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岸——俞悫
俞悫  发于:2014年05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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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待看罢通经的为何不致仕,向尊前,拭尽英雄泪。 再看那杏坛下挥手指江山,惊心事,又到中元时节。 十年青鸟音尘断,往事不胜思。 “别来长记西楼事,结遍兰襟。遗恨重寻,弦断相如绿绮琴。” “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结遍兰襟,结遍兰襟。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孤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孟阙兄,原来你也在这里。” “诺重,君须记。” 内容标签:年下 青梅竹马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黄孟阙;沈寓 ┃ 配角:黄臻 ┃ 其它:青梅竹马年下 第1章:雨晴春草草 “寓儿他爹,你知道不,那开药铺的黄臻可是大有来头啊。”一个精瘦的妇女伸出她那像枯枝一样的手摇了摇面前男人的肩。 “谁啊?”沈全叼着树叶子,慢悠悠地问道。 “就是前些日子来我们村里的黄大夫!身边还跟着个小娃娃的那老头儿!他他他,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女人声音拔高了几分,显然激动至极。 “哦,就是那特别有气度的老头?他不是大夫吗,有点书生气那是自然的。你管人家什么闲事?还怀着孩子呢,就不能消停点啊,每天跑来跑去不知道串什么门呢。”沈全摇了摇头,拍了拍身边的藤椅,示意她坐下。“来,我给你扇扇风,慢慢说别着急。着急了动了胎气我的寓儿就……” “呸呸呸,说什么呢说什么呢!”骂归骂,李秀荷还是扶紧了肚子颤颤悠悠地坐了下来。“我和你说啊,那黄臻还真不是一般人!今天我不是去他那儿看肚子吗,他那小娃娃跑来跑去就是安定不下来,吵得我头都晕了,还一个劲儿地喊:‘为什么要来这儿啊,我们回京城好不好!’你说说什么人能住京城啊!” 不待沈全开口,李秀荷又说:“然后我又去了江家串门,江姑姑说那天去黄家看病,竟然,竟然……”说及此处李秀荷不觉压低了声音:“竟然发现了箱子里太医的冠带品服!” “太医?!太医来我们五木村干什么?”刚刚还在眯眼嚼叶子的沈全现在几乎要跳起来了。 “这我哪儿知道,我就觉得吧,他还真不一般。你看那银发银须的样子,孙思貌应该也就这样子吧。” “孙思邈!!你这女人,说不来就不要胡说,丢了我们沈家的人!以后还要连累我们寓儿被人笑话呢!”沈全吹胡子瞪眼。 沈家穷,但沈全最讲究的就是“脸面”和“档次”,不仅沈全每天都要读点书,就是嫁进来的李秀荷也要被迫识字,五木村里人都知道,沈家是立誓要养出个“读书人”的。 五木村的河水或急或缓地流淌在大宁年间默默无闻的历史的一角,那条无名小河,因为黄臻大夫的一句“既然在房子西边,就叫西河吧”而得了个有史以来第一个名。 “那是西河。” “西,活。”咿咿呀呀,粉嫩嫩的声音,是沈家儿子沈寓在学说话。 “寓儿说得真好,来,叫爸爸!”沈全并不年轻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爸,爸。爸爸!妈妈!” 李秀荷抹了抹眼角,“哎!寓儿真乖!寓儿真是好样的!” 黄太医来到五木村已过了两年了,这两年间,太医的秘密不胫而走,沈家的儿子也已出生,现在更是已经能说话了。 又是一个初夏。 “爷爷,你真的是太医吗。” “以前真的是。还给皇上看过病呢。” “那你为什么要来五木村?留在京城不好吗?” 黄臻给黄孟阙掰了根黄瓜,说:“因为五木村有五颗银杏树呀,你来说说,银杏的作用是什么?” “熟食温肺、益气、定喘嗽、缩小便、止白浊;生食降痰、消毒杀虫。”黄孟阙声音变得小小的。趁黄臻不注意,便抓了黄瓜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每天逮着机会都让我背《本草纲目》,不该学些别的书吗。邻家的六岁孩子们都该上私塾了吧。哼!银杏树,都怪你!”小孟阙说着踢了脚高大的树木,树干抖了抖,洒落下几片花朵般的叶子。 是夜,天朗星稀。 沈全正摇着蒲扇哄老婆孩子睡觉,他想:“读书人都是有名有字的,那黄太医姓黄名臻字琼至,多有气派。连那小娃娃都有字,黄孟阙,字梅盛。啧啧,一听便是有头有脸成大事的人物。我们沈寓是不是也得有个字呀。” 夜风带着屋外篱笆的味道吹进小屋,“看来,明天得去翻翻书了。”沈全这样想着,停止了扇风,陷入了一个沉沉的梦中。 第二日,沈全放下了所有农活,跑去翻那几本破破烂烂的四书五经,李秀荷拄着锄头看自家男人满头大汗地快速翻着纸,最后,他用力一拍桌,叫道: “有了!沈寓,字韫遐。” 第2章:清韵谁敲 时间在五木村总是过得很快。靠天吃饭的农家人,生活规律就是那么死板。转眼又是三年过去了,五木村什么都没变,只是西河上建了座摇摇晃晃的木桥。河对岸的村民终于得以一睹“黄太医”的真面目,但孩子们对于桥上行人恶作剧的热情也令大人们颇忧。 时间在木桥下哗哗地流淌着。 终于有一天,大人们过河时再也不用担心了。 像是说好了一般,某一天,一群半大孩子终于要结束愉快的童年生活,将开始漫长的求学路了。 沈寓甚至连自己是春是秋入学的都不记得,因为那时他才五岁,不记事的年龄刚过,每一天都似一个样一般。 懵懵懂懂地对着恩师叩头行礼,看着刘师傅捋着银色的长须大赞他是“孺子可教也”,再看到自己的母亲偷偷塞了一把东西给刘师傅,师傅的手捋得更顺了。但此时他心中惦记的却是自己在第三棵银杏树下埋的蝴蝶。 昨天傍晚和村头的王二在地里捡到只断翅的蝴蝶,它有着非常美丽的翅膀,黑得发亮,盈盈闪着透绿的光。但它只扑腾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哎哟,好吓人哟!寓儿哥哥快把他扔了吧!”比沈寓小几个月的王二看起来比他小得多得多,看到蝴蝶就发抖着躲到了沈寓身后。 沈寓却不发一言地提起了那单薄的断翅,小心地放在手心,甚至轻轻吹了口气,再默默地走向第三棵,那棵枝叶最贫瘠的银杏树下,慢慢地在了树根旁挖了个洞,放进蝴蝶,再堆成一个小土丘。“似乎应该写点什么字吧。”他曾看到爷爷的土丘上插了一根题了字的木板,便想着似乎也要为蝴蝶做点什么。 “但我不认得字呀。”沈寓轻声叹了口气,“等我认得了再给你写吧。” 思及此处,他便规规矩矩地又给刘师傅叩了个头,希望自己今天学到的东西能够多得给蝴蝶写字。 “快去和师兄们打个招呼。我会看管好沈寓的,对对,我知道他年纪小。不会的,不会让他被欺负的。不早了,该晨读了,你们请回吧。” 当朝阳把一缕属于早晨的光送进教室,沈寓正在弯腰鞠躬:“我叫沈寓,字韫遐。” 不说还好,一说可炸了锅了。 稚嫩的声音一出来,低头“苦读”的师兄们便坐不住了。 “这就是那沈家的‘神童’!” “那就是神童啊!” “你五岁时在干嘛,尿裤子吗?看看人家!” “朱大,你看看!人家还有字呢!读书人啊!我们赤脚都追不上的!” 刘师傅气得把戒尺都扔了。 沈寓去私塾的第一天,微妙的气氛就持续在小教室上空整整一天。仿佛他是什么珍稀动物似的,每个人都很好奇,但每个人都不敢接近。远观的感觉更难受,于是有人便在午休时隔着窗户看沈寓、在门外对着他指指点点。 沈寓只得慢慢低下头默默想:“要不是为了蝴蝶,我才不要和你们一起读书呢!我爹说了,镇里的孩子都是五岁进私塾的!哪像你们,为了点小买卖才读书!那是,那是,羞……羞辱了诗书!哼!” 但大家不得不承认,沈寓虽然比自己小个一二岁,可人家读起书来可是拼劲十足的,当自己还在摇头晃脑地背“人之初,性本善”时,沈寓已经开始学“知某数,识某文”了。但不管自己怎么憋足气涨红脸,那些方方的字却总是像苍蝇似的在脑子里乱飞,要再看时早已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读书第一日,沈寓是第一个回家的。 当他匆匆地赶到第三棵银杏树下时,却发现小土丘已经被踏平了,断翅的蝴蝶在哪儿,必是再找不见的了。他伤心地蹲了会儿,颇觉肚饿,站起时眼前小星星乱飞,勉强扶了树干才平静下来。 “哎呀你别晃,松手,快松手!”一个同样稚嫩但稍显老道的声音叫道。 一惊之下沈寓连忙松开手。 “哎呀,哎呀!你这小鬼!”那声音的主人在骂骂咧咧。 沈寓这才发现是自己摇动了树干了,而一个人正趴在树干上,一边动弹不得,一边对自己翻着白眼。 “哟!你就是早上私塾里那小鬼啊!嘿嘿,私塾也不是那么好玩的嘛!难怪爷爷老不让我去。”一跃而下的,是一个皮肤雪白的“贵公子”、一个一看便不是村里人的陌生少年。 第3章:燕语提时三月半 “别胡说了,私塾可好玩了,先生也很有学识,只有在私塾里才能学到东西,才能通过考试。对了,你是谁啊?为何要爬到树上?你把我的蝴蝶土丘都踏平啦!” “看你人小,还挺能说的嘛。”黄孟阙从树上一跃而下,拍拍手说:“我是黄孟阙,我爷爷是太医黄臻!我爷爷就不让我去私塾啊,说是通经致仕并不是那么好的,他让我好好钻研医学,长大了也能当大夫呢!”说着,骄傲地抬起了头,笔挺的鼻梁在太阳光下如暖玉般莹莹生辉。 “但是,我今天爬到老槐树上偷看你们上课了,咳,太无趣了,远不如我爷爷教得好。你是沈月对吧,今天我好几次看到私塾师傅夸你啦,看你人小小的,倒是块读书的料子啊!” “别老说我小,你也不大!我五岁啦,我叫沈寓,字韫遐!”大声地说着“韫遐”二字,沈寓也学黄孟阙高高地抬起鼻梁,似乎在示威自己有“字”。 “我比你大四岁呢!而且我也有字啊,小子你得瑟什么呀!我字‘梅盛’!比你的寓意深远多了,哪像你的字那么浅白!” 原来我的字很浅白啊,待会儿回家得好好问问爹!沈寓心中嘀咕,嘴上却不肯认输,“字本来,本来就是名字的解释啊!你的那么复杂,解释给谁听啊!你倒是说说,‘梅盛’作何解?” “啊!这个我爷爷倒没说过,待我回去问问他再告诉你!” 看到黄孟阙那么大喇喇地承认,沈寓倒觉得自己输了一截,颇觉无趣,只得换了个话题,“黄孟阙你真好啊,在私塾里大家都不和我说话的,你却愿意和我说话。” “你这小鬼还挺会感恩的嘛!其实我也没有朋友,每天爷爷教完功课都赶我去村里摘野草野果,放养我在外边多‘认得认得’,自己却窝在家里研究药丸,我可寂寞啦!” “那我们交个朋友吧!我放课早,回家前还能和你待一起解解闷!” “好啊,那可说定了,以后我就在这儿等你放课好了。” 风儿掠过路边的野草扎在沈寓的腿上略觉有些痒,可他丝毫不以为然,上学第一天就交到了朋友让他兴奋不已,对方也是个有“字”的文化人,更让他格外雀跃。 黄孟阙也是同样,他不在乎对方穿的是粗布衫、提着个脏兮兮的布袋子,脸色有点泛黄,光是交到了朋友这一件事就够让他跳上跳下了,来五木村五年了都是一个人孤单地学习生活,爷爷虽然待自己亲切,到底不是朋友的身份,有时他想到自己的童年竟是如此寂寞,心里总是空落落地发疼。 当沈寓迈着小小的步伐回到家时,他才想到自己竟没责怪黄孟阙关于蝴蝶土丘的事。 “寓儿,今天放课之后快些回来,娘给你炖猪脚汤!” 沈寓并没有告诉爹娘关于交了黄孟阙这个朋友的事,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他们俩的友谊是不能被人分享的。 尽管在私塾被大家无端孤立,可沈寓总是快快地完成一天的功课,早早地赶到第三课银杏树下,听黄孟阙说一些前朝历代的正史野史,那都是私塾里刘师傅从不教的东西,可黄孟阙却是这方面的行家,说起故事来思路清晰,头头是道,听得沈寓眼中充满了敬佩之情。 背完这一段就可以放课啦,今天该说到景王那一辈了吧。这样想着,沈寓小小的手不由得牢牢抓住了书卷,希望自己能牢牢记住那一段长长地文字。 “哎,沈寓!韫遐兄!哈哈哈哈!你过来一下!”是朱大在叫他,沈寓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希望他们不要打扰自己,马上就能记熟了啊,就差一点点了。抱怨归抱怨,沈寓依旧乖乖地走到他面前,“请问有何事?” “把这个送到季二家去成吗?我今天怕是要留得晚了,你每次都背得那么快,替我送一送吧。” 看着眼前的包裹,沈寓不置可否。 “哪,你看。”朱大打开包裹说:“就是一些米面罢了,我娘上次欠他们家的,今天她让我去送还罢了。而且,季二家离你们家也挺近。” 都说到这份上了,沈寓只好点头答应。 教室里的檀香浓烈,以致沈寓根本没有发现米面的袋子中正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青草香味。 第4章:九华云一片 “今天娘要给我炖猪脚汤,或许是爹去镇里卖鸡换了钱回来吧。娘炖的汤最好喝啦,要是能放上一把黄豆,再慢慢煨一个时辰……”嘶溜,沈寓想着便吸了口口水。 “哎哟!你大包小包的要做什么呀?我今天给你讲讲那景王……”黄孟阙一个鲤鱼打挺从树下翻起来,口里衔了根草。 “孟阙哥哥,今天不能听你讲了,我要先去季二家送包东西去。”沈寓说得格外痛心。 “那我和你一起去不就得了,路上还能和你说说故事。”黄孟阙说着,便凑近那个米面袋子,蹲下闻了闻。 “哎哎你干嘛呢!你是狗儿吗!这是要给季二的。别乱动啊!”沈寓说着就把袋子从黄孟阙鼻子下拿走。 “慢着。”黄孟阙突然严肃了起来,把手覆在袋子上示意沈寓别拿开。 “这里面……恐是有诈。” “哈哈哈哈哈哈,孟阙哥哥你别说笑话了,有什么诈呀?” “这里面有股味道,嗯,青草味儿,不妙,我在家从来没闻到过这种味道。何况,这是米面袋子,更不可能有异味。我得让爷爷去看看。” “那天都黑啦,我娘还让我早点回家喝汤呢!” 黄孟阙叹了口气,说:“你自己闻闻,你家的米面是这味道吗?” 但沈寓却把袋子夺过来收好,心中怨愤着黄孟阙怎么那么烦人,要不是他,自己早就把东西送到季二家了,现在正端坐在家里喝猪脚汤呢。 “你若是觉得有诈,大可不和我一起去。”沈寓作势要站起来离开。 “走吧。”黄孟阙挠挠头。“但你要答应我,一到那儿就把东西放下走人!” 白了黄孟阙一眼,沈寓无奈地答应了。 “那你快说说,景王为何要招那个琴师入府呢?” “……” 西河的水哗哗地向前追赶着河面上散落的花瓣,路旁鲜嫩的蒲公英随风飘扬,四处撒下小小的种子。 两个小小的身影一高一矮走在西河岸边,高的那个手似是闲不住,一会儿摘朵花,一会儿拔根草,矮的那个却是沉稳了许多,只顾拿着袋子也默默不作声,抬起头听高的那个说话,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 再走一段路就该到季二家了,似乎还可以看见自己家正在冒着炊烟,锅里炖的是沸腾得冒着淡黄色泡泡的猪脚汤,香气四溢。 “这就是季二家了吧。”小小的竹篱笆,小小的院子,几串大蒜头被挂在门帘旁。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我还是不放心,我帮你送进去吧。” “这有什么危险的呀,根本不危险啊。朱大是叫我送的不是叫你送的。”沈寓一板一眼地说。 “笃笃”地敲了几次门,里面都没有人,只是隐约能听到狗吠声。 对望一眼,黄孟阙试着推门。 事件就发生在一瞬间! 黄孟阙推门的手还没松,整个人就被一只庞然大物推到了。那庞然大物扑倒了黄孟阙后又试图攻击沈寓,被沈寓推了几步远后一口咬上了他的手,此时黄孟阙捡起地上的米面盒子向屋里一扔,那大狗便冲进了黑森森的屋中,对着盒子狂吠去了。 黄孟阙把沈寓从季二家拖走后才发现沈寓的手上伤势严重,鲜红的血从雪白的腕部流下,蜿蜒盘桓至小臂。 沈寓疼得“嘶嘶”直叫。 二话不说,黄孟阙背起沈寓就跑。 风掠过二人的脸庞,凉凉的非常舒适,可黄孟阙却无暇顾及这傍晚的微风。他拼命地跑着,把竹篱笆抛在身后,把五棵银杏树抛在身后,跑得喉咙发疼发甜,心也扑扑地狂跳着。 黄孟阙跑不动了,只能放下哭得抽抽搭搭的沈寓,问:“疼吗?” “呜,疼,可疼了。在泥地里摔跤也没那么疼。呜呜呜呜呜。” 黄孟阙想说“是你自己坚持要去的,现在可好了!”,但看着沈寓哭得湿嗒嗒的小脸却又说不出口。 “唉呀!”只能一把抄起沈寓,又是一阵令人晕眩的狂奔。 “爷爷!爷爷!沈寓给狗咬了,快给他治治!” “狗?村里的狗?好端端地怎么会咬人呢?”黄臻连忙拿出草药膏,一边柔声安慰沈寓:“不碍事的,你别哭,涂上药膏就好了,黄爷爷包你没事!” “嗯,嗯,呜呜呜,好疼啊……” 黄臻说着便凑近沈寓,突然,他脸色一变:“你身上哪儿来的麝骨香!” 第5章:碧天清晓 黄臻说着便凑近沈寓,突然,他脸色一变:“你身上哪儿来的麝骨香!” “爷爷,平凡人家哪里来的麝骨香呀,况且寓儿弟弟是好人家的孩子,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黄孟阙的语气说惊恐不是,说埋怨也不是,倒搞得沈寓摸不着头脑。“麝骨香是什么呀?” 只见得刚想开口的黄孟阙被他爷爷制止了,撅着嘴看着他爷爷一本正经地说:“是一种迷药。”沈寓心想,自己是永远得不到真相了。 一时间倒也忘了疼,等想到手上的伤时却发现腕部早就被包扎好了,轻盈却又不失压制力,一种安全感涌上心头,看来黄爷爷真有可能是父母口中给皇帝看病的“太医”。 提起父母,沈寓才想到今天娘炖的猪脚汤,便笨拙地拱手告辞,心中急着赶回家喝汤。 “哎先别走啊,你身上的麝骨香哪儿来的你就不想知道?爷爷,麝骨香是什么气味的呀?是不是青草味的?” “麝骨香气清新,有甘甜香,说是似青草倒也挺合适。莫非你知道……” “那准是朱大干的,错不了!说不准那季二还是帮凶。看你年纪小但读书好便嫉妒了你,想要给你点颜色瞧瞧。” 怎奈得沈寓平生最怨恨别人说他人坏话。无凭无据的就把别人说死了,要是冤枉了好人可怎么办。 “那也不一定啊,说不定是有人另外下了药呢。” “季二父母是做胭脂生意的,你说我是不是该怀疑他呀。”这次沈寓听出来了,那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嘲讽和作弄。 “那还说不定是你干的呢,不要随意怀疑别人。我回家了。”沈寓没来由地觉得今天黄孟阙很惹人厌烦,再次谢过黄臻便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你要不信啊,我证明给你看啊。爷爷你帮我说说话。”黄孟阙拉住黄臻衣袖,大声地对那个强装正直的背影叫道。 “年纪小小却独有一番见解,也敢于坚持个人意见不为他人所动,想必能成大事。所谓三岁看到老,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事儿自己解决吧,爷爷我得去炼个药……”黄孟阙没等黄臻说完便跑开了,留下黄臻在后面嘟哝着“七宵”之类的话。 “又是七宵?什么药那么金贵,要炼七宵?” 夜晚的五木村比起对岸的村落更显黑暗,几棵大树把微弱的光源完全挡住,夜风一吹,树叶沙沙参差出几点微光,似乎有些瘆人。 被大狗咬伤的部位在并不寒冷的风中散发着丝丝疼痛,沈寓小小的身体不禁有些发抖,可他并没有选择回黄孟阙家求助,而是毅然硬着头皮向前走着。穿过最后一片草丛就是家了,再走十步……五步…… “我的寓儿啊你上哪儿去了啊!吓死娘了!”沈寓还没进门就被一把抱住。刚刚才平复下心情的沈寓着实被吓了一跳。李秀荷披散着头发把沈寓一把搂住,哭叫半天。 “让你爹去私塾找了,说你早就回去了……第一个走的,先生夸了你好半天。然后又去树林里、去西河边找……看看有没有浮起来的……什么东西,还以为你,你……吓死娘了,我的寓儿啊,你去哪儿了啊!” 沈寓只得把故事大致说了一遍,但没提及麝骨香,他总觉得要是说了的话,他那神经脆弱的母亲一定会跳脚起来,直冲去私塾讨说法。 他还不想没书读。 现在沈寓心里稍微好受点了,毕竟辗转了一日,终于喝上了猪脚汤。但此时的黄孟阙却是恨得牙痒痒。 “你这个书呆子!人家害你你还不知道呢!傻蛋!真想扎小人咒死你!”黄孟阙差点就要奔向衣橱找布料了。但迈出第一步时他又停住了,“凭什么要我那么关心你啊!” 庄稼人睡得早,入乡随俗黄孟阙也习惯了早睡觉。 是夜,月凉如水,黄孟阙瞪着窗外的迷蒙月色,辗转反侧。 “谁要关心他了!我只是伸张正义!” 他最后还是跳下了床,蹑足前进。 第6章:犹记少年时 “今儿个去县城,勿四处乱逛乱看,等考完了有你看的呢,到了就去考场,呆坐着也好,总比迟到强。哎,领子翻好了,去吧。” “爹,孩儿知道了,对了,走之前能不能……” “和黄小子打招呼?你们又不是从此别过……”但看到自己儿子那眼睛,沈全便一下子软了心,“好吧好吧,和他说说也好,许就不紧张了。” 沈寓再次拜别父母,抬腿跨过门槛。 “等,等下!寓儿,把这蛋饼带着,到县城了什么都贵,饿了就吃一口,少花一点是一点。” “儿子你走吧,别听你娘说的,男子汉大丈夫想吃啥就吃啥,爹给你钱。” 抓起蛋饼,沈寓挺了挺脊梁骨,尽量大步向前迈着。 走出院子,听见微微有点闷的娘的声音传来:“要是考上了,我家寓儿就是五木村第一个考上秀才的啊。” “这有啥了不起的,童子试才刚开始呢,沈寓是要考状元的!” 多年过去,五棵银杏树长得更高了,沈寓原先还可以走在银杏树下,如今枝叶便要擦着头顶了。可树下躺着的黄孟阙倒是保持着多年的姿势未变,嘴里衔着草,似是毫无心事一般高翘着二郎腿,头枕在两条雪白的臂上。 “我还以为你要被村里人耽搁更久呢,十二岁的神童!不得了啊!现在不逮着摸一把以后可就没机会了呀!”黄孟阙闭着眼睛揶揄着沈寓。 沈寓依旧挺直地站着,闷了许久,又不甘心地开口:“什么神童呀,前朝十二岁便是秀才的多得去了。你再胡扯,我可就走啦!” 黄孟阙完成动作变换的速度快得沈寓来不及眨眼,一刹那间黄孟阙便是站着的了。 “我送你去村口。” 五木村的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阳光的气味。斑驳的树叶在地上造出明暗的光点,时间就在这明暗转换间流逝着。 “你发现没有?”沈寓问。 “发现什么啊神童?” 沈寓停下脚步,把头靠近黄孟阙,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比你高。” “哼!”黄孟阙一下子跳出几尺远,“我可没有成天给我灌大补汤的爹娘。” 但沈寓却像是没听见那句无力的反驳一样,高兴地咧着嘴,摇头晃脑。 黄孟阙心里气得不行,明明自己比沈寓年长四岁,却只到对方眉头高度,但身高的事急也急不来,是不是该让爷爷给自己配服药啊。 “但是!我比你强!你还记得你五岁刚进私塾的时候吗?” “不记得了。”沈寓脸上还挂着傻傻的笑容。 “你被朱大他们欺负!是我给他们一个个下了骑腹散,让他们来求饶的!” “后来你不是被黄爷爷打了一顿吗?” “哎,一码事儿归一码事,要不是我帮你撑腰,你得被他们欺负多少年啊!” “那我还得谢谢你了,看到他们那鼓得老大的肚子呀,唉,你知道我多害怕吗?噩梦里都常见啊。” “哎?这么说你还记得?” “不记得怎么行啊,某人不依不挠每年都说一遍呢!” “不知道是谁每年都装一回傻。” “也不知道是谁每年都被骗。” “你!哼,村头到了,我回去了,这瓶青丹露你拿着,万一你那村里肚子吃不得省城的水,喝了就好了。” 嘴上依旧在逞强,可沈寓还是周正地放进中衫里,感受那葫芦状的小瓷瓶压在肉上的冰凉感。 “你和我娘一个德行!” 用力地白了沈寓一眼,黄孟阙发现自己说不出口的担心确实不比沈寓娘少,一时沉默。 “那我走了。”看见他也不反驳,沈寓自讨没趣,走为上策。 牛车慢悠悠地打了个弯,已经快看不到五木村的村碑了,黄孟阙也慢悠悠地回转身体往家走去,沈寓一个人行吗?从小都没出过村,会不会被省里的坏人骗走呀?省里吃的那么贵,要是为了节省吃坏肚子怎么行?省里一定比村里好玩吧,自己也一起去便好了。 自己还是和那时一样,“凭什么要我那么关心你啊!”朝夜色渐浓的远方吼了一声,黄孟阙拔腿往回跑着。 第7章:春已十分宜 “少爷,我赌一壶猴魁,他一定是全冶城最年轻的童生。” “住在迎春楼的……倒是的确有可能是考生,但穿那么土气,村里来的吧。哼。” “那是那是,哪里及得上我们少爷的才气品度啊,我们少爷那真是天下无双。”瘦小的书童又立马调转枪头嘴上抹油般夸起了自家少爷。 那被叫少爷的白了他一眼,说:“其实,他长得挺好看的,我去会上一会,你让那些随从离我远些。” 此时沈寓正在认真地吃一只饼。 明日便是考童子试的日子了,可他却不慌不忙,现在脑中想的也无非是些“县城东西可真贵”、“这次回去可好生要在孟阙兄面前炫耀炫耀”、“我吃得慢些大概就能饿得慢些”等与考试毫无干系的事情。刚想到“这黑洋沙便是黑芝麻罢”时右手边突然“哐嘡”坐下一位仁兄。与此同时,长板凳重重地震了一震,想必若是“仁兄”再重上几分便可把沈寓原地弹起来了。 “仁兄”吃起东西来也是重量级的。 光是冷菜便点了三盘,热菜更是大鱼大肉连蔬菜都要以烤鱼作辅,乐呵得店家小二只顾眉开眼笑差点忘了收钱。 吃完最后一口饼,沈寓抹抹嘴,准备默默回房继续发呆。 “慢着。”开口叫住自己的是——“仁兄何事?” “仁兄”露出个纨绔子弟专有的笑脸,潇洒地抖开扇子说:“贤弟请留步。我见贤弟眉目疏朗,大有贵人之相啊。更何况年纪轻轻便来赴考,那一定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在下冶城路明裘,字炎上。还希望贤弟赏脸,和在下交个朋友。” “路公子太抬举鄙人了。我不过是个农村俗子,入不了路公子的贵眼。”沈寓看他年纪不过十五六,说话却圆滑世故,还分明是想用那桌菜拉拢些同路人。自己不管哪处都是和他极合不来的,不如快快告辞才是正道。 “你不要不识好歹!” 哼,没说几句便原形毕露了吧。沈寓暗自庆幸刚才没搭腔。 “告辞。”略微弯了弯脖子,沈寓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大堂。 “切,什么东西!”路明裘砸碎了个杯子,呼来侍卫,“去查查他叫什么,乡下来的脏东西,真是脏了我的眼!” “少爷消消气,消消气。”书童捋着路明裘的后背,吩咐店小二再上一壶碧螺春。 沈寓得了面子却被惊吓得不清,走到后墙边便连忙抚住自己“扑通”直跳的心脏大喘粗气。“这便是县城吗?繁华的城市总有它的规则,唯有自保,唯有自保……” 一直到傍晚,冶城华灯初上,沈寓才胆战心惊地跑回迎春楼,他迫切得希望能赶快到明天,明天到了,就能回家,喝上金黄油亮的鸡汤,和孟阙兄一起躺在银杏树下数星星。浑然两个世界。 因此当母亲从院子里奔出来迎接自己时,沈寓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闭了好一会儿眼、确定了各种味道,才终于又一次睁开眼睛面对那一脸带笑的父母。 第一次进城,真是“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你没看见那路明裘的眼睛,长得和桃花儿似的那叫一个勾人哪,头巾上缀满了宝石珠子,腰上挂着的玉佩那是绿的哟,和地里的小青菜一式一样。不过你猜他扇子上写了什么?他一摇开扇子我就知道这是个草包了。”躺在树下,沈寓把为期三日的进城之行复述给黄孟阙听,憋了这几日,就连我们顶顶严肃的沈韫遐都话多了起来。 “总不见得是《桃花秘言》?”黄孟阙很配合地胡诌着。 “是《秋风词》!没想到吧?他肯定以为这是什么名篇呢。看到有个‘词’就往扇子上写,你说这人好不好笑呀?哈哈哈哈哈……” 虽然不觉得有什么搞笑的,但黄孟阙还是勉强发出了“呵呵呵呵”的笑声。 “路明裘。”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听到过这个名字,并且似乎不是什么好印象。虽然完全不认识此人,但总觉得有股寒意正向自己袭来,似乎一瞬间便可把小小的自己包裹在一个全然冰冷的世界中。 第8章:花月不曾闲 五木村的夏日总是来得格外突然,梅雨季节刚收尾,天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热了起来。五木村的村民将被子衣裳收进收出,忙得不可开交。黄孟阙最近更是晕头转向。梅雨季节本就湿热,但药师们却根本来不及顾及自身感受——那些黄芪白术可是远比浑身是汗的自己难伺候得多。 随着黄孟阙的年纪越来越长,黄臻又有心让他独当一面,去求诊的病人不难发现黄孟阙正在取代“黄太医”成为五木村的乡医。好在黄孟阙的水准并不比爷爷差,便是最难搞的村长夫人王大月出了药馆也是一脸的喜气洋洋。 “黄小太医水平不错!要是过了几年,还真说不定比他爷爷强!”她红着脸蛋逢人便说。 “你是看小大夫长得俊俏吧?谁都知道,我们村里哪个女人的脸都没他白!”搭话者揶揄道。 “去去去!你家喜凤很喜欢他吧?我上次看见你塞东西给他了!是不是……?”王大月反唇相讥。 于是搭话者只得放弃揶揄,两人共同对黄孟阙评头论足一番,再心满意足地回家。 “最近你在那大娘那里人气很旺嘛!”沈寓靠着银杏树干头也不抬地说。 “还不是爷爷,他只顾着炼丹药,留下我一个人在前院。我都看他炼了多少年了,药丸没炼好,好药材倒是越炼越少了,再下去迟早坐吃山空,到时候我只能拼命接诊,只怕我们见面日子更少。” “谁说一定要见你了呀!”沈寓急了,倒是抬起了头,正对上黄孟阙闪闪发光的双眸。那些大娘真没说错,黄孟阙确实很好看,比村里哪个姑娘都好看,比荷花叶子上闪闪的露珠还耀眼。 “好好好,你将来是要考状元的人,我不该打扰你。唉,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爷爷不让我走出这五木村呢!我上次开玩笑说等你考上状元了我就去京里陪你,我可以开药馆,也可以当太医,结果你猜怎么着,我被爷爷训了一顿,罚抄了三遍《草木集》!你日后要是真走了……” “还有很多年呢,孟阙哥哥。我也不是一定考上的。” 只是看着远方西河水潺潺流动,坐着的两个谁也不相信他们还有更多十年。 “那个……”沉默后竟同时开口。 “你先说吧。”黄孟阙催促沈寓。 “不要,你比我先说的。” “谁说的呀!好吧好吧,我就是想和你说,我知道路明裘是谁了!上次爷爷给我交接药馆账务时提起过冶城路牧,说此人时常托人来五木村讨丹药,讨得还是……那方面的丹药。啊呀你不懂就算了。由于爷爷在京城时曾受过此人恩惠,因此推脱不能。我看到是冶城路家便问是否有个儿子名明裘字炎上的,爷爷说似有听闻。应该没错,就是他了。真是冤家路窄啊。可我总觉得,这路明裘和我,应该是有别的些关系,可我再怎么问爷爷也不肯说了。” “还是读书人的世界单纯。” “你刚刚想说什么?” “忘了。” “忘了?别骗人了,当心我给你服吐言剂。你几岁尿裤子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到时候可别哭着求我!” “世上哪有什么吐言剂。我真忘了。”沈寓回答得非常平静,倒使年长的黄孟阙有些不好意思。 “小黄大夫,小黄大夫!我孩子突然……”远方有个村民匆匆跑来。 叹了口气,黄孟阙只得扑扑身上的灰,无限悲伤地对沈寓说:“那你可好好想想啊!我先去了。” 沈寓没有说话,他呆呆地看着黄孟阙快步跑向那个村民,低头询问了几句便一个人向前大步奔去。也许,几年前的某个晚上,他也是这样跑向朱大家给他偷偷下药的吧? 抬头,看见第三棵银杏树,像极了黄孟阙。矮小的树干上现在已是枝繁叶茂,一片绿色似乎融化了一切炎热,在太阳肆意的炙烤下,无怨无悔地给大地带来阴凉。 沈寓一瞬间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他强忍住了朝黄孟阙那个方向看的冲动,口中念念有词起刚背的《中庸》。然而,深奥的文字并没有冲淡刚才的想法,沈寓转过身,伸手抱住炽热的银杏树干。 第9章:绿窗来与上琴弦 转眼已是小暑,知了叫得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仿佛叫完就能原地归西。 “叫叫叫叫叫什么叫!热死了,越叫越热!待会儿拿点药去一个个全毒死你们!” “孟阙兄你多大了啊,知了就是爱叫,他们的宿命就是叫,叫到死,顺便给我们这些人们升升温,真可谓歹毒得紧。” “哎哟我的寓儿弟弟啊,你可比知了歹毒千万倍啊,这个阴暗哟……”黄孟阙撅起嘴,竖起食指在唇边摇晃。 “唉是你先要拿药毒死它们的啊!” “看来我要代表知了先毒死你!” “你……好,你毒死我罢,我且在这儿等着,你去拿药吧!” “我可舍不得毒死你!好了好了,好寓儿莫生气了。”看沈寓依旧作势要走,黄孟阙只得让步道:“好吧是我不对,我认错!这样,我送你一瓶岑珠丹好不好?” “岑珠丹?你疯了?你花了一个月才找到那么多灵磁石的吧?全给我?” “我看你印堂发黑,脾气暴躁,是该吃点凉血清火的好东西。” “我一介粗人,喝点绿豆汤便好了。” “寓儿弟弟生的如此眉清目秀,怎能说是粗人呢!走,哥哥给你拿去!” 默默地在身后作了个比划身高的动作,沈寓摇了摇头,快步追上神气活现的黄孟阙。 “今天我爷爷去山上采锦衣,似是会晚些回来,你给我放个风,我先去看看他炼的究竟是什么丹!” “还说是要给我岑珠丹,原来是要我放哨啊!孟阙哥哥我真是看错你了!” “啊呀,好弟弟,难得有这个机会,你就不能让我解一解这困扰了我多年的迷吗?” “那是你没用!要我放哨也行,岑珠丹一瓶、花溪草一袋,给我娘泡茶去!” “花溪草!”黄孟阙痛苦地抚住胸口,咬牙同意下来。 说来颇为丢脸,这是黄孟阙第一次走进爷爷的炼丹房,平日里黄臻总是不离左右,让好奇了十多年的黄孟阙无丝毫可趁之机。也许是没有想到制作工艺的复杂性与失败率,原本可支撑多年的材料全数告罄,但那神秘的丹药却并未成功炼制。 “今天原本爷爷让我陪他去山里,但是李家大儿子突然得了急病,我便以前去医治为理由脱了身,哪料过去一看,只是吃多了糯米鸡闹肚子,这李家,有了点钱真不知道该怎么花……” “唉打住打住,你专心去看那药炉,别说话,我帮你看得腿都颤了,你倒是快点啊,你也知道的,我从小就没干过多少坏事儿。” “辛苦辛苦。”稍稍抚慰两句便不做声了,看来他还是找到了点蛛丝马迹。 沈寓在门外呆站着,有时听到草丛轻响,便立刻僵直了身子用脚去探,虽然他也不认为黄爷爷会从草丛里突然跳出来吓自己。他一边伸长脖子看远处,一边焦躁地回头看那越来越沉默的黄孟阙。“你倒是快点啊!”沈寓在心里催促了无数遍。 “呼。”看到黄孟阙终于走出了炼丹房,沈寓觉得无论结果如何这已是上天的恩赐了。 “我能说说密访结果吗?”黄孟阙的脸上带着一丝困惑。 “当然啦,你快说吧!” “我……我不知道!”脸上的困惑突然转化为了悲哀。“我原以为自己的知识够多了,没想到……” “没关系的,没关系。你看这只是半成品嘛,所以东西多多少少总有出入,看不明白是正常的。” “非常正确!”一瞬间脸上多云转晴,黄孟阙的快速变脸得到了沈寓嗤之以鼻的反应。 “不管怎样,东西拿来!”沈寓摊开手,颇没君子气概地做了个市井小民手势。 “又不赖你的。”黄孟阙摇了摇头,走向后院。 “呐,给你花溪草,你娘那么大岁数了还要养颜吗,原本可以在镇上卖个好价钱的,那些城里的小姐们,哎呦那可叫一个考究啊……”可看到沈寓的表情,黄孟阙只能乖乖闭了嘴,翻箱倒柜寻找岑珠丹。 “给你!”黄孟阙颇为不舍,拿在手里捏了一阵才塞进沈寓手里。 拔开盖子,一股荷叶香扑面而来。 “咦,为什么和你爷爷卖给我娘的味道不一样?” “没加牡蛎。啊不对,因为时间久了你娘那瓶过期了!过啊过期……过期了!你话那么多干嘛!拿完就快走人啊!”黄孟阙的耳朵突然变得火红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对鲜货过敏?不对,你为何做一瓶没有牡蛎的岑珠丹?”沈寓一下子语无伦次起来,幸好在面色绯红的黄孟阙面前,他还不算彻底失态的那一个。 第10章:吹花嚼蕊弄冰弦 “牡蛎又不是每月都有,遇上封海时候哪里去找啊,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快快走人吧。”黄孟阙闷了一会儿,盘算了一个好借口。 “昨天我娘还买了小黄鱼,哪里是封海了呀。我猜,你是怕我读书读多了头晕,反而误了考试吧。” “你家菜谱走的不是普通人家路线,你是谁啊,五木村第一个秀才啊!好了好了,快走吧。晚点爷爷回来了要啰嗦的。” 被黄孟阙推到门口,阳光直射进沈寓眼中,一时间金光灿灿,沈寓忽的想起前两日那棵差点被晒蔫了的银杏树,想起它深绿色的扇形树叶和冒着腾腾热气的枝干。 他不假思索地上前抱住黄孟阙。 身材瘦小的黄孟阙身板薄的像层纸,用力一抱便陷进了沈寓怀中,微乱的头发散发着的药味被阳光包覆着,闻着令人心安。即使隔着麻质长衫也能感受到圆润的肩头皮肤微凉,若不是沈寓此刻心跳不止,怕是要用鼻子去嗅那麻衫下的清凉香味。虽然怀中人没反抗,但沈寓却仍很后悔,越是感受到黄孟阙略发僵硬的身体和呼吸声,他的自责感就越强。 或许是我想太多了呢,怕是以后朋友都没得做了。我现在该怎么办?放手吗?我该以何颜面面对他?不放手?不行孟阙兄的身体压得我快站不稳了。 其实此时黄孟阙也在矛盾着。 该推开他吗?但是他的怀抱好温暖,丝毫不带夏天的热度,教人不想离开。不该推开他吗?不行我快站不稳了。啊不好要摔倒了要倒了! 只听得“嘭”的一声,黄孟阙以一个僵直的动作倒在了沈寓肚子上,连带踢翻了个簸箕,沈寓眼看着岑珠丹似是要被敲碎了,连忙伸手环住黄孟阙的腰,小瓶子紧贴着黄孟阙的脊梁骨,安全着陆。 也许是一时间情况有些混乱,两人都忽略了院子里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黄臻一推开大门,就见两个少年头发凌乱,面色绯红地躺在地上,不,准确来说是一个倒在地上,另一个扑在他身上。看见他进门,两人都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身,却不料越慌则越乱,人没爬起来,衣裳倒是蹭开了不少,自己孙子露出了一大片白花花的脖颈,那叫沈寓的小子看上去裤子都要掉了。 二人在做什么,昭然若揭。 “爷爷,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孟阙啊,孟阙啊!”黄臻就这样念叨着摇着头进了药炉房,当着早已无言以对的二人关上了门。 窗外的蝉不知疲倦地叫着,夏天的午后,气温陡增。 “这事怨我,我去和黄爷爷说去。” “唉,也是我不好,没有及时推开你。” “及时?这么说你不想……”沈寓垂下眼睛,“对不起,大概是天气热,我晒糊涂了,待会儿你帮我把个脉,配点药,明天便好了罢。” “我才不要帮你把脉。你没病。”黄孟阙的声线毫无起伏。 沈寓一惊,抬头看对方眼,却被他扭过头,躲了过去。 “你没病,病的是我,还给你做岑珠丹,我……”沈寓惊讶地发现黄孟阙的声音有丝丝颤抖,“我不要你和我道歉!你不明白,你还小……” “你不要觉得我是个书呆子!我懂,你为什么给我做岑珠丹,为什么送我花溪草,我都明白的。” “哼……”黄孟阙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声调。 再次把黄孟阙搂进怀中,抚摸着他的背,“那你明白吗?我想要抱你的心情。我不小了,今年十五了,我不再是十年前那个被别人随意欺负的小男孩了,以后换我保护你。我明白的,全都明白。” 把手搁在沈寓腰间,黄孟阙呼吸顺畅了许多,“那你知不知道,以后我们要面对的是什么?你的父母,我的爷爷,和所有人……” “等我考了试,就把你带到京城去。就我们二人在一起。对了,你发现没有?” “发现了发现了!”黄孟阙语气一变,不耐烦起来,“我只到你鼻子那儿!算你长得比天高!” 第11章:千里共明月 “寓儿他爹,外头说,外头说……” “说什么?”沈全停下锄头,迎着刺眼的太阳抬起头,看到李秀荷面露难色,似是有话说不出口。 “我听他们说,也许,云泯那边要打仗了……” “打仗的事哪朝哪代嫌少?云泯打仗,一下子又打不来冶城,你担心什么?”汗珠顺着眼角皱纹流下,沈全扭过胳膊擦了擦,“我们只要专心种田供寓儿读书便可,等今年秋天乡试中举,我们寓儿便能出人头地啦!我老沈家也能出个人才了!哈哈。接着再是会试、殿试,你说我们寓儿会不会连中三元呀?” 看着乐观地描绘未来蓝图的丈夫,李秀荷眉头紧锁。据常去镇上的吴大姐说,这次来打云泯的并非普通人,是顶顶骁勇善战的蒲多族,一旦攻破云泯,占领京城尚是迟早的事,自古江南富饶,冶城真不知会变成怎样的一顿美餐。 怎么就赶上打仗了呢。李秀荷百思不得其解,我们老百姓只求一个安稳现世,一辈子不曾做过什么坏事,怎么就赶上打仗了呢。 “沈寓!”黄孟阙匆匆赶到银杏树下,却看见他竟躺在树下,一只脚伸在太阳光里,手里攥着本《礼记》。热乎乎的夏风吹过,掠起一两根发丝,黏在流着汗的脖颈边上。“你这样子哪像个读书人!快起来!” “哎?轻一点轻一点!痛痛痛痛!”沈寓摆脱了那只拎着自己耳朵手,委屈地说:“你让我来这儿等你的嘛,但是怎么等你都不来,那么热的天,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啊。倒是你,又去哪里发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了?” “对面村子那个卖豆腐的刘大娘,说什么都要送我一袋百叶香干,我坚持不要,她就闹起来了。” “怕是不是送百叶,是送女儿吧?她家那豆腐西施刘玉芬,哪个男人不多看几眼?” “你小子!你自己不也多看了几眼吗?” “胡说,我就喝豆浆时瞄了一眼罢了,我对这种庸脂俗粉可没兴趣!” “状元大人以后要娶皇家公主,当然对卖豆腐的姑娘没兴趣,怕是,对开药铺的也没兴趣吧?”黄孟阙酸溜溜地说完,转过身去。 “开,开药铺的,就不错。”闷着声音,沈寓迅速地把话说完。 自从上次互相表明了心迹,两人都避免再次提及此事,也许,把它当做一个盛夏的白日梦会更轻松一点。只是两人却总爱用些边边角角的话试探对方,来证明这并非是自己一人的臆想。 “孟阙,你坐到太阳里去了,热不热啊?” “啊?啊呀没注意,我吃了岑珠丹的,热不死。”黄孟阙的耳朵还处于火红状态。 “还说不热,你头顶快冒烟了!”沈寓说着就把按住黄孟阙的腰际把他拖进了阴凉处。狭小的地方似乎放不下两个并排的身影,沈寓只得把黄孟阙继续拖到自己面前,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一向活蹦乱跳没事还要踢树一脚的黄孟阙一动不动地任由摆布,唯一在变化的是一双越来越红的耳朵。 沈寓看着便觉可爱,不假思索双唇便靠了过去,耳根火红却并不火热,还有些凉。 厮磨了一番,拍拍黄孟阙的头,沈寓嗔怪倒:“你倒是借点力啊,那么大一个人了,重死我了。” 听罢,黄孟阙索性更加过分,向后一倒直接靠在了沈寓身上。 “重死……了。” “嘘,你看那是谁?”黄孟阙一个翻身站起来,一溜小跑躲到树干后面去了。 “怎,怎么啦?”沈寓却还没反应过来。 “好像是你爹娘!” “啊呀!”脚一软沈寓连忙背过身。 “没用的,你快过来!”伸出手抓起沈寓的领子用力一拽,黄孟阙吓得脸色发白,“你说他们看到了多少?” 第12章:送君南去 云泯地处西北,守着关山、津河两处天险,自东昌朝成立以来,便似两道牢不可摧的屏障一般守护着京城。然而这次蒲多入侵,却是专挑这大名鼎鼎的天险下手,可见其破釜沉舟的决心。 “皇上,切莫大意啊。这次蛮族入侵似是早有预谋,像这样直扑京城而来,怕是……”三朝老臣陆衡还未说完便“扑通”跪下,“老臣还请皇上切莫忘记先帝教诲!老臣老矣,却不愿看着这大好河山……” “巍之,巍之。”拖着长长地尾音,当今圣上钟颙终于开了早朝以来第一个金口,“巍之所言朕怎会不知,巍之莫急,朕早已派了鸿钧将军赶往云泯,副手是天下第一神弓李赟,想必此行必大捷,你可放心了没有?” “皇上,自古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烦请皇上再听老臣一句,这次云泯告急,本就疑点重重,皇上深居简出,想必还不知那蒲多蛮族之骁勇,此战切勿轻敌,那鸿钧将军本是文臣出身,又怎能击退……” “大胆!你可是小看我东昌好男儿?鸿钧将军不行,还有李赟,还有我五万天朝兵士,你此番所言,岂非视之无物?!陆衡,我敬你历经三朝忠心耿耿,这样吧。”钟颙伸出玉白的手指向外用力一挥,“特命你为右副使速速前往云泯。好好看看我东昌男儿的赤胆忠心!” 陆衡只得用力磕头,“臣,领旨。” 下了朝,众臣却聚集不散。原来是陆衡仍跪着不肯起来。刚才还噤若寒蝉的一干臣子此时却七嘴八舌地劝了起来。 “啊呀陆巍之你何苦呢!快起来吧!”有人似是要搀扶他站起。 “若不是皇上敬你资历深,就是我们开口说同样的话,早被杖毙了呀。” “您年纪大了,别和自己过不去。” “现在可好,发配到云泯,不知还回不回得来。”有人在角落小声议论着。 “是啊,谁叫他倚老卖老,去揭皇上伤疤,说什么‘深居简出’?皇上好容易来上次朝,听着是不舒服呀。也难怪!唉。” “该有十年了吧。” “哎?啥十年?” “贤弟你进士晚,怕是不知道吧,十年前,有次上朝时吧,还是刚下朝?哎你别催我,那时的丞相沈凌突然身中奇毒,倒地不起,太医围着他转了一个月愣是没治好,还有一个直接卷铺盖走人了呢。” “兄台!” “哦这是后话先不表了,总之这沈大人中的毒非常刁钻奇怪,一口气是还在的,只是醒不过来,这不是成活死人吗?” “兄台!” “皇上那时候用遍了各种方法,请了多少人来啊,就是没治好。从那时起皇上便不怎么上朝了。” “兄台……别说了,你后边,后边。” “怎么?啊!”只可惜这位兄台话还没说完便倒下了,站在他身后的正是刘总管,刘总管捏了根细巧小针,针尖呈紫黑色,喝道:“还不快散了?” 一干大臣登时作鸟兽散,只留下仍在以头抢地的陆衡和倒下的那位兄台。 刘总管亲手拉起陆衡,好言劝道:“陆大人您这又是何苦呢?皇上不上朝并不代表他不管事啊,就像这次皇上不罚你并不代表放过你一样,皇上的心思哪是我们揣摩得出的呢。有许多话奴才不想讲,您是三朝重臣,想必什么都明白。既然谢过了恩就快去赶路吧。” 泪眼婆娑的陆衡用力握了握刘总管的手,说:“老臣自当舍命一战。” 黄孟阙和沈寓躲在树后,心惊胆战,眼看着沈寓父母越行越近,两人都捏住衣角额头直冒汗。 李秀荷携丈夫漫步而行,可方向却是实打实的对着沈黄二人。 喘息声清晰可闻。 突然,沈寓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大声询问:“爹怎么了?爹怎么了?!” 原来,李秀荷和沈全并非携手而行,而是李秀荷拖着沈全而行,在李秀荷手臂上半吊着的沈全,嘴唇发紫,脸色发白,看起来并非普通中暑。 此时黄孟阙也跳了出来,只看了一眼,便背上沈全直往家里跑去。 “你们刚才在做什么?”李秀荷哆嗦着嘴唇悄声问沈寓,不知怎么回答,沈寓呆立在原地。 “你们怎么对得起你爹?!要是你爹就这么死了!你怎么对得起他?!”李秀荷突然吼了起来。 跑得飞快的黄孟阙脚下陡然一顿,一耸肩,稳住背上的沈全,又加紧跑了起来。 第13章:秋千索 “你可一定要快好起来,朕命令你,快好起来,快睁开眼睛瞧瞧朕,砌霄,砌霄!”钟颙握着那人的手,喃喃自语。 窗外的知了叫了一个下午仍是不知疲倦,沈寓跪在坚硬的青石板上,两腿打颤。看着他这样辛苦,李秀荷却丝毫没有拉他起来的意思,只是由他跪着,一言不发地盯着忙里忙外的黄孟阙,僵着一张脸。 黄臻炼的药丸正在要紧之处,偷不得闲,沈全的病自然是黄孟阙在看。 听李秀荷说,沈全前分钟才兴味盎然地谈着儿子的功课,后分钟便毫无征兆地倒下了。灌了几口水仍见无用,便只好拖着他来问诊,没料到路遇了二人,那时,沈全的手指紧扣在李秀荷的臂上,到如今指印犹存。 “他若是死了,便是被你气死的!我造了什么孽啊,竟然如此惩罚我!老天爷啊,我造了什么孽了啊!”李秀荷又哭闹了起来。 黄孟阙想上去安抚,又缩回了手,转而从包里掏出几枚金针。 沈全的病,来势汹汹,若此次针刺涌泉仍无反应,便是黄臻来诊,也是无力回天。 到时候沈寓怎么办,自己怎么办,李秀荷会怎样,爷爷又会怎样,一连串的问题他来不及考虑,只得稳住心神,挑了根针,眼疾手快朝涌泉穴刺去。 床上的沈全腿略微一动,黄孟阙看似是有效,便又向另一处大穴扎去,可此番,沈全却毫无反应,一动也不动。 翻了翻眼皮,黄孟阙惊讶地发现沈全眼睑已成铅灰色,手脚指甲也泛着灰色,毫无疑问,正是“篾毒”之症。 “篾毒”本是人体内一种极恶毒素,平时并不会发作,但随着体内营养成分流失过多,身体极为虚弱后便有可能一触即发。篾毒之症多发在盛夏,发作前无声无息,发作后若作中暑处理,会随着流质蔓延更快,少则一个时辰,多则半天,患者便会在沉睡中去世。 “这么说,还是我杀了他?” “李大娘,不是您杀了他,沈伯伯中了此症本就熬不过明日。所以……” “不。是我杀了我爹。” “小寓!”黄孟阙恼怒地说,眉头都皱了起来,“你怎么杀了你爹了?不要胡说!” “他那么劳累,就是我害的,如今他死了,便是我害死的!” “对!就是你害死了你爹!就是你!你杀了他!”李秀荷不管不顾地大声叫了出来,惹得小小的药馆一时鸡飞狗跳。 然而沈寓在一番慷慨陈词后却又陷入了沉默,等李秀荷安静下来,一时空气也变得粘稠胶着。 黄孟阙仍不死心,跑向炼药房“呯呯”敲着门。 沈寓跪得累了,一时觉得天旋地转,久不锻炼的身体竟扛不住地倒下了。看到儿子倒地,李秀荷又抽抽嗒嗒起来,她也不拉沈寓,只是自己扑到地上,抱住儿子的头无言落泪。 “你记得你小时候吗?一直乖乖地上私塾,也不叫苦,可到元宵了,看到其他同龄的都有吃有玩,便也巴巴地看着你爹,你爹问你要什么玩儿,你起先说什么也不要,后来想了半天说要个花灯,乡下哪来灯啊,你爹便乘了最便宜的牛车到县城给你买了个兔子灯,那时候你说将来有出息了,要好好报答爹娘的,你记得吗?” “可如今却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沈寓用拳头砸着地面,“儿子不孝!” 窗外日已西斜,可阳光还是止不住的洒着金黄色的光辉,沈寓知道,从今往后的日子,将会和从前大不一样。 丁忧。即父母死后三年内不得参加科举考试。 自己身无长处,十几年来尽是父母操碎了一颗心来替自己创造读书环境,竟把自己惯成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一介酸秀才。 这父亲死后的三年,可该怎么过。 黄臻刚刚正式宣布了父亲的死讯,连平日里一向话多的黄孟阙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整间房内只有李秀荷呜呜的压抑着的哭声。 哭声随着傍晚温热的风吹在沈寓脸上,像是流过刺的泪、带血的刀。 第14章: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夏末晚风大,农家人吃了晚饭便都搬了椅子在夜幕下扇蒲扇聊家常。 “沈家大娘怕是缓不过来了。” “这叫什么话?什么是缓不过来?缓不过来不就……” “嘘!秀荷妹子向来要强,别传了她耳朵里去了。更莫忘了她家独苗可是进仕的料,现在惹了,不定哪一年便把你家拆了!” “是是是,得好生待着。要不我们去看看她?” “好好。” 于是好事的真心的全混作一团,看热闹的寻后路的全挤作一处,十几人浩浩荡荡地朝沈家方向走去。 穿过五颗银杏,走过一片西瓜地便是沈家了,可众人却发现路越走越暗了,想起沈家几日前刚丧了当家的,晚风习习中,一切阴森可怕。 加之这一处离西河颇近,带着土腥味儿的河水随着南风扑面而来,有些胆小的甚至打起了退堂鼓。 “看沈家没掌灯的样子,似是出门去了,要不我们就到这儿吧。” “都走到这儿了想走啊?你一辈子也就是个种地的份了!” “可是,这儿有些……暗啊。” 只是话音未落,便被后边的人推搡着向前走去了。 沈家的院子原是出了名的生机勃勃,老母鸡带着小鸡四处溜达,小鸡拍拍翅膀,啄啄屋外几丝残留竹叶;墙角几株野花攀上篱笆,常惹得蝴蝶蜜蜂嗡嗡乱飞,农家景致一片珊珊可爱。 可如今却是纸窗疏竹影,花开成惜惜。院里的小鸡也没了,屋内不再传来读书声,甚至连一丝烛光都没有。母子二人想必正对镜垂泪,凄凄切切入夜分。 “寓儿我问你,你好生回答我。你和黄孟阙什么关系?” “娘,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没什么关系。” “那我看到你们……寓儿,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家?好龙阳自古有之,娘也是看过书的人,可为什么?是我家?” 沈寓无言,抬头看着母亲默默垂泪,这样的对话已进行过数遍,可每次都以李秀荷埋头痛哭收场。 门外“呯呯”声传来,是有人在敲门。 “别去,是那些好事的。想看看我们一个寡妇一个孩子过得怎么样,哼,别去。” 果然,喊话声传来,是农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之词。 两人就这样守着一轮圆月一直到日出东山,季节轮换,可物是却已人非。 雨点伴着阳光洒落在干涸的土地上,冒出的热气微微带点泥土芳香。沈寓走过银杏树,略一思忖,已站在黄家药馆外叩门。 “梅盛兄,打搅了。在下沈寓,有话相传。” 黄孟阙最近一直没睡好,蓬头垢面地光着脚去开门,却发现沈寓衣着端正,礼仪相饰,更是一口一个“梅盛”。 “寓儿你怎么了?我知道你伤心,可别伤坏了脑袋呀。是要我来开服药吗?来,先进来。” “多谢梅盛兄。”鞠了个礼,沈寓从身后掏出一个包裹,递给黄孟阙说:“这是从前梅盛兄恤下之物,思来想去颇觉不合适,如今便还给梅盛了。” 黄孟阙停住脚步,说:“寓儿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和我一刀两断?难道是李大娘要你来的?” “不,是在下自己要来的,在下依仗年幼,这些年给梅盛兄带来的麻烦真是……”可沈寓没说完,便被黄孟阙打断了。 他当着沈寓的面,“嘭”得关上了门。 “呯呯,呯呯。”沈寓不死心,敲着门,再次报上名讳。却惹得黄孟阙更加心烦,索性跑到了后院,却仍能听见沈寓用平淡如水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梅盛”。 踢翻了一箩筐半夏,黄孟阙竟对着镜子笑了。 “说什么西窗剪烛,原来也就是个零落鸳鸯。”翻过身,盖上一床锦被,闭眼睡去。 “那我就把东西放在这儿了,打搅梅盛兄了。在下告辞。” 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第15章:一窗月 “小明子,刚入宫跑错了地方不要紧,独独一个地方你得记住了,沐霖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若是误入,小心你的脑袋。” “奴才知道了,可这沐霖宫里……” “住着丞相沈凌。” 小太监恍然大悟,拍了脑袋再次行礼,“多谢刘总管提醒。” 宫里人都知道,什么地方不能去,什么名字不能提,忤了皇上意那是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当今圣上钟颙刚登基时颇有明君之风,为人做事宽厚大气,可十年前丞相忽发剧毒后性情便无常起来。时常不早朝,只在书房内与几个亲信商讨国家大事不说,若有人擅闯沐霖宫,什么都不问立赐白绫。传言太后身边的鹭影姑姑便是这么死的。因此刘总管指教刚入宫的小太监时总要格外关照一句。 这十年来刘总管过得也实属不易,皇上性格变幻无常,便是自由一起长大的奴才也不敢保证自己的脑袋。更要盘桓于太后、皇后等人之间,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偏生皇上还时不时便往沐霖宫跑,惹怒了太后又得找自己过去回话答话。自己只得把脑袋栓在裤腰上,刚进宫时还真想不到会过上这左右不是人的日子。 这不,今晚皇上又支了我去休养,定是一个人去了沐霖宫,明日有得受了。刘总管叹着气抬头看天,圆月当空,不知这后宫有多少萧瑟佳人也在共赏一轮月,等着并不会到来的团圆之时。 钟颙抚着沈凌的额头,握住他的手,轻声叹道:“朕今年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不知还有多少个十年可以等你,爱卿啊,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年轻。朕老了,老了啊。” 沈相出事时年纪不过三十岁,如今中毒十年有余,容貌却仍是从前的样子。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圆润的鼻尖和下巴,和那即使沉睡着也微皱的眉头。钟颙想到曾经他一退再退,自己却是步步紧逼;曾经他撵着眉敢怒不敢言,自己却是趁人之危夜夜留宿。 “朕曾经问你,痛不痛。你说不痛,却哭了。朕知道你是为了那黄臻,朕气得发狂,伤了你。可你第二日却仍只是撵眉。你说只要自己还是一日为相,就不会退缩,哪怕不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待霖雨,如今,你便在这沐霖宫住着。可笑!朕哪里不知道?你和黄臻的事、你为了留在相位每晚每晚忍辱偷生。可是朕自私啊。却不料……皇额娘以为我不知道,我哪里是不知道!若是重回十年前,朕一定不再这样待你。砌霄啊砌霄,原谅我。” 小明子没想到刚入宫就有重重挑战在前方,接受完了刘总管教育后还赶着去见另一个张公,可还没跑几步路就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气喘吁吁的人,一问才知是皇上身边的另一个侍奉太监鲁公公,鲁公公长得颇为丰润,单是走路便可流一身汗,如今跑得快了个更是气喘如牛,眼见一个小太监送上门来,便抓住说道:“哪个宫的?咳不管了,快去次沐霖宫找皇上,就说云泯惨败,蛮族怕是要攻过来了。快去啊!” “沐霖宫?!”小明子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下玩完了。 黄孟阙在床上躺了一天,浑身不自在,打开门踢到了一袋包裹,是从前自己送给沈寓的岑珠丹和花溪草,登时火气窜了上来,也不管现在已是三更半夜,二话不说向外跑了出去。 月亮的光辉洒满了乡间的小道,照在西河上,更是隐隐散发出珍珠般的光泽。 一个猫腰上跳便进到了沈家院子,熟门熟路摸到沈寓的房门,凝神轻叩。 也许是过于轻了,并没有人来开门。转身来到纸窗下,黄孟阙“笃笃”地敲击窗沿。不过一秒纸窗便被支了起来,出现在眼前的一双明亮的眼。 “那么晚了你一个人在窗口做什么?” “倒是你孟阙兄那么晚了还来我这儿做什么?” “你刚刚叫我孟阙兄了吧,不叫梅盛啦?”由于过于轻声,黄孟阙的语气显得有点轻佻,在黑夜的衬托下有一丝挑逗的意味。 沈寓一时语塞,看着白色的月光洒在面前人单薄的肩上,一时有些晃神。 黄孟阙撇撇嘴。 “要不要出来?” “去哪儿?” “跟着我,不要问。” 第16章:多少雄心 “黄孟阙!你再不说我就不走了!” “你急什么啊,到了再说。应该就在这附近吧。” 沈寓甩开黄孟阙的手,停住脚步,微怒道:“什么都不说就把我往外拖,去哪儿都不告诉我,我为什么不急啊!” “好好好,我告诉你,我们要去朱大家借牛车。不,偷牛车。” “偷?好好地干嘛偷人家牛车啊?” “啊呀,我就怕说了你会烦。”黄孟阙挠头,一脸烦躁,“为了什么?为了逃啊。” “逃?!” “反正你三年内也不能考试,出去历练历练嘛,学到的东西肯定比在这小小的五木村多!我呢,可以做大夫赚钱养活你。其实这日子我早就过腻啦,我爷爷为了炼个什么丹,已经快走火入魔了,叫他吃饭也不搭理,没日没夜地呆在炼丹房里板着张脸。唉,好啦,走吧,在磨蹭就要被人发现了。” 沈寓停在原地不动。 逃出去。多么诱人的词语。可是逃走,就是背叛了整个五木村的养育之恩,背叛了辛劳了一辈子的父亲母亲,在那个呆了十五年的家里,处处留有自己的气味与足迹,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摸到的床头柜、木衣架、洗漱台,还有那十五年间所有的爱与期盼…… “我不能走!” 沉吟片刻,黄孟阙歪头说道:“那不如这样吧,就说我绑架的你……” 话未说完,沈寓便向回奔去,但黄孟阙知道他会回来的。他踏下的脚步那么坚定,似乎是要把那些泥土全部珍藏在心中一般,黄孟阙眯着眼看向天边,黛色的青山白云环绕,也许那就是我们的第一站。 沈寓在朦胧中睁开双眼,橘红色的天,似乎还是很早的清晨。身边是依旧在呼呼大睡的黄孟阙和一匹累得直打哆嗦的老牛。 “孟阙兄,快起来,我看这牛快不行了,趁他活着咱去卖掉它吧。” “呜呜噜噜,不要啊让我再睡一会儿,病人还没来吧。啊啊啊!!痛!” 听着黄孟阙满嘴胡话,沈寓气得一把扭过黄孟阙的耳朵,“你这样我们还怎么过?回去算了!” “我错了啊寓儿弟弟,我错了!我现在就起来,你别生气啊。”被沈寓吓出了身冷汗,黄孟阙一个鲤鱼打挺利落地翻起身来,问:“对了,昨天没敢问你,你回去之后干嘛了呀?” “给我娘写了封信,拿了点银子,叩了个头。” “噢,难道是你给朱大家留下的银子?我以为是谁丢了的就把布袋捡起来了。”黄孟阙说着从胸口掏出一个土黄布包,一脸无辜地看着沈寓,上眼睫毛拍打着下眼睑,一双半月眼忽闪忽闪。 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之后黄孟阙觉得这沈寓人虽小却是不好惹的,于是恭恭敬敬地道了歉,主动拉起绳索说:“来,我们去集市吧。”模样乖巧得相是换了个人。 沈寓并不理他,只是仔细收好了银子,回想起昨日的行径,心里颇有些后怕。在离开五木村时他觉得母亲似乎是知道的,因为自己翻箱倒柜弄出的声音并不轻,似乎还有些自暴自弃般的喧闹。可母亲却毫无反应,如今再想来又觉得母亲该是不知道的吧,那现在一定是寝食难安,坐立不稳罢。 想当世界第一的孝子的自己,却是世界第一的不孝。世事可叹,伤心莫语。 朱家的老牛换了的银子只够买几个烧饼,出了冶城后两人便连交通工具都丧失了,沈寓二人决定去渭州暂住,一来江南好风光,二来大城市应该更容易生活也不怕遇到冶城旧友。走了多日,到达渭州之时两人早已饥肠辘辘,沈寓原本就疏于锻炼,如今看到城门,气血上涌,竟是一下子便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第17章:江上数峰青 黄孟阙见状一把抱起沈寓,踉踉跄跄向前奔去。二人来到的是渭州重镇越城,看城门的气派程度,想来不缺好大夫。沈寓出门带出的银两还有余,只是长途劳累,路上又没有个歇脚处才会成如此病状,黄孟阙一咬牙,奔向了名满江南的大药馆“荼溪斋”,张口就报了一串药名。 “你倒是快抓药啊!”抱着状如竹竿、实则不轻的沈寓,黄孟阙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荼溪斋的掌柜并不有所举动,更是气得跳脚,“我弟弟这病不难治,可误了时机便易伤身,你快给我抓药来!” “我们这儿开药得用药方领取。小兄弟你外地来的,怕是不知道吧,没有大夫的药方岂可随便给你药啊,说得不好听些,万一吃出点问题来是你负责?还是我们荼溪斋负责?”一番话说得慢悠悠,丝毫不把面前的病人放在眼中。 “我就是大夫!”黄孟阙“嘭”地一声把沈寓敲在柜台上,疼得沈寓眼冒金星。 “你是大夫?别说笑话了,你能有几岁?十六?十七?怕是过家家的大夫吧。”老掌柜把双手拢在袖口,一脸不信不屑。 不等黄孟阙开口,沈寓便摇摇晃晃地醒了,挣扎着说:“孟阙哥哥,先去……买两只馒头,然后,就像人家说的,我们快去排队看病吧。就当,当是入乡随俗。” “可是!” “我不要紧,你先去买吃的吧,你看我不是醒来了吗,怕是饿出来的。” 可怜黄孟阙只得搂着人高马大的沈寓弟弟,一脚深一脚浅地从掌柜面前灰溜溜地经过,心中愤怒自不可言喻。 下午,看沈寓恢复得七七八八了,便又拖着他来到荼溪斋附属的那家医馆“明仁馆”开始灰溜溜地排队,九月的太阳照在背后像是被人甩了袋米在肩上,流落他乡的二人不免惆怅起来。 “说来惭愧,我似乎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一次病。就是病了,我娘也会替我排队,拿药。现在这样的经历,还真是头一遭。”沈寓煞有其事地捏了张排队编号单,踮起脚尖朝里望去。 “哼,我才是第一次从外面看里面呢。”倒不如黄孟阙感觉更郁闷。 “三十六,三十六。”里面出来一个小倌开始叫号,似是口含橄榄一般听着就像是“酸石榴,酸石榴”。 “啊呀!什么石榴石榴的,三十六可是我们啊。”一个渔夫般的黝黑男人携着他白发苍苍的老妈妈说。 可小倌却直接叫了下一号,任凭他们怎么哀求都只是让他们重新排队。 “三十七。” 沈寓和黄孟阙“腾”地跳起来,颇为同情地看了远去的渔夫那家一眼,钻进了湘妃竹帘的后边。 从搭脉到开方不到一分钟,里面的大夫就把他们支了出去。黄孟阙还想看一眼,那大夫说着“包好!包好!”就开始叫小倌让下一号进来了,二人只得走出药馆。 “我看看。”揪过药方,黄孟阙细细侦查起来。 “薄荷脑、黄连、黄芩、藿草……嗯,这些还行,咦?怎么能有蜈蚣?寓儿弟弟,这大夫有问题。你找支笔来,我改改。” “蜈蚣?” “对,他把过你的脉,应知你的脉象虚而不稳,又怎么能开那么大补的东西呢?补了这一次身子,伤了一辈子。把它换成班若草后,既能补养神经,又可中和黄连的苦味,效果不比那毒物差。我曾经给你调过岑珠丹的方子,吃了没事吧。” “孟阙哥哥开的方子,自然好。”沈寓自打逃出来后第一次有了踏实的感觉,不知是这西斜太阳带来的暖意,还是身边的人那一脸正气的表情带来的安全感。 越城三面环山,二人看那雪白的雾霭缠绕着黛色的青山,执手而笑。可当他们再次走进荼溪斋,便也就再笑不出来了。 第18章:竹里风声月上门 荼溪斋的掌柜看到二人捏着明仁馆开的方子,立刻换了副貌似欢迎的脸皮,进门鞠躬,连连搓手。可当他皮笑肉不笑地扫了眼方子,却是断然一拍桌:“哪儿搞来的垃圾!” 沈寓瞪大眼,黄孟阙泰然自若,对视一番,悠然说道:“里堂搞来的方子才是乱弹琴,我屈尊改了改,方勉强入得了我弟弟的口。”一番话说得老掌柜恼羞成怒,当即撕了那张黄溜溜的薄纸,示意小伙计赶人。 “慢!”沈寓朗声喝道,接着走上前恭恭敬敬做了个揖,说:“哥哥粗莽,您莫见怪,您给我们按照方子抓药吧。”黄孟阙听了光只意味深长点了一下头,倒也乖乖只站着不说话,脸皮都没红一寸,那掌柜看这二人一个红脸儿一个白脸儿的,似是在和自己绕圈子,也不管那么多,匆忙抓好药便向黄孟阙手中塞去,还不知道是故意还是疏忽,连过嘴的蜜饯都没有送。 黄孟阙接过药串子,倒也不说话,站在门口从各个药包里掏出一把干巴巴的蜈蚣条,一股脑儿全倒在荼溪斋大门口。再熟练地勾住沈寓的手,二人大摇大摆走出药斋。只听得后面传来万马奔腾的声音,想是一干人在怒喘粗气。 “你那么潇洒啊,那我吃什么?”沈寓出了门明显减了锐气,一脸不解地问。 “这好办法还是你想的呢。” “我就觉得你肯定有法子嘛。” “那是自然,你看这越城地灵人也……那个颇杰,想来物资贫乏的五木村尚有一地草药,此处群山连绵,必是采药宝地。寓儿你先回屏柜楼,我现在上山,今晚便能回来。” “那多危险啊,山上可不乏毒蛇啊毒草的。” “你可别小瞧我了,黄臻的孙子岂是泛泛。”看到沈寓仍一脸不放心,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你从小读的都是四书五经,可我读的却多是各地方志、名流传记之类不上台面的东西,不要看我看似不务正业,那些古书里记载的各地风土对于药材培植的重要程度不可想象,比如你要是在极湿寒之地种巴戟天,续断之类,纵是我爷爷也种不出来,够浅显易懂吧。我曾经看过的《渭州十三志》中曾说过此处是龙脉宝地,想是几百年前的宝地如今也不差,你就放心吧。” “可它没有说宝地就没毒蛇啊!”沈寓听了一大篇绕脑子的长篇大论,急了。 “好啦,你就放心吧。”可勉强够到对方的肩用力一拍,模样有些滑稽的黄孟阙并未减轻沈寓一丝一毫的担忧。 “那我和你一起去!” “我背你上山吗?然后你吃完药好了我累死在山上吗?”黄孟阙说着便笑歪了嘴。 “不许胡说!”沈寓酸秀才气质大发,较起真来。 “还不是看你眉毛都皱到一起去了。我采药次数还少吗?你就放心吧。相信我。” 被一句“相信我”迷昏了头的沈寓回过神来只看到了黄孟阙默默离去的背影,就在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自己从小到大曾受了这个哥哥多少照料。或许自己确实应该相信他,劳心劳力的人是他,自己有什么立场能轻松安全地站在在后方质疑呢。远远只见那天青色的头巾在夕阳下拖出一条长尾,青衣猎猎,少年翩翩。 沈寓站在原地,任凭微风轻抚脸颊,空气中酸酸甜甜,该是柑橘熟了吧。不禁酸性大发,临风吟道:“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顿一顿,又道:“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不曾觉远处一人以扇击节,听罢,叹道:“不知这‘天涯情味’作何讲?” 第19章:天涯情味 猛地回头,见一白衣公子衬着橘色夕阳迎风而立。头巾上的珠缀、腰中悬的玉佩、再加上手中一把白凉骨竹扇,纵是看惯了贵气满身的黄孟阙的沈寓也招架不住这一位从上至下透露出的逼人富贵。偏又丝毫不显得纨绔,眉宇间丝丝真诚寸寸敦实。沈寓突地记起了多年前偶遇的那位“炎上兄”,见了这眼前人怕是要自惭形秽得怄死罢。 宋觉呈起初看那颇高瘦的背影,一板一眼的站姿,吟起诗来一套半新的月白长衫丝毫不见皱褶,一招一式颇有古意。想是同龄人,偏又不记得越城有此号人物。听他吟诗,声音却稚嫩,稍走近,看清了那人长衫下摆点点泥泞,一双鞋也沾了不少沙土,想来非越城人氏,乃是刚到此地的新人。平生喜好交友的个性陡然激发,不自觉问出了好奇之处。 “怕是不要显得唐突了才好。”名满江南的冰轮公子竟有些忐忑。 却见那人满面疑惑之色悠然转头,竟是个二八少年!这才看清,那月白长衫实在宽大,单看背影似是不觉,如今转头,一张粉嫩小脸衬着那宽大长袍,对比鲜明,着实有些许滑稽,却又令人不忍嘲弄,只觉得率性天真,珊珊可爱。 这一出暮然回首,似是单剩两只眼水灵而疑惑,看得宋觉呈心下猛然一跳,忙稳了稳心神,拱手道:“不知公子这‘天涯情味’作何讲?” “天涯情味,仗酒袚清愁。真似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天涯情味’则隔矣。”沈寓淡淡道。 “公子好见解。在下受教。” “不敢当,此乃兄长所授,并非在下本意。” 宋觉呈想问:“那公子本意为何?”却看到对方神色淡淡,并非想要交谈之意。倒是后边跟着的小僮疏雨愤愤起来。 “喂!你知道在你面前的是谁吗?!竟敢这样和我们公子说话!”看见对方只是睁大了几分眼,更是恨得咬牙,“这位就是越城冰轮公子宋觉呈是也!他的父亲是都察院御史宋思宋恭省。你这乡野……” “疏雨,成何体统!”宋觉呈颇恼,不高不低一声喝住小僮。再次拱手道:“那‘冰轮公子’就是个诨名尔,还望勿见怪。在下宋觉呈,字知平。是在下唐突了,还望公子赏脸来府一叙。” “宋公子折煞我也。在下冶城沈寓,字韫遐。初来乍到不自知竟冒犯了公子,在下不叨扰宋公子了,还望见谅。”沈寓这一番对话下来早已头晕眼花,拱拱手抬腿便走。 “哎,沈公子!”瞪了疏雨一眼,宋觉呈连忙追上前去。“不知沈公子家住何处……”看沈寓不回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裹在夸大长袍里的肩膀圆润小巧,隔着衣料也可感受到细腻润滑。面前人毫无动静,倒是宋觉呈不好意思了,收回了手。 “宋公子,我……”话未说完,人却倒在了地上。 “沈寓!你怎么了啊!疏雨!疏雨!快,我们回府!” 宋觉呈仗着爱交友的个性顺利地把沈寓扛回了家,看着床上紧闭双眼的沈寓倒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道他为何从冶城来,不知道他为何会晕倒。他的父母是谁?家在哪里?自己就在这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把人搬进府来又是因为什么? 想起评书中曾有一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自己的心情,怕是莫过于此吧。虽说这“妹妹”换成了“弟弟”,但那熟悉得如同故人一般的感觉,曾不减书中半分。 第20章:少年心事当拏云 眼里流进的汗咸而酸,黄孟阙睁不开眼,却又无法拿手去擦,用力一闭,泪便被刺激得直往下流。偏生背上的包裹又大又沉,几乎将人压垮,手腕早已麻木,颤抖的手指抓着一把野草勉强支撑,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黄孟阙闭了一会儿眼,再深呼吸一口,继续往上爬。 掉进这个山谷已经好几个时辰了,为了寻班若草替沈寓治病,黄孟阙连夜上山。却不料一个走神,便连人带布包往峡谷间送去。好在谷内野草繁茂,坠落时也因几枝树干遮挡,最终免于四分五裂之危险。可几处关节却被蹭破了皮,甚至露出粉红色的嫩肉来。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勉强用野草敷了患处,黄孟阙开始四下走动探索爬上山去的道路。不料未走几步,便发现了一大批茂盛的药草正在晚风轻拂下摇曳腰肢。走近一看,凑近一闻,黄孟阙不禁暗自叫好,原来,这开得枝繁叶茂的药草,正是苦苦寻找的班若草是也。 班若草以枝叶肥嫩为最佳。方才山上寻的寥寥几枝枯瘦僵硬,却也不是不可用,本来就是金贵的药草,找到已是大幸。却不料面前的这群……在黄孟阙眼中,那是一堆真金白银在面前翩翩起舞啊。迫不及待拔了两枝,倒也不忘留根,望着肥硕得几乎滴油的截断处,黄孟阙心跳加速,一个个对未来美好的幻想纷纷跃出脑海。 “呼呜呜……呜呜……”夜间的山风像是鬼叫一般,把黄孟阙的一腔热情全数吹灭,活动了几下筋骨,又拔下一大把。 “这么多,估计能卖个好价钱。不知那小子现在在作甚么,看哥哥给你带好东西回家……啊哟!”边爬边想边窃笑的孟阙小兄弟突然一阵惊呼。 这一下,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身子板都灵活了起来,山腰那翩然摇动的仙物……“菟丝子!太好了!”再看看右边,“啊哟我的妈呀,帛罗根!”索性跳下那几截石头细细搜寻。 “续断!巴戟天!地黄!……竟然……还有芍药!” 真所谓古之人不余欺也。 前前后后翻了一遍,竟发现或多或少几十种名贵药材。瞅得黄孟阙眼皮直跳,恨不能霸占这整个峡谷。 “说不定,也是个机遇。”一个念头慢慢成形,黄孟阙打开包裹,尽可能多得往里塞起来,丝毫不顾自己身板小小,远看几乎是一个驮着沉重龟壳的小乌龟。 “沈寓!你这家伙……就爱让人操心,看我上来,不……不踢死你这个……这个榆木脑袋。”停下时便暗自骂一句,再接着往上爬,能以次为动力的,天下应仅此一人罢。 “要不是你,我现在……定是在抱着西瓜吹夜风,想我堂堂……黄太医的孙子……哪轮得到伺候……你这呆货!”这句话似乎有点怪啊,偏着头一想,手一个没抓稳,竟二度掉下山谷。 这一下挨得结结实实。刚才左手手腕用力偏了些,这下好了,扭着了,不知有没有什么内伤。 用右手手指试探着碰了碰,黄孟阙一惊。这哪是崴着了,分明是……分明是错位! 只见左手雪白的螺丝骨翘得老高,方向却是朝外的。 瘫倒在一簇班若草中,黄孟阙知道,十日内,怕是回不去了。 一时间急火攻心,竟一下子昏倒过去。 越城城内宋府 宋觉呈心中郁闷非常。 差了明仁馆最好的大夫来医治,道是奔波劳累,体力不支,营养不足,心力交瘁所致。前三个倒是好治,只是不知这第四项该如何医治。明仁馆的王大夫说了,这病得慢慢拨出去,要是快了易伤身体。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涂画的乱七八糟的纸来,说是按方煎药便可。 可药下去没多久,面前人晃晃悠悠醒来,张嘴便是一句:“孟阙!”等晃了半天神,又唤出一句“我要回家!”来。似是浑然不顾自己为何在这里,又是谁救了自己。 第21章:谁看青简一编书 “知平兄。”慢慢放下手中的《铭月集》,沈寓抬头似乎是想问什么。 看他某头微皱,一袭白衣,紫色的锦被衬得脸只比衣更白。宋觉呈知道自己一时晃神,却又懒懒的不想开口,似乎那平仄规则在他嘴里丝毫不起作用,听着远远传来的一句话竟恍如梦中。 “人还是没有找到吗?”淡淡的不像问句,但是听得人心头一颤,甚至要从心底传来一声叹息。 “我还在托人找。你别急,好好养伤。”不是没有用心去找,但是心中的一丝不甘愿却像一根出土的小草一般,越长越高,小小的,坚韧地向上顶,似是要顶出心脏一般,勉强定了定神。又开口劝道:“说不准是误了下山时辰,那一带带毒的滴水草多,若是为避开清晨黄昏露水聚集之时,极有可能误了脚程。又或是迷了路,下到山西侧去了,打那里过来得花三天半,这才过去了两天,自然打听不出什么来,我看啊,你就先好好养了自己身体,安心等着吧。” “可是我与知平兄几乎素昧平生……” “你倒是打听打听这越城上下,来我府上的还不都是仁兄仁兄的进,称兄道弟的出。贤弟大可放心,住不惯了立刻抬腿走人便是。”宋觉呈佯怒。 “是啊是啊,我们少爷就是这脾性,你初来乍到,有个地儿住也好。”疏雨见风使舵的本领可谓水涨船高。 “疏雨所言极是,这几天大可好好想想以后的生活方向,要有什么打点疏通的尽管找我便是。这《铭月集》还入眼否?年幼拙作,可别让你看了笑话。” 沈寓诚惶诚恐地应和着,点着头,手忙脚乱地道谢。书中没写到的,先生没教到的这些那些为人处世之道,对他而言真是过于为难。好在宋觉呈亦非等闲之辈,只把那些天真率性的窘态看在眼中,化作一抹亲切柔和的微笑挂在嘴边。 出了房门,宋觉呈兀自弯了眉梢眼角,倒把疏雨吓了个够呛,“少爷,你没事吧。”几番询问皆不答,气得疏雨恨不能踢一脚眼前这个痴痴呆呆的少爷,“真是成何体统!” “疏雨!你说什么!”偏是这句入了耳。作势要追。 “啊哟!不好!”小书童一蹦老高,撒腿就跑,竟不顾后面追的那人早已停下脚步,再次痴痴呆呆望着同一方向。 沈寓是听到外边的打闹喧嚣声才彻底恢复脑细胞活性的。只知道宋觉呈待自己太好,思前想后却又不知为什么,不是旧识,亦非老友,考童子试时没和谁说过几句话,应该也不是有过一面之缘之人。萍水相逢,难道对方有所图谋?怎么可能,人家家大业大,何苦对一个外来他乡之人有所图?想了半天倒是越发糊涂了,直道听见外边吵闹才发现自己的脖子身子僵得几欲发麻,连忙直起腰,痛痛快快地活动了一番。 “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是夫子教过的,所以无论是孟阙哥哥的事,还是自己的病,宋觉呈的“图谋”,自己的未来,都应该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迎刃而解。 说服了自己之后,沈寓颇觉定心,拿起那本《铭月集》细细翻阅,只消几行,便发现那原来味同嚼蜡的文字,竟是如此的如诗如画。 第22章:凉云暮叶 江南的秋天沈寓很不喜欢,不喜欢那样的昼夜温差,也不喜欢母亲追着要求“添衣”的脚步声。可如今宋夫人把一件略厚的棉袍盖在沈寓背上时,他却又感激得几欲哭泣。 宋夫人刚拎着宋觉呈的耳朵才让他好歹披上件薄衫,如今沈寓那么乖巧反而有些不习惯。看着沈寓愣了下神,气氛瞬时变得有些紧张。不谙世事如沈寓,已红了面颊耳朵,嘴里喃喃的不知是谢谢还是什么别的话。 “扑哧”一声笑出声,又急忙用帕子掩了嘴。气氛却越发尴尬,宋夫人只得咳了一小声,开口问道:“听觉呈说沈公子还有个哥哥?不知是否也和公子一样,是个爱害羞的孩子?” “宋夫人……”沈寓忙于斟酌字眼已颇为费力,又想回答问题,又想纠正称谓,搞得小脸通红,汗如雨下。“家兄姓黄名孟阙,前些日子独自上山去了,至今……未归。” “一定会回来的,守着你这样的孩子,谁舍得走啊?你别担心,黄公子一定会回来的。”看沈寓又似要憋住一口气,连忙打岔道:“还住得习惯吗?” “习惯!习惯!这些日子真是打搅宋夫人了。” 宋夫人摇了摇头,“老爷每次上京,总要走个三四个月才能回来,那么大的宋府只有我和觉呈两人,说不上的寂寞。等觉呈带人回家,才能稍稍热闹些,更何况是你这样的好孩子。哪有打扰的说法,真希望你多住几日才是好事呢。” “喵。”墙角一只花猫信步走过,脚掌踏在散落一地的菊花瓣上,沙沙作响。沈寓这才惊觉这宋府之大,自己虽并未完全领略过全貌,却也知并非寻常人家。但如今这入骨的寂寞,却浇灭了五天来内心的一丝小火苗。 宋夫人站在一朵绿菊花前独自凝神,沈寓忽的想起了西河岸边盛开的野菊花,一簇簇前赴后继地盛开着,虽不美,却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浓烈,一时间秋风深入骨髓,沈寓屏息不去想那一双凝望远方的眼。 幽怨的眼神划过河水。四目相对。 一瞬间沈寓轰然倒下。 “娘你怎么他了啊!” “觉呈我没有啊,唉你别急,快叫大夫。” “好吵……”沈寓睁不开眼,浑身骨头酸的像是泡进了醋里,隐约听得有声音传来。 “娘,听爹说,云泯被攻破了。京城里早已满城风雨,但消息不敢放出来,说是怕民心动荡。” “那你爹?” “还在京城,让我们早作打算。据说蛮族兵分两路,一路直取京城,另一路专堵江南一带,想是舍不得江南这口肥肉,顺带也有个照应。” “破了云泯,直取京城易,直下江南难啊,何况我们据着长江天险……” “爹回来前,死谏参了陆巍之陆大人一本。”宋觉呈打断母亲,低沉下声音。 “死谏?呈儿你说什么?” “皇上似是使了出苦肉计,让陆大人前往云泯协战,父亲调查下来,却发现陆大人似是去议和的。以父亲那样的性子,二话不说收集齐一些证据,以死相谏。皇上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打算不了了之。父亲便连夜派人送出书信,教我们早作打算。” “我们不走!”宋夫人斩钉截铁地说道,“呈儿,我们不走!” “母亲……” “宋府的人一走,这满城百姓又如何打算?万一到时民心散乱,倒是称了那蛮族的心。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哪里都不去。” 蛮族打过来了?母亲怎么办,孟阙哥哥你怎么还不回来,江南江南,此处江南,五木村亦是江南,为今之计,只有快快回去,好歹就是死也能死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头那么重,为什么眼皮怎么也睁不开,我要醒来,怎么还不能醒来。 只见梦中的沈寓满头大汗,双眼紧闭,手指死死地拽住床单,急得宋觉呈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把拉过明仁馆那个大夫:“你倒是开方子啊!上次那张方子不是吃了便好了吗?你倒是开啊!还怕我宋府出不起这钱吗?” “宋少爷宋少爷,病人脉象虚寒,怕是黄昏时受了凉,加之长日心神不宁……” “废话别多说,治不好就要你的命!”宋觉呈气得骨节发白,不觉说出狠话。 “宋少爷饶命啊!实不相瞒,上回那方子……是沈公子兄长所写……” “明仁馆的大夫还比不过一个普通少年?” 沈寓眉头紧锁,心中嘀咕:“孟阙哥哥怎是普通少年?他的本事,尔等寻常大夫,自是无可相比。” 第23章:地无惊烟海千里 不待沈寓气得翻开眼皮,宋觉呈便挥了挥手招进了一拨人,吩咐几句后便打发了这大夫,沈寓只听得“咚咚”几声磕头声,和那大夫凌乱的脚步声混在一起,说不出的讽刺可笑。心念急转却又担心起黄孟阙的安危,一时间气血倒流,不觉几丝血腥味竟刺入鼻腔。 “哇”的一声张开嘴,顺势便抓过身边丝带擦嘴,隐约竟看到那白条条的素巾呈现出不一样的色泽来,“孟阙哥哥……”话未说完却又一头倒了下去,急得一旁的宋觉呈坐立难安。眼看着面前人晃悠悠分明是醒了,却又不敢靠近,再看一眼已是不得了了。匆匆帮沈寓擦了嘴角,急忙退出房外。 原来只是因为自己一时私心,并未好好找寻沈寓这位兄长,甚至还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岂料竟拖出这些烦心事来,一想到父亲远在京城安危难辨,内心更是焦急。正坐立难安,又见母亲皱着眉头急匆匆地赶来,看面色已知并非好事。 “呈儿,你过来。”刻意压低的嗓音听得人莫名一阵烦躁。 “母亲,怎么了?”压抑住阵阵心烦,仍是毕恭毕敬的态度。 “我们必须走,立刻。” “为何?”宋觉呈想起几个时辰前还是态度坚决的母亲,颇觉不可思议。 门外忽的刮起一阵秋风,安静的院子里传来沙沙几声落叶扫地之声,灰白色的天空仿佛离自己很远。 “听别人说,最近,官府似是在着手招兵……” “所以你让我逃吗?母亲!我虽是手无缚鸡之力一介书生,但即便拼尽最后一口气,也不容那蛮族侵我东晋土地!母亲,你不是说我们不逃吗?” “你父亲……已是这样了,我怎能……再失去一个……再失去一个……”宋夫人尚未听完,眼泪早已淌满脸庞,泣不成声。 宋觉呈不是不知道,当年母亲是越州城的大户人家小姐,嫁给了家徒四壁书侵坐的父亲后,甚至连娘家都不得回,当然,族人的耻笑止于父亲考上探花那一天。从此,父母更加恩爱,父亲更是承诺永不娶妾不纳小。因此这一次父亲遇到这样大的危机,想必母亲心里已是极不好受,想到也许会连唯一的儿子都失去,或许便退缩了。 “母亲,容我考虑一下。” “不!征兵的消息说来就来,怎容你考虑?我知道,你是不放心那沈寓不是?好,我杀了他,你便……” “母亲!”未听罢,宋觉呈便一把抓住母亲的手。看着满目通红倍显老态的母亲,却又心酸得几乎说不出话,“我不能……母亲,我们不能逃。” “说啥傻话呢,呈儿,是你走,娘不走。娘就在这儿守着。守着你回来,守着你爹回来。守着咱们原来的日子能回来。你爹从来没让我等那么久,每次都很守时,他从来……从来没让我等过。” “便容我再考虑……” 刚才还近乎失神的宋夫人忽的醒了,“刘妈。把少爷的包裹拿来。少爷准备走了。” “呈儿啊,娘给你准备了五十两银子和一些银票,你省着些用,往南再走几个月便可以到归州了,那儿地偏,或许可以避一避。” “娘,我不走。我要是走了,沈寓和他哥哥怎么办?越州百姓怎么办?” “有我呢,呈儿,我来保护你。”伸手洒了把粉末,宋夫人提高声音向外喊道:“刘妈,备车,少爷要走了。” 黄孟阙用力攀上一块滑腻腻的石头,这些日子只以野菜果腹,营养似乎有些不良,手脚全失了力气。手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只是背着那几篮珍贵的草药上山便可,这次可算是学乖了,若是分批走,虽累些,倒也能确保成功。想来午后便能到城里了吧。不知道那小家伙在做什么呢,有没有饿着。只要到了城里,这些药材便可卖个好价钱,到时定能美餐一顿。 似乎一想到沈寓,浑身便充满了力气,拼着一口气,黄孟阙向前一迈,双脚踏上了坚实干松的土地。 看着河水倒影里黑黑的小脸,黄孟阙蹲下身好好地清洗了一番。也许,没有这个决定,命运便会被改变吧。或者说,即使没有这个决定,命运也是会被改变的吧。命运是不依赖于某个细节而改变的。然而,这样的道理,多年以后,黄孟阙才明白。 第24章:鲤鱼风起芙蓉老 山雨欲来风满楼。只消一个令牌,一句催促,一个眼神,便足以越州城的百姓们蠢蠢欲动,打点起家用计划逃亡路线了。 “李屠夫家的大儿子,在菜市口被拖走了!我亲眼见的!好几个官兵!” “可不是!城西的张二嫂,花了五十两纹银才保住自己两个儿子呢!现在一家人早跑去东边了。” “呀!那我们不得早作打算才是?!” …… “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乱世!” “怨也没用!逃出去也没用!这日子可怎么办哟。哎,对了,宋家人怎么样?” “宋公子抱恙,老夫人整日整夜守在床头,怕是没救……” “小心你的脑袋啊!这年头哪是能尽由着你说胡话的!” …… 饿了几天的黄孟阙蹒跚来到宋府门口,据说宋公子交友甚广,又为人热心,与寻常公子哥大不一样。辗转了几个地方,最终咬牙背着那一筐药材来到宋府门前。假装前去打听冰轮公子的病情,却只知道进去的大夫都是摇着脑袋出来的,其余一律缄口不言。 “或许我能治好公子!请让我进去,会夫人一面。” “这位小哥啊,如今不比寻常,你要进去可真就是添麻烦了。我们老夫人为了公子病情,真是操碎了心,你要是再……”管家面露苦色。 “我是大夫!” “你?小兄弟,你要是开玩笑我也就不和你耗时间了。” “我真是!” “去官府请求张贴寻人启事吧!”说完,管家用力关上门。 “既如此。”伸出手忍痛夹在门缝中,“你把公子的病情告诉我。我看看,能不能……” “公子他吐血三日未睁眼,发烧三日未绝,你说说,这是何症状?”颇觉好笑,用力推门,无果。 “敢问方子中可有班若草?若是加入一棵,定有奇效。” “我怎么敢随意乱听一个小郎中的话。” “实不相瞒,舍弟也曾患此症……一定要悉心调养才是。在下告辞。”黄孟阙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如今此等乱世,何曾想竟会走散。倒不如当日不分别的好。当下心如刀绞,坐立难安,想到这茫茫人海,怎得寻出这样一人来,不由得一阵天旋地转,勉强支撑着离开了宋府大门。 之后二日,黄孟阙在荼溪斋右手边支了个小棚子,一边替穷人把脉,一边想法设法寻找沈寓。慢慢地人们发现,荼溪斋门前的小黄大夫人虽小,本事却大得很。三下五除二就把多年的病根子去了。给的药方也是按寻常人家买的起的草药配的,小草棚的人渐渐络绎不绝起来。 人虽多,见过沈寓的却几乎没几个,即使号称见过,也不知后来的去向。加之人多了便爱凑热闹,要是乘势起哄了胡说一个地点更是烦心伤神。 失去了沈寓的事实不管何时想着都像一个噩梦,噩梦终有醒来之时,黄孟阙不得不暗示自己机会还是有的。所以的当他重回山里采药时,空落落的心里似乎有着一个盼头似的,一个回去之后梦就会醒来,两个人开着一家小药铺,安稳度过现世的盼头。但是,在那个雾霭迷蒙的清晨,黄孟阙空荡荡的心彻底没影了。 谁说灾难突然来临时一定是风雨凄迷?黄孟阙回到城里时发现,灾难是神不知鬼不觉悄悄发生的,只有活着的人,见证着它的凄烈。 扶起身边一位老婆婆,黄孟阙几乎失声地问道:“人呢?!人都去哪里了?” 满目疮痍。 第25章:况是青春日将暮 一路往西走,黄孟阙越走越心凉。蛮族尚未打进城,天下百姓早已自乱阵脚。眼见官府忙着抓壮丁填补军需,满城匪盗无不欢欣鼓舞,百姓们逃的逃,抢的抢,留下的不过是些无处可去的老弱病患,不消两日,也已人去城空。十里繁华早已洗劫一空,留下的是永恒不变的凄淡月光。 黄孟阙决定回五木村。 不是不找沈寓,黄孟阙在山上过的几日早已明白,沈寓是自己最重要的人。不管是呆头鹅般一口一个“师傅说,我爹说”,还是强作勇敢的那个颤抖的拥抱,只要沈寓在自己身边,就永远没有烦恼。 不是不找,只是无处可寻,无人可问。仿佛这苍茫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人一般,没有了沈寓,黄孟阙成了丢了心的壳。 要是没有害怕地带他逃出来多好,即使是在大家的耻笑下苟且偷生,也好比这天涯两散的好。要是当时没有分别多好,一起上山多好。要是当时没有告诉他多好,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黄孟阙一遍一遍地自责,恨得心口又苦又咸。梦醒时分也不敢睁眼,不知闭着眼的梦境好还是睁开眼的现实好。沈寓,沈寓。不管再怎么叫喊都不会再出现,而他之前,从未让自己等过。 看着越州城的风雨满楼,黄孟阙深知,若不回去,怕是今世再也无法见自己的亲人。路上人们两眼空洞无神,朝着某个认定的方向拖着身体前行,黄孟阙混杂在人群中,走得两脚磨得都是血,却只能咬牙向前走着。身边同行者越来越少,夕阳西下之时,草木莎然作响,仿佛自己走的是一条黄泉道。永无尽头的远方,甚至连一丝光亮都没有,黄孟阙不眠不休,用意志拉扯着双腿,向前,向前,再迈一步,再一步。 他可能就在前方。 沈寓是被车轱辘的单调转声磨醒的。 还未料到自己的处境,只觉得这几日来皆是睡了醒,醒了吃,或是翻翻书看看窗外。这闲散的样子被黄孟阙看去怕是要被耻笑上好几日。 黄孟阙。 猛地心狂跳起来。像是被铁锤撞击到了一般。沈寓清醒了过来。原来现在并不是和他在一起,自己还没等到他,孟阙哥哥,你究竟在哪里?不,我这又是在哪里?四周漆黑一片,沈寓挣扎地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分明是被捆住的。一时间心乱如麻。 “宋公子,你就别动了,再动啊,到了军营,可就连拜见将军的力气都没了。”黑暗中传来陌生的声音。 “你是什么人?我为何要去军营?更何况,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宋公子。” “都察院御史宋思之子宋觉呈,你娘哭着把你送出来的,岂敢有假?皇上有旨,御史尚书之子皆充军需,这样百姓们才能自愿来军营啊。可其他大人们都想了法子让那些公子爷少受点苦,你爹倒是实在啊,一点小动作都没动。我看公子你细皮嫩肉又病恹恹的,长得也不错,确实符合将军口味啊。” “你胡说!我不是宋觉呈!我叫沈寓!放我出去!” “公子,你这样闹腾,只会多受苦,我劝你啊,还是好好地呆着,别生事。将军一定会好好疼爱你的。我这趟差事跑得真值啊,少不了好赏赐。”那声音说着,便渐渐变小了,黑暗中传来吱吱嘎嘎的响声,伴随着车外车轮的转动,发出非人般的笑声。下过雨后泥泞的小路,粘连在车轮上,形成滑滑腻腻的触感,马夫用力一抽马鞭,月亮撒下的银辉便连成了一条线,指向茫茫无际未知的未来。 第26章:月似当时 “敢问这位小兄弟,我们这是要去往何处?”沈寓想了一番来龙去脉,料定自己是被宋家母子套了个连环之计,恨得咬牙切齿,但看眼前局势,便是自己也知处于怎样的劣势。只能硬是隐忍下来,也不试图再做争辩,只是轻声开口问道。 暗处那小兵看“宋公子”似是不再挣扎,一颗心终于放下一半,喜滋滋道:“我们去云泯。去鸿钧将军那儿。当今圣上谕旨,朝内一品以下官员长男皆需从军。我家将军体恤各位公子爷不曾体会这从军之苦,便做主让发配至自己这儿的公子爷留在身边当差,不用真的上战场。另还有一名吏部大人的爱子,现也应该在路上了。宋公子你就安心吧,我家将军啊,待人不刻薄的。嘿嘿。”心中暗暗盘算这番走下来的赏赐,听到那宋公子镇静之时声音温润如玉,更是透着一股清冽之气,知道正投将军所好,高兴得恨不能一跃便至云泯。 沈寓却在盘算另外的事,自己在梦中似是听见宋觉呈的父亲参的是陆衡的本,但那陆衡乃三朝老臣,从前夫子也对其敬重非常,怎会做出议和般小人之举。心道不妙。听那小兵言语中喜不自胜,更是心惊,连忙问道:“这鸿钧将军……?” 那小兵只当沈寓听懂了,忙不迭道:“鸿钧将军路炎上。宋大人不曾说起过吗?将军是当朝礼部尚书路牧的儿子,前些日子刚中探花便由皇上指婚与三朝老臣陆巍之陆大人家刚满十八的孙女成亲。这路家可真是蒸蒸日上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想那陆衡何苦至此,原来是为了自己的女儿。那确实由不得他了。原来,当今圣上是这样贪生怕死之人,也难怪黄孟阙爷爷宁可丢了官职也要跑来这穷乡僻壤了。 没想到,这宋觉呈的父亲死谏上书,参的竟然是一棵三千年的银杏树! 而这路炎上。不正是那年的草包小青菜路明裘吗?他居然能中探花?他父亲路牧,似乎是黄家药馆的常客。且既然路明裘也遇到过自己,便肯定知道自己并非宋觉呈。人世间竟有如此奇妙之事。如此想来,沈寓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虽然一想到路明裘那样的眼神,总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厌恶。但心中的某个小角落,仍迫切地希望着快些到达云泯。 “宋公子,我听闻你在越州城,很有些威望。如今这样一走,怕是有很多人牵挂吧。” 正思索着见面时的说辞,听之,当下心跳便漏了一拍,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唉公子您莫激动啊。”小兵连忙给沈寓顺气,“公子啊,大夫说了,您这病啊,不能着急,不能动气。得好好养着,可怜我们着急赶路,不然真该再歇个十天半个月的。” “我看啊,你是怕我病得半死不活,你不好交差吧。”沈寓心中不爽已久,立时戳穿了对方,黑暗中的声音立刻沉默了下来,只听到那小兵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过了好一阵子,那小兵才继续开口:“沈公子,我劝你啊,话不要多,不然以鸿钧将军那个脾气。到时候可别便宜了我们哪。公子父亲现在还在京城软禁吧,到时,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嘿嘿嘿嘿。” 沈寓心中谩骂,却一言不发。 那小兵自讨没趣,讪讪嘀嘀咕咕几句便也没了声音。 窗外是浓得有些粘腻乡间小道,有时沈寓也会撩开车窗看看外边的景象。在自己的印象中,五木村的晚上并非黑得如此浓稠,而是轻快的、通透的黑。惟有这清冷突兀的月亮,寂寞地悬在空中,诉说着两方无法形容的恐惧与担忧。 只听得车轱辘不停地向前转动时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可笑之声。 似乎在笑,这世间之事,总是与人的想法背道而驰。 第27章:风后入江云 云泯的午后,连风都是沙色的,细细卷了一小口金枝酿,还未放入嘴中便开始叹气,突然又嫌恶的看了一眼怀中的小兵,将手中的金枝酿拭在小兵脸上,幽幽问道:“你明白吗?” “小人……明白。” “你明白什么?下贱东西!”突然将怀中人顺势一推,小兵急忙连滚带爬地迅速跪地:“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 路明裘暴戾地拍桌而起,一碗金枝酿尽数倒在小兵脸上:“滚!你给我滚!”那小兵自然是明白人,不等路明裘再次袭击,不顾脸上热烫,手脚并用逃出营帐。 头一晚趁兴妄为,第二日痛打而归。这似乎成了鸿钧将军帐中的通则。因此,看到那小兵满头满脸的脏污,败家之犬一般。李赟也只是挑了挑眉,向灰蒙蒙的老天翻了个白眼。此番来云泯,名曰当个副手,实则是保护鸿钧将军的私人安全,这一点李赟心知肚明,不战而降,这是早在京城之时就猜测到的结局,如今等的便是对方一个回复罢了。李赟早已看开,每日乐趣仅在于看那草包将军变着花样糟蹋人身上。倒是那陆老丈人,千里迢迢含着一包泪来,硬是憋得身体抱恙。颇为他感到不值。大丈夫能屈能伸,何苦为了一个“天下山河”的虚名坏了身子呢,更别提那把自己一行人参上天去的宋思大人。李赟不禁摇了摇头,午饭时,却以茶代酒,向天空用力敬了一杯。 “说起来,宋思的公子,也该到了吧。”李赟捏紧手中神弓。 五木村曾经有五棵银杏树,曾经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问诊施诊手到擒来,颇似一段传奇。而如今,五木村是一块半片的石板,歪在村头的树旁,和一个同样会问诊施诊的少年,手法固然了得,脾气却坏得出奇。 “滚!你当爷爷在这儿给你看病是开善堂?给不起银子还不愿出力气?滚远点!别耽误你爷爷看书!” “医者父母心,公子你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啊。” 黄孟阙不耐烦地抬起头,斜睨眼前人,顿了几秒,道:“爷爷我脾气坏不坏你管不着,倒是你自己,月华百日渡都第七十日了,还有心思开玩笑,要我啊,早早好吃好睡放纵起来了。” 来人眼前一亮,赞道:“看来在下小看黄大夫了,在下给你配个不是。”说着,不卑不亢弯了个腰,黄孟阙竟一时接不下话来。 “敢问何事?若是闲得慌,可帮我来回多跑几次沥个水否?我忙得很,口渴了。” 没想到来人二话不说,卷起袖子便去拿水桶。黄孟阙也好奇起来,放下手中《中庸》,从上至下打量起那人来。 一生素袍,面目普通,倒是气度不凡,令人不敢折辱。再细细看,方才只顾看他手腕筋脉,竟未发现那脸上显然是贴着一张人皮面具,想来必是出身华贵,不敢贸然露脸。越思越奇,如此妙人,怎会在这兵荒马乱之时四处溜达,竟还跑来这人烟稀少的五木村来。此人身份比不一般,此番来,定也非仅为了求诊。抬头一看,那人已提了水桶,步履蹒跚慢慢走来。当即赶上前去一把抢过水桶,不满道:“速度还么慢!真没用。” “唉,自从被下毒后,力气不比平日,黄大夫你就多担待些吧。” “看你还挺有诚意……快说你的正事吧。钟王爷。” 那人目光陡然一闪,叹道:“果然瞒不过黄大夫。但黄大夫可知,我是哪个钟王爷?” “你有话快说,我怎么知道你是哪个钟王爷!” “看黄大夫在研习《中庸》,莫非想要进仕?当年黄太医千方百计逃出宫来,你却要自投罗网?” “关你屁事?”黄孟阙忍不住开口道:“你倒是快说正事啊。” “我打听到黄大夫在找一个人?” “是啊,沈寓,你见过?” “不瞒你说……”看着黄孟阙挑起的眉,不禁吃笑,道:“没见过。不仅没见过,更是连听也没听说过。” “你什么意思?”黄孟阙皱眉,“我还有病人呢,你有话快说,吞吞吐吐,算我方才看错你了。” “黄大夫且息怒,在下正是十一王爷钟子乔。” “就是那爱逛妓院的钟遥?”黄孟阙哑口无言,“看不出来啊,那毒也是窑姐儿给你投的吗?” “那是……误会。”钟遥面露尴尬之色,道:“如今我来,是想请黄大夫出山。” “出山?哈哈哈哈,我黄孟阙什么时候变成那诸葛孔明了。不敢当,不敢当啊。”说罢,做作地大幅度行了个礼。 “黄大夫似是在找人?有何处比我王府更方便?再者说,黄大夫想要进仕,每日在这郊外帮人看诊怎够吃用。” “条件是什么?” “出山。” “都说了我无山可出。” “那换个说法,为我所用。”西沉的太阳在钟遥脸上拉出一条金光,看着那双掺满笑意的眼,黄孟阙点了头。 第28章:五更莲梦 在空间狭小的马车中待得太久,有时沈寓看见几丝太阳投射进窗帘的光,竟能如获至宝般大口呼吸起来。或是张口吟上几首古诗,惹得旁边的小兵甚是不耐烦。 时日长了,沈寓话便越发少起来,连那一点书生气都收住后,整个空间里弥漫的只有腐朽的酸味和日夜兼程数月后挥之不去的土腥味。 “再过一日便到了,宋公子你就别着急吟诗了,等到了,有你能‘吟’的。哈哈哈哈。小的我啊,就只等领赏了!” 不屑的瞥了一眼,也不说话,小兵却也毫不在意,只顾着用眼神掂量着沈寓几个月来愈发消瘦的身体。 两人相持不下,沈寓随着马车的摇晃,睡意便慢慢涌了上来。闻着窗外早晨难抑的清新空气,不知似梦似幻,眼前竟看见了一副似曾相识的景象。 揉揉眼睛,似乎不可置信,该是多久没做梦了?说实话自己也不记得。只见自己的手小小的,原来是回到了小时候。大一些的沈寓似乎站在旁边,看着小时候的自己,饶有兴致地回味着,感受着。这个梦境是那么真切,似乎能听到西河水正快速地流淌,发出欢快的唰唰声。从前自己只知道一味读书,并不会去观察四周景物。总是听黄孟阙说“这是芦苇,根状茎入药,有解表、利尿之效。”或是“那是般雀,在这儿很难见着哪,你不多看看吗?” “你愣着做什么?快来看看!” “孟阙哥哥?孟阙哥哥!”前方一脸不满瞪着自己的正是黄孟阙,大一些的沈寓连忙跟上,看着小一些的自己跌跌撞撞地奔向前方。 “啊呀,跑慢些。你看,这是我给你做的芦花木屐,以后风雨天啊,你就穿这个吧。” 自己想着说谢谢,想去抚摸那张脸,却见小小的沈寓嘟着嘴嫌弃道:“怎么那么丑!孟阙哥哥你自己穿吧!” 黄孟阙气得扇了小沈寓的脑袋:“让你穿就穿!爷爷教的法子可好了,怎么穿都不会脆,你看。” “那你自己怎么不穿。” 小孟阙摊开一双小手,苦恼地说:“你道芦花鞋子那么好做?”只见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棉线勒的红印,沈寓看了不禁心头一痛,恨不能立刻抓住那双手。小沈寓却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说:“孟阙哥哥!我穿!我穿!不下雨我也穿!孟阙哥哥痛不痛?咱们,咱们回去……回去涂点药去。”说着便拉住一截衣袖死活往回拽。小小的身板还不及黄孟阙高,却力气惊人,小孟阙也只能苦笑着安慰那个抽抽搭搭的泪人。 沈寓只觉得心头又痛又闷,那双鞋,那双已经穿不下了,却不舍丢弃的芦花木屐,现在已不知在何方了罢。恍惚间,两个小小人却已不见了,自己依旧站在滚滚东流的西河岸边。 远方似乎来了个撑伞的人,面目模糊,却散发着熟悉的气息。 “孟阙哥哥。”沈寓听见自己在说。沈寓知道,那人一定是黄孟阙,那样瘦不拉几的身板,比自己还要矮上几分,走起路来却是风风火火,似乎把所有乌烟瘴气都能甩到身后。 那人雪白的衣袖只是甩了几下,走到自己身边。无需言语,两个人就这样四目相对着。 “和我一起走吧。”他说。 沈寓只顾着点头,双腿只顾着和他一起走,连一句话都没说,目的地都没问,便向前疾走着,感受着旁边的人散发的温暖气息。 “孟阙哥哥,为什么要撑伞啊?” “寓儿。”黄孟阙收起伞,停下了脚步,轻声说:“寓儿,对不起。” 沈寓看到自己的双脚未着寸缕,早已血肉模糊,和黄孟阙脸上不曾见过的憎恶决绝。 窗外传来几声狗吠,沈寓艰难地睁开双目,晨色陶陶,透亮的宝蓝色洇开了所有晨光,射进自己眼中。沈寓却是幽幽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鉴凄凉片月三星,待寄芙蓉五更莲。 第29章:万里西风瀚海沙 黄孟阙一直很纳闷,搞得自己家破人亡无处可归的一场战争,竟消弭于无形,只是风言风语传得比云泯战事更惊人,黄孟阙看着闭目养神好不惬意的钟遥,心思却已不知飞往何处。 想当日十一王爷苦苦留人,想来并非只为治病,可日日诊疗王爷早已大好,却闭口丝毫不提自己的打算。 坐立难安许久,正看见小厮端茶进书房,当即截下那杯茶,叩响了房门。 “孟阙啊,坐不住了吗?” “王爷有所不知,我与弟弟感情极好,如今分别太久,若再不去找,只怕今生再也无法相见。更何况……” “更何况,你还有爷爷,还有一村子的乡亲父老。你不想失去他们,是吗?” “是的。只是,近几日我,我……我入朝为官,本是想着居个闲职,只是便于寻找亲人罢了。” “孟阙可曾想过天下苍生?如今大战在即,可局势却如此诡异,天下苍生该从何想?看着身边的亲人被拉去征兵,自己被迫背井离乡,可战事却迟迟不发。如今天下人心惶惶,朝不保夕,你独善其身又怎能过上平安日子?本王并非久居宫中之人,看惯了民间百姓疾苦,孟阙,你这次入朝,可否帮本王一个忙?” 黄孟阙咬咬牙,想着当年爷爷想方设法逃离京城,想着爷爷日夜守候的炼丹炉,该是真相大白的时候了,他想。 “我答应你便是。” “好。那咱们明日便启程。” “若我今日不来,岂非便无下文?” “非也非也,我知道你回来的。并且,该是虫蛊咬破溃烂肌肤之时了。” 以往丝毫不关心任何与自己无关之事的黄孟阙,却因为这句话,陡然感受到了肩膀上沉沉的力量。 是年春试,黄孟阙一举中的,四月进京殿试,赐进士及第,官任御史台中丞。 然而沈寓,却在风沙漫天的云泯,经受着生死考验。 “宋公子,将军让你去侍寝那是看得起你,若你再敢反抗,哼,就把你扔到下层士兵的营帐里,到时候,莫要嫌自己脏!” 沈寓原以为到了军营便是得到了解脱,岂料那路明裘比从前更丧心病狂,不仅将错就错把自己并非宋觉呈的事隐瞒在前,更是对着自己百般调戏在后,甚至趁夜晚入睡之时强行抚摸自己,沈寓一怒之下便咬碎了黄孟阙当年给自己防身的坠子,将百折鳖粉末尽数洒在路明裘脸上。那张白皙的脸上迅速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据说奇痒能持续整整五日。 当然,自己也被关进了军营外围的柴房中。每日只能吃上一顿米饭。 好在自己还有两只白馒头,沈寓以无言送走了送饭来的小厮,便低头从胸前的小布包中掏出两只干瘪瘪的馒头,大嚼起来。 不一会儿,有个黑影悄悄得潜了进来。 “宋公子,胃口不错呀。” “李大人,您又来啦?这次搞了点啥来?” “馕饼一个。” “谢谢啦,我这馒头吃得渣滓都要吃出来了,路明裘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啊?” “宋公子啊宋公子,你是真不知呢还是假不知。这路明裘岂是会随便放人的?怕是过了两日你投的毒解了,便要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好好的……整一整你。” “那你为什么给我带吃的?饿死我不就好啦。也能让我免遭毒手。” “因为我敬重你父亲。” “但是我不是宋觉呈宋公子。” “别说笑了,唉,我现在也无法救你,要是路明裘要你,陪他,听我的,乖乖的,至少能活下去。” “我偏不!” “你找死!” “倒不如,李大人你放了我吧。” “方圆五百里皆是无人之地,放了你你也活不成。你再好好想想,我明日再来。” 沈寓倔强得抬着头不言语,自己若是死了,真是太过便宜路明裘,也太过便宜这个荒唐的世界,便看我怎样搅浑这一滩浑水,教你生不如死。 第30章:笑声碧火巢中起 只是念叨着不能死带来的只是些精神安慰,但这荒唐世界的一切却无时无刻和肚中饥饿一起折磨着自己。 “孟阙哥哥,快来救我啊,你究竟在哪里?”不止一遍在心中呐喊着,却知道除了自己没人会听到。即使天天来看自己一回的李赟大人,也只是一个劲儿地劝自己屈服。 凭什么? 你没经历过风吹草长,月满西楼;学海无涯,踌躇满志;一朝得中,日月生辉;辗转难安,夜半潜逃;再到阴差阳错,天涯两隔。你何曾知道我心中之苦,我胸中之怨?明明那一步步就像上天算计好的那般巧,却又无法避免越陷越深。曾不知是天命如此或是一步之差。唯有活下去,反抗那样的命运。 我所剩的,无非是满腔酸楚回忆。 听到柴房中竟传来哀鸣般的笑声,传话的刘小德不禁心中颤栗,难道是将军把人饿死了这回正化作厉鬼来索命?不禁冷汗上背,双腿发软,只想往回走。 但一想到将军那张暴戾的脸,小德子只能抬头看了看不怎么算得上的青天白日,稳了稳心神,好在还是白天。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害你的人不是我刘小德,鬼大爷饶命啊! 沈寓用尽力气笑上一场,倒是心绪平稳了不少,便听到门外悉悉索索有人似乎在开锁。只是速度之慢,估计李赟都能来回跑上五六圈了。 慢慢走到门口,问道:“什么人?” “啊!”只听到一声尖叫和钥匙落地发出的清脆响声。 半晌,又是那悉悉索索的开锁声。 古人语“心忧则百节皆乱”,沈寓揣测着门外之人怕是在心烦意乱着什么。柔声道:“请问阁下何人?可是要放我出去?” “咦?” “阁下且静心开门,我被关了这许久,并不怕再多等几时。” “宋……宋公子?” 想了想,回答:“我是。” “你不是鬼啊。” “青天白日,怎的胡说!我自然是人!” 听见“咔嗒”一声,锁开了。沈寓见来人满头是汗,神色担忧,颇觉好笑,竟一时笑了起来。 再细看一眼,那人竟瞪大了眼睛。外貌看去也不过十三四岁,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鬓角处汗水涟涟,看上去和自己十三岁的少年老成之气大不一样。 刘小德也呆住了,原来将军要自己去“请”的宋公子竟那么好看。 又高又瘦,看身材似是成人的样子,脸庞却清秀得很,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好人家的公子的气质,自己家乡的年轻私塾老师透出的也是这股子气息,像是泡在诗书缸子里养大的一般,皮肤也白白嫩嫩的,和自己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这样好的一位公子,明天也会变成那样吗? 刘小德是最近才去伺候将军的,在被拉来当兵之前是县太爷家家生奴才,后来整个县跟着县太爷一起逃光了,刘小德脚慢,被抓了个正着。小德子其实很害怕这个鸿钧将军,据说上一个小士兵得罪了将军,被割了三百下刀子吊在树上三天三夜。因此无论将军要自己做什么,小德子都会答应。 但眼看着要把这样一位好公子送进狼窝,小德子实在不愿意。 “你快走吧。” “什么?”沈寓简直不相信。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希望公子您遭罪。公子,您走吧。” “放心。”沈寓柔声安慰道。 走到营帐门口,看着刘小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沈寓其实并不如表面那般轻松。自己的计划,说来简单,指向的却是一条无法预知的未来。 第31章:子衿 皇上已经十五日未上朝了。 朝中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人心惶惶。 朝中呆的有些年头的都知道,皇上定是又在沐霖宫打发相思,却无人敢提,揣着心惶惶不得终日。 第十六日,蒲多二王子反其道而行之,云泯暂歇,反绕道曲城,破竹之势般取下城池,所谓“拼死顽抗”也不过大半个日头罢了。 第十七日,众大臣联名上书,请求皇上早朝议事,指天画地,老泪纵横。 十八十九日两封诏书连下将鸿钧将军调往曲城前线,云泯却迟迟没有动静。 日头尚好,十一王爷一心泼墨,神色未动。 黄孟阙却坐立难安。显然,战事一发,寻亲,便是难上加难。但他此番焦躁却为的不是这事。 “王爷,我曾说国仇家恨于我无关,可没想到如今面对如此事实,我实在是……皇上若真有心保曲城,定会派李赟去抗敌,何苦巴巴地等一个文臣?王爷,我们……我们动手吧!” “梅盛,你可知沐霖宫之事?” “王爷?”定了定心绪,黄孟阙惊觉失言,连忙正色道:“不知。” “那沈凌,与你颇有渊源。”十一王爷说完,便放下手中毛笔,歪头思索起来。 气氛尴尬地凝固着。 “不知王爷所指何事?”黄孟阙本就心急如焚,如今看十一王爷顾左右而,更是不痛快。只得先打破沉默问道。 “你爷爷当日离京,便是为了当时的丞相沈凌。当时,皇上还算是个勤政的皇帝。梅盛啊,你熟读诗词,可知‘情’为何物?” “王爷,孟阙不知。不仅不知,还不想知。我认为,您如此隐忍多年,招贤纳士,并非是和他们讲故事的。” “梅盛莫急,好戏才刚开始。”十一王爷看着黄孟阙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颇觉好笑,便不打算再戏弄他。“等绵城投降了,我们便出手。” “绵城太守卢宏不是会投降之人!” “黄中丞从前是个大夫。” 黄孟阙不语。 “皇上本勤政,加之十九岁便入朝为官的沈凌大人勤勉好学,为人刚正,主张亦与皇上不谋而合,在两人的努力下,推新政,扞海志,修堤坝,结同盟。江河上下一排蒸蒸日上。皇上对他,亦是欢喜得很。” “可沈凌工作勤勉有余,做人却过于刚正,他发现朝中各种军政大事,一半为皇上所控,一半实权却在太后手中,而且,听说这年冬至那天,太后要让皇上同百官一起,在前殿给她叩头庆寿。沈凌认为,家礼与国礼,不能混淆,损害君主尊严的事,应予制止。他奏上章疏,批评这一计划。并再上一章,请太后撤帘罢政,将大权交还皇上。朝廷对此默不作答,却降下诏令,贬沈凌寓京,调任禹州通判。三年之后,太后死去。皇上再把沈凌召回京师,派做右司谏。有了言官的身份,他上书言事更无所畏惧,但由于刚正不阿,朝中便不是盟友,也不敢轻易指责沈凌。” “皇上依旧很爱惜他,但沈凌却不再同样对待皇上了。便是皇上体恤他工作劳累留宿宫中,沈凌也是推辞得多。你道是为什么?”十一王爷问道。 “皇上那样对他,自是寒心。” “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你爷爷。” “当是我爷爷还是太医。” “沈凌身体非常不好,便是后来而立之年当了丞相,也只是比往日更加劳累。黄太医便成了沈相家的常客。后来,更是成了半个沈家人。我想,这样说,你应该明白了吧?” 黄孟阙闻及,不禁脸上微微发烫,只好强作了个自然表情,答道:“稍稍能明白。” “皇上自是不放过他两人,后来,也就是约莫十年前,竟因爱生恨,给当时身体已每况愈下的沈相,下了药。沈相这才变成了一个不生不死之人。” “皇上好狠的心。” “让一个医术精湛之人救不了自己最心爱的人。”十一王爷叹道,“大哥从小就爱挑软柿子捏。” “我被爷爷捡到,原来是他正准备离京的那一天。我猜测得可对?” “是,朝中传闻,黄太医领着个不知谁家的孩子,毅然离京。那孩子,便就是你吧。这一生姻缘劫错,到头来你却又回到了这里。” “所以我爷爷即使在五木村,也守着那样的一个炼丹炉。天天守着,你从没见过那是怎么样的执着,我甚至觉得,他捡了我,就是为了让我陪他一起炼药的……王爷,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黄孟阙一时感慨,竟泪流满面。 “只是想要告诉你,好戏才刚开始呢。” “是啊。”黄孟阙突然失笑道。“刚刚开始。” 第32章:秋风生繁枝 一晃便是冬日。云泯冷得像个天然冰窖,外出守夜的士兵打个寒颤几乎能抖掉一只耳朵。 鸿钧将军的军帐之内却是歌舞升平。 一个清俊的少年正一口一口喂酒给将军,将军早已昏沉,却像是中了迷药一般毫不停歇。那少年不时凑近将军耳语阵阵,将军竟一笑一颦,宛如痴了一般。 近来将军成痴一事无人敢报,白日里见他眼睑泛青之样,便知一二。李赟虽私下几番劝说沈寓别做得太过分,对方的答复却令人心寒。 “束发逢世屯,怀恩抱明义。读书良有感,学剑惭非智。 遂别鲁诸生,来从窦车骑。追兵赴边急,络马黄金辔。 出入燕南陲,由来重意气。自经皋兰战,又破楼烦地。 西北护三边,东南留一尉。时过欻如云,参差不自意。 将军失恩泽,万事从此异。置酒高台上,薄暮秋风至。 长戟与我归,归来同弃置。自酌还自饮,非名又非利。 歌出易水寒,琴下雍门泪。出逢平乐旧,言在天阶侍。 问我从军苦,自陈少年贵。丈夫交四海,徒论身自致。 汉将不封侯,苏卿劳远使。今我终此曲,此曲诚不易。 贵人难识心,何由知忌讳。” 咏罢,竟仰天大笑。 李赟知道多说无益,便只能告辞。今次再寻沈寓,却是实在无可奈何之举。 蒲多二王子攻陷曲城后,皇上三番四次调鸿钧将军前往前线的诏书尽数被沈寓烧毁。皇上欲再度求和,对方却一再狮子大开口。 “大宁国土浩大,不妨再赐三关十六峡。” 这便是万万不可了。三关十六峡若被占,蒲多便可随时攻入京城,无疑是放了火药桶在枕边,然而皇上却大有点头之意。 曲城被破,下一个便是柳州,在下一个便是琼州,若再不有所举动,这大宁朝的历史,便要蒲多人来写了。 沈寓丝毫不急:“皇上尚且不急,咱们急个什么。丢的是他祖宗的脸,与我何干?是吗,将军?”说罢,以指为梳,以两节玉白的指梳着路明裘灰黄的发。 鸿钧将军木讷地点头,李赟只听得见帐外呼啸而过的北风。 十一王爷动手得很快,只是一袭白衣去柳州琼州三关十六峡转了一圈,便获得了几乎全天下人的支持。 大宁朝二百三十六年十二月,十一王爷钟遥发动靖难之变,夺位登基,改元开宁。 次年三月,与蒲多进行第一场战争,夺回曲城、柳州。 四月,派兵云泯,与驻留一年有余的蒲多大王子一决成败。 云泯虽冬冷夏热,春日的景致却是极好。所谓花开不败,便不过是眼前这番光景罢。黄孟阙骑着赤兔马,心绪却飞到了几日前的沐霖宫。 丞相沈凌如今依旧躺在沐霖宫,皇宫一切均已翻新,却仍留着沐霖宫未变,先皇钟颙的骨灰也被洒在了沐霖宫里那棵柳树下,想必更符合先皇心意。 年年岁岁花相似,却也有岁岁年年不变的人。看到沈凌呼吸均匀地躺着,纵是黄孟阙救不了人,也定不会放弃。那时似乎有些了解先皇的心情,却不能原谅他拆撒恋人的举措。如今人海茫茫,黄爷爷早不知所踪,却能从那稳定的脉细,到滑顺的秀发,甚至到指甲的边缘,感受到当时黄爷爷对此人无微不至的爱护。 若是此时沈寓在身旁,沈寓在身旁的话,我也定将如此待他,今生不变。 第33章:光风转蕙 黄孟阙自请随君出征。 并非是想实现抱负,国仇家恨早已压断了那根神经,苍天之下只剩一人的悲凉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若是去了云泯,便可与之前种种彻底画一个句号吧。那荒诞的硬生生被割裂的伤痕,应该会被新肉占领,重新变回那具粉色的、充满生气的肉体。 可是回忆却早已把过去变得更美,以致如今的空虚根本无法填满过去的沟壑,以致入画的景致一幕幕招来回忆,以致在发现那团红色之时以为只是阳光晃眼。 三月的天空无比湛蓝,映衬着一片无垠的灰黄大地,李赟看着一身红衫的沈寓,心底忽地猛然向下坠。第一眼看见那孩子,眼神还没那么灰暗,还存有一丝不屈和希望。如今,却是暗沉得犹如坠落的星辰,淹没在灰黑的大地,摔成一地黄沙。 选择不离开并非因为害怕任何人怪罪,天下第一神弓被招安时便死了重回江湖的心。只是放不下那个孩子,放不下那样的眼神,放不下夕阳下那人托腮凝神,望着远方那样怀念的一双眼眸。 甚至自己也觉得可笑。 愿意帮他做任何事,满草原找驼铃草偷偷下在路明裘的补汤中,一点一点看着路明裘被腐蚀。看着他斜着眼瞧这世界,看着他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看着他把圣旨放在烛台上一点点烧掉,看着他悲凉地仰天大笑。 眼神却是越发地如一潭死水。 “李大人,我这几天想,想着走出云泯会如何。” “那可好。”却生生把一句“我带你走”给憋回去了。 “但我不知道往哪里去。”沈寓却突然哭了起来,就像卸下了所有所有防备一般“我原想,这世道荒诞,我便还它一个荒诞,可如今,却似是比当初更难过。” “别哭,别哭啊。”抚着怀中抽抽搭搭的脑袋,心里却有些喜悦。 “这日子我不想过了,我时常想,若是能回到从前,我便要回到十二岁那年,不考那童子试,回到家再不笑孟阙哥哥只会看闲书;又或是回到十五岁那年,不去想那什么入京,也不要那岑珠丹;或者之前的都不要,只要回到五岁,不去看那只蝴蝶,便不去招惹那棵树,不去招惹那棵树,就不会认识那个人……” 李赟哪知道什么蝴蝶什么岑珠丹,他瞧着不断抽泣却又拼命说着话的沈寓,欢喜之情更甚心疼。 真想好好安抚一番,却见远方一个小兵连跑带爬地朝自己而来,后方的沙漠里是滚滚黑黄尘土。 “报!” “说!”李赟皱眉。 “皇上!皇上!皇上亲征!” 春风有些微冷,得知皇上亲征,营帐前黑漆漆跪倒一片人。云泯难得的安静,只有不间断的风吹过,夹杂着路明裘有些间断的傻气笑声,促成一种奇异氛围。 “众爱卿不必多礼,今日开始我们便是一同作战的战友,大家这几年守边关也辛苦了,待边关战妥,咱们就回家!”一番话说得小兵各个泪眼婆娑。 黄孟阙却直盯着一个人。 李赟身旁站着一个红衣少年,似是毫不胜力一般整个人靠在李赟身上,不时拿袖口抹抹泪,一脸娇柔媚态。李赟也是一派自然地替他擦泪,有时拍头安抚,耳语几句,丝毫不掩各种关怀眼神。 要命的是他的红衣过于晃眼。 要命的是他的举动那么自然。 要命的是他的眼泪烫到了自己的心。 要命的是他的的关怀溢于言表。 要命的是他长得像沈寓。 最要命的是,他知道,他就是沈寓。 对,即使他只是低着头,即使他早已哭花了那张脸,即使他们的重逢过于突然,即使他知道他不可能再次出现,黄孟阙知道,他就是沈寓。 第34章:一刀春色 不知是风冷还是心冷,只听得整个脑袋嗡嗡作响,蒙了尘污的脸庞也瑟瑟疼了起来,是风太烈,泪水太咸。 “黄大人,黄大人。”身旁的小侍卫看黄孟阙站都几乎站不稳,忙伸手扶了一把。 “却道是个梦罢,便道是个梦罢。”黄孟阙口中喃喃,心神不宁。见皇上忙于安排今晚偷袭之事,便想悄悄告辞。小侍卫哪肯放心,拉拉扯扯之下,竟高声叫出声来。觉知不妥,又扑通一声跪下。 这下满屋的眼光都聚集起来。 脑袋中的嗡嗡声更加剧烈。想再去看一眼那身红衣,却不自觉向后退去,仰面倒在地上。 “孟阙哥哥,孟阙哥哥?孟阙哥哥!黄孟阙!”那人葱尖似的手指指着自己,口口声声叫着自己的名字。 “沈寓……果然是你。”连滚带爬起身,哆嗦着嘴唇,黄孟阙只想向外逃。 “孟阙哥哥?你怎么在这里?”怎顾得君前失仪,两人一个叫一个逃,满屋的目光便围绕在其中穿梭着。 连皇上都停下了话题。颇有兴致地看着这样的意外重逢。 “你和别人好了是不是?!”黄孟阙满面是泪,回头喝道。 “那时你竟问我‘你和别人好了是不是?!’你不问问我吃了多少苦,累着没,饿着没,也不说怎么就抛下我找不着人了,竟劈头盖脸问我这样的话,你看,被别人说笑了去。” “谁敢?你和那贼眉鼠脸的小兵眉来眼去,谁见了都气吧。” “只有你会气!再说,人家不是小兵,人家混江湖时,还是李大侠。” “那你和那李大侠去看日落日出潮涨潮落去,别哄我高兴。” “哪敢啊,那日我话还没说完你便昏了过去,这身体是眼见着比我更差了,再不抓紧时间哄你,我可就要后悔终生了。” “才几年你就那么会说话了,嘴上抹了蜜似的。” “不像黄大人你,几年医书看下来,还有余力在朝上舌战群儒。” “承让承让,你沈将军用兵如神,想是十多年寒窗苦读之功劳。” “哪有用兵如神,叫李赟割了路明裘的脑袋,再一箭射穿蒲多大王子的心。二王子得意而归,换我们几十年清闲日子,哪用得上硬拼?” “你和路明裘……?” “叫李赟搜集了十来斤驼铃草,加上你给我混在长生石中的药,保他日日欲仙欲死。” “好狠的手,倒是教人刮目相待了。李赟怎么为你做那么多事?” “……” “不说话了吧。不说话,哼。” “别,都早晨了你倒是上不上朝?” “你不说我便不上了。” “别啊,我可是累了。今晚我怕是也不能上了。” “沈寓!你个混蛋!” 丞相府中整日打闹嬉戏,不成体统!看那黄丞相整日举步维艰,不成体统!沈将军每日住在相府不论军务,不成体统!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该是个头了,是时候该狠狠参一参那赋闲职的天下第一文臣将军的本了。御史台恨恨地记着小账本。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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