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浮鹤莲生
浮鹤莲生  发于:2014年05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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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无心无欲无色瞳。 这一场局是我没看透,我不怨你。 第一章 “别认真,认真你就输了呀。” 凤仪灵君府邸,西池院,海棠树下。 徐子昭执着枚白子,一双深潭似的眼睛似笑非笑望着棋盘对面的东庭。 东庭趴在石桌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捏了黑子,一下接一下敲击着桌面,两只眼睛死盯着棋局,一脸的不甘。 ——又是一子半! 这回输了他一子半,上回也是输了他一子半。上上回是,上上上回还是。至于说上上上上回…… 东庭快疯了。 重重把手里的棋子丢回棋盒,东庭直起脊背,仰天长叹:“徐子昭,你一天到晚都在给人牵红线,到底是哪儿来的闲工夫练棋?” 徐子昭举杯饮了一口水,只一笑,说:“我倒不敢说我棋艺好,不过是你执念太深,把得失看得太重,迷了心窍叫我钻了空子恰巧赢了而已。” “不行,我还就不信了,看重输赢又怎么样?咱们再来一局!”说着,就挽起袖子伸开手去收拾那满满一盘的黑白乾坤。 “算了吧,我今日还有事,还是改日再战吧。”徐子昭站起来,抖了抖衣摆,顺手拈去东庭肩头的落花。 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东庭扬眉,口气有些不满:“这就回去了?” “嗯,”徐子昭看着他,“是时候了。” “那我跟你一块儿回去,”东庭起身搂住徐子昭的腰,下巴搁到他肩上,伏在他耳边低低的说,“你一走,我一个人也没意思了。” 那口气,竟然带了撒娇的意味,听得人,心里不自觉一动。 东庭的鼻息拂到徐子昭的脸上,徐子昭感觉有点痒,下意识把头往另一侧歪了歪,东庭借机贴上去,来回轻蹭着他的脖子,央求道:“不如我这几天就去你那头住吧?好不好?” “这……”徐子昭想了想,有些犹豫,“可你去了也没事做,我这几天会很忙,你……” “没关系,我看着你就好。”绕在他腰间的手臂又紧了紧。东庭闭上眼把脸埋进徐子昭的颈窝,轻轻嗅着徐子昭身上的沉香气味。 大半天见他没反应,徐子昭轻轻抬了抬肩膀,说:“好了,我真该走了。” “让我再多抱一会儿吧,”东庭小声说,“你身上的香气,真好闻。” 徐子昭没答话,由着东庭抱着自己,只是头微偏了点,脸颊挨近了东庭的鬓角。 忽然,耳边传来东庭闷闷的笑声,听上去很是愉悦的样子。 “怎么了?”徐子昭感觉莫名其妙。 东庭贴着徐子昭的脖子抬起头,呼了口气,带着笑意念他的字:“简卿。” “嗯?” “你说我就这么一直一直把你抱着好不好?”东庭从身后拉起他的手,交握住,细细摩挲着他的掌心。嘴唇顺着徐子昭修长的脖颈一点点吻上去,东庭的声音有些含糊:“真想永远都不放开……” 徐子昭闭起眼睛,微微仰头,放下全身的力气靠在东庭怀里,默默承受东庭细碎温柔的亲吻。 当东庭的嘴唇含住自己耳垂的时候,徐子昭抓紧了他的手。 月老宅内,东庭侧卧在榻上,一只手撑起头,目不转睛的看着手里捧着鸳鸯谱的徐子昭在悬浮了满室的泛着金光的无字玉牌中穿行。 低头翻一页看上去一片空白的书册,眼睛在四周围找一圈,勾勾手,就有一双玉牌飞到面前,而后指尖往空中轻轻一划,身后红色的丝线就自行来了手边。截一段穿联到玉牌上,就成全了一场姻缘。 远远望着徐子昭专注的眼神,东庭不禁想,或许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是最认真的吧? 天庭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月老徐子昭,是出了名的“万事不上心,气死观世音”。貌似除了蹲在府内给人间有情人牵红线的时候才会稍稍下功夫一点以外,平时对其他什么东西都看得淡淡的。东庭还记得有人曾经拿他打趣儿,说:“那位月老大人啊,要是跟他说哪儿哪儿的房子烧了,他肯定只是点点头,说句‘知道了’就没了下文;可是如果告诉他,‘好像是月老府那边哦’,指不定他要怎样急呢!” 那个时候东庭还没有和徐子昭在一起,听到这个笑话的时候也是乐乐的。后来把这话告诉了徐子昭,结果看见他一笑,眼睛微眯起来,说:“啊,估计是会那样吧。” 这反应,搞得东庭哭笑不得。 可也正是这么一个对什么都不上心的人,竟然会在那次瑶池宴后拽住自己,一句话不说,贴过来就亲了他——东庭尝到他嘴巴的酒味,想必是喝多了才会做出这等惊煞人的事。 本来知道他其实是无心的,可也不知道自己是究竟怎么了,竟然就因为这样一个稀里糊涂的吻而陷了进去,再也出不来。 仍记得萧子弥因为这个,还敲过自己的脑袋,并且用很怜悯的口吻说:“少司阴,本大人觉得你应该调到红鸾司去,那儿都是情种,添你一个其实还真的不多。” ——可东庭已经认栽了,还栽得甜甜蜜蜜,心甘情愿。 不过,要老实说起来,东庭有时也会觉得不公平:若是细细的想,似乎真的不觉得徐子昭对自己比得上自己对他来的好。在某些方面,也好像从来都是自己比较主动。 人间哪里有好看的好玩儿的总是自己主动跑来告诉他,然后拉着他到处乱晃;天庭哪家神仙有热热闹闹的筵席也是自己主动过来叫上他一块儿赴宴;就连在床上那个什么什么,好像也…… 念及此,东庭脸上有些发燥。暗骂一句“下流坯子”,面色尴尬的清了喉咙,可一想到昨天的情景还有今天早上那张近在咫尺的安静睡颜,一颗死命压制的心就又不自觉的荡漾起来。 东庭绝对不知道他此时对着徐子昭的笑容显得古怪万分,这幅表情让不经意回头的徐子昭看到,竟被瘆得生生倒竖起一身寒毛。 “寻兮?”徐子昭不放心的凝眉,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而此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的东庭要是能听到就真是见了鬼。 “寻兮?” “啊,怎么?”终于被喊回魂的东庭扭头看去,正好见到徐子昭于重重玉牌间走过来。纷纷扬扬的细碎金粉被衣角碰落飘散在空中,飞扬间围住徐子昭,煞是好看。 也就是这么一呆的功夫,徐子昭到了面前。 “你没事吧?”徐子昭不安的看着他,眉心仍是没有放松。 “没事没事,”东庭干笑两声,赶紧转移话题,“忙完了?” “没。”既然东庭说了无碍,那徐子昭自然也就重新回到由层层叠叠的青色玉牌交叠构成的空间里,一低头,一抬手,又是一场或好或坏的缘份。 人间快到七夕了。 每年这段时间,徐子昭就开始变得格外忙碌,天天对着本旁人看来什么也没有写的鸳鸯谱翻来覆去的看。 若非只有历届月老才能看见鸳鸯谱和姻缘签上的字,东庭早就去帮着徐子昭了,也省得他的简卿费心费力。 “简卿,你休息一会吧,”从榻上坐起来,东庭撑着下巴,“都忙了大半个早晨了。” “过会儿吧。” “要不要弄些蜜饯果脯之类的吃吃?前天萧子弥给我塞了些,我带过来了。” “嗯,等会儿。” “那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茶?” “不用。” …… 一连问了好多话,可自始至终徐子昭的一双眼睛都没离开过那本厚厚的大册子,手上也没停下。 叹口气,东庭站起来,走过去,松松揽过他的肩头,仰面望了望几乎占满整个大殿的姻缘签,说:“你就休息会儿吧,我一个人怪无聊的。” 徐子昭看他一眼,合上书,微弯了眉眼笑道:“说了叫你别来,你就是不听。” “可看不见你,我也无聊啊!”把徐子昭抱在怀里,东庭亲了亲他,问,“光看你给人牵线了,倒忘了问你咱们的在哪儿?” “嗯?”徐子昭似乎是没有听明白,有些愣神,“什么?” “姻缘签呗!”东庭笑了,“枉你当了那么久的月老,怎么竟是这副不知所云的表情?” “哦,”徐子昭环视四周,过了片刻往上一指,说,“那里。” 在大殿的最顶端,隔着一重又一重的灿烂金粉,东庭看到两块距离稍微远点的姻缘签中间系着一根细细的红线。 拿下巴顶了顶徐子昭耳后,东庭说:“哎,弄下来我瞧瞧。” 徐子昭动动手指,一双玉质签牌便慢慢滑落下来,停在两人面前。 东庭看了,只撇撇嘴,说:“我还以为咱俩的和别人的有什么不同,原来和别人的比还是一样啊!” 徐子昭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自己和东庭的姻缘签,才缓缓道:“其实,应当是有些不一样吧……” “是么?”听他这么说,东庭好奇的伸手把两块玉牌摘到手里,仔细看了半天,还是没看明白,“哪里?我怎么没看出来?” 正欲细细研究,那头却忽然闯来一股力道拽走了玉牌。 “你……” 不解的看向怀里的人,东庭话还未说完,便见徐子昭笑了笑,说:“我有些累了。你刚刚说从大司阴那里拿了什么?” 东庭愣了愣,接着恍然大悟:“哦,拿了点蜜饯,听他讲还是进贡什么的来着。” “收哪儿了?” “后头放着,我去拿——” “告诉浮舟就好了,叫他去,我们到外面坐坐。”说完,手掌一翻,鸳鸯谱就到了墙边的书案上,徐子昭拉起东庭的手往外去。 太液池边的垂柳下头,东庭和徐子昭挨在长长的睡榻上,一人躺一人坐。东庭随手摘了一片细长叶片拿在手里把玩,望着徐子昭的侧脸,说:“简卿,我中秋那几天就要下去了。” “嗯。”徐子昭应一声,拈过一枚杏脯送到东庭嘴边,东庭吃下去,舔舔嘴巴,皱了皱眉,嫌恶道:“真是,他怎么喜欢这么甜的东西?” “大司阴以前就喜欢甜的吧?”徐子昭说着端起水递过去,东庭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说:“嗯,还和华葛上仙住一起的时候,他就喜欢的不得了。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掉。”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提起“华葛上仙”四个字的时候,东庭眼睛里头隐约闪过一丝不忍。接着徐子昭便听他叹道:“萧子弥这个蠢货,找不到就不要找了呗,还偏要为了这个跑到地界当大司阴……也不知道是怎么在想!” 徐子昭默默的听他说着,没有作声。 叹了两口气,东庭想了想,把身子往上挪了一些,按住徐子昭的肩,认真说道:“简卿,我问你一句话,你要老实告诉我。” “什么话?” “他……到底还能不能找着?” 徐子昭垂下眼睑,晃了晃手里的乌木圆杯,轻声笑道:“这我可不知道。” “为什么?” 看着东庭不解的表情,徐子昭说:“若是论起阶位,我虽在你之上,可和大司阴比还是差了一点——寻兮,你可是忘了窥天是要看阶位的吗?” 东庭一怔,继而不好意思的笑笑,说:“我倒是忘了。” “那……”东庭挠挠头,赖在徐子昭身上,痞笑着问,“你既然是司姻缘的,就和我说说咱俩的缘分,怎么样?” 徐子昭看他一眼:“说不得。” “怎么就说不得了?”东庭满脸的不信,“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有什么好瞒的?”徐子昭低头喝水,“不过是天机不可泄露。从女娲娘娘时候就立下的天条,不管谁破了规矩被发现了都定当殒身下世,剔仙骨,百世不得成道。别的不说,你能把六道轮回从泰山府拿出来?” “……好像的确没办法。” “可是……”东庭想了想,又问,“那你刚才把咱俩的姻缘签找出来给我看了算不算坏了规矩?” 徐子昭好像也没算到这一层,凝神细细思考起来。东庭见他面色越来越沉重心里不禁随之慢慢揪起来。不多时,东庭便听他嘴里无意识飘出一句“好像……算吧”,登时三魂七魄就被唬得丢了一半,也不顾人家手里还端着一杯水便急吼吼抓住他的手,喊:“这怎么行?这个不作数!你要是被怎么着了我一万个不答应!” “你别急,我说的不是这个,”徐子昭无奈看他,衣袖上溅了茶水,“刚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你给我看了签真没事吗?”松了一口气的东庭仍是忧心忡忡。 “刚给你看的,嗯,那个没关系,”把险些被打翻在地的杯子搁到一边,徐子昭心不在焉地擦干手上的水渍,“那个,不一样……” 第二章 七夕那天,东庭好说歹说终于还是把徐子昭拉到了人间。 “——咱们也去凑个热闹吧,好不好?” 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连带耳厮鬓磨,徐子昭望着间隔不过寸许的央求着的人,不忍心再看他眼底的那抹哀色,最后只得勉强点点头,答应了。 见他点头,东庭瞬间眼睛弯成了月牙。徐子昭看着他那副傻呵呵的模样,颇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七夕这日实在特殊,长安城因此难得的解了宵禁。热闹拥挤的夜市里,东庭固执的牵着徐子昭的手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也不管会不会被人看到。好几次徐子昭都想把手收回来,稍稍脱离就又被东庭强硬地夺回去。 重新抓紧徐子昭的手,东庭紧紧注视他深金色的眼瞳,很认真的说:“什么时候都可以,只有今天,绝对不行。” 今天东庭的眼神里有很不一样的东西,徐子昭看不太真切,只感觉心里一跳,随后垂下眼帘,放松手上的力道,由着东庭去了。 已记不得上一次来人间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只依稀记得那时候人间还没有这样热闹。 徐子昭对着满大街川流不息的男女老少有些出神。 上一次下来,好像是几十年前,或者是上百年前,又或者是更久。 日复一日的待在月老府,翻看永远翻不完的鸳鸯谱,连着永远扯不完的红线,他只知道这是自己的职责,也谈不上什么有趣无趣。而芸芸众生的宿命纠葛早就摆在那里定好的,他起初看着,还觉得新鲜,时日一久,也就渐渐的对此麻木了。 实在是不懂。 不懂人间男女为何心生醋意终日烦恼,不懂为了何事竟至为他痴痴缠缠心魔丛生,不懂又是怎样两人相见会满心欢喜羞赧甜蜜…… 直至遇上东庭,他才懵懵懂懂的抓住一些什么,可把这说成是初现明了又感觉谈不上。 是不是应该做点别的?他看着东庭脸上的笑,想,但是又的确不知道该从何做起。 凝视着那只紧紧抓住自己不放的手,徐子昭突然不知道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简卿,简卿!” 忽地,手被人一扯,陷入沉思的徐子昭方才回过神,看向东庭:“什么?” 东庭堆了满脸笑,眼睛里面的光一闪一闪,他指了指前面,说:“咱们也去玩儿!” 徐子昭定定神,只见不远处一群红男绿女围作一圈,也不知是在做什么,心下虽然疑惑,可也不好扫了东庭的兴,只好带着茫然的表情答应了。 走近了才瞧见,那中间原来摆了个摊子,上头密密实实的堆了一大摞红线。 徐子昭有些诧异,转头看着东庭,不解道:“你若是要,我回去就给你扯些,何必……” “那不一样,”东庭笑得更欢畅了,“你看看他们。” 衣饰朴素的凡间男女,各人手中执着个线头,或是耐心的从一堆纷杂线段中寻根索源,或是轻轻的拽动着另一端,动作小心。每人神色或是谨慎或是欢喜,但不难看出,都是眉目三分含羞。 徐子昭想想,也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皱皱眉头,低声说:“姻缘是早就定好了的,这样又有什么意思?若是出了什么事,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你呀你!” 东庭用一种“果然是榆木脑袋不开窍”的眼神看过去,暗暗掐了下徐子昭的手腕,长叹:“我的月老大人啊,我说你就把这权当无聊解乏的把戏可好?何必那样认真?——来来,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未等徐子昭出声,东庭便把他往前头一推,笑道:“你先来!” 徐子昭无法,挽起衣袖,眉间微皱向着那堆红线下手。 早就有眼尖的姑娘家远远见了这龙章凤姿的二人,心中只偷偷欢喜,拿眼角暗自窥视他俩的动作,如今又见其中一人真的来到跟前心里便乐开了花,只等着这个不知是哪家的贵公子挑了线,就去和他对姻缘呢! 看见徐子昭弯下身,东庭随手抛给小贩几个铜钱,也跟着在杂乱无章纠缠不清的线头里挑挑捡捡好大一会儿。 不经意一抬头,只见周围的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好多,男子却默默走开不少,东庭摇头笑笑,又继续埋头找线。 徐子昭本就觉得这种事实在无趣,随随便便捡了根,就算定下来。 执着线头慢慢起身,拉扯了一下,没扯动,一抬眼就见东庭跟着站起来了。 徐子昭一动不动站在原处望着东庭,后者则得意的扬扬眉毛,手上一圈一圈收紧了细细的红线。最后,只见红线越来越短,各个望眼欲穿的女孩子眼睁睁看着两人本就不远的手越靠越近——哗啦啦! 不知这一夜碎了多少姑娘家的琉璃心。 “简卿,”东庭笑得很开心,“我们是一对儿啊!” 明知他使了手段,也不点破,徐子昭淡淡一笑,指尖顺势一松,转身悠然离去。 东庭疾步跟上,一把捉住他的腕子,两三下把红线绕了几圈在上头打了个结,跟着又把另一头拴在自己手腕上,说:“今天晚上你可不准摘!” “怎么把这个带出来了?”难道不用还回去? “我花钱挑的,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东庭答得理直气壮。 徐子昭无语的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那天东庭很开心,带着徐子昭东街西市到处逛。 东庭玩的不亦乐乎,徐子昭倒没什么,只是盯着两个人手腕间的红线看,嘴角忽然扬起弧度,眼睛里露出很柔和的光。 到了很晚的时候,街市慢慢散了,街上的人也稀疏了。两个人站在无人的街口,东庭提了一堆小玩意还想着要帮徐子昭拿手里的红灯笼。 “算了吧,”徐子昭拦住他,“还是我来吧。” “你知道咱们要到哪儿去吗?”东庭一把把灯笼抢过来,问。 徐子昭极为不解的看他:“难道不回天庭么?” “回去做什么?”东庭哼一声,言语间透出些不满,“好不容易把你拐带下来,我可舍不得叫你这么快就钻回月老府!” 言毕,腾开一只手,他手上拈了个印携了徐子昭便御风而去。 静谧的长安城西面,静立着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院。 “简卿,”盘腿坐在枫木走廊上,东庭嘴里吃着枣泥糕,笑眯眯看着徐子昭,“咱们这几天就在这儿住着,先不着急回去成不?” 徐子昭眉心轻皱:“这怎么成?上回连好的姻缘还未记录在册,鸳鸯谱也需每日查看,怎么能……” “简卿,”东庭苦恼的叹了口气,歪头看他,问,“你呀,天天忙日日累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我……”徐子昭微愣,一时竟找不着争辩的根据——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了为什么,只知道他多年以来早是做惯了这些,而若是一日不做后果是否要紧他还真的不知道。 “怎么样,就和我在这儿住几天好不好?剩下的事就让浮舟做了,他跟你这么久,也不至于弄出什么岔子,对不……” 东庭望着他的眼神很专注,一只手臂环上他的肩头,说话时劝诱的口气温柔得简直可以将人溺死在里面。 ——鬼使神差。 大概是那天月色太美,或是那天太累,又或许是被东庭嘴巴里甜腻的香气迷了心窍,事实上,直到很久以后,徐子昭也没弄清楚自己那天怎么就点了头。 其实,在人间也没什么事情可以做。 无非也就是东边走走西边晃晃,再要么就是陪着东庭到宫里骚扰萧子弥。 “……啊,下头果然还是很热啊。” 微澜室内院,萧子弥无精打采地趴在藤编春凳上,懒洋洋望着浓重树荫后的毒辣白炽的太阳,将浸在水盆中的右手扬起,盖到脸颊上,借个凉气。 “水都是热的……”苦闷不满的嘟哝一句,萧子弥眼睛半眯。模样甚是困倦。 东庭嗤笑:“真要是觉着热,怎么不回你昆仑老窝?” 语毕,他手指头轻动,端着的那一碗酸梅汤立时结起一层薄冰。 “谢啦~” 萧子弥伸手去接,却被东庭打开。 “是你能喝的吗?”毫不留情瞪他一眼,转脸就巧笑倩兮将酸梅汤向徐子昭双手奉上,“尝一口?” 天气实在热得很,徐子昭没推辞,接过,“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 东庭眉开眼笑。 萧子弥扁扁嘴,随手往水盆里一划,现时就拈出块拇指腹大小、晶莹剔透的碎冰。接着他两指一弹,冰块就被正正扔进张大的嘴里。 东庭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口井。 然后又看了看含着冰块一脸满足的萧子弥。 终于忍不住嫌弃道:“你这种家伙,要不是怕死,连气都不愿意喘!也不嫌脏!” “你管我啊……”萧子弥撮着冰块含糊不清的说着,手指往水盆里一卷,又一个冰团子入了口。 “……” 对于这种愚蠢的挑衅方式,东庭只能用“幼稚”来形容。 在萧子弥那儿坐了半晌,尝了些他喜欢的点心,东庭觉得有些还不错,有些就实在是……太不好说。 在树底下又坐了一会儿,东庭实在是受不了这毒辣辣的太阳,躲进了屋里,顺便招呼徐子昭进去,他施个咒降降温,远比外头强多啦。可是徐子昭摇摇头,拒了。 树荫下,就剩了徐子昭和萧子弥两个。 知了在高大的树上叫得很欢。 “真吵啊……”萧子弥闭着眼睛轻叹。 “大司阴在人间过的还不错。”徐子昭喝了一口水,望着萧子弥,微笑道。 萧子弥打个哈欠:“嗯……还行吧,不过就是个消遣。” “最近可有上仙的消息?”徐子昭又问。 萧子弥凝视他,静默片刻,浓黑似蝶翼的眼睫安静地弯起来:“啊,说起来,倒是很久都没有了。” “是吗?” “算一卦?” “没必要,”萧子弥的脸上现出些微的困顿,“时候到了,就好了。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偏生还就怕这一会儿的功夫?” “是我愚钝了。” 徐子昭又问:“那就在这里呆着哪儿也不去?” “或许吧,”萧子弥道,“嗯,至少有时候歇歇也不错,况且还有个挺有趣的孩子陪着。” “大司阴想得通就好。” 萧子弥望着他,没说话。 浸在水中的手指忽的扬起,水滴抛洒在空中的那一刻犹如束好的丝团在瞬间爆开。千丝万缕的白色雾丝拉开落地,形成一个混沌的穹顶,遮蔽了头顶烈日,将二人罩在其中。 萧子弥看过来的目光在某一时刻充满了不解。 徐子昭唇角含笑,并不为周围异象所动:“大司阴?” “东庭爱你。” “我知道。” “他命中有劫数。” “是什么?” “不可解。” “天命?” “待他好些。” 徐子昭并不太明白萧子弥说的是什么,但仍然微笑点头:“自然。” 萧子弥垂下眼,默默不语。片刻之后,他眸光陡然一凛,手腕迅速一勾——烟消雾散。 倒是出来个十二岁的绿衣服娃娃。 “子弥?”绿衣服娃娃放下伸出的手,疑惑地望着萧子弥和徐子昭,“方才那样大的一团雾……” “要来怎么不先打个招呼?”萧子弥脸上堆着笑,坐起来腾个位置,示意他做到自己边上。 徐子昭在对面静看他们二人的动作,看见那绿衣服娃娃满目的警惕,不禁觉得有趣。 “彻儿,”萧子弥笑眯眯指着徐子昭道,“这是月老。” 绿衣服娃娃甜甜笑起来:“月老大人。” 徐子昭笑笑,冲萧子弥颔首道:“那我和东庭就不打搅了,告辞。” 萧子弥捏一把绿衣服娃娃的耳朵,看过来:“嗯,慢走不送。” 进屋时,东庭正在看桌上的竹简。 “寻兮。” 东庭抬头,挑眉:“进来了?” “走吧。” “这就走了啊?” “嗯,”徐子昭微笑,“走了。” 东庭吁一口气,问:“方才是不是太热?都见萧子弥使春水术遮阳了。” “是有些热。” 东庭继而一笑:“对了,你俩就这么坐了半天?我听你俩一句话都没讲。” “就那么坐一会儿也不错。大司阴人很不错。” 东庭“哼”一声,说:“我倒没觉得。” 徐子昭没说什么,往院子里看了看,见那一大一小相谈甚欢,嘴角不禁勾了起来。 ——有时候歇歇,看起来倒确是不错。 第三章 七夕之后没两天就是中元节。 初十开始,徐子昭就察觉到东庭和萧子弥等人明显紧张起来。 “你们最近这么忙,要不我先回去。”徐子昭杵在门边,回首看一眼天边火红夕阳,又看看数卷铺散一地的长长竹简,对着东庭说道。 “没事儿没事儿,”萧子弥笑呵呵摆手,“忙也就是忙这么两天,你留这儿就当稳稳他的心思,你要是走了,他做事肯定没这样踏实。” “闭嘴!”东庭面上挂不住,停下手里的笔,忍不住喝道,“你给我少说两句!” 萧子弥无谓的撇撇嘴,向身后阅览案卷的美艳少妇道一句“脂粉你看看下头还有多少东西”,左手用力将展开的一卷竹简往外扯了扯——隐没在青色烟雾中的简身似乎来自另一个地方,已然铺开三丈依旧不见末端。 ——成千上万的阴间鬼魂的来历都记在上面。 徐子昭倚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这一屋子如临大敌的人,走到东庭身侧,挽起衣袖帮他磨起墨。 七月十四,子时开始,天上下起细雨。针一样的雨丝不急却密,不多时就沾湿衣衫鞋面。 这一日的雨水是多年前就定下的规矩。鬼气属大阴,阴阳只可调和而不相容。在这样特殊的时候若是出了烈日,只怕群鬼要遭焚身之苦。 “百鬼已经上路了。” 长安城的城楼上,徐子昭和东庭并肩而立,二人头顶悬一把黑色油纸伞,东庭无意识的轻声道。 “是啊。”萧子弥坐在城垛上,着了一身淡色青衫罩金色细纱衣。他没有撑伞,淋在雨中的头发和外衫显现出一种异常柔软的质感。他望着远方,大路尽头雨丝密织,灰蒙蒙一片。 “众鬼游行,皆入中原……”萧子弥低喃,抬手拂去眼睫上的雨水。他回首看一眼徐子昭,微微笑着,问:“要不要今天晚上再一起过来,看看集会?想着你还没见过吧?” “集会?” “百鬼的集会,”东庭伸手揽住徐子昭,“看看?权当个消遣。” 徐子昭略一沉吟,笑了笑,说:“也好。” 入夜之后雨水便停了,月光银亮,除却依旧有些闷热,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夜晚。 夜幕降临之时,萧子弥站在门边喝下最后一盏桂花冰蜜,眉眼弯弯的说,啊,时候到了呢。 一行人说说笑笑到了洛城门,脂粉一人走在前头,臂弯里抱着个垂髫稚儿,一手挟了把团扇轻轻摇动,有那孩子见着便挪不开眼的,便抱他下地,笑盈盈嘱咐“仔细着走,别摔了”。 “她有孩子?”徐子昭心下奇怪,转头问。 “捡的,”东庭咳一声,低声道,“原是个出世就没了娘的娃娃,后来不小心掉水里淹死了。脂粉偶然在黄泉路上碰到,见他那无依无靠的模样,心疼得不得了,索性就带到了自己身边。” 徐子昭“哦”一声,没再问别的什么。他看了看不远处的脂粉和她牵着的那个粉粉嫩嫩的孩子,莫名觉得有些可怜。 原先听萧子弥讲那什么百鬼集会时,徐子昭并不以为然,只觉得大概也就是和七夕那日见过的没什么差别,不过是从凡人变成了鬼魂而已。 然而,事实上二者却大相径庭。 古语云,鬼者,归也。 人死而精神不灭,身归于天地之间。气成风云,声为雷霆,血入江海,脂舍白露,毛发化草木,骨骼作金玉,脱其形骸,出其魂魄,入轮回,是以为鬼。 鬼市,鬼之集,鬼以其术,作雕梁画栋,化车水马龙,幻境难辨,仿若仙境,或作闹市,惑心迷眼,鸡鸣始散,人入则不复出。 三个人在一间小店外坐下,脂粉领着孩子到别处看热闹。 萧子弥叫三碗冰镇的杏子羹其中一碗多加蜜,转头他对徐子昭道:“胡老儿家的糖水不错,你尝了一定不后悔。” 徐子昭看了看胡老儿店里店外满满当当的都是客,说:“你对这儿倒是清楚得很。” “哧!”东庭轻笑一声,“你这话呀,是夸他!这都多少年了,也就知道那么几家卖吃食的。谁家点心做得好,谁家酿酒掺水最多,问他准没错!” 萧子弥脸上的得色消下去,甩东庭一记白眼,支着下巴倒一杯凉水,喝了,对着那只粗瓷浅盏发呆。 徐子昭笑着摇摇头,仰望当空一轮皓月,转头看不远处变幻术式、作把戏杂耍的一众鬼怪,以及周身或高大繁复或简陋粗糙的房屋,只觉得十分新颖。 杏子羹端上来,多加蜜的那一碗被放到萧子弥面前,他笑得连眼睛都弯成了缝。 清凉甜蜜的味道弥散在空气里,徐子昭尝了一口,暖黄色的杏肉十分软烂,味道清甜不腻,很是爽口。 在胡老儿店外又坐了一会儿,脂粉牵着孩子找过来。她抱着孩子在萧子弥身边坐下,见他一碗杏子羹没喝完,端起来就往下灌了两口,尝尝觉得味道不错就递给孩子:“好喝就告诉娘,娘回头便给你做。” 萧子弥眼见一碗杏子羹见了底,忍不住扁嘴委屈道:“明明是我的……” 脂粉一双丹凤眼往他身上一剜,啐道:“都多大的人了,也好意思和一个孩子争零嘴?” 萧子弥无奈又叫一碗杏子羹,回头正见脂粉瞪他,一哆嗦赶紧把一碗改成三碗。 徐子昭在一旁看得直笑,说:“果真是万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 东庭在一旁幸灾乐祸,不经意看见脂粉手腕上的镯子,问:“刚买的?” “可不是?”脂粉得意的将那只镯子转了两转,说,“鬼斧铺子的东西,是不是挺精巧?我还给卫儿买了只平安锁。” “镯子摘下来我看看。” “鬼斧那家伙有些年没出来了,这次店铺刚开张就挤了不少人进去,这镯子差点儿就让人抢走了……”脂粉一面褪下镯子,一面絮絮说着。东庭接过去看,触手冰凉。脂粉说那镯子是用西北特产的一种贝造的,对着灯火可见珠光流转,映月而观又能见得其透明如冰。 镯子上镂空雕刻翠鸟莲花,刀工精湛,徐子昭见了也忍不住赞叹:“当真是活灵活现!” 东庭把镯子还回去,说:“咱也去看看,那儿好东西不少。” “你们去吧,” 萧子弥有点心不在焉的说道,“我和卫儿在这儿等你们。” 东庭上下扫几眼萧子弥,借机揶揄道:“你不想去是不是怕遇到什么见不得的人?” “乱说什么呢!”萧子弥嫌弃看他,“我除了你谁都见得!” 徐子昭一头雾水,正要说一句“那一同去好了”,便见一人自不远处无声走来。他双手搭到萧子弥肩上,俯身凑到他脸侧,笑意盈盈:“真是好巧。” 徐子昭明眼见着萧子弥僵直了脊背。 脂粉和东庭一并起身要行礼,却被来人按回去:“今天诸位随意就好,不必多礼。” 说话间,一双灰蓝眼睛转到徐子昭身上:“这位是?” 徐子昭眼角余光扫见一旁东庭使眼色,遂答道:“下官徐子昭。” “徐子昭……”那人的下巴搁到萧子弥头顶,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困惑。片刻后,他了然的“哦”了一声,对徐子昭笑:“啊,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月老。” 徐子昭一怔:“嗯?” 这头的萧子弥终于坐不住了。他咬牙道:“豫川,那个,有点重……” “嗯?”似乎才意识到萧子弥坐在下头,豫川微微抬起下巴,揉了揉萧子弥发心,低声道,“弥生,好些日子不见,可曾想我?” 脖颈相交,好不暧昧。 萧子弥连大气都不敢出,听见亦只当没听见:“不尝尝杏子羹?” 豫川笑了,接过萧子弥递上的小盏尝了一点,评价:“没你做的莲子羹好。” 萧子弥此刻真是如坐针毡,过一会儿只听身后的豫川说:“方才老远就听你们说要去鬼斧铺子里,正好我也要去取东西……对了,弥生,你是有谁不愿见?” “没谁啊,”萧子弥笑得就像是带着一层面具,“我就是不想走路。” “也不远,走两步就到。” 手臂环过萧子弥肩膀,强拉他起来,豫川看向东庭一行:“诸位可是同去?” 东庭眼神在垂头丧气的萧子弥身上打个转,笑了:“自然。” 萧子弥和豫川走在前头,豫川的手漫不经心的勾着萧子弥的腰。 徐子昭低声问:“那是谁?” “泰山府的正主儿,”东庭贴在徐子昭耳边回答,“五六十年前两个人勾搭上了,后来……你也是知道萧子弥的,虽然两个人散是散了,但是看上去那位主儿似乎不太乐意……咳,他有时候无聊了就找萧子弥逗个乐子。” 徐子昭抿着嘴想了好久,终于幽幽叹道:“孽缘呐……” 没走多远就是鬼斧的铺子,如脂粉所言,确是顾客盈门。 才到门口就有个侏儒迎上来,向豫川等人行礼,恭敬道:“王爷,老板已经在内厅恭候多时了。” 豫川对萧子弥极是温柔的笑,道:“你且等我,要是偷偷跑了,别后悔。” 萧子弥木着一张脸,说:“你去吧去吧,我等你我就在这儿哪里也不去。” 豫川很放心地走了。 徐子昭看着萧子弥,奇道:“你真不走?”以他的个性,应当是立马跑个无影无踪才对。 萧子弥此刻颇有点受挫后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他叹口气,说:“你信不信我前脚走了后脚豫川那个王八蛋就能把我绑到泰山府?” 语气极为沧桑。 东庭乐了:“这不挺喜闻乐见的吗?” 脂粉“啧啧”两声,插话:“你呀,活脱脱的自作自受!” 暗自腹诽一句“交友不慎”,萧子弥悲愤的进了铺子里。 环佩玦璜,梳篦镜奁,无一不是制作上乘。 脂粉先前来过,此番在门口看了两看,便带着卫儿到斜对面的点心铺子买零嘴。东庭进来便说有事,就去找掌柜的,留徐子昭和萧子弥二人在店里转悠。 萧子弥原是百无聊赖在一堆东西里挑挑拣拣,最后逐渐看得入迷了,割舍好半天终于选中一方砚台。 砚台玉质,形似鸡子,颜色碧青,纹理细致,上雕云纹,摸上去细腻温软,其后刻“鬼斧无功”四字。 萧子弥将之在手中掂了掂,笑:“好东西。” 徐子昭在一旁陪他,接过砚台细细看了,道:“是很不错。” 萧子弥长舒一口气,喜笑颜开:“嗯,总算是一桩心事。” “怎么?” “差人一样东西,本该前些日子就送出去的,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也就拖着了。” 徐子昭略一思索就知道个五六七,他笑:“没闹脾气?” “哪能呢?”萧子弥无可奈何,“从小就乖得很,只是嘴上不说,眼神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你倒是很宠他。” 萧子弥笑笑:“小孩子嘛,总是得被人宠着惯着。” 说着就拿出几枚东海产的圆珠换了砚台再让包好。 东庭同掌柜交代好事情向他们走来。看一眼徐子昭空空如也的手,东庭说:“你就没看中什么称心的?” 徐子昭摇了摇头:“做得都很好,只是我没什么想要的,随便挑一样回去,用不上又可惜了。” “王爷没回来?” 一听东庭问起这话,萧子弥就愁眉苦脸:“他回不来才好,倒很是称了我的心意。” 岂料萧子弥话音刚落便听闻一声长叹:“弥生你这样讲倒叫我好是伤心——” 眼睁睁看着豫川撩起竹帘从屋后走出来,萧子弥默默深吸一口气,无力道:“你出来了啊……” 豫川似笑非笑:“虽然我知你不愿见我,但是今年的宴会你再不可推脱。别跟我说你不清楚,我可是知道那请帖被你压在了桌脚。最后也别说你忘了,那日我会派人上门相迎。” 忽略萧子弥脸上不断在以死明志和委曲求全之间挣扎的的表情,豫川微笑着看向东庭:“少司阴那天也带着月老大人同去好了,多个人总是热闹一点。” 第四章 每年七月底的望朔节都是要设宴的。 只是萧子弥几乎都不去。 “没意思,”萧子弥在屋里让人给自己束上腰带,嘴上这么说着,“年年都办,腻不腻啊。” “你才去过几回?也好意思说这种话。”脂粉气定神闲坐在屋檐下指挥东庭满院子乱跑的给卫儿扑萤火虫,说这话的时候她顺便回头打量一眼萧子弥,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穿成这样你确定不是去到泰山府侍寝?” “呸呸呸!你才是去侍寝!”萧子弥登时怒目,“小心我革你职!” 大司阴萧大人今日着胭脂色的袍子,上绣水蓝牵牛花,腰间一条玄色腰带用金银丝勾了山水轮廓,头发绑在脑后,赤脚踩一双木屐,一身打扮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闻言回头的徐子昭默默将头扭了回去。 东庭抹一把额头汗水,冲萧子弥“嘿嘿嘿”诡笑:“你就这么去吧,去了回不回得来就说不定了。” 萧子弥皮笑肉不笑:“……我可以当你这是诅咒吗?” 东庭笑得龇牙咧嘴:“你自便。” 徐子昭想了想,不确定的开口:“大司阴穿这个,是不是显得有点,嗯,随意了?” 萧子弥低头往自己身上瞧了瞧,困惑道:“有吗?我有时候不也这么穿吗?” “就随他去吧,”脂粉摇着扇子,看一眼萧子弥,“反正泰山王送这身衣服过来,原就不是指望给我们看的。” 东庭笑得更是奸诈,连徐子昭的目光也透出“原来如此”的意思。 憋闷不已的萧子弥正要发作,却听见空中“叮叮咚咚”一阵脆响。众人抬头,见三辆垂幔马车自西而来,鬼火作灯,角悬铜铃,不多时便停进院中。 蒙面的高大仆从无声跳下车辕,撩开纱幔,泰山王一张笑吟吟的脸露出来:“弥生穿这衣服倒是比我想的还要好看。” 萧子弥目瞪口呆完了当即就有点想跳脚——你不是说派人来的吗!派的人呢?!你怎么能自己就来了?!这让我中途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了好吗!!! 可是这种话他才不敢说。 干笑两声,萧子弥极小心的挪着步子往后头的马车靠,却被很容易的捞住了。 “弥生可是不愿与我同车?”豫川叹一口气,眼神竟然有点哀怨的意思,“实在是无情啊,难得我能得空出来接你。” “……” 萧子弥无言以对,只有暗自饮恨自己当年怎么就招惹上了这般难缠主儿,咬着牙和豫川同乘一驷。 闷热的天气里吹阵风永远是很惬意的事情。 三驾马车在云海之上向着泰山府前行,纱幔之后的月亮显得很是朦胧。东庭正琢磨着要是待会儿遇上酒仙了,是不是得逼他兑现好多年前就答应好的佳酿,就听见徐子昭轻轻说了一句:“嫦娥已经老了吧。” “嗯?”东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到头顶一轮银月甚是接近的样子,大得好像真的伸手就可以摸到。 “应该吧,”东庭收回目光,语气有点无所谓的样子,“西王母给的长生不老药她只吃下了长生,这么多年了,怕是早该老的不成样子了吧。” ——上古之时,西王母赐长生不老两枚仙丹于后羿,并嘱托只可一人吞服。侍立一侧早已不满足于仅仅为人属下的逢蒙心生歹念,暗地谋害后羿,却只得一粒不老。逢蒙不甘,紧接着逼迫嫦娥交出长生,嫦娥假意相许,却趁逢蒙不注意时将丹药吞下,后来,嫦娥自觉身轻,飘入广寒宫,并再也不曾离开。 “不过,我猜,她一定很寂寞,”东庭接着这样说道,表情有点茫然,“不管过了多久,这些年也没个人说话,肯定很难受。” 徐子昭仰头直直望着月亮,脸上无喜无悲,语调很平淡:“应该不会,我听说后来西王母给她送去了另外一种药。” “什么药?”东庭目光讶异,“倒是从未听说过这个。” 徐子昭沉默,似是在回想。片刻后,他开口,慢慢说道:“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也是听人说……那是一种吃下去,就永远不会感觉寂寞的药。” “诶?”东庭奇道,“真的有这种药吗?” 徐子昭凝视月亮上的那抹暗色,伸出手掌,贴上眼前的纱幔,恰好遮住眼前一片皎洁月光。他说:“嫦娥因为后羿的死而痛苦,西王母给了她一个选择,她答应了。那种药吃下去,慢慢的就会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再有感觉。没有痛苦也不会快乐,可是一个人,如果对周围一切都不为所动,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东庭欷歔,长叹一声,撇撇嘴说:“我倒是觉得这样才更痛苦,要是我啊,才不吃呢。” “谁又真的知道哪样更痛苦呢?”徐子昭低头,看下方浩瀚云海,“人和人,本来就不一样。” 一番谈话后,两人也没心思再说别的什么。徐子昭倚着车上栏杆表情放空,对着远处发呆,东庭则思考起徐子昭所说的嫦娥的选择。 两厢沉默之间,马车穿过山中淡蓝雾瘴和凡人无法涉足的结界之地停到了泰山府正门外,众人从马车上下来,徐子昭看见萧子弥气急败坏吼着要回去,豫川面带微笑毫不含糊的勾住他的腰身往门内拖。纠缠之间,徐子昭似乎看到萧子弥的手腕和脚踝上分别多了暗色的痕迹。 “跟着我,”一旁的东庭扯扯他的衣袖,“今天人多,泰山府又很大,你别一下子走不见了。” “嗯。” 望朔节的夜宴永远都是盛大而狂放的,按照萧子弥的话,那就是“很俗气,全然不似天界那般呆板清高”。 面容妖艳蛇缠颈间,散发纹身而赤裸腰肢的楚地山鬼们在铺满珍贵香草和花瓣的空旷处放肆舞蹈,姿态野性凛冽,不由令人心生震撼。 前来赴宴的大都不是天界的神仙,不过就算是,徐子昭也定然大多不认识。 萧子弥和豫川并肩而坐,只是他看上去非常不乐意的样子。 而东庭一上来就追着红鼻子的酒仙追债追得不亦乐乎。 徐子昭既没什么人认识,也无甚事可做,只有提起酒壶给自己倒酒喝。 泰山府的酒香郁浓烈,口感绵软清甜,他觉得不错就多喝了些,等到被东庭转身看见,提醒这酒初尝倒没觉得什么,但是后劲太大时,已经有两三杯下肚。 泰山府的酒很快就显出其劲力来,东庭给他夹菜的当儿,徐子昭的眼前就开始有点晕了。 “我出去透透气。”徐子昭闭了闭眼睛,站起身,东庭注视他脸颊上异样的红心里放不下,要跟他一同出去,徐子昭摆摆手,表示两人同时离席不太好,况且自己也没太大事,给拒了。 脑子有点犯晕乎的走出大厅,徐子昭转悠一阵找到个感觉上没什么人去的僻静角落,挨着假山坐下,呼出胸中酒气,抬手揉了揉脸。 拂面而来的夜风里有晚栀子的甜淡香气。曲折的游廊上悬挂着红纱灯笼。 远处隐隐约约传过来歌舞丝竹和众人谈笑的声音。 徐子昭听着墙角边起伏的虫鸣,放松了身体,阖上眼睛叹息。 ——对所有存在的一切没有感知,活着,未免太过寂寞。 他这么想着,忽然感到一阵气息吹进耳朵。一个激灵飞快睁开双眼往旁边避闪,却见不知何时出现的豫川凑得极近,灰蓝色眼睛在他身上打个转,兴味盎然。 豫川明眼见着徐子昭脸上的错愕与被冒犯后的怒意一闪而逝后垂首恭敬道:“王爷。” 豫川直起身,咧嘴一笑:“大人在这里坐着干甚?既无佳肴也无美酒。还是说本王招待不周,大人觉得没趣?” “王爷过谦,今日筵席实是很好,只是下官不胜酒力,出来解解酒气。” “嗯,那倒是挺巧,”豫川斜斜靠到假山石上,“本王也是出来透气的。” 徐子昭笑:“那王爷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主人家不在席间毕竟不太好。” “无碍,弥生在呢。” 徐子昭不再言语,豫川也没说话。酒意渐渐涌上来,徐子昭觉得周身的虫鸣花香和微风都是极舒服的事物,整个人不由有了昏昏睡去的心思。 就在意识暗昧之时,他听见豫川开口:“大人在未曾遇到少司阴的那些年,过得可好?” “嗯?”徐子昭眨眨眼,道,“王爷何出此言?” “无事,问问而已,”豫川的口气透出一股玩味,“只是听人说,月老大人平日甚少与人交往,为人,呵,说起来又嫌迟钝木讷了一些。本王因此有些好奇,大人当年,是如何生出想同少司阴在一起的念想的?” 徐子昭摇了摇头,自嘲道:“原来我在别人眼中是如此……当时在大司命府上,一时不慎喝醉了,回去路上又不小心落下了瑶池,那时少司阴正好路过……一来二去,也就熟络了。” 豫川眯着眼睛笑起来:“原来是这样一回事。” “嗯,也就是如此了。” “那么……”豫川一根手指轻轻点着嘴唇,“月老大人……” “王爷还有何事?” “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只是请月老大人回府之后记得将弥生的情缘与本王的绑在一起,可好?” “王爷说笑,姻缘签也不是下官所定,哪能……” “说改就改”四字尚未出口,徐子昭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突然停滞。 长廊上悬挂的红灯笼照映出徐子昭微微瞪大的双眼和脸上浮现的一丝惊惶。豫川的嘴角弯起来,他盯着徐子昭,慢慢的说:“那本王便当大人答应了……出来的时间有些长了,只怕弥生招架不住,本王走了,夜间露气重,月老大人也请快快回去。” 语毕,豫川便走了,徐子昭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半晌之后,他似是突然惊醒,伸手撑住额角,只觉满手是汗,头痛难忍。 归席时,东庭正抓着输了赌注的菏泽山神罚酒,嘻嘻哈哈,很是热闹亲昵。 “来来来,”东庭笑嘻嘻的招呼徐子昭坐近些,“我才和北岳大仙商量好了要挖他两株桃树上天去,你一直说好吃的那种黄桃就是他给的,过两天在你院子里种了,等桃子熟了,就不用老跑到下头来了。” 徐子昭却怔怔的望着他不说话。 “哟,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东庭皱着眉头,勾住手指擦掉他额角的汗水——冰凉,“怎么了这是?” 徐子昭死死盯着东庭的眼睛,如同想要看出什么端倪一般。忽的,他猛然转头望向上首——安坐于前的豫川淡淡笑着,冲他举杯,遥遥敬酒。 “好些了吗?”东庭小心翼翼搂着徐子昭下了马车,扶他坐到榻上。 徐子昭摇摇头,说:“本来就没什么事。” “你这不是胡说吗?”东庭弹弹他的脑门,皱眉,“脸色难看成那样……泰山府阴气大,你头次去定然觉得不适,我未没想到这一层,是我的疏忽。你乖乖躺好,我给你弄些三昧喝,休息会儿就好。” 东庭正要走,手上却是一紧。徐子昭抓住他的手,低声道:“你等等。” “怎么了?”东庭回身,徐子昭的这个举动让他有些许惊讶。 “我……”徐子昭张口,然而想说的话却在他对上东庭的眼神的瞬间,无力滚落喉头,“……没事了,你去吧。” “……哦。”东庭有点莫名其妙,但也没多问,径直到西面的屋子取三昧去了。 徐子昭躬身扶住额头,心里的不安和恐慌愈发浓烈——他们,到底都知道什么? 第五章 那座城外的院子边上有一条不大的河,东庭和徐子昭经常一块儿过去钓鱼。但说是一块儿,实则大多数时候都是徐子昭手扶鱼竿,凝神静气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东庭在另一边撑着下巴静静凝视徐子昭,半天不说一句话,偶尔给他递一壶水。 清早雾气刚散就去岸边坐着,傍晚夕阳照映水面金光起伏时候再回去。 “老是这么看一天的,不累吗?”徐子昭把鱼竿收到门背后,问,“要是觉得无聊你就去做些别的,不用太记挂我。” 把用草茎穿腮的鲇鱼交给小侍童,低声交代一句“炖汤”,东庭回头冲徐子昭笑:“哪儿会累呢?也不知道为什么,按理说天天就这么对着你,早该看习惯了才对,可是偏生奇了怪了,我越看你越是觉得,嗯,欢喜得很。” 东庭说这话的时候,正面对尚未沉落西山的太阳。他笑着,眼睛里倒映出被染成金红色的晚霞,整个人因此显出灿烂的温柔。 徐子昭望着他微微发怔,一双琉璃黄的眼睛不禁眨了几眨。 耳朵渐渐发起烧。 他咳了一声,宽大的衣袖遮住大半边脸颊。 “手上有泥,我去洗洗。” 东庭看着徐子昭背过身走到院中央,弯身站在井边,打上来一桶水。他的动作有轻微的不自然,东庭眯着眼,轻轻笑起来。 之后,两个人在凡间一连呆了小半年。 小半年里东庭一直很开心,因为徐子昭都没跟他提过回天庭的事情。 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啊,傍晚和徐子昭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想,就这么在人间磨磨唧唧的过日子,东南西北随处逛逛,不是比整日被关在月老府跟个木头人一样绑红线好很多吗? “想什么呢?”徐子昭俯身抱起一旁紧跟着的灰色小猫,偏头问了东庭一句。 “就是想现在和你这样很不错啊,”东庭笑眯眯的,“得君如此,幸哉美哉!” 徐子昭没言语,脸上浮现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东庭趁机凑过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没头没脑就是一句“真好”。 徐子昭望他一眼,片刻之后道一句:“无赖。” “我就是无赖又怎么样?你还不是喜欢得很?”东庭很得意的笑起来,“你就说是不是吧?” 徐子昭不理他,摸着怀里小猫的脑袋往前走。 东庭跟上去,嬉皮笑脸缠着他问,徐子昭偏生就是不说。 东庭一把揽住他的腰,头靠在他颈侧,目光触及之处尽是一片暖意。 十一月中旬时候下了很大的雪。 早起推开门,外头过于明亮的光直刺得人眼睛发痛。风裹挟着柳絮似的雪往走廊送,徐子昭伸手去接,一忽儿掌心就多了一滩水迹。 阿福较几个月前捡来时候已经长大不少,绕在徐子昭脚边来回不停地蹭,嘴里“喵呜喵呜”叫着,撒娇。 东庭随意披着外袍从卧室走出来,低声打个呼哨,踱到他身边,说:“下雪了啊。” “嗯,”徐子昭目不转睛凝视院子里接连不断下落的雪花,看的竟有些入迷了,“真好看。” 东庭听他这话觉得好笑,奇道:“没见过?” 徐子昭摇摇头:“不,只是没有这样大。” “再往北一些,”东庭挨到徐子昭身上,手抚摸他垂在背后的头发,舒服的叹了口气,“再往北,还有更大的雪,更冷的天,天色黑得更早,亮得更晚,也有可能整天都是黑的……而且啊,在极北的地方,天上说不定会有彩带一样的光,可好看了,你要是有那个念想,我就带你去,你保准会喜欢……” 徐子昭笑:“听上去就很好。” 东庭搂住他,亲了亲他的脸,之后叫来侍童,吩咐给阿福拌一碗鱼肉饭。两个人立在门口看雪,说说笑笑,倒是十分快活。 近晌午时,大门外一直悬着不动的风铃响了。 东庭正和徐子昭在廊上下棋,闻声不禁皱眉,夸张的倒吸一口凉气,莫名其妙:“他怎么来了?” 徐子昭分神一探便知是萧子弥,他微微一笑,手上落下一子,道:“来了不好么?——寻兮,这局还下吗?” 东庭往棋盘上一扫便知胜负,摸摸鼻子,嘟哝:“当真是来了就没我好事……” 不情不愿让小童开了门,两人就在门后里等着,却见萧子弥身后还拖了个小子,一大一小俱是着以锦蓝绸缎滚边的雪兔披风,披风上头还用紫色丝线刺绣精致花纹,贵气得很。 萧子弥笑眯眯的:“我过来看看,不打紧吧?” 东庭“呵呵”笑,用很热情的口吻回答他:“打紧不打紧,你既然人都来了我总不能说把你撵回去,是吧?” 萧子弥冲他竖起拇指:“少司阴果然明察秋毫一针见血深得我心。” 于是换来东庭鄙视的眼神也是情理之中。 徐子昭看了看贴在萧子弥身侧的孩子,奇道:“怎的把他也带来了?” “本来是说要去我那玩儿,可是你也知道,那边阴气太重。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要和东庭商量。”萧子弥说着便将刘彻往徐子昭面前推了推,说:“彻儿你随月老大人进屋里暖暖,外头太冷了。” 刘彻茫茫然仰头望着萧子弥,问:“你不和我一起?” 萧子弥伸手摸摸他的发髻,柔声道:“我有些事要做,你先在这里等我,我过会儿就回来接你。” 刘彻并不情愿,但也没办法拒绝。 “那你早些回来,”他直直注视萧子弥的双眼,尽力掩饰自己的沮丧,“我等你。” 萧子弥捏捏他的脸颊,转头看向东庭:“陪我出去走走?” 东庭挑眉:“怎么了?” 萧子弥双手拢进宽大衣袖,只说:“随我来。” 东庭静默片刻,回头正要交代两句,却见徐子昭笑了笑,道:“早去早回。” 刘彻进屋之后也不说话,脊背挺直了坐在徐子昭对面,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动声色打量着周身陈设。 徐子昭吩咐侍童端碗热的甜米酒进来,让刘彻喝了暖暖身,而后抱起团在身侧睡觉的阿福放到腿上,搔着它的脖子,阿福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呼噜”声。 过了一会儿,听见人间的皇子小心翼翼的问道:“子弥常来?” “无聊时候会过来走走,”徐子昭看他一眼,“殿下喜欢大司阴?” 这话问得突兀,刘彻一怔,继而点头说:“喜欢的啊。” “是么?”徐子昭一笑,“为什么?” 刘彻想也不想就回答说:“子弥待我好。” “待你好的人应该很多,那你也该喜欢很多人才对。” “不一样啊,”刘彻似乎有些不服气,“只有子弥是不一样的。” 徐子昭笑叹一口气,并不打算接着再问下去。询问了刘彻的意见,他唤来侍童,焚上一炷香,摆好棋盘,二人静默对弈。 东庭随着萧子弥一路朝着西南而行,直奔积雷顶。 站在积雷顶最高处的断石上,东庭暗叫一声“不好”。 二十里外阴云压顶,隐隐有暗黄光晕及惨白亮光交错翻涌其间,甚至还能从吹过来的风里嗅到湿冷的腥味儿。 东庭蹙眉。 “出事的日子应该不早了吧?” 萧子弥“嗯”一声,说:“怪就是怪在这里。整个南境都是这么一股子妖不妖鬼不鬼的味儿,所以绝不会是突然一下冒出来的,但是为什么这么久还一直没被发觉,就真是不好说了。” “初现端倪时,这一方的土地难道没有往上报过?” “土地?”萧子弥冷笑,“只怕不是没了元神就是嫌阶位太低。” 东庭隐约觉得不妙,心下一紧,赶忙问道:“靖南王呢?” 萧子弥望着远方阴云,双目深沉似墨:“靖南王?哪里还叫得,只怕要改称呼。” 东庭心口寒意更甚,他闭目定定神,犹豫不决的开口:“那现下可拿定了主意?” 萧子弥随手摘下身边一片细长叶片,在手心捻动:“此番三方讨伐,领兵的便是四重天。” ——云霄九重,四见安禅! 东庭登时只觉仿佛有一根寒针游进脊背,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萧子弥见他面色异常,不禁叹口气,轻声劝慰:“定数既成,谁也改不了。只望到时双兵对峙,你毋忘本分便好。” 东庭咬牙开口询问:“什么时候出兵?” “七天之后。” 东庭内心惶然的重望远处阴云,越看竟越觉那不断出现的亮光似极白幡。 头痛不已的和萧子弥回到城郊小院,徐子昭和刘彻已经站在廊下等着了。 刘彻一见萧子弥就跑过去抱住了他,萧子弥动作自然的搂住刘彻,垂首迎上他略带羞赧的眼神,淡然一笑,随手帮他戴好披风上的软帽,又向徐子昭道一句“叨扰”,便携着刘彻走了。 徐子昭见东庭回来之后就一直低垂着头,似乎很是不好的样子,心内不禁起疑:“怎么了这是?” 东庭脸色难看的看向他,涩然道:“靖南王作乱,七日之后,白虎星君将领兵镇压。” 即便是再对天界传闻不管不顾的徐子昭,闻此面色也是一凛:“安禅领兵?” “是。” 徐子昭一时无语。镇南王作乱他并不意外,但是安禅……当真不顾了么? “而且听萧子弥说,此番还是他自己主动请命,”东庭心里很是烦躁不安,“这种时候应该完全不想去才对吧!” 徐子昭沉思片刻,缓缓道:“我想,正应该是这种时候,安禅才更是要去。” 未等东庭询问,徐子昭接着说道:“这次对垒,朱雀星君定然站在镇南王一方,若是派去破军,必然不留任何活路……而若是安禅带兵,朱雀星君说不定还能侥幸逃脱。然而,如若被发现,安禅的下场必然也不好过。” 他说着皱起眉,但目光重新触及东庭时,眉心却悄然展开:“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推测,毕竟也不知白虎星君究竟是作何打算……但事已至此,你也做不了什么,听天由命吧。” 东庭欲言又止,最后只得长叹一声,伸手抱住徐子昭,额头抵在他肩上,低声说:“但我心里还是难受的很……” 东庭任少司阴之前在紫霄洞曾同安禅、九曜二人一齐修习,甚至可以说三人是同宗,相与数百年,自是知道他二人关系是如何亲密。此次出征,不论是哪方出差错,他都极不愿见到。 徐子昭轻轻拍打他的背,望着头顶不断下坠的雪花似是有些出神。他嘴唇无声动了动,想想却还是改了口,声音并不清晰,隐约只听一句“只望……”便再无下文。 两日后,东庭作别徐子昭,同萧子弥入泰山府正殿,联合豫川与安禅商量行三军布阵之事。 “你也回去吧,”临行前,东庭站在廊下,满是疲惫的脸上很有些怅然,“也不知这一去要多久,结束了我去月老府寻你便是。” 徐子昭怀里抱着阿福,点头:“好。” 东庭叹口气,伸手揉了揉阿福的脑袋,踏着庭院的积雪,随手拈个诀,倏忽之间身影便消失不见。 徐子昭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进了屋。 令侍童在院子里折两枝腊梅插进屋角的漆瓶,他动手温好一壶淡酒,望着敞开的门外的暗灰天色出神,视线一晃,见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红色蝴蝶在雪里扇动翅膀往屋里飞来。那蝴蝶及至一臂开外时,徐子昭伸手去接,最后落进手心的却成了满把的火红花瓣,当中掩了一支嵌银丝幽绿骨簪。 “‘鬼斧无功’?”徐子昭低声念出錾刻在簪尾的四个小字,尾音略略上扬,怔神之后心里一暖,手心收紧,嘴角浮起笑意。 将阿福背上的毛又顺了两把,叹一口气,起身把它塞进侍童怀里,又往他眉间按个咒,嘱咐一句“照顾好它”之后,徐子昭乘云回了天庭。 第六章 经北天门,过夜来川,入五重天,徐子昭在天枢府门外静静站一阵,进去了。 繁密的琼花树后,罗睺背对徐子昭,手上不知在忙什么。 “简卿,你来看看。” 罗睺头也不回地向他招手,口吻之间是少见的兴奋。 徐子昭走过去,靠近了,见罗睺身前的石桌上摆着小小一只青玉缸,里头困着一只幼年灵角兽。此刻灵角兽正不断撞着缸上的结界,很是躁动不安。 罗睺用食指弹弹水缸边缘,问:“你觉得这小玩意儿怎么样?” “很难得,”徐子昭不动声色的回答,“但如果再不放它出来,恐怕一个时辰之后,它会因折角而亡。” 罗睺轻蔑的瞥他一眼,道:“还用得着你提醒我?只不过,我的东西,我乐意怎样就怎样。” 说着,他伸手朝灵角兽一指,原本一直往外冲的小兽即刻便动弹不得,梗直了脖子挣扎着想逃,可那水里似乎藏了怪力,它整个儿被缚得死死的,看上去颇为可怜。 徐子昭听灵角兽的惨叫声听得于心不忍,说:“你这是何必?” “也没什么,”罗睺手指一动,灵角兽跟着在水缸里打了个转,“我就是想看看它这副样子。” 罗睺轻描淡写,徐子昭索性闭口不言。 却又听他自顾自的说道:“你可知这畜生我怎么弄到手的吗?前两天在鹿洲,灵枢那家伙抱着这个东西下山正好被我看见,我一时兴起就开个玩笑向他讨。本来呢,他要是答应了,反倒没什么,我本就不稀罕。可灵枢偏偏不干,宝贝得紧,于是,我就只好跟他比试了一番——结果还不是到我手里了?” “灵角兽四百年才现世一只,灵枢星君看得要紧也是情理之中,”徐子昭按下罗睺的手,“留它一条命吧。” 罗睺扬了扬眉,带着二分诧异细细打量徐子昭,脸上竟浮现慢慢扩大的笑意。 在那双暗红眼眸直勾勾的注视下,徐子昭忍不住低头挪开视线,轻声加一句:“我求你。” 罗睺依言松手,灵角兽沉入水底,奄奄一息,口中发出无助低鸣。 徐子昭垂首立在罗睺跟前,巨大的压迫感侵袭而来,他觉得自己已然成为方才那只被困在水中的青鳞幼兽,再如何挣扎也逃脱不得。 罗睺凝视徐子昭良久,他温柔地拍了拍徐子昭的脸颊,以很是委屈的口气叹喟:“简卿,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时间,可不是为了你一个‘求’字呀——” 下一刻,徐子昭还未来得及抬头,眼前便是一花,罗睺猛然掐住他的脖子,将之狠狠掼到石桌之上! 青玉缸被撞翻,水顺着桌面流了一地,灵角兽掉落出来,发出尖声哀嚎。 “凭你也敢教训我?!”罗睺手上施力,眼中的狠戾不加修饰,“你算是什么东西!生死还不是我说了算!” 背后生疼,罗睺紧扣的指间又不知是藏了什么,极为锋利,脖子上的皮肉被迅速割破,大量涌出的黏腻液体很快沾满罗睺的双手和徐子昭的前襟。 徐子昭痛苦的拧眉,他用力伸手搭上罗睺的手腕,后者静静凝视他,脸上的狰狞之色一点点消退下去,最后竟然愉悦的笑出了声。 “现下,你是死是活,只有我说了才作数,对不对?”罗睺凑近了,贴在徐子昭耳边小声问他话,声音甜腻轻柔的就像凤凰身上最软的绒羽。 徐子昭无力回答,只得闭上眼。罗睺很满意他这副神情,放开他,将满的透明液体擦到他胸口,叹道:“想不到你,连血都没有颜色。” 徐子昭惨白着面色跌坐到地上,紧咬住牙关,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呻吟——脖子上的伤口让他疼得眼前一片昏黑。 罗睺叹气,手指小心的碰触徐子昭的脖子,所过之处皮肉尽数缓慢长拢:“你看,惹我生气没有好处的,最后受苦的还不是自己?” 徐子昭艰难的喘息数下,他抬眼望向罗睺:“大司命…… “嘘,”罗睺竖起右手食指贴在嘴边,打断他的话,“这叫法太生分,还像以前那样叫我,好不好?” 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有很纯粹的期待。徐子昭抿着嘴唇,沉默之后终于妥协:“师父。” 罗睺闻言很是开心地笑,满满的欣喜显而易见:“这才对嘛!” 说完,他转身走向身后的天枢殿,走出没两步回头疑惑的问:“简卿,我倒是忘记问了,你过来是要做什么?” 徐子昭撑着桌沿站起来,摇头:“只是过来看看……” “那就回去吧,我这里你都看好多年了,也没什么新鲜的。”罗睺无趣的挥挥手,徐子昭冲他点个头便要往外走,却又被罗睺叫住:“那只灵角兽要是还没死,你就捡回去。我也不是那么不讲情面的人。” 徐子昭回到月老府的时候,浮舟正在扫院子,远远见到他,高兴得不得了,扔下扫帚跑过来:“师父您回来啦!” 徐子昭很是疲惫的看了他一眼:“嗯。” 之后他嘱咐浮舟去太液池边的柳树下挖个小坑,浮舟虽然不明其意,但还是照做了。 徐子昭伫立在太液池的边上,感觉累得很,浮舟挖好坑叫了他好几声才听见。 将怀里已经毫无生机的灵角兽放进坑中,浮舟好奇的问他:“师父,这是什么?” “灵角兽,”徐子昭将土一把一把洒下去,“死了。” “……哦。” 浮舟站在边上看着徐子昭把灵角兽埋好,中间想上去帮忙却被拒绝了。 待徐子昭将最后一抔土洒下,他问身后的浮舟:“浮舟,你老实说,在你看来,我是个什么样子?” “诶?”浮舟眨眨眼,似乎对这问题感到不知所措。 “算了,”徐子昭叹口气,忽然觉得这问题问得很有些愚蠢,他将手伸进池子里清洗干净,起身,“我去歇歇,你忙吧。” 浮舟望着徐子昭的背影,想了想,小声嘀咕:“师父……师父当然是个好人,一直就很好,以前是,现在也是。” 徐子昭驻足,回头看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浮舟小心翼翼的打量徐子昭的表情,咽咽口水:“师父一直对我就很好,不过,要真是说起来,师父和以前比,倒是变了好多。” “你说说,是怎么变了?” 浮舟红了耳根,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师父以前……对什么都不关心一样,不生气也不爱笑,有时候问师父好多话,师父都不会回答。而现在,别的不说,至少和少司阴大人认识以后,师父比以前,嗯,就是那个,整个人感觉上有生气多了……” 浮舟说着偷眼飞快看一眼徐子昭,见他陷入沉思,不禁紧张起来:“师父您不是生气了吧?我、我也就是胡乱说说,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徐子昭回神,低头看他:“我不生气——你是觉得我现在这样好,对吗?” 浮舟忙不迭点头。 徐子昭没多说什么,拍拍浮舟的脑袋瓜,入了后院。 徐子昭躺在榻上,只觉自己累极。 那只灵角兽在抱回来的路上就咽了气。从桌上摔下来的时,它撞上了一块石头,正好碰断头上的犄角。徐子昭去看时,灵角兽瞪着蓝盈盈的眼睛无助的望着他,同色的血从断口流出来,在地上铺开一小滩。 其实那种情况下,带不带回灵角兽已无不同,但是徐子昭就是觉得不该让它再留在天枢府。 手中握着的那只深色骨簪已经染上体温。徐子昭发现自己从未像现在一般,是如此的渴望见到东庭。 他默然盯着簪子,用手指抚摸上头交错的花纹,眼神极为难过。 绝望的阖上眼,耳边再次响起罗睺在他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简卿,为师好像还是更喜欢以前你乖乖听话的样子。你说呢?” ——头痛欲裂。 就连脖子上明明已经愈合的伤口也仿佛又一次被割开。 徐子昭记得,罗睺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依旧留有笑容,连提问时候的神态都十分诚挚。然而他越是这样,徐子昭便越是心生恐惧——一个从不知道何为甜的人在尝过蜂蜜的滋味之后,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再重新回到苦水之中的。 七天之后,徐子昭重新去了天枢府。 彼时,天枢殿内,罗睺头发肆意散开,衣襟大敞,单手支着下颌坐在案边,执笔在龙骨蝉翼册上状似随意的勾勾画画,看上去颇为不耐的样子。 天枢府并无随侍,罗睺不喜人多,嫌吵闹,也因此偌大一个府院从来都是空空荡荡的。 “又来啦?”罗睺将笔扔到一边,笑眯眯看向眼前的徐子昭,“来,坐。说吧,你来做什么?” 徐子昭顺着罗睺的手势坐到他对面,罗睺不甚在意的将双肘撑在身后,整个人微微后仰。 思量一番,徐子昭谨慎开口:“师父……” “你莫非是来找我下棋的?”罗睺匆匆打断他,脸上是浓重的厌烦之色,“我最不耐的就是那种无聊得要命的东西,可教养出一个你怎么偏生喜欢这个?” 徐子昭默不作声,已到嘴边的话临时改口:“师父可愿赐教?” 罗睺撇撇嘴,振了振衣袖,手一挥撤掉桌上笔墨骨册。 “也好,”他恹恹的说道,“百多年了,再陪你下一局也没什么。” 徐子昭垂下眼睑,放开满是汗水的手心,惊觉自己竟如释重负:“多谢师父。” 一局终了,已是半日之后。 罗睺将手中棋子落下,咂咂嘴,深觉这满盘的黑白阵子胶着得枯燥:“简卿,你啊,又输了。” 徐子昭不动声色:“谢师父赐教。” “啊,对了,”罗睺像是想起来什么事,他盯住徐子昭,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变化,“我想起来你和东庭前段时候在人间待了一阵子?” 徐子昭霎时浑身绷紧,头隐隐痛起来:“……是。” “嗯,”罗睺舔舔嘴唇,似笑非笑,“东庭那家伙,可有意思?” 徐子昭屏息片刻,捡了个含糊不清的回答:“大司阴似乎更加有趣些。” 罗睺“嗤”一声,蔑视道:“萧子弥也就是个下贱货而已,整日只知道和乌七八糟的人鬼混!” 话锋一转,他又笑着问道:“简卿可还记得当日瑶池之约?” 徐子昭微微收紧手心,点头:“定然是记得的。” “那就好,”罗睺咧嘴笑开,幽深眼眸在徐子昭身上来回打转,“我还以为……” “可是我现在反悔了,”徐子昭唇舌轻动,他抬眸定定注视罗睺,“我做不来。” 罗睺瞬间变了脸色。 “你做不来?”他面上狠辣一览无遗,“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我做不来,”徐子昭面上表情沉静无波,“东庭待我很好,我不能亏待他。” 话音才落,周身便出现无数密织丝刃。徐子昭脸颊一阵锐利疼痛,接着就有温热液体流下来。 罗睺眯起眼,冷笑:“不怕我杀你?” “怕,”徐子昭说,“但是今天来了,也就没想过你会放我回去。” “呵呵,”罗睺很是古怪的笑,“有意思……” 收去丝刃,他倾身上前掐住徐子昭的下巴,双眼死死盯着他,声音阴寒入骨:“我可舍不得杀你,我只想要回一件东西……” 再回月老府时,三足金乌缓缓西沉,暮色四合,天边云霞红得好似要烧起来。 徐子昭跌跌撞撞穿过庭院,衣衫不整发髻散乱,浑身上下狼狈得很。 他眼前发黑,头疼得几欲作呕,挥之不去的寒冷从胸口不断向周身扩散。 在大喊了很多次浮舟却始终无人应答之后才想起来他昨天就告假去南海探望自己的哥哥。 徐子昭忍着胸口剧痛强撑着跑进大殿,在万千姻缘签里焦急寻找自己和东庭的那一双。 被碰落的金色粉末纷纷坠下,徐子昭更觉头昏眼花,而眼前因为过分昏黑而始终无法凝聚视线。 ——他头一次恨起这满室太过密匝的姻缘签! 颤抖着手在空中飞快画出阵势,他就像三百年前初学法术那样念出每一个咒文。 他念的很快,很急,即使额角冷汗直冒、全身疼得要死也不敢停下;而在终于念完最后一个字以后,一双玉签自顶而落,正正悬在他面前。 就是这一双。 白中泛着一点点的牙黄,摸上去会感觉冷一点——的的确确就是这一双! 而在他死死将姻缘签抱在怀中的刹那,身体失去力气,整个人昏倒在月老府大殿冰冷的地上。 第七章 一场战事持续几近十月,镇南王叛军久攻不下,三方兵马躁动不安又无可奈何。 终于,在九月末的一个阴雨缠绵的早上,在听闻主持叛军引兵布阵的军师暴毙的消息之后,四重天大将安禅抓紧时机,手持降魔杵,率兵直刺敌营,所过之处无不是千军尽扫。与此同时,尾随其后的萧子弥与东庭引群鬼布下宴阴双阵,引天罗地网助泰山王豫川以一只炼魂鼎收下二十万只不死鬼刹。 而后,安禅携百名亲兵,一气杀至敌兵大帐,生擒镇南王,杀叛贼九曜。 ——从今往后,朱雀式微,白虎煜煜,天下竟再无一个九曜可与安禅比肩! 战场之上,一声清丽凤鸣之后,东庭见到凝聚于天南而久久不散的红光于转瞬间消失殆尽,心中大恸,霎时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念头。 而这场历经十月的战争的最终结果,是失魂落魄的安禅披着满是鲜血的银甲在杀尽残余叛军之后陷入昏迷;豫川带着中了毒瘴的萧子弥回泰山府医治顺带着有了点去不复返的意味;而镇南王被锁入火海,其残余旧部所受刑罚不等。 接踵而来的后续事项又让时间过了三个月。 东庭想念徐子昭想得要发疯,他对着镜子摸着脖子上那道消不掉的疤痕,忽然担心会不会把徐子昭吓到。 可是他真的很想见他,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 把自己仔细收拾一番,暂时负责地府事宜的东庭将要办的事情吩咐下去,急匆匆的上了天庭。 临行前,他还特意去了一趟那座小院。阿福被养得很好,灰色毛皮油光水滑,只是见了他爱理不理的,单只是躺在走廊下舔毛。东庭一笑,两根手指拎了阿福后颈扔进怀里,冲一旁的侍童一挥手,收回那张落了符咒的人形纸片,心满意足的走了。 东庭在天庭还有个凤仪灵君的名号。这一场诛邪之战,无疑又令他名望长了不少,此番回去,从南天门到五重天,一路上遇到大大小小不少神仙,少不了要拉着他寒暄几句,赞叹一番。东庭无法,心里再如何着急也只能陪着笑脸打哈哈。 这样一算,又去了半日。 心急火燎赶往月老府,快到门口见着一个玄色衣裳的人正好出来。 东庭眼睛尖,一眼认出那人是谁,随即垮了面色,一脸不悦。 “司阴大人别来无恙?”罗睺也瞧见他了,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在东庭眼里,阴森得很。 其实说起来,罗睺也是个面相清俊的,只是长年累月的不爱出门,脸色看上去就苍白得厉害,再加上太过漆黑的头发,便老是让人产生一种“看上去颇没有活气儿了”的感想。 东庭皱皱眉:“司命大人。” 他不问罗睺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他懒得问也不想问。罗睺是徐子昭师父这一事实东庭永远都觉得是个天大的错误,他向来不喜罗睺阴晴不定的个性,也从来都认为罗睺就是个疯子。然而和其他各路神仙比起来,罗睺却又是徐子昭极少的几个愿意来往的对象之一。碍于这一层,即使东庭再如何看不惯罗睺,也从不阻止他二人来往。 “司阴大人可是要见简卿?”罗睺微微歪着脑袋注视他。 东庭不悦:“与你何干?” “自是与我无关,”罗睺从他身侧走过去时略略停顿,乜斜他一眼,“只怕是,简卿此刻并不很想见你。” 罗睺说完便走了,东庭望着他的背影,对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并不加以理睬,径直向月老府而去。 太液池边并没有人。 这个时候,徐子昭理应是在那棵柳树下发呆,又或者和自己下棋才对。 东庭略微奇怪的看了眼柳树下空荡荡的长榻,将阿福搭在肩头,往前面的千缘殿去了。 高得似乎看不见顶的千缘殿里,姻缘签距离上一次见到的好像又多了不少。 总有一天会被堆满的吧? 东庭这样想着,往四周张望,却只看见坐在角落的浮舟对着一卷长卷翻来覆去的瞧,不甚熟练的将远处的一轴红线勾到手里。 “小子,你家师父呢?”东庭走过去,问他。 “司阴大人您来啦!”浮舟忙跳下凳子,将手里的卷轴放下,“我师父在后头歇着呢!” “那我去见他。” 可浮舟却拉住了他的衣袖,模样似有些怯怯的:“您还是别去了。” “怎么了?”东庭奇道。 然而他转念一想又想通了:“也是,他歇着呢,我吵他做什么?不过你别担心,我不会把他吵醒的。” 东庭笑眯眯捏了把浮舟耳垂,拔脚就要走,浮舟快步抢在他身前,伸手将他拦了。 “你这是作甚?”东庭略略不快,“我见你师父还用得着你同意?” 一句话叫浮舟脸都急红,他忙解释道:“您要去自然不必我同意,只是……” 他说着叹口气,压低声音恳请:“师父最近似乎心绪不好,已经好长时间没怎么出房门了……除了司命大人谁也不愿见,就连宿眠大人过来找他好几回都被拦了回去。” 东庭一听这话就笑了:“小子,你当我和宿眠是一类?简卿不见他没什么好稀奇的,哪能不见我呢?你就放心吧!” 语毕,再不顾浮舟,抓着阿福去了后头厢房。 房门只是虚掩着。 东庭狐疑对着门板看了半晌,上去叩门:“简卿你可醒了?” 他叫得轻声,手上动作也不敢放大,如此两次之后没有人应,他便要推门进去;哪承想手上刚要使力门却迅速合上了。 东庭吓了一跳,忙问:“你醒了?” 却是久久无人应答。 东庭心下越发奇怪的紧,又叩了几下门,叫道:“简卿你让我进去呀,我把阿福也带来了!” 屋内无人出声,东庭觉得这情形很是古怪,思来想去只能想到徐子昭是因他没能来立即找他而生气。想到这个不由心里生出些欢喜,放软了态势,贴在门边解释说:“简卿你可是生气了?我也本是打算战事一结束就来找你的,可是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萧子弥又不在,大大小小一些事只好由我出面……你若是消气了些就让我见你好不好?我很想你。” 一阵沉默之后,徐子昭终于开口,却不知为何口气很是生硬。 他说:“你走吧。” 东庭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并不想见你,”徐子昭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少司阴,你我之间缘分已尽,休得再作纠缠。” 东庭懵了,接着他有些生气,隔着门板问徐子昭:“简卿你在瞎说些什么啊,只是我回来的晚了些,你也没必要这般戏弄我吧?” 他说着伸手去推门,怎料手上一震却被弹了回来。 这下他是真的火了。 “你!”东庭被这没来由的冷落弄得很是心烦意乱,“徐子昭你到底搞什么鬼!” 却是再也得不到回应。 狠狠的将门拍了好几下,东庭索性赌气道:“你今天要是不让我见你,我就在外头等到你开门!” 他说完凝神仔细听屋内动静,果真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松了一口气,脸上仍装得颇为生气的样子,在门被打开之时极是不耐的抱怨:“简卿,这种玩笑话你怎么——” “少司阴可以走了?”徐子昭站在门后看他,脸上不见喜怒,淡金眸子冷得似极冰霜。 东庭一下被他周身冷淡态度弄蒙,犹疑道:“简卿?” 徐子昭却只是淡淡看他,不再多说一个字,伸手重新将门关上。 门被合上的瞬间,东庭立时从茫然中回过神,心中满是惊慌:“简卿你开开门!我有话要问你!” 然而,在那之后不论他叫的有多大声、用力拍了多少次门,徐子昭都再无任何反应。 东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月老府。 他所有的感官仿佛都麻木了,脑中一片空白,只剩徐子昭打开门看他时的那个眼神。 陌生无情。直看得人心生寒意。 只是那么一眼,就足以让他明白徐子昭并非玩笑。 可是为什么? 东庭想不通徐子昭这么做的理由,他实在不懂,不过这么点时间而已,徐子昭怎么就一下子变了呢?若是有原因,那他又究竟是为什么要这么说、这么做? 浑浑噩噩回到西池院,常年不谢的海棠树下还残留着一盘未收拾完的棋局。东庭茫茫然走过去,在满盘的黑黑白白边上立了半晌之后,突然心如刀绞。 第二天晨光初现,东庭便又去了月老府。 他想,徐子昭定然不会总是不见自己的,不论如何他定要抓住他问个明白! 可是出来的只有浮舟。 东庭在那柳树下一坐一整天,眼睛死死盯着千缘殿后的小门不放。 然而一整天,徐子昭都不曾出现。 东庭并不气馁,直至又等了两天依旧不见徐子昭人影,干脆直接堵到卧房门口。 浮舟看得直叹气,说:“司阴大人您这是何必?连我都会大半月不见师父,您在这儿等着又有什么用?” 东庭怔怔问道:“那他平日都不连姻缘签了吗?” 浮舟摇头:“师父大半年前就把鸳鸯谱上的名册抄好了与我,又教我连签咒文,如今做这事的几乎都是我了。” 东庭越听心中越惊:“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大半年前吧,”浮舟小脸上现出担忧之色,犹豫道,“那天我从南海一回来就见师父倒在大殿,脸色白刷刷的,一连昏迷好几月才醒。醒的当天师父突然问我想不想学连签咒,我说学了也帮不上忙,师父就说他将鸳鸯谱抄下来就好,反正我以后也是要学的……之后就一直这样了。” 东庭再也忍不住,“豁”的从桌边站起,上前用力的踹门:“徐子昭你给我出来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动作极大,震得连屋顶琉璃瓦都晃了一晃,却始终得不到回答。 东庭气急败坏又是一脚,浮舟吓得赶紧拽住他:“司阴大人您别这样!” 东庭收回脚,拢了拢衣襟,平复呼吸,指着门板往屋里喊:“行,徐子昭,你不见我是吧?你什么也不和我说,是吧?我还就不走了!爷还就跟你耗上了!” 他说完又气呼呼坐回凳子上,任浮舟怎么劝也不听。 之后十天,他就这么和徐子昭干耗着,西池院来人询问要怎么照料饿的上蹿下跳的阿福,他不耐烦说一句“给它喂辟谷丹”,就再也不管。 浮舟每每打扫院子时看见东庭目光灼灼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恨不得上去将整间屋子都拆了的模样,就忍不住暗暗叹息摇头。 第十四天,西池院又来了人。 侍从才刚刚开口,东庭就口吻极是恶劣赶人:“那只猫你们好好照料就行,别再来找我了!” 侍从面露难色,道:“并不是阿福。” 说着凑到东庭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东庭听着,脸色不觉凝重,思量片刻起身要走,却又很是不甘心的对着屋内的徐子昭恨恨扬声道:“徐子昭,你且等着,我自会回来找你算账!” 东庭走后,一直紧闭的房门悄悄开了指长。 徐子昭立在门后,默不出声的凝视东庭远去的背影,淡漠的眼神中悄然而生一丝困惑。 西池院的海棠树下,是萧子弥及掌管天条的楚善。 “怎么了,这是?”东庭不知所以。 那二人脸色俱不好看。萧子弥和楚善交换了个眼色,说:“镇南王疯了。” “那又如何?”东庭很不解,疯了就疯了呗,火海那种地方谁去了不都得疯?就算没疯,照镇南王那种心高气傲的性子,此番作乱的结果竟是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他要是不疯那才奇怪。 “你可知他疯了之后都在嚷些什么吗?”萧子弥定定望着他,“他说,他被骗了。” “哦?”东庭挑眉,忽觉好笑,“被骗了?被谁骗了?” 萧子弥说出一个名字,东庭便笑不出来了。 他说,司命罗睺。 第八章 “他?”东庭不信,他虽与罗睺素来不和,但也从不会随意将人往不好的方面想。 “是他不错,”楚善肯定答道,“正因如此,离华神君才会命我和师文大将前去五重天将之捉拿归案,现已经将其被看押在天牢。” 萧子弥见东庭仍是半信半疑的模样,说:“他自己也承认镇南王找过他,也给他改了些命数——虽说镇南王最后兵败,然而罗睺也可以说在这当中推波助澜了。” “可是……”东庭仍是不解,“那和你们来找我有什么关系?” 楚善沉默,萧子弥叹口气,沉沉望着他,道:“罗睺说,他要见你。” “我能不见吗?”东庭有些烦躁,“未必你们还觉得我和他是一伙的?” “当然不是,”楚善神色复杂看他,“但他还提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东庭顿时心生警觉:“谁?” “简卿啊……” 三重天最北的一间院子的小屋里,罗睺坐在东庭对面,嘴边噙着毫不在意的微笑。 “若我只是随口说说,不过就是因为突然想和你闲聊两句,你要怎么办?” 东庭铁青着一张脸,冷冷说:“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 “嗯,说的也是。”罗睺摸摸鼻子,见东庭起身要走,出声将他叫住:“我劝你还是老实在这里坐着,说不定我哪会儿心情好,把你想知道的一下全说了也不一定。” 东庭根本不信他那一套,讥讽道:“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罗睺单手撑着下巴,眯着眼望向他,说:“想不想知道简卿这段日子怎么了?我猜你十分想知道。” 东庭不做声,却重新坐下,冷冷盯着他看。 罗睺好整以暇的撩了撩长袍下摆,微笑:“只是呢,我现在心情不算太好,并不是很想和你说起他。” 东庭面色阴沉,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虽然不是很想说他,但是……”罗睺顿了顿,眼中浮现薄脆的笑意“少司阴,你可还记得北宸?” ——一如黄泉道有大、少司阴,各重天有正副双将,天枢府一样是一司二职的制度。 罗睺北宸,天枢司命。 只不过任职少司命的北宸在多年前就羽化而去,又由于罗睺并不愿再和人共事,重新选拔少司命的事情也就一直搁置在那里。 东庭听他提及北宸,眸色不禁暗了一暗,沉声道:“你提他做什么?” “这些年来,我每时每刻都很思念他,”罗睺的目光转到窗外的灿烂的霞光上,口吻不自觉放得轻缓,“我在想,他怎么就舍得走呢……” 可那样浓重的痴迷神色也就是一个转瞬,他细长的眼中一下透出蝎尾似的怨毒。 他恨恨开口:“你可知我有多恨北宸?每次我看见徐子昭,都恨不得将他撕碎!” 东庭只觉他这话说的毫无道理,因此皱眉反问:“这和简卿又有什么关系?” 罗睺目光阴森的看了他半晌,忽的粲然一笑:“你想知道?” 天边的斜阳透过大开的窗户投设进来,被窗上一格一格的木条分割成数道。罗睺苍白的脸色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透出些许癫狂的得意,余辉之下的双眼煜煜生辉。 东庭被他看得脊背寒意倒生,却依旧不动声色直直迎上他的目光。 罗睺极为轻蔑的嗤笑,傲然道:“你不是想知道徐子昭这段日子究竟怎么了吗?你要是想知道,我现在就告诉你。” “只是这样一来,”他脸上显出半是怀念半是含恨的暧昧表情,“倒是还是要从北宸说起呢……” 北宸,当年名动一时的少司阴,心性平和,为人宽厚,与众仙家交好。犹记得当日传开他羽化而去的消息,天庭上下无不是扼腕叹息,就连久不闻事的方广大帝亦是惋惜道:“想是今后数百年间也不见得有这样一个人物了。” 罗睺口中的北宸温柔而安静,二人相识的时候,罗睺已在天枢府做了百余年的大司命,而北宸不过是个新来的少年官儿。 罗睺并不十分待见北宸,他觉得天枢府有他一个也便够了,多一个反是累赘。北宸却似毫不在意他的冷淡态度,一样天天跟在他身后“大司命”、“大司命”的叫,有不懂的便极是殷勤地问。 罗睺很烦他,可是不管自己再如何发难,北宸即便窘困得不行,脸上也始终带着羞怯抱歉的笑意。 ——至于说究竟是什么时候起的别样心思,罗睺早就记不清。 彼时的北宸已经是俊朗的青年模样,温和气质直比西天那块光洁的女娲玉。但凡见着他的,无不是喜欢得很,都说,少司命当真十分的不错呢。 唯独罗睺越来越不喜。 他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讨厌北宸和所有那些不相干的人谈笑甚欢,接过来自四方的请帖奔赴大大小小私宴最后带着一身淡淡酒味回去府邸;讨厌他对那么多人都是同样可亲和蔼的态度,好像再如何让他帮忙也不会厌烦;讨厌他被那么多人看在眼里,当面或背地无不都是在夸赞天枢府当值的少司命是如何讨人喜欢。 虽然北宸一样会不时叫他“大司命”,但早已不会如当年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一样跟在自己身后。 罗睺讨厌北宸这样,也很讨厌这样觉得的自己。 他将这种厌烦情绪统统归因于“北宸本身就是个令人厌烦的人”。 心绪恶劣,就难免更加为难。 北宸不止一次提议是否要添一两个侍从,毕竟龙骨蝉翼册堆堆叠叠不但整理起来不便,就是搬到别的地方也是很伤脑筋的事情。又一次,他于不经意间提及,口吻颇有些无奈,罗睺听了却讥诮道:“少司命细皮嫩肉自应另当别论。” 但北宸还是那样饱含歉意的笑,真是叫人大为光火。 心中火气无处发泄,那就只有一次次的挑剔他的做派,看他一次次低头温和道歉。 然而,终于有一日,当北宸因为他的刁难又一次困窘,脸上的羞怯笑容却不再时,罗睺突然感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安。 北宸很冷静的看着他,说:“若是大司命看不惯我行事为人,我这便向无极神君请命,辞去少司命一职。” 他说这话时,不但毫不失态,还极有礼貌。 但偏偏,罗睺因而大怒。 他狠狠一挥袖,天枢大殿四周的门窗登时齐刷刷紧闭,空旷大殿显得格外昏暗阴冷。 罗睺冷眼看着北宸,说:“谁又允许你请辞了?” 北宸并不言语,躬身行礼,转身便要出去,罗睺却抢先他一步扣住他手腕。 北宸回首凝视他,神色复杂。 罗睺看不出其中端倪,只是被他的眼神看得极不自在,低声吼道:“我天枢府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那你又想如何?” 罗睺被这一问问得一时哑口无言,心下更是恼火,抓了眼前人的前襟,恶狠狠道:“我想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他本以为北宸就此会和寻常一样乖顺的低下头去,却不料,对方竟直视他的双眼,过了一会儿还微微笑起来。 “你笑什么!” 北宸将他手指一根根掰开,面色平复下去。他说:“笑我自己。” 他说完就往大殿正门而去。罗睺胸口火气更甚,来不及细想,已闪身上前将他拦下。 北宸抬眼:“大司阴这又是做什么?” “你想走?”罗睺死死盯住他,却忽的笑了。 北宸神色闪过一丝困惑,眉心皱了一瞬,但又很快松开。 他答:“是。” 罗睺伸手抚上北宸脖颈,手下皮肤温腻,若是再贴近一分,甚至能感受到肤下血脉搏动。 北宸因他的动作全身皮肤都颤了一颤,呼吸瞬间急促几分,但仍盯着罗睺双眼,整个人一动不动。 罗睺静静望着他,脸上的神色竟变得有些暧昧。 他以带着恶意的傲然口吻对北宸说:“北宸,你喜欢我,对吧?” 北宸脸上有一瞬间松动,但仍竭力保持波澜不惊的样子。他说,大司命说笑。 “你喜欢我。”罗睺此时的口吻似极抹了蜜的刀刃,甜腻却偏生刻薄。继而他大笑,眼眸深处却一片冰冷:“你喜欢我!” 北宸终于变了脸色,压低的声音里渗出怒意:“大司命你究竟是何意?!” 他说着便要拂袖而去,罗睺却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他下颌,柔声问:“我现下才想明白……你是不是从很久以前就喜欢我了,嗯?所以才老是缠着我。” 北宸吃痛,伸手去卸他手上力道,却不想罗睺单手飞快结了个法便将他两手缚住。 “大司命!”北宸莫名慌了。 罗睺将他放倒在地,厌烦与乖戾将面上那层浅薄笑意轻易代替。 “可是,我并不怎么看得惯你。” 那句话他说的极轻,说的时候整个人伏在北宸耳边,声音轻得好似呢喃,却偏偏刺耳的要命。 北宸全身瞬间僵硬。他阖眼,再睁开时目光中竟多了一抹哀色:“你究竟想怎么样……” 罗睺全然似未听见。 他伸手将散在北宸脸上的发丝撩开,绕在指上,眼底嘲讽全北宸见着,直叫他从指尖寒至心口。 他说,你可知,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对人笑。 是了,他最让他心烦的就是他对别人笑起来的时候。那样坦荡毫无顾忌,明快的如金乌翅上最耀眼的羽毛,每每瞧见,总是让他心口发堵。 “要是你再也不能那样对其他人笑……” 罗睺的眼神暗下去,手指缓慢移向北宸的衣带。 ——或许我也就不会再那样厌恨自己! 后来的情景,罗睺已经不是很能记得起来。 只依稀记得,北宸于挣扎间用力扯下了垂至手边的紫色绸帘,整幅的绸缎缓慢落下盖在二人身上,似乎就此将他们与外界隔绝。 罗睺还记得,当时他最后一眼见到的北宸眼眶通红,脸上的神情痛苦而崩溃,他一时看得竟心生惶恐,遂将他翻过身,只当自己从不曾见到。 后来,北宸没走,也果真没有再露出那样让他看不顺眼的笑容。 然而整个人也就此变得沉默寡言。 罗睺见他那般魂不守舍的模样便没来由的一阵焦躁,可关切的话到了嘴边却成为“你若是不愿意呆在这儿那就滚远些!” 北宸灰败着面色,瞥他一眼果然就走。罗睺心头无名火起,将他一把抓住抵到大殿柱子上,目光尖利得只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你成天摆着脸色是要给谁看?” 北宸淡淡道:“自不是给大司命看的。” 罗睺冷笑:“怎么,认为我折辱了你,心里难受了?我告诉你,在我眼里,你什么都不是,别以为摆出这幅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后面的话罗睺并未说出口。 因为北宸用一种很是受伤的眼神定定望着他,看得他一阵心悸。 接着,北宸轻声笑出来,说,是,我早知道,你从来都看不上我…… 罗睺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但接下来更大的怒意将他侵袭。他分辨不清自己愤恨的是北宸的话还是他自己,所以只好用力咬上北宸的脖子。 修长纤细。每次不经意低下,都像极了柔嫩的水仙花。 北宸发出一声闷哼之后再不出声,罗睺心中更是不满,直至口中血气满溢才将他松开。 四目相对。一双绝望空洞,一双怒气蒸腾。 罗睺用力剥下北宸身上衣物,动作粗暴。他在他身上留下深浅痕迹,只单纯想要发泄心中的不安和郁结,因此连北宸眼中何时只剩一片死寂都不知道。 北宸面色一日较之一日的苍白,身上的衣服也似乎愈加宽大。天枢府他已不怎么去,甚至有时一连多日都将自己关在府院之内,不与任何人见面。 罗睺对此不以为意,只心中冷冷道一句“矫作”,手上墨笔不停,龙骨蝉翼册上一页页记录过去,依旧流利得很。 直至那日,他不经意抬眼,却见院子外杵着个人影,依稀是北宸的模样,可定睛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他只当自己眼花,可才将笔重新拾起,尚未落下一字就有消息入了耳——少司命北宸羽化而去了! 第九章 东庭不耐烦问:“你说的这些和简卿又有什么关系?” 罗睺仍旧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他本来是有些恍惚的,但东庭将他这种情绪打断了。 “现在听起来好像没有关系,”罗睺咧嘴笑起来,“不过你马上就要知道了。” 东庭已经非常不愿意陪他在这里耗时间坐下去。罗睺所描述的那些关于北宸的的事情,每一个字令他觉得非常恶心。但是为了徐子昭,他没办法抽身离去,因此只有强忍住内心的别扭,继续待在这间小屋里。 罗睺讲得有些口渴,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去,才娓娓道:“北宸走得突然,我当时完全不信,因为他分明在前两日还送了我一坛酒。加之我也未曾亲眼见到他的尸身……” 东庭打断他的话:“又不是凡夫俗子,哪来的尸身给你看?” 罗睺扫他一眼,“哼”道:“这种东西我当然是知道的,只是既然我未曾亲眼见到他羽化归去,那便当他是逃了,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找回来!” “可是后来我发现北宸好像真的不在了,”罗睺叹口气,口吻中竟是无限的落寞,“我寻他神识寻了好久也不见丝毫踪迹,这才相信他是真的把我丢下了……我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在意他的,只是我太骄傲了,我分明已经察觉自己是喜欢他的,但又觉得他配不上我,又或者气他既然心里有我又为什么要和别人来往……现在想来,我那时竟是错了……” 他说完了,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却似是变了一个人。 罗睺重重将手中杯子摔到地上砸个粉碎,愤恨厉声叫起来:“他为什么不肯多等我一点时间!?凭什么要让我在这些年里想他想得痛不欲生!若不是他——若不是他!!” 东庭冷眼旁观,对他这番举动视而不见。 “可是啊……”罗睺深深吸气,手心握紧又神经质的松开。他将细长手指搭在额角,方才的暴怒已全然不见踪影,只剩眼中一丝细细的怨恨看得人心惊。他缓缓道:“在那之后,我突然发现自己原来还有一件事情非常想要知道。” 他眼眸上挑,由下至上盯着东庭:“北宸不在之后,我去了他的卧室内,我看见在他坐化的地方残有小半个阵式,你可知是什么?” 东庭泰然反问:“是什么?” 罗睺笑,几乎咬牙切齿:“那个残缺大半的阵势,我想了好久才想起来,那是入机阵。而能作出这阵法的,三界之内不过十个人——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你告诉北宸的!” 三界之内,万物皆出于机又入之机。入机一阵,入者不复出,散精魄于天涯四海,无踪无影。 东庭冷冷注视罗睺,一言不发。对于今天这场发生突然的对话,他只觉索然无趣且令人失望。 “看来你事到如今依旧不能明白,”他起身欲走,为自己竟然会愿意花一个时辰和罗睺坐在一起而感到十分不解,“杀他的人一直是你,罗睺。” “——一派胡言!” 伴随罗睺的怒吼同时出现的,是突然出现在东庭衣袍上的数道裂痕。 东庭飞快视扫周围遍布室内的无数丝刃,在橘红夕阳的照耀之下,每一根都跳跃着极是悦目的耀眼金光。 东庭一动不动的注视罗睺,说:“没想到他们竟然没将这个收走。” “能收走就奇怪了,”罗睺手指上缠着一束丝,很是随意的又绕了一圈,“你还没进来我就布好了。如何,滋味儿还不错吧?” 细小的血珠自皮肤之下迅速渗出漫溢成线。东庭面色不善,沉声开口:“你想怎样?” “要你的命。” 罗睺微微笑着,目不转睛望着东庭的衣服上一道道的血痕,脸上流露出很是愉悦的模样:“你肯定是这么想的吧?只是呢,我却觉得杀了你实在是很不能称上‘划算’二字。” 他说着手上又紧了紧,并以一种很疑惑的语气问:“你说,就这种东西,要是我再用点力,是不是真的会连你的骨头都割断?” 此刻的东庭丝毫不敢大意,被长袖遮盖住的手上暗暗蓄力,却忽的腕上一阵锐痛。 罗睺淡淡道:“凤仪灵君,别太心急着要走了,我也不愿意和你在一起待这么久。” “不过看见你现在的这个样子,我就不由想到了徐子昭那个逆徒呢,”罗睺掩着嘴笑起来,语气甚为轻快,“你知道吗?他的血看起来像极了琼浆,一丝儿颜色都不带,不过这并不奇怪,他么,天生就是个缺这少那的怪物,谁任也改不了。” 提及徐子昭,东庭神色立即警惕:“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罗睺望着西天火烧似的云彩,小指在长案上漫不经心地扣动,“不过是想了想,发现自己除了北宸并没什么和你好说,既然如此,那么聊聊徐子昭也将就。” “既然说到他,那作为这个逆徒的师父,我就跟你交个底,把我知道的关于徐子昭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你。” 罗睺眯了眼细细回忆的时候,身体有意无意的往后靠了靠,丝刃便随之绷紧——东庭闷哼一声叫罗睺听见了,他诧异的注视他全身流血更快的伤口,很是诚恳的道一句“是我的疏忽”,却并不见将手上的力度减少丝毫。 “徐子昭那小子,当年可是对我言听计从呢,”罗睺支着下颌对东庭微微一笑,“我说什么他都乖乖照办。只可惜你当年没见过,不然你肯定会喜欢他的。 “他那时候就聪明的超过天庭之中任何一人。再难的法术对他而言,也不过是至多花费半天就可以全部记下的东西;随便抽一本天命册给他,他只消看一遍就能记得一清二楚……不过我最喜欢的倒不是他的聪明,事实上,他就是再如何的天资非凡我也不觉得奇怪。我喜欢他,是因为他从不轻易对周围发生的事、遇到的人产生好奇,我很满意他这点。” 罗睺不无怀念的想着那时候才一点点大的徐子昭,心情渐渐好起来。他接着说道:“而更让我高兴的,则是他的乖顺。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让他去做月老,他一句多余的话都不问,朝我施个礼,转身就去了竞场。 “我还记得当时但凡见过他的,都说这个孩子跟错了人——我可不觉得,我花了那么长时间炼化的玩意儿,那容得他人多嘴多舌的议论?” 东庭听到此处,心中疑惑更甚——炼化? 罗睺舔舔嘴角,注意到东庭眼中细微的变化,脸上露出的笑容很是不怀好意。 他嘴角勾着,讥笑道:“你和他们一样,都以为徐子昭是我捡来养大的童子。但你若真有那份心思,抽空跑到七阳山上看看,就能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不过啊,我不是好心么?那就替你省些时候啰。” 罗睺说到此,话锋一转,问:“你可知琉璃无相花?” 东庭显然认为他的这个问题提得可笑,冷声道:“无稽之谈。” “对,”罗睺赞同的点点头,说,“我很多年前也以为是上古神话,但我若是没见过,自然也不会提这个。——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那东西虽然极为罕见,但我确实曾在八百年前于不周山上偶然得到一朵。 “因为听说它可炼化仙灵,我便一时兴起将它采了下来。本来,我只是无聊了想试试这说法是不是真的,却不想炼了五百余年还真成了。” “啊,对,你想的不错,徐子昭的本体,就是琉璃无相花。”似是看透东庭心中所想,罗睺这样说道。 东庭心脏紧缩,面上却装作很是不屑,说:“琉璃无相花生于玄牝,长于混沌,既不汲天地精华亦不沾风露霜雪。你说你见过我信,将其炼化了我也信,可是你莫非忘了?既是不受万物所感而生,那炼出来的仙灵必是无情无欲,对周围事物无知无觉才对,那简卿又怎会如你所说——” 东庭住了口,他见到罗睺脸上暧昧的笑意因他的这一番话愈加浓重了。 罗睺很是赞赏的看着他,说:“你说的很对,都很对,没有一处出错。当年我将其炼化出来的时候……这么说吧,他跟个木头人没有丝毫区别。但我只是想了一想,就明白了要怎样做才能让他对周身一切皆有所感。 “所谓性由心生,他正好没有心,那跟个木偶一样自然便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我于是就想,没有心的话,拿给他一颗不就好了?可是,这世间没有任何一颗心让我满意,所以,我将北宸的心给了他——” “我以为,”东庭打断他的话,“既然北宸进了入机阵,那你就没可能拿到他身上的任何一样东西。” “哎,你听我说完嘛,”罗睺的眉心皱起来,“北宸既然能进入机阵元神俱灭,我又为什么不能赶在他羽化之前挖出他的心呢?” 东庭的瞳孔蓦地急剧收缩,惊惧道:“你是说——!” “是啊,”罗睺轻叹了一口气,目光柔柔的,“我跳下虞渊,然后赶在他入阵之前挖出了他的心。” 东庭脸色苍白,低声道:“你果真就是个疯子。” 始之虞渊,终于归墟。这两处,一样位于金乌栖息之地,一样位于万水汇集之所。据说只要能进去,便可扭转乾坤。但可惜,进去的过程极其艰辛,即便是三位帝君,亦免不了深受一番苦楚。 “那又怎么了?”罗睺扬眉,“不过是个虞渊而已,带上琉璃无相花,纵是火海冰窟又能奈我何?” “你当真不知道那时候北宸见到我的模样,我到了如今依旧觉得……”罗睺到此打住,带着几分惋惜摇了摇头,“不提他,还是谈谈徐子昭吧。” 东庭浑身上下的肌肉尽数绷紧,他本能的抗拒罗睺接下来话,可又不得不听下去。 “我将北宸的心给了他之后,他果然变得有生气多了,还记得当时我为此苦恼过一阵,心想,要是他变得和北宸一样了,那我是应该杀了他,还是应该将他留下呢?你一定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滥情的家伙,所以我瞧不起萧子弥。” 罗睺轻笑一声,顿了顿,又道,“幸好徐子昭和北宸很不一样,虽然有了一颗心,但天生没有情根,只能够识万物灵,却完全不知道情爱到底是什么。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他应该庆幸这一点,否则的话呀……徐子昭如此跟在我身边一百来年。也合该是命,要不是在那次的蟠桃宴上偶然遇到了你,我也不会想起来自己是有多恨你。那时徐子昭已是月老,我就问他,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世间那么多的凡人为情所困?” 罗睺说到此处笑出声,似乎想到了很有意思的事情。他冲东庭扬扬下巴,问:“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 东庭脸色极其难看,涩声道:“你可以不用说。” “不不不,你听了之后会觉得有趣的,”罗睺止住笑,眼中的笑意依然满溢,“他说,若是师父想让我知道,我照做便好。——你不知道当时他的样子是多么的一板一眼,真真有意思的很! “诶,不知你见过你俩的玉签子不曾?有机会找他要过来,千万要看个仔细,你们的和别人的可是不同的呐。唉,不过也是了,他当然不会告诉你这些,你肯定也不知道月老只负责牵人世间的姻缘,但凡位列仙班的,嘿嘿……当然了,不光玉签子是假的,连他对你的情谊都是我教他从成千成万的签子上偷来的。 “姻缘签上的那些金粉似的玩意儿,叫七世缘,我告诉他,想要明白,就把那些东西化成丹,吃下去就好。至于后来他在我府上吃了丹丸,奔赴瑶池宴,和你遇上,都在我意料之中。唯一让我恼火的,是他竟然和我说他不想再骗你了。 “当时我们明明都说好了的呀,他怎么能够出尔反尔呢?当然了,他便是不想,我一样有办法,他从我这里拿到了什么,那我照旧拿回来便是了。我取回了北宸的心,他当时痛苦难捱的模样你没见过,那可真是好看啊!不过你不知道这些,都是情理之中——” 罗睺话音甫一落地,对面目光阴鸷的东庭便飞身上前,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拳头! 遍布室内的丝刃早在罗睺提及徐子昭时就被收走。东庭死死攥住罗睺衣襟,强迫自己压下铺天盖地的狂怒,低吼:“你也还真是敢!” “我为什么不敢?”舌尖一点点舔去嘴角淌下的血,罗睺以最恶毒的口吻含笑说道,“知道北宸死的那一天,我就觉得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听说那逆徒回去之后将七世缘吃下去不少,可那又有什么用?没了心,别人的情又有多大用?你说,对也不对?” 东庭沉着脸,一言不发将罗睺摔在地上,疾步跨出房门。 罗睺凝视他张惶而去的身影,伸手慢慢捂住被打伤的脸颊,喃喃道:“没了一颗心,他徐子昭就是一抔冷冰冰的雪水。这水呀,你抓不住,困不了,哪怕费尽心机装在罐子里也要慢慢变没。他会把你忘个一干二净,你就看着吧!” 他说着,低头对着手心之中不断跳动的心脏咧嘴一笑,柔声问:“北宸,你说是吗?” 嘴唇贴上心脏的刹那,数根丝刃陡然窜起,如情人缠绵的发丝一般绕上罗睺的身体,而同时燃起熊熊大火毫不留情的吞灭了这间屋子。 ——北宸,你看,最后你还是逃不过我的掌心,不是吗? 第十章 “司阴大人,您不能进去。”浮舟伸开手臂,拦在门口。 东庭面无表情的注视十丈之外的千缘殿,漠然道:“为什么?” 浮舟不安的打量着东庭身上破损的衣料和遍布的血迹,极是小心的答道:“师父、师父说最近无论是谁,都不准进去。他不想见。” 东庭“哦”一声,点点头,望着千缘殿里闪现的那一片白色衣角,说:“那行,他不想见我,我就进去见他。” “可、可是……”浮舟着了急,又要上前去挡。东庭冷冷扫他一眼,道:“若是不想魂飞魄散,便滚远些!” 那个瞬间,浮舟明确看见了少司阴眼中翻腾的杀气。 在他的印象中,少司阴东庭从来都是很好说话脾气温和的人,而这一眼竟让他一下子心生巨大的恐惧,不由往后缩了一缩。 东庭身形微动,眨眼间就进了千缘殿。徐子昭却一眼都不看他,安安静静放下手中鸳鸯谱,抬脚便往内堂走。 东庭急怒攻心,想也不想挥拂袖就朝徐子昭追过去。 “简卿你站住,我有话要问你!”东庭急切的追上前,一把捉住徐子昭的手腕:“你到底——” “少司阴,自重。” 还是那样白皙细长的手,如果再摸上去,那上头温热质感想是依旧未变。 只是此刻,徐子昭左手扣住三指,中食二指并拢,带着其上小小一团光晕直抵东庭咽喉。 原本被撩起的细竹帘因徐子昭的动作又重新落下,在半空之中晃了两晃。一阵风自后头的庭院里刮来,拂动了徐子昭退至手腕的那一截白绸衣袖。 徐子昭淡然着一张脸,琉璃似的眼瞳里倒映出东庭错愕的模样,眉眼间依稀有半分困惑。 无心无欲无色瞳。 脑中蓦然想起卷轴上那一句关于琉璃无相花所化仙灵的描述,东庭只觉浑身如遭雷击。 罗睺的话言犹在耳。 东庭那时虽听在耳朵里,却一个字也不信。 ——不管是那时候,还是现在,他全都不相信! “简卿,”东庭极力克制着眼前的晕眩,颤声开口,“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记倒是记得,”徐子昭静静地说,“可是我不懂。” “我记得我那时候应该是喜欢你的,”他说,“可在我现在看来,却很不明白为何。就好像,看着往生镜,镜子里的情形我全部都懂,但却是隔了一层。我无法体会。” 东庭欲言又止,喉间一片苦涩。 扣住徐子昭的手松了又紧,最后终于无力垂落。 “少司阴,我很抱歉。”徐子昭收回手,撩开身侧竹帘。 东庭怔忪看着他走在九折桥上的背影,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尽数抽空,身上的伤剧烈的疼。他蹒跚着脚步,逃也似离开了月老府。 东庭养伤四天,神情始终黯淡,拒绝开口说话。 萧子弥在第二天来了一趟,凝视他半晌,道:“罗睺死了。” 也不顾东庭是否在听,他接着说道:“就在你走之后,他一把火烧了那屋子。但是,似乎在那之前,他就把自己杀了。” “没想到蟠错丝会在他手上,当时在少司命府中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萧子弥絮絮叨叨的说着,直说了大半日,东庭却还是那样木然的样子。 萧子弥叹口气,对着东庭沉默一阵,低声道:“你得空了就去长安城边上的那个院子一回吧,看看是不是落了东西。” 东庭仍是一动不动,萧子弥无奈摇摇头,走了。 后来过了很久,东庭才去了那座院子。 长久无人打扫,残叶飘得到处都是,枫木走廊上脏兮兮。 他伸手推门,“扑簌簌”落下一阵灰,一股陈旧的霉味迎面而来。 他将窗户一扇扇打开,站在原处发了半天呆,抬眼不远处长案上的酒壶,他迈步走过去,拿起,轻轻嗅了嗅,却是连一丝酒味儿都没有了。 屋角的漆瓶里插着两枝黑瘦枯枝,上头的腊梅早缩得像是一团旧丝。 神色恍惚的往后走,他杵在卧室门口,呆呆环视室内。 床榻上整齐叠着锦衾,可惜落了不少灰。那时,徐子昭每天都和他躺在上头,徐子昭看竹简,他就在一边烦他。 北边靠墙的箱子里,应该还有他们二人的衣物和那根线。 东庭踏进室内,蹲下身,茫然的伸手将箱子打开,在整齐叠好的衣料中无意识的埋头翻找。 一件件衣服被推到边上,他的目光最终滞留在一件青衣之上。 那衣服是徐子昭的,上头,搁着一截红线。 也不知那摊主是用什么染的,两年之后,那线竟还是红得刺目。 那年的七夕…… 东庭苦笑甩开这念头,伸手欲将那截线拽起来,却未料一下子竟未全部拽出。 隐没在青衣之下的另一端,似乎还连着什么。 东庭愣了一会儿,犹疑着将薄软的衣料揭开,目光在触及衣料下的那样东西的瞬间,他整个人动弹不得。 ——姻缘签! 他呼吸滞阻,忽然很想要逃开,但最终,他还是选择将那一双漂浮着金光的玉签子拿起。 岂料颤抖的手指甫一接触姻缘签,便有巨大的压迫之感席卷而来,东庭不得不闭眼,曲臂挡在面前,却不料睁眼便见到徐子昭。 “你……”东庭怔怔的望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 他和徐子昭此时同处千缘殿,周身是密密牵连的无数姻缘签,只消一个细小的动作,就会有大量的金色粉末洋洋落地。 徐子昭站在他面前,面上的笑容和他记忆中的一样祥和。 “寻兮,”他低语,细瘦指尖抚上东庭的脸颊,“我很想念你。” 东庭眼眶发热,刚要张口,周身的情景却骤然崩塌! 还是那间卧室,久无人居。 ——哪里又来的徐子昭! 东庭愣愣想着方才的境况,手中传出一声轻响,他急忙低头,只见那双玉签从中裂开,温润光泽渐渐黯淡下去,原本环绕其上的七世缘亦一星一点的消失。 太虚幻境。 东庭喉头发紧,眼前忽的一片模糊。 简卿,这就是,你最后想告诉我的吗? 箱底,柔滑的青衣上浸染开一团团深色水渍,像极了太液池的颜色。 罗睺的话,一个字也没错。 没了心的徐子昭,脸上的神情显得一日比一日淡漠,似乎此间除却月老府之事,与其他再无一丝挂碍。偶尔东庭与他擦肩,他也不过是走自己的路,眼睛都不斜一丝,倒是跟在他身后长高不少的浮舟会偷偷飞快瞥他一眼,目光甚是复杂。 天枢府有新的司命上任了。是一对孪生子,听说是无极神君座下弟子。至于其他的东庭并不清楚,只不过有时候碰到了,会客气的打个招呼。 西池院他已经很少回,毕竟在凤仪灵君之前,他是黄泉道的少司阴。 阿福他带在身边一直带了七十来年直到阿福寿尽。在没有白天的地府,他有时会坐在冥殿的屋顶上对着头顶永远不会落下的月亮发呆。 ——这情形不时出现,而多年后,在成为新任月老的浮舟不发一言送来一支枯萎的琉璃无相花时,他更是失魂落魄,一连在月下枯坐了多日,整个人身形消瘦,憔悴不堪。 阿福百无聊赖坐在他身边,打个哈欠,间或吃一口脂粉做的炸鱼。 萧子弥站在冥殿下,望着东庭,对身后的豫川怔然道:“我一直知道徐子昭活不过三百三十年,而他和东庭在一起时,他所剩时日不过二百年……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若是没有北宸一事,东庭是不是也不会像如今这样?” 豫川只是摸摸他的脊背,不置可否,说:“东庭会好起来。” 又是一年七夕。 徐子昭同往常无二的站在大殿里对簿子,手上的动作紧了些——每年这天他都忙得很。 高耸的大殿里满满当当都是漂浮着的金粉和玉签,徐子昭独自一人置身在其中,一身白衣更显寂寥冷清。 浮舟从门外走过来,声音怯怯的:“师父。” “做什么?”徐子昭头也不抬,口吻淡漠。 “收拾院子的时候,我捡到了这个,”浮舟小心翼翼的打量他,“我记得这个好像是您的……” 摊开的掌心里是一枚嵌银丝的乌骨发簪,做得不错,只是沾了不少灰泥,像是被遗落了许久,原本应该很润滑的骨簪上坑坑洼洼。 可惜了。 徐子昭暗叹。 他看了簪子一会儿,他确实有些印象,偏又想不起来。 “你放桌上,下去吧。” 沉思片刻后,徐子昭如是说。 “是。” 晚上,忙过一天的徐子昭将大殿收拾妥当,放了鸳鸯谱就要出去,衣袖却不经意扫到桌角。 骨簪落地,当啷一声脆响。 倒是忘了还有这东西。 徐子昭俯身,拈着那支早已折损不堪的簪子端详半晌,除却知道是鬼斧无功做的之外,再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没想到,鬼斧无功做的东西也会有残损成这般模样的一天。 徐子昭这么想着,遂将之放到烛台上燃了,随手扔进火盆,转身出了大殿。 火,是金乌足下取来的烈焰。 簪子,不过是失却灵气再无光泽的骨簪。 不过是那么一个眨眼的功夫,灰飞烟灭。 前尘尽勾销。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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