会转的,原来就是所有的墙壁都用玻璃代替,这么个‘旋转’法,真是唬人得要紧。” “要说唬人,全广州哪个人比得上你啊司令?”周传希失笑,也同时用笑容来盖过了“还有白文韬”这半句。 “周营,我发现你最近越发会斗嘴了。”唐十一挑了挑眉毛看他,“难道这是跟女孩子锻炼出来的嘴皮子?” “哪有女孩子啊,就一只小辣椒。”周传希倒是承认得痛快。 “小辣椒?”唐十一不由得想起了两年前那在越秀公园里跟他呛声的女学生,“我也认识一只小辣椒,要不试试看谁的比较辣?” “哎,司令你这话说得好糟糕!”周传希明显误会了唐十一说的话,脸色都沉了,“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想得糟糕!”唐十一气结,罢了,反正在全广州人心里他唐十一就是这么个糟糕的人,“去看看那些领导到了没有吧。” “是,司令。” 周传希刚走出去两步,就被唐十一叫回来了,“不用了,到了。” “咦?”周传希一愣,随即顺着唐十一的视线方向看过去,透过那全景落地玻璃,只见十多辆汽车浩浩荡荡地在爱群酒店门口排起了车龙,从车上下来的人一色的高级西装,带头的两人一个是田中隆夫,另一个有些发胖的四十多岁男人一定就是那汪宗伟了。 “去接人吧。”唐十一也不知道是跟自己还是跟周传希说的,反正他低声说完这句话,就亲自走到楼梯口迎接那浩浩荡荡的二三十个领导了。 “汪市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唐老爷,”田中隆夫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当了个中间人介绍道,“唐老爷,这位是汪宗伟先生,新任的广州市长。” “汪市长,早上我有些急事要办,没能亲自给你上任道贺,你千万别见怪。”唐十一一边握住汪宗伟的手,一边就叫人送上了贺礼,“一点心意,请你笑纳。” “早有听闻十一爷好客热情,这真是太客气了。”汪宗伟看见唐十一的时候,有些惊讶他的年轻,“十一爷年少有为,让我这个老匹夫惭愧啊。” “我这种初生小牛犊能成什么气候,以后还要多多向汪伯伯学习。”唐十一一下就把汪宗伟认了做世伯,巴结的意图明显,但衬着他那真诚憨实的样子反而觉得他坦白,不像计谋深重的老狐狸。 “现在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我们这些老人家要让路了。”汪宗伟笑着拍了拍唐十一的手,算是认了这个世侄,“禁烟局这块以后还要世侄你多多支持。” “汪伯伯吩咐,十一自然遵命。”唐十一心想来了,该进主题了。 “你不用担心,主持禁烟局的跟你是熟人呢!文韬!”汪宗伟扭头朝后面那被堵在楼梯口处的人群喊了一声,那些人让出一条道路来,只见那大半年不见的白文韬一身浅蓝西装,头发蜡得整整齐齐的,器宇轩昂地走了上来,“我正式介绍一下,白文韬,禁烟局局长,唐十一,广州商会会长跟福元堂的董事长。” “汪老,我们是故人了,不用介绍。”白文韬笑笑,朝唐十一伸出手来,“十一,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唐十一深信自己现在还是一脸自然淡定的笑容,绝对不会让人看出他心里头的惊涛骇浪的,“我们入席吧,酒菜就准备好了。” “好好,大家上楼吧。”汪宗伟笑呵呵地招呼众人入席,似乎完全不知道唐十一跟白文韬的往事。 “田中大佐。”唐十一快步走到田中隆夫隔壁阴沉着脸问道,“你早知道那是白文韬对不对?” “你们两个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不管。”田中隆夫算是默认了,“反正我只要生意依旧顺顺利利,唐老爷,你明白的。” “……我明白。”唐十一咬咬牙,转头就继续笑意盈盈地去应酬那些人了。 席间仍是那样的和乐融融,只有白文韬知道,唐十一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有正眼看过他。 宴席惯例到了深夜一两点才散去,唐十一把客人送出去以后,对走在最后的白文韬说,“明天晚上有空叙旧吗,白局长?” “十一爷相请,没空都要去的。”白文韬拍了拍灰色的薄呢大衣,唐十一刹那之间恍惚以为他要给自己披上,像那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一样,但他只是把衣服穿好了,然后就跟他道别,“时间你定吧,打电话到禁烟局给我就好了。”说罢,就钻进车子离开了。 “少爷……”权叔见唐十一久久没有反应,不禁担心地喊了他一下。 “明天在新辉定个包厢,定好了帮我通知白局长。”唐十一转身,大步往自己的车子走。 翌日晚上八点,唐十一准时来到了新辉酒店,却不想白文韬却也同时来到,两人在门口就撞上了,于是寒暄着一些今天工作怎样的客套话,进了包厢。 待酒菜上了以后,唐十一就把服务生摒退了,亲自给白文韬斟上酒,“来,先喝一杯庆祝我们再见。” 白文韬笑道,“好。” 唐十一叫的依旧是红酒,白文韬喝完一杯,舔舔唇道,“我还是觉得白酒带劲。” “带劲了就不好谈事情了。”唐十一放下杯子,“小桃……现在好吗?” 白文韬没有生气的迹象,很平淡地回答道,“嗯,我找到她了,也安置好她了。” 唐十一顿了顿,轻轻地笑了一下,“嗯,我就不去拜访了,在这里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吧。”说着又举起了杯子。 白文韬双手插在口袋里,凝视着唐十一的眼睛,似乎要把他那层冷静平淡给看穿才甘休,但唐十一还是笑,笑得跟从前与他相对时一样灿烂,“怎么,这年代分个手,再见不能当朋友?” 白文韬终于把手拿出来,握住了酒杯,碰了唐十一的杯子一下,“承你贵言。” “嗯,趁热吃,这家厨子不错,试试吧。” 两人寥寥落落地吃过饭,间或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吃完一碗饭的时候,唐十一终于还是开口问道,“禁烟局发的私烟牌你打算怎么发?” 白文韬反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发?” “发得越多越好,但不能给那些本来就有几个钱的人发。”唐十一把自己的想法如实相告,“穷鬼得到私烟牌,最多也就从我这里进个一两斤货,拿回去自己开烟格规模也是极小,而且还得扣起他自己抽的,越多人有牌,落到各家手里的利润越小,分散零落不成气候。” “但如果是有钱人拿到私烟牌,他们就有可能越做越大,甚至几家联合,到时候他们就不听你的话了。”白文韬交叉双手,“唐十一的算盘还是打得一样的响。” “我打的算盘一点也不响,不能让别人听见,只能暗地里打。”唐十一看着白文韬,似乎是今晚第一次露出真实的情绪——稍带着不安又志在必得的坚决,“你意下如何?” “就按你说的办,但是,这样过几个月以后,田中一定找你麻烦。” 唐十一挑眉,“哦,为什么他会找我麻烦?” 白文韬了然一笑,“因为几个月以后,福元堂会由于私烟格越开越多而收入剧减,你说田中怎么可能不找你麻烦?”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应对?”唐十一慢慢靠在椅背上,不着声色地把手从桌子上移到交叠起来的膝盖上,微微捉住膝盖以免自己发抖。 “自然应该顺水推舟,直接让鸦片都归禁烟局管,福元堂结束营业,你专心管其他的商业行当,我来管散民鸦片,这样一来鸦片的生意规模看起来扩大了,实际上却是大大削弱了。”白文韬也往后靠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开了,“到时候我要请你给我一个熟门路的会计来做账,要不骗不了田中隆夫。” “没问题,我让何会计去帮你,他很熟悉我们的账目,而且口风很密,不用担心。” 唐十一答应了白文韬的要求后,两人竟一时无话,白文韬站了起来,给唐十一跟自己斟上酒,“那今晚最后一杯,祝我们,合作愉快。” 唐十一也站了起来,拿起酒杯来,自嘲笑道,“祝我们的汉奸生涯步步高升。” “简直是万人之上!”白文韬也大笑起来,两人用力碰杯,仰起头来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物,“嗯,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回去也要小心。” “不用担心,周营在外头等着。”唐十一朝他摇摇头示意没有问题,于是白文韬就拿了外套,就那么离开了。 唐十一也没有久留,他出得门来,周传希就一脸疑惑地问,“你们……就这样了?” “我早就说过就这样了。男人大丈夫拖拖拉拉干什么。”唐十一上了车,对刘忠说,“到平安戏院去。” “现在过去,最后一场戏应该也落幕了。”刘忠提醒道。 “没关系,我今晚在那里过了,周营麻烦你带些人马给我把这戏院围起来,谁都不让进,你们也一样。”唐十一说罢就闭上眼睛靠在了车窗上。 周传希跟刘忠面面相觑,分明知道唐十一在逞强,但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于是两人只能默不作声,按照他的吩咐做了。 平安戏院的人收了钱,乐得不用看夜,也不管唐十一待在里头要干什么就屁颠屁颠地去喝酒了。唐十一打了一盏昏黄的舞台灯,自己爬上了戏台,看着空荡荡的戏台发呆了一阵以后,鬼使神差地穿过了鬼门渡,走到了后台去。 驻扎戏班的行当还在,华美的戏服干干净净地挂在衣架上,胭脂水粉,油彩漆墨也都整整齐齐地在妆台上码着。唐十一走到了一个位置上坐下,把那花旦头面的脂粉晕了开来,仔仔细细地给自己化了个全妆,又拣了一套浅紫色的花旦行头穿上,连假发都熨帖妥当地戴好了,才认认真真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 艳丽古冶,顾盼含情,风华绝代,唐十一的娘绝对是把自己正印花旦的梦给生到了唐十一的脸上去了。 可是不对,怎么看都不对! 唐十一猛地抬起手来一把扯断了一边的垂髫,又用力抹花了脸上妆容,最后“啊”地一声把桌子上的东西都给扫到地上,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软地趴到了桌子上。 他突然就笑了,发出的声音闷在花式繁复的戏服里,似笑也似哭。他本以为自己是霍小玉,再怎么艰难困苦,最终也可得个镜合钗圆的结局,没料到原来自己只是卢家小姐,不过是仗了那权势,得了一场鸾凤和鸣的空想罢了。 当真是该镜合钗圆了,所以他这个仗势欺人的反派该退场了。 天色慢慢露出鱼肚白,周传希刚在车上眯了一会儿,就听见值班的手下恭恭敬敬地喊“十一爷早!”,他便迅速振作精神来,“司令早!” “辛苦你们了,待会我回家以后你们也回家去休息吧,我今天不出门了。”唐十一依旧是一身干净雅致,他抬头看看天,把怀表拿了出来,拆下上头那根纤细的银链子,扔到了沟渠里。 二十五 新政府名义上正式启动运作了,但一班官员事无大小均为皇军服务,相较从前不过是多了一群人夹在中间而已,该剥削的该压榨的还是一分不少,可是白文韬管辖的禁烟局抽取的“上牌费”却是让人有点摸不到头脑,有钱人的挖空心思给他送礼想谋个私烟牌,他死活紧扣着不发,但那些平常瘾君子但凡能给得起钱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话,他倒是挺爽快就发了。一个月下来,有商会的行家看出了猫腻,直跟唐十一叫板,说他勾结白文韬打压他们做私烟生意。 唐十一面对他们的责骂只轻轻一笑,“你们是不是误会了,那个私烟牌是为了方便烟民自己在家里抽鸦片,不是让大家做生意的。而他们抽的那些鸦片也还是从我福元堂买走的。各位老板,怎么你们也有鸦片烟瘾吗?如果大家觉得我理解错了,我们可以去禁烟局问问白局长的。” 明知道这就是句空话,但唐十一搬出来了官腔来,那些想要分一杯羹的商人们也只能咬牙切齿地继续打嘴仗,“谁不知道你跟白文韬那些勾勾搭搭的事情!问他有什么用!” “哦?那你打算如何呢,何老板?”唐十一言笑晏晏的神情慢慢敛了起来,他站了起来,盯着那叫嚷的何老板的眼睛,不急不慢地走到他跟前,微微弯下身子搭了搭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冷冷地问道,“要不你跟我走一遍宪兵部,找田中大佐讨论讨论?” 何老板额上都渗出了细汗,唐十一说完就摁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推,把他那微胖的身躯撞在椅背上,自己则转身走到了商会大厅中间去。 “我知道你们心里不服气,但又不敢发难,你们觉得我唐十一何德何能一个黄毛小子也敢对你们指手画脚。可是你们扪心自问,你们谁有人敢贯穿中国去走大连土?谁敢从广州湾开艘船过马六甲找马拉土?你们是正正经经的商人,你们就是请人走货,不过又是请些打手流氓,靠得住吗,不怕被他们黑吃黑吗?”唐十一撇撇嘴角笑道,“我混到今天就只靠三样东西,够狠,不贪,有兄弟。你们哪天找到能去走这线路的人尽管试试自己去运鸦片来广州卖,我唐十一祝你们一本万利。” 说罢,他把桌子上的一个茶杯“砰”地砸到了大厅正中,飞溅开来的茶水碎片让四座之人都往后缩了缩——倒不是怕那区区茶水,而是唐十一爆发的怒气。 “走了,各位不必相送。”唐十一砸过杯子就大步走出了会议厅,踢踢踏踏地走下楼去。 周传希觉得,他肯定是被何老板说的那句“你跟白文韬勾勾搭搭”给激怒了,“司令,你要是不想人家嘴碎,我可以……” “不用,就让他们继续误会,以后有用。”唐十一拿手帕擦了擦手,刘忠就开车过来了,“对了,周营,待会你提醒我,我从洋行得了一盒血燕,你帮我拿给白文韬,给小桃补身子。” “司令,文韬都回来广州三个月了,你干嘛不自己去他府上拜访呢?”周传希皱着眉头问道,“你老是让我跑腿也不是个事儿。” “我不就给你个借口找他喝酒嘛,你还不高兴了是吧?行,下次我让权叔送,不找你周大营长当跑腿。”唐十一上了车,就跟周传希开起玩笑来了,“你也好多点时间去找你的小辣椒小姐啊。” “得了,反正我从来没有说赢过你,司令让我干嘛我就干嘛呗。” 周传希完全投降,于是晚上,他只能拿着一盒血燕到白文韬家里拜访去了。 白文韬欣欣然接受了这赠礼,又留周传希喝酒,“反正他已经明说了让你过来喝酒,你就留下来喝两杯吧!” “我搞不懂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周传希环视一下白文韬的“家”,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卧室加一个客厅而已,谁能想到这是禁烟局局长的家? 而且,这个家也没有那位让唐十一讳莫如深的女主人。 “十一觉得自己欠了小桃,他跟我一起,就是抢了本来属于小桃的幸福,这道坎他跨不过去,谁都帮不了他。”白文韬把血燕跟之前唐十一送过来的东西一起放好,等过几天就一并送过去给小桃。 “那你呢?”周传希问,“你对他又是什么态度?” “没什么态度。”白文韬顿了顿,“就朋友的态度吧。” “那你为什么不娶小桃回来?”周传希揭穿他,“你真的对司令没心了,按照你那性格,绝对就娶她了,现在你照顾着她,却又不娶她,分明是对司令还有意思,所以才这么拖着!” “周营长,你怎么突然对儿女私情这么清楚了呢?”白文韬挤眉弄眼地转移话题,“看来我很快能添一周大婶了呢!” 周传希摇摇头,自己想倒了一杯酒来喝,“我才没你们那么复杂,谈个恋爱搞得自己遍体鳞伤的,你们读书人真是难明白。” “负心多是读书人嘛!” “哈!” 唐十一跟白文韬台底下暗里操作着,过不了三个月,田中隆夫就对唐十一大发雷霆了,“唐老爷,你从前答应我三七分账,但这六成最近越来越少,比你受伤躺医院的时候还少!你是不是未老先衰没力气搞鸦片了?是的话你就趁早说清楚,广州不是只有你一个可以卖鸦片的!” 一听这话就知道有人在背后做小动作,希望得到田中的扶持了,但唐十一也跟他装无辜,笑着回答道,“田中大佐,我早就跟你说过私烟牌不能发的,那些烟鬼得了私烟牌,自己抽一些,又几个揽成一堆去卖一些,从我这里原料价买了鸦片烟膏回去,转眼就卖高一倍价钱给人了!当然了他们私烟不用给你上税,就算卖贵了一倍也还是比福元堂便宜的,自然就把我的生意分微了。我早就叫你不要让禁烟局搞这个什么发私烟牌的事情,是你不管才搞成这样的。” 田中隆夫自知理亏,却也不肯认错,“我不管,反正无论用什么方法,我一定要见到利润回到从前的水平!” “真的无论什么方法都可以?”唐十一挑起一边眉毛来。 “无论什么方法!” 唐十一暗里吸口气,“方法是有的,那就是结束福元堂。” “什么?!”田中隆夫大吃一惊。 “大佐,先听我说完。”唐十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田中隆夫的脸色,娓娓说道,“现在的局势,其实最难的并不是吸引烟民,而是鸦片烟膏的货源。上头打仗打得越发乱哄哄了,大连那边的鸦片烟也不容易得到了,从前我走一趟,三十人可以运一百斤,现在只能运五十,还得一路提防打点,所以我打算把福元堂结束了,我的人全都去运鸦片,不光是大连,还有马拉那边的,而且我还要人到东莞番禺那边去鼓动农民种罂粟,确保货源不会断。” 田中隆夫皱了皱眉,对唐十一的话半信半疑,“你只管拿货,那卖货呢?” “大佐,你也会讲嘛,白文韬赚的不就是我赚的?干脆你就让福元堂结束了,把所有的鸦片归私烟格搞,每个人搞都要买私烟牌,每个月每个牌都要缴纳税款,不给的话就扫了,那网撒得更广,又是一家独断,他们生怕别人抢生意,自会更卖力去吸引烟民赚钱,那么鸦片销售这块你不还是收那么多钱吗?”唐十一笑笑,“然后,全广州的私烟格都只能向我唐十一进货,我卖鸦片得到的钱,再跟大佐你三七分。大佐你意下如何?” 田中隆夫脸色阴沉,紧皱着眉头慢慢起身,踱着步子来到唐十一身后。唐十一没有看他,只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盯着那空了的椅子。 军棍猛地压上了唐十一的肩,他微微蹙起眉尖,挑起眼睛来看了田中隆夫一眼。 “你找那么多借口,就是想让白文韬参一脚而已。”田中隆夫用力摁了一下军棍,“你跟他,真是再登对不过了。” 唐十一转过头去,弯起嘴角来笑道,“那大佐你愿不愿意让他一起玩?” “我说不肯,你也照样让他玩吧,唐老爷?”田中隆夫收回军棍,似揶揄也似嘲笑地说,“禁烟局局长,我早就说过,玩男人玩得这么厉害的,只有你十一爷了。” “多谢夸奖。”唐十一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就起身离开了。 从宪兵部里出来没几步,就看见白文韬的车子停在一边等了。唐十一有点惊讶地走过去,弯下身子隔着车窗对里头的白文韬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昨天交了数,今天田中隆夫不找你麻烦才怪。”白文韬打开车门让唐十一上来,“上车再说吧?” “嗯。”唐十一上了车,就跟白文韬交代了刚才跟田中隆夫的商谈结果,说完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最后的那些话也交代了,“他好像还以为我跟你是一伙的,为了让他相信我就没纠正了,你不要介意。” 白文韬其实有点意外唐十一会告诉他,“嗯,没关系。” “我过几天就去乡下地方走走,让农民们种罂粟。” “你真的打算种罂粟?”白文韬摇头道,“现在到处都闹饥荒,你还让农民种鸦片不种农作物,是不是……” “如果他们不种鸦片,他们所有的收成只会被皇军没收。”唐十一说,“田中隆夫答应我,只要是种罂粟的农户,皇军就不会去骚扰,他们种出来的罂粟收割以后要由我来点收。我算过了,按照这边的天气,只要种两季,收割的罂粟就足够了,剩下的一季他们可以种其他作物,也不用担心会被皇军骚扰。” “乡下地方,可能你十一爷的名声就打不响了。”白文韬说,“不如我们反过来吧,我去乡下,你在广州?” “哈,你是看扁我吃不了苦?”唐十一不服气,又指着他那身挺括的局长制服说,“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小杂差了,你是禁烟局局长,哪能随便跑掉呢?汪市长要是找你你不在,那可怎么办呢?” “我不是看扁你,只是有些担心而已。”白文韬笑笑,算了,唐十一决定要做的事情哪有自己能劝得动的?“那干脆今天我请你吃饭,当作饯行好了。” “不了,我回去还有事情要忙。”唐十一摇头,“你送我回家就好了。” 白文韬知道唐十一故意躲着他,只好顺着他意思吩咐司机了,“嗯,好。阿成,往沙面去。” 唐十一坐言起行,过不了几天就带着人马外出找农民种植罂粟了。白文韬本以为他满腹黑水只能对付同样心计浓重的老狐狸,对着直率坦白的乡民反而会言语不合,但一个月以后他就收到唐十一的电话,说一切顺利,让他不必担心。 白文韬挂电话以后,思前想后还是认为得去看一看心里才踏实。 广东六月天早已热得人汗流浃背,白文韬趁着天色未亮就出发了,但到得了番禺,热头已经开始冒出红火来,吱吱蝉鸣更让人觉得满心烦躁。白文韬下了车,找到了唐十一下榻的招待所,知道唐十一下田地去了,就戴了个草帽,也朝农田走去。 满眼都是绿油油的幼苗,白文韬看着那些幼嫩的茎干,心里满不是滋味。他知道那些就是罂粟苗,两三个月以后就会开出艳丽的花朵,随后结果,变成害人的鸦片。如果在两年前,说不定白文韬会跟唐十一一样,一把火烧了它们。可现在,却只能靠它们取信日本人,只能靠着这微薄的信任苟延残喘。 白文韬叹口气,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就看见田埂上有三四个人坐着聊天,其中一个穿着棉布短褂、拿着草帽扇风的,不就是唐十一了? “十一!” 白文韬朝他们打招呼,唐十一听见叫声转过头去,马上笑出了一口白牙,跟那几个农夫说了一声,就跑着迎上去了,“你怎么来了?” “我还担心十一爷搞不定,看来我真是多虑了。”白文韬仔细打量着唐十一,一月不见,唐十一黑了好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肤色黑了,看着也有点瘦了。 “我们到树荫下再聊吧!” 大概是在乡间生活单纯简朴,唐十一少了些在广州城里的阴郁,拉着白文韬到一处高地,拣了一棵树荫浓密的大树底下坐了,又拿了水壶给他,“我们两个都多虑了。” “怎么说?”白文韬也的确渴了,接过水壶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 “我们把农民想得太复杂了,他们根本不会有我们那么多的想法,我说你们种罂粟,我给钱,种够数目以后你们种自己想种的,就归你们自己,他们一听就乐了,都不用我去宣传,就呼朋唤友地过来要跟我合作了。”唐十一说着,那水壶拿了回来,也不介意白文韬喝过,直接对上壶嘴就喝起来了。 “其实农民很简单的,不过求两餐温饱,思想简单些,也挺可爱的。” “是啊,可爱,也可悲。”唐十一转过头去看白文韬,一刹那又是那个唐十一了,“就算明知道种出来的是鸦片,是害人的,也还是欢天喜地地种,不知道该感谢他们还是怨恨他们。” “要这么算的话,那广州人们是该感谢我们还是怨恨我们?”白文韬把自己的草帽摘下来,盖到唐十一头上,“有些事情,说不清楚的,反正必须要有人做的事情就由我们去做,对吧,十一爷?” 唐十一心里一跳,带着熟悉体味的草帽盖在他头脸上,听在耳里的话也似曾相识,他莫名地觉得比刚才更热了,“天越来越热,这样晒下去会中暑的,我们回招待所吧,晚点我带你到附近的罂粟田转转,你回去也好跟田中隆夫汇报。”说着,他就站了起来,快步走下高地。 “我为什么要跟田中隆夫汇报?”白文韬起身跟上,不解地问道。 唐十一一愣,“不是田中隆夫叫你过来看看我搞罂粟田搞得怎么样的吗?” “他没叫我啊,是我自己想来看看你而已。” “哦。”唐十一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不对,这样不对,他是有家室的人了,而且他夫人还是小桃呢,唐十一,你不应该再痴心妄想,“那,还是先回去……啊!”唐十一心不在焉,竟然一脚岔空就往田里滚了下去。 “十一!” 白文韬连忙伸手拉他,却是被他带着一起咕噜噜地滚了下去,直到撞上了田垅才停了下来。虽然那高地不算太高耕作土也不算硬,可这一路滚下来还是痛得两人龇牙咧嘴,倒一时忘却了两人抱在一起的尴尬。 “十一!你没事吧?”白文韬撑起身子来,扶唐十一起来。 “哎哟,不成!”唐十一却是痛得一脸煞白,“脚!脚扭到了!” “唉!”白文韬握着他的脚,拉起裤脚来查看,果然肿了一片,“我背你回去。” “啊?不用,你扶着我就是了……” 唐十一想推辞,白文韬已经蹲下身子来架着他胳膊把他拉上背,“你要是不让我背呢,我就只能像抱女孩子一样横抱着你回去了,你自己选择好了!” “有你这样对待伤患的吗!”唐十一哭笑不得,只得趴他背上了,“你背我到招待所就好了。” “那里有跌打酒吗?”白文韬把他往上抛了一抛就往招待所走。 “给那看店的大叔两块钱,让他去附近的市集买就好了。” “周营呢?还有权叔?” “权叔我没带来,周营我让他去做别的事了。” “别的事?”白文韬皱了皱眉,停住脚步,转动脖子去看唐十一,“你可别又做什么玩命的了吧?” 白文韬一转过来,几乎就贴上唐十一的脸了,唐十一直起身子来跟他拉开距离,“就是走货啊,现在不能让你白局长去,就只能劳动我们周营长了。” 那条路的确有些凶险,派周传希去是最稳当的,于是白文韬也不再问什么了,就背着他往招待所走回去。 唐十一慢慢把身子重新趴回去,闭上眼睛,把头搁在了他肩上。 田乡寂静,阳光绚亮,知了吱吱吱的叫声响彻天地,好像蓝天之下绿地之上,再无他人。 白文韬没告诉唐十一,他睡着了以后紧紧地搂住了他。 二十六 1940年8月,垄断广州鸦片生意的福元堂正式结束营业,广州禁烟局允许个人申请私烟牌照开设烟格,但同时中日战局越发僵持,水陆两路的鸦片运输都受到极大打击,唯有靠唐十一在番禺等地种植的鸦片土烟解决供货难题,田中隆夫由此对其保护更甚,不允许皇军践踏农田,骚扰农民。 在广州叱咤风雨的唐十一爷自此在农田乡间的时间更多了,但那些搞烟格的老板心里明白,鸦片烟土最终还是归唐十一管的,要想拿到优质货源不得不巴结。所以即使他神隐一般偶尔才回一回广州,也尽受广州的老板们巴结欢迎,不但没有因为福元堂的结业而被踢出局,反而成了操纵棋局的规则制定者。 1941年12月25日,香港沦陷。 石室教堂里头,身穿黑色牧师袍的中年男子,带领着一群教友吟唱圣诗,钢琴演奏着平静而哀伤的曲调,连同教友们所唱的圣诗都带着无法掩饰的伤痛。 唐十一在英国留学过两年,回国以后,就跟石室教堂里一个叫约翰的外国牧师成为了朋友。他曾经问他,中国打仗打得那么厉害,为什么还要留在中国。 约翰说,就因为中国在打仗,所以我才要留下来,为人们传播信仰,让上帝拯救这些惶恐无措的迷途羔羊。 唐十一尊重约翰的信仰,当时只是笑笑。然而此时,他真的很想去再问约翰一次,你真的觉得上帝能拯救中国人民吗? 约翰没有办法回答他,他在香港布道的时候被日本人当做非法入境者杀死了。 平安夜,没有一件事是平安的。唐十一攥紧了拳头,猛地站起来,转身离开。 约翰,你错了,从来都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的。 1942年春节刚过,唐十一就从广州赶回了番禺,盯着农民犁地播种,稍有天色异变就紧张地在各处巡查,好不容易熬到了暮春,农作物都长得壮健实在了,他一口气松脱下来,就轰隆一下病倒了。 白文韬知道唐十一病了马上就赶到他所在的乡镇医院。唐十一刚刚打了退烧针,护士正给他打葡萄糖。见白文韬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他强撑着一直发冷汗的身体取笑白文韬道,“大惊小怪,我唐十一哪能子弹都不挨一颗就死掉的?” “广州城里的十一爷自然没那么容易死,可农民唐十一我就不知道了。”三月不见,唐十一的脸瘦了一圈,更显得那双眼睛大得碜人,白文韬等护士出去了才问道,“你怎么突然卯起劲来了?” “我让他们减少了三分之一的罂粟种植面积,改种粮食了。”唐十一眨了眨眼,白文韬是瞒不过的,还是照实说吧,“所以剩下的罂粟田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要不上交的数目不对,就蒙不过日本人了。” “你这次又要干什么呢?”本来跟皇军协商的是一年三造,两造罂粟一造粮食,勉强够供应广州的人口,如今唐十一改变想法,白文韬猜想他一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我不知道。”唐十一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起码要让广州的人吃饱。多种粮食总没坏处。” “香港虽然沦陷了,但是我听说他们会派发粮票,每户每天能领取粮食,应该还不致于太糟糕。”白文韬拿手绢擦了擦唐十一额上的虚汗,“你先把自己累垮了,谁来看着广州呢?” “就是香港沦陷了,所以不能再把孤儿往那里送了,他们待在广州,我总要养活他们。”唐十一没有闪躲白文韬的动作,只垂下眼睛来,“广州现在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子,汪宗伟很信任我的,你不用担心。” 唐十一终于忍不住问道,“文韬,为什么汪宗伟那么信任你呢?你去接小桃那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汪宗伟在赴任的路上遇上了埋伏,我救了他,然后他知道了我本来在广州当过警察,就让我帮他忙。”白文韬轻描淡写地交代过了,就起身告辞,“你好好休息,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为什么汪宗伟的行踪会被你知道,你又刚好能在他被袭击的时候救他呢?你又为何救他,单纯地路见不平还是早就知道他的身份趁机巴结?唐十一想要问的问题在心里打成了死结,可到了嘴边,也只能说一句,“嗯,好的。” 白文韬做事又何须跟他报备?他又不是他的谁。 况且,他回来并不是向他报复,成了禁烟局局长也不是为了跟他唱对台,还和他有志一同地为广州民生做事,已属难得了。 唐十一目送白文韬离开以后,慢慢躺到床上去。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终有一天会亲自上门跟小桃谢罪的。 到那一天,我就真的能把他只当兄弟来看待了。 1942年,香港爆发全面饥荒,市面粮食不足,生活艰难,政府民治部成立了“归乡指导委员会”,每月安排火车和轮船将市民强行遣送离港,但这些交通工具只将人送出境,离境后回乡的路途就要各人自理。大部分难民无力回乡,纷纷涌进距离香港较近的广州、佛山、新会等地,其中尤以广州最甚,1942年年中,广州人口急剧上升,街上难民众多,饿殍遍地,田中隆夫下令控制难民进入广州城区,故广州城郊多有难民流浪围聚,城里城外,哀声一同。 日军自从在太平洋战争上失利,已经无暇南顾,军粮供给大不如前,所以唐十一送白米白面到宪兵部时,田中隆夫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唐老爷,我只让你交鸦片,你竟然连粮食也给皇军准备了?” “大佐,你应该知道,皇军如果失败,抗日军队一入城,我这个汉奸肯定是死在第一的。”唐十一让田中隆夫安心收下粮食,“农田里多数是罂粟,所以只有这么些粮食了,大佐你勉为其难收下吧。” “唐老爷,你可以叫那些农民开始种粮食了。”田中隆夫估计一下农时,的确要先把肚子填饱了才能赚钱,“但是种出来的粮食,要分七成给皇军。” “好,我回去就跟他们交代。”唐十一自然不会告诉田中隆夫他早已经让农民把罂粟割了个干净,开始播种第二造粮食了。 唐十一在城外借招揽农民种田的藉口尽量照顾难民们的生计,而在城内,白文韬跟田中隆夫说他有办法“整顿广州市容”,就是开放防空洞作难民营,把难民都往那里赶,田中隆夫应允,十多天后,他再次上街的时候发现果真少了很多衣衫褴褛臭不可闻的乞丐,顿时觉得神精气爽,连连称赞白文韬好手段。 他当然不知道白文韬把难民们都赶到防空洞以后,并不是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而是跟从前警察局的手足一起偷偷运白粥馒头去救济他们了。 唐十一借着运鸦片入城的机会又偷运了一批白米到难民营,白文韬指挥手足把粮食收好后,拉着唐十一到难民营的一角去,“十一,有人想见你。” “想见我?”唐十一皱眉,“怎么会有人知道是我送粮食的?”这事要是传出去被田中隆夫知道了,他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你就去见见他吧,没关系的。”说话间,白文韬已经带他绕过两条暗巷,从一处偏僻的入口绕到了防空洞的尾端去。 甫进地道,光线一下阴暗下来唐十一颇不习惯,慢慢走了几步才看见了微弱的电筒黄光,只见两个披着薄毛毯的人影背对他坐在地上,白文韬上前几步,拍拍他们的肩膀。 那两人转过头来,唐十一仔细打量了一下他们,惊讶地合不上嘴,“铭仔?!你怎么会在这里?!” “十一!” 那两人正是几年前逃到了重庆罗志铭夫妇,罗志铭一见唐十一就忍不住红了眼,他转身朝他走去,唐十一快步上前扶住了他的手,“你怎么回来了?你们不是到重庆后方去了吗?” “我们的确是到重庆去了,但是我们人生地不熟,本以为用钱财疏通了那边的军阀就好,谁知道那些军阀来了一批走一批,一年换几批,我们那些家底很快就被掏空了,所以就逃到香港去了。”罗志铭一低头眼泪就落下来打到十一手腕上了,“谁知道,现在又……” “没事的,人活着,总有办法的。”唐十一拍拍他的肩,“你们不要继续在这里了,明天到我公司去,我万汇这么大的公司,总有些事情可以让你们做的。” “你、你愿意让我们去万汇工作?”罗志铭很是意外,虽然他本来就想开口求唐十一给他个糊口的工作,但由他首先提出来,着实让他意想不到,“我们当初那样对你,你,你还愿意帮我?” “你也会讲是当初了,现在时势这么艰难,难得还能见到你们这些儿时好友,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唐十一用力摇了他肩膀两下,“没事的,我们一定熬得过去的。” “十一……”罗志铭扯着十一的衣袖扑通一下跪下了,大哭了起来,“谢谢你,谢谢你!” “干什么呢!”十一连忙扶他,“你起来啊!” “谢谢你,谢谢你守住了广州!”罗志铭哭着指了指刚才他们两夫妻在吃的白粥馒头,“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想我们就算回到广州,也只有死路一条啊!” “……你先起来。”唐十一用力把罗志铭拽起来,冷着脸说,“你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些接济食物是我拿来的,要不你小命难保,我也会惹上大麻烦。” 罗志铭连连点头,“知道,我知道了。” “我走了,明天你到万汇来。”唐十一匆匆交代了一番,就快步跑了出去。 白文韬见唐十一神色有异,便跟着他走了出来,却见唐十一越走越快,最后竟是跑了起来。 夜里无故奔走可是会随时被巡夜的皇军开枪击毙的,白文韬连忙追上捉住他把他拉到骑楼底下去,“十一!十一!你怎么了?!” “放开我!”唐十一使劲低着头往骑楼角落里缩,“你走开!别看我,别看我!” “唐十一!”白文韬捉住他的肩膀逼他面对自己,却见他早已经双眼通红,眼泪流了一脸,“你怎么了?” “我没守住广州……我根本没守住广州!”唐十一捉住白文韬的手臂,低着头呜咽,“我对不住唐家门楣,我对不住五千士兵,我对不住谭副官,我对不住你!我是送孤儿去香港了,那又怎样,他们还不是饿着肚子又回来了?我是拿食物来接济难民了,但是有更多无辜的人根本连广州城都进不来就饿死了!多好的白米,多好的白面,七成,却要给七成给那些萝卜头!我根本什么都没做好,我根本什么都没做到!我哪里守住广州了!我哪里守住广州了!” 唐十一涕泪俱下,越发激动,白文韬往前一步把他抱进了怀里,把他逼到了墙角落里,全然的黑暗中,唐十一再也站不稳了,颓然坐到了地上,白文韬也随着他跪下,把他的头摁在自己怀里。 “你要这么说,我也只能这么听你说了。”白文韬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背,“我不知道你做得够不够好,但现在防空洞里至少一万个难民都在吃着你种出来的米熬成的粥,广州还不用像香港一样强行把人口遣散到别的地方去,这些是你做到的事情,就算没有人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的。” 唐十一没有回话,他只扎在白文韬怀里压抑而用力地哭着,捉住白文韬的手指关节都泛白泛青了,好像要把这些年来忍下来的眼泪一次过哭光似的。 白文韬一言不发地让他哭,心里泛酸,唐十一啊唐十一啊,你这个傻瓜,大傻瓜,你那些心狠手辣到哪里去了呢,你对别人要是有对自己一半的铁石心肠,就不会把自己压得这么辛苦了啊…… 唐十一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才推开了白文韬。他拉起衣袖擦干净了脸,使劲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来,还好黑暗中,看也看不真切,“我要回去了。” “嗯,我送你。”白文韬松了手,不让他难堪,拍拍衣服就先走在了前头。 唐十一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不多不少,伸手可及,却又明显地疏离着。 没有观众啊,到底在演给谁看呢?唐十一看着前面那熟悉的宽厚背影,一眨眼,又掉了一颗泪珠下来。 如果一直演着这戏,是不是有一天就能演到属于我们的镜合钗圆? 二十七 秋老虎耍过最后的威风以后,天气便一天寒似一天了。唐十一看着那些只剩下茎秆的农田,眉心纠结。没有了,所有的粮食储备就那么多,再没有补给了。他不敢想象这个冬天会有多少人熬不过去,即使熬过去了,那些撑下来的人,又能等得到明年开春吗? 唐十一捏了捏眉心,背后传来敲门声,是周传希。“司令,有一个女人说想见你。” “女人?是什么人?” “她说……”周传希犹豫了一下,“她说她是你的小情人。” “我的情人十个手指数不过来。”唐十一摇头笑笑,估计是那些露水情缘有求于他所以来拜访,一夜夫妻百夜恩,罢了,“让她进来吧。” “是,司令。” 周传希遵照唐十一的话把那个求见的女人带了进来,唐十一却是觉得她很面生,绝对不是曾经跟他好过的女人,一下警惕了起来,“你是谁?” 进来的女人烫着时尚的卷发,一身素雅的蓝色衣裙,长得漂亮,却不是唐十一惯常交往的小姐所有的脂粉气,她看唐十一如此警戒,有点委屈地扁了扁嘴,“十一爷,你当真忘了我这个小情人了。” “你……”听了那声音,唐十一倒是模模糊糊地有了印象,“赵玉莹!你是那个日文老师!” “总算没让你白亲一口。”赵玉莹笑了,气氛缓和了下来。 “我不是把你送到香港了吗?你也被遣送离开了?”但观其打扮,又不像难民。 赵玉莹摇头,“是组织让我回来的,以财政厅厅长情人的身份。” “情人?”唐十一顿了顿,“那你来找我,不怕他吃醋吗?” “十一爷,我时间不多,就长话短说了。”赵玉莹打开手袋,从里头拿出了一个牛皮笔记本,“我完成任务,要离开广州了,但我怕自己不能成功逃出去,如果一个星期后你没有看到广州日报上刊登署名是小赵的寻人广告,请你务必把这个本子送到广西林浦县洛溪五十六号,就说是小赵送东西,放下就走。” 唐十一沉下了脸色,“我不能帮你这个忙。” “十一爷,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赵玉莹上前几步走到唐十一身边,蹲下身子来把笔记本塞进他手里,握着他的手,语气带着笃定的诚恳,“广西林浦县洛溪五十六号,小赵来送东西,放下就走。” 唐十一用力抽回手,闭上眼单手扶了扶额角,“我找人护送你走。” “十一爷,被捉到了你就是现行,逃不了的,不要冒这个险。”赵玉莹抬着头看唐十一,“日本在太平洋上吃了大亏,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很快,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了,我们会一定能够熬到那一天的。” “能熬到那一天吗……”唐十一叹了一口气,一边捉着她的手臂扶她起来,一边就喊了周传希进来,“周营,把这个女人护送到她的目的地,不能有一丝差池。”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她不是我情人,是抗日情报人员。” 周传希本也奇怪怎么有女人山长水远跑到番禺来找旧情人,如今知道了赵玉莹的身份立马就肃然起敬,端正地行了个军礼,“周传希一定完成任务!” 赵玉莹连忙摆手,“周营长你别这样,我受不起呢!” “客套话就省了吧,周营,事不宜迟,你赶紧收拾一下,准备护送赵小姐离开。”唐十一转过头来皱着眉头对赵玉莹说,“我不会给你送这个信的,所以你一定要安全到达目的地,知道吗?” 赵玉莹怔怔地看着这个男人,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来找他,五年前那个只知道风华雪月的纨绔子弟,已经悄悄地成了能够委托密函的可靠男人了,而最让人吃惊的是,你不刻意去想的话,根本不会发现。他不是那些轰轰烈烈地一仗成名的英雄,而是一锅慢慢升温的暖水,终有一天敌方会因为忽视他而被烫个皮开肉绽。 “好,十一爷,我答应你。”赵玉莹忽然也立正了,向他敬了一个军礼,“赵玉莹一定完成任务!” 周传希带上了尽可能多的枪支弹药以后,就护送着赵玉莹到番禺郊外一个专门用来装卸货物的码头。一路走来多是村野住民,一年多下来也对周传希见惯见熟,于是也没人怀疑他到此作甚,周传希偶尔还跟路边的摊贩说两句家常,好让两人看起来像是朋友出来闲逛,以免在码头附近巡逻的日军疑心。 “喂!那里!两个人!” 果然,一靠近渡头,就有日本士兵喊住他们了,他们用生硬的中文说着一些不成句子的单词,“这里,干什么?出入证?” “长官好,我是唐老爷的手下,来这里检查货物。”周传希说着,推了一下赵玉莹的肩膀,赵玉莹便原话翻译了一次,又说自己是随行翻译。 “哦,原来是唐老爷的人,”士兵们见她会讲日文,讲话也随和了,“检查货物可以,但是只能你一个过去,这个女人要留在这里。” 死日本色鬼。周传希在心里骂了一句,对赵玉莹说了句“我很快回来”就跑向了停泊在码头边上的船只旁边。那几个日本士兵就趁机对赵玉莹摸手搭肩了起来,赵玉莹一边赔笑一边躲避着,还好他们看在唐十一的面子上也不敢太过分,只是吃吃豆腐,看周传希回来了,就耸耸肩放开了她,“检查完货物就走,不要逗留!” “是。”周传希一肚子火,拉着赵玉莹快步往回走。 “周大哥,我们去哪里?”赵玉莹差点跟不上他的步子。 “在码头走不行,太显眼,距离这里大概十里路有个野渡口,很少人知道的,刚才我买通了一艘船,待会有小船过来接你,在驶出海以后会跟大船汇合,从水路到广西,虽然曲折一些,也比火车安全。”周传希回头看看她,减慢了一点步伐,但还是走得很快,“我们要快点,你要在黄昏前上船,到汇合大船时天就黑了,两船停靠在一起以免风浪打翻也是常见的,不会惹人疑心。” “嗯!”赵玉莹点点头,不再说话,两人快步往那野渡口赶。 日头慢慢西斜,赵玉莹虽是部队的却也不是武官,走了五六里路以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但她咬着牙坚持,决口不提休息,她知道现在如果她被捉了不仅无法把消息及时传达给组织,还会拖累唐十一被认为是游击队,她绝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赵小姐,加油,很快就到了!”周传希看见她那么拼命,而且时间的确紧迫,只能鼓励她坚持了,“不用一个小时就到了,坚持一会!” 赵玉莹咬牙点头,继续跟他在人烟稀少的山林野地里穿行,大概三十分钟后,已经隐隐听得见海浪拍岸的潮声了。 两人擦擦汗水,抖擞精神准备一口气走完最后的路程,却在走出密林后不远就被一声日语的“停下来!”给定住了。周传希把眼睛跟额前的汗水擦个干干净净才跟赵玉莹一起转身,鞠躬道“长官好”。 这对巡逻至海滩附近的士兵人数很少,只有五个人,大概也不是来巡逻,是来偷懒的。他们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话,赵玉莹微微鞠躬,用日语回答了。 那些士兵对于赵玉莹说得一口流利日语感到惊讶,带头的人半信半疑地做个“快离开”的手势,赵玉莹拉了拉周传希的手,说,“我告诉他们,广州城里的日军因为粮食补给不到位,很多人都患了疟疾,我跟你到这里是来采药草的。” “谎话还编得挺顺溜啊。”周传希笑笑,两人一起对那些日军鞠了躬,慢慢往回走。 周传希步子放得很慢,留心听着背后的声响,走了六七步,他听见了那些士兵陆续转身的声音,于是马上回身从怀里拔出手枪,“砰砰砰”连发三枪爆了三个鬼子的头。 剩下两个离得较远的士兵却是反应各异,其中一个大吼着“巴格野罗”开枪还击,另一个却迅速往密林里逃跑了。周传希扑在地上躲开子弹,补上一枪结果了那个还击的士兵后就快步去追那个逃跑的,但山林深密,那人早已不知去向。 “周大哥!”赵玉莹追上去,“周大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可让那鬼子跑了。”周传希皱着眉头犯难,如果那鬼子只是贪生怕死逃了倒没关系,但万一他回去通风报讯,又认得他,这可不妙。 赵玉莹也想到了同样的担忧,她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周大哥,你把我交出去,就说是帮忙捉到了游击队。” “先不说他们会不会相信这番说辞,”周传希转过头来,似乎非常不高兴地盯着赵玉莹道,“你觉得我周传希是这样的人吗?还有唐司令,他知道我这样做,能饶了我吗?” “周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玉莹连忙解释,却被周传希打断了,他捉住赵玉莹的手,快步往野渡口跑去。 日暮时分的斜阳把海水染成一片通红,猛烈的海风刮到眼睛里有些咸味的刺激感,一艘小船平平稳稳地离岸,慢慢变成微小的黑点。周传希在野渡口的木栈桥上坐下,摸出一支烟,悠悠闲闲地点上了,深吸一口,吐出棉白的烟圈。 大批人员跑步前进的声音由远而近,周传希还是淡定地抽着烟,好像那批来到栈桥附近拿枪包围着他的都是木头顽石,他不动,也不说话,只慢悠悠地抽着烟。 一名跟周传希交过手的中佐走上前来,腰杆挺得笔直,“周营长,交出那个女孩。” 周传希用力抽完最后一口烟尾,站起来,把烟头扔到地上踩了两下,和着一口浓烟开口道,“中森中佐,你要找女人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中森彦一皱着眉头转过脸去躲开那口浓烟,“不要狡辩了,我的手下分明看见你带着一个可疑的女孩来到这里,别以为你不说就没事,我已经叫人出海拦截刚才那只小船,到时候你就无法抵赖了。” “你手下看见我带着一个女孩,我还看见你手下带着一个男孩呢!”周传希耸耸肩,“口讲无凭,你有什么证据?” “我们暂时没有证据,所以只能请你跟我回去,直到调查出结果了。”中森彦一冷着脸做了个“锁”的手势,几个士兵就擎着枪小心翼翼上前,想要把周传希押走。 周传希沉下眉眼来,不知道他想要作何打算。 “中佐,打狗也要看主人面啊。” 突然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只见唐十一在十多个手下的保护下往栈桥走来,包围栈桥的日军看看中森彦一,得到“放行”的指示,才让开路来给唐十一走到栈桥上去。 “唐老爷,如果你不想被这条狗连累的话,最好还是抛弃他算了,养另外一条也不是难事。”中森彦一知道田中隆夫还是很依赖唐十一的鸦片货源跟粮食供应的,也就留他三分薄面。 “话可不是这么说,我们中国人重感情,即使是一条狗,养得久了也会有感情的。为什么呢,因为狗吃着我给的饭,断不会反咬我一口,这点比很多人都强。” 唐十一暗语讽刺,中森彦一深呼吸一口气压住怒火,“那个女孩是游击队的情报员,对我们皇军大大不利,如果不找出来,唐老爷,别说你的狗,连你也不能置身事外。” “反正你已经派人去拦截那艘船了,等船靠岸了,一个个清点人数不就行了?”唐十一道,“那女孩总不至于消失在大海里吧,等你找到她了再来审问吧。”说着,唐十一就捉住周传希的胳膊要拉他走。 “站住!”中森彦一喊,包围着他们的士兵全都“卡擦”一下把枪上了膛,唐十一停住了脚步,“唐十一,你可以走,周传希不能!” 唐十一回过头来,暮日血红的色泽都凝聚在他眼睛里,他弯起嘴角来,“我今天就是要带周传希走,你有种就开枪,广州以后的鸦片跟粮食,就麻烦中森中佐你多费脑筋了。” “你!” “精兵营营长周传希!” 唐十一突然大喊一声,周传希好久没听见这称谓了,当下立正敬礼,“在!” “护送我离开!” 明明是唐十一护送周传希离开,但他却偏偏倒过来说,除了想杀杀日军的威风,也是想周传希知道,这是命令,唐十一命令他护送他安全离开,他就不能动一丝牺牲自己保全他的念头。 周传希觉得眼睛一阵阵涩痛,他用力一并脚,威风凛凛地回答道,“是!司令!” 二十八 唐十一昂首阔步地往岸上走,中森彦一却也真的不敢叫人开枪,眼看他们就要离开了,突然,一辆军用越野车飞快地开了过来,带起一大串的沙石,唐十一一愣,定在了原地。 只见田中隆夫从军用车里钻了出来,一脸阴沉的神色。看来赵玉莹得到的情报当真非常了不得,这回的浪头唐十一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抛过去了。 唐十一先发制人,迎着笑脸上前打招呼,“田中大佐,怎么劳动你到这种山村野地来了呢?” “唐老爷,不用说了,我今天一定要找到那个女孩。”田中隆夫扬手打断唐十一的话,盯着周传希说,“周营长,我知道你是硬汉,但是怎么硬都硬不过子弹的,还是从实招来的好。” 周传希嗤笑一下,“田中隆夫,如果我有心欺瞒你,我何不随口编一个地方让你们去找呢,就算找不到,也可拖延我的小命几天,我就是不想说假话,才告诉你我不知道的。” “好,那我就看看周营长可以诚实多少天,带走!” “等等!”唐十一阻止道,“田中大佐,你不是不知道周传希是我得力助手,你突然把他带走,我会很麻烦的。这样吧,你们不是已经派人拦截出海的船只了吗,我们在这里等,等船只靠岸来,一个个清点人员,如果真的有那个女孩在,真的是周传希把她送上船的,你尽管带他走,但如果没有,请大佐你赏我个人情放他走,我保证周传希不会离开广州,以后只负责城里的事务,规规矩矩,绝不再做任何让你疑心的事情。” 田中隆夫刚想开口,唐十一又道,“鸦片烟膏的利润我再给你一成,无论那女孩在不在船上。” “好,我就给你一个面子,清点了船上人员才决定怎么做。”田中隆夫说完,就吩咐中森看着他们,自己回到军用车上歇息。 那艘小船靠岸的时候,天色已经变成绛蓝的了,几个日本士兵打亮了手电筒,一个个照那些从船上下来的人。 船上除了货物就只有三四个运货的男人,明显不是日军要找的女间谍,他们又端着刺枪把装着货物的麻袋、箱子都刺了个遍,还是毫无发现。 “大佐,这应该是个误会了。”等士兵检查完了,唐十一才跟田中隆夫说道,“既然没有所谓的女孩子,那周传希他……” “也有可能是这艘船在海上跟其他船只进行了人员转移。”中森彦一冷然道,“大佐,我建议把今天出海的船只都拦下盘查,一定会有发现。” “好啊,但这番功夫可不是一两个钟头的时间,大佐,你不会让大家一起等下去吧?”唐十一针锋相对,“我还是那句话,查到了人,她说是周传希护送她的,我马上交人,但是在这之前,人也好,狗也好,我都要带走。” “唐老爷说得对,我怎么能陪着你在这里胡闹下去呢!”田中隆夫狠狠地训斥了中森彦一一句,然后才对唐十一说话,“唐老爷,你可以回去,周营长也可以回去,不过,周营长要跟我们回去,如果找到了那个女孩,她又不认识周营长,到时候我自然会放周营长安全回去。” 田中隆夫这番说辞完全是把唐十一的话倒过来使,言外之意,不找到赵玉莹,周传希就一辈子不要想离开集中营了,“田中大佐……” “好了,时间不早了,唐老爷,回去休息吧,过几天还要麻烦你把年末商会的数目给我理一理。”田中隆夫不再听唐十一说话,转身就走。 几个士兵上前要押周传希,唐十一却猛地拉开一步,拔出了一把手枪指着了周传希。 周传希一愣,只是轻轻皱了下眉就放松了:如果唐十一要杀他,那也是他的命,他乐意认这命,如果他死了能让唐十一全身而退,死何足惧! “唐十一!放下枪!”中森彦一吃惊地叫道,田中隆夫闻言也回转身来,“唐十一!你想干什么!” “大佐,反正你就是不相信周传希跟这事没有关系,一定要办了他,我其实无所谓的,但如果任由你带走他我什么都不做,广州的父老会说我没有道义,以后我就镇不住他们了。”唐十一一边说一边就按下了保险,“不过,我也不想因为一条狗而伤了跟大佐的和气,所以……” 尾音隐没在一阵枪声中,唐十一对着周传希连发了十多枪,开头几发子弹打偏了,吓得那些日本士兵赶忙躲得远远的,但实际打在周传希身上的也有七八枪,周传希顿成血人,往后退了几步,一头栽进了茫茫大海,海面上立时浮起一片血红。 唐十一抢到海边继续开枪,但只开了一枪,子弹就全没了,他用力地把手枪掷到了中森彦一面前,不带任何表情地说,“这样可以了吗?” 刚才那鲜血喷溅的场面唬得中森彦一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田中隆夫便来打圆场了,“好吧,既然唐老爷都做到这份上了,中森中佐,你继续去搜查那个女孩吧,没唐老爷什么事了。” “是!大佐!” 中森彦一敬了个礼,就拉了手下一起往正规码头去拦截出海船只了,田中隆夫拍拍唐十一的肩膀道,“唐老爷,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军令如山,你也带过兵,你明白的。” “大佐能继续相信我跟皇军合作的诚意就好了。”唐十一指指军用车,“可以送我回招待所不?” “当然可以,请上车。”田中隆夫一边让唐十一上车,一边吩咐手下盯着唐十一带来的手下让他们离开,不给他们留下去救周传希的机会。“唐老爷,就快过年了,你也该回广州打点打点了吧,我还挺期待今年的除夕舞会呢。” “我打点好这边的事情就会回去的了,大佐,我保证今年的除夕舞会也会跟过去几年一样精彩。” “好,好!” 车子发动,唐十一看着那慢慢黑暗下去的天色,觉得自己的世界也像那天空一样,充满了墨色的密云。 还要等多久,才能到天亮啊? 这一年的新年特别冷,唐十一直到十一月末才回到广州来,商会的事务,万汇的年终,还有跟各个政府机构的账目都要好好算清楚,唐十一忙得连白文韬来请他吃饭都推托了几次,好不容易坐下来吃饭,吃不了多久唐十一就说有事情要做要离开,白文韬是担心他的,但他并不是担心他忙坏了,而是为什么周传希不跟着他回来。 每次他问,唐十一都含糊其词地说他有任务派他去做,让他不要多问,但传说周传希是游击队,被唐十一枪毙了的风言风语还是从番禺一路传回了广州,很多人好奇,但没有人敢问,连白文韬也不敢贸然查探,生怕这又是唐十一的什么计策,怕自己乱了他的打算。 除夕,百乐门里依旧歌舞升平,白文韬一边跟政府官员,日本军官交际应酬,一边留意唐十一的举止,他还是跟往年一样周旋在各种势力之间,笑容天真幼稚,好像真的公子哥儿一般谈笑风生,偶尔有舞小姐拉他跳舞,他也挺高兴地配合,末了往四周绅士礼仪地鞠躬,赢来不少看小丑表演似的喝彩跟掌声。 白文韬走到他身边,把他从一群谈笑的商人中拉出来,拽着他到了露台上,“十一,你告诉我实话吧,周营到底去了哪里?” 唐十一耸耸肩,把杯中的红酒喝完,往客厅里招手叫了服务生过来,拿空杯换了一个满杯,“早就跟你说了,我派他去做一些事情,没那么快回来。” “是什么任务?”白文韬今天非问出结果不可,“所有的运输线路年尾已经停止通行,大冬天的也收不了什么烟土,运粮食也要等到明年开春,难民营的御寒衣物也早就准备好了,你倒是告诉我,你还有什么任务非要大过年的完成不可?” 唐十一慢慢喝了一口酒,“你一定要挑这种场合问我的话吗?” “这样你才逃不了。”白文韬知道外间仍在把他跟唐十一当作一起的,就不忌讳地捉住他肩膀问道,“你连我也要瞒?” 唐十一拨开他的手,突然提高音量大声说,“白文韬!你当自己什么人啊?我唐十一高兴就陪你玩玩,不高兴你就识趣点自动滚开!非要倒贴过来,赶都赶不走,你求什么啊!” 满大厅的人都诧异地往露台看了过来,白文韬一愣,不知道唐十一想干什么,只好顺着他的话,装出一副深怕丢脸的样子拉着他低声说话,“好好好,我不烦你,我不烦你,你不要生气,今天这么多人,你就不要生气,只是让大家尴尬而已啊!” 众人闻言都识趣地当做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只当他们在耍花枪,继续跳舞的跳舞喝酒的喝酒,反而都远远地避开了露台这个范围。 唐十一这才笑了笑,转过身去靠在露台上,压低生意说道,“你来问我,其实你心里早有答案了。” “真的是你开枪杀了周传希?”白文韬牙齿打颤,用力攥着拳头。 “是,是我。”唐十一仰头把酒喝光,咂了咂舌头,“日本人怀疑他跟游击队有关,我怎么说都没有用,只好亲自动手杀了他,以免日本人连我都怀疑。” “以免日本人连你也怀疑……”白文韬用力捉住唐十一的胳膊把他拉到身边,“你就为了这个原因,杀了他?” “是,我连开了十二枪,把子弹都打光了,最后他失足掉进海里了,尸体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我劝你不要为了义气去给他收尸,免得惹祸上身……” “唐十一!”白文韬在他耳边大声说道,“你说谎!” “如果我说谎,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吗?”唐十一皱了皱眉头,挣脱他的手,“你不信,就去问田中隆夫吧,他会形容得比我更生动。” 白文韬张了张嘴巴,他想说话,却是哽咽了好一会才找到了声音,他指着唐十一的额头说道,“你明明不是这么冷血无情的,为什么要做到这么尽,为什么要做到这么绝!” “白文韬,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唐十一转了一下眼珠,弯起嘴角,泛红的眼角斜斜地勾起来瞄了他一眼,“我不是那么冷血无情?当初我可以放弃小桃,可以放弃刘淑芬,甚至可以放弃唐家的名声,今天我怎么就不可以放弃周传希了?” 白文韬颓然垂下了手,他往后退,一直退到了阳台另一角里,他看着唐十一,恨不得能看穿他的肌肤筋骨,看穿他的肝肠脾肺,好看到他心里到底都在想什么、盘算什么,又都隐瞒着些什么。可是他看不透,他看不穿,他只看到唐十一面目冷然地走回了大厅,一杯接一杯像喝水一样喝着红酒。 白文韬低下头,蹲在了地上,痛苦地揪着头发,他知道自己不能失态,他一定要像唐十一一样若无其事谈吐自然,不能让人看出他为了一个抗日分子而伤心难过,如果田中隆夫真的说起这件事,他甚至要哂笑一句“不识时务,活该”,才符合他现在的身份,才能让汪氏政府继续相信他,才能继续当这禁烟局局长,才能继续尽可能多帮几个人,多救几条人命。 他知道,这些道理他都知道,他也以为自己能做到,可他发现原来做得到不代表不痛苦,他好想什么都不管,拔枪杀光大厅里所有的日本人,用他们的血祭奠周传希,但他不能这么做,他不能这么做! “没事……没事的……白文韬,你可以的,你可以的……”白文韬咬得嘴唇都出血了,“没事的,唐十一能做到,我也能做到的……我可以的,我可以的……” “十一爷!你怎么了十一爷!” 大厅里突然一阵骚动,白文韬听到唐十一的名字,胡乱擦了一下脸就急急忙忙跑回去,只见一堆人围在一起,白文韬推开他们,就看见唐十一捂着胃跪在地上,煞白的脸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十一!”白文韬脱下西装披到他身上,“你怎么了?” 唐十一嘴唇发颤,他抬眼看了看白文韬,唔噗一下呕出了一口褐色的血。 “十一!让开!叫司机!叫司机!”白文韬顾不得他人目光,把唐十一横抱起来就往门外跑,唐十一一手捂着胃,一手捂着口鼻,又是一口浓烈的黑血冒了出来。 “没事的,十一,没事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白文韬把唐十一抱上车,司机马上飞快地开往医院去,“医院很快就到,很快就到了。” 唐十一抬起那只血淋淋的手,这次,他没有拽着他的衣领叫他看着广州了,他只是把手放到白文韬脸上,咧开满是血迹的嘴,笑了。 “你又抱着我了,真好……” 二十九 白文韬在医院的走廊上坐着,救急室的门已经关上两个钟头了。他身上脸上都带着唐十一的血迹,也没想到去擦洗。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想点上的时候,忽然想起上一次唐十一被人趁乱暴打入院的时候,周传希跟他也是这样在医院走廊上无奈地等着,想要抽烟解闷。 想到周传希,白文韬又忍不住难过了,他责怪唐十一,他真的很想责怪唐十一放弃周传希,但看见唐十一那副样子,他怎么责怪得了? 他究竟是有多强大的意志,才能亲手杀了周传希,才能掩饰掉那沉重得让人站不直身子的疼痛,继续当他的唐家十一爷,继续背着大汉奸的名头,去做着那些根本没人知道的好事? 白文韬把烟拿下来。他不需要尼古丁的麻醉了。 从前,他觉得自己应该在唐十一背后默默支持他,但现在开始,他要用同样强大的姿势去站在唐十一身边,跟他一起承受刺骨如心的痛和不能言说的苦。 又过了十多分钟,医生终于出来了,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唐十一依旧昏睡不醒,护士们小心翼翼地把他推到病房去。 “白先生,”主诊的何医生是唐十一的家庭医生,也对白文韬的身份十分熟悉了,于是直接跟他交代起来,“十一爷呕血是因为胃部毛细血管破裂引起的急性胃出血,最近他是不是生活作息紊乱,食无定时,又大量喝酒抽烟了?” 白文韬想了想,八九不离十了,便点头道,“年近岁晚,就忙了一些,应酬多一些。” “十一爷一直有胃病史,还这么不注意保养,严重的话甚至会引发胃癌。”何医生皱着眉头教训道,“你要好好叮嘱他定时饮食,最好能戒烟戒酒,如果下次再有胃出血,后果就严重了。” “嗯,我会好好看着他的。”白文韬连连点头,“那,我能去看看他吗?” “他麻醉还没有过去,大概要到半夜才醒。”何医生拍拍他的肩膀,“与其在这里干等,我建议你去给他收拾日常用品过来更好。” “谢谢你,何医生。”白文韬道了谢,但还是选择在病房等唐十一醒,他不希望唐十一醒来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唐十一醒来的时候果然已经半夜两点了,他刚张开眼睛,白文韬就挪到他床边捉住他的手说道,“十一,十一!你醒了?没事了,你只是急性胃出血,做过手术以后就好了。你现在感觉怎样,要不要叫医生?” 唐十一转了转眼睛,麻醉药效过去,刀口一阵阵的刺痛让他说话都有气无力,“我口渴……” “你暂时不能喝水,我给你抹一点到嘴上,你湿一下嘴巴,好不好?” “嗯。”唐十一合了合眼睛,白文韬倒了暖水,拿调羹一点一点地抹到他嘴唇上,唐十一舔了几下,觉得嘴巴好受了些,“谢谢你。” “你跟我这么客气,我真不习惯。”白文韬放好水杯,在他床边坐着。 “你知道,我刚才在手术室里,想的是什么吗?”唐十一吃力地抬起手来,白文韬一把捉住了他的手,“我在想,我醒来的时候,你会不会在我身边。” 白文韬心里一跳,“我一定会陪着你的,你知道的。” “我从前知道的,现在不知道了。”唐十一屈曲手指,把白文韬的手扣住了,“文韬,我真的好讨厌医院。” “没有人会喜欢医院的。”白文韬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你别说那么多话,先休息一下吧。” “表哥进医院的时候,我身边有表嫂、蒋大奶奶、罗家郑家程家的叔伯亲友;后来表嫂死了,我身边有你,有谭副官、有周传希、有梁武、有五千士兵;然后我被人打了,就只剩下周传希跟你了,现在,我只剩下你了。”唐十一用力扣着白文韬的手,尽管疲倦,也用力睁着眼睛盯着白文韬说道,“下一次,会不会连你也不在了?” “那你就记得,千万不能再进医院了。”白文韬叹口气,“对不起,我刚才说话冲动了。” “你是说话冲动了,又不是说话说错了,不需要跟我道歉。”唐十一的脸色又白了一些。 “你故意让他掉进海里,是在求那千分之一的奇迹,”白文韬半侧着身子去够床头柜上的杯子,拿起调羹来给他湿润嘴巴,“我也希望这个奇迹会发生。” “……文韬,你还愿意陪着我吗?” 唐十一突然把掩藏两年的心意掀了出来,白文韬愣了一下,他明知道这个时候跟他说这种话,很容易被误解为只是没有了周传希这个帮手而借口自己还爱他把他拉拢到身边来。他明知道会这样,为什么还要说出来? 绝对不是他忍不了了,唐十一这个人最擅长的东西就是忍了。 “十一,如果你觉得,与其等我终于有一天厌恶你了离开你,倒不如由你自己做坏人把我恶心得跑掉,这种做法会让你比较安心的话,你可以继续这么试探下去。”白文韬放下调羹,把他的手裹进自己掌心里,“你试探多少次都好,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唐十一闭上了眼睛,用力地呼吸着,想要平复激动的心绪,但他呼吸得越用力,伤口就越痛,越痛,他就越无法冷静,最后,他猛地张开眼睛道,“那就是你还会陪着我?” “我会陪着你,”白文韬顿了顿,“如果你愿意。” “我愿意!”唐十一冲口而出。 白文韬深吸一口气,“那,小桃呢?” “小桃?”唐十一一怔,好像才反应过来一般,“小桃……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她……我不会把你从她身边抢走的……” “可你不是想要我陪着你吗?”唐十一,你自私一点啊,你再自私一点啊! “我、我可以,只当你的情人……”唐十一垂下眼帘来,“小桃还是你名正言顺的夫人,她要你陪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出现……过年过节也是,我不会跟她抢……” “十一你累了,休息吧。”这个时候逼他不适合。 “我是说真的!”唐十一一急就想坐起来,动作牵动伤口,痛得他眼泪都快冒出来了,白文韬连忙把他摁回去,唐十一趁机捉住他襟前的衣服说道,“我又不是女人,我又不要名分,我只想你陪着我,我只想你陪着我!” “唐十一!你给我好好睡一觉再说话!”白文韬用力扯开他,摁着他的肩把他摁在床上,“你睡好了再想想你现在说的话!你是唐十一,十一爷!如果你没有爱我爱到想把我据为己有,如果你没有爱我爱到不再委屈自己,你就别说,你就什么都别说!” 白文韬说完,只觉得自己也脱了力,他放开他,往后一退,坐回了床边的椅子上。唐十一好一会才眨了眨眼睛,然后他用力地深呼吸了几下,转过头去对白文韬说,“我想睡觉了,麻烦你关灯,还有让权叔过来照顾我吧。” 白文韬点点头,关了病房的灯,关门离开。 门外,白文韬垂着头面对着墙站了好一会,突然,他用力地往墙壁上捶了一拳。 唐十一都劳累得吐血了,田中隆夫自然不好再逼着他交钱交货,而事实上,自从周传希的事情以后,田中隆夫就对唐十一多多少少地怀疑了起来,如今正好有借口让他交权,他可要好好把握。 不过,就算唐十一肯交权,他也得另寻一个有本事能代替唐十一,又愿意为日本皇军效命的人。 还好田中隆夫心中早有人选。 “白局长,我以为你当了局长没时间练枪,枪法应该会退步,没想到还是那么神准啊。” 初三赤口,田中隆夫似乎不知道这个忌讳,还邀白文韬到宪兵部比试枪法。 “就是因为当局长了才更应该多练习枪法。”白文韬放下枪,那枪口还在冒烟,“满街都是想杀了我的中国人,不好好练枪,丢了小命可不好。” 田中隆夫知道他在暗讽些什么,也不在乎,反而顺着他的话说了开去,“是啊,男人做大事,就该跟我、跟白局长一样,要有才华,也要有身手。说实话,唐老爷还是太勉强自己了,上次被暴民围殴就算了,这次没人逼迫也把自己累得呕血了,唉,连我也不太忍心看他这么操劳了。” 白文韬挑了下眼眉,心想日本人果真要对唐十一兔死狐烹了,“如果田中大佐觉得唐十一应该退下来好好休养的话,大可以向他提议提议。” “我只是顺口一提,白局长你呢,你的看法又是如何?” 说话间,有士兵把填装好弹药的枪支送了上来,白文韬掂起其中一把,猛然举枪朝最远的枪靶连开了三枪,依旧是三枪红心。田中隆夫皱起眉头,不知道白文韬是何意思。 “田中大佐,我记得大概在一年前,同样是在这里,我跟你也是这么比试枪法。”白文韬转过头来盯着田中隆夫的眼睛说,“那时候我说的话,现在也一样。” “……那你是愿意揽掉唐十一所有的生意了?”田中隆夫窃喜,面目上还是一副等待对方毛遂自荐的审慎态度,“唐十一的生意现在可不止是鸦片了,还有商会里头各行各业的生意,还有城外那些米粮生意。白局长,你觉得你真能揽得了他吗?” “我揽他多久了整个广州都知道的。”白文韬笑笑,伸出手去,“唐十一的人我要,他的钱财势力,我同样要。只是不知道我想要,大佐给不给?” 田中隆夫很满意他这番竞选誓词,他用力握了握白文韬的手,“就如你所愿。” 比起隐忍慎重的唐十一,白文韬算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当即就集合了商会的各个老板开了个简单的短会,交代了日本人的授意,让他们重新“选举”商会主席——结果当然是白文韬全票当选,踢走了唐十一,成为新任的商会主席。 这商会主席当是当上了,但广州最大的商家还是万汇,白文韬对于唐十一愿不愿意交权其实也说不准,虽然按照两人的交情唐十一不会怀疑他揽权是为了私利,但这份权力可是他耗上了几乎所有的亲人朋友、败坏了他老爸唐铁一世的名声才换来的,他能舍得吗? 反正还在过年,就待到初八启市的时候再跟他说吧。白文韬想,至少在他养病的时候不要去打扰他。 唐十一在手术后一个星期就能下床走路了,按他性格也不可能全然对外头发生什么事不闻不问,但一直到过了正月,唐十一都没有问白文韬一句外头形势如何的话,白文韬知道他在等自己坦白。 这天,白文韬到医院来看他,一开口就说我们到外面走走。唐十一点头,坐到轮椅上让他推着出去了。 两人来到了医院的中庭草地上,唐十一裹紧了身上的厚大衣,闭起眼睛来深呼吸了一口气,“今年冬天好像特别长,不知道花什么时候才开呢?” “等你出院了大概就可以去春游了。”白文韬在石椅上坐了,“去越秀公园吧,你挺喜欢那里的。” “我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只是没人陪,去也怪无聊的。” “我陪你吧,再给你写一幅字?”白文韬想起他们初遇的情境,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到时候应该就忙翻天了,哪有时间陪我看花看风景呢,白局长、白会长。” “你果然是知道的。”白文韬稍稍松了口气,“干嘛不问我?” “问你有用吗,你又不是做主的那个。”唐十一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没有说你是傀儡的意思。” 白文韬笑着摇摇头,唐十一现在是被他给吼怕了,对待他的态度总有点一惊一乍诚惶诚恐的,“日本人利用完你,又踢你出局,你舍得吗?” “不舍得也得舍,要不我就活不下去了。”唐十一咳了两声,白文韬顺了顺他的背,他才接着说道,“他第一次把我捉回去监狱就已经不相信我了,他只是舍不得钱,要是上次周传希那事不是我亲自开枪的话,估计他会把我也捉回去审问的。现在我还不放权,他不把我拉到集中营,也会要挟医生给我来个医疗意外的。”唐十一说到这,转过头去看着白文韬笑了笑,“而且交权给你,我放心。” 白文韬迎着唐十一的视线看回去,没有思量没有权衡,唐十一对他的信任是完全不用经过考虑的,那眼神还是清澈得毫无心机——可是白文韬还是觉得心里好痛,一次过把他隐忍绸缪二十多年才得到的权势全数剥夺,唐十一不可能不难过不可能不心疼,可是现在,他不愿意让他看到他的难过心疼了。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唐十一看白文韬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发呆,便低了低头抹脸。 “没有,只是我觉得自己想太多了。”白文韬摇头,“早知道你这么看得开,我就不用瞒着你这么久了。” “我这小半辈子已经争了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争到过的东西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唐十一觉得手有点发冷了,便缩回外套口袋里揣着,“倒是你,现在日本人不像从前那么嚣张了,我收到消息,他们已经惹火了美国,又在缅甸闹,已经有点儿垂死挣扎的迹象了,你可当心,说不定哪天日本突然就败了,你这又是商会主席又是政府官员的,肯定不会好过。” “正好啊,这才够格跟你一起跪烈士陵园嘛。”白文韬倒是笑得很高兴,“你不是夸口吐你口水的会比吐我的多吗,这回可不一定了呢。” 唐十一也跟着笑了起来,但那笑容慢慢沉成了嘴角一弯情意深重的感激,“文韬,谢谢你。” “……”白文韬垂下了眼帘,“坐久了还真的有点冷,我推你回去吧。” “嗯,好。”唐十一点点头,白文韬就推着他回病房了。 唐十一稍稍回过头去,看见白文韬握着轮椅把手的双手冻得发白,他揣在口袋里的手蠕动了一下,终于还是握紧拳头,继续窝在口袋里。 三十 广州的事务都交给了白文韬处理,唐十一现在倒真的是清闲得有点无聊了。出院以后不是听戏看电影就是逛街打麻将,他权是没了,但钱还是握着的,也没有人敢怠慢十一爷。 但有好事之徒调侃他现在失势,已经沦为白文韬的玩偶,而白文韬也忙,没什么时间到他家走动,那街头巷尾的传闻就更离谱了些,说他被嫌弃了抛弃了,谁有财有势的都可以去跟他玩玩。 唐十一对这种传闻听在耳里记在心头,但他记着不是为了寻那些人晦气,而是找了广州所有的报社媒体,告诉他们哪些话该讲哪些话不该讲,于是那些奇情猎艳的传奇报道就少了白文韬的名字。 是的,他只是告诉他们不能写白文韬,而不是不能写自己。唐十一早已经习惯了被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但白文韬不是,如果他再继续被人八卦下去,总会有一天扯出他的夫人小桃。小桃受到这么大的打击后精神状态如何先撇开不谈,光是她被自己毁了的面容就够那些无聊人闲磕出大篇大篇荒诞的故事,要是再有人跑到白家去堵她,要“采访一下局长夫人”,那对于小桃来说实在是非常大的困扰。 唐十一端起暖水把药片灌了下去,权叔给他送来了爽口的话梅糖,又拿出一张纸条来,“少爷,你要的地址找到了。” “嗯。”唐十一打开那纸条看了看,皱了皱眉头,不过是个小公寓,白文韬怎么会挑这么个跟他身份不符合的地方住呢?“我要你准备的东西呢?” “爱群酒店的水晶饺子嘛,准备好了,这会儿还热乎呢!”权叔问,“少爷你这是要去拜小桃?” “哈!”唐十一失笑,“某程度上是的。让刘忠开车过来,我换套衣服就下来。” “是,少爷。” 唐十一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主动去找小桃,一是因为内疚,二是因为嫉妒。但如今白文韬既已成为了大家瞩目的人物,他就不能不去找她,清楚地告诉她现在的情势,即使小桃不会帮到白文韬什么,但起码不会因此而产生更坏的结果。 白文韬那性格,对付日本人对付汪精卫那班走狗不会手软,但对付那些只是说说闲话的人,未必能狠心去堵他们嘴,到时候他就只会一个劲儿怪责自己没照顾好小桃,说不定还会对自己接手广州事务这件事产生动摇。 唐十一跟自己说,我只是不想自己的心血被毁了才来做这个丑人,白文韬要怪就都怪他头上吧,反正他都心狠手辣无情自私惯了,不差这一次。 车子停了,唐十一慢慢走到那所小公寓跟前,敲了敲门。 财政厅厅长今天小登科,排场自然是不小的,包下了整个爱群酒店来与众人同乐,白文韬最近风头大盛,自然也是大家交际聊天时必不可少拉上的人,他又长得俊朗,不少官太太都拉着他介绍自己的大女儿小姨子表妹侄女等等,全然不介意他跟唐十一那风流传闻,很是热心。 白文韬应接不暇,就苦着一张脸求饶说各位太太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一切随缘,想要敷衍过去,后来还是副市长汪社明给他解了围,把他带来到男人们的桌子上,才把他从这场相亲大会上拯救了出来。 “文韬啊,你也别怪太太们多事,她们也是好心。”抽了两口雪茄,大家又开始往酒色财气上谈论了,“今天唐十一也没来,咱们就放开来聊聊嘛。” “他来没来,我都一样放得开。”白文韬笑着喝酒。 “那就最好了,咱们不像女人们那么长气,一句话,你现在想不想娶老婆,想的话,我家小姨子就是你白文韬的了。”汪社明虽然满脸通红,可白文韬知道他绝对没醉,这话不是试探他,是实在的拉拢。 “一个人自由自在不好吗,怎么非得娶个人来管自己呢?”白文韬堆起满不在乎的调笑,“难道你们几位都很满意自己家里那位?” “哎,文韬,你现在是还年轻,贪玩,等你娶妻了,心就定了,做事的方法也会稳重很多。”汪社明看来是早有打算,“难道你还真的想跟唐十一纠缠下去吗?” “纠缠着也没什么不好啊。”白文韬知道汪社明的算盘,“他是没什么权了,但万汇还是有不少老底的,我怎么舍得他嘛。” “我看白兄不舍得的不止这个底吧,”有三四十岁的中年同事调笑起来,“唐十一平日端的是老爷样子,在床上还老爷不?该不会,白兄真的让他做老爷吧?” 话音未落,暧昧的银笑就爆发了出来,大家都笑得前俯后仰,白文韬也笑,但那笑容带着阴森的戾气,慢慢让众人都笑不出来了。 “老李,说话没分没寸的!还不给文韬道歉!”汪社明责怪道,那老李马上朝白文韬道歉了。 “没关系,李厅长没说错,我是很舍不得唐十一,无论哪方面。”白文韬转了转腕上的手表,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字字清晰,“咱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叫狗急跳墙吗,其实我说啊,如果我是那条狗,被逼到墙角又一定跳不过的时候,我宁愿回转身子把那个逼我的人咬死,给我陪葬,才对得起他那么看得起我非要追着我,各位说对不对?” 众人仿佛都吸了一口凉气,刚才白文韬说话那神情,可是把唐十一笑里藏刀的气势做了个十足,是不是真的那么心狠手辣不说,也足够让他们这群看了唐十一面色那么久的人产生习惯性的恐惧了。 幸而白文韬没有继续往下说,他笑了笑,拿了一杯酒站起来,就走到舞池边上请小姐们跳舞了。 “哼!不过是当了几天官,那样子嚣张的!” “田中隆夫看得起他,咱们有什么办法。” “不识抬举,连汪市长的招揽都不屑呢!” “我倒是佩服他呢,那么大方地承认自己跟唐十一搞在一起,换你你能光明磊落地说你包了水云社的小官嘛!” “哎哎哎,我可没做这种事啊!交际应酬,逢场作戏而已啊!” 这场喜宴算是白文韬自己把自己给隔离了,不到一点就借口不舒服回家。他一个人开车回去,心里郁闷得紧。 全世界都觉得他跟唐十一之间不堪入目,但他们清清白白;而唐十一以为他跟小桃恩恩爱爱鹣鲽情深,可他早已经在第一次握住他的手时,把那块地方给装了他了。 唐十一再辛苦,有他明白他,那他呢,他也很辛苦,谁来明白他? 到家了,白文韬停好车子,拖着脚步走进门去。 白文韬插上钥匙开门,一摁亮电灯就吓了一跳,客厅里竟然不声不响地坐着一个人,脸色铁青,神情凝重。 “十一?!”白文韬几乎就拔枪了,看清来人后定了定神吐了一口气才关了门走到他跟前,“你怎么在这里?” “我为什么在这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小桃不在这里。”唐十一抬头,猛地甩了一份文件到白文韬身上,“我去查过户籍处,你根本没有娶小桃!她人呢!你说你安置好她了,你是怎么安置的!白文韬,你今天不说明白,别想还坐稳现在的位子!” 白文韬握了握拳头, “你今天来找小桃是想干什么?” “与你无关,回答我的问题!” “你就不怕她看到你会受刺激吗?”白文韬上前一步捉住他的肩膀,“你当日害得她那么惨,你还来找她干什么,你还来找她干什么!” “你以为我是故意来刺激她的吗?!”唐十一挣开他的手,倏地一下站了起来,“我是来找她道歉的!” “我回来一年了!一年了!你现在才来找她道歉是为什么!为什么!”白文韬也跟着站了起来,他喝了酒又憋着一肚子气,自是失了平时的温和跟耐性,“你根本就没觉得自己做错了!那又何必来假惺惺地道歉!” “我跟小桃道歉跟你有什么关系!”唐十一大声反驳回去,“别岔开话题!小桃到哪里去了!把她交出来!” “难道我会害她吗!”白文韬也提高了音量,“你才是不应该见她的人!你说你见了她能说什么!你无论做什么,小桃都不会原谅你的!” “……我知道,我没要求她原谅我。说完我要说的我自然会走。”唐十一咬了咬牙,“她是不是不在广州,你把她安置在别的地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不用你操心!”白文韬负气地别过脸去。 “……那就好,我不用担心了。打扰了,告辞。”唐十一说着就要往门口走,却是被白文韬一把捉住手腕拉了回来,“干嘛!” “如果你今天见到了小桃,你会跟她说什么?”白文韬这句话问得很轻柔。 “道歉,我当初为了夺权牺牲了她,毁了她的容貌,还害她几乎错失了跟你的姻缘,就这样。”唐十一当然不会把真正的想法告诉他了—— 如果见到了小桃,他会这么诚恳地道歉,任由她打骂,绝不还手: “我今天来道歉,不奢望你能原谅我,但我讲的话你一定要听,你一定要按照我的话去做,这样你才能不拖白文韬的后腿。” 他甚至都想到了小桃会冷笑着问“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了。 为什么要相信我? 因为我也爱他…… 唐十一垂下头,用力拽回自己的手,“我要回去了。” “如果你今天见到了她,你是会告诉她以后怎么做才能成为我的贤内助,还是告诉她她会拖累我让她离开?”白文韬还是用力捉住他不放。 唐十一被他最后的那句话彻底激怒了,他举起另一只手重重地甩了他一个耳光,厉声质问道,“我怎么会那样做!我怎么可能那样做!” “为什么不会!”白文韬顺势把他另一只手也擒住了,把他拉到身边咬牙切齿地反问,“唐十一就该那样做,唐十一就该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 “白文韬!你够了没!”唐十一气得胃都痛了起来,“别以为我不会动你!” “为什么你偏偏就不能对我这么做!”白文韬脑子里最后一根弦都要蹦断了,他用力把唐十一抱住了,死死地箍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动弹分毫,“为什么你不可以为了得到我不择手段?为什么你要告诉我当初是你害了小桃,为什么你要把我还给她?为什么你从来都不会为了我不择手段?唐十一,是不是我不够好,不值得你费尽心机去得到?!” “你、你在说什么!”唐十一脸色都白了,一半是胃痛闹的,一半是白文韬突然爆发的告白激的。 “我问你为什么不要我!”白文韬把脸埋在他脖子边上深深吸了口气,是了,是他最喜欢的那种古龙水味道了,“你担着那虚名,却又不要我,你知不知道我好难过,我好难过!” “我要不起你!” 唐十一忽然猛力挣扎起来,想挣脱白文韬的怀抱,更是惹得白文韬火冒三丈,他用力捧着唐十一的头吼了一句“那我要你!”就摁着他吻了下去。 唐十一本来就有私心,全靠仅余的一点“不能再对不起小桃”的薄弱内疚在挣扎,胃也还痛着,力不从心得像半推半就,他徒劳地扯着白文韬的衣服,被他逼着连连后退,“砰”地一下撞到了桌子以后白文韬就索性想把他压在桌子上了。 可是唐十一实在受不住了,他猛地别过脸去一阵干呕,紧皱着眉头捂着胃蹲到了地上。白文韬这才醒了过来,马上关切地扶着他的肩膀问道,“怎么了?胃痛?我送你到医院!” “不用!”唐十一拉住他,“水,我要暖水……” “好,好!” 白文韬三步并两脚跑去倒了暖水过来,唐十一从西装口袋里摸出药丸来吞了,慢慢把一杯暖水都喝下了,眉头才稍稍舒缓了开来。白文韬一边给他顺背一边问,“好点了吗?刀口痛不?要不我还是送你到医院?” 唐十一摇头,指了指沙发,白文韬会意,扶着他到沙发上坐下了,“小心,要不要东西靠着?我给你拿枕头?” “不用了。” 唐十一在沙发上坐下,白文韬蹲在他跟前,两人一个低头一个抬头,默默地看着对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始说话。 白文韬伸出手,缓慢而坚定地把唐十一的双手给拉住了,合拢手心,低头亲了一下,又抬头看看唐十一,看他并没有不高兴的表情,又继续低头亲了一下。 唐十一想哭又想笑,只得叹口气,摇了摇头。 “你跟我交代清楚的那天我走了,不是因为我还爱着小桃所以抛弃你,我去找她,照顾她,是因为一份责任,一份道义。”白文韬握着唐十一的手,认输一般地坦白道,“你害过她,你是她的仇人,但是我爱你,所以,我一定要去见她的,我不能让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良心的包袱,无论她原不原谅你,无论她会不会因此连我也恨了,我没有选择,我只能去见她。” “……然后呢?”唐十一安安静静地听。 “我见到她了,不过,她,她已经不认得我了。”白文韬吸吸鼻子,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她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我跟她说我是她的表哥,在很小的时候失散了,现在接她去澳门。” “所以她现在在澳门?”唐十一嗤笑道,“结果还不是什么都没说。” “我把我们的事情当作故事一样说给她听,她说,如果是她,她不会原谅那两个背叛她的人,但也不会恨,因为那样只会让自己辛苦。”白文韬拨正他的脸,让他看着他的眼睛,“我要做的事情做完了,所以我回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年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唐十一摇晃着他的手问道。 “我在等你啊!”白文韬挪到沙发上去,跟唐十一并排坐着,“我等你自己去面对,等你像我一样跨过这道坎,等你能够心无二虑地跟我重新开始啊!” 唐十一一动不动地看着白文韬,眼睛里的神采又从那单纯的清澈开始泛起不寻常的情绪涌动了,“那你现在怎么跟我说了?” 白文韬耸耸肩,扁着嘴很委屈地回答,“倔不过你十一爷,看不下去你十一爷这么折腾自己,没有你十一爷这么好的忍耐力,我怕我再不说,可能得等到我们被人钉上木架子烧死的时候你才舍得说你还是喜欢我。” “谁喜欢你!”唐十一忍不住笑了,一笑,就把眼角处强忍已久的眼泪给笑了下来,他手被白文韬捉得紧,擦不了,只能把头低下,免得被白文韬笑话。 “反正我就是斗不过你,十一爷,你满意了没有?”白文韬松开手,轻轻把他揽进怀里,“我好辛苦,我们不要再折腾大家了,好不好?” 不是“行不行”,而是“好不好”。他们仿佛从一开始认识就不断地在问对方这个问题,亦步亦趋,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句做错一步,就会让对方觉得自己不好而拒绝。 可能够让你问出“好不好”的那个人,又怎么舍得跟你说一句“不好”呢? 唐十一深呼吸一口气,攀上白文韬的肩说,“好。” 三十一 白文韬唐十一两人解开心结以后才真正开始了坊间传说的风流快活,白文韬有时候听着听着手下汇报就神游了开去,经人提醒才猛然回神,如此这般,加上那天白文韬斩钉截铁地拒绝汪社明的联姻,大报小报都指名道姓或者含沙射影地渲染两人的事情,从唐十一开始夺权写到他失势,跟从前的版本都不同,都给加上了个白文韬。 白文韬拿着那些报纸研究,明明自己才是新鲜登场的浓彩重墨的人物,却一副局外人看戏的幸灾乐祸口吻,“你不是已经跟他们打点过了吗,还敢写我出来呢,看来十一爷你的时代真的过去了咯~” “我打点过还敢写,想也知道是谁指使的,白局长,难道这不是你自己得罪回来的吗?”唐十一优哉游哉地在红木书桌前摆弄一副国画,一会儿俯身画两笔,一会儿走远几步观摩效果,很是认真。 白文韬放下报纸,走到他身边歪着头看那画,只见东一块黑西一块灰,花鸟虫鱼都不像,“你在画什么?捣鼓一个小时了吧?” “画风景啊!”唐十一兴致勃勃地拉着白文韬的手说,“你看,这是越秀山峰,这是山下的湖水,这是树木,我在想要不要把杜鹃花画上!……你笑什么笑!” “我没笑!我真没笑!” 白文韬一边说一边就捂着嘴别过脸去了,唐十一面子挂不住,一生气就把毛笔塞到他手里去了,“白大少爷自幼工于书画,那倒是给我这劣作添两笔,斧正斧正啊?” “哎哟,你这劣作要斧正就不是一笔两笔的功夫了!” “白文韬!” 唐十一就要揪他衣领,白文韬突然拿毛笔往他脸上画了两笔,一笔额头,一笔下巴,唐十一就觉得脸上凉凉的两下滑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要抬手擦,就被人捉住手腕往书桌上压了。 唐十一本就是过的纨绔子弟的声色犬马生活,跟白文韬好了不久的时候已经想要加深关系了,只是那时心里梗着秘密,无法放纵自己,现在心思清明了,他倒是乐意跟他纵情声色,昼夜宣银。他勾着白文韬的脖子把他扯到自己身上,就用额头去蹭他的脸。 白文韬被他蹭了一脸墨水,一边嬉闹一边把他翻了个身。 过不了一会唐十一就只能用额头抵着桌上的宣纸喘气了。他趴在桌子上,随着白文韬的抽插起伏,颈项俯仰间滴下的汗水都打在了宣纸上,汗水融了墨,在纸上拖拉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墨痕。 “嗯……唔……不行了……到床上,到床上去……”被顶得腿脚发软,唐十一撑不住了,几乎跪倒,只能侧过身子来推白文韬。 白文韬把唐十一转了过来,捉住他的手臂让他挂在自己身上,把他抱到桌子上躺着。唐十一脊背全印上了未干透的墨,冰凉的感觉跟身体的火热冲撞起更强烈的刺激,他把腿高高抬起,搁在白文韬肩上,任由他把自己顶得左摇右摆。 情动之时白文韬搂着唐十一的腰把他贴在自己身上。唐十一也不客气,把腿绕到白文韬腰上钳着,积极地配合着,待那颤栗的快感过去,唐十一才滑了回去,躺在书桌上喘息着回味余韵。 白文韬伏在他身上一会,突然把他拉了起来,桌上那已经不成样子的丹宣纸上一片浓淡不一毫无章法的墨痕,他箍着唐十一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看那张画,“你不是说叫我斧正吗,现在可以开始了。” 唐十一愣了一下,随即取笑道,“你不会在上头画一笔太白,就忽悠我那是黑夜里的月光吧?” “切,这么看不起我?”白文韬拿起一支干净的羊毫,把浓墨的补得更浓,把淡抹的推得更淡,又把唐十一给磕上去的印子左一笔右一笔地作了些修饰,最后才把零零星星的朱砂绛蓝群青给仔细点染上。 唐十一觉得自己不是在看人作画,而是在看一场魔术表演,白文韬就这么把他那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涂鸦变成了一副越秀仲春晨景图,有远山近林,有繁花春水,甚至连他滴下的汗水化开的墨痕,也成了清晨花间捉摸不定的雾气。唐十一目瞪口呆地看了一阵,才回过头去对白文韬说,“你早就想到该怎么改对不对?” “哪有,我就是刚才才找到的灵感。”白文韬笑笑,亲了亲他的鼻尖。 我去你的!干我的时候还能想到鸟语花香?!唐十一腹诽着却不敢说,只能翻个白眼,把他的手拉下来,“我去清理。”说着就整理衣服往浴室走。 “一起嘛,别浪费水!”白文韬迅速穿好衣裤,从后赶上就把唐十一横抱起来跑浴室去了。 于是唐家宅子里又是十一爷厉声呼喝“白文韬!!!”的叫声了。 那缸水从热的洗到微凉,唐十一趴在白文韬肩上完全不能动弹了,白文韬伏在他耳边细细碎碎地吻着他的鬓发,“明天我们去看真的越秀春景,好不好?” “好……”唐十一其实什么都没听进去——反正无论白文韬说什么他都只会说好了——他往他怀里钻了钻,睡着了。 白文韬说的话还真不是忽悠的,第二天一早他就拉着唐十一到越秀公园去游玩了。 一九四五年的春天,随着大批难民的回归,广州也多少有了些人气,开春时节,也有青年男女在公园里踏青游玩。唐十一跟白文韬沿着山径拾阶而上,山花早已烂漫了一路,唐十一很有兴致地拉着白文韬对曲词,一会儿唱“姹紫嫣红开遍”一会儿唱“春光满眼万花妍”,白文韬虽然自小就听戏长大,也得想一想才能对上,走到半山,他就投降了,“不行了啊十一爷,这跟你行山,不光要体力,还要脑力呢!” “白大少爷,可是你自己提出要来公园的啊!”唐十一倒精神得很,也许是因为他习惯了早起,“还有一半才到山顶呢!” “你还要一直爬到山顶上去啊?”白文韬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汗。 “既然要爬山,当然要爬到最高,要不爬来干嘛?”唐十一拉着他的手往前走,“走吧!” “好,好……”白文韬觉得自己打错算盘了,本来他以为唐十一来公园就是看看花草树木,赏赏云淡风轻,没想到他这会儿就不风花雪月了,反而积极健康地登起山来。他只好叹口气,跟上去了。 终于来到了山顶,清劲的山风裹着花香扑来,唐十一伸了个大懒腰,忽然拉起那清洌的嗓音“呀”了一声,白文韬知道他又准备唱戏了,便走到他旁边做好准备接他的词儿。 谁知道唐十一竟是唱了一段《游园惊梦》,他扶着山顶石亭的阑干,眼神便远远落在了这片故园上,嘴唇开开合合,也不在乎那唱功如何了,只有那清浅婉雅的词儿慢慢唱来,“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本来不过是闺阁小姐感叹年华易老的内容,被唐十一凄楚哀凉地唱了出来,眼前又是一片满城挂着日本国旗的广州,那“韶光贱”的原因便越发使人心酸了。白文韬没有接上他的词,只是走上两步,搭上他肩膀用力揉了揉。 唐十一苦笑一下转过头来,“对不起,扫兴了,我不是故意的。” “你要是还能唱出别的,就不是唐十一了。”白文韬从后抱住唐十一,把头窝进他颈项之间,“你下次别唱牡丹亭,唱桃花扇。” “为什么?”唐十一不解问道。 “你唱牡丹亭,杜丽娘唱完了是婢女唱,婢女唱完了还有花神唱,好久才到小生唱呢!”白文韬笑道,“你唱桃花扇,那李香君唱完就到侯方域了嘛。” “你还争戏份啊你?”唐十一笑了,捏了捏他的鼻子。 “我不是争戏份,我是要陪着你唱。”白文韬把唐十一的“魔爪”捉住,“我们这场戏,总不能一直只有你在唱吧?那不成独角戏了?” “独角戏也总比无声戏好。”唐十一垂下眼眉来,“我从前以为,这场戏,我根本就没有出声的份儿……” 白文韬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此时语言都是空白,不如一个结实的拥抱,于是他用力地抱了抱他。唐十一也往后靠了靠,此时无声胜有声。 正是温情脉脉的时候,忽然两人都怔了一下,交换个眼色便不动声色地分开了,白文韬悄悄回手摸向腰后的配枪,猛地回身就朝一处草丛打出一枪,“出来!第二枪我就不打歪了!” 那草丛窸窸窣窣了一阵后,钻出了一个身穿褐色长衫的男人,他双手举高,以示自己没有恶意,“白文韬不愧是广州第一的神枪手,身手不凡,连警觉性也高。” “多谢恭维,但如果你不说出你的目的,恐怕我不能就这么放你走。”白文韬下意识地把唐十一护在身后。 “唐老板,白警官,我是来请你们帮一个忙的。”那男人说着,语气非常笃定,“不久,军需厂的技术总监会意外死亡,到时候,会有一个叫马云的人到万汇面试,他是个工程师,你就介绍他到军需厂当技术总监吧。” “然后,他就从中作梗,破坏掉军需厂为日军提供的武器,他们损兵折将,我这个推荐人就被捉到集中营去受折磨而死,对吧?”唐十一冷笑一声,“这位一定是抗日部队的军官了,可是你找广州最大的汉奸去帮忙,这不是搞笑吗?” “唐老爷,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把你当作敌人来威胁你。”男人语气中的诚恳倒是叫唐十一意外,“请你一定要帮我们这个忙,马云做的手脚会很巧妙,不会让人发现的。” “那如果被发现了呢?”唐十一虽然疑惑,却还是不肯松口,“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都已经收山了,我不能赌你这个万一。文韬,我们走。” “等等!”白文韬却拉住了唐十一,他收起枪,向那男人问道,“你为什么确定我们会帮这个忙,又是怎么知道万汇跟军需厂有联系的?” “我们有可靠的消息来源,这方面我不能透露。”那男人向白文韬敬了个军礼,“白警官,我知道你一定会帮这个忙的,拜托你了,现在是战争扭转的关键局势,我们不能失败!” 白文韬跟唐十一都沉着面色不说话,唐十一拉着白文韬往后走,这次白文韬没阻止了,跟着他一起下了山。 “十一,”到了山脚,白文韬才拉住步伐急速的唐十一道,“帮不帮?” “……我想长命百岁。”唐十一回过头来,皱着眉头,“我想活着看那些萝卜头滚出广州,滚出中国。” “……我们都会长命百岁的。”白文韬笑了笑,拍拍他的脸,“走吧。” 唐十一低着头,不再说话。 下午,白文韬就回局里办事了,唐十一坐着书房里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幅字。 酬君嫣然一回顾,等闲生死逐八荒…… 唐十一拿起电话来,“张秘书,如果晚点儿有个叫马云的人来应聘工程师的话,就请了他吧。” 三十二 杜鹃花刚刚开败,五月上旬,广州城里整个局势突然紧张了起来,电台报纸等媒体全被日军占据,只能播放日本音乐,登载无关紧要的康乐文体消息,出入广州的关卡也变得非常严密,夜晚的宵禁提前到七点,就连白文韬给到宪兵部送东西也要检查三四次才能进入。 如此种种,都是一个垂死挣扎的末路姿态。白文韬问唐十一觉得时势发展会怎么样,唐十一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唐家十一爷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嘛?”白文韬调侃着,却又带着些微的责备语气,“连马云你都给弄到军需厂里了,你还有什么不能做,不敢做的?” “我可没把马云弄到军需厂去,是军需厂的孙厂长自己跑来万汇求我把马云借他的,我只是请了一个工程师。” 唐十一说着就踢了白文韬一脚,白文韬正在砌麻将玩,教他一踢,垒得挺高的麻将牌儿就全倒了下来,有几个还砸到了白文韬头上去,唐十一笑得在沙发上打滚,白文韬微愠,瞪了他一眼,就扑过去钳住他的手腕把他压住了。 “你什么都没做?那孙厂长的车子坏在路上,马云那么凑巧经过,那么凑巧带着工具,那么凑巧就修好了他的车子?”白文韬低下头咬唐十一的耳垂,“你敢不敢看着我说,这真的跟你毫无关系?” 唐十一一边笑一边躲,“不敢!” “你脸皮可真是越来越厚了!”白文韬一只手钳住他双手,另一只手就去解他衣服,“那这层皮就不要了,好不好?” “你滚!”唐十一咯咯笑着挣扎,白文韬只当他在调情——唐十一也真的是在跟他调情——便越发没规没距起来,全然不管现在白天日头,就在白文韬的办公室沙发上纠缠了起来。 响亮的敲门声让两人皱着眉头分开了,白文韬大声问,“谁!” “局长,”是李秘书的声音,“田中大佐刚刚发来请柬,请你跟十一爷今晚到爱群酒店吃饭。” 田中隆夫请白文韬吃饭不出奇,可是连唐十一也一起请了,是什么事情如此严重? 唐十一跟白文韬面面相觑,心知肚明。 这顿饭无论目的为何,大抵都是一场鸿门宴了。 田中隆夫来爱群饭店吃过很多次饭,有时候是他邀请别人,但更多时候是别人巴结他,对于这个地方,他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但一定是特别的。 尤其当跟他吃饭的人里头有唐十一的时候,就代表着这次的饭局会改变一些事情。 今晚也一样。 田中隆夫的手微微发抖,那是一种因为紧张而引起的肌肉痉挛,他清楚明白今晚的事情会产生多么翻天覆地的改变,因此无法控制地兴奋。 建设会让人产生厚实的满足和欢欣,但破坏与摧毁带来的兴奋却无法比拟,它象征着绝对的力量与权威,让人迷醉。田中隆夫在日本警校毕业的时候,他的老师曾经告诫过他,只有压抑这份冲动,才能成就大事。 所以他一直在压抑,面对唐十一这般嚣张跋扈,敢跟皇军谈条件的人,他没有选择一枪毙了他,而是容忍跟赏识,为的就是换取更大的利益,他需要一个人来建设,而唐十一最能担当这个角色。 可现在,他不需要再压抑了,而且上面的命令也正合他心意:摧毁广州,集中兵力回援中原地区。 烧杀抢掠这样的方法太原始粗野了,虽然简单,却也无趣。 田中隆夫觉得自己这次来中国最大的收获,就是学到了一句中国古训: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广州的所谓捞家在他眼中看来就是一群领了牌照的土匪流氓,今天,他就要跟土匪头子掀牌了。 唐十一跟白文韬准时赴约,唐十一大概是重病初愈,深蓝西装外头又穿了一件灰色的大衣,白文韬作平常的西装打扮,就算配枪最多也就一把。 田中隆夫在楼上看见车子就吩咐人去接应——其实是叫人去给他们搜身,果然,从两人身上都卸下了枪械,唐十一藏在外套里袋的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也叫他们搜去了。 “大佐,虽然说好久不见,我们也没生疏到这个份上吧?”唐十一见了田中隆夫便一边笑一边半开玩笑地埋怨道,“搜他就算了,还搜我呢!” “例行公事而已,没什么的。”田中隆夫抬抬手请他们入座,白文韬看了看四周,整层楼只有他们三个。 “大佐,那么冷清吃饭不过瘾吧,要不请请几个小姐来陪兴一下?”白文韬说。 “人多不好谈事情。”田中隆夫笑了笑,随即就叫人上菜,“今天的菜式我是叫梁经理亲自写的,都是你们喜欢的口味,多吃一点,不用客气。” 白文韬跟唐十一互看一眼,白文韬就推说去洗手间离座了,唐十一笑着拿过菜单,“是嘛,我倒要看看有没有我不喜欢的,要是有,那老梁就惨了!” “唐老板,你明明都不管事了,怎么还是那么瘦,该不会名义上说退休,实际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吧?”田中隆夫对专心致志地研究菜单的唐十一说道。 “小动作,哈,大佐,你也太小看十一了。”唐十一从菜单里抬起头来,随手把菜单扔到桌面上,“我要搞就搞大动作了。” “什么才是大动作呢?军火?”田中隆夫冷笑一下,“听说军需厂的技术总监马云是你的人?” “本来是万汇的工程师,来帮我做电器研发的,后来就被孙厂长要去了。”唐十一耸耸肩,“怎么,他工作不好?不用给我面子,该辞退就辞退吧。” “没有,他工作好得不得了,我们的军需设备补给很到位,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用得很不顺手。”田中隆夫盯着唐十一的眼睛道,“我们怀疑他是抗日组织的。” 唐十一往椅背上靠了靠,还是那么清澈单纯的眼神,“田中大佐,你该不会怀疑我吧?上一次你把我拉到监牢去,害我差点被打死,后来你又怀疑周传希,我都替你动手杀了他了。虽然这些事我没放在心上,可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啊?” “唐老爷别误会了,我怎么会再这样怀疑你呢。”田中隆夫给唐十一倒了杯红酒,“我说话不对头,自罚一杯,唐老爷,你也喝吧。” “应该的。”唐十一接过红酒,虽然心里知道这酒大抵是加料的,但也没法不喝,于是他抿了一口,就拿手帕擦嘴,悄悄把酒都吐到手帕上了。 白文韬此时回来了,手上拿着一瓶白兰地,“刚才梁经理在门外说这个酒是附送的,送上门的不喝白不喝,大佐,我们试试看?”说着,也不管田中隆夫的反应就倒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嗯,果然好酒!嘿,十一,你就别喝那斯斯文文的红酒了,试试这个!” “我喝什么酒你都管起来了,管得真宽。”唐十一暗里松口气,接过白兰地,先给田中隆夫一杯,“大佐,医生让我少喝酒,今天我只能陪你喝这杯了,你别见怪。” 唐十一跟白文韬一唱一和地换了田中隆夫那瓶红酒改喝白兰地,田中隆夫也给面子喝了,但喝完了唐十一敬的那杯以后,他就放下酒杯,站起身来,走到了窗边,“好了,看来这顿饭也不用吃了。” “大佐这话是什么意思?”唐十一往后挪了挪椅子以便随时起身,而白文韬已经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到田中隆夫身后十步左右的距离警惕着了。 “你们支那人不是有断头饭的说法吗?人死之前,要吃一顿好的才能安心上路。”田中隆夫猛然转身,举起枪来对准了唐十一,“我本来想让你们吃完再上路的。” “就算做鬼,也得让我做只明白鬼吧?”唐十一握紧了椅子扶手,“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让皇军对我不满了,但只要皇军给我一次机会,唐十一一定尽全力做到最好,让皇军满意……” “没有没有,唐老爷,你做得非常好,皇军非常满意。”田中隆夫说,“你花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让广州从一座被轰炸得破破烂烂的废墟恢复生气,无论是商业还是鸦片生意你都搞得有声有色,上缴的军票都按时足数,皇军哪里会不满呢,但就是你做得太好了,我知道只要有你唐十一在,广州就不会没有希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唐十一冷汗沁了一背脊。 “总部命令我把广州毁掉,全力回援中原地区。但是我知道,就算我再轰炸广州一次,你唐十一也有本事把它重新建起来!” 话音未落,田中隆夫就扣下扳机了,唐十一一蹬桌子往后一翻,实木椅子挡掉了那颗子弹。一枪落空他马上转移枪口对上白文韬,却不想白文韬却先他一步拔出枪来,“砰”的一下打中了他右手手腕,田中隆夫惨叫一声,又惊诧又愤怒,“好个白文韬,这样也能带进枪来!” “早就料到这是场鸿门宴了!”白文韬中午时分就让人潜进来在厕所里藏了枪支,他快步来到唐十一身边打算护送他离开,此时窗外传来一阵阵响亮的跑步声,又整齐地在爱群酒店底下停住。 “我也早就料到两位非是凡人。”田中隆夫狰狞的笑意让人心寒,他扼着血流如注的手腕,叼着军哨吹了一下,刹那间子弹如同暴风骤雨一样朝里头射了进来,田中隆夫冲向唐十一,自己也不躲,直把他摔到了大厅正中毫无遮挡的地方。白文韬一脚踢起一张桌子罩在他们两个身上,自己也滚到另一张桌子底下躲避子弹。 虽然唐十一靠着那桌子暂时挡住了子弹的攻击,却是让田中隆夫有了近身刺杀的机会。田中隆夫用右肘压住唐十一的喉咙,左手就拔出了匕首直往唐十一胸口刺下去! 唐十一及时翻身,匕首刺进了他左肩,他死命握住匕首不让田中隆夫把匕首拔出。本来田中隆夫的体能对上唐十一是有绝对优势的,但他右手废了,只能靠腰力平衡,一时间也夺不下匕首。 子弹扫射了一会就停下了,士兵都在等长官第二轮指示,刚一熄火白文韬就冲过去把田中隆夫踢翻了开去,他拉起唐十一就往外跑,田中隆夫哪能放弃,大步追上去一把箍住了唐十一的脖子往后拉,白文韬回手想给他一枪,他已经把唐十一挡在身前当挡箭牌了。 “你开枪啊!”田中隆夫箍着唐十一的脖子往窗边拽,“你现在开枪打死他,比我把他推下去被乱刀刺死舒服多了!唐十一,这死法是不是很熟悉?还是你原创的呢!” “你不放开他我一样能打中你!”白文韬逼近几步朝田中隆夫吼,其实他也只是在跟他比气势而已。 “你试试看啊!”田中隆夫勒着唐十一的手臂收紧了一下,几乎把唐十一给提了起来,唐十一被勒得呼吸不畅得咳了起来,“反正怎么样他都得死!本来我还好心让你们一起上路做对同命鸳鸯,你们真是浪费了我的一番好意啊!”说话间,田中隆夫已经拽着唐十一后退到了窗边。 “呵、呵呵!”满脸涨红的唐十一突然笑了起来,他扯着田中隆夫的手臂冷声说道,“田中隆夫,你以为我唐十一是什么人?我会不会什么安排都没有就来?” “虚张声势!唐十一,我不会再被你这些虚浪头给抛了!” 田中隆夫正说着,突然唐十一反客为主,拉着田中隆夫就要往窗外跳,“那来啊!我们一起跳下去!看他们刺死的是你还是我!” “唐十一你个疯子!”即使那底下的士兵全是真正的日本士兵,从六楼摔下去也不是开玩笑的,田中隆夫梗着身子想制住唐十一,但唐十一却死命捉住他要跟他同归于尽。 拉扯之际,空门大开,白文韬瞄准了田中隆夫后背心,“砰砰”两枪正中要害,田中眼龇俱裂,口鼻都涌出了鲜血,脸上却全是扭曲的快意,“呵呵,这下你真要陪我死了……”说着,就揽着唐十一,跟他一起往窗外倒了下去。 “十一!!!”白文韬飞扑过去已经来不及捉住唐十一了,唐十一跟田中隆夫一起坠地,地上一片鲜红。 “散开!都散开!”白文韬用日文向下面的人大吼,那些士兵惊见长官死亡,不知所措,白文韬已经迅速跑下楼来,把唐十一抱了起来。 只摸到了他脑后一片鲜血。 田中隆夫死亡,唐十一重伤,作为那天晚上唯一一个还能开口说话的人,白文韬的说辞是他们在吃饭时被抗日组织的偷袭了,田中隆夫吹响军哨求救,被流弹打中了,唐十一则是为了躲避子弹而失足掉下楼的。 无论这番说辞多么缺乏可信性,但在当时,抗日组织的活动的确十分频繁,就在出事的第二天晚上,他们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全广州的大街小巷张贴了抗日宣传单,每家每户的门缝里也都塞着,更有藏在高楼栏杆上任其随风飘落的,无不宣传日本即将战败,鼓励群众积极抗日。汪氏政府惊惧不已,忙于派人销毁传单,搜捕抗日人士,一时间也把白文韬这边的事情给放下了。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唐十一也堕楼重伤,他们肯定会被捉去严刑拷问的,就归功于他们对于白唐两人的关系已经是根深蒂固的“非卿不可”,反倒让白文韬的嫌疑淡薄了很多,他依旧能够自由出入禁烟局,只是职能被架空,由副局长代理而已。 可现在他也没有心思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唐十一从六楼掉了下来,虽然他最后奋力把田中隆夫推到身下去当垫子卸了一下力,但那冲击仍是让他磕了满头鲜血,医生诊断他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 植物人这个词白文韬虽是第一次听说,但这个词字面上就已经很好理解了。他失神地在医院走廊里坐了一天才慢慢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也就是说,以后唐十一再也不会跟他斗嘴,不会跟他逞强,不会跟他对戏,他叫他他不会回答,他笑他无法分享,他哭他也不会心疼了? 白文韬站起来,走进病房,在唐十一床边坐下。 明明唐十一看起来就只是睡着了而已啊……白文韬捉住他的手,明知道自己很傻,还是叫了一声,“十一?” 没有反应,唐十一还是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白文韬再也无法控制,放声痛哭了起来。 如果这是报应,为什么只报在你身上,是不是因为我做的坏事还没你多,所以还没轮到我? 白文韬把脸埋在唐十一手里,还有脉搏啊,还有体温啊,唐十一,你怎么不努力一下醒过来,我还在,我还在你身边,你给我醒过来啊! 他一直哭到喘不过气来了才止住了,哭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幽泣。 不对,这不仅是你的报应,也是我的。白文韬抬起头来,俯身到唐十一跟前,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的报应,就是要一辈子守着这样的你。 “如果你走了,我也一起走。”白文韬在唐十一耳边“威胁”着,嘴唇颤抖,“所以如果你还想广州有人守着,你就起码吊着一口气,不要死,不要死……” 唐十一呼吸绵长,面容祥和安宁。 三十三 1945年的七月非常漫长,日本军队如同盲头苍蝇,在街上逮着人就说是游击队,汪氏政府拼命缉拿抗日人士充人头,广州泰半商铺歇业避免被日军扫荡,有钱人提心吊胆,既担心被政府怀疑窝藏游击队,也担心被所谓的“爱国”组织逼捐财物。 在广州暴乱频发的时候,白文韬申请转任警察局局长,负责广州治安,汪宗伟求之不得,马上就批准了。白文韬在维持治安这一块是老熟行,划分区域、制定值班、安排巡逻、分配人手、调配警备,一串儿工作完成得非常迅速,第一天就捉了好几个打着爱国旗号抢掠的贼人一顿好打,一个星期以后,街上一些小贩才敢重新营生,但稍大一点儿的商铺依旧关门大吉,一片萧条。 在征得医院同意以后,白文韬就把医院当家了,直接在唐十一的病房里架了张尼龙床就住下了。有时候他一边给唐十一擦身按摩一边跟他说现在的时势,给他念抗日宣传单,或者干脆就唱一段戏。 不过唐十一也还是那样静静地躺着而已。 七月下旬,医院来了一位来探望唐十一的特别访客。说特别,是因为白文韬完全没有印象什么时候认识过这么一个人。 来人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成熟的发型让她看起来年纪更大了些,说不定只是二十出头,看气质绝对不是唐十一从前欢场作陪的那些小姐,也不像是生意场上来往的商人,白文韬请她坐了,给她倒了杯热水,“不好意思,在这种地方连茶叶都没有,委屈客人了。” “连十一爷都不觉委屈,我有什么好委屈的。对了,我叫赵玉莹,其实你也见过我。”来者却是周传希最后一次任务要护送的赵玉莹,她衣着光鲜,但也稍显风尘仆仆,应该是刚刚回到广州的,“三九年的春节,十一爷不是让一班孤儿唱日文歌吗,当时领头唱歌的那个女孩就是我。” 白文韬用力地回忆了一下,才隐约有了些印象,“你,你是那个日文老师?!哦!我完全不认得了呢!你不是跟着第一批孤儿到香港了吗,也被遣送出来了?” “不,我不是被遣送出来的,我是主动离开的。”赵玉莹有些意外,“十一爷没跟你说?” “他要跟说什么?”白文韬愣了一下。 “……”赵玉莹往前倾了一下身子,白文韬也俯身,她小声地在他耳边说道,“其实我是抗日组织的情报特工,十一爷是知道的,然后以这样的方式把我也送到了香港,进行抗日工作。” “你?!”白文韬早知道唐十一是有事情瞒着他的,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大的事情,“好你个唐十一,要不是你还睡着,有你好看……” “周大哥的事情,也都怪我,他是在我第二次任务的时候,为了护送我离开,才会……”赵玉莹叹口气,“所以现在十一爷成这样了,我觉得我一定要来看他。” “周传希?”白文韬脑子里飞快地思考了一回,“难怪日本人怀疑他了……” “白警官,十一爷的牺牲不会白费的。”赵玉莹说着就拿出了几张电报,“这都是我们在国外的情报员汇报的消息,美国苏联英国等国家不久就会对日本作出宣战,全世界的反法西斯国家都已经联合起来了,我们很快就能胜利!” “行了,你们这些话,其实我听不懂的。”白文韬笑笑打断她的话,“总之你就是说,让我们坚持下去,很快就能打胜仗,把萝卜头赶出中国,对不对?” 赵玉莹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搔搔发尾,“对不起,我一激动就……” “没关系,谢谢你。”白文韬朝赵玉莹伸出手,“要不我也不知道这家伙藏了这么大的秘密没告诉我。” “十一爷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厉害,白警官,你要相信他,”赵玉莹看了看床上的唐十一,用力地握了握白文韬的手,“你一定要相信他。” “我一直都很相信他的。”白文韬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别哭哦,要是把妆容哭花了,就成丑八怪了哦。” 赵玉莹破涕为笑,她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把泪光眨了回去,“我要走了,告诉十一爷我很好。请他不用担心。” “一定转达。”白文韬说,“我送你?” “不用了,你陪着他吧。”赵玉莹拿起风衣,微微鞠了个鞠身子,就走出病房了。 赵玉莹曾经想过,其实唐十一对她会不会有一点点的私情在呢?他在亲吻她的时候,叫她小情人的时候,除了戏假,会不会有一点点的情真呢? 今天她知道答案了。 赵玉莹上了一辆停泊在医院门口的车,戴着帽子跟黑色墨镜的司机问道,“见着他了?” “见到了。” “他怎么样?” “除了醒不过来,还好的样子。” “你打算怎么跟组织汇报?” 赵玉莹抬起头来,咬紧牙关,“就算要我死,我也一定要组织把唐十一的名字从缉拿名单上除下来!” “我就知道。”司机对她的答案毫不意外,他踩下油门,驶离了医院。 8月15日中午,日本天皇广播《停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听到广播的时候白文韬正在街上巡逻,刚好听到电器店里的广播,他跟其他人一样,木头人似的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赢了,打赢了!终于结束了!街上所有的人同时高声欢呼,也不管身边的人认不认识就扑过去拥抱叫好,漫天满地告示日本投降的传单到处飞舞,白文韬跟手足们抱着一起跳了好几个圈,才从那巨大的喜悦中慢慢反应了过来。 “大鹏!细荣!”白文韬用力摇醒了几个手足,“通知所有区域的手足回局里开会!今晚一定有大事,你们快点把人叫回来!” “当然有大事啊!日本投降了啊!”大家依旧沉醉在狂喜的情绪中,没听明白白文韬的话。 “我说今晚的大事是要有暴动了!”白文韬使劲捉住他们喊,“今晚一定有人去打砸商铺,抢有钱人家里的财物,日本人的我们就不管了随便他们砸,但我们中国人的地方不能任由他们乱!” 大家才稍稍回过神来,“是啊,上次轰炸以后他们就这样!都趁火打劫!” “立刻回去开会!立刻!” 不到一个小时,各个区域的负责人都集中到警察厅,听白文韬的安排部署。 “你们重新分配人手,在沙面、越秀、东山这些地方加紧巡逻,一发现有人围聚抢夺马上吹警哨放信号枪,附近的兄弟看到了马上支援!”白文韬深呼吸一口气,“今晚会很辛苦,因为你们面对的都是中国人,不是萝卜头,能不开枪就不开枪,但也要照顾自己的安全,我把警备都发下去了,你们要小心!” “局长,要是我们真的挺不住怎么办?”一个负责人担忧地说,“我们的警力严重不足,就那么五六个人,到时候那些暴民四五十人一起来抢,我们顶不住的。” 白文韬叹口气,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白的,如果真的那样,起码保证不要出人命,就当破财挡灾了。” “唉。”不知道是谁叹了口气,“没想到打完萝卜头,就要打自己人了。” 白文韬其实很想说,这就是人心,不分国籍的。 可他只能笑笑,鼓励大家积极面对,短暂的会议结束后,细荣把白文韬拉到一边去问,“今晚就交给我们了,你去保护十一爷吧。” 白文韬感激地一笑,“他人在医院,家里的东西让人抢了就抢了吧,他不在乎的。” “我只怕有人不要钱只要命!”细荣焦急地跺脚,“你们心胸广阔,可有的人就是小人啊!你想十一爷得罪过那么多人,其中有一两个对他恨之入骨非要杀他解恨的,不在这个时候叫嚣着杀汉奸把他杀了,还等什么时候啊!” 白文韬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个事情的重要性,他用力拍了拍细荣的肩膀说了“谢谢”,就马上打电话叫权叔先叫三四十个万汇的保镖去医院保护唐十一,自己也立刻往医院赶。 医院门前果然已经有些流氓在虎视眈眈了,可他们认得白文韬,也认得行头标准的万汇保镖,也就只敢在门口张望,偶尔试图挑衅,但这些人都是当初精兵营里跟着周传希打爬摸滚出来的,无论身手还是气度都不是那些流氓能对付的,他们往那里一站,大有万夫莫开的气场,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 白文韬来到病房,看见权叔夫妇还有刘忠都在,心里也安定了一些。权叔不光把家里值钱的细软都打包了过来,甚至连白文韬写的那幅字也给带了过来,“我知道少爷可喜欢你这幅字了,绝对不能让那些流氓给毁了。” “权叔,谢谢你。”白文韬跟唐十一不一样,唐十一把权叔当半个长辈,白文韬可是把他当十足的长辈,他跟唐十一一起的时候,最介意的其实就是权叔的看法,别人他可以不在乎,但他知道权叔真心实意疼唐十一,所以很希望能得到他的认可,“还是你最明白他了。” “都这个时候了,有什么好谢谢的呢。”权叔就算再不满意,看着他们六七年来风风雨雨地走过来,还有什么能挑剔的呢,“白警官,你要是不介意,我也喊你一声老爷好了。” “你叫我文韬就可以了。”白文韬受宠若惊,他一边跟医院协商多开了一个病房安置他们,一边重新安排了一下那些保镖的值班,那些人都在黄埔荒山见识过白文韬一人独斗两个兵营的气魄,自然服气地听从他的指示安排。 一切都安排停当以后,一阵阵响亮的鞭炮声就在广州的大街小巷里传过来了。有人欢呼,有人唱歌,有人敲锣打鼓,大家都在以狂欢的形式来迎接胜利的第一夜。 白文韬搬了个大椅子到窗边,银红色的烟花“砰”地一下绽开了,紧接着又是一颗银白色的烟花,此起彼落。他把唐十一抱到椅子上,自己当了人肉坐垫,扶着他往窗外看,“十一,你看,我们打赢了,萝卜头终于要滚出去了!你快看看啊!那些声音你听到了吗,轰隆隆的,不是轰炸,不是子弹,是烟花,是鞭炮,大家都在庆祝呢!” 唐十一歪着身子靠在白文韬怀里,一动不动,除了起伏的胸膛跟潮湿的呼吸,几乎让人怀疑他已经不在了。 白文韬给他理了理衣服,让他跟自己头靠头地并排坐好,“我知道你不喜欢吵,不过今晚就破例一次吧,对了,不如来唱段戏庆贺一下?唉,唱什么好呢?嗯,还是唱你喜欢的镜合钗圆好了。” 说着,白文韬就当真在唐十一耳边唱了起来,“雾月夜抱泣落红,险些破碎了灯钗梦。唤魂句,频频唤句卿须记取再重逢。叹病染芳躯不禁摇动,重似望夫山半崎带病容。千般话犹在未语中,心惊燕好皆变空。” “……” 白文韬好像听到了一点低哑的呢喃,他愣了愣,低头看了看唐十一,也未见他有任何神情变化,便只当自己心理作用,“唉,人家李十郎要唤小玉妻,你这十一娘啊,我可不敢喊了。” “……十郎。” “嗯?!”白文韬这回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他一把扶起唐十一,捧着他的头急切地喊道,“十一!十一!唐十一!你要是醒了就睁开眼睛来!睁开眼睛啊!唐十一!” “知道了……”唐十一慢慢张开眼睛来,一副迷迷糊糊刚睡了个午觉的样子,“好难听。” “哈啊?” “你唱得,好难听。”唐十一总算把眼睛都睁开了,却是皱着眉头撅着嘴嫌弃道,“完全没有中气……你,你这些天干什么去了,把底子都耗了……” 白文韬刹那间哭笑不得,他把唐十一抱进怀里,“你把广州都扔给我管,我能不累得底子都耗光了吗?” “嗯?”唐十一眼睛转了转,窗外又绽放了一朵银红闪绿的烟花,“他们为什么放烟花?还有,还有鞭炮?过年了吗?不是才过完吗?” “我以后再告诉你,现在,你得先让我做一件别的事情。”白文韬笑了,双手捧起唐十一的脸。 “嗯?”唐十一皱了皱眉头,刚刚张嘴想问问题,白文韬就凑了上来,把他那一开声就嫌弃他的嘴给堵上了。 窗外火树银花,窗里镜合钗圆,这一场戏终于不再是无声戏,可以放声地开始演唱了。 三十四 唐十一昏睡了两个多月,除了身体孱弱了一些,倒没有其他大问题,医生叮嘱道好好调养多加锻炼应该就没问题了。 身体健康没问题,但其他的问题可就大了。 日本战败,当然让人欢欣鼓舞,但汪氏政府也随之受到重大的打击,唐十一瞬间就从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大汉奸,如果不是有保镖跟白文韬护着,早就跟其他跟日本人有交易过的老板一样被抢劫打砸了。 赵玉莹一个月以后摸黑来到了唐家大宅,唐十一看到她很是惊讶,未及叙旧,却是被塞了两张船票,“十一爷,你这次一定得听我的,收拾好东西离开广州吧。” “发生什么事,你怎么这么慌张?”唐十一把她从玄关拉到屋子里坐好了。 “十一爷,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在不久之后,会打另一场仗,这场仗你们现在服务的政府一定会输的,我们组织一入城,你还有白警官,都会成为头号通缉犯。”赵玉莹神情焦虑,她硬是要唐十一把船票收了才放心,“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为你们正名,但是我不敢赌,十一爷,我不能让你受苦,我一定不能让你有事!” “你慢点说,不要急。”唐十一拉过她的手慢慢拍着,试图安抚她的情绪,“你慢慢说,我会听你说的。” 赵玉莹喝了一大口水,深呼吸了一下才慢慢开口了,她把自己在组织里得到的情报以及现在的国内战争形势都给唐十一说了,综合起来只有一个结果:非走不可。 唐十一一直听赵玉莹讲完了才开口,“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明白了,谢谢你还会想着我。” “十一爷,你不光要明白,你要走。”赵玉莹握着他的手,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几乎是以哀求的语气说道,“这是后天晚上到美国檀香山的船票,你一定要走,你一定要走!” “我知道,船票我收下了,你放心。”唐十一拍着她的手,忽然笑了,“小情人,再让十一爷抱一抱好不好?” 赵玉莹愣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唐十一已经一倾身环着她的肩了,他用力紧了紧手臂,从心底里说出一句诚挚的话,“谢谢你,谢谢你!” “……”赵玉莹咬着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出来,她闭上眼睛,也用力地点了点头。 “哎,两位,我还在呢。” 白文韬调侃的声音从二楼栏杆上传来,唐十一抬头撇了他一眼,对愣住了的赵玉莹说,“不用管他,按入门先后,你比他大。” “唐十一!”白文韬脸红耳热地直跺脚,“赵小姐你别听他胡说!我才不是呢!” 赵玉莹扑哧一下笑了,也知道自己该告辞了,“十一爷,我不能待太久,得走了。后天晚上九点,记住一定要走。” “嗯。”唐十一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 送走了赵玉莹,白文韬靠在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唐十一,“你打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唐十一冷着脸色往睡房走,经过白文韬身边的时候,手臂被他拉住了。 “你走还是不走?” “不走。”唐十一垂下眼帘,“你明知故问。” “因为我打算让你屈服一次。”白文韬捉住他的肩膀,逼他正视自己,“这次你要走,我们一起走!” “我为什么要走!”唐十一摔开白文韬的手,“我一辈子的打算就是要撑起广州这片天,连日本人我都撑过去,我为什么要走!” “就因为是中国人你才要走!”白文韬猛地喝断他的话,“有日本人在的时候他们还会把矛头对着外人,日本人都走了以后呢?!你忘了是谁把你打得进医院的了?你忘了那些来围医院的人?面前有两条铁轨,一边绑着十个人一边绑着一个人,你无论让火车撞哪一边,你都会被活下来的那些人指责!这就是人心!你改变不了!” 唐十一眉头深锁,如果对方不是白文韬他一定已经关门送客了,他忍着怒火咬着牙道,“你知道我做事,从来不想值得不值得。” “如果我叫你去计较的话,你就该把我赶出去了。”白文韬捉住他的手,把他蜷成拳头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来,“我只问你,你想不想跟我听戏听一辈子?” “……想。” “你想不想跟我斗嘴斗一辈子?” “你那叫贫。” “那你想不想跟我一起看春花秋月,夏荷冬雪?”白文韬终于把他的手指都掰开了,他把自己的手缠上去,摁到了自己胸口上,“我想跟你活下去,我想跟你长命百岁地活下去,直到你也老了,再也不能嘲笑我唱戏没底气。十一,我不问你留在广州值不值得,我只问你,跟我走,你想不想?” “……你不要逼我。”唐十一用力把他推开,捉住栏杆,指甲都扣进了木纹里。 “我只是在问你想不想!”白文韬从后抱住他,把他掰了过来。 “我、我不能……” “十一,你为广州做得够多了,够好了,”白文韬紧紧地扣着他的手,“你以后就只为自己而活,只为我而活,好不好?” 唐十一愣了,白文韬又使劲摇着他追问了好几次“好不好”,他苦笑一下,摇摇头,“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不好’了?” “嗯!”白文韬松了一口气,把他拥进了怀里,“你还得多答应我一件事。” “你怎么那么烦!” “哎,我让你教我英文而已啊!”白文韬扁嘴委屈道,“到了美国我这个文化人就口不能言目不识丁了!” 唐十一忍不住笑了,捏了下他的鼻子,“放心,十一爷养你。” “君子一言!”白文韬猛地把他横抱起来就往卧室跑。 “干什么!” “养我当然得喂我啊!先来一顿!” “白文韬!!!” 唐十一舍得离开广州,但广州不一定能让他走。这两天白天他依旧像平日一样到万汇,给员工结算好工资以后,宣布万汇结业,然后又到茶楼去喝茶,好像只是准备退休一样,到了傍晚,才回到家里去收拾东西,趁着夜色赶向码头。 为免显眼,权叔他们坐较早一班船离开了,白文韬跟唐十一轻装出发,没拿什么东西,两人快步往码头赶,眼看长堤就在前方不远,突然从路边的草丛里冲出来一群人,拿着手电筒往两人身上一阵乱晃,“哈,还以为是什么走私贼呢,原来是白局长跟唐老爷呢!” 白文韬定睛看清了来人,都是那些熟口熟面的流氓地痞,平常被白文韬教训得狠,恐怕是来寻仇了,“让开,我们赶路,不跟你们计较。” “你不跟我们计较,我倒是要和你们算账!”有人带头吼了起来,“你们这两个大汉奸!走狗!卖国贼!打死他们我们就是民族英雄!” “他们还帮日本人卖鸦片!毒害我们中国人!” “我老爸就是因为抽鸦片死的!” “他们还逼农民种鸦片!想饿死我们!”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砰”的一下枪声让叫嚣得越发激动的流氓怔了一下,白文韬双手举枪,指着两个叫得最欢的头目大声说道,“如果是其他人,我还会跟他们解释解释,你们?!一群地痞、流氓、乱民、暴民!我连解释都懒了!来啊!你们有种就上来!我只有两把枪二十四发子弹,你们推二十四个人来送死,其他人就能杀了我们当烈士了!来啊!谁要这份荣誉!谁来,我白文韬保证你们一枪爆头死得痛痛快快!!!” “你、你别那么嚣张!”那些人一下子就怂了,颤抖着腿脚想后退,却又不能这么丢脸地落跑,“我们那么多人,你,你杀得完吗!” “我们两个人,你们死三个,我们都有赚了。”唐十一抱着双臂冷笑,“就看你们当中谁愿意用自己命,成全别人的英雄名头了。” 两边的人就这么僵持着,白文韬不敢随便开枪,他护着唐十一想要慢慢往码头走,他深知只要他一转身,那群人就会发难扑过来,到时候就算真的开枪他们也不怕,只会推别人来挡枪,等他们子弹打完,他们就真的完了。 唐十一扯着白文韬衣角慢慢往码头的方向移动,估计着两人能不能跑得过去。一分钟的时间在此刻都变得无比漫长,那些充满自以为是的恶意的眼睛如狼似虎,每个人都恨不得把他们生吞活剥。 他们之中,或者就有人曾经在去年的冬天在防空洞里吃过唐十一种出来的米;他们之中,或者就有人的子女被唐十一以学习日本文化为理由送到了香港澳门;然而此刻他们眼中的唐十一,依旧是最无耻可恨的汉奸,依旧是最人人得而诛之的毒枭! 唐十一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没人看见他掉了一滴眼泪。 “文韬,最后留一颗子弹给我。”唐十一看见那些人眼中的愤恨已经慢慢超越恐惧,很快他们就要扑杀过来了,“往心脏打,我爱漂亮。” “无论到哪,我都陪你。”白文韬松了松手指又握紧,手汗把枪柄都浸湿了。 顿时枪声大作,却不是白文韬的手枪发出的,那一溜儿响亮有力的子弹射击声从海上的一艘船打过来,火力之猛吓得那班流氓屁滚尿流,当下四散逃命。白文韬跟唐十一赶紧往码头跑了过去,但到了码头时却又定住了脚步。 士兵,码头被一群穿着浅蓝色军服的士兵包围了,白唐两人都没见过这军服,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 “各位兄弟,不知道你们长官是哪位?”白文韬觉得刚才那人既然出手相助,起码暂时不会杀他们,便上前问道。 守在船前的士兵“刷刷”地从中间分开,从船上走下来一个人,同样身穿浅蓝色军服,他走到两人面前,一并脚,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司令!精兵营营长周传希报到!” “周、周传希?!”唐十一惊讶地睁大眼睛,搭上他肩膀的手都是颤抖的,“周传希!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多亏你那几发颜料子弹,要不我就真死了。”周传希朝同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白文韬打个招呼,“嘿!文韬!你就连欠我子弹也没司令欠得多,看来你又输了!” “你们司令就从来没输过!”白文韬咧开嘴大笑了起来,他冲过来就把他揽住了,“周营!!!有你的!!!” “哎!干嘛呢干嘛呢!我有手下看着呢!”周传希笑着推开他,跟白文韬解释道,“当日司令朝我发了12颗子弹,头两枪是真的,但他打空了,把我身边的日本士兵吓跑,后面的三发是颜料子弹,没有火药,里头是红色染料,打中的是我心口跟肝脾要害,剩下那七枪就要命了,都是真枪实弹,虽然打的都不是要害,但流血过多,也差点要了我的命。” “其实我不敢想象你真的能活下来,我只能赌一赌。”唐十一面露惭愧之色,“谢谢你活下来了,我总算,总算少害一个人。” “你谢谢赵玉莹吧,当初我料到日本人会封锁海面,所以让她藏在树林里,待海面解封就走,但她听到了枪声,在你们都回去以后,把我捞上来了。”周传希一边说,一边就让开路,把他们接上船,“后来也是她,才让我加入了军队,成为了华南抗日第三分区的队长。” “队长,这官比你原来小啊,屈才了!”白文韬才说完这玩笑就被唐十一批了一肘子。 “官大官小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我又当回军人了。”周传希往后退了几步,跳下船,在岸上朝唐十一敬了个礼,“精兵营营长周传希,最后任务完成,请唐司令检查!” “好,做得非常好。”唐十一强忍着眼泪,像检阅士兵一样大声地回喊道,“精兵营营长周传希领令!从今天起,解除职务,恢复平民!日后自奔前程,再不相干!清楚了吗!” “清楚!”周传希朗声回答。 “文韬,让船家开船吧。”唐十一侧过脸去不让人看见他哭了。白文韬意会,便走到船头去吩咐船家开船。 马达声轰轰发动,船慢慢驶离码头,周传希站得笔直的身影一直目送他们离开,突然,唐十一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用尽全力扔到了岸上。 周传希捡起那东西一看,却是半块黄金老虎兵符。 唐十一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去扔那兵符上岸,他踉跄着倒退了一步,白文韬一把扶住他,他才没跌倒。 浓黑的夜色,终于还是把一切吞没了。 但是唐十一认得,远处耀眼的红光是爱群酒店,近一点连成一线的黄色光点是海珠河堤,那边的绿光是平安戏院,现在是九点十五分,该上第二场戏了。 唐十一都认得,这片生他养他,造就了他,也差点毁灭了他的广州城。 白文韬轻轻搂住他,安抚地抚着他的手臂,“没事的,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是,会好的。”唐十一抬起头来,看着白文韬的眼睛里满是温柔的光,“只要跟你一起,一切都好。” 他们这场戏,始终会湮没在广州人泛黄的记忆里的,但没有关系,只要有你,总会再有重新开锣的日子,永不谢幕。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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