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道不通 下——七世有幸
七世有幸  发于:2014年0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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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小姐站在门外走廊上,就着白炽灯光检查指甲。

 G合上门走到她面前:“J前辈,我先回去了。” J小姐盯着自己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指甲,闻言勾了勾嘴角:“他把你赶出来了?” “算是吧。” “你还会过来吗?” “大概……”G微微苦笑,“大概不会了。” “哈,”她十分刻薄地笑了一声,“终于。” 这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G暗叹了一声。他这会儿太累了,没力气玩猜谜游戏。“您和前辈怎么吵架了?” “吵架?谁有本事跟那家伙吵起来?” G眨眨眼,换了个说法:“您在生他的气?” “已经消气了。”J小姐冷笑,“一个人自己要找死,旁人何必白费力气。” 突如其来的沉默。 J小姐抬眼,看了看G的表情,像要控制自己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你还没吃过晚饭吧?”她转身,“走吧。——别管那家伙死活。” 他们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餐厅坐了下来。J小姐慢条斯理地翻菜单,G隔着桌子看了她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歉,您在这里慢慢吃,我先回医院一趟行吗?” “为什么?” “他一个人……我不放心。” J小姐困惑地盯着他,随即恍然大悟:“你不会把我刚才的话当真了,担心他趁我们不在跑去跳楼吧?”她笑了起来,“放心,他能不能挪到窗边还是个问题。” G没有笑。服务员端来两杯清茶,水面晃荡不定,碾碎了灯光的倒影。思忖良久,他慢慢地说:“前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置自己于险境了。” 他端起茶杯一圈圈地摇晃,“上一次,我亲眼看见他在雷雨中用手机接电话,走过马路的时候也完全不看有没有车,差一点点就被撞上了。您知道死里逃生之后他做了什么吗?他还在接电话。”G无意识地攥紧了握着茶杯的手,“这一次,所有人都在往出口挤,他不可能不知道那种情况下摔倒的后果,却还是回头向后看了。作为一个成年人,连最基本的自我保护意识都没有,也未免太不寻常了吧?” 餐厅里的乐声轻描淡写地漂浮着。 “或许是我想多了,但我总觉得,前辈并不是——” J小姐扬起眉。 G觉得嗓子有些发紧。“并不是那么——” “并不是那么执着于活着?”J小姐接口道。 尽管这个猜测已经在脑海中盘桓许久,但听见别人真真切切地说出来,G仍旧感到悚然。 他像要回避这个问题般闭了闭眼:“我还记得您告诫过我,半年之内不要离前辈太近。虽然不明白这个时限的意义,但我知道前辈身后一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哪怕是像我这样远远地看着,都能感受到他快要被那些东西压垮了。想必您也早就察觉了,我一直在试图靠近他,想让他对我敞开心扉,让他允许我替他分担。但是最近……” “终于撑不下去了?” G摇摇头:“比那个更严重。我开始怀疑,这种贸然接近是不是只会让前辈更难过。如果我也成了他痛苦的来源之一,我将绝对无法原谅自己。或许当时就该听您的,离他远一些。”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对面的女人动容了。 这时服务员走了过来,J小姐低下头去点单。再抬头时,她嘲讽似地一笑:“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一切远比你想象的简单?或许S只是厌烦你的纠缠不休,或许他只有在看见你时心情不好?或许他作为同事与长辈,不方便直接赶你走?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一厢情愿?” 她倾身直视着G的双眼,“若是那样,你该怎么办?” G无声地叹了口气:“我曾经对您说过,刚出场时的X还很幼稚。其实那个论断是错误的。” 这突兀的转折让女人皱起了眉:“什么?” “自幼流浪街头的孤儿,饱尝了人世冷暖,没有资格保持幼稚。他会比任何人更敏锐地察觉到危险,会从人群中分辨出值得信任的对象。失去了师父,X理应留在那座小镇上寻找凶手,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太弱小。所以他逃离了小镇,转而加入军队,默默储蓄着力量。也正是这十年的阔别,让他永远失去了第一时间探明真相的机会。久远的记忆变得模糊,残留的证据被时间抹去,当时的恨意与恐惧却在胸膛里慢慢地发酵……” J小姐的眉头越皱越紧:“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X依旧不认为O是杀害师父的人。”G笑了笑,“他找不到任何凭据或理由,但在内心深处,他是信任O的。” “你在向我这个原作者解释X的心理活动?” “我就是X。”G平静地回应道。 女人怔了怔,看上去像是莫名其妙,又像是理解了他。 “‘分析他的处境,模拟他的感受,揣摩他的想法,与他合二为一。除了你,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可以赋予他生命。’前辈是这样对我说的。作为声优,前辈实在很难被超越了,不是吗? “我们读懂一个人,然后在万千声音中找到属于他的那一种。或者反过来,我们听懂一个声音,然后走进它的主人的内心。 “您刚才并没有生气,您只是伤心。” J小姐缄默不语。 “昨天晚上,前辈发着高烧的时候,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原以为他会叫别人,但他没有。那是我的名字。”G忽有感怀似地一笑,“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是很奇怪的……” 餐厅的乐声兀自叮咚作响。 服务员端来了餐盘,以及几瓶啤酒。J小姐在G意外的目光中倒满了两杯酒:“你不是负责送人回家吗?过会送我回医院。” G咧嘴笑了起来:“干杯。” J小姐当真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擦了擦嘴角。 “小G,你说你喜欢S,可你到底知道他的什么呢?”她问,“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是喜欢上他的哪一点了?” “如果我说是声音,您会觉得好笑吗?” “会。”J小姐毫不留情地说。 G不以为意地笑笑,举起瓶子替她倒酒:“我念高中的那几年,前辈的声音简直无处不在。不了解他的人如果单听那把声线,大概会觉得他是个——俊美、风流,甚至还有点恃才傲物的人吧?越是靠近他,才越发现那些猜测通通都错了。不仅如此,前辈平常说话的声音也相当普通。 “但是,该怎么说呢?抱着那样的错误印象生活太久以后,我在潜意识里总会认为,那种人格其实是存在于前辈体内某处的。与其说他用声音演绎着与自己迥异的个性,不如说声音也是他真实的一部分,而且,说不定是最珍贵的一部分。您尽管笑吧。” 她果然闷笑起来:“我真是服了你了。” 她举起杯子再次一饮而尽,“孩子,你把S想象得太美好了,总有一天会失望的。” G没有接话。J小姐也并未等他开口:“我刚认识S的时候,在知道他的取向之前,还多少对他有点动心。”她自嘲地轻笑,“高中女生对于S那种类型的男孩子,很难有抵抗力。他那时候就闷声不响的,但还没有到现在这个地步。再加上长得清秀,气质优雅,又会弹钢琴……” “前辈会弹钢琴这件事很出名吗?” “哈哈。你以为你们那部drama背景音乐里的钢琴都是谁弹的?” G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难道是前辈?” “当然是他。故事是关于钢琴家的,配乐不可能随便糊弄。找别的音乐家来伴奏,或是买下别人的版权,制作组的开销会很大。反正S会弹,他们何乐而不为。” “可是,”G张口结舌,“可是见面会上,他明明说自己只会一点——” “S的话你也信?” “……”G想起S说他从未骗过自己,但转念一想,见面会上的那句话确实不是对自己说的。 “从小就是这样,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喜欢什么,害怕什么,从来不让人知道。”J小姐已经喝得面泛红晕,边说边苦笑着,“刚认识的时候还显得很吸引人,时间长了谁还受得了一直猜他。你说他本性中还存在另外一面,或许真是那样。但是一个人将自我掩藏得太久,恐怕连他本人都遗忘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你问他想要什么,他不知道。你问他想不想活下去,他也不知道。如果一层层地揭开他的面具,最底下很可能早已空空如也……难以置信吧,这些年S就是这样过来的。” ****** J小姐喝了很多酒,但最终没有放任自己醉倒。 G将她送到医院门口,两人道了别。G转身沿着夜色渐沉的街道信步走着,晚风里已经带上了初秋的凉意。 脑袋依旧因为女人刚才说的最后一段话而微微晕眩。 “在这世界上,只有两件事S到死都不会忘记。他必须服从某个人的指令;他也一定要配音。后来他又多了一件确定的事情。” “是什么?” “是你。” …… “他从未怀疑过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声优,他坚信你会超越他。在你不曾察觉,甚至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时候,我却看得很清楚。那个人在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所有失落的梦想寄托到你身上。所以,无论未来如何,你要向我发一个誓。 “你永远、永远都不会勉强他做任何事。” “我当然不会。” “你发誓。” 大约是幻觉,他看到说着这句话的女人好像快要哭了。 “我发誓。” ****** S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似乎从G离去之后就没换过姿势。站在门口看去,连胸膛起伏都不可见。 J小姐走到床前,伸手一搭他的颈动脉,还活着。她将打包的饭菜往床头一搁:“起来吃饭。” …… “说话啊。” …… J小姐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腾地冒了出来:“你不是如愿以偿地撵走了他吗?现在摆出这副样子给我看,能有什么用?” …… “懦夫。有一天你死在那家伙手上,我绝不会掉眼泪。” …… “不吃就算了,又不是我挨饿。”她转了个身,自顾自地坐到桌前摊开画稿,埋头干起活来。 《Z》不可能一直停播下去。为了将O出场的那一集尽量向后推,制作组同意插播一个特别篇,主人公是没什么存在感的女主角麋鹿。J小姐本人就不欣赏麋鹿温吞的性格,因此在漫画里给她的戏份很少。现在要为她提升人气,一时间怎么都找不到灵感,而交稿期限却一天天地逼近了。 涂涂改改间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待到终于开始勾线,才发觉夜已深沉。J小姐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回头望了一眼。男人双眸紧闭,像是睡着了,旁边的饭菜仍旧未动。 她叹了口气,起身关了灯。 冷清的光辉穿帘而过,月上中天。医院里万籁俱寂,只有远处传来几声婴儿的号哭。那充满生命力的声音回荡在这个死亡笼罩之地,微弱地叩问着庄严的黑暗,最终湮灭无迹。 J小姐趴在桌上熟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手臂被枕得酸麻,她迷迷糊糊地换了个姿势。 隔着一室幽冥般的寂静,男人的身体无声无息地微微痉挛着。他更加用力地咬紧牙关,泪水濡湿了枕头,留下天亮前便会消失的印记。 ****** 一星期后,关于地震的讨论已经蔓延了互联网上大大小小的角落。 震幅不大,又没有造成重大损失,按理不可能成为热门话题。然而牵扯上那场被迫打断的声优见面会,各种声音就层出不穷了。 首先是声优们与粉丝互报平安,各家应援团在确认本命没事后欢呼庆祝。 接着惊闻S出事,一时间哀叹与慰问齐飞。五花八门的礼物淹没了S的事务所,任何可能被S看到的地方都贴满了赠图。对于粉丝而言,这样做与其说是希望得到偶像的注意,不如说是为了摆脱只能远远旁观的无力感。 他们没有等到回应。 那个虽然无趣,但至少会定期通报近况、回复粉丝的推特主页,这次彻底消了音。只有事务所用公事公办的语调表示S并无大碍,感谢诸位的关心。 几天之后,讨论中出现了不和谐音。 “当时脑子里一片混乱,直到事后看到大家留言与照片才确定,绊倒了我的真的是S先生。我们上面又压了两个人,再之后好像还有人踩着我们跑过去了。那个时候,我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话就是:要死在这里了。我晕了过去,但很快又清醒过来,感觉到有人在推我的身体,我还以为得救了…… “没想到,那个人仅仅是把我推到一边,然后抱起被压在最下面的S先生,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现在看过照片之后我记起来了,那个人肯定是G先生。 “唉,你们这些安然无恙的人,当然可以像看风景一样地欣赏G先生的公主抱。但是你们绝对无法想象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远去的心情。在那一瞬间,他救了一个人,就像是对剩下的人判了死刑。 “我和另外两个女孩全身多处骨折,躺在原地等了很久,终于有人进来把我们搬上了救护车。尽管我们都没有死,但一想到当时有可能是更严重的地震,而我们有可能死在那里,我就止不住地后怕。现在心情很复杂,理智告诉我G先生没有义务帮我们,但情感上,我再也不可能像之前那样喜欢他了。 “把这些发上来,我没指望得到理解或同情,仅仅是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就这样吧。” 这一段发在某知名论坛的记述,很快演变成了一场暴雨般的道德论战。 除了极少数人安慰发帖者,“人家凭什么要救你”成了主要论调。 “那种情况下人的本能反应就是逃生,假设楼主你自己看到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倒下,你会想到去帮他/她吗?” “楼主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G大人救前辈是因为他认识他,说句难听的,就算是前辈都不值得他冒着生命危险去搭救。更何况是连见都没见过的你。” “楼主求照” “太把自己当回事+1” “小朋友,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 “我不是声优粉,但看了一下大家的回忆录,G先生在地震发生时还想得到指挥大家冷静撤离,那已经超出了他的责任范畴,值得尊敬。至于现场营救,普通人本来就没这个义务。” “太把自己当回事+2。你只付了门票钱,没付保镖费。” “脑残萝莉什么的最讨厌了” “楼主求照” “G大人果然很帅啊!一秒钟变脑残粉不解释≧▽≦!!!公主抱美哭了!” “简直是X的翻版啊啊啊跪求XO公主抱图!” “太把自己当回事+3,楼主与其责问别人为什么不救你,不如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要倒下ww” “求图的,不客气。[图]” “啊啊啊啊啊求上色版!!!!!” …… 越来越一边倒的局势,终于惹怒了一些人。 “‘反省自己为什么要倒下’?说这话的人你一定没有经历过踩踏事件吧!谁会傻到故意找死?楼主说她是被S先生绊倒的,最先倒下的是S先生,你这话要说也应该对S先生说去,问问他为什么要连累这么多的人。” “我怎么觉得楼上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管怎么说,楼主并没有做错什么,你要是挂在悬崖边就要掉下去了,会不会向人求救?如果对方没有救你,你会不会难过?不救人也就算了,谁的命都不如自己的命重要。但是G至少可以在逃出去之后找人去救里面的姑娘,可他连这都没有做。” “楼主,叔叔来救你,跟叔叔走吧。” “上面那位你偷换概念,挂在悬崖边不仅是楼主,还有G大人自己。还有出来之后找人,或许您是个奇才,在那么混乱的情境中还能冷静沉着面面俱到,但G大人只是个声优。” “楼主倒还没什么,有些脑残粉真讨厌,一口一个大人的真恶心╮(╯▽╰)╭” “人命关天的事情也可以忘?正常人的智商都应该记得住吧,认为正常人记不住的,你才是个奇才” “说记得住的那位,那你去试试看。” “呵呵,一秒钟转路人了” “要上色版的,不客气。[图]” “啊啊啊啊啊求转载授权!!!” ****** 无论事态如何发展,只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G的关注度爆棚了。这次飞跃之壮观,几乎赶超了《Z》开播的效果。如果单论知名度,此时的G已经足以跻身一线声优的行列,与那些声名远扬的大牌们一较高下了。 与此同时爆红的,还有一组照片。 S躺在广场的空地上,身上盖着一件T恤;而赤裸着上身的G半跪在他身旁,满脸心急如焚的关切。 再加上之前的种种传闻,G与S俨然成了公认的官配。素来与此类事情绝缘的S终于被推到了八卦的风口浪尖。《Z》的剧组乐见其成,顺势推出了许多X与O的周边。 这些变化传入此时的G的耳中,就像遥远海岸上浪花的回音。 “D医生。” 医院走廊里,被叫住的年轻医生回过头来,露出惊讶的表情:“G先生?啊,如果您是来看望S先生的话,他已经——” “出院了。”G笑了笑,“不,我是来找您的。” 他保证退出S的视线,便果然没有再来过。只从J小姐的口中听说,S五天之后就出院回家静养了。 G将手中的便笺纸递过去:“我今天碰到小ю了。” 精美的便笺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 “To D先生:祝一切顺利!(???)——ю” 底下粘着一张ю小姐的签名照。 D医生那张精英的脸有一瞬间的崩塌,下一秒又拉回了原状。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便笺:“太感谢您了。以后有什么地方需要我,请尽管吩咐。” “事实上,我正好有件事要拜托您。”G直截了当地说。 “什么?” “事务所最近要出一套声优COS角色的宣传照,我想COS一个医生,但网上找到的COS服不是样式奇怪,就是不合尺码。方便的话,能不能借您的白大褂回去量一下尺寸,仿制一件?” “G先生真是敬业呢。”D医生考虑了一下,“您拍照只需要一天吧?” “是的。” “那样的话,直接穿我的去拍也可以哟。我还有另外一件换洗的,您哪一天要拍照,来我这里取就行了。” “那太好了,谢谢您。” “举手之劳而已,不用客气。”D医生不疑有他地笑道。 ****** G拎着纸袋走出医院,须臾又进了另一家医院的大门。 从一星期前开始,他每一天都会来这里,四处闲逛着思考一些问题。医院刺鼻的空气里混杂着病痛、恐惧与警醒的味道,有助于集中精神。在逛遍了建筑物的每一个楼层、看遍了医生护士胸前的名牌之后,G也想通了不少事情。 ——前辈,今天就别去医院了吧? ——要去的。 ——他必须服从某个人的指令。 ——至少半年之内,不要离他太近。S会很痛苦,而你会很危险。 夕阳西下,年轻人依旧站在窗边低头玩着手机,逆光的身形凝成了一道清俊的剪影。问询处值班的小护士收回频频向窗边飞去的眼神,下班回家了。值夜班的是个无精打采的男护士,一坐下来就翻起了报纸。 G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机,拎着纸袋走进了洗手间。 两分钟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从看报纸的男护士面前走过,一转身拐进了问询处旁边的走廊。 偌大的住院部,只有这条走廊是必须登记才能进入的。沿着走廊一共有九扇门,每一扇都紧闭着,如同一张张讳莫如深的嘴。门上也不像其它病房一样贴着患者的名字。 整理好身上的白大褂,又仔细正了正领带,G作了一次深呼吸,抬手在第一扇房门上轻叩了两下。 门开了,一个护工模样的女人一脸狐疑地站在门口。越过她的肩头,能看见大号病床上躺着的目光呆滞的老人。 G微一欠身:“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 女人一声不吭地关上了门。 G转而走向第二间病房。这一次没有人应门。 第三间病房里是个干瘪的女人。 第四间是个正在呕吐的中年男子。G盯着他多看了几眼,在心里划去了这个选项。 第五间、第六间和第七间都是老人。 第八扇房门打开时G的心一沉:应门的竟然是个护士。口罩上方那双妆容精致的眼睛迷惑地看着他:“请问您是?” 不要慌乱,不要移开目光。你见过这个人。 G直视着她,弯起眼睛微微一笑:“XX护士,楼上的XX医生好像有事找您。” “啊,找我吗?”小护士脸色稍红地垂下眼,“麻、麻烦您特地跑一趟。” “刚好顺路,不用客气。那我先走了。”G笑着挥挥手。 “那个——”身后的小护士突然出声。G努力维持着自然的表情回过头:“什么事?” “请问您是哪个部门的医生呢?”她红着脸问。 四周仿佛寂静了一秒。 “我是心血管内科的。”G指了指胸前的名牌,“不好意思,我有点赶时间……” “啊,抱歉耽误您了。”她赶紧说。 “没关系。那么,下次见。” G沿着走廊原路返回,在洗手间里等了几分钟,又重新走向问询处。那男护士从报纸里抬起头,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G目不斜视地拐进了走廊,直奔最后一扇门。 ——后来小F死了,因为S的缘故。S从此再也不敢接近任何人。 ——为什么当初死掉的人不是我呢。 ——有能力捧红他们的人,多数也有能力除掉他们。而且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和公安局这边也会有交情。懂我的意思吗? 懂我的意思吗? …… 脚步循着纷乱谜面的指向,一点一点地踏向那模糊的谜底。 笃笃。 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黢黑而平凡的面孔。 低低的诵经声流淌了出来,宛如冰冷的河水从心脏上蜿蜒而过,令人不由自主地一阵战栗。 接着他看见了那个男人。 四目相对,男人的唇边浮现出一丝微笑。 G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紧绷。 “对不起,我找错门了。”他若无其事地转身迈步,同时竖起耳朵凝神聆听。 幽灵般的诵经还在持续,身后迟迟不曾传来关门声,却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一人,两人,三人…… G暗暗加快了步伐,转出走廊,穿过门厅,拐进空荡荡的楼梯间。背后的脚步声如跗骨之俎般不依不饶,渐渐迫近。 G突然拔腿飞奔起来。数十级台阶从脚下一掠而过,眨眼间冲进底层的大厅,引得外面排着队的病患纷纷望来。G足下不停,瞅准了人群的缝隙穿梭过去,却听见身后骤然响起一阵惨叫。他边跑边回头掠去一眼,正看见几道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割杂草般扔开挡路的患者,竟是完全不顾他们死活! 惊呼声此起彼伏,大厅里乍然乱成一团。G一矮身隐蔽在惊惶逃窜的人丛间,借着掩护直奔大门而去,视野中却突然冒出一双手,猛地揪住了他的白大褂前襟。满脸怒容的中年男人冲他大吼:“你不是医生吗!为什么不管管事!” G情急之下用力一挣,这动作却愈发激怒了对方,男人死死揪着他大骂起来。那几道身影立即锁定了目标,闪电般向这边扑来,霎时间已经到了两人近前—— G一记手刀狠狠地劈向男人的手肘,趁着对方吃痛松手之际抬腿一踹,登时将他踹飞出去,直直撞向追来的几人。 来不及去看身后的景象,他头也不回地冲出医院大门,在街道上发足狂奔了一大段,才想起车子在停车场里。此时回头无异于自投罗网,G一边跑一边掏出手机,死死摁住了一个快拨键。 彩铃声活蹦乱跳地响了起来。漫长得不见天日的等待。前面的路口闪起了黄灯,G抢在最后几秒跳上了人行横道,身后传来一片刹车和鸣笛声。他一回头,不禁骇然——那几个人就在自己身后十步之遥,疯狗般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影子! “喂?”手机中终于传出了人声。 “姐,”G努力保持着声音的稳定,“姐夫在值班吗?” “正在食堂吃饭,他就在我对面呢,什么事?” “紧急情况,能不能来救我一命?” “……你在开玩笑?” “不是!!!”G终于大喊。 “你个死声优!!!你在哪!” “XX街,后面有人在追,甩不掉——现在拐到XXX街上了——” “接着说,不要停,”那头换成了沉稳的男声,“随时报告你的方位,往人多的地方跑,我马上就到。” “Ж街……Ф街……” G的体力已经逼近极限,胸腔仿佛即将炸裂,双腿变得越来越沉重。模糊的光影被甩向身后,他用力一眨眼,短暂恢复清晰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出租车标志牌的灯光。 G当即伸手拦车,出租车在前面不远处靠边停了下来。G几步奔去,手指还未碰到车门,便惊觉身后的人影倏然间近在咫尺,为首一人的指尖已经触上了自己的背脊!电光火石间他一个急转弯甩开了对方,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里突然听见手机中传出指示: “我在你前面的街角!” G觉得自己这会儿的速度可以破世界纪录。 一辆警车风驰电掣地驶来,一个急刹停在了街角。G扑向后座的车门,与此同时,一身制服的男人降下车窗,探出了黑洞洞的枪口。 追来的几人身形一滞,G趁着这一息之间的停顿打开车门跳了进去。警车轰然发动,G探身抓住把手合上了车门,再一回头,只见那几道高大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勾勾地注视着警车绝尘而去。 他心下一松,瘫在后座上大口喘息了一会,才重新发出声音:“姐夫,这次多亏了你……” “小G,”开着车的男人截口道,“你到底做了什么?这身装扮是怎么回事?” G脱去白大褂,解下领带,无声地笑了笑:“我刚才,去查探了一下某个人的身份。” 领带细密的方格纹路间,某一块方格闪过了一丝异样的色泽。 那是个隐藏得极好的微型摄像头。 刚才那个男人发现了吗?他在那样的短短一瞬间,就能看穿自己的伪装吗? G皱了皱眉。 如果没有察觉,他为什么要兴师动众地追捕自己?难道他早已知道自己是谁,甚至知道了自己对S的心思? 如果自己的所有猜测都正确的话…… “姐夫,我好像得罪了一个不得了的人。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得罪了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那你知道什么?” G努力回忆了一下。 “……是个很漂亮的人。” 姐夫从后视镜里用一种“你在耍我玩吗”的表情看了他一眼:“漂亮?” G默然。他当然知道这说法有多么奇怪,但是——刚才惊鸿一瞥的面容,标本般毫无生机,却也像标本般完美无瑕,简直令人心生恐惧。只消一眼,他就知道对方正是自己想找的人。 “我混进医院拍下了他,等你看了录像就明白了。这事还是从头说起吧。”G清了清嗓子,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是非常认真的感情。” “这我知道,就是上次你挂点滴时给你送饭的那个人吧?” G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他做手术时,你不是给你姐打过一个电话吗?”姐夫语气平淡地说,“后来你跟他的照片在网上传得到处都是,你姐早就给我看过了。” G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地震之后在广场上,好像确实有人围着他们拍照。“没错,就是那个人。”他承认道,“他叫S。” “他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拍下来的就是他?” “不是的,我拍的是S的哥哥,追我的那些人很可能是他哥哥的手下……姐夫你还记得吗,我拜托你查过一个名叫F的公众人物的死亡记录?理论上应该是非正常死亡,但档案里却没有留下记载。你当时告诉我,可能是因为造成他死亡的势力已经大到足以牵制公安局了。 “那个小F,是S曾经的爱人。所以我一直猜测,S在受某个人的威胁或者控制。并且我也一直知道,S有个哥哥在住院,需要他每天去照顾。但直到不久前,我才终于把这两者联系起来。要说证据的话,S曾经提起过几次哥哥以及家庭,其中一次被我录了音。他的语气里,有压抑,有恐惧,甚至有点悲哀,却几乎没有常人该有的正面情绪。如果仅凭这些还不能下结论,我刚才经历的事情又可以算作另一个证据。 “那个杀死了他爱人,并且还在控制着他的人,就是他哥哥。” 半晌没人说话。 接着姐夫笑了起来:“小G,你不做刑侦这行太可惜了。” “你认同我的推论吗?” “谈不上认同不认同,证据也太匮乏。不过既然有录像,又有直系亲属的名字,查出一个人的身份并非不可能,只是这事要悄悄进行。等我去查一查再告诉你吧。” G点点头:“老实说,我也觉得这些猜测相当匪夷所思。虽然无法想象S的哥哥这样做的原因,但是我觉得——” 他突然打了个冷战。 “但是我觉得……他哥哥并不希望他……接近别人。” 自己跟S的照片在网上传得到处都是,任何人都能看见。 任何人,当然也包括—— “我要打个电话。”G飞快地掏出手机,才意识到自己从未拿到过S的号码。他转而拨到号码查询台,报上S事务所的名字,转拨过去时却只有非工作时间的语音提示。 冷汗渐渐地渗出皮肤。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发现?为什么自作聪明地走到这一步,才想到自己干了一件多大的蠢事? “姐夫,我必须回去一趟。” “什么?” “我必须……”G声音干涩,“能不能把我送回去?” “你脑子进水了?回去干什么,送死么!” “总之先停车好吗?”G伸手就要开车门,姐夫反应更快,哒地一声上了锁:“如果那个人真的杀过人,他不会在乎多你一个,你明不明白!” G充耳未闻,心念电转间蓦地想到一个人的名字,连忙低头拨号,“……J前辈,抱歉打扰了,能告诉我S前辈的电话吗?” “你找他做什么?”女人冷静地问。 “有急事。” “什么事?” G一咬牙:“我看到前辈的哥哥了,对方也认出我了。前辈今晚不能去医院!” “你——你很好。”J小姐像是硬生生地吞回了一顿怒吼,毫不停顿地报出了一串数字,“跟他说完再来找我。”她狠狠收了线。 G按下那串号码,心跳如撞地等着。 嘟——嘟——嘟—— 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接起时,等待音停止了。 “喂?”温和平淡的男声。 G深吸一口气:“前辈,是我。” 那头静默了几秒:“你好。” “您现在在哪里?” 这次S沉默了更久的时间。“我在家,有什么事吗?” G心头一松:“您今晚……能不能不要去医院?前辈,我刚才看到了——” “抱歉,”S声音微冷地打断了他,“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拿到了这个号码,但我希望你以后别再打来。” 啪。电话被挂断了。 G呆呆地瞪着手机看了一会,又重拨过去,对方却已经关机了。 警车在夜色里缓慢前行着。过了许久,姐夫低声开口:“我先送你回家,那个人的资料过几天给你答复。放心吧,再怎么说也是他弟弟,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难道只跟你打了个照面就会出事?恕我直言,你可能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 “……”G苦笑了一下,“但愿如此。” “总之别去犯险。当街追人这么嚣张的事都干得出来,连我们都奈何不了他,你去也只是白白送死。在准备周全之前别做无谓的牺牲,明白吗?” G没有回答。 姐夫叹了口气:“何必喜欢那么麻烦的人呢?” “我不认为你有资格说这句话。” 姐夫噎了一下:“喂,不要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就无差别攻击。” ****** S默默放下手机,移目向面前的男人。 对方无声地轻笑:“是你的小情人打来的?” …… “那孩子今天找到我的门前来了。”男人慵懒地倚在靠枕上,“这么多年,你的口味一点都没变啊,S。” …… “怕你在家太无聊,才让你去配音,没想到你一贪玩就忘了适可而止。一个还不够,转眼又招惹上一个——”形状姣好的唇瓣勾起冰冷的弧度,仿如瓷器突兀的裂纹,“是想重温一遍当年的景象吗?” 死寂乍然笼罩了房间,似乎连空气都随着这句话而瞬间凝固。靠墙伫立的几人雕塑般不言不动,目光却直直投向病床边。 S毫无预兆地跪了下去。 黑暗混乱的记忆巨浪溃决了时光汹涌而来,重重击打在背脊上,双腿被压迫得发软,竟连站立的姿势都无法维持。 膝盖在大理石地板上磕出一声闷响,痛楚从小腿的骨裂处一路蔓延向周身。S抬头仰视着男人,杂乱无章的语句冲口而出:“我没有给他电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他,他根本不可能……我从未告诉过他……” 对方静静听着他的语无伦次,脸上保持着饶有兴致的神情,眼中却有某种东西在悄然变质。 “我没有接近过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五脏六腑都在绞紧,S哀求般重复着无意义的句子,只觉得自己一旦停下就会万劫不复,“不是那样的,这一次不应该是那样的——” “这一次?”男人轻声复述道。 戛然而止。 S惊恐地望着对方的双眼。漆黑的瞳仁映不出一丝光亮,像吞噬魂灵的无底深渊。 “你在否认些什么呢。”男人微笑着,“站起来。” S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就要遵从,双腿却提不起丝毫力气。 “站起来。”男人语气不变。 S一咬牙,伸手撑着床头柜,将全身重量转移到未受伤的左腿上,艰难地站直了。 “告诉我——”靠坐在床上的男人轻柔地问,“你没有梦到过他吗?” …… “也没有在角落里偷偷迷恋着那具青春的躯体?没有为你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重新找到寄托?没有发狂地渴盼着他能带给你自由?” 他突然倾身向前,一手抵在S的胸口,“你没有爱上他吗?” 五脏六腑从体内消失了,连带着那颗不堪负荷的心脏。掌心所触,仿佛只是空荡荡的胸腔。 我没有。 S张了张嘴,却耗尽全力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苍白修长的五指拥有自己的意识般,优雅地攀附着他的躯体,沿着胸膛一路上移,滑过脖颈,停留在了喉结处。 “你没有在夜深人静时像个悲剧主角一样哭泣,没有想象过自己原本可以过的另一种人生?你没有憎恨着毁了你的一切的——我?” 扣在颈上的指节一点一点地收紧,S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他本能地想要后退,双脚却重如千钧。 “我……没有……” S瞳孔骤缩。 血液正从男人的唇角缓缓溢出,像要为这森冷的场景添一笔注解,拖曳出一线刺目的殷红。 五指猝然施力,S眼前一黑,彻底窒息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扼住脖颈的力气愈发大得惊人,耳边却响起温柔的呢喃:“你没有期盼过我快些死去吗?” S的脸庞涨得发紫,血流直冲脑际,心肺几欲炸裂,模糊的视野被红色淹没,那声音一字一句钻入脑中,疯狂地回响…… “S,跟哥哥一起走吧……” 一起走吧…… “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炼狱也似的剧烈痛苦将他当胸钉穿,肉体的知觉迅速消退,意识也开始涣散。男人的笑容被无限放大,唇角的血痕宛若修罗,饕食着世间的混沌苦楚…… S停止了挣扎。 他闭着眼睛,露出了一个婴儿般单纯的微笑。一瞬间竟和面前的男人正反相依,如出一辙。发紫的双唇慢慢蠕动,做了一个口型。 哥哥。 寂静庄严的永夜悄然降临…… 颈上的钳制突然一松。 冰凉的、辛辣的、无穷无尽的空气猛然涌入肺中,S呛咳着跌坐于地。意识被粗暴地扯回现实,视野渐渐恢复清晰,不知何时从角落里聚集过来的身影正围在床边,一人上前扶住从刚才开始吐血的男人。护士已经赶到了,站在一旁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一幕。 S擦去咳出的眼泪,嘴边那丝笑意兀自残留着,此时才如薄雾般消退。他略带迷惘地抬起头。 男人容色不变,从那张脸上看不出痛楚,或是其它任何情绪。何时开始动了杀念,为何又在最后一霎改变主意,旁人通通无从知晓。 S只听见对方清晰地说:“你今晚,就跪在这里吧。” 然后匆匆围上去的医生与护士便挡住了他的视线。 ****** “想知道小F是怎么死的吗?”J小姐问。 “他被绑在一只椅子上,S就被绑在他对面。那个男人当着S的面,用一支针筒,把带艾滋病毒的血液注射到了小F的体内。 “那个人等了整整一周才放了他们,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等他们赶去医院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不久之后,小F开始头痛发热,上吐下泻,停止了声优的工作闷在家里。再后来,他的家人不知从哪翻出了诊断书,哭着求他搬出家门。小F无处可去,只得暂住在宾馆里。S片刻不离地照料他。那个男人甚至没去干涉他们,就像已经知道了即将发生的事情。” 女人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静夜里听来,如同宿命本身般阴森而苍凉。 “三个月后……小F在S眼前跳楼自杀了。 “你知道S那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他连死都死不成。那个男人把他困在家里,让人日以继夜地监视着。S不吃饭,就被强灌流质食物。S彻夜失眠,就被注射安眠药。后来S已经神经衰弱到无法自理,倒像是正遂了那个人的意——他只要乖乖躺着,任其摆布就好。 “可是S在慢慢死去。那个人看出了这一点,他当然不允许。S又被放了出来,开始逐渐接一点配音的工作。 “这一切,我当时完全不知情。他复出的第一天,我赶去见他……那样的S,我永远、永远都……” 女人停住了。 掌心的疼痛终于刺激了麻木的神经,G慢慢放松紧攥着手机的指节,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 J小姐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找回声音:“其实我知道,S早就不想活了,却还被那个人的命令拴着。那个人……那个人得了肝癌,自己也时日无多了。他走了,S会怎样呢?” 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从那头传来。 “S会怎样呢?我无法设想……那时候,我怕他想不开,自欺欺人地跟他打赌,如果有一天我的作品动画化了,他就要去配主角。那么傻的赌约,他居然真的去兑现,我心里的害怕多过了开心,总怀疑他只是不想留下牵挂…… “然后,你就出现了。你说你喜欢S时,我不知道有多高兴……S提到你的时候,那些心情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眼睛里,你却没发现。他越关注你,就越有理由活下去。说不定有一天,他会忘记过去那些事,把心交给你……” 她突然发怒。 “可是你,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那时我叫你等半年,现在半年都快过去了,只要那个人一死,S就自由了啊! “你是怎么找到那间病房的?为什么非要知道他是谁?S拼命把你挡在这些事情之外,你却等不及要去送死!现在他认出你了,他原本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更何况现在死期将至!如果你也……S怎么可能经得起第二次?” 女人的叹息如一线烛光摇曳着,仿佛迅速衰老了下去。 “小G,你要怎么办?” ****** 几点星辰高悬在夜空,像人世之上独看千年的冷眼。 浓重的黑暗抽丝剥茧地淡去,天边泛起漠然的灰白,公寓楼的某处隐隐传来了人声。 枯坐在窗边的身影终于微微一动,像从禁锢的诅咒中解脱了出来。G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起身走向浴室冲了个澡,又打起精神吃了顿早饭,拎起公文包出了门。 今天要补录两集《Z》。在停播一期,又插播了一集女主角麋鹿的特别篇后,动画的剧情即将回归正轨,O也将会出场。换句话说,阔别许久的S要重回录音棚了。 因为出门实在太早,又绕过了高峰期,G到达时整座大楼都还是空荡荡的。一看时间,居然提前了整整一个小时。 然而自己还不是最早到的。 透过昏暗无声的楼道,他看见录音室的门边摆着一只轮椅。那道熟悉的人影正静静倚坐在轮椅上,微垂着头颅看不清表情。 G脚步一顿,仿佛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震慑在原地,那一步之重,怎么也迈不出去。 对方却已经听见动静,似乎迟疑了一下,转过头来笑了笑: “门还锁着,先等一会吧。” 声音微哑,带着难以尽述的温柔与悲凉。 G缓缓地向他走去。鞋跟击地,铿锵的回音穿透了空旷的走廊。 “前辈。” 他走到轮椅前,看清了S的样貌。原本就单薄的身躯如今几乎脱了形,脸色更是苍白得透明。鬓角的黑发间竟已掺了几根银丝,触目惊心。 G强压下胸口窜上的那股热流,扯出一个微笑:“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啊,还活着,他还好好地活着……S抬头,神思恍惚地望着他,似乎没有听清:“什么?” “您——”G视线稍移,“还是秋天,就要戴这么厚的围巾吗?” 这次S的眼神微闪:“是啊……稍微有点冷。” G抬手就向他的额头探去。S躲闪了一下,G不依不饶地贴上去,手背触到前额,一片滚烫。 “您昨天还是去了医院,对不对?”他轻声问。“我打电话给您时,您其实已经在病房了,对不对?” S慢慢垂下眼睑。 胸口的热流仓皇地寻找着出口。G绕到轮椅后面,推着它轻轻一转:“我有话要问您。” 轮椅被不疾不徐地推动着,S思绪纷乱,一时间连开口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能任对方左右。 他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跪了整夜。起先小腿的伤处还不断作痛,到后来双腿都失去了知觉。他浑身发冷,不由自主地打着战,眼前的人影来来去去,耳边似乎有语声忽远忽近,却听不分明。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另一间病房挂着点滴,床边站着那个男人的手下之一。 见他睁开眼,那手下沉默地抱起他放到轮椅上,推着他出了医院。 “他让我走吗?”S难以置信,试探着问。 “您的兄长昨天晚上休克了,目前还未苏醒。由于没有进一步的指令,我们默认一切照旧。”手下简短地回答。 左腿肿胀得厉害,脑袋也烧得昏昏沉沉的。他被一路送来录音室,那手下离去之前留下了一句话:“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请您不要让他分心。” 如同责怪淘气的孩子妨碍了正事。 讽刺的是,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只要按部就班、形同虚设地过完每一天,让对方一步步移交权力、安排后事,最后从容地离去,或许自己就能……自己就能…… 他从未想完过这句话。 “前辈。” S勉强收回涣散的神思,发现自己被推进了洗手间,G正回身关上门,又嗒地一声上了锁。 年轻人走到他面前,弯下腰,轻轻解开了那条围巾的结。 S心头一悸,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小G——” 那只手很热,或许是因为他自己的手太过冰凉。 G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无视S死死抓着自己的手,固执地一点一点抽开了围巾。 S颓然松手。 白皙颈项上,赫然印着青紫的掐痕。 G呆呆地盯着那些掐痕看了半天,突然一低头,吻上了S的脖颈。 S浑身一震,浑浑噩噩的脑海霎时间一片清明,只觉得皮肤似要被那双唇灼痛。G感觉到唇瓣所触的细微颤栗,忍不住伸出舌尖,细细地舔过一处掐痕,仿佛这样的舔舐能够消去那创伤。S慌不择路地向旁侧躲去,却被G握住了肩头。那力道并不大,他正要挣开,就听见年轻人耳语般低念:“对不起。” G将脑袋抵在S胸口,一遍遍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S慢慢仰起头。 躲什么呢?费尽心力隐瞒的,还是被看穿了。拼命想要保护的,终究无济于事。这颗心被剥下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曝光在对方面前,却还是一味想躲…… G埋首在S怀里,呼吸间全是S的味道,胸膛里的热流被催动着,一波波地湮灭了理智。他撩起S的毛衣下摆,将它一路褪到了S胸前。如此近的距离之下,S身上的疤痕再无可掩饰,一道道狭长的鞭伤分布在苍白的皮肤上,透露着某种隐晦的屈辱。“不要看……”男人像被他的目光刺痛般挣扎起来,绝望地向后退缩着,“不要看……” G双手揽上对方消瘦的腰肢,凑过去亲吻他的伤疤。 S全身一阵发软,瘫靠在轮椅背上,连移动指尖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G忘情地用唇舌抚慰着那些久远的伤口,一道一道地吻遍了他腰上的疤痕,又慢慢向下方转移过去。S下腹一凉,G已经无声无息地解开了他的长裤。 S忽然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等……” G半跪于地,不由分说地褪下S的内裤,捧起静静伏在他腿间的东西,近乎虔诚地舔了上去。 S猛地咬紧下唇,泪水涌上了眼眶,视野一片模糊。 下一秒,他禁不住闷哼了一声,慌忙伸手捂住嘴。滚烫的口腔包裹了他,年轻人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吞吐舔弄着。发烧的身体格外敏感,温柔的摩挲愈演愈烈,在寂静中催生出强烈得难以承受的快感。S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很快就喘不过气来,但甫一张口呼吸,又听见自己无法自制的呻吟。 年轻人闻声似乎抖了一下,动作一下子激烈起来。排山倒海般的快感轰然涌上,仅存的一丝理智也灰飞烟灭,S只觉得自己在他的口中不断胀大,却仍被热烫湿滑地包围着,那东西叫嚣着要往更深处挺进,而对方甚至更积极地将它向里送去…… S脑中一片空白,只凭着动物的本能挺送着腰身,口中发出迷乱的呻吟,却并不自知。G微微抬眼看见他失神的表情,心头一热,只感到难以形容的疯狂的快意与满足。舌尖在铃口重重刮擦几下,感觉到那东西已濒临极限,他毫不犹豫地含紧了它,直到它颤抖着喷射在咽喉深处。 S大口喘息着,渐渐回过神来,一低头便看见G努力忍着呛咳的模样。 年轻人闷咳了几声,抬头望了一眼S,又像不能与他对视般别过头,站起身来笑了一下:“我……” 他腿间的帐篷还高高撑起着,话未说完便走向洗手间的隔间。 S眼角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他摇晃地从轮椅上站起,G吓了一跳,连忙奔过来扶稳了他。S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睛凑了上去。一个奋不顾身的深吻。 G的眸色一暗,紧紧地揽住S,与他分享那刚刚吞咽的情欲味道。S薄薄的眼睑颤抖着,一手向他下身探去。G领悟了他的意思,眼眶一红,握住S的手,引领着他摸索到了自己蓄势待发的东西。他们一边接吻一边共同套弄着,明明是十分银靡的景象,两人却都觉得心中温热。 过了一会,G推开S的手,射在了洗手间的地板上。他随即扶着S坐回轮椅,又转身取了纸巾清理地面。 那黏稠的浊液费了一番功夫才擦净,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暧昧的气味,像在无声地揶揄不久前发生的荒唐事情。天色阴沉,高高的窗口透进黯淡而模糊的日光,浮动的味道一点点地散尽。G一边洗手,一边看着镜中的S。男人脸上的红晕已经消退,整个人脱力地靠在椅背上,微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心中莫名有些忐忑,G转过身去,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前辈?” S抬起头,目光空荡荡的,似乎还未缓过神来。G绕到他身后将轮椅推到洗手池前,替他挽起袖口。 那双手是瘦的,十指修长优美,几乎可以想象出它们在黑白琴键上流连的模样。同样的掌指就在刚才抚慰过自己最隐秘的地方。G恍如身在梦中。 水声哗哗,G握着S的手细细清洗,思绪还沉浸在那迷幻的景象里,一时没有注意到对方的沉默。过了许久,才听见S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 G关了水:“什么?” S看着他苦笑了一下:“我还有什么脸当你的前辈呢。” 他的声音又干又苦。“明知道绝不能把你卷进来,绝不能害了你。明明可以说些让你讨厌我的话……早就应该狠下心彻底断了那些念想,可我太贪心,总想着再等一天吧,再过一天这样的日子吧……” 前所未有的,不加掩饰的剖白回响在耳边。 “你说你不会再靠近,我居然想要拉住你。本以为会松一口气的,可是为什么难过得快要死了呢……” 他艰难地笑了笑。 “我这样的人,已经欠了一条人命,到头来又拖你下水……” G原本只是静静听着,此时终于皱起了眉。 “欠了一条人命?”他截口反问,“您杀人了吗?” S一顿:“我——” “您对他起了杀意吗?您亲手结果了他的性命吗?又或是授意给了什么人?” 如同一句咒语吹散了记忆之灰,久远的映像倏然鲜明。暗红的针筒,歇斯底里的呼救声,年轻人绝望的脸,那个男人平静的微笑—— S猛然闭上眼:“我……” G登时自悔失言。他蹲下身去,捧起S的手,用纸巾认真地擦去上面的水珠。S吸了一口气:“我自己来。” G不作理会,反而握住了那双手。他抬头望进S的眼里:“您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对您的一切心意都是出于自愿,我相信当年的小F也是一样的。” 抬起头的那一瞬间G有轻微的愣神。他想起了昨天病房门口惊鸿一瞥的那张脸。 乍看之下,恐怕任何人都会怀疑这兄弟二人是否有血缘关系。G凝视着S近在咫尺的面容。这样寡淡,这样乏善可陈,像印在苍白纸张上的规整铅字。早已经熟悉入骨的眉眼,却在细看之下转折出了寥落的韵脚。G着魔般伸手抚上对方的脸庞。狭长的眼形,迤逦的眼尾,延伸而出的无奈的细纹。这张脸上本应存在的神采,是怎样在漫长的岁月中一寸一寸地消磨? 他与那个男人如此相似,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目光下移,脖颈上的淤痕昭示着不容错认的杀机。 连自身的性命都无法保护的人,却妄图把所有罪名都揽到自己头上。 “您没有做错任何事。”G重复道,“更何况,无论您说出多么过分的话,都赶不走我的。忘记了吗,让我离开您的交换条件?别让自己受伤。” 他紧紧盯着那掐痕,像要把它们刻在脑海里,“前辈,别再去见他了。” S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如果再激怒他……” “不激怒他又怎么样呢?”G提高了声音,一指那掐痕,“他会因此而放过您,或是放过我吗?他早就知道了我的存在,事已至此,无论我们做什么,恐怕都改变不了他的想法。我绝不会再将您送回他身边。” 他用力攥紧了G的手。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恐惧,S手心湿冷。 “您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他赌誓似地说,“我们会活得比他久,会一直一起活下去。” 周围的寂静似乎加深了几分,像在量度这句话的浅薄与无力。 然而S没有反驳,也没有询问他如何做到。男人只是放弃一般沉默着,过了良久,突然笑了笑。 他说:“好。” 不知为何,G总觉得那笑里透着一丝不祥的决绝味道。 未及确认,外面突然转来了声响。一看时间,其他人也应该到了。G只得说道:“今天下班之后,等我去接您。” S点点头。 G心下略宽,推着轮椅出了洗手间,向录音室走去。 ****** 房间很宽敞,从桌椅到卧床,摆设一应俱全。四壁刷得雪白,只是墙壁上没有开窗。铁制的房门光秃秃的,没有把手,只能从外面打开。这间客房般的卧室,真正的用途却是地牢。 吸血鬼灰隼已经被关在此地一个半月了。那天的混战中,他最终不支倒地,只来得及看见X被拥上的人群制服,随即便失去了知觉。吸血鬼的恢复速度极快,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这所房间里。 这些日子来,房门从未打开过,每天有人通过铁门上开的翻板递入新鲜的血液。四面高墙不仅阻断了他的视线,也彻彻底底地消弭了外界的声音。即使凭吸血鬼惊人的听力,也探测不到任何动静。他被与世隔绝,既无法查探这座地下军工厂里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当日一起潜入的同伴的下落,甚至连他们的死活都无从知晓。 然而灰隼并不着急。这关押在常人看来是无法忍受的煎熬,对他来说却只是弹指一挥间。以永生之躯经历的无比漫长的岁月,磨平了这颗冷硬心脏里属于人类的情感,包括对时间流逝的恐惧。 此时的灰隼坐在床上闭目养神,仿佛陷入了冥思,英俊的面容一片平静。 然而周围那完好无暇的寂静,正在被突如其来的喧嚣颠覆。 闷雷般的隆隆声从头顶传来,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抖落。那是千万双鞋跟匆匆击地的声响。这地下军团似乎已经全数出动,奔往某个未知的方向。 床上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沉入了另一个世界。 下一个瞬间,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锐利的目光带着实体化的压迫感,直直地投向那扇铁门,像要将它射穿。 如同回应着这剑拔弩张的审视,房门猛然洞开。 一只轮椅被缓缓推进了房间。椅上端坐的吸血鬼阖着眼,十指交叉搁在膝上,一头金发柔顺地垂落至腰际。将他推进来的高大军人随即微微躬身,沉默地转身,站到门口去了。 灰隼从鸸鹋身上收回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金发吸血鬼。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良久,灰隼缓缓开了口: “好久不见——长官。” 这称呼让对方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O依旧闭着眼,却准确地对着灰隼的方向,语气闲适:“好久不见。” 灰隼叹了口气:“我一直告诉自己那天是我看错了,原来真的是你。” “这让你很惊讶吗?” “我以为你死了。我们都以为你在那时候就死了。”他的目光轮番扫过O的双眼和轮椅,“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有放弃吗?” O但笑不语。 “可是时代不同了。”灰隼面无表情地说,“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人类的战斗力足以摧毁全世界,吸血鬼那些微末的优势,在他们的武器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成功推翻了政府又怎么样?那些人类难道会甘心让一群异类统治自己?你们的下场不会有任何不同——” 他突然住了口。 “我说的这些,你早就已经知道了吧?” O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却依旧没有回应。 灰隼皱紧了眉:“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嘛——你不妨猜猜。”对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 “无论是什么,你们已经准备好了吧。本来那种事情我是不感兴趣的。”灰隼恢复了一贯懒散的语调,“但是现在,你不打算带走我们吧?” “当然不打算。带走你们没有任何好处。” “那么,就是想把我们留在这里,一直关到死了?” O赞许似地点点头:“还不错,当年体察人心的本事没有全丢。”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杀了我们?” “哦?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呢?”对方微笑着推动轮椅,不疾不徐地滑向门口,“你怎么知道,你的同伴还活着呢?” 灰隼一跃而起,如离弦之箭般朝着O扑去! 指尖还未触及对方,便觉得臂上一紧,失明的吸血鬼一把扣住他的手臂,借着冲力将他整个人甩向了墙壁! 灰隼只来得及半途侧身,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眼见着O的轮椅即将滑出门口,他不假思索,抬腿就要冲上去—— 砰! 枪声决然响起,子弹穿膛而过,暗色的血液登时喷涌而出。 灰隼不可思议地看着门前的鸸鹋。后者岿然不动,再度稳稳举起枪。 砰!砰!砰! 血花在身体上次第绽开,灰隼摇晃了几下,终于委顿于地。 房门在他的眼前缓缓地合上。 灰隼突然笑了起来。他轻声说:“长官,你还记得那些死去战友的脸吗?” 门关了。灰隼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只让周身的伤口溢出更多的血。他再度颓然倒下,瞪着白得刺眼的天花板看了片刻,意识渐渐消散于那片雪白中。 ****** 无边无际的战火,似要焚尽这片人间地狱。 身体被热浪炙烤,枪声与爆炸声就在耳边回荡,更远的地方传来惨叫声,此起彼伏,像在重复着同一个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黏稠的鲜血从他的眼眶里涌出,顺着面颊流下。视野被黑暗遮蔽,他看不见周围的景象,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他用手抠着泥泞的地,一寸一寸地向前爬着。听见枪声,就向相反的方向挪一点;听见人声,就趴伏着一动不动…… 手指蓦地触到了一个障碍物,他心惊胆战地趴下。等了一会,没有任何动静,他才伸手去摸,握到了一只手臂。顺着手臂朝上摸去,是被炸出一个窟窿的胸膛。再往上,是冰冷的头颅。 他不知道那是谁的尸体。他一遍一遍、仔仔细细地摸着那张脸,直到在太阳穴附近触碰到一条长长的疤痕。 那是他的一名手下,他最信任的同伴之一,有着和他相似的金色短发。 他捧着那张脸,亲吻尸体的额头。然后举起霰弹枪,将那张脸崩得稀烂。 他剥下尸体的军服,换上了自己的。 一寸一寸地,他又向前爬去,直到血液干涸,力气衰竭,直到再也听不到枪声,他依然在爬着…… 再次醒来时,他听见了提琴声。 比雨水更清冷,比烛火更虔诚,是对圣母的颂歌。 一只柔嫩的小手抚上了他的前额,女孩明快的声音如同清泉淌过: 你醒了吗? 我叫伊莲。 他握住了那只手。 ——然后温暖的柔荑在他的指间枯萎,青春的躯体慢慢凋朽,鲜活的生命一点点地浸入死亡的暗河……然后美丽的肉体归于荒土,然后房屋倾塌,废墟里重垒起新的建筑…… 然后存在的痕迹被摸去,残留的记忆被风干,同伴的名字化为慰灵碑上空洞的刻痕。往事被闲人翻出咀嚼,又在厌弃后彻底遗忘。 昨日遇见的孩子,再转眼已步履蹒跚。爱过的人,恨过的人,最终都是死人。人世间的欲念失去了意义。时代的车轮轧轧碾过,世界一步步地离他远去,只有比死更漫长的岁月本身,盘桓在教堂高耸的穹顶。 我是鬼之败类,人之梦魇,神之离弃。 对岁月的感知,也终有麻木的一天。 然后就只剩下黑暗。 黑暗包裹他,保护他,束缚他。黑暗挥之不去,无孔不入,侵入他的皮肤,吞没他的骨血,直到与他合为一体,不分彼此。他悬浮在黑暗的中央,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拥有,什么也不成为。 他的存在消失于广袤之海。在海底深处,再深处,在滚烫的熔岩里,一个声音不歇不绝地回荡。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 没有答案。没有结果。 只有从无边无际的战火中隐约传来的,一声狼一般凄惶的哀嚎。 ****** 预告片中曾经出现过的歇斯底里的哀嚎,再一次响起。原本就安静的录音室陷入了死寂,每个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投向轮椅上的男人,带着各自不一的震动与担忧。 显示屏上的画面切换了,S止住喊声,偏过头去缓缓换了口气,重又捧起了台本。从他的脸上看不见凄惶,也看不见悲伤。刚刚声音中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感情,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不愧是名声优啊,他的同事们心中暗想。 ****** 灰隼在一阵眩晕中苏醒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在这期间身上的伤口已经自行愈合。那几发子弹避开了所有重要部位,虽然流了不少血,但并未造成实际的伤害。 真正严重的问题是饥饿。 大量的失血让他口干舌燥,体内那个沉睡多年的嗜血怪物正在躁动不安。灰隼坐起来环顾了一圈房间,意料之中地一无所获。O当然不会给他留下食物。 对血液的疯狂渴望让他几乎无法冷静思考。灰隼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找回一丝理智。 如果之前的判断没有出错,这个地下军团已经倾巢而出。而自己却被留了下来。O为什么不直接杀了自己,而要如此费事?难道仅仅是为了折磨自己? 他从来没有看透过O。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体内的怪物叫嚣着,试图挣脱桎梏。他需要血……视线变得模糊,身体也开始不听使唤。灰隼摇摇晃晃地走到那扇铁门边,徒劳地捶打上去。一下、两下—— 他只捶到第二下。 毫无预兆地,房门喀喇一声向外弹开了。灰隼一个站立不稳,踉跄着跌了出去,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条狭长的走廊。沿着走廊是一排洞开的房门。 难道说—— 他的念头还没转完,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自己隔壁房间冲了出来。 相隔数米,人类血液的浓郁味道清晰可闻,灰隼脑中轰地一声,眼前只剩下对方颈上跳动的血管。 身体如猎食的猛兽般飞窜出去,刹那间将对方扑倒在地,尖利的牙齿直直刺向那脆弱的脖颈—— “灰隼!!!你疯了吗!” X的声音近在耳边。 灰隼的动作停滞了半秒。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的头发被猛然朝后扯去,一股大力逼迫着他高昂起了头。被他扑倒的人趁机一个翻身,两人的位置登时对调,对方随即狠狠地掐出了他的喉管。那力量对他来说微不足道,轻易就能挣开。然而这番折腾却让神智多少恢复了一丝清明,灰隼死死咬牙,硬撑着没有动弹。 一滴鲜血落入了他的口中,然后又是一滴。 灰隼贪婪地张着嘴,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接住天降的甘霖。 ****** 中午的时候,G接到了姐夫打来的电话。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姐夫开门见山地说。 “先听坏的。” “坏消息是,那个人你一辈子都扳不倒。和我之前猜想的一样,T城的巨头之一,黑白两道通吃,几代人的基业全握在他手上。听说过XX企业吗?那种规模的他手下还有一把。别说是杀个人,他就是烧了一条街,都有本事说成是失火。”姐夫有些难掩的愤懑。 尽管多少有心理准备,真的听到这些时,G仍是难以接受。谁又能想到,一个平凡无奇的声优会是这等出身。那样的人物原本应该只存在于亦真亦幻的传说中,这辈子都见不到一面。而现在,岂止是见面,连馆都踢过了。虽然结果是自己毫无形象地当街逃窜,但得知对方的身份后,那似乎也不显得那么丢脸了。 “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今天早上我一到局里,就被人询问昨天用警车载人的事了。” G一愣,顿生歉意:“连累你了……那怎么会是好消息?” “因为询问我的那个人,不是我的头儿,而是我头儿的死对头——”姐夫的语声一顿,突然压低了,“我会再打给你的。”他匆匆说完就挂了电话。 G等了很久,姐夫都没再拨过来。他心中装着事,一下午的工作都不在状态。直到下班后向停车场走去时,手机才再次振动起来。 “喂?” “小G,我又想了一下,你最近还是别开自己的车比较好。”姐夫语气严峻。 “为什么——”G停了停,“我明白了。” “对方是危险分子,总是谨慎些好。你的S先生在哪儿?叫他也别去找那个人了。” “他也快下班了,我正要去接他。” 姐夫沉吟了几秒:“听我说,把他工作的地点告诉我。我这边脱不开身,但会派几个人去接你们,用普通私家车。你家现在不安全,去警局对面的XX宾馆。” “姐夫,你中午挂断电话,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头儿来找我了,问我知道些什么。我当然是装傻到底,顺便探了探他的口风。那些大人物混久了,总会结那么几个仇家,警局里的人,他们未必个个使唤得动。还算幸运,我的头儿跟他们不是一拨的,但要他平白无故去得罪人,也是不可能的。” 苦闷的沉默持续了片刻,姐夫像是下定决心般续道:“虽然扳不倒他,但我们现在有一个优势,你猜是什么?” G想了想:“他快死了?” “没错,时间站在我们这边。只是正当防卫的话,头儿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就在宾馆里,一直待到他死。我就不信,再大的本事,还敢在警察眼皮底下……” ****** 那血液滴落得很慢,不知过了多久,疯狂的饥渴终于淡去,停转的大脑重又运作起来。灰隼看清了摁住自己的X,后者正又一次咬破手指上凝结的伤口。在他们身周,围着毫发无伤的几名同伴。 见他清醒过来,几人松开了对他的钳制。灰隼摇摇头示意X停下:“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明明差点被杀死或同化,X却说得轻描淡写。他站起身:“原来我们一直被锁在相邻的房间里。他们走了这么久才开门,恐怕是为了防止我们勘察到他们的去向。但是,为什么不杀了我们呢?还有,鸸鹋为什么那么轻易就……” 几人都陷入了沉默。这些问题恐怕一直困扰着每一个人。 灰隼叹了口气:“至少我知道他是谁了。” X目光一沉:“是谁?” “乌鸦,他对你讲的那个故事恐怕并没骗你,反而解释了很多疑问。只有一点,他才不是什么倒霉的侦察兵。”灰隼面色沉重,“他就是当年制造了我们的人,也是我们的团长。论军衔,你还得叫他一声长官。” 他回想着O离去前的一言一行,心中浮起了一个更大的疑团。他们的动机是什么,筹码又是什么? 为什么明知必败,依然要去打这场仗? ****** G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到S所在的大楼,直奔录音棚。 里面的录音已经结束,最后留下的几名工作人员正在收拾器材。G站在门口搜寻了一会,没看见S的身影。他敲了敲门:“抱歉打扰了,我找S先生有点事。” 工作人员转过身来:“S先生吗?他刚走,应该是乘电梯下去了吧,您这会儿去应该还追得上。” G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快步走进电梯下到一楼,在门厅里找了一圈,S不在。 不是说好了等自己过来的吗? 他拿起手机,拨了S的号码。 嘟——嘟—— 没有人接起。 G不甘心地重拨,听着那一成不变的等待音,心下的焦躁愈演愈烈,忍不住踱起步来。 这当口,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大楼前,几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下车向大门走来。 是姐夫派来的人吧?G放下手机迎了上去,想请他们再等一会。 堪堪迈出两步,他突然停住了。 不对。 毫不起眼的身材,毫不起眼的五官,无论看多少次都记不住的外貌—— 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模糊不清的记忆和眼前的景象对上了号。这些是昨天在医院里追他的人! 对方已经走到了门口。G若无其事地转身,按下电梯的按钮,又扫了一眼三扇铁门上方的到站灯。22楼、22楼、10楼。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10,心中计算着对策。趁对方不备,转过身去大干一架的胜算——无。从大门逃出去——被对方堵住了。冲进楼道里——或许可以延迟被追上的时间。 手指悄然扣在紧急拨号键上,那里刚刚存下姐夫派来的手下的联系号码。 9。8。7。 背后悄无声息。难道对方还没认出自己?难道他们和昨天的不是同一群人?又或者他们在等着自己的反应?G硬生生地忍下转头去看的冲动,目光依旧锁在到站灯上。 6。5。4。 S在哪里?该死的到底在哪里? 3。2。1。 叮。 电梯门缓缓滑开,一大群上班族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G顾不得礼节,在几束异样的目光中挤了进去,等到最后一个人跨出门,立即猛按关门键! 铁门像永远无法放完的慢镜头般一点一点地合上。那几个人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似乎从未进来。其中一人正将手机举到耳边,平淡无奇的目光扫过走出门去的上班族,又朝电梯这边移来。 G一闪身退到门后的角落里,按下了最高一层。 铁门终于彻底合上,电梯带着他缓缓向上升去。 G长舒了一口气,此时才发觉自己已是冷汗涔涔。他拿起手机想要重拨,电梯里却没有任何信号。 S知道这些人会来堵门,所以提前离开了吗?不,如果他知情,一定会向自己示警。但如果他不知情,又为什么不见踪影,连电话也不接? 叮,电梯停在了最高一层。G走出门去,又回身看了看其他两部的到站灯——还好,那些人没有追来,或许真的未曾注意到自己。 他低头编辑了一条短信:“那个人的手下正堵在门口。” 如果S还在这幢大楼里……他刚打出“别去那里”这几个字,眼前蓦然浮现出今天早晨,S那决绝的笑意。 如果S还在这幢大楼里。 刹那间,G明白了S的想法。 握着手机的指头抖了起来。他将“别去那里”删掉,补上一句“三分钟内如果您不回复,我就去门口”,狠狠按下了发送。 G刚刚数到二十秒,S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你在哪儿?”S一接通就问,难得地沉不住气。 “放心,我还没去。”G无声地叹了口气,“您现在又在哪?” “……19楼的楼梯间。” “待在那里等我去找您。”G生硬地说。 S果然依言等在楼梯间里。G走上前,二话不说地推着他的轮椅转了个方向,朝电梯走去。 “小G。”男人颇为吃力地转过身,想要看他。 “您没有通知我,说明您不知道他们会来。但您还是躲起来了,躲的不是他们,而是我。”G面无表情地陈述,“今天早上您答应我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这个打算吗?” “……你这是要去哪里?” “但也多亏您躲了起来,否则刚才我们可能会直接撞上那些人。是来接您的吧——那个人到底不放心了。耽搁了这么久,那些人应该已经起疑了。大楼太高,凭他们几个人不可能搜遍,如果我是他们,就会堵在底层的电梯和楼梯出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小G,”S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声音极冷,“让我跟他们去吧,别做无谓的牺牲。” “那您呢?” “你斗不过那个人的,我也不值得——” G一下子停住脚步:“那您呢?是要抱着这样的想法,崇高地去送死吗?” 尖锐而讽刺的句子一出口,两人都愣了愣。S却在短暂的停顿后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没错。” 他更紧地抓住了G的手臂,力气之大,连指节都已泛白。“没错,我就是这样打算的。如果他真的要下杀手,我希望至少你能活下去。” G强行压抑的怒火腾地窜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你的死就能让他放过我?这么着急送上门去,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逃避那所谓‘背负人命’的负罪感,抢着死在我之前!” 情急之下,最尖刻的指责脱口而出,G在话音落下前就已经后悔了。 S脸色发白,直愣愣地看着他。 G吸了口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S的目光垂了下去,却尤自不肯松手:“不是的。那个人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为了对我施加影响。那时候他杀了小F,并不是因为恨他,仅仅是因为小F对我很重要而已。如果我消失,你对他而言就失去了意义。没有意义的人,他是不会管的……” 尽管思绪被搅得一片混乱,G仍隐隐明白了这番话语真正的意思。 那个男人不会迁怒,更不会嫉妒,因为那些情绪是对等地位的人之间才会有的。而S在他眼中,显然不具备此等资格。至于自己,只是一只觊觎桌上晚餐的疯狗吧。 S若是死了,那个男人或许会觉得扫兴,而自己却能被永远排除在危险之外。 G闭了闭眼:“前辈,我很生气……” 他重新推着轮椅向前走去,“我以为自己气的是您的不信任,其实不对。我气的是自己的无能。这样的我,换做是谁都不会信任的。” S张口似要说话,G却没有等他。 “但是没关系。如果今天我们能够毫发无损地离开这幢大楼,您会不会稍微相信我一点?会不会对活下去多一点执着?” 轮椅被推进了电梯里。S看着G按下2楼的按钮:“你要做什么?” 声音里除了紧张,也多少透出了一丝好奇。 G笑了笑:“他们人多,我们也不能孤军奋战。” ****** 一天以内第二次地,G锁上了洗手间的门。在他身后除了S,还站着两个身形挺拔的年轻人。G回过身来与他们握手:“这次真的拜托你们了。” “不用客气,我们收到命令保护两位,一定全力以赴。”便装的年轻警察和S也握了手,走到窗前,探出头去四下打量了一番:“二楼的高度,应该不成问题。但是要快,以免引起注意。” 他们站在窗边等待了一会,便看见一辆灰色的私家车缓缓驶来,停在了正下方。 一名警察走向S:“失礼了。” 他将S负到背上,G和另外那名警察帮忙,用外套和S的长围巾将两人缚在了一起。 警察爬上窗台,一条腿跨了出去,随即是另外一条。他们就这样颤颤巍巍地站在窄窄的窗沿上,S腿上不能使力,打着石膏的小腿凭空晃荡着,看上去令人揪心。 “请务必抱紧了。”警察叮嘱了一声,便分出一只手去,抓住了旁边的落水管。 S只觉得身体在半空毫无凭依,随时有可能跌坠下去。他下意识地搂紧了对方的脖子,看向站在窗边的G。 G也是一脸紧张,却在接触到他的目光后笑了笑,带着安慰的意味。 警察身手矫健,动作沉稳地从窗台转移到了落水管,又攀着管道向下爬去。G探出身去心惊胆战地望着,忍不住想要出声提醒S别松手,又怕惊扰到他们。 “G先生,我们也可以下去了。”身后的另一名警察催促道。 G应了一声,身体却没动。直到看见两人终于安全落地,那警察解开身上绑着的衣服,将S扶进了车里,他才长吁一口气,爬上了窗台。 刚刚一脚跨出,洗手间的门把手突然被拧动了。 两人同时一僵。门把手又徒劳地转了两下,紧接着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一个男声在外面喊道:“怎么回事啊,这洗手间?喂,谁来看看?” G一咬牙,伸腿去够落水管:“我下去,您开门出去就是了。” 刚才看着S时提心吊胆,这会儿轮到自己,反而心中一片清明。G回忆着那警察的动作,不慌不忙地找到借力点,将身体的重心移向了水管那边。他紧紧抓着水管,控制着节奏爬到了地面。一转身,才发现那两名警察就站在身后,似乎是守在底下以防不测。不远处有两三个路人驻足围观。 “快走吧,”刚才从大门出来的警察说,“我走出来时那些人好像在召集更多人手。” 车子驶上了街道。G回头看去,没有见到那辆黑色轿车的踪影。他又不放心地看了许久,才确定那些人没有跟来。 S坐在他身边,也是直直地盯着后视镜。两人收回目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劫后重生的恍惚神情。 他们做到了,虽然方式并不潇洒,过程也不尽如人意。 在此之后,这样的事情还会有多少次呢…… “我们收到命令,把两位送到警局对面的那家宾馆。你们的生活用品和换洗衣服也请让我们去拿。”警察说,“这段时间内请尽量不要出门,如果有急事,也请联系我们去接送。” 这是一家装潢奢侈的高级宾馆,内设大会议室和各种娱乐设施,平日里不时供各种领导人下榻。宾馆房间价格不菲,服务周到,更重要的是,安保措施齐全。隔着一条马路,警局几乎就在宾馆的正对面。 警察将他们送到大堂,记下他们的房间号后就走了,留下了一只姐夫托他们转交的袋子。 S的轮椅没有带出大楼,前台小姐笑容可掬地打了个电话,临时调来一只应急用的轮椅,送他们进了房间。 锁上房门,G将S扶到床上,又打开那只袋子看了看。里面是一只旧手机、一只充电器,以及……两只电击棒。还有一张姐夫写的字条:“遇事打我电话,如非迫不得已切勿动手。” G放下袋子,先给事务所打了个电话,哑着嗓子称病告假,一迭声地道了五分钟的歉。 S那边就容易一些,他今天才恢复一点工作,因为病情反复,需要再修养几天。G在一旁听见S请假的理由,不禁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在发烧。 S挂了电话,朝他安抚地笑笑:“我带了药片。” G默默替他脱去衣裤,盖上被子。S的小腿仍有轻微的肿胀,也不知道刚才那番移动有没有加重伤势。G用房间里的水壶烧了水,S服了退烧药和消炎药,很快昏睡了过去。 G站在窗边,看着外面一片秋色,多云的天空渐渐黯淡下去,日已西沉。 ****** 七点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S仍在昏睡,G没有开灯,摸索着打了宾馆的服务电话,叫人送来晚餐。没等多久便响起了敲门声,G走到门边,却先透过猫眼张望了一下。走廊上只站了一名推着餐车的服务生。 G仍旧不敢大意,只将门打开了一道缝。对方倒也不以为忤,彬彬有礼地递过了餐盘。 重新锁上房门,G苦笑了一下。那个人什么都还没做,自己却已是草木皆兵。 他走到床边,将餐盘搁在床头柜上,低头轻唤:“前辈,醒醒。” S呼吸沉重,似乎睡得并不安稳。这个关节上如果病情加重,出门去就诊无疑又增加了危险。G探了探他的前额,触手是冰凉的汗珠,体温却已经降下去了。他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又唤了一声:“前辈。” S缓慢地睁开了双眼,顿了顿:“小G?”声音竟有些急切。 G一愣,这才意识到四下一片漆黑,对方刚刚醒来,应该什么都看不见。他立即伸手按在S的肩上:“我在,没事。” 手下紧绷的肩膀闻声放松了一点。G转身去先拉上了窗帘,方才打开顶灯。暖黄色的灯光倾斜下来,S的脸上被映出几分错觉似的血色。G见他的额发都被打湿了,忙去倒了一杯温水,又坐到床沿上,扶起S让他靠在自己怀里。S从被窝里抽出手来想接过水杯,G却避开了那只手,直接将杯子凑到他的唇边。 S看了他一眼:“我还没到那程度。” G毫无反应,权当没听见。 S让步似地笑了笑,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半杯水。 S出了很多汗,衣服都粘在了背上。G去洗手间里拧了一条热毛巾,褪去了他的衣服。S已经不是第一次光着身体被他打量了,却依然有些僵硬。G一言不发地替他擦了身。 两人来得匆忙,自然没带换洗衣物。S脱下的湿衣服不能再穿,只得暂时裹着被子。 餐盘上放着两碗米饭,一荤一素两碟配菜,还有一碗清汤。G拿起餐叉,叉起一片蔬菜,理所当然似地要喂给对方。S无奈地看着他:“我不饿,你先吃。” G不为所动:“我知道您没食欲,但身体现在需要补给。” “至少让我自己来。” “您没穿衣服会着凉的。忍一下,好不好?” 都快被当成孩子哄了,S面上更加挂不住,却也知道他在担心自己,只得张口吃下了那片蔬菜。G这才笑了一下,自己也吃了一口。 两人就这样慢吞吞地分食着,一时间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S摇摇头:“真的饱了。” 他食欲不振,G也不再勉强,又喂他喝了几口汤,便闷头顾自扫荡战场。S看着年轻人生机勃勃的吃相,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意识到的时候,想要掩饰起笑容,又觉得已经没有必要。 这时他想起了另一件事:“小G,你怎么会跟警局牵扯上关系?” “我没告诉过您吗?姐姐和姐夫都在警局工作。如果没有他们,我这次说不定真会束手无策。” S低下头:“你……总是让人意想不到。” G模糊地觉得被表扬了,不由抬头看着S一笑,紧接着又板起脸:“前辈有什么立场说我?您可是黑帮出身。” S微微变色:“我不是……” “开玩笑的。”G忙说。 “不,”S摇摇头,“我真的不是什么黑帮出身,那个人……哥哥……也不是。” “嗯?”G很是意外,“这跟我听到的不一样。” S似乎组织了一会语言。“父母只是普通商人,卷进了黑道的交易里,意外丧命了。”他最终言简意赅地说,“那个人……哥哥原本也逃不过的,却被他们的头目,一个女人,收养了。那个女人死后,哥哥就继承了她的位置。”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整件事情。G却能猜到这三言两语背后的血雨腥风。 没有靠山、无力自保的孤儿,凭什么被杀人无数的头目收养?G不是傻子,当然不会相信什么善心大发的鬼话。联想到那张美艳得近乎魔魅的脸,不难想到其中的龌龊。所谓的收养,恐怕……是包养才对。 被杀害父母的仇人包养,又以男宠的身份存活下来,单是想象就已经令人头皮发麻了。而那个男宠最后竟然还“继承”了高位,这中间有多少挣扎,多少算计,多少堆积成山的尸体,旁人永远无从知晓。 但那又如何呢?再惊人的手段,再残忍的力量,最终也不过是随着肉身凡体归于一抔黄土。 G只关心一件事:“您呢?您又受了多少苦?” S只觉得心脏被针尖狠狠扎了一下,原以为冰封的血液汩汩地涌了出来,烫得他直哆嗦。 他被写进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里,这故事中却没有他的位置。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受了多少苦。从来没有人注意过他是怎么活下来,又该怎么活下去。那个少年死后,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在呼吸。活着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习惯,不需要原因,也不需要目的。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有一个人竭尽全力,只为了保住他的生命。 那问题传入耳中,他却已找不到答案。 “我……”S停住了,他努力找回正常的声音,“我……” G紧盯着他的唇,升起一股用嘴堵上去的冲动。 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两人同时一惊,G死死盯着那门板,伸手去拿放在床边的电击棒。 房门又砰砰响了两下,外面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臭小子快给老娘开门!” G顿时心头一松,走去打开了门:“姐。姐夫。” 他那娇艳泼辣的警花姐姐站在走廊上,身后是穿着便装的姐夫。姐夫手中拎着两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 G一闪身将两人让进了房内。姐夫放下包,朝床上面带病色拥被而坐的男人点了点头。G姐姐却只扫了S一眼,随即直接无视了他,抓住G的手臂就把他往门外拖:“你给我过来。” 那门被她毫不客气地用力关上,将S和姐夫尴尬地留在房间里。G没料到她会发这么大脾气,试探着唤了一声:“姐?” 女人哼了一声,因为身高差的缘故抬头看着G,气势却丝毫不减:“行啊,出息了啊,连黑帮都惹上了!” G欲待解释,姐姐却劈头盖脸地一通抢白:“你叫我查那什么死亡记录的时候我就该想到的,哪个声优会扯上那档子破事?当时一个大意没问清楚,再一眨眼就又是逃命又是翻窗,你当你演电影啊!那电影里死了喊一声cut就又能活过来,你倒是给我复活看看!还以为你总算找到个正经人想安顿下来过日子了,原来是嫌命长吗?” G担心地看了看房门,虽然这宾馆建筑隔音效果好,区区一扇门板也挡不住这等音量。“姐,你小声点……” “闭嘴!我也不是不开化的人,你喜欢男人,爸妈那里我帮你瞒到现在;年龄比你大那么多也不是问题,能照顾你就好——可你为什么要找一个威胁自己性命的人!” “前辈他不是……” “不是什么?我说的有哪一点你能反驳?那爱情再大能当防弹衣穿吗!赴汤蹈火跑去救人家,你自己呢?我弟弟——”她突然哽咽了,“我弟弟谁来救?” G说不出话来了,只看着女人的眼泪。 懂事以来,他第一次看见剽悍的姐姐流泪。 那门板的隔音效果当然不及录音棚的真空玻璃。外面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房间里一片寂静。 姐夫依旧站在原地,敏锐的目光像要侦破什么般注视着床上的男人。男人比自己还年长。他看见对方尝试着,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这么晚了还过来,辛苦你们了。” “您不用找话说,”姐夫说,“她是故意让您听到的。” S默然了一下:“谢谢你救了我。” “不必。我是救小G,顺便带上您。”姐夫毫不讳言,“说实话,昨天晚上小G不顾性命地想要冲回医院时,我对您也颇为生气。” 对方如此直接,S也收起了勉力维持的笑容。 “对不起。”他缓缓坐直了身体,面色肃然地说,“把他拖进危险中,导致如今的局面,全是我的自私和无能所致。我知道自己无以谢罪,万一最坏的情况发生,拜托你如论如何保住他,即使需要违背他的意愿。” 姐夫微微一震,他们两人都很清楚最后这句话的意思。 S几乎是在嘱咐——“如果我要死了,别让他冒险来救我”。 “您就这么悲观?小G做了那么多事,看来也没能让您多一点信心啊。” “不,我相信小G。” S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我相信他的能力远超出我的预期,也相信他会拼尽全力确保我的安全。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相信他不会放弃。”他一字一句说得慢而清晰,“正因为如此坚信,所以才要拜托你。 “无论输赢,我不值得他拿生命做赌注。小G还这么年轻,他有亲人,有朋友,有前途无量的事业,爱情不该成为夺去那一切的枷锁。活着总是好的,活下去,才有可能遇见更适合的人……” 他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门外传来女人的抽泣声,以及G轻声的安慰。 刹那间姐夫看清楚了眼前的人。G所拥有的一切,他都已经失去。G的未来是可以预见的绚烂光明,而他却只剩下苍白乏味的余生。这个男人爱得何其卑微而无奈,让人几乎要心生怜悯。 “我说,你好歹也算黑帮老大的弟弟吧,怎么会是这样的?” S一愣,露出一点微笑:“是啊,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G拍着姐姐的肩,试探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姐,你不是在生气,是在害怕,对不对?” 姐姐挥手打开他:“少在那自以为是!”她狠狠抹去泪水,正要重整旗鼓,G却抢先了一步。 “你第一次穿上警服的时候,我也很害怕。”他平静地说,“总以为你要像电视里的那些人那样挂彩甚至殉职了。一边怕,一边又忍不住羡慕你。从小到大你的胆子都比我大,这么厉害的姐姐有一天甚至要去保护别人了。我配音的那些动画角色,没有一个能比你帅气。 “可现在不用羡慕你了,”他笑道,“我终于做了一件比你更胡闹的事。” “你是三岁小孩吗?” G只是笑着。姐姐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那不一样,小G……惹上了黑道,就算这次能逃过一劫,你们这辈子都不会过得安稳,你们身边的人也不得消停。现在你姐夫也被拉进来了,他正在争取升职的节骨眼上,这件事上司又不支持……” “我明白。”G的笑容转为黯然,“我对不起你们。” “后面这点倒没什么,”姐夫适时地推门走了出来,“这本来就是我的职责。” 姐姐瞪他一眼:“你少添乱。”她用力拉住G的手,“小G,你能这么认真地喜欢一个人,我当然很高兴。但是爱情这东西,事过境迁回忆时不过是一场强烈的幻觉……两个人水到渠成才能幸福,一味地强求而割舍其他,只会徒增怨恨。谁离了谁都是能活下去的,一辈子这么长,很多事你过些年再看,会看得更清楚。” 门扉半开,女人的声音在静夜里清晰可闻,“算姐姐求你了,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过了半晌,G终于开口,却还是那一句:“我对不起你们。” 女人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姐。”G喊了一声,但她脚下不停,很快消失在了拐弯处。 G呆滞地望着空荡荡的走廊。他真的做错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 “唉,一个个的真是没完没了。”倚在门边的姐夫难得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追着姐姐的方向走出几步,又停住了。“我和你姐结婚的时候,你父母也很讨厌我。”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什么?” “说我干的这一行枪林弹雨的不安稳,连自己的命都无法把握,更别提给她幸福。” G怔了怔:“原来还有这回事,他们都没跟我提过。” 姐夫耸耸肩:“你别看她现在义正词严的,她自己也不是消停的主。当初一意孤行要当警察,又一意孤行嫁给了我,家里的反对全抛在一边。我问她后不后悔,她说:‘老娘把终生幸福托付在你身上了,不想让我后悔就给我活出点人样来!’”他笑笑,“也正因为有她,我绝不会让自己有事。” G静静听着,似乎领会了他的意思,又似乎没有。 姐夫叹了口气:“虽然看起来不像,我这人其实很理想主义,相信的都是些老掉牙的道理。比如老婆是用来疼的,责任应该扛在男人肩上。又比如杀人者就应该受到惩罚,正义总会以某种形式得到扞卫。你这么胡来,我很生气,又有点高兴。”他像军人般站得笔直,“如果因为这点困难就临阵逃脱,也不配当她弟弟!” “姐夫……”G忍不住笑了笑,“你们两个怎么还没统一口径就来了?” “男女的想法不一样。”姐夫面无表情地说,“与其在那自怨自艾,不如拿出点男人的样子来,哪来那么多纠结。”他说完就走,也不顾门里门外两人的反应,“回见。” G独自站在原地,想着姐夫最后那句指向和意味都不明的话。 在他看不见的身后,S也正默默凝视着门外的灯光。 那话——究竟是对哪个人说的? G又在走廊上站了一会,才转身回到房间。S仍裹着被子,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怔忡。G心里一阵难受,走过去隔着被子将人搂进怀里,低头在他的肩窝里蹭了蹭。就在几天之前,这样的小动作还像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妄想。S微阖上眼,两人都满腹心事,待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G叹了口气:“去洗澡吧?”S点点头。 G将他打横托起,一路抱进了浴室。S的小腿不能进水,G让他坐在浴缸沿上,自己也脱去了衣服。 S毫无防备地经受了一场视觉冲击。 年轻的躯体修长挺拔,紧致的肌肉线条美感与张力并存,正是最恰到好处的程度。G褪去长裤,S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动作移动,从平坦的小腹,到那双无可挑剔的笔直长腿。 早就注意到G能把任何衣服都穿出模特的风度,却没料到衣服底下还有如此风景。顶着那样一张脸做声优已是浪费,再加上这身材,简直是暴殄天物…… G脱下了内裤。 S触电般移开了目光,然而对方就站在他面前,余光仍避不过那硕大的东西。一时间窘迫得不知该往哪看,素来平静的脸上也不禁发烫,连耳尖都开始泛红。 G将衣物扔去一边,一低头就看见男人不知所措的表情。他只觉得怦然心跳,这样的S还从未见过,可爱得简直令人血脉贲张。G暗暗咬牙,按捺住直接扑上去的冲动,跨进浴缸里放出热水:“仰头,我托着您。” 低低的声音和着浴室的回音,温柔得不可思议。 S顺从地仰起头,G一手托着他的脑后,用花洒打湿了他的头发。S睁眼看着上方那张英俊而专注的面容,不知怎么,脸上的热度竟散不去。 浴室里水汽升腾,情愫的暗流在白雾中缓缓涌动。G假装没看见S的目光,轻柔地替他洗完了头,却觉得自己的忍耐力正在对方的注视下崩塌。 不能在这里。S还没痊愈…… 他拧了一条热毛巾,隔着它触摸S单薄的后背。掌心清晰地感受到S身上的起伏,已经辨不明是擦洗还是爱抚的动作,沿着背脊缓缓向下,滑过腰肢,再向下,直到指尖触及那条若隐若现的缝隙…… 毛巾的热度源源不断地向四周散发,S浑身都开始发烫。看不到背后的G,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手上。毛巾碰到那缝隙时,S不由得僵直了身体,对方却飞快地撤了回去,重又打开了笼头。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粗重。G又拧了一次毛巾,跨出浴缸,在S面前半蹲了下来。 他自己身上已是湿淋淋的,未干的水珠伴着动作滑过胸膛,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痕迹,与另一滴水珠汇合后没入了腰线。S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滴水珠,蓦地胸口贴上了热烫的毛巾,他一个激灵,目光猝不及防地落入G的双眼中,仿佛溶进了两汪深潭。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着,G慢慢地擦过S胸前那两粒红珠,感觉到手下身体微弱的战栗。他再不敢流连,却又忍不住放慢速度,抚摸过那清瘦到数得出肋骨的躯体,一寸寸地下移,最终停在了小腹上。 G的目光投向了从刚才开始就强迫自己不去看的地方。 然后——在他的凝视中,那静静伏于S双腿间的东西,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 G脑中轰地一声,所有的血液直往下腹冲去。他猛然站起身,无视S红得快要滴血的脸,将毛巾往他手里一塞,自己背过了身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明知道对方只是在擦身,在这般情境下听来仍令人面红耳赤。过了一会,S几不可闻地开口:“好了。” G伸手扯过一条大毛巾,一把将S裹了起来,又拿吹风机替他吹干了头发,才把人抱回床上。 姐夫带来的两个旅行包里全是G的日常用品与换洗衣物,还有未拆封的男士内裤。G翻出一件睡衣给S穿上了,又回到浴室,自己冲了个澡。 他心中天人交战,一边担心S的身体,一边又赶不走脑中S那惑人的模样。这个澡不知不觉冲了很长时间,等他再出浴室时,却见S安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睡着了?隐隐的期待顿时被失望代替,G忍不住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钻进了被窝。 身边的人却在此时睁开眼:“为什么叹气?” G猛地转头,只见S整个人陷在被窝里,嘴角的笑意被灯光染上了温柔的暖色。 G挪过去将他揽进怀里,与他额头相抵,轻轻地磨蹭。 这个人是属于自己的。直到现在,这种感觉依旧像梦境般不真实。G偏过头去,吻上了S的唇角。悠长而轻柔的接触,像要填补所有失落的时光。 唇瓣摩挲,气息相交。两人都没有急于深入,只是享受着这一刻无声的默契。S身上散发出沐浴过后的清爽味道,一呼一吸间幽幽地钻入鼻端。G眯起眼睛,忽地埋头在他光洁的脖颈上轻啄了一下。S怕痒似地缩了缩,冷不防被什么湿热的东西滑过喉结,他惊得一抖:“哈啊……” G低笑起来,更加用力地舔了一下那喉结,S便又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G返回来品尝他的双唇,一边含糊地说:“真可爱。” S闭上眼睛。在这个岁数被夸赞可爱,感觉实在有点奇怪。 G伸出舌尖探入对方口中,试图撬开他的牙关。S配合地为他张开了,G深入进去勾起另一条舌,向它邀舞。旋转翻弄,共舞的双方适应着彼此的步调,直到渐入佳境,G又依依惜别地退了出来。S喘息未定,疑惑地张开眼,却见年轻人凝视着自己,双眸中满是毫不掩饰的痴迷。G伸出手,抚上这张熟悉入骨的面庞。 感觉到指腹在脸上眷恋地勾画,S有些难堪地垂下眼去。自己已经年华不再,对方却有着朝阳般不容置疑的青春与俊美。S为之心折,同时又自惭形秽。 他的嘴唇被吸吮得潮湿而殷红,G用指尖贴上去描摹:“S,你真好看……” S微微苦笑。胸前一轻,G已掀开了两人共盖的被子,一直褪到腰间。S穿着G的睡衣,过于宽大的衣服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G看在眼中莫名地心疼,揽在他腰际的手臂不由得紧了紧:“右腿,还疼吗?” S摇摇头:“已经不疼了。” G调整了一下姿势,手掌在他背上慢慢地抚摸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没有这么瘦。” 如果在那时就…… 时至如今,再多的假设都已经失去了意义。所幸怀中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心脏还在跳动,血液还在涌动,一切都还来得及。 刚出浴的躯体散发着热度,一下下的爱抚似安慰又似调情,两人靠得这么紧,连最私密的部位都互相挨着,彼此的反应丝毫无从掩饰。G眸色渐渐暗了下去,那只手沿着S的背脊下滑,包裹住他的臀瓣,突然微微施力将它压向自己。如此一来,两人之间连最后一丝缝隙也消失了,隔着薄薄的衣料,那已然开始抬头的东西紧密地贴合着,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鼓胀躁动。 S羞愧般向后躲闪,然而G的手还按在他的臀上,这般动作反而让紧贴的部位磨蹭了一下,隐隐约约的快感倏然窜了上来。“嗯……” 听到对方细微的呻吟,G再也忍不住,双手从他的衣摆伸了进去,连纽扣也不解,直接将那宽大的睡衣褪到了S的胸口。这具苍白纤瘦的身体总能如此轻易地勾起他的欲望,让他想要抱紧它,亲吻它,甚至想要舔弄那些永远无法消除的伤痕,直到让它泛起情欲的粉红,在自己身下瘫软沉醉。G低下头,一口含住了对方胸前的茱萸,贪婪地吸吮了起来。许久未经情事的身体突然被这样逗弄,S登时满面通红,紧紧闭着眼睛将头偏向一边。 顾及着S的腿伤,G不敢压在他身上,而是屈膝跪坐起来,一条腿落在S双腿之间,膝盖直接抵到了他的腿根深处,还恶意地摩擦着那里。口中的茱萸被他吮得红肿胀大,G满意地舔舐着,突然用牙轻轻一咬。S整个人都颤了起来,再也抑制不住的呻吟声逸出了嘴角。 那声音完全是无意识的,却带着难言的媚态,仿佛松软春风卷起委地的花瓣。G只觉得骨髓深处都痒了起来,松开嘴,凑到他耳边低语:“真好听……” 温热的气息扫过耳际,S半身一阵酥麻。G尤不满足,张口衔住他的耳垂,含混地重复:“太好听了,S……从以前开始就觉得……” S思维早已混乱了,艰难地理解了半晌,才猜到他指的是drama里的H轨。 一想起当时的S发出令人疯狂的银靡声音,面上却一片淡然的样子,G就心荡神摇。自己就在旁边悲惨地失态,而他却完全不曾察觉——实在太过分了。 G捏住另一边被冷落的茱萸,报复般揉弄着,嘴唇也一刻不停地在他身上四处点火。 无数次地,他幻想着这个男人仅仅为了自己发出魅惑的喘息、凌乱的哭叫,幻想着这个男人呼唤着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幻想中激动而又孤独地达到高朝。那被禁锢太久的渴望如今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G简直控制不了手下的力度,只想听到那梦寐以求的天籁之音。S被他渐渐失去章法的揉捏与啃咬弄疼了,痛呼声困在嗓子里,却发不出来。 drama里的角色可以摆出各种忘情的姿态,现实中的S却习惯了压抑与忍耐。 为什么……G焦躁地抬起头,看着面色晕红的男人。为什么不出声呢?他扣住S的后脑,用力地亲吻他,突然又放开:“S……叫我吧。” 哀求似的语声里竟有些委屈,“叫我吧,你不喜欢我吗?” S目光迷离地仰望着对方,一时间甚至无法听懂他的问题。怎么会不喜欢,这个孩子或许永远无法想象自己有多喜欢他……除非他也像自己一样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却死心塌地。像拾宝的孩子固执地撬开蚌壳,里面没有珍珠,只有苦涩的血肉。这份关系从一开始就过于不对等,G将一腔热切的情意全数捧出,只愿让自己相信他的真心,殊不知自己越相信才会越痛苦。在挣扎中一点点沉沦,直到让这份爱意成为自己对生命的执念,却又明白不能将同等的沉重施加于他…… S恍恍惚惚地抬起手,如溺水之人寻求生机般,勾住了对方的脖子。 这无言的回应却让年轻人颇受鼓舞地微笑起来。G一手扯下他的睡裤,隔着内裤包裹住了那已然坚挺的东西。滚烫的掌心让S一抖,随即感觉到对方开始缓慢而温柔的摩挲。S之前就已情动,此时最脆弱的部位被对方逗弄着,很快就浑身发热,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连内裤上都慢慢渗出了湿痕。那隔着衣料的摩擦逐渐显得过于温吞,S搭在G颈上的手微微使力,似要催促。G见他双眉蹙起,嘴唇微张,一副失神的模样,不由得笑意更甚。他故意又拖延了一会儿,玩笑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手中的柔弱。S的腰肢都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口中终于又发出了难耐的低吟声。 仿佛作为奖赏,G的手如他所愿地探入了内裤中。 “前辈。”他故意用上这个称呼,不出意料地看见S露出了更加难堪的表情。“前辈……”他握住了S的那东西,感觉到它血管的搏动,却偏偏不加抚慰,只是催眠似地耳语着,“你曾经想着我自渎过吗?” S呆滞了几秒,突然吸了一口气,近乎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G逼供般极轻极慢地套弄了一下:“有没有过呢?” S呜咽一声,羞耻得眼中都泛起了水雾,喘息着说不出话来。那副样子活生生就是一只误入陷阱的小动物,G被他含泪注视着,只觉得所剩无几的理智霎时间灰飞烟灭。手下猛然加快了速度,引得S迷乱地哀吟起来,带着哭腔的声音似抗拒又似渴求。春风缭乱繁花颠狂,花瓣被带上九天又坠落深渊,一边是无限喜乐,一边是痛不欲生。 勾在他颈上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只有那双对不上焦的眼睛始终茫然望着自己的方向。G也已经忍得满头大汗,手中又动作了几下,感觉到对方的身体蓦地僵住,他算准了时间一松手,拇指却飞快地堵住了那孔洞。 S眼前一阵发黑,下身涨得快要炸裂,无意识地挺送着身子却不得而出,终于急得像孩子般哭了出来。G的手也在发抖,他俯身吻去S的泪水,柔声哄劝:“乖,告诉我……有没有?S……” S似乎已经听不见他说话,只是呜呜地啜泣。G又是心疼又是失望,叹了口气正要松开,却见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G狂喜地吻住他,一松手,S浑身一阵哆嗦,在几欲晕厥的快感中释放了出来。那身子登时瘫软下去,连合上眼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空洞地望着上方。 G本已坚硬如铁,见他这个样子却不忍心再折腾。只得在S身边躺下来,将人抱回怀中,一边亲着他的脸,一边摸上了自己的东西。 S偎在G的臂弯里,渐渐回过神来,只觉得对方的身躯仍是滚烫的。他反应过来,转过头去轻声说:“我帮你……” G哄孩子似地亲亲他的鼻尖:“你累了,休息吧。” S摇摇头,身体朝他贴了过去。G僵了僵,突然抱住S将他翻了个面,背朝着自己。S正不明所以,便感到一个火热的东西抵进了双腿之间。S暗暗做着心理准备,对方却用双臂环住他的腰,就这样在他腿间动了起来。 “小G……” “嘘,夹紧一点,乖。” 那东西很大,来来回回地擦过某个密穴,皮肤被蹭得发烫,两人都有些难受。S努力夹紧,但虚软的双腿已使不上力气。G只得用手摁住他的双腿,帮他并拢了,自己挺腰抽送。过了一会,G的顶端分泌出透明的液体,随着动作在S的腿根越积越多,仿佛雄性动物在领地上留下痕迹一般。这个联想让G无端兴奋起来,加快速度又抽动了片刻,终于一个挺身泻在了S的腿缝里。 大量白色的液体从缝隙中溢出来,沿着S的腿根蜿蜒而下,那煽情的景象让G很想再来一次。然而S已经累得眼皮都撑不开了,G只得清理了两人身上的狼藉,又替S换好衣服,抱着他沉沉睡去。 ****** 黎明时分,G毫无缘由地醒了过来。四下仍是一片昏黑,只有窗帘缝隙间透进珍珠色雾霭般的微光,提示他身在何处。G向身旁摸去,指尖触碰到了温热的躯体。他转过头,入目却是S的后背。 男人背对着他,在睡梦中无声地蜷缩成一团。与数月之前的那晚一样,与再之前许许多多的夜晚一样,静谧、孤独、亘古不变,像灰色的岩石渐渐覆盖上青苔。 仿佛这中间顿伏艰危的种种都未曾发生,而昨夜缠绵只是一场幻觉。G盯着那道背脊,突然冒出一股指向不明的怒火。他伸手环过S的腰,略一施力,粗暴地将他扳过了身来。 S几乎立即张开双眼,目光疲惫却清醒,让人怀疑他是否真正入睡过。G一愣,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却见S息事宁人地笑了笑。 “几点了?”S用气声问。 “还早,再睡一会吧。” S往他怀中靠了靠,重新合上眼。两人紧挨彼此,小心翼翼地呼吸,似乎不愿惊扰空气中悬浮的温柔倦意,然而那脆弱的粒子还是消散无迹了。他们都知道对方醒着。僵持半晌,G叹了口气:“抱歉,吵醒你了。” S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只翘了翘唇角。G看着他低垂的眼睫,渐渐明白过来。对方正熟稔地利用着沉默,让这个话题自行结束。刚刚压下的无名火再次腾起:“你不生气吗?” 垂下的睫毛翕动了几下:“为什么要生气?” “大清早被无缘无故地弄醒,不管是谁都会询问一下原因吧?可是你,连责怪都……” 自己听上去简直在故意找茬。 S睁开眼:“小G……”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你怎么了?” G烦躁地翻身下了床。他的枕头中间留着浅浅的凹痕,S躺在原地凝视着它。耳边传来一连串声响,G端着一杯热水走了回来,扶起S,喂他喝了一口。 熨帖的暖意流过咽喉,缓解了初醒时的不适。S双唇湿润,黑暗中他的双眼也是湿润的,映着一星清苦孱弱的晨光。G放下水杯,在床沿坐下:“我刚才发现了一件事情。” “什么?” “这么多年,我一次都没见过你生气。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其他任何人。” 如果仅仅这样,或许只是体现了他的涵养。但还不止于此。仔细回想起来,似乎无论被怎样对待,他所看见的S从来没有不满、没有质疑、没有即使是最微末的异议。做人到这份上,已经不能用涵养来形容,而到了逆来顺受的地步。 “我要你教我配音,你就教了。我要你跟我来,你就来了。我要你爱我——”无力感攫住了他。眼前这个人像被隐形的提线牵引着,一言一行早已脱离了自身的意志。“S,你曾经拒绝过谁吗?” S一言不发,神情中有种奇异的迷惘,仿佛他使用的是另一种语言。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在走廊上靠近的是别的什么人,你也会满足他所有的要求,一直走到这一步。就算不是我,其实任何人都可以……”G觉得嗓子发苦。不会有答案的,他想,自己永远不可能从S的口中听见回答。 唇角突然贴上了一个柔软的东西。温热的触碰稍纵即逝,G眨了眨眼,才回味过来自己是被吻了。S半支起身体,被G难得呆滞的表情逗得低笑起来:“傻孩子。” G低下头。S语声中的亲昵与这个称谓都让他心生酸楚。 S又躺了回去,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似乎陷入了沉思。 “想听一个故事吗?”片刻之后他轻声问。 G心头一跳:“如果你愿意讲的话。” “并不是什么精彩的故事。” “没关系,我全都想听。” S闭上了眼睛,一时没有出声。当他终于开口时,却说得缓慢而迟疑,仿佛在打量某处年代久远的遗迹。 “有个普通的三口之家,夫妻相处和睦,唯一的儿子也非常可爱。但只有一个孩子毕竟有些孤单,所以当妻子再次怀孕时,虽然是个意外,他们仍旧决定生下来,让两个孩子互相做伴。夫妇俩都希望能有个女儿,可惜最后出生的又是一个男孩。 “看见新生儿的时候,父母虽然表现出开心的样子,但心中还是藏着一丝不应有的失望。这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缺陷,而是因为他的哥哥太出色了。同样年幼的哥哥似乎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比瓷娃娃更精致漂亮,而且聪明得超出了年龄。相比之下,这个弟弟就逊色了许多。 “夫妻俩当然知道这种比较和偏爱都是不应当的。他们期待小儿子能在成长中显露出招人喜爱的地方,然而在渐渐长大之后,他依然是个平凡的孩子。既没有过人的天分,也不会讨好大人,只有乖顺和安静勉强可以算作优点。他安分守己地上学放学,吃饭睡觉。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没人费心去了解,反正不外乎作业、同学、无聊的玩具吧。有时候,他们简直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与此相反的是他的哥哥。这个长子一天比一天引人注目,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关注的焦点。在他身上仿佛有种恶魔般的魅力,只要他愿意,不仅能让别的孩子俯首称臣,连成年人被那双乌黑的眼睛注视着,多半也会按照他的意愿行事。他天生就是一名支配者。 “这对夫妻虽然寄望于长子,但也尽量公平地对待兄弟俩。他们供两人接受同样的教育,哥哥毫不费力取得的成绩,弟弟却要非常用功才能达到。同样的钢琴谱,哥哥扫过一眼就能流畅演奏,弟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似乎弟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衬托出哥哥的优秀。 “当哥哥长大到念初中的年纪,他的美貌已经到了令人不安的程度。不管是谁看见那样一张脸,都会愣怔一会。那并不是令人愉快的青春活泼之美,比起太阳,他更像是黑洞……渐渐地,连他的亲生父母都察觉到了异样。已经过了孩童时期,作为男性那么漂亮是不吉利的。而这个长子还显露出了更多与众不同的特质,让他们既引以为傲,又隐隐害怕着。他智力惊人,却不热衷于学习,也不喜欢同龄人的游戏,即使偶尔参与其中,也只是为了获得威望与服从。他的关注点全在与年龄不相符的事情上。 “有几回,他的父亲发现自己放在书房抽屉里的文件被人移动过。尽管父亲不相信仅从那些不完整的文件中能看出什么,当他对上长子的目光时,却有一种被看透了的可怕感觉。真的可能吗?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从什么时候起脱离了掌控呢?…… “做商人的夫妇俩平时忙于工作,剩余有限的精力几乎全耗在了长子身上。不可避免地,那个空气般平庸的小儿子愈加被忽略了。好在他早已习惯了平庸,虽然寂寞,但还算正常地长大了。在很小的时候,他每次生日许下的愿望都是相同的,希望父母和哥哥能多陪自己玩一会儿。后来他发现许愿没有用,撒娇或是哭闹也收获不到效果,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是更加听话一些而已。 “旁人所说的手足之情,在这对兄弟之间并没有多少体现。哥哥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让人为自己疯狂。有时他会心血来潮地逗一下弟弟,看着对方仅仅因为自己的靠近而快乐起来,觉得十分好笑。或者他会微笑着说几句恶毒的话语,然后观察弟弟哭泣的样子,就像观察一件试验品。 “这世上的人在他眼中都是试验品,弟弟只是其中最无趣的一件。 “慢慢地,弟弟发现了家人都在撒谎。母亲温柔地夸奖自己给她的贺卡,却在第二天就忘了它的存在。哥哥始终面带微笑,其实却是在生气。他很害怕他们生气,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而他们也从不明说。他成长为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每天做的就是努力不给他人添麻烦。不知不觉中他学会了一项本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它足以被称为本领。 “他仅凭语声就能猜出一个人内心的想法。 “母亲夸赞贺卡的时候,心里正在想别的事。哥哥一秒钟前还是高兴的,现在已经意兴阑珊。这些信息对他很重要,因为如果自己不及时作出反应,就会听见生气的声音……” S停了下来,因为静静听着的G突然俯身,抱紧了他。 年轻人的怀抱坚实而温暖。S依旧闭着眼,抬手摸索到G脑后的头发,用手指轻轻梳理着。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某方面超过哥哥。” “才不是。”闷闷的声音从肩窝里传出来,“他样样都比他哥强。” S轻笑了几声。G就着拥抱的姿势躺到他身旁:“后来呢?” “……读高中的时候,哥哥出柜了。 “事情的起因是与哥哥同校的一个男生割腕自杀了。警察在遗书中发现了哥哥的名字,打电话到他家进行调查。接电话的是他父亲。 “那天晚上弟弟被锁在书房门外,模糊地听见父母与哥哥在里面说话,父亲在怒吼,而母亲在哭。他不敢敲门,又不敢走开。但很快地,吼声和哭声都低弱了下去。他无从知晓他们谈了些什么,却永远也不会忘记房门再次打开时,父母看向哥哥的眼神。那眼神陌生而冰冷,仿佛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亲生儿子,而是什么嗜血的妖魔…… “哥哥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柜了。父母再也没在他面前提过那件事——或者不如说,他们从那以后就不怎么和他说话了。校方对那个男生自杀的原因三缄其口,但流言还是迅速扩散开来,哥哥经过的地方总有人指指点点。‘就是那个人害死了他,’他们说,‘你只需要看看那张脸。’尽管如此,哥哥的追求者有增无减。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能让人心甘情愿、前仆后继地为他们去死。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对于兄弟两人来说,或许都是各自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哥哥连表面的顺从都懒于维持了,夜不归宿地玩了一阵。而弟弟,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了父母的关注。 “对长子彻底死心的夫妻俩,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平凡的幼子。现在继承家业和传宗接代的期望落到了弟弟身上。父母语声中前所未有的关心,以及隐约的歉疚,都让他惶恐不已,好像黄粱一梦随时会跌落云端。仿佛为了印证他的不安,那诅咒似的听力总能让他发现些奇怪的地方…… “父母一直避免提及哥哥,有时不经意间说到,父亲便会咒骂几声,而母亲则只是叹息着转移话题。但奇怪的是,他们的语气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残留的温情,有的只是彻彻底底的恐惧。 “什么样的父母会害怕自己的孩子?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原因,他更不明白为什么书房自那以后就上了锁。 “每个人都守着秘密,每个人都在粉饰太平。连他自己也一样——他买了一支录音笔,偷偷地录下父母的声音,晚上躲在被窝里一遍又一遍回放。声音是唯一安全可靠的东西,永远不会对他撒谎。就是从那时起,他养成了随时随地录音的怪癖。而等他终于知晓答案,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平静无波的叙述声突然低弱了下去。S抬眼看着G,几不可见地笑了笑。G心里多少猜到了后续,不由得握住他的手。 S吸了一口气:“原本老实本分的夫妻俩随着生意越做越大,不知何时与黑道有了牵扯。他们将最私密的账本藏在家里,却被长子从中看出了端倪。哥哥既不关心父母的事业,也不在乎他们的安全。他在发现账本之后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复印它们,用做要挟父母的筹码,换取自己为所欲为的权利。” S低笑一声,“天真的、任性的孩子啊……如果在当时就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他的选择会不会有一点不同?可是谁又能预测未来呢……”他的声音愈发低微,仿佛浸入了幽冥,吐出的字句忽而染上飘忽的鬼气。 “有一天上午阳光正好,他们一家人都坐在轿车上,车厢里放了一只大行李箱,朝机场驶去。哥哥要去很远的城市念大学,是母亲提出全家一起送他。他们都不记得上次像这样聚在一起是什么时候了。车里的气氛很紧张,四个人都没有说话。后来母亲终于试探着问哥哥时间,她的声音又胆怯又温柔,好像在哀求他似的……他微笑着回答了她。母亲几乎哭了出来,父亲虽然没出声,但看上去也松了口气。然后父亲开了个拙劣的玩笑,母亲尖声笑了起来……” G感觉到掌心里的手一阵阵发冷,那温度顺着血脉绞入自己体内,拖着心脏沉沉地下坠。他收紧五指用力捏了捏对方:“S?不如我们就讲到这,下次再——” “然后车子拐了个弯,母亲正回头对兄弟俩说话,突然之间……突然之间,一辆货车从斜刺里撞了过来。” S闭了闭眼。 嘈杂的人声。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语言的意义被肢解,碎片钻进他头颅的裂缝,溅出很多很多的血。 惊骇,愤怒,恐惧,有人高呼着报警,对对,你快点拨急救电话,孩子,听得见吗?不要怕,救护车很快就到了,焦虑,怜悯,恐惧,女人的声线尖细而颤抖,老公你去看看,那个人好像还在呼吸。 巨大的轮胎,圆形的、占据整个视野的荒诞轮胎,一双双腿疯狂地移动着,抽象画般的大片血迹,快看他睁开眼了,坚持住啊,救护车马上到了,救护车为什么还不来?急切,疑惑,恐惧,为什么还不来?这个人的呼吸停了,医生,这里有谁是医生吗? 血粘在头发上,他的头发弄脏了,女人古怪地扭曲着,小时候在垃圾桶边看见的废弃模特,塑料胳膊泡在雨水里,嘶哑的呼喊声,两个都要死了,尾音加重,自我暗示,恐惧。 恐惧,恐惧,恐惧,恐惧。 陌生女人半面血污,喉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双眼慢慢地翻白,他突然认出那张变形的脸,她是妈妈。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是模特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了吗,慌乱,愤怒,救护车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 嘈杂的人声,谁在吵架,尖锐的鸣笛声,歇斯底里的音乐声,有人在跳踢踏舞。救护车不会来了,救救我吧,结束这一切吧。 很多很多的血,倒灌进他的脑袋,雪白的大脑悬浮在血海。模特死死拉着他的手,可是模特的手已经断了,丢在雨里了,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快关掉音乐,它越来越响,志得意满地折磨他的耳膜,他终于惊醒过来,那是手机铃声。 哥哥坐在他的病床边,仍然握着他的手,手机一遍一遍地响着铃,他们都没去管它。 夕照透过窗口打在哥哥侧脸上,像一幅静止的画。哥哥探过身,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前额。记忆之中,他从未见过这样温柔的兄长。 “妈妈……” “死了。”哥哥嘴角一翘,仿佛在开玩笑。 病房的门打开了,一群白大褂簇拥着一名中年女人走了进来,他以为是母亲,连忙转头去看。女人一身黑衣,涂着血红的嘴唇。在她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每个都长着令人无从记忆的平庸脸庞。 她走到床前:“还留下了两个孩子,真是作孽。”她姿态优雅地摇摇头,像只黑天鹅。“你们叫什么名字?” 他的手被攥得那样紧,指骨几乎要被捏碎。哥哥缓缓回过身去,他看不见那一刻哥哥的表情,只看见女人突然失神的目光。他意识到哥哥在对她微笑。 指间的剧痛忽而代替了一切言语,如同牵动了冥冥中最隐秘的灵犀,他在那一刹窥见了所有因缘与果报。 S笑了笑:“那一天,那对夫妻被从车里拖出来时还有心跳。救护车和警车就像约好了似的一直没有来——直到夫妻俩彻底断了气,他们又一起来了,警察将围观的人群远远隔开,拖走了出事的车,洗掉了路上的血迹……” G低低咒骂了一声。 “生性老实的夫妻终究得罪了黑道。”S仍旧用叙述故事的平静语气说着,“他们原想赶尽杀绝,却出了意外,让两个儿子活了下来。那个女人在看见哥哥的一瞬间改变了主意,决定收养兄弟俩。她把哥哥留在自己身边,弟弟则被送去一所寄宿高中念书,半年才回来见他们一次。 “哥哥从此寸步不离地跟随着女人。人类是矛盾的,他们捕杀猎物,却又能对猎物产生感情。她为他买了房子,像真正的母亲那样培养他,又像个初恋的中学生般和他慢慢周旋。女人早就查出了哥哥出柜的事,但不知为什么,她并不在乎。她终于把他叫进了卧室,哥哥对异性的身体产生不了任何反应,所以他在进门前服了药。他大概把她服侍得很满意,直到她死,两人都维持着那关系。 “有一次弟弟放假回去看望哥哥,发现房子里没有人。他找了一圈,最后推开浴室的门,看到哥哥正跪在马桶前干呕。那是服用过量药物的反应。 “他想退出去,但哥哥已经抬起了头。他们一言不发地对视着,哥哥的眼里全是血丝……” S空洞地笑了笑。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他被亲生兄长摁在地板上鞭打,侵犯,直到晕厥过去。第二天醒来时他仍然躺在浴室地板上。他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噩梦,后来才发现,那只是一种新生活的开始……” S没再讲下去,因为两人都已经知道了后来的事。 G定了定神:“他把你当成发泄的出口。” “你这样觉得吗?” “就算一开始是身不由己,既然有那样的手腕,一定可以找到机会全身而退。可他一直跟着那个女人,完全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又在你身上找平衡。”G咬了咬牙,“他过得不好,所以看不得你幸福。也许你心里也有同样的负罪感,尽管你什么都没做,你才最——” “‘我最需要上帝的垂恩,可是阿门二字却哽在我的喉头。’”S轻声说。 G愣了一下:“什么?” “‘我们干这种事,不能尽往那方面想下去,否则会发疯的。’”S续道,“麦克白。” G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一时间不明白对方是否在隐喻什么,却直觉地想到如果换做自己面对那样的命运,多半也会被磨平所有血气。捂住双眼,不去深想,不去看清。一旦看清了,恐怕连活着的动力都会失去。 一股无能为力的悲哀盖过了愤怒,G低下头去,与S唇瓣厮磨。 “我在想你姐姐和姐夫昨晚的话。”S喃喃,温热的气息拂过彼此双唇。 “别理他们。” S低低一笑:“还有你问的问题。我确实忘了该怎么生气,只会一个劲地躲,做缩头乌龟。以前是因为就算生气也不会造成什么不同,后来就习惯了被左右。你姐夫说,要拿出点男人的样子来……” “他那句话是对我说的。” “我也是男人。” “你太苛求自己了,S。”G再不言语,用力地吻了下去。他们像在末日前夕一般深深地长吻,拥抱着等待天明。 ****** 医院那边一整天都毫无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焦虑的因子犹如毒气般渗透进宾馆门缝,誓要让里面的人窒息。G渐渐沉默下去,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房门,仿佛那里随时会爆炸。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切平静得近乎荒诞,那感觉就像全副武装地冲入战场,却发现对面的阵地空无一人。 G几乎要相信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否则是什么让他得以容忍自己和S在一起待到现在?某种被愚弄的屈辱感伴随着更深沉的恐惧,将他笼罩其中,如坐针毡。这份等待持续得越久,随之而来的反击就越可怕。又或许,男人的报复早已开始了。他正像猫捉耗子般观赏着自己的挣扎,兵不血刃地将自己覆灭于疯狂。 第二天过去了,依旧没有消息传来。 日光一点一点地西斜。电视机里传出推销洗衣机的声音,在坟墓般寂静的房间里回荡。G动了动干涩的眼珠,转头看了S一眼。自从讲完那个长长的故事后,S几乎再也没开过口。与自己正相反,男人纹丝不动地闭目端坐着,如同陷入了冥想中,面容中显出一种奇异的平静。G猜不出S在想什么。身周的一切似乎都脱离了掌控,他身不由己,被拖入别人的梦魇中…… G终于忍不住抓起手机:“我去给姐夫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他起身走向洗手间。刚刚摁了几个键,手机突然自顾自地振动了起来,差点从他手中滑落下去。屏幕上显示出一条来电—— G猛然按下拒绝。 振动停止了,屏幕随之暗了下去,映出G的倒影。他死死盯着另一个自己发白的脸,无声地、缓慢地换了一口气,重新翻出刚才的未接来电。 是J小姐的号码。 他们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洗手间外的电视广告声仍然持续着。冷汗覆满了额头,G心念电转,无数可能性掠过脑海,一个计划在混沌中匆忙地成形。他按下了回拨。 嘟——嘟—— 电话接通了,那头无人说话。一阵死寂过后,女人的尖叫蓦地破空钻来。 G握紧手机:“喂,姐夫。” 电话彼端的惨叫声撕扯着耳膜,平日里听惯了的冷静女声,此时仿佛正受着不可想象的折磨。 “我们这里一切正常。”G语气平稳。 凄厉的惨叫低了下去。短暂停顿后,另一人开口了:“G先生,我们终于说上话了。”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但他却绝不会认错说话的人。温和带笑,令人毛骨悚然。 “您那边有什么消息吗?”G说。 “你不想还回我的弟弟,没关系。”男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前言不搭后语,“长话短说吧,你过来,替这个女人死。” “原来如此。” “或者,我弟弟会很乐意听见她的死讯的。” “好的,我这就过去。” “我等着你。”那头含笑收了线。 G抬眼看向洗手间的窗口。天际残阳如血,映在眼中像烧起了一片灼灼的火光。他闭了闭眼,调整了一下表情,转身走了出去。 “姐夫的上司想让我过去陈述一下情况。他们会派人到宾馆门口接我。”他对S说。 S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有那么一瞬间,G错觉自己被从里到外一丝不剩地看透了。但S只是笑了笑:“早去早回。” “嗯。”G随口应着,强迫自己扯回粘在他身上的目光,缓步走出了房门。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S仍然端端正正地坐着,脸上露出了任谁也看不懂的表情。直到G的身影消失,他依旧凝视着门口。 G一直走出老远才敢拨通姐夫的电话:“他们抓了J小姐。” “那是谁?”姐夫的反应镇定。 “一个朋友。他要我去换她。”G避开了“死”这个字,“姐夫,我需要你的帮助。” “出来,我去接你。” “不,在那之前,我需要你派人守住S。”G默默咬牙,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着试图脱离掌控,操作自己回头奔去。S……如果这有可能是诀别,他希望至少再多看他一眼…… “先出来再说吧。”姐夫说完就挂了电话。 G走出宾馆时不禁呆了呆。几辆深色越野车一字排开,劲装打扮的刑警正从车上跳下来,姐夫叼着烟站在一边。 一股好莱坞动作片的气势扑面而来,将他震了一震:“这么大动静,你上司那边不会怪罪吗?” “性质不同了,之前师出无名,现在对方绑架人质在先,我们怎么折腾都有理。那家伙这一手实在不怎么高明嘛。”姐夫面无表情地拍拍G的肩,“上车去。你们,”他点了几名跟班,“去XXX房门口守着,别让人进去,也别让里面的人出来。” 年轻的警察齐齐行了个礼,就奔着S的房间去了。 “只派这几个人没问题吗?”G皱眉,“刚才通电话的时候他可能已经追踪到了我的位置,我怕他调虎离山。” 姐夫忍不住白了G一眼:“警局门前能出什么乱子?你分点心思在自己的性命上吧!” G笑了笑:“我有个计划。” ****** 越野车在离医院两条街的地方停了下来,G伸手去开车门。 “慢着。”姐夫抽了一路的烟,脸色十分难看,“还是让我们的谈判专家去。” “没有用的,你心里也明白。没时间从长计议了,就按我说的试一试吧。” “这不是试不试的问题,万一找不到机会你知道后果吗?你只是普通公民,没义务冒这个险。退一万步讲,就算人质遇害,责任也算不到你头上……” “不用退一万步,只要我不出现,J小姐一定会死!那家伙自己棺材都造好了,他还有什么事不敢干?姐夫你听我说,”G收敛起表情,“他这着不是下错了,而是已经豁出去了,他当然也清楚自己拖延不起,所以直接用最简单的方式把我逼出来。我知道对方有多危险,正因为如此,我必须跟他做个了结,一局定乾坤,越快才越有机会!这次是敌明我暗,只要一切顺利,我们还有胜算。” 姐夫低头去掐灭烟头,叹了口气。 “记得暗号。” “记住了。”G打开车门跨了出去,踌躇了一下,还是回过头:“照顾好我姐。” “闭嘴!”姐夫恶狠狠地喝到。 “把我的手机交给S。”G交待完了,忽然觉得身上轻了些,仿佛真的斩断了将自己拴在这个人世的绳索。他再不看身后,独自朝着医院的方向走去。 ****** 夕阳的余晖已经彻底隐没,城市的街道亮起了纷乱的霓虹。成双成对的小情侣与他擦肩而过,耳边不时飘进几句傻乎乎的情话。绿灯转红,前面一对老夫妻停下来等在路口,妻子凑到丈夫耳边费劲地说着什么。 G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间被抽空了所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他不该这样轻率地交出性命任凭老天仲裁,他比谁都更想活下去…… 一个硬物抵在了背心。 喀。子弹上膛的声音如在耳边响起,周围的喧嚣骤然远去,仿佛有人调低了音量似的。 身后传来一个清晰冷静的声音:“向前走。” G微微转过头,立即感到抵在背上的枪口向前一捅。他僵住不动,身后之人用一模一样的语气重复道:“向前走。” 红灯转绿,人潮向对面涌去,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异常。G几不可见地苦笑了一下,随着人群迈步向前。那家伙行事嚣张到了这地步,前头未知的劫数像是张开了狰狞的大口。 对方再不出声,枪口却不偏不倚,始终稳稳地抵在G身上。 医院前厅里灯光明亮,窗口前排队站着等待挂号的病患,倦怠的脸上都写着对健康与生命的眷恋。 身后之人又一挺枪:“左转。” “进电梯。” “四楼。” 电梯叮地一声到达了楼层。金属门缓缓滑开,现出了一条熟悉的走廊。 第七间……第八间……第九间。第九扇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像一个无言的邀请。G不待身后说话,挺直背脊走了进去。 甫一进门便看见了墙角趴伏着的J小姐。平素衣着光鲜的女人此时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全身遍布着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她的身上并没有捆绑物,但她却像被隐形的铁链束缚般,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眼中空洞地映出G的身影,似乎已经意识不清。 G转头看向那张病床。 男人模样大变。才几天未见,那张蛊惑人心的面容已经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一具被疾病侵蚀殆尽的躯壳。G几乎没能认出眼前消瘦灰败的脸,直到对方对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死亡缠绕的假象如一阵烟霾疏忽消散,这个男人会无坚不摧无往不利地活到世界崩塌的那一天,只要他愿意,连鬼神都必须屈从。 G微微昂起头,一扬嘴角回给他一笑:“大叔好。” 周围的空气似乎因为这句话而降温了几度。 男人脸色未变:“脱了他的衣服。” 他语气温和,简直像是在打招呼。G的太阳穴上却立即多了一支枪口,随即身旁一人走上前来,粗暴地扯下了他的外套、衬衫、鞋袜和长裤,又伸手向他的内裤。G下意识地一躲,肚子上登时挨了狠狠一拳,痛得他忍不住弯下腰去。杵在太阳穴上的枪口又紧了紧,警告他不许乱动。 G咬牙看着对方一把褪下自己的内裤,连带着所有衣物一并扔出了窗外。身体的每一寸都暴露在众人面前,对于任何人都是莫大的羞辱。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话音刚落,身边之人抬手又是一拳,毫厘不差地落在相同的位置上,深深陷进肌肉里,剧痛如火烧般蔓延开来。G踉跄着退了半步,冷不防膝弯挨了一脚,被踹得当场跪了下去。 “失礼了。”男人耐心地解释,“你认识的那些刑警习惯藏些监听器、遥控炸弹之类的在身上,不得不防。” G额上青筋毕露,抬头冷眼看着他:“我按照约定来了,你可以放她走了。” 墙角的女人突然挣扎起来。G旁边那人走过去,一脚踩在她背上,足底碾了碾。J小姐被踏在地上,吃力地仰起头盯着G,双目通红。 “本来只是请她来坐坐,并不想为难她的。”男人不紧不慢地说,“可惜有人总是不自量力地想要逃走。对于这类傻孩子,就只好教育一下,直到他们停止无谓的尝试为止,对不对?” “她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你连女人都不放过?” 对方的反应像是被逗乐了:“G先生,我那个长不大的弟弟一定没能让你认清,我是什么人。” “让她走。”G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不用着急,我会让她走的,在你的诺言全部履行之后……”男人低低一笑。G的心一沉,面前的男人的确与他的设想有所出入。他当然不会天真到指望对方大发善心,但他原以为这个人至少不屑折磨J小姐。或许他低估了对方的怒气。 “那么——请先替她去死吧。” ****** 医院大楼的楼梯口。 “一组到位,完毕。” 姐夫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后的阴影中,对讲机中传出报告声。 “二组到位。全体原地待命,完毕。”姐夫低声说完,微微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外面的走廊。从这个角度,只能望见一扇扇紧闭的房门。 姐夫一手虚扣在扳机上,面沉如水,任谁也看不出他紧绷的神经。他们还没开始就输了。对方趁所有人不备之际接近了G,一上来就拿枪抵住他,距离之近,让跟在后面的自己人毫无出手的机会,只得一路跟进了医院。先机已失,他们完全落于被动,而对方显然不可能轻易移开枪口。 “你认识的那些刑警习惯藏些监听器、遥控炸弹之类的在身上,不得不防。”耳机中传出一个低柔冰冷的声音。 姐夫无声地冷笑,思路是正确的,可惜百密一疏。如果那家伙让人拿着金属探测器仔细搜过G的全身,就会发现藏在他发间的微型监听器。当然,也许在病房里没放那么齐全的设备。 随后的拳打脚踢声让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们别无选择,只有忍耐。现在只能祈祷对方能露出破绽,哪怕是一瞬,让G实行那个万不得已的方案。但姐夫心里清楚,在这种关头幻想对方能自行松懈,简直可悲。 果然,还没等到G的暗号,便听见男人说道:“先替她去死吧。” 姐夫吸了一口气:“一组准备。” “慢着——”嘶哑的女声响起,出声的想必是那个人质。 又是一阵闷响,夹杂着女人的痛哼。G的声音蓦地提高:“让他们住手,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 男人突兀地笑了一声,隔着耳机都听得人心头发毛。“我们之间?你算什么东西?” ****** “啪”地一声脆响。 G整个人都被一股大力带得踉跄两步,半边脸颊迅速地肿了起来。他刚刚反应过来,横刺里一脚袭来将他踹飞了出去,砰地撞在墙上,后背一阵剧痛。 G在倒地的一瞬间就用余光扫过那支指着自己的枪——枪口不偏不倚,稳稳对着自己的脑袋。他险些放声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从满屋子职业杀手的眼皮底下钻空子?一定是动画看多了,还把自个当成了主角! 房间里的几人同时围了过来,当先一人抬起腿,一脚踏在了G的脸上。 无数拳脚如暴雨般落在身上,G蜷缩在地,抬高手臂护着头部,艰难地望向J小姐。女人也正紧盯着他,嘴角一片血痕,很可能已经受了内伤。G忽然觉得他们就像两只泄愤用的沙袋。这个认知让眼前的一切变成了一个诡异而幼稚的笑话。 “你在笑什么?”男人问道。 施加在他身上的拳脚随之一缓。G浑身火辣辣地作痛,喘了几口气,裂开高高肿起的嘴角:“想起了要不到玩具,就搞破坏抗议的小孩子。”他简直弄不清谁更可怜了:巨型婴儿似的对方,还是即将为此送命的自己。他越想越乐不可支,嘶哑地笑出了声来。 一条走廊之隔,姐夫听着笑声紧紧皱起了眉。这小子被打坏脑子了吗,居然在卯着劲激怒一个疯子,纯粹不要命了!握着枪的手心渗出了冷汗,姐夫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秒就传来万劫不复的枪声! 寂静持续了几秒,耳机里那男人轻声问:“你以为找死只是一声枪响的事?” 姐夫如坠冰窟。那个疯子像无形的毒蛇般吞食着所有人的思想…… “S一定告诉过你,小F是怎么死的吧?” G顿了顿:“你不会那么没创意。” “是吗?”男人优雅地一抬手,围着G的几人俯下身,死死按住了他的手脚。 一只针筒出现在他的眼前,泛着暗沉的血光。 “我会不会那么没创意呢——”男人慢条斯理地说。 G猛然跳起来,又被几只手狠狠压了回去。他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针尖扎进了自己的静脉。脑中一片空白,只看见针筒里的液面一点一点地下降,直至全部注入体内。 “虽然那也算很好的惩罚……但正如你所说,同样的把戏玩两次就显得无聊了。”男人说。 G意识混乱得几欲爆炸,半天也没弄清他的意思,便听男人续道:“G先生,你猜听到什么样的声音,会让S最痛苦?是你的哀嚎吗?” 按住身体的手臂慢慢松了力道,G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房间内的情状。所有可能的出路都被堵死了。 下一秒,心脏砰砰地加快了跳动,G错愕地睁大眼,却立即反应过来这不是情绪所致,而是刚才被注射的东西在生效! “不……这世上还有很多比那更大的耻辱。” 心跳如擂鼓般失控,周身的血液奔涌起来,一阵诡异的热流向某个最不可能的部位窜去……G突然明白了。 脖颈骤然一紧,身旁一人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拎起来,径直走到房间另一角,像丢垃圾般一扔。G整个人落到了J小姐背上,女人一个激灵扭过头来,目光里终于多了些恐惧。 G只觉得全身都烧了起来,皮肤所触的明明是女人,平日里毫无感觉的异性躯体,此刻却柔软得仿佛一个无底漩涡,要将他吸进深渊。他拼命拉回开始涣散的神智,试图从女人身上爬起,然而甫一动作就带来更多的磨蹭,疯狂的快感如潮水般决堤,一寸寸地湮没了理智。他感觉到J小姐在挣扎,连忙下意识地摁住她,想让她不要乱动。女人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愈发剧烈地动了起来,G闷哼一声,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身躯! “你——”他竟然笑了,“你当年爬上那个女人的床的时候,就是这个感觉吧?” 他死盯着男人的方向,模糊的视线捕捉不到对方的表情,也没有听到任何回答。G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你跪在马桶前呕吐的时候,就发誓要有这么一天,让你弟弟也尝尝这个滋味吧!哈哈哈哈哈……”他终于看清了,不可思议,他怎么会用了这么久才看清这个男人?“可怜呐,你这辈子只会嫉妒,连J小姐都嫉妒,就因为S在乎她……明明恨得要发疯了,还非要装出高高在上的样子,不肯让S看见你的丑态!” 他手下摸到J小姐的身体,也不知道是哪一块肉,就这么狠狠地掐了下去。女人痛得大叫一声,意识却清醒了不少,心有灵犀般依样画瓢,用长指甲掐着G的胳膊。尖锐的痛感刺激着神经,转瞬却又被药物带来的冲动取代。G再也说不出话,浑身发抖地做着无谓的抵抗。他听不见J小姐在喊着什么,也看不见男人是否正冷眼旁观。原始的兽性终于冲脱了最后一层枷锁,G眼前一黑,扑在女人身上,野狗一般粗鲁地挺送起来…… ****** 楼梯口的阴影中。 姐夫默默地听着耳机中传出的动静。女人哭喊了几声,随后却没了动静,或许在咬紧了牙关忍耐。龌龊的声响持续不断,过了一会,那男人开了口,平静地吩咐道:“拨给S的手机,按扩音。” 嘟嘟的等待音响了起来。 姐夫猛然醒悟,举起对讲机低声道:“三组听命!快进宾馆房间,别让里面的人接电话!” 他们要尽量拖延时间,而一旦S接起电话,对方就算是得偿所愿,G的性命也就失去了最后价值! “三组,请立即回复!”姐夫又说了一遍,对讲机却没传出任何回应声。难道那边也出了乱子?姐夫背脊一寒,只觉得今天这任务已经无限接近完败。 电话里的等待音停止了。一声杂音,有人接起了手机。 病房角落里的混乱还在进行着,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清晰到近乎残忍。电话两头都没人说话。过了半晌,病床上的男人打破了沉默:“怎么样,听得还满意吗?” 出乎意料地,那头依旧是诡异的安静。 就在男人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不耐时,一声轻笑传了过来。 所有人在一刹那神色剧变。那个笑声——这世上再没有另一个人,能够笑出同等的冷漠、讽刺,以及令人绝望的魅惑……毫厘不差,正是男人自己的声音! 一个人有可能同时出现在电话的两头吗?显而易见的答案,房内众人却都难以置信地望向男人手中的手机,仿佛要确认笑声的来源。 男人玩味地顿了顿:“你这是在玩什么花样?” “呵……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吧?” 对方反问得不紧不慢,每说出一个字,都像一记重击落在众人的胸口。音色、语速、措辞、腔调……如同在公放一段清晰完美的录音,连男人自己都思忖了一瞬,是否曾经一时大意,让人偷录下自己的话语。而对方还在继续: “用这种方式把人请去,也未免有损你的形象吧,亲爱的哥、哥?” 姐夫手一抖,险些直接扣下扳机。 这也太刺激了,他听了半天都以为是那疯子在自言自语,直到听清最后一个称呼才惊觉,刚才出声的居然是——S? 那兄弟两人平日说话大相径庭,绝不可能被联系到一起,此时S竟像被附了体般,将男人的声音语气学至了毫巅。亲生兄弟的声线本就相近,再加上电话的音质减损,堪称以假乱真! 怎么可能?就算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声优,想要做到这个地步也近乎奇谭,何况谁会费此力气专门模仿另一个人?S那个白开水一般温吞的家伙,印象中总是被G圈在怀里护着,此刻乍然亮出这一手,却像是早已准备了不知多少年。姐夫思绪飞转,想不出这样做有什么作用,还有,S听见G和那人质弄出的动静,怎么会毫不受影响? 尚未缓过神来,手中沉寂多时的对讲机复活了:“长官。” “三组,刚才为什么不回复?汇报情况!”姐夫皱着眉说。 “长官……”被他留在宾馆的小警察咽了下口水,“刚才……” “快说!” 小警察哭丧着脸,他自己还没弄清楚情况,怎么汇报?他们奉命守在宾馆房间门口,原以为只是看个门的任务,结果还没站一会儿那扇门就开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倚门站着,看见他们也没吃惊,还笑了笑:“进来坐吧。” 他刚想说不必了,就看见那人扶着墙摇摇晃晃地往回走,腿上还绑着石膏,连忙上前去扶他坐下。那人一抬手摘下了他的耳机,问:“监听器?”小警察赶紧想抢回来,那人没说话,平淡地看过来一眼,他伸出的手居然缩了回去,只能看着对方戴上了耳机。 然后那人就面无表情地坐着,他们几个就眼巴巴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小警员离了耳机也不晓得事情进行到哪一步了。他只看见对方的脸色越来越白,神情却越来越平静,跟一尊冰雕似的,连呼出的空气都成了寒雾。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被冻僵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那人回头望了望床头柜上的手机,对他说:“麻烦您,帮我拿过来。” 与此同时,对讲机里传出长官的命令:“快进宾馆房间,别让里面的人接电话!” “我是当事人,有些计划您的长官不知情,请相信我。” “三组,请立即回复!” 他僵在原地左右为难,那人突然勾起唇角,微笑了一下:“帮我拿过来。” 小警察像全身过电一样放空了一瞬,身体已经遵从了指令,而身边的同行几人竟没有一个提出反对。那人接起了电话,他想起对讲机还开着,就走出房间来做汇报。 “他说他有计划……”他磕磕绊绊地报告完了。远远地还能听到那人接电话的声音,小警察忍不住抖了抖,那家伙真的是受害者吗?为什么比长官还可怕! 姐夫也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S已经听见了全过程。既然如此,S是否也想好了对策呢?他也在给G创造时机吗? “继续守着,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姐夫吩咐完,决定静观其变。 ****** 病房中。 “这么说来,之前还小瞧了你。”男人的眸色暗了几分,“练了多少年了?” “承蒙夸奖。在哥哥身边待久了,有些事也就学会了。”一样的心平气和,一样的隐隐带笑,甚至连那分无法用语声传递的寒意也真真切切地散发了过来。即使是熟知这对兄弟的人,也产生了那头坐着同一个不择手段的男人的错觉。“你如此费心就为了看我的反应,我这边当然也不能太怠慢。” 墙角的女人抽搐几下,昏迷了过去。G的动作越来越大,野兽般毫无廉耻。撞击的肉体发出响声,电话里的S却气息平稳,如同没听见。 “长大了不少嘛。”男人很欣赏似地说,“顺便一提,你的朋友好像快不行了。” 两人就像在比谁的心更硬,没有一丝慌乱动摇,也感受不到痛苦。S带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幼稚,哥哥,就算一只花盆的摆放不如你的意,你也要把它摔碎了才开心。”他的语气渐转暗沉,“可是人毕竟不是花盆,被摔疼了,也是会成长的……” G的眼前一片昏黑,全身像在被烈火焚烧,而能浇灭火焰的清泉却迟迟不曾降临。有声响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迟钝的大脑理解不了那言语,只是一边急躁,一边钻心剜骨地悲伤。神智突然清明了一瞬,转眼又跌入黏稠的黑暗中。S,他在喉咙深处发出一点声音,S,S——他张开双手拼命拨开泛滥的业火,那其中并没有他的爱人。 “对于一个无可救药的控制狂,事情脱离掌控会是怎样的感受?”S不疾不徐地说,“我实在太好奇了,就忍不住试验了一下。” 男人一哂。他算准了每一步,却独独没有算出S这个最大的变数。虽然难免惊异,然而,脱离掌控?“你也未免高估了自己。” “是吗?”S不置可否,话锋一转,“哥哥,你手下事务庞杂,争权夺位的人肯定也不少。这段时间你卧病在床,一定已经仔仔细细地安排好了后事吧?” 男人握着手机的指节慢慢地收紧了。 “你就算死了,也要保证事情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出错。所以,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全部的打算,他们只会互有保留,互相牵制,于是权利平稳交接……” S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以男人的心智,说到这一步其实已经昭然若揭。 “这个时候,他们中的一个人却接到你的电话,被你的声音告知计划有变。你猜,他会怎么做?” 病房中的气氛出现了微小的转变。那几名手下依旧不言不动,注意力却被悄然吸引了过去。男人笑了几声:“你认为用一个陌生的号码,发出几个莫名其妙的指令,会有人相信?” “确实,有一部分人没相信,大概是自以为足够了解你的缘故。但也有人相信了,因为他们的主子原本就是这样喜怒无常呀。你自己也知道的,对不对?” 漫长的沉默。 “呵……别紧张,也没什么大动作。”S气定神闲地说,“只是转移几批货、暗杀几个人而已。” 更加令人难捱的沉默。男人的表情与其说是在计算后着,不如说是仍在消化S说出的话语。 那个善良懦弱、从不忤逆的弟弟。 血脉奔涌的声音震耳欲聋,G大口喘息着,变形的视野中一点点地现出女人的脸庞。女人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G一个激灵抬眼望去,周围是重重叠叠的人影,却没有人在看自己。在他们视线的焦点,男人握着手机,其中正传出讲话声。他蓦地想起了什么,冷汗一下子爬满了背脊。略一低头,女人的大腿上全是白色的痕迹,而自己仍在不由自主地勃起…… G一咬舌尖,血腥味充斥了口腔,意识借着疼痛挣扎地清醒过来。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姿势,仍然装模作样地动着,一边伸手去探女人的鼻息。她还活着。来不及庆幸,G用力掐住她的人中,心中疯狂地做着祈祷。 “简单来说,你不知道我给哪些人打了电话,现在去挨个确认也已经迟了。”平静的声音传入耳中,依稀是男人在说话,细微转折处却有着入骨的熟悉感。药物的效用持续发挥,G硬生生地憋着翻腾的气血,不敢再抬头,只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我的条件明摆着,放了他们,我立即撤回指令。”那声音续道。奇怪的感觉愈加强烈,似乎有答案呼之欲出。刚才一瞥之下看见的手机浮现在眼前,G暗暗一凛。不可能吧? “做决定吧。再拖延下去,就真的无可挽回了哟——哥哥。” G像被当头浇下一桶冰水,冷到了极致反而热烈起来,还没完全想明白,胸口的火花已轰然炸开。 J小姐在这时睁开眼,目光浑浑噩噩地落在G的脸上,渐渐对上了焦。G立即俯下身,在她耳边用气声说:“接着装晕!”女人直愣愣地看着他,也不知听懂没有。好在这时没人注意这边的异动,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男人的回答。 男人向后靠了靠,瘦削的指节抵住腹部,闭目喘息了几声。气氛剑拔弩张,唯一能下决断的人却突然显得虚弱不堪,连对话都无力继续了。站在床边的手下见状,足尖刚刚一挪,男人却抬了抬手,让他退回原地。 “S,你真是算准了我别无选择啊。”他说。 他的气息不稳,电话那头自然也听得见。S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放弃这一回吧,你知道这对我们都有利无害。我要换的不过两个人,你身上托付的可远不止这些。” 男人闭着眼睛笑了起来:“原来如此,这就是你藏了这么久的计划么。” “……给自己留的退路而已。我也没想到真会的有用上的这一天。” “你太谦虚了。”男人说得似温柔又似嘲讽,“攻其不备,一鸣惊人,我都要为你鼓掌了。” 他迟迟没有显出放人的意思,S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安,语气加重了几分:“我只想和平解决。” 男人一撩眼帘,漆黑的双眸反射不出一丝光芒。 “你们。”他转向床边,轻柔地说,“一个一个地去放话,无论是谁在二十四小时内收到过指令,全部作废。” 手下闻言明显僵了僵,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S的声音蓦地抬高:“现在传话已经——” “——太迟了。”男人点点头,“你提醒过一次了。” 变态! 隔着一条走廊,姐夫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明明可以就此收场,非要弄得两败俱伤,甚至不惜自毁,变态的思维果然不能用正常人的标准预测! 病房内的众人没再停顿,也没提出任何疑问,只是迅速执行起了命令。 G垂下头去,作势亲吻女人的脖颈。 “能动吗?”他在她耳边问。J小姐紧闭着眼,泪水从眼角不断滑落,却断然一点头。 “活着出去再向您赎罪。冷静下来配合我。”他微微抬起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复又低下,“往您的右边慢慢移一点……” G的声音极低,但监听器就藏在他的发间,短短几句话被姐夫听得一清二楚。心知已经到了不得不孤注一掷的绝境,而这种情况下简直毫无生机,姐夫只觉得全身都在泥淖中沉沉下陷。想必S也是同样的感受,一直平稳的语声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这又是何必?损失的都会是你自己的心血。” “那就不属于你关心的范畴了。” …… “怎么,很惊讶吗?” …… 男人面色如常:“我还以为这么多年,你对我多少会有所了解呢。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让你笃定我会低头认输?” “你——”S短促地换了口气,“你——” 男人挑眉等待着。 “……你把这些都看作是输赢的游戏?” 这问话一出口,男人尚且没什么反应,角落里的G却浑身一僵。S的声音中压抑着无数莫名的情绪,抖得连模仿出的声线都无法维持:“多少年经营的成果,出生入死的部下的性命……在你眼中只是游戏的筹码吗?你——你杀死一个人,是不是也算作赢了一局?” 男人居然真的就此思索了一下:“那就要看那条命值不值一局的分了。”他的目光掠过G,又像看见秽物般移开了,“你的这位小朋友,大概只值半局吧。” …… S笑了。 他已经不再模仿对方,却又从未用自己的声音如此肆意地笑过,听上去只显得怪异而凄厉。G听在耳中,心里一阵阵地发苦。 “既然这么轻贱,你为什么宁愿大动干戈也不肯放弃?” 男人没有回答。 “既然一钱不值,为什么穷追不舍?为什么非要彻底毁掉才肯罢休?你到底想要什么?” 嘶哑的质问如同钝刃扎入,空气片片龟裂,森严的城池露出了暗门。 “……当然,当然是这样。”S缺氧般又换了口气,“我一定是见了鬼,会以为你起码有一两件在乎的东西。你当然是不在乎的,你在乎过什么?你只是一时兴起玩场游戏,却要别人把命都赔进去,你——你凭什么?” 他越说越语无伦次,刚才那份气势完全溃退,整个人竟像魔怔了般。男人听到这里,终于皱了皱眉:“这是在为谁鸣不平呢。” “回答我的问题!”不成腔调的叫声打断了他。 G几不可见地挪动了一点,抬眼目测了一下距离。还有三步远。 S从来没有,一次都没有,在自己面前失控过。 他只是淡然地微笑,好像亘古未变地立在原地,面对着所有相遇与别离。宛如神龛上石刻的菩萨,无嗔无怨,无欲无求。如果有人打碎石像,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零落的尘土。 那么此时此刻空气中汹涌着的,强烈到近乎扭曲的情绪,又是什么? “你玩厌了就随手一扔,想起来时又去抓起,就好像活生生的人不过是玩具,保质期还必须是一辈子……一辈子……你不用对它说话,也不用对它笑,反正玩具没有心!只要跟你扯上关系,谁也别想好好活着……连死都不得安生!但那又怎么样,你在乎过吗?你在乎过什么?你还记得那个为你自杀的男生叫什么吗?” 男人抵在腹间的指节慢慢地用力。 “——可我记得!这么多年,每个人的名字,我都记得……” S从胸腔里挤出几声低笑来。 “哥哥,你还记得那些死在你手上的人的脸吗?” 两步半。 G拼命集中心神,忽略胸口传来的闷痛。 肩头猛然一阵刺痛,G低头看去,女人正死死掐着那里,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J小姐瞪大了双眼,那目光不像仇恨也不像求救,却像在努力传达什么东西…… 刹那间G发现了不对劲。 太强烈,太真实,太直接,全然陌生却又奇异地熟悉。那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习惯于忍耐的S,倒像是—— 倒像是某个由S配音的人物。 混沌的思绪霎时间清明。声调抑扬,字句轻重,停顿长短,气息起伏,动画般一帧帧地滚过脑际,最终定格在一幅图像上。 “你还记得那些死去的人的脸吗?” 他听过这句话。就在几天之前,录音棚里近在耳边的台词,《Z》的台词! G的嘴角微微一动,只有稀薄的空气掠过唇边。 “S。” 宾馆房间里。 小警察已经呆若木鸡地站了许久,自己却浑然不觉。他正瞪着床上那个始终面无表情的男人,瞪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微弱的气音通过耳机传出:“S,我还需要半分钟。” S当机立断地哭了起来。由一丝哽咽,渐渐哭得歇斯底里,痛彻心扉,唯独没有一滴泪水。 泣咽声如同一缕幽魂,飘荡在病房煞白的四壁间,流窜着不得脱身。 “一组,行动。” “收到。” 医院走廊上,脚步无声无息地接近了那扇房门。姐夫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警员,枪已经上了膛,握枪的手干燥稳定。他屏息凝神等待着G的暗号,成败在此一搏。 二十秒。 女人掐着G肩头的手松开了。G暗暗蓄力,真到了这关头,脑中竟然一片空白,周身的痛楚似乎在离体而去。 “站得起来吗?”他用口型问。J小姐似乎暗中试了试,甫一移动就牵动了内伤,顿时痛得面无人色。G点了点头:“抬高手肘,护住头部,你会活下去的。”女人惊异地看着他,顿了顿,还是一点头。 十秒。 男人垂下眼去看着手中的手机,神情一点点地变化着。 “S……”他叹息似地唤了一声。 “你其实根本就没有打过冒充我的电话,对不对?” 五秒。 S的声音消失了。 男人在死寂中似笑非笑地合上眼睛:“你其实,只是在拖延时间,对不对?” 三。二。 一。 “开。” 所有事情都发生在一息之间。 窗玻璃乍然碎裂,房门砰地洞开,一队刑警冲了进来:“不许动!放下武器!”G一把横抱起女人两步冲到窗边,飞起一脚将蛛网状裂开的玻璃踹得粉碎,J小姐刚来得及抬手护头,整个人已横飞出了窗外!房内的手下猛地回身对G举起枪,姐夫眼疾手快同时瞄准—— 两记枪声同时响起,G的身影消失在了窗口。 开枪的手下身形晃了晃,直直倒了下去。姐夫目眦欲裂,冲到窗边往下望去:“小G!” 一张气垫兜住了坠下的两人。一组的警员围在气垫边,G全身赤裸,肩上一片血红,旁边的警员抖开毛毯盖在了他身上。G站起身来,犹如失去了痛觉,伸手就去拿警员手上的枪。那警员连忙往回夺,G双目发红,只是紧盯着枪不放手。 清清脆脆的一记耳光。 G茫茫然抬起头,姐姐的脸庞出现在眼前。姐姐扔开刚才打碎窗户的那支枪,揪住G死命地往车里拖去。医护人员随即抬着担架奔来,开始挪动J小姐。 病房里。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床上的男人,后者的手下纷纷举起双手站着。男人依旧闭目端坐,良久之后,微微叹了口气:“你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他手中的电话仍然通着。那头平平淡淡地传来一声:“拜你所赐。” 啪,电话挂断了。 ****** 小警察觉得自己一定是看漏了什么了不得的戏法。 从刚才开始,那狂风暴雨似的语声与面前这人闲聊似的表情,形成了不合常理的反差,恶灵附体般令人毛骨悚然。而在电话挂断的一瞬间,恶灵离体而去,剩下的不过是个清瘦斯文的男人,神情恍惚地看着虚空中的某处。 他怎么会被这家伙吓到呢?小警察百思不得其解。 对讲机中传出长官的命令:“三组,回警局去待命。” 身旁的同事面面相觑,又看了这个奇怪的保护对象几眼,纷纷朝外走去。小警察硬着头皮走上前:“那个,耳机可以还给我了吗?” 对方这才收起失魂落魄的样子,转过头来朝他笑了笑:“抱歉,我忘了。” “啊,也没什么……”他有点不好意思,接过耳机,又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半小时后,他推着S的轮椅进了医院。 病房门外,仍是一身警服的女人坐在长椅上,低头看着手中的什么东西。听见轮椅声响,她抬起头来,眼眶泛红。 S看见她的表情,忽然间如遭雷殛:“小G他——” G姐姐怔了怔,立即摇头:“他没事。” S的脸上显回了几分血色。姐姐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小子运气好,子弹没打中,只扎进了几片碎玻璃。剩下的都是擦伤和瘀伤,养两天就好了。但他被注射的那个药……有兴奋剂成分,现在药效过了,得昏睡一段时间。” S绷紧的身体终于放松了点,又问:“小J——那个人质呢?” “她的情况严重些,伤到了内脏。现在还在手术室,但没有生命危险。等她出来以后,小G和她都要被转移到另一家医院。”姐姐没说原因,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刚刚从那样一场噩梦中逃出来,此时当然离危险的中心越远越好。 S微垂下头,没再问自家兄长的情形,只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姐姐目注着他,表情有些复杂。她被姐夫蒙在鼓里,直到最后一刻才听说这个近乎胡闹的任务,当即勃然大怒地追了过来。在医院楼下遇到守在那里的一组,问清了G的计划之后,姐姐绝望得都快笑出来了——跳楼?气垫?这是哪门子电影脚本?! 她甚至做好了替G收尸的最坏准备,却见证了计划成功。这样的结果,只能说是上天偏心眼。但姐姐心里清楚,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眼前这位的功劳。 对于这个害得G陷入九死一生的险境,却又救了G一命的男人,她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面对了。听过S与兄长的电话之后,她对他的遭遇已经能猜测出大概。想到同样是家中幼子,G被如此关心着支持着,面前之人的命运却是天差地别,姐姐叹了口气,对他终究还是恨不起来。 “我先回警局报到了。”她站起身来,上前几步,将手里的东西递向S,“这个,本来是小G托他姐夫转交给你的。” ****** G从极不安稳的睡眠中挣脱出来,一时间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下一秒,全身的痛楚都被唤醒了,G疼得龇了一下牙,暂时消失的记忆纷纷回巢。 他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即使是最荒诞讽刺的小说里,也未必会出现那样的情节。四肢灌了铅般沉重,G仰面躺在原地,意识越清醒,胸腹间灼烧的屈辱感就越清晰。一幕幕的记忆如同万蚁咬噬,昏迷之前那股撕碎那个男人的疯狂冲动又回来了。G胸口起伏,自虐般绷紧了全身肌肉,感受着每一处伤口传来的疼痛。 四下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间透进一点灯光。鼻端钻进消毒药水的气味,提醒他这里是医院。时间应该是午夜,万籁俱寂。这时G突然意识到旁边有人。 S坐在几步开外的轮椅上,低头看着什么,侧脸映着微弱的冷光。G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一眼认出了自己的手机。 那是自己临行前交给姐夫的,里面存着几张自己偷拍的S的照片,还有那份偷录的音频。他那段时间天天研究S的语气,多少有点做贼心虚,却一直找不到时机向S坦白。原想着万一自己有去无回,就用这种方式忏悔吧。此外还存着一封写给S的遗言。 那遗言很短。G本来写了不少未曾说出口的情话,转念一想又都删了。死都死了,又何必徒增牵挂。最后剩下的只是寥寥数语,请S忘了过去,照顾好自己。他怕S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又加了一句:“迄今为止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出于我自愿,我很感激能和你相遇,直到最后也没留下任何后悔或遗憾。” 那当然是一句谎话。 怎么可能没有后悔呢?他太后悔自己不够强大,没能保护好S;甚至不够成熟,带给S的永远是痛苦多于快乐。在迈进那间地狱般的病房的那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恨自己的平凡与无能。如果当时死了,或许还有几分壮烈,如今这又算什么?自告奋勇去救人,人倒是救出了,却是从耻辱的泥潭里爬出来的…… 更可怕的是,还被S听到了全过程。 G情绪激荡,望着S萧索的剪影,一时间竟提不起勇气出声唤他。过了许久G才惊觉,S仍在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从头到尾,他丝毫没有移动过,也不知道保持着这个姿势坐了多久了。 心头涌起了一丝不安,G张了张嘴:“S。” S没有反应,恍若未闻。 G的心一沉,提高了音量又唤了一声“S?” 这次S终于动了动,极缓慢地回过头来,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借着手机的光,G看清了他的脸。S牵了牵唇角,像是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却没有成功。 G猛然坐起,挣扎着下床扑到他身前,劈手夺过那只手机。S的手冷得骇人,G将他揽向自己,但觉他整个人都是冷的,好似从里到外都冻僵了。G抖着手将手机伸到他面前:“删掉了,你看,已经删掉了……” S直挺挺地坐着,半晌,将耳朵贴到G的胸口,轻轻吁了口气。 G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他像哄孩子那样轻拍着S的后背,四周安静得只听见彼此的呼吸。S慢慢抬手推他:“回床上去躺着,别着凉了。” “这话该我来说。”G俯身搀起他,“一起上来。” 他们面对面地躺在被窝里,G仍是抱着S,感觉到对方在自己怀中渐渐回暖。直到此时,他还没有风波已经过去的真切感受。也不知是为了安慰对方还是自己,G低下头去吻上S的双唇,轻柔地摩挲着。S的呼吸乱了几分,却迟迟没做出回应。G睁开眼睛,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不知怎地,他能想象出S紧闭的双眼。胸口刚刚一热,转瞬又冷了下来。他松开S,低声说:“对不起。” S没作声。 “对不起,”G又重复了一遍,心中煎熬,“弄得这么狼狈,还害你担心了。J小姐也……” S依旧没回答,却翻了个身,拿背脊对着他。 G愣了一下。这是S第一次对他表现出类似于不满的情绪。虽然他一直隐隐期待S能对自己坦诚些,但现在显然不是最佳时机。一边猜测着S生气的理由,思绪却不受控制地转开,回忆起了那个腥风血雨的电话。S的那些话语,有几分真心? “我……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G看着S模糊的背影,认真做检讨,“如果一开始就跟你商量,也许能想出更稳妥的计划。我不自量力,还一厢情愿地想把你隔离在危险之外,其实是低估了你……” “……” S动了一下,似乎是要开口,然而当G凝神去听,他又沉默了。G等了片刻,忍不住又道:“你骂我几句,好不好?这样憋着会憋坏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G错愕地睁大眼,他第一次见识到有人发火都发得如此踌躇。S的声音分明是隐含怒气的,却被不知名的枷锁牢牢困在体内,不得出路。这副模样,就好像他早已忘了如何发泄情绪,甚至是发表观点。G一阵心酸:“想到什么就直接抛出来,我全都接受。” S叹了口气:“……明天再说吧。” G只得妥协。并不宽大的病床,两人各睡一边,气氛消沉。 ****** “你姐夫跟上司开过会了。对方背后的势力太大,不能抓也不能审,只能在病房里调查。” 翌日一早,过来探伤的G姐姐开门见山地说。 “反正以他现在的状况也出不了病房了,你姐夫会守在那里,一直‘调查’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你们只要别再自己送上门,就不会有危险。” “我明白了。” “真明白了?” “……” 姐姐铁青着脸剜了他一眼:“臭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次算你命大,还没褪一层皮就逃出来了。再敢寻思什么报复,老娘先打断你的腿!” “我不会做蠢事的。” “脑子里想也不行!” “……知道了。” G自知理亏,说得低声下气,“姐,多亏你了。” “哼。” G又朝左右望了望。姐姐将他魂不守舍的样子看在眼里,一语点穿:“S去看那位人质了。” “哦……”G垂下眼,“J小姐的情况怎么样了?” “没有大碍。但是暂时不想见你。” G苦笑着点点头,只怕不是‘暂时’,是‘再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问出口:“她会不会刚好——” “不会。她在安全期。” “哦。” 姐姐叹了口气:“这事不能怨你。我们替她找了专门的心理医生,但愿能起点作用。说起来,你这次也算是鬼门关里趟了一圈,最好也找个心理医生倾述倾述。要不要我帮你联系?” G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太多的隐秘,太多的内情,怎么能全盘倒给一个陌生人?“不用了,我自己想办法吧。” 说到学心理的——他倒是认识一位熟人。 ****** “哈尼!!!好久不见,有没有特别想我呀?” 美少年的笑脸占了电脑大半屏幕,背景里充斥着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没等G回答,视频通话的窗口里又挤进一张脸来,金发碧眼的男生狐疑地问, “Did you just call him ‘honey’?” “Hey Brian, say hi to my ex,”小A揽着男生的腰亲了他一下。 男生明显已经喝得半醉,闻言举了举手中的啤酒瓶, “Hi ex!” “他说你好。”小A做着同声传译。 “……你好。”G说。 “He says hi back,”小A说。 “Hi,”男生傻笑着又说了一遍,“Thank you for dumping him.” “他说谢谢你甩了我。” “……You are welcome.” “He says you are welcome!” “Honey, he said that in English.” 小A嬉笑着从男生手中抢过啤酒瓶,举着手机走开了。G看着他身后晃过的男男女女:“你在酒吧?不方便的话我先挂了。” “方便方便,公寓里开的派对而已。”小A转进一个房间,反手关上房门,将噪音隔在了外面,“这样就可以了。”他在一张书桌前坐下,G看清了他T恤胸口处印的字——“Stop Reading”。 G笑了笑:“看来你在美国过得不错。” 小A还在T大的时候就是风头人物,没想到换了个主场照样如鱼得水。他出国之后,两人只通过几次邮件,倒也没失去联系。他们间原本就是定期打炮的战友情,小A心高气傲又从不缺追求者,那层关系自然是断得干净利索。说也奇怪,之前忙着滚床单时来不及了解对方,现在分开了反而有了发展友谊的余地。按照小A的话说,这叫买卖不成仁义在。 “过得也就那样,平时忙着渣学术,一周出来玩一次。” “刚才那位是你男朋友?” “哈哈哈……”小A边笑边呷着抢来的啤酒,“我男朋友长在他腿中间。” 这种话由别人说来是猥琐不堪,但小A纤细漂亮,笑起来自带三分嚣张,无论什么字眼从他那两片薄唇间蹦出来都跟唱歌似的。G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劝道:“别怪我多嘴,你要是能收收心,找个人安定下来过日子……” 小A啧了一声:“擅自脱团的家伙还好意思说我。你倒是替我也找个温柔体贴的前辈来呀。”他眨眨眼,“说起来,你跟你的前辈进展到哪一步了?修成正果没?” “……算是吧。” “嗯——?”小A拖长了音调。G被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心中的犹豫又升了起来。他原本有许多问题想问,但事到临头,又开始怀疑这样做是否正确。真的应该把那些事说出来,而不是带进棺材吗?任由胸口翻腾的那些情绪与疑问积攒挤压直至溃烂,或是将它们袒露给一个局外人,究竟哪种更危险? “哎,心里有事干干脆脆讲出来不就好了。”小A催促道。 “……”G低下头,“还是等你清醒些的时候再说吧。” 小A扬了扬手中的酒瓶:“我就喝了这么多。你是想说等你自己清醒些的时候吧?” 看见G的表情,他挑挑眉,“你的压力都写在脸上呢。放心,哥们口风严得很。” G苦笑了一下。跟S相处久了,他几乎忘了世上还有这么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你能保证吗?” “什么?” “保密。即使是跟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说。” “那当然。慢着,”小A眯了眯眼,“哈尼,你没有卷进什么奇怪的非法活动吧?”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一点还真的无法反驳。 “G?”小A的语气一沉,“你犯罪了?” “没有。” “那是你的前辈犯罪了?” “没有。”G吸了口气,“还是从头说起吧。” 他从自己和S躲进宾馆开始,把这几天发生的事简要地讲了一遍。 小A丝毫没显出惊讶的样子,还听得十分入神,甚至不时询问些诸如“S的哥哥说那句话时是什么表情”之类的诡异细节。原本简略的叙述在这些追问下,逐渐变得无比详尽。明明是这辈子都不愿回想的情景,却被迫一遍遍地倒带重播,那感觉就像刚出油锅却又跳回锅里滚了一遭。G开始后悔来找小A了,然而起头的是自己,如今又不能半途而废。 “然后我就从窗户跳了出去,落在了气垫上。后来的事我就没什么记忆了,等到再醒来时已经是半夜了。”他终于硬着头皮讲完了,胸口的滞重感似乎随之减轻了些。“抱歉,让你听这种故事。” 小A点点头:“J小姐现在的精神状态还好吗?” “请了心理医生,据说状态稳定,但不愿意见我。” “那S呢?” G皱了皱眉,事实上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然而要靠外人来给建议,他又有些不甘心。 见他不吭声,小A自顾自地说道:“让我猜猜,他是不是表现得很抵触又很困惑,而且拒绝交流?” G微微扬起眉。 “看样子是猜对了。”小A笑笑,“那你呢?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我不知道。” 各种各样的情绪混在一起,像打碎了染缸最终翻搅成一团浓黑,让他一整天都处于莫名的恍惚中,看什么都像隔了层雾气。 “你知道的。说嘛,什么心情?”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好好分析一下。再回忆回忆当时的景象,想想那支针筒的颜色,想想J小姐看你的眼神……” G的眼色冷了几分:“算了。” “想想你落在气垫上抬头看那扇窗口时的感觉——” “我说算了!” 喊出这一声后G愣了愣,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那么大。“抱歉,不是针对你……”他看向小A,意外地发现对方神情冷静。小A放缓了一点语气:“没关系,接着想。用吼的也行,把你的心情统统说出来。” G突然明白了对方在干什么。他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拨开那层雾气,朝里看去。 “我……很生气。” “为什么?” “因为……该杀的人却不能杀。”他慢慢地说,“我认为他根本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我认为他没资格平静地死于疾病……我想亲手杀了他。” “为什么?” “因为他该死!他手上欠了那么多条人命,折磨了S那么多年,自以为是地将人踩在脚底,最后却能逃过惩罚,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小A没理会他的反问,而是继续追问道:“你认为自己被踩在脚底了吗?” “是的。我觉得很屈辱。” “为什么?” “被枪指着、被脱光衣服、被拳打脚踢、被注射药物、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那种事……” “哪种事?” “……像动物一样……”G咬紧牙关,又松开,“像动物一样毫无尊严地交苟。而且对象是S最好的朋友,我敬重的前辈。” “你觉得屈辱是因为这行为本身,还是行为的对象?” “都是。” “为什么行为的对象会让你觉得屈辱?”小A不依不饶。 “因为……J小姐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原谅我,而S即使不说,总是会为此介怀的,谁能不介怀呢?”G又咬了咬牙,“但发生这种事却不是我能够控制的。我很愧疚……但我并不是主动加害于人!” “你很愧疚?” “是的。” “即使这件事并不是你的意志所决定的,你还是愧疚?” “是的。无论原因是什么,从结果上来看是我对她造成了伤害。而且如果不是我不自量力地想去救她,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也许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小A点点头:“我明白了。除了愤怒、屈辱和愧疚之外,你还有其他感受吗?” G努力瞪视着那团并不存在的雾。“没有了。” “你确定?” G沉默片刻,垂下眼去看着自己的手心:“……还有。我其实还有一点害怕。” “为什么?” “事情脱离了掌控。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也不知道S是怎么想的,下一步又该往哪里走。”G无意识地抬起手覆上双眼,“我还害怕自己……我平生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人,可是现在,根本摆脱不了这个念头。” 他的声音苦涩,“我怕自己做出让自己痛恨的事。” 小A没再问下去。静默持续了良久,G放下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个动作仿佛触动了某处开关,小A顿时又恢复了平时没心没肺的表情:“想听听专业人士的评估结果吗?” “求之不得。” “那我就直说了,你没什么大问题。” “……这样吗。” “没错。你这人平常心理挺健康,抗压能力也不差,遇上这种事顶多受点刺激,过段时间自己就好了。实在不行找个心理治疗师发泄发泄,哥们我也可以客串一把。”小A不紧不慢地顿了顿,“真正有问题的是其他两个人。” G一怔:“其他两个人,是指S和J小姐吗?” “嗯。J小姐这是躺着中枪,说白了就是被虐打加QJ了。按理说这种时候怪罪QJ犯就好了,但你又不是自愿的,甚至客观来说还救了她的性命。她没道理恨你,可她自己更无辜,怨恨这东西也不能全靠理智控制。这么纠结的情况,心思纤细点的人恐怕绕进去就出不来了。你还是暂时别出现在她面前,让她自己慢慢调整吧。 “至于S,”小A为难似地挠了挠脑袋,“唉,从哪说起呢……由我来说这话可能不太好,但你对你那位前辈大人,似乎了解得不够多。” G心里咯噔一声,鬼使神差地想起了J小姐以前讲过的话——“你把S想象得太美好了,总有一天会失望的。”他不怕失望,他只是怕极了初遇S时的那种感受,仿佛跋涉过千山万水,仍迈不过最后那一步之遥。 “我在听。” “有一种毛病——其实也算不上毛病,只能算是一种现象。”小A说,“强迫性重复,听说过吗?” “强……什么?”G只觉得眼皮直跳。 “强迫性重复。很常见的情况,虽然不常被注意到。举个例子,童年时经历或目睹过父亲家暴的女孩,长大后即使嫁给了一个温柔的丈夫,最终也会潜移默化地将他变成一个家暴份子。早年的大悲或大喜的遭遇,会深深烙印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让他们究其一生不断回到相似的境地里,就像飞蛾扑火,只为了重温当时那种极端的心理状态。按照佛的说法,这叫我执太过。幼年时与父母建立的关系模式被复制到交际圈里,又复制给下一代,相似的剧情在同一舞台上兜兜转转地重演着——想想看《百年孤独》吧。‘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小A唱歌似地吟诵道。 “你认为S也是其中之一?” “不相信就当趣谈听好了,我也没打算在这背教科书。”小A耸耸肩,“其实你也知道的吧,任何性格的形成都是环境与人互动的结果。被支配的习惯被支配,被折磨的习惯被折磨,在冲突里长大的孩子,没有冲突也要制造冲突。S明明有能力对付他哥,为什么这么多年从不见他付诸行动?” “他行动过一次。”G辩驳道,“我说过的,在我之前有过一个人——” “S是自愿为了那人反抗他哥的吗?” G愣了愣:“这倒没听他说过。” 小A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这次呢,如果不是你把S拖走,他会主动跟你走吗?” G默然。 “你们认识这么久,他是不是连一个‘不’字都没对你讲过?两个独立的人在认知和喜好上绝不可能一模一样,分歧总是客观存在的。你们姐弟关系再亲密,也做不到不吵架吧?你就不觉得S那样有些奇怪?” G的眉头越皱越紧。小A的话诚然不中听,偏偏每一句都无从反驳。 “想象一下S跟你一起生活后,也像之前那样事事顺着你的意,从不忤逆,从不索取,久而久之,你根本弄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更糟糕的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就像个傀儡那样任你支配——听起来很耳熟吧?这不就是他在他哥身边过的日子么。” “那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因为你爱他嘛。”小A凉凉地笑道,“你怎么知道他哥不爱他,或者至少,不曾爱过?” G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却下意识地忽略了它。一边爱着,一边又残忍相待,他实在想象不出那种心态。 花瓣般温柔的感情,也会被漫长时光催化成尖锐的刑具吗?彼时恨不得捧在手心珍惜的人,也会有一天非要亲手摔碎,挫骨扬灰,方才从余烬里生出一丝快意…… “很可怕,对不对?” G回过神来笑了一下:“不可怕。我不会变成第二个他哥的。”想要变成那样的变态还真是有点难度。 “所以你知道他现在为什么生你气了?” “……为什么?” 小A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你不肯变成他哥呀!忘了我说的强迫性重复了?你斩断了他的退路。他在高压环境下缩在壳里活了那么多年,这次为了你居然跟他哥杠上了,那等于是逼他睁开眼睛看清楚之前失败的人生啊。活了三十多年还要把自己全盘否定、推翻重来,换了你你会好受?” “也没那么严重吧,有必要全盘否定吗?” “啧,这话可真是‘何不食肉糜’一般地令人不爽。”小A毫不留情地说,“算了,反正也不指望你这种家伙体会到。” “喂,什么叫我这种家伙?” “……没什么。”小A似乎想解释又作罢了,“你命太好了,听不懂的。” 这世上的事原本就不可说。人跟人的境遇天差地别,不同的经历塑造出不同的应对方式,这些差异又反过来推动命运之轮背道而驰。全然理解其他个体的思维,是永不会实现的梦,归根结底,人都是一座座孤岛,是终年积雪的山峰。抵死缠绵累世情深,也不过是倾其一生拾级而上,终不可抵达。 “总之你们俩都不是高中生了,爱情再美也不能当饭吃,两个人过日子,建立一个可行的相处模式才能长久。现在S的模式已经被你打碎了,大概连带着安全感也碎得一点不剩。只有慢慢进行灾后重建了。” G沉思了一会:“重建之后真的会有不同吗?把我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他,这种事是好是坏也未可知。” 小A笑了起来:“你强加不了的,没有谁能替谁思考。至于变与不变,那就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够勘破的了。”他笑得一脸高深莫测,“如果S想到改变,改变其实就已发生了。世间本无我,一切不过起心动念。” “我说,你不是学心理的吗,怎么研究起佛学来了?” “阿弥陀佛,施主你这又是放不下了。” “……” “顺其自然吧施主。” “讲起这些头头是道的,什么时候给自己也找一个?” “免了,小僧遥望施主在苦海中扑腾,愈加坚定了留在岸上的决心。” G嗤笑一声:“别得意太早,迟早有人拖你下水。” 【“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对布恩迪亚家族的悲剧的预言,小说中爱与认同感的缺失贯穿了七代人的命运】 ****** S没再重提那晚的对话。不仅第二天没有,接下来的几天也一字未提。G和小A谈过之后看明白了许多之前不解的地方,清楚此时追问他也不会有结果,反倒沉住气了,面上一派风平浪静,仿佛得了S真传。 G的身体并无大碍,留院观察了一天之后就打包回家了。只是软组织受损尚未恢复,移动间全身都犯疼,像生了锈的齿轮。S自然不会再回那个监牢似的家,也就顺理成章地搬进了G的公寓。 洗手池旁从此摆了一对牙杯,衣橱和鞋柜划分成两半。书柜已满,只得准备购置新的。此外卧室里的那张床供两人睡也稍显拥挤了——对于最后一点,G倒是毫无意见。 同居生活的第一天,S坐着轮椅没法下厨,G也带着伤行动不便。最后两人叫来外卖一起吃了,窝在沙发上看了会电视。G挂念着这几天耽搁下的工作,起身去抱来手提电脑,开始回复邮件。过了片刻,他转过头去,却见身边的S捧着一沓台本,正在用荧光笔逐行划出自己的台词。 暖黄灯光垂落在男人专注的面容上,透出几分柔和的色泽来。S聚精会神地读着台本,有时大概是遇到拗口的地方,便会极小声地念几遍。G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直到S察觉到他的目光,面露疑惑地抬起头:“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当然没有。”G赶紧说,“多少人抢着花钱听呢,有免费聆听的机会怎可错过。” S被逗得笑了一下:“你自己不也一样……” “我哪里比得上前辈您呀。您看过他们写的那些形容吗?”G不假思索地引用起来,“‘像月光一样清冷超然的声音,能将任何平常的语句读出十四行诗的韵味’……” “小女孩的夸张想象而已。” “我一点也不觉得夸张呢。” S显然不习惯被当面如此热切地赞美,有些无措地垂下眼:“谢谢。” “说真的,让我饱一下耳福吧。”G凑过去趁热打铁地央求。 “你想听?” “就一句。”G指指他手中的台本,“就这一句,好不好?” S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这是一部校园爱情题材的动画,情节在他们的年纪看来有些过于甜腻了,台词也都纯情得不行。S的角色是个被女主角暗恋的校医,他刚刚划出的那一段是女主角被打伤之后去医务室的场景。 G这要求已经接近于调情了。这两天在S不明显的回避下,他们之间似乎隐隐多了层隔膜。此时S看着那句台词,莫名地有点念不出口,然而仅仅是一句话而已,实在没理由拒绝。沉默了几秒,他换上了校医沉静温柔的声线: “没必要自己扛着,找一个人分担疼痛,它就会减半呢。” 明亮得失真的阳光里,青年修长的手指落在女孩发间,轻轻揉了揉…… 空气中仿佛飞舞着粉红泡泡,G目光炯炯地望着S,直看得S不自然地别开视线:“你的邮件,还没——” G不由分说地抱住了他。没有爱抚,没有接吻,只是一个不带情欲的拥抱,干净得可以直接融入那部动画。S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便放松下来。两人默默坐了一会,G心满意足似地放开了他:“我很高兴你在这。” S心里一暖,当真伸手去揉了揉他的头发。G被揉得心猿意马,可惜这会儿身上挂彩,接下来的环节有心无力,只得先止步于校园剧。 他原指望彼此的心结能从此解开,没想到那天晚上,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人同时做了噩梦。 ****** 黝黑的沼泽地充斥着视野,无论如何都望不到尽头。他在过膝的泥泞里艰难跋涉。他的手中握着枪,金属冷硬的触感刺激着神经末梢。他机械地移动着脚步,寻找一个人。 猛然抬头,那张脸庞已经出现在眼前。如此美丽,如此张扬,仿佛阴鸷燃烧的黑色花朵,散发出不属于人世的迷香。全身的血液都在疯狂涌动,他举枪扣动了扳机。子弹破空飞去,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暗影中。他对着那个男人拼命地开枪,却射不中对方的一片衣角。男人俯视着他,如同俯视一只蠕虫。 他扔开枪扑了过去,黏稠的沼泽缠上他的双腿,每一步都重似千钧。无论怎么跑,对方永远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距离丝毫不曾改变。他嘶喊着,咒骂着,声音细如蚊蚋;他挥拳出去,却只能打中空气。 男人慢慢地举起枪。 轰然一响,视野裂成了无数碎片…… G浑身一震,睁开了双眼。心脏砰砰砰砰地锤击着胸膛,好一会儿才平缓下去。他回忆着惊醒之前的梦境,脑中只掠过模糊的片段,但那强烈到快要喷薄而出的情绪却残留着,让他几乎想仰天长啸,吼出胸口的郁卒。 G叹了口气,此时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缓缓坐起身,想悄悄摸去浴室。黑暗之中,身边的S气息似乎很急促。G愣了愣,侧耳倾听。S确实在艰难地喘息,身体还在微微颤抖。G摸索到床头灯的开关,旋开了一点。灯光流泻下来,在男人脸上打出薄薄的晕影。S牙关紧咬,眉心紧紧纠结成了一团。那是一个他在清醒的时候绝不会露出的悲伤表情。 情知对方也在做噩梦,G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S。” S的身体松弛了一瞬,随即却更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陷在梦魇中无法自拔。G看得不忍,握住他的肩用力摇了摇:“S!” 紧闭的眼睛睁开的瞬间,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从眼角滑入鬓角,一时间竟然止不住。S面无表情,双目失神地看着G,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G安抚地笑笑:“梦见什么了?” S没出声。G见他的手垂在身侧,五指蜷曲着,便伸出手去握住了。原以为对方依旧不会有反应,没想到S突然攥紧了他的手。G眨眨眼,若有所悟:“你梦到的是我?”他笑了,“我干了什么事啊,这么严重?” S重又闭上眼吁了口气:“我梦到你……跳下去……” 无需多言,G心里已经一片雪亮。 过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事,到头来还会被当做别人。G心中难免委屈,安慰的话到嘴边又转了回去。沉默半晌,终于问出了困扰自己多时的问题:“我跟他到底哪里像了?” S此时渐渐回过神来,闻言无力地笑了一下:“其实不像。” “别骗我。” “没有骗你,从来都……”S摇摇头,“那孩子很任性,喜欢撒娇。高兴也好,生气也好,全都写在脸上,好像永远长不大。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明白……” 一丝恍惚而缅怀的笑意浮现在他的脸上。G颇感不是滋味,握住他的手也松开了。 S却望着彼此刚才交握的手,露出一点迷惑的神情:“大概是因为暖和吧?不管多冷的天,他的手心总是热的,眼神也是热乎乎的。大概是因为太暖和了,才会不自觉地以为你们像吧……” G默然。 “我对他说不要来,他还是来了。后来,我对他说不要去,他又自顾自地去了。”S依旧恍惚地说着,似乎并不在意G能不能听懂。“那孩子脾气那样倔,从来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我对他说没关系,好好控制的话,还是能活很久的。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活下去就足够了……”他的笑意未变,“我说的话,他一次都没有听过,可是那一次,他很认真地答应了。” 寂静如酷刑般持续着。 “第二天我回到家时,他正站在窗台上……” “别说了。”G一把抓起刚才放开的手,十指牢牢相扣。S顺从地住了口。G想想不对,又加上一句:“也不要想了。” S低笑起来:“好。” G自然没法真的勘察S的思维运转。就连他自己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也不由自主地又想了一会儿。 犹豫了一下,G还是自行破了戒:“知道吗,以前听到小F的事情时,我很看不起他。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该对自己的生命那么轻贱,还随随便便就抛下深爱的人。可是现在,认真考虑的话,我有点明白他的感受了。”他没有看见S听到这话时变化的面色,“我曾经觉得,他那么做完全是因为忍受不了屈辱和慢慢等死的痛苦。但设身处地想象一下,只要活着,就要时刻担心着传染给你,还要让你分担日渐累加的绝望和惶恐。见识过那个男人的手段,他已经发现自己让你暴露在了怎样的危险中。即使能躲躲藏藏地活下去,相伴的时间越长,最后的别离就越痛苦……” 他边说边思索,讲到此处却笑了笑,“现在的我能理解他了。但如果换做我,我绝不会那样做。” “小G……” “哪怕还剩一口气,也不会选择死。”G觉得从来没有看得这么清楚过,“自杀或者报仇,只是重压之下贪图一时的痛快解脱,掩盖不了自私的本质。只有活着陪在你身边,一切才有意义。” 他微笑地看着对方,“我不是他,也不是其他任何人。没什么好怕的——只要你相信这一点。” ****** 软组织损伤恢复起来很慢,G的全身都留着青青紫紫的伤痕。好在随着几场秋雨连续降温,T城的人已经纷纷换上了保暖的衣服。几天之后在《Z》的录音棚里,G一身的套衫长裤,将脸和手以外的部位都遮了个严实。 他之前请假的理由是感冒,此时重归岗位,制作组的人免不了要围上来嘘寒问暖一番。G连声着道谢,余光一扫,倏地一闪身不见了。众人愕然转头,却看见他正站在角落里扶着S。 S已经拆了石膏,开始练习杵拐走路。坐了许久的轮椅,腿部肌肉有些萎缩,刚开始走路颤颤巍巍十分辛苦。G在家的时候扶他扶习惯了,刚才余光里看见他趔趄了一下,当即条件反射地跑了过来。S在G赶到前已经稳住了身形,一抬眼就看见年轻人一脸的关切。他笑了笑,公众场合也不便多做表示,只淡淡道了声谢。 这时其他同事又纷纷凑过来表示关心,前簇后拥地把S请进了录音室。G一个不防被挤了开去,不禁讪讪。他那副样子活像被迫与人分享心爱玩具的小孩子,偏偏还不自知。S远远瞧见了,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翘。 随着高朝临近,《Z》的剧情节奏不断加快。X等人从地牢中逃脱之后,立即赶回军队总部汇报了自己取得的情报。与此同时他们得知,在那座偏远小镇韬光养晦了数十年的O,终于带领叛军展开了全面的攻击。 战争开始了。吸血鬼叛军迅速拉长战线,国境内战火四起,人心惶惶。之前数量稀少的吸血鬼一旦大批出动,战斗力远在人类之上。而他们既不设总部也不加驻守,神出鬼没地混迹于人类平民之中,仿佛除了破坏之外别无目的,更让政府无法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镇压。越来越多的人类被同化,之前屈服于人类的吸血鬼也尽数加入他们的队伍。政府束手无策,百年来不可动摇的强权高塔,眨眼间竟已根基动摇。 由于之前的调查和对吸血鬼的了解,X成了这场战事的特别顾问。他一边与O短兵相接,一边试图找出对方的弱点。在这一集里,镜头在X与O之间不断切换,调查、分析、运筹帷幄,决绝的命令声层层下达,斑斓的棋盘风起云涌,火势燎原。 “一定有什么,一定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被忽略了。” “看起来,已经快要发现了吗?” “那么多物资不可能凭空冒出来,他们的供给源在哪里?又是怎么绕过所有侦查的?” “想要切断供给路线么。虽然方向错了,不过如果这样查下去的话……” “只要有所求,就必然有软肋。如果这样布局是为了让我们分散兵力,那么他的真正目标在哪里?” “太慢了,X。找不到动力可就不好办了,你觉得呢?” “乌鸦——!!!” “上尉,麋鹿小姐她……牺牲了!” …… 摘下耳机,G微微舒了口气。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原以为自己的状态会受影响,想不到一番配音下来,感觉反而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情感的表达也愈加收放自如。他望向S,果然对方也正朝自己露出微笑。 两人一同走出录音棚,S对G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他们接下来的工作在不同地方,就此暂时分开了。G摸摸鼻子,虽然一直没机会说上话,但这种无言的默契也别有乐趣。想到从前那段漫长的单恋,对比之下G顿觉人生圆满,步履轻快。 声优们都离去了,落在最后的工作人员才悄悄开口:“诶,你觉不觉得今天有哪里不太一样?” “什么不一样啊?” “唔……我也说不好。总觉得空气中有什么在闪闪发亮,眼睛都要被闪瞎了。” “那一定是谁的镜片吧。” “是吗?大概吧。” …… 唯一的遗憾是,以前总会三五不时前来督阵的J小姐,这次完全没了消息。 此时的他们还未能预见,多年之后,刚刚录制的这一集动画被无数粉丝一遍又一遍地重温,甚至刻成CD赠送珍藏。 ****** 这天临近下班的时候,G给S发去一条短信:“我去接你回家吧。” 过了一会,S回复道:“不用了,我坐地铁回去。” G皱了皱眉:“你还杵着拐,搭地铁不方便。” “没关系的。”S的回复很简短。G情知他是为了避嫌,无奈地笑笑。S入行这么多年从未泄露过一星半点私人信息,平时做事当然是小心至极的。 G删了短信,独自开车回家,顺路买了些菜。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打算小露一手厨艺。一个人生活了这些年,平时工作忙,进厨房也只是为了好歹填饱肚子。现在做出来的饭菜变成了两个人吃,自然而然就多花了些心思。 S到家的时候,便看见高挑英挺的男人腰上系着围裙,正在运刀如飞地切菜。 他站在厨房门口静静看了一会儿,这才走进去说:“我回来了。” “回来啦。”G一转头,见他挽起袖子要帮忙,赶紧一把拦住,“你出去等着,马上就好了。” S站定了没走,望着G忙前忙后。炉灶上咕噜噜地炖着汤,G切完菜又确认了一下火势,这才腾出空来转向他:“路上很辛苦吧?腿有没有疼?” S笑着摇摇头:“在地铁上还被一个小姑娘让座了。真难为情……” G愣了愣,故意酸溜溜地问:“那小姑娘长得好看吗?” S笑意更浓:“比不上你。” G考虑了一下,勉强接受了这答案,又说:“还是快坐下歇着吧。等你的腿好了,我们去报名考驾照,省得天天挤地铁。” S停顿了一下:“好。” 他慢慢走出了厨房。G继续做着菜,疑窦渐生。且不论S的身世,单凭他自己的收入,买辆好车也早已绰绰有余了,何至于这么多年都只坐地铁? G端着碗碟出来时,S正坐在餐桌旁,用手提电脑打着字。G随口问道:“在发邮件?” “嗯……不是。”S合上电脑,低头去帮他摆碗筷。G也没细想,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尝尝看我的手艺如何。” S举箸夹了一口,眉眼渐渐弯了起来:“好吃。” G跟着他笑:“那就好。” 两人安静地吃着饭,房间里一时只闻动筷的声音,气氛却十分温馨。G看了一眼S,心中掂量着此时问他会不会太煞风景。他正犹豫间,S已经抬起头来:“想问什么吗?” G老实问了出来:“你不开车,是因为……那场车祸吗?” S坦然点点头:“说来有点丢人,那时候被吓坏了,好几年都没坐汽车。之后缓了过来,但还是碰不得方向盘。”他笑笑,“其实那么久以前的事,早就不打紧了,只不过刚好T城的地铁很方便,就这么一直拖到了现在。” G扬起眉看着他。 “真的没事了。”S重复道,“你说得对,考出驾照会省事很多。” “这种事不听我的也可以。不必勉强自己的……” “小G。”S温声打断了他,“还有半辈子的时间要一起过,如果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中,岂不是更不划算?” G震惊地望着对方,半晌才埋下头去吃饭。他极力控制着不想表现得太开心,却连对话都忘了继续。S看在眼中有些感怀。自己走不出去,也连累这孩子跟着伤心了。两人都没再提这事,只是换了轻松的话题闲聊,有说有笑地吃完了一顿饭。 G去厨房洗了碗,又和S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电视,便打来热水,将S的腿搁在自己膝上,准备替他做按摩。他用热毛巾覆上S的关节,边等待边顺手拿起手机刷了一下推特。 G的目光定格在了一条推上,抬眼看向S:“晚餐前你原来是在发这个啊?” “什么?”S扫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顿时露出一丝赧色,“啊,你怎么看见了……” G几不可见地一笑,岂止是这条,这个账号这些年来发的每一个字他都看过。“竟然真是你本人的账号啊。我一度怀疑是事务所的人在更新……” 最新的一条推发布在两小时前:“前段时间让大家担心了十分抱歉。我现在一切都好,再过不久就能正常走路了。” 这还是那次地震以后,S第一次汇报情况。G隐约想起地震发生后不久,网上有些关于自己和S的不好的言论,事情似乎还闹得挺大,然而自己当时实在没有余裕去管什么公关,只拜托事务所代为处理了。等到他终于有空去翻那些帖子时,已经事过境迁。 对于那个噩梦般的夜晚,G的记忆十分模糊,残留的片段只有S被人群踏在脚底的景象,以及医院病房里苦涩的对话。他确实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喊人去管场馆里剩下的伤员了,按照当时的状况推断,多半是没有。因此面对“不顾其他人死活”这项罪名,他无从推脱。直到现在还会有些执着的家伙,在他每条推特的评论里进行道德谴责。 想到这里,G不禁担心S也受到牵连,便点开评论翻看了起来。所幸S收到的评论里并没有出现刺耳的声音,只有一些慰问的话语。你一切都好就好了。是啊,没事就好。之前看到您坐在轮椅上的照片,一直很担忧,心想无论如何都要等到您自己报平安才能放心。还是会疼吧?请千万照顾好自己。 从前的自己,也总是这样默默地遥望着、揣测着,不同的是自己连回复都从未发送过,只将它们藏在心里。G忽然心有戚戚焉:“这些粉丝真的很关心你。” S应了一声,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G拿开热毛巾,在他腿上力度适中地揉捏。G的手指长而有力,动作十分温柔。S舒适地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拿起手机看了看,突然扑哧一笑。只见G在他的那条推下回复了一句“早日康复”。 “我可是头号粉丝,这种事怎能落于人后。”G打趣道。 “这粉丝当得真辛苦,还要上门按摩服务。” “为了偶像,要做好付出一切的觉悟。”G冷不防俯下身,在S脚背上吻了一记。S瑟缩着笑出声来。 手机铃声在这时响了起来。G看了一眼来电号码:“……是我爸妈。” “唔。” G放下S的腿,站起身冲他笑了笑:“我去去就来。” 他走进卧室里,顺手带上了房门。 G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受过高等教育,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他们原本以为一对儿女总有一个会去做学问,不料泡在书堆里长大的G和姐姐竟然都没沾上多少文气。好在夫妻俩看得开,也就任他们凭兴趣发展了。 几年前姐姐结了婚,老两口剩下的牵挂便落在了G的终身大事上。虽然不愿把儿子逼得太紧,但平时闲聊时难免要提上两句。G对他们多少有些心怀愧疚,这几年来不自觉地联络得少了。最近诸事繁杂,他一直没打电话回去,老两口终于忍不住拨了过来,围在听筒边上,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跟儿子讲话。 G含笑听着他们絮絮叨叨的叮嘱,那早已打好了腹稿的话语却哽在喉中,总也说不出口来。 G妈妈讲了几句最近降温记得带外套,顿了一下,小声问:“小G啊,妈妈是不是很烦?” “啊?没有,怎么会。”G艰难地清了清嗓子,“妈——” “嗯?” “……”G几度张开嘴又闭上,最终挫败地叹了口气,“你和爸也要注意保暖。” G妈妈乐呵呵地应了。 “不早了,小G明天还有工作,哪像我们这么闲。”G爸爸插言进来,“挂了吧,什么时候有空就回来吃顿饭。” “好。”G确实很久没回父母家了。 “那我们改天再聊啊,去忙你的吧。” “……好,再见。” 挂断了电话,G瞪着地板发了一会呆。深吸一口气,又按下了重拨键。 一听到那头接起,G立即逼着自己脱口而出:“爸妈,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G妈妈沉默几秒,摁了一下扩音:“说吧,我和你爸都听着。” 听她的语气毫不惊讶,仿佛已经猜到了什么。G心下酸楚,暗自忍耐了一下才开口:“我……喜欢同性。” ****** 这通电话持续了很长时间。S半闭着眼坐在原地,一墙之隔传来的说话声时不时提高,语气十分激烈;但随即又低弱下去,直至几不可闻。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了,G脸色不太好看地走了出来,坐到S身边,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里不动了。 S伸手在他背上顺毛似地抚了几下:“怎么啦?” “我对爸妈出柜了。”G闷闷地说。 S的气息很平静,带着令人心安的感觉,G不由得在他颈窝里蹭了蹭。 父母的反应与G之前预料的差异不大。受过良好教育的夫妻俩虽然多少有些受打击,但还是立即对他表示了接受与支持。G妈妈问了一句“真的完全不喜欢异性吗”,在得到答案后忍不住哽咽,深呼吸了几次才找回声音:“既然这样,就好好找个正经的伴儿,爸妈不是不开明的人,只要你过得好……” “妈,我这次就是想告诉你们,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与预想中相同,父母在问出S的年龄后顿时反应激烈:“相差这么多,怎么能处得长久?日后他老了病了,你要伺候床前给他送终吗?这不是耽误人吗……” “妈!” “小G,我们是为你好啊。各方面匹配的人在一起才会幸福,同性恋的压力本就比别人大,你这样是在给自己揽罪受啊,日后多少麻烦,你现在根本想不到!” “是我先喜欢S的,是我先追求他的。S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G不能告诉父母两人共同经历的那些事,只是一遍遍地保证两人在一起并非一时冲动。直说得口干舌燥,手机的电量也快耗光了,双方才宣布中场休息。挂电话之前,父母仍是劝他再好好考虑一下。 “不会有事的。”G喃喃地说,也不知是对S还是对自己,“他们只是暂时有些抵触,等到了解你之后,总有明白过来的一天。” “嗯,不用担心。”S应道。其实情况已经比他想象中好很多了。“你不该一个人面对的,让我一起……” G抬起头:“我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傻孩子,我哪有那么容易委屈。”S失笑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两人离得很近,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眼中映着的自己。G目注着S,慢慢贴上了他的唇。 羽毛般轻软的触感,温柔的舔舐,默契的融合…… 这个温情脉脉的吻,很快在G的刻意撩拨下变得失控。S有些晕眩地抬手搭在G的胸口,似乎试图拉开一点距离,G却反而将他搂得更紧。细细的喘息仿佛摇曳的暗香,空气中逐渐蒸发出欲念的味道。等到终于分开时,S已是两颊生晕,淡色的唇瓣在辗转吸吮之下,红得像抹了一笔朱砂。G看见他唇角溢出的水光,难以自禁般又伸出舌尖去舔。这煽情的动作让S一颤,身体开始悄然升温。 两人心跳相闻,G拈住S衬衫最上一颗扣子,将它慢慢解开了。S抿着嘴垂下眼,却没有抗拒。G受到了鼓励,一路又解开几颗扣子,从锁骨到胸口,白皙的皮肤大片袒露在灯光下。G伸出指尖,像把玩精致瓷器般若即若离地抚弄着。 S突然按住了他的手。G以为对方怯场,不禁有些失望。却听S低低地说:“先去浴室吧。” G笑了起来,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快步朝浴室走去,径直走到花洒底下才放下S。温热的水柱喷了下来,很快淋湿了两人身上的衣服。变成半透明的衬衫紧紧勾勒S出腰身的线条,竟透出几分欲盖弥彰的性感。G一手揽着S,一手却探到他的腰间,抽走了那根皮带。 深色西裤滑落下去,露出其下苍白的双腿。男人的腿修长笔直,没有女性的丰满曲线,却能勾起人莫名的征服欲。此刻S光裸着双腿,偏偏其中一条还使不上力,依偎着G才能勉强站立。他衣衫凌乱,下半身更是只剩下内裤,靠在仍旧衣着整齐的G的怀里,羞耻感伴随着奇异的快感,从骨髓深处开始作祟。G低头欣赏着爱人这般情状,只觉得鼻腔发热,再看下去只怕要喷血,连忙一鼓作气褪下了S已经半解的衣衫。 清瘦的躯体完全暴露出来,水珠忘情地轻啄着男人的皮肤,将它染上了浅浅的粉色。不知是谁先发出邀请,两人又开始深深接吻,唇舌交战间唾液溢出,跟头顶淋下的水柱混到一起,潺潺地淌下。G摸索着探到S的内裤,却不急着脱,而是隔着那层薄薄的布料包裹住其下的形状。 S闷哼了一声。G感觉到手下已经硬了,而自己更是早已浴火焚身。S双手搭在G的身上借力,听见耳边喘息渐重,不禁微微翘起嘴角。然而一抬眼,便看见G的脸庞逆着光,俊美如画,双眸的颜色比平时更深沉,足以将人溺死其中。他看得一阵怔忡,心顿时乱了。 “帮我脱掉……”G贴近他耳际,蛊惑般呢喃道。 S有些颤抖地伸出手,撩起了他衣衫的下摆。衣物一件件滑落在地上,S的手指终于勾到了G的内裤边沿。G一把抓住那只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牵引着他伸了进去。里面的东西已经火炭一般烫手。S的气息也渐趋急促,垂着眼虚握住它,温柔地摸了摸,便借着水流的润滑套弄起来。 G倒吸了一口气,绷紧了身体一动不动。抚慰着自己的手称不上多么富于技巧,但他却稳不住阵脚。 想要抱紧他,想要将他摁在墙上,想要立即进入他,贯穿他,直到将他完完全全据为己有。下身叫嚣得发痛,G粗暴地扯下对方的内裤,不出意外地感觉到S僵了僵。 他缓缓半跪下去,凑近了那羞怯抬头的东西。 “嗯……”头顶上方传来S的呻吟,尾音颤得勾魂。 ——再强烈的冲动也得压抑着,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怎么能这么喜欢一个人呢?喜欢到左右踌躇千思万想,只为了让他高兴。G突然忿忿地轻咬了一下,S只觉一阵酥麻,愈加站不住。G却很满意他的反应,一边用口舌侍弄着,一边还伸手捏住根部的小球揉搓蹂躏。久未释放的身体被水雾滋润得极其敏感,S眼角都湿了:“小……小G……” G退出来一点,坏心眼地应道:“嗯?” “……”意识飘飘然浮在云端,S似乎随时可能软倒,只能撑住对方的肩膀。这般情境下更是无法坚持多久,一浪浪的快感让头皮发麻,情知自己正攀上临界点,S咬住下唇,摸索着拉住了G那只为所欲为的手。 G抬起头:“不舒服吗?” S索性闭上眼不答,牵着他的手一点点地向后移去。 领会了对方意思的G瞬间睁大眼:“S……”一阵狂喜迷乱险些卷走仅存的理智,他挣扎着停住,“你的伤还没全好,受得了吗?” S的心都要被这一问融化了。“没事的,”他近乎哀求地说,“我想……” 再忍下去就枉做男人了。 G抱起S,顺手关了淋浴:“既然这样,我们换个地方吧?”S的腿不能乱动,还是躺着比较好。G扯过一条大浴巾裹住S,走进卧室将他放到了床上。两人草草替对方擦干,一边迫不及待地互相爱抚。 蓄势待发的湿润身体纠缠到一处,迷离的水汽仿佛爱欲缭绕。S仰面卧倒,G抓过两只枕头垫在他腰下,帮他打开屈起的双腿,那肖想已久的风景终于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了眼前。经过之前的百般逗弄,男人的胯间早已昂扬,艳红的穴关却依旧紧闭,看上去柔弱而胆怯。G用食指轻轻一触,那地方立即敏感地收缩起来。 G探身去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听到动静,S半眯着眼看了看他手中的东西:“原来你早就——” “你搬来的那天就准备了,虽然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G咧嘴一笑,S不禁耳根发烫。G将KY挤在手指上,在小穴周围慢慢涂抹,不放过每一处褶皱。那小口得到润泽,欲拒还迎地蠕动着。G的指尖缓缓推进,这次很顺利地探了进去。他一面抽动一面不断深入,直到整根食指都被吞没。里面湿润而灼热。 G转动手指,小口贪婪地吸附着他。G似笑非笑地抬头,却见S满面通红。他心中一荡,抽出食指来又抹上些KY,换成两指一起挤了进去。他的动作温存到了极致,S沉寂了多时的私处被一点点撑开,却没有丝毫不适,只有甜美的酸胀感。这酸胀感很快变成了难言的空虚,亟待被填满……S微微喘息着看向年轻人,对方皱眉隐忍的面容比任何时候都更撩人。身体脱离了掌控,随着他的出入扭动起来,空虚的感觉愈演愈烈…… S的反应感染着G,忍耐已经成了名符其实的折磨,G却仍咬牙做着扩张。不想让两人的第一次留下一丝遗憾,想要爱人彻彻底底容纳自己。S终于忍不住出声:“已经可以了,小G……” G一下子撤出了所有手指,离体而去的感觉让S几乎发狂:“进……进来……嗯啊!”颤动的花房猛然被撑满,滚烫的坚挺径直撞入,花蜜涌动,甜得胜过了一切记忆与想象……他们都知道会很好,却不知道能好到怎样的程度。仿佛之间漫长不见尽头的等待,只为了这一刻的完满无缺…… 床柱摇晃,意乱情迷。一线天光摇摇晃晃,渺远地淡去又疏忽临近,刹那间占据所有意识,空白里散出满目碾碎的繁花,汁液淋漓。他们被潮水带走,孤独地拥抱,哭泣着厮磨,激动地成全彼此。快乐早已超出心脏负荷的极限,它濒死般奏出狂乱的乐章,由低到高累加交叠,他们攀上去,攀上去,直到血肉迸溅的绝顶高峰,然后纵身一跃—— S哑着嗓子呻吟一声,全身颤抖地释放在了G的手中。G在绞紧的甬道中最后抽动了几下,也倾泻而出。 喘息未定地歇了片刻,G从S体内退了出来,在他唇角亲了亲,抱起他朝浴室走去。 手机铃声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响起。G顿了顿,只得又将S放回床上,黑着脸接起手机:“喂?” “小G,是我。”姐夫的声音传了过来。 G的心一沉。 “S在你旁边吗?” “……在。” 姐夫沉默了几秒:“问他要不要……来见这个人最后一眼。” ****** 轿车在夜色中匀速行驶着。路灯的光芒一轮轮地扫过S的脸庞,旁边开着车的G朝他望去一眼,只看见一道寥落的剪影。 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G在医院旁泊好车,才转头打破沉默:“到了。” S应了一声,身体却坐着未动。G也不催促,事实上,他私心里一步也不想再迈进这个地方,更不想放S去见那个男人。 不见也没关系的,就让他管自己死在那里好了——这句话在嘴边转了几圈,最终被咽了下去。G暗叹一声:“再不去可能就来不及了哟。” “嗯……” G伸手拍拍S:“走吧,去跟他道个别,以后那些事彻底跟咱们无关。我陪你去。” S微弱地笑了笑,打开了车门。刚刚还与自己的亲密无间的人,此时却仿佛回到了两人最初相识时,连气息都压抑了起来。G心里一阵光火。正是这样,正是因为这样,才必须让S跟那家伙做个诀别,否则对方施加在S身上的影响力永远也消除不尽,这一章也永远揭不过去。 G绕去后车厢取来拐杖,扶着S下了车。 医院里还是老样子,只是重症监护室的门口被警察围了起来,进出人等必须进行登记。负责把关的正是当日保护S的那位小警察,见到G和S,他竟然露出了一点敬畏的神情,不待两人开口就转身打开了监护室的门。 姐夫出现在门口,将两人让了进去。见G无意识地跟着S向前走,他伸手一把拦住了:“我们就在这等着吧。” G皱着眉望着S走到病床边:“可是——” “放心,已经检查过了,那家伙现在不剩任何破坏力了。”姐夫略微压低了声音,“本来早就陷入了深度昏迷,各项指标直线下降,结果就在我给你打完电话之后不久,他居然醒过来了。大概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姐夫一向坚毅的面色竟也有一丝动摇,“人哪……真是奇怪的东西。” G心中一动,这才正眼看向病床上的人。只看了一眼他就别开了目光。 记忆中美艳到诡谲的妖魔,只剩下一具插满了管子的躯壳。明明应该对此感到畅快,心中却平白升起一股人生无常的悲凉。这算是——英雄末路?红颜薄命?他为自己的想法失笑,此人算不上红颜,更不配当英雄。 男人的那些手下站在角落里,旁边还有两名警察携枪监督着。已到了这个时刻,他们依旧面无表情,犹如木桩。 一道道目光带着各异的意味,投射在房间中央的那对兄弟身上。 S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耳边似乎萦绕着熟悉的诵经声,但仔细去听,又只是沉寂。 说到底,这样孽债累累的灵魂,再多的经文恐怕也超度不了吧。 他笑了笑:“哥哥。” 男人慢慢张开眼看着S。消瘦使他的眼窝深陷,戴着呼吸机的那张脸陌生得怕人。心率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嘀嘀声,一只枯柴般的手臂死气沉沉地搭在床单上,布满针孔的手背上插着点滴。S伸出指尖划过他的手背,接触到的皮肤黯淡而冰凉。S凝视着那只手,缓缓地握住了它。 “车祸之后我刚醒过来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拉着我。”他轻声说。 光阴的帷幔如烟散去,太沉重的,再提起也是徒然;那些比星尘更轻慢的,却得以随风渡来。 “那女人进来时,我还以为手要被你捏碎了。呵……你一定不记得了吧?就算是哥哥,也有过要靠抓紧我才能稳住的时候啊。”S的语调不起波澜,“那一刻……我曾经爱过你。” 嘀嘀的声音突然急促起来,S抬眼看了看心电图,浮现出一个近乎怜悯的笑容。 只手遮天了一辈子的男人,到最后连掩饰自己的心情都无力做到,也算是报应。 “我对于那个女人毫无价值,却好好地活了下来,连威胁都没有受过。你跟她之间,做过什么交易吗?” 男人只是沉默地望着S。 “……算了。现在问这些也没有意义了。”S慢慢松开手,“这些话,我一直不敢对你说,连多看你一眼都不敢。我们两个,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 男人的心率越来越快,呼吸罩上的白雾忽聚忽散。与之形成鲜明反差的,是他渐趋平静的面容。监护仪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却没有医护人员赶来的动静。大约是男人之前有所交代,他的手下见状也没做出任何反应。 尖锐的警报声中,S俯下身,凑近男人的耳边:“哥哥……你安息吧。” 他微笑了一下,“来日地下相见,我与你一起去爸妈跟前,谢罪。” 心电图上的曲线激烈地波动着,终于拉成了一道长长的直线。 仿佛在播放一个写意的慢镜头,男人的瞳孔一点一点地散开了。最后一瞬,这双眼睛望着的不是S,而是某个未知的方向。 似乎永远深不可测的眼睛,渐渐变成了两颗毫无光泽的晶体。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监测仪依旧嘶声鸣叫。 良久,姐夫伸手打开房门,房里房外的警察们才如梦初醒,开始移动起来。G僵硬地上前握住S的肩:“我们该走了。”接下来的事情也许会有媒体介入,S的身世隐藏到现在,不能在最后功亏一篑。 手掌下的身体微微打着颤,S点点头站起身,踉跄着朝门口走去。G叹了口气,俯身捡起被他忘在地上的拐杖,几步追上去扶住了他。 S偏过头:“谢谢。” “……不用。” 两人并肩走在安静的走廊上。G几次瞧向S的脸色,终于试探着说:“如果想哭的话,不用憋着的。” S停住脚步,无声地摇摇头:“抱歉,小G,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像是被抽空了,整个人看上去疲惫至极。G犹豫了一下,松开手,将拐杖递给他:“我在车里等你。” “好。”S感激似地笑笑。 G独自踱出了医院。停车场旁有一块小小的绿地,时近午夜,路灯下空无一人,只有秋虫飞舞。他缓步走着,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个男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像千千万万普通的生命那样。直到看见监测仪上的那条直线,他依然没有此事已经结束的真实感。一切发生得过于简单干脆,心还被吊在半空,飘飘荡荡没有着落。 劫数已经历尽,自己却不敢拥抱那突如其来的庞大幸福。黑暗中仿佛蛰伏着重重鬼影,随着每一记脚步蠢蠢欲动。 天际突然滚过一道闷雷。秋天的雷声,倒带着盛夏未尽的气势,浑厚地回荡在大地之上。 G倏然抬头。 不安感已经强烈到无法忽视的程度,他猛地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奔跑了起来。 他怎么能把S一个人留在那个地方?潜在的危险明明还未清除! 手指哆嗦着翻出手机中S的号码,按下拨出键,嘟嘟的等待音无比漫长。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等待音戛然而止,直接转入了语音信箱。 “该死……” G的额上冒出了冷汗,大厅,楼梯,楼道,转角,混乱的脚步兜兜转转失去了方向,如同凄凉的鼓点。不祥感不断膨胀,鬼影嗤笑着破空飞过—— 然后在走廊尽头,他终于看见了让人肝胆俱裂的一幕。 一道身影死死钳制着S,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短刃。 “啊啊啊啊啊——!!!!” G疯狂地朝他们扑去。 利刃划过狰狞的弧度,猛然扎进了S的咽喉。 G还在半条走廊开外,无论如何拼命也赶不过去。那个人转过头来,笑着朝他举起枪。 G的脚步毫无停顿。 枪管掉转了方向,被持枪者塞进了自己的口中。 砰然一声枪响,血液与脑浆喷溅在雪白的墙壁上。 G摔了一跤。他挣扎着爬起来,又绊倒了自己。 S的喉管中汩汩冒出血液,他在剧烈的呛咳中渐渐窒息,眼睛却直直望着G的方向。 G手足并用地朝他爬去。 脚步声纷沓而至,一群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越过了G,匆匆奔向地上那两具身躯。视野被挡住,G爬起来,浑浑噩噩地拉开挡在前面的人。 几只手臂从后面伸过来,将他一个劲地朝后拖。G一把甩开它们,继续朝前走。 后颈骤然一痛,视野随之一黑,他失去了知觉。 ****** 晕厥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再睁开眼时G还在那道走廊上,身边蹲着一个人。 见他醒来,对方慌慌张张地按住他:“G先生您先别激动,人已经送去抢救了,救治这么及时肯定不会有生命危险!” 是之前那个小警察。一口气喊完了,见G没什么过激反应,他才悄悄松了口气:“刚才房间里有个调查对象趁乱逃脱了,我们刚追到这就看到……长官喊了您几声都没反应,情急之下才把您打晕的……G先生?您在找什么?” G充耳未闻般起身四顾。 “啊,如果是S先生的抢救室的话,在那个方向。现在手术还在进——喂,G先生!” G一路寻到了抢救室旁。姐夫正站在等候区,负手听着下属的汇报,脸色铁青。见G过来,他不待问询就说道:“S还在里面。被一刀割开了气管,但应该不会伤及性命。” …… “小G,这件事情我负全责。” 高大的警官罕见地低下头,脸上有掩不住的惭色,“当时就应该护送你和S的。人一死就放松了警惕,根本没注意他的那些手下,也没能及时察觉异样,都是……我的错。” …… “你说句话行不行?小G!揍我几拳也好啊?” G面无表情,突然笑了一声:“怎么能怪你呢。” 这笑容过于反常,也过于惨淡,姐夫不由得皱起了眉:“你——” “我记得那张脸。那家伙的手下,全都是普通到毫无记忆点的相貌。但我就是记得那张脸。”G说得颠三倒四,姐夫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把枪塞进自己嘴里时,还对我笑着。哈,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姐夫……你知道那家伙死之前最后一秒钟,在看哪里吗?” G的语气幽冷得瘆人,“你们都没注意到,我却看见了。角落里有一个人,在笑……” 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攫住了姐夫。他定了定神:“冷静一点,那也许只是错觉。当时我们二十四小时监督着,他根本没有机会和下属交流。刚才听说S出事时,剩下那几个下属居然表现得很怀疑。虽然目前还不能排除伪装的可能,但我直觉他们真的不知情。仅凭临死前的一个眼神下命令?比起那种天方夜谭,说是一次自发的失败攻击还更合理。作为那家伙的手下,跟S结过私怨也很正常。更何况,如果是那家伙亲自计划的,绝不会这么漏洞百出,只派一个人去孤注一掷,还让S逃过一劫……” 姐夫忽然停下了分析,因为面前的G惨白的脸色。 “小G,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现在S的情况还不清楚,不必露出这样的……这样的……”这样悲伤到令人心惊的表情。 有什么被漏算了——这个判断带着森森的寒意,浮现在脑海之中。 “漏洞百出?”G低低重复道,“什么样的行动,会挑在医院抢救室附近杀人?什么样的凶手,会用刀刃攻击目标,却用手枪自杀?” 抢救室的门开了,主刀医生走出来摘掉了口罩:“哪位是伤者家属?” G迎了上去。 被留在原地的姐夫凝神思索着他刚才问的话,猛一抬眼,刹那间如坠冰窟。 “伤者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医生用一种司空见惯的平板语气说。 多么缜密,多么精彩,那自杀前的笑容多么得意。在刀锋入喉的一瞬间,他知道自己的目标已经达成。 “声带受伤严重,有失声的可能性。” …… “即使是最理想的恢复情况,声音也不会跟从前一样了。请您做好心理准备。” ****** G是被手机振动的动静弄醒的。 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异常恐怖的梦,以至于惊醒之时的心跳还没恢复正常。G抬手按住太阳穴揉了几下,睁开眼睛。 自己正歪在一张临时摆放的椅子里。视线稍移,S仍在沉睡,颈上缠着的绷带雪白得刺眼。 G木然看着他平静的睡颜。 手机在衣袋里徒然振动了半晌,终于偃旗息鼓。房间里静悄悄的,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G站起身走出了房门。 清晨的阳光带着凉意,住院部的走廊还十分空旷,只有两三个早起的病患在慢慢走动。G拿出手机看了看来电,回拨了过去。 “小G。”G妈妈的声音很疲倦,也很温柔,“对不起,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关系,我也该起来了。妈,有什么事?” “唉,我跟你爸一夜没睡,谈来谈去,到底觉得是我们做错了。想跟你道个歉。你喜欢的人,我们连见都没见就否定人家,太武断了……小G?你在吗?” G深吸一口气:“在的。” “哦,信号好像不太好。这周末如果有空的话,带S回家来吃顿饭吧?” …… “喂?” “抱歉,妈,这周末不行。” “太忙了吗。那你替我们邀请一下S,问他什么时候方便,怎么样?” “……好。” G妈妈沉默了片刻:“你是不是还在生爸妈的气?我们也是太担心你。别怪爸妈了,啊?” “没有怪你们,真的。” “那就好。”G妈妈似乎在努力让语气轻松起来,“对了,昨晚都忘了问你,S是做什么工作的?” …… “喂?能听见吗?喂——怎么断掉了……” ****** G锁上洗手间的门,死死咬着自己的拳头,一点点地躬下身去。 压抑的空间里响起被堵住的哭嚎声,断断续续,如同困兽的哀吟。 片刻之后G再出来时,眼皮已经用冷水冲过了,好歹红肿得并不明显。他站在原地镇定了一下,把脸上丧家犬似的凄惶通通抹去,这才走回S的病房。 合上门的动静惊动了床上的人,G在椅子上坐下时,S睁开了眼睛,神情还不太清醒。 G强迫自己露出一点微笑:“S。” S下意识地张了张口,随即浮现出痛楚的神色。G的指甲嵌进了掌心里,放缓了声音说:“你现在还不能说话。要不要再睡一会?” S目注着他,脸上的表情细微变化着,最终透出了某种明悟。G看着他的样子,五脏六腑都绞紧成了一团。 “别想太多……”他听出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用力控制住了,“你受了点伤,要安心疗养才恢复得好。” S缓缓摇了摇头,从被单下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写字的动作。G只得替他找来纸笔,扶着他支起一点上身。 这样写字很是吃力,S有些笨拙地、一笔一划地写道:“是声带吗?” 他直接越过了所有拖延与缓冲。G在他的注视下动弹不得,那个“是”字重似千钧,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然而这时候,沉默也等于是回答了。 做了这么多年的声优,声带受损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再清楚不过。 S闭了闭眼。G感觉到怀中的身躯向下滑去,心惊胆战地搂紧了他,恍然像是握住一捧流沙。 不能挽回、不能弥补,也不能陪他承受。 S只失神了一下,又睁开眼,仍是笨拙地、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G低头读着,脑海中响起的却是那一把温润的声音:“别担心。” G仰起头,眼眶干涩。 他想过千万种安慰的方式,但即使把它们都施行一遍,也不过是强调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是自己坚持让他走进医院,是自己把他带向这场灾难,又是自己把他一个人留在毁灭的终点。 那道站在话筒前隐隐燃烧般的身影,从此只能在追忆中慢慢模糊。 他在一步之遥处葬送了他们的幸福。 ****** “慢着!!!是我的耳朵出问题了还是O的声音变了?!” “小声点啊小C,这是在餐厅。” “哦对不起,戴着耳机没注意。”女孩对同伴抱歉地笑笑,随即又鼓起腮帮子碎碎念,“难道是这个视频音质的原因……” “你怎么才发现呀,好多集以前就换声优啦。”坐在她身旁共用一副耳机的女孩鄙视道。 “前段时间太忙了没追——”小C眨眨眼,“什么什么?换声优?为什么换?换成谁了?” “之前那个声优突然就隐退了,好像是生了什么病,嗓子坏掉了。你完全没听说吗?消息刚出来的时候网上都翻了天了,掐架掐得一团糟,走到哪里都是一堆堆的八卦,全在讨论这事。叫什么S的……” “S?这名字我好像听说过。” “连你这圈外的家伙都有印象,那大概是很有名了。” “你也好不到哪去嘛。” “别戳穿我啊喂!” 她们咯咯笑了一阵,一起看完了那集动画。小C将iPad放到一旁,花痴的表情还没收回去:“O大人果然好美啊。” “对吧对吧,我见犹怜啊!X压倒他妥妥的!” “……你的世界里只有一对一对的男人吗?”小C随口吐槽道,又叹了口气,“可惜声音换掉以后给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我还是觉得以前那个声音好听。” “可能只是还没习惯吧?” “唔……” 同伴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差不多到时间了。对了,毕竟是给你践行,我们碰个杯吧。”她举起面前的饮料摇了摇,小C也笑着举起了自己的。 “干杯,一路顺风!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记得给我寄明信片。” “一定记得。” “不要太想我哟。” “我尽量。” ****** 小C拎着一只旅行包走进了机舱。 第一次坐上出国念书的飞机时,她紧张得一个劲地盯着窗外的云朵,一边幻想那个陌生国度的模样,一边却已经开始想念家人和朋友。后来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来来回回的过程中,所有的紧张激动都被消磨成了麻木。 这次是趁着圣诞假期回来与亲友小聚,现在又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去上课了。小C无精打采地对着机票找座位。这架飞机的经济舱每排十个座位,由两条走道隔开。左右靠窗的三个座位并排,中间则是四个。自己坐在最靠窗的那个位子。小C走到那一排,发现三个座位中的其他两个都已经坐了人。 靠近走廊的位子上是个年轻男人。见小C有些吃力地扛起那只旅行包,他起身接了过去,替她放上了行李架。小C抬头对他道谢,对方微笑着应了一声。那张脸无论用何种标准评判都是英气逼人,小C不禁有点脸热。 离起飞还有一段时间。小C坐定之后百无聊赖地四下望了望,便看到身边的两人正低声交谈。更确切地说,是那个年轻人在说话,而坐在自己旁边的人只是听着。她有些意外,因为这两位看上去并不像同路人。旁边的这个男人不仅年长不少,而且无论是外表还是气质都十分平凡。要说是随口搭话,两人的神情又像是熟识已久的。 小C独自发了一会儿呆,便从随身背包里取出iPad,准备找点东西看看打发时间。想起《Z》还有很多集没看过,她随便挑了一集打开,将iPad架在小桌板上看了起来。 最近的剧情走向很沉重。两军交战,X和O之间的积怨越来越深,一开始还有些比试意味的斗智斗勇,已经演变成了不计生死的搏命。期间无数人气配角被接连炮灰,煽情的桥段仿佛不要钱。即使不是铁杆粉,小C也看得心潮起伏眼泪汪汪,直到空姐探过身来喊她,才茫然抬头。 “We are about to takeoff, so please put your tray table up,” 金发空姐一脸职业性的笑容。 “Oh, sorry……” 小C将小桌板翻了回去,突然感觉到旁边的男人在看自己。她回视过去,对方却迅速地移开了目光,像是要避免视线接触。小C尴尬地揩揩还冒着泪花的眼角,又对着他的侧脸偷瞄了两眼。细品的话,这大叔还挺耐看,就是太瘦了点。机舱内的温度并不低,他却裹着深色大衣,连颈上的围巾都没解下,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庞,颇有几分禁欲的味道。 飞机加速滑行了一段,腾空而起。城市的建筑与街道越缩越小,最终消失在云层之下。小C叹了口气,合上了遮光板。 飞机进入了平稳飞行状态。小C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来,说道:“借过。” 前后座位间的空隙很窄,旁边两人都站起身来退到走道里,方便她走出去。小C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那两人又站起来了一次。她心里过意不去,歉然道:“麻烦你们了。” 年轻人说了声“不用介意”。那男人则只是摇了摇头。 小C坐下去之后,又听见年轻人低声说了几句话,男人仍是默默听着,偶尔微微点一下头。她突然意识到,这大叔一次都还没出过声。是不喜欢说话,还是不能? 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在年轻人说了一个略长的句子之后,男人抬起手,比划了几个简略的手势。 手语吗……小C的同情心顿时就泛滥了。虽然对这两人的关系愈发好奇,但自己有意无意投去的目光似乎也成了一种伤害,连忙收了回来,又打开了一集《Z》。 这一次她特地在片尾卡司表放出时按了暂停,O的声优果然不再是印象中的S,而是一个叫T的人。她皱眉想了想,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但话又说回来,自己知道的声优名一共也就那么几个。 玩了一会iPad,空姐推着装饮料的推车走了过来,微笑着问年轻人, “Would you like something to drink?” 他要了一杯橙汁。空姐将杯子递给他,又转向男人, “For you, sir?” 男人下意识地望向年轻人,后者却偏偏在这时候别过了头去。 男人迟迟不回答,不知情的空姐以为他没听懂,又问了一遍, “What would you like to drink?” 边问边指了指推车上的那些饮料。那年轻人不知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完全没发现这边的状况。一旁的小C看不下去了,探过手去拍了拍年轻人。 “……Water, please.” 起初的几秒钟里小C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空姐将一杯加了冰的矿泉水递给身旁的男人,她才知道刚才说话的人是谁。因为男人又说了一句“thank you”。 虽然那声音低弱而沙哑,但的的确确是从他的口中发出来的。 “For you, miss?” “…… No I’m good, thanks.” 小C完全是条件反射地答了一句。 空姐走开之后,小C还怀着某种被欺骗的心情,用余光打量着身旁这位闲着没事装哑巴的。 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端起水杯贴到唇边,横刺里伸出来一只手,将杯子抢走了。那年轻人终于回过了头来,抢到水杯之后却也没喝,径自站起身走掉了。小C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出。 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机尾的方向,很快又回来了,手中捧着一只纸杯,冒着袅袅热气。他又往纸杯里兑了一点刚才的冰水,这才递给男人。后者朝他笑笑,接过来喝了一口。 小C已经放弃猜测了。 机窗外的天色始终明亮,出发地的时间却已经进入了夜晚。发放过机餐之后不久,机舱的顶灯缓缓暗了下去。iPad也不争气地没电了,小C揉了揉眼睛,拿出靠枕套在脖子上,意识很快就涣散开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从浅浅的梦境中挣脱出来。刚才没要饮料,这会儿有点渴了。她转身想找空姐要杯水,又一下子愣住了。 旁边两人不知何时扳起了隔在他们中间的扶手,那男人靠在年轻人怀里,身上盖着毯子,似乎睡得正沉。年轻人却还睁着眼,遇到小C的目光,他用口型问她:“洗手间?” 小C摇摇头,下意识地回以口型:“水。” 年轻人摁亮服务灯叫来空姐,低声索要了一杯水,隔空朝她递来。她有些发愣地接过了,想要道谢,他却已经微笑着摇了摇头。 看得出他在尽量避免弄出动静,可惜没有奏效。怀里的那位还是睁开了眼。年轻人又伸手轻轻替他合上了,低头凑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尽管并非有意去听,小C耳中还是飘进了一两句异常温柔的哄劝声。这场景说不出地怪异,偏偏年轻人一脸自然,倒让她反省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 坐着睡觉并不舒服,引擎的轰鸣声也让人很难睡得安稳。接下来的漫长时间里,小C时睡时醒,每次醒来转头看到的都是同一幅画面。区别只在于男人偶尔变动一下姿势,而年轻人偶尔假寐片刻。 小C攒了一肚子的疑问没处着落,脑袋里种种猜想越来越没谱,已经奔着几万字的爱恨情仇发展去了。她拼命抑制着不断膨胀的好奇心,就这么折腾到机舱顶灯都亮了起来。空姐播报着预计到达时间和当地天气,身旁的男人慢慢直起身,收起了盖着的毯子,脸上的疲惫之色倒好像更深了。那年轻人也显得有些憔悴。 小C欲言又止,忍了半天还是张开嘴,甫一张嘴又闭上。一来二去,这自我斗争的气场强烈到连旁边的男人都感受到了。迟疑了几秒,他略略偏过头来望了她一眼。 小C心头一跳,一个没憋住脱口而出:“你们也是T城来的啊?” ——这搭讪还敢再蠢一点吗!她欲哭无泪地想。 男人也愣了一下,又看向年轻人。后者又在这当口别过了头去。一次还可以说是巧合,接连两次就显得蹊跷了。 男人无奈地转回来,对她点点头,表情有些局促。 嗷,大叔好害羞啊!被戳中萌点的小C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点头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这、这样啊……那你们是去纽约出差?旅行?” 是非题变成了选择题,男人为难似地沉默了一下,只得开口:“旅行。” ——果然是旅行。“呵呵,纽约是个好地方呢……”小C干笑了几声,“帝国大厦、自由女神像……什么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得想要咬掉舌头,陈述句是行不通的! 果然,对方这回只是浅笑着点了一下头,对话便宣告结束了。 他再也没转过头来,小C几次三番鞭策自己,却直到飞机落地都没能鼓起第二次搭讪的勇气。最后她只在走出机舱时跟两人匆匆道了个别。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年轻人临别的一瞥中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小C默默地过海关、提行李、找巴士、转地铁,一路上仍在止不住地琢磨那两人。一开始只觉得那大叔在装哑巴,但现在想来,他看着不像是会做那种无聊事情的人。那么,就是真的不愿开口了。而且他说话时似乎有些吃力的样子,难不成是嗓子出了…… 问题。 小C差点从地铁上跳起来。 “好像是生了什么病,嗓子坏掉了……”同伴的话犹在耳边。她拼命回想那大叔的脸,越想越觉得似曾相识。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 终于到达宿舍放下行李,来不及歇口气,她立即连网,在搜索栏里输入了一个名字。图片结果一出来,她只觉得眼前一黑。 “慢着!!!!!” ****** G和S坐在地铁上。 因为是工作日的午间,地铁上的人很少,车厢里除了他们之外就只有两三个白种女人。那几个女人正唧唧呱呱地聊着天,G默默听了一会,苦笑着说:“完了,一个字都听不懂。”S笑了笑。 “早知道就补习一下英语再来了,这要是迷路了都不一定找得回……”G越说越低落,一脸沮丧的样子。 S看了他一眼:“……法语。” 那几个女人说的是法语。 “啊,原来是这样吗。”G恍然大悟,“我还在想怎么听着不太对劲。” S情知他多半在装,倒也没拆穿,只垂下眼去看手中的地图。 G也见好就收地转移了话题:“刚才飞机上的那个女孩,好像是在看《Z》?就算她没认出我们,难保以后不会看到照片之类的。如果她跑去宣称自己看见我们在一起……” “她没证据。”S这次很配合地接口道。他说得缓慢,像在量度字与字之间的空隙似的。 G微微露出了笑意。能引得S说出两句话,他暂时满足了。 “还有很多站呢,先睡一会吧?到站了我会叫你。” S摇摇头。 “闭目养神也是好的。”G伸手揽过他的肩头,坚持道。车轮轧轧,G只觉得靠着自己的肩膀瘦削得硌人。他偏过头去看了看,S已经顺从地合上了眼睛。 G就这样凝视着他,眸色慢慢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S没有睡着过,飞机上没有,现在也没有。事实上,他已经不记得S上次入睡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自从出事以后,S的睡眠质量就每况愈下,经常整夜整夜地失眠。有时候G早上醒来,看到身旁的人紧绷着身体,眼底一片青晕,却还若无其事地爬起来去做早饭。于是G也只能假装不知情——自己的忧虑毫无用处,只会增加对方的负累。 即使他们存有过那么一丝幻想,也在那段漫长而痛苦的恢复期之后破灭了。受到重创又生长回去的声带,能够再度发声已经是万幸,但曾经优美的音色算是被彻底毁了。如今S的嗓音就像被砂石磨过,喑哑得让人无法联想到同一个人。换做是普通人,对此也许只会觉得沮丧。但对于一个声优而言,这无异于灭顶之灾。 那个男人在遗嘱里留给他了一笔数额不小的财产,但他们谁也没有去碰的意思。与事务所解约后,S顿时加入了失业人群。在他这样的年纪,没有拿得出手的专长与资历,转行找工作的机会几近于零。声音曾经是他与外界唯一的连接通道,当这条通道也被封堵,世界上留给他的位置仿佛一夕之间不复存在。 没有职位,没有用处。S日复一日地待在家里,打扫房间、做饭洗碗,等待G结束工作回家。像个深闺中的妇人那样,除了去超市之外,他几乎足不出户。像个深闺中的妇人那样,只要不被问话,他能连续几天都不发出一点声音。 S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了下去,简直像要凭空消失了。有一天G半夜惊醒,发现枕畔空荡荡的。他似梦似醒,悄悄起身摸到厨房,看见S正在服用双倍剂量的安眠药。 作为一个睡眠严重不足者,S的表现过于正常了。焦躁易怒、歇斯底里,或是任何精神衰弱的征兆,都没出现在他身上。他安静、清醒、镇定,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他比以前更加言听计从。从前的S在G的爱抚与索要面前还会流露出羞涩,而今简直是任君采撷。他像个最温顺的宠物,或是最灵巧的傀儡。 有时G疲惫地推开家门,看到S摆好饭菜等在餐桌边的身影,明明是温馨的景象,他却只觉得愈加身心俱疲。这房间笼罩在一片无形的愁云惨雾中,连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G知道彼此都已濒临崩溃,却寻不到挽救之途。绝望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人心。绝望静静叠加,如同卵石层层垒起,稍加触碰便会轰然倾覆。 如果不是那天在下班途中接到电话,他还会妄想事态有所转机。 来电显示是S的号码,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这部手机的主人刚才昏倒了,就倒在马路上,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看他的手机通话记录里只有您这一个号码……啊,我把地址告诉您,请您尽快过来吧。” 营养不良,作息不规律,贫血。在医院里打了半天吊针才回家,S倒是终于昏睡了,G却跑到阳台上吹了一夜的风。第二天S醒来时,说道:“对不起。” 因为自己的难以自处,而给G带去麻烦和负面的情绪,他就是为了这件事向G道歉。G记不清自己的爱人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卑微,卑微到仿佛连呼吸都打扰到空气——所谓人间失格也不过如此了。 S在当声优时很少社交,出事以后更是人间蒸发,业内的同事想要表达关心也联系不上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上门来拜访的人,是J小姐。 女人看上去状态不错,似乎已经走出了之前那次事故,那种优雅与强势浑然一体的气质又回到了她身上。但当G将她迎进家门时,她只对他微一颔首,一个字都没说。 J小姐在S对面坐了下来,G自觉地退出了门去。楼道里悄无声息,他下楼去买了一包烟,点起一支,看着它一点点地燃成灰烬。他最终也没有抽它。过了很久很久,J小姐红着眼眶走了出来,只扔给他冰冷的一句话:“我以为你会是不同的。” 他也以为自己会是不同的。但人类是多么的、多么的懦弱无能啊。在命运的怪圈里重蹈覆辙,怀抱着渺然一线的希望兜转回原点。 提出旅行的建议的人是小A。“既然想透透气,干脆一起来纽约吧,可以彻底换个环境,还可以让这边的医生替他看看嗓子。啊,不过我最近穷得很,只负责推荐餐馆,不负责请客吃饭。” G知道小A不想在这个时候顶着“前炮友”的尴尬身份出现,带给S不必要的刺激。他心中感激,说了声谢谢,小A却坚决重申是因为缺钱。 计划立即被实施起来。由于之前已经休了很长时间的病假,G能申请到的年假极短,连上元旦假期也不过一周。除去来往航班的时间,真正留给他们的只有五天。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G毫不犹豫地花了这笔钱。办签证、买机票、订旅馆……不久之后的现在,两人坐在了纽约的地铁上。 列车咣当咣当地进站,G转头想叫S,却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G笑了笑:“到了。” 他们拎着箱子走出地铁站,沿着城市的街道步行了一段,找到了之前订好的宾馆。一个印度面孔的女人正坐在前台读报纸。G看了她一会儿,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Hi.” 女人抬起头。“How can I help you?” 她用带着浓浓印度口音的英语问道。 G在脑海中搜刮了一下被忘得所剩无几的英文词汇,苦着脸望向身边的人。S目光闪动了几下: “We made a reservation.” 印度女人问了他的名字,低头在电脑上查了一下,又说了一句什么。 “她要护照。”S说。 G掏出两人的护照递给她。 女人接过去看了几眼,拿出一张表格让S签了字,就把护照和房间门卡一起推过来,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段话。S点点头对她道了谢,转向G说:“好了。” 对上G的眼神,他愣了一下,垂下眼去拖着箱子走向了电梯。G跟在后面,努力让表情平静些:这趟远门到底是出对了啊…… ****** 当天下午,两人一起出门,逛了逛著名的中央公园和第五大道。中央公园在冬日里只是一片萧索的景象,游客也寥寥无几。倒是第五大道上一片元旦促销的热烈气氛,各家店面纷纷用昂贵的装饰堆砌出廉价的幸福感。姑娘们冒着凛冽寒风,一边哆嗦一边慷慨奔赴下一个沙场。G和S两个大男人并肩走在这里,即便不做出什么惹眼的动作,也足够突兀了。 时不时有探询的视线扫来,S虽然面上不显,但悄悄蜷起的指节还是泄露了内心的紧张。他知道G是有意将自己拖出家门,而自己也觉得自己那副畏缩脆弱的样子着实招人厌恶,因此这趟出门以来,一直逼迫着自己举止自然。只要G让他说话,他就尽量配合。 G的确是故意要来这里的,然而察觉到S的僵硬,又不忍逼得太紧。他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脚步,与S拉开一段距离,不近不远地跟着。没想到刚过一会,前面的S就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回头望着他。 G只得追上前去:“刚才被挤开了。” S笑了笑:“下次叫我。”喑哑的声音一下子就被人群的噪音盖了过去,他不得不抬高一点音量,“不要走散了。”如此一来,那陌生的音色更是如同无从遮羞的隐秘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如今的声音与外表完全不相符,只有语气中残存着几分熟悉的感觉。G心中抽痛,故作轻松地点点头:“万一真走丢了你可一定要来找我,否则我要饿死街头啦。” 这掩饰很拙劣,S像往常那样装作没注意到对方眼中的沉重。 G扭开头:“啊,你看那件衬衫,要不要去试试?” 有时候S觉得自己就像被确诊绝症的病人,配合着家属的隐瞒与回避。只不过,家属可以预见离别的结局,而落在G身上的枷锁……却是无期的。 晚餐过后,两人在百老汇看了一场《歌剧魅影》。 对于只有时间观看一场音乐剧的游客来说,这部经典作品无疑是展现音乐剧魅力的最好选择。幽暗华美的布景、跌宕起伏的剧情、深入人心的唱段,还有史诗一般沉痛凄美的爱。 短暂的序幕之后,那盏破碎的吊灯缓缓升上厅顶,蒙尘记忆中的剧院重新焕发出光彩。故事里首先露面的是个女配角,嚣张跋扈的女高音卡洛塔。她自诩歌喉一流,在剧院经理面前卖弄着尖锐的花腔,却被蛰伏暗处的魅影扔下一块布景打断。卡洛塔负气罢演,剧院不得不找人代替出演,于是清纯美丽的克里斯汀被推上了舞台。一曲“Think of Me”不仅惊艳了观众,也引来了旧识拉乌尔。 随着克里斯汀、拉乌尔和魅影相继出场,一段老旧的孽缘也现出了轮廓。克里斯汀与拉乌尔两情相悦,而暗中以导师身份教克里斯汀歌唱的魅影却对她怀着不可告人的情思。魅影半面毁容,性格乖戾,对心上人的爱意也只会以最极端的方式表达。为了将克里斯汀推上女主角的宝座,他在卡洛塔唱歌时将她的嗓音变成了滑稽的怪声,引来观众的大声嘲笑—— G心里咯噔一声,偷偷朝身旁的S望去一眼。S表情如常,似乎看得全神贯注。G松了一口气,却不知道自己这番小心翼翼的情状,全部落入了S眼中。 分分秒秒绷紧了神经的相处状态,也不知谁会先行厌倦。 示爱,争夺,报复,反抗,以爱为名的凶残戏码,千百年如一日地上演着。比起拉乌尔的一往情深,魅影扭曲而绝望的情感更像一团郁结于胸口的鬼火,让人既心怀恐惧,又暗生怜悯。他摔碎吊灯、恐吓剧院经理、挑衅拉乌尔,甚而谋杀演员,一步步地将每个人都逼上了绝路。而克里斯汀最初对他怀有的淡淡温情,也变成了彻底的恐惧与愤恨。 她当众揭开魅影的面具,让他的脸庞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暴怒的魅影用绞索挟持了拉乌尔,逼迫克里斯汀跟自己在一起,换取拉乌尔的性命。千钧一发之际,克里斯汀像福至心灵一般,从那副可怕面容之下看清了那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她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唤起了他心中的善意,也换来了他的放手和成全。 焚尽一切的火焰最终只焚尽了魅影自己。他将自己放逐在故事之外,百年之后在她坟前,只留下玫瑰一朵。 帷幕落下时,不少观众眼含泪水起立鼓掌,还馅在对那份苦恋的唏嘘之中。G的前排有一对小情侣拥吻到了一起。他心头一热,鬼使神差地转头,在S唇角飞快地轻啄了一记。 S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耳尖慢慢地红了。G若无其事地拉起他:“走。” ****** 回到宾馆,G让S先去洗澡,自己稍微整理了一下行李。过了一会,浴室的水声停了,S穿着宽松的睡衣走了出来,边走边用毛巾擦着头发,没有注意到对方直直盯着自己的目光。 一只手接过了他的毛巾,G在他身后低声说:“我帮你吧。” 这段时间S的头发长长了不少,柔顺地垂着。G松松一撩,露出一段颀长的脖颈,白皙的皮肤被水汽蒸出了淡淡的粉色。他动作轻柔地擦着,心思却早已荡到了别处。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这个男人依旧怀着如此深沉的依恋……和欲望。 G凑近S耳畔,若有若无地呵了一口气。S猝不及防,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阵酥麻,下意识地想要回头,G却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另一只手扔开毛巾,探进了他的睡衣前襟,准确地捏住了胸口的茱萸。 S瑟缩了一下,胸前的敏感点被忽轻忽重地搓揉着,不过片刻已经肿胀了起来。视线被遮蔽,其他感官却因此更加敏锐,一阵阵的快感涨潮般涌来,他不由得轻轻吸气。 G的手一路朝下移去,握住了那已然微微抬头的东西。 “嗯……”S无意识地呻吟出声。 下一秒,G感到手中的东西泄气地偃旗息鼓了。 S脸色发白,步履不稳地走到床边坐下:“抱歉。” G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没关系。” 他坐到S身边,伸手拨开S额前的发丝。S微弱地笑了一下,主动向他依偎过去:“让我帮你……” “算了。”G揽过他的肩,却没再做进一步的动作,“其实我也累了。”S有些怔忡地看着地面。 “今天玩得还开心吗?”G用闲聊的语气问,“音乐剧怎么样?” “……很好看。” “我倒觉得太悲伤了。”G轻笑着说,“知道吗,我总觉得克里斯汀的心里是有过魅影的。” “是吗……” “当然,为什么不呢?他有才华,又一心一意地爱着她。如果他不桎梏自己,不做出那么多伤人伤己的事来掩饰自卑,也许她也会接受他的心意。如果他坦然面对自己的真面目,也就不用担心她的排斥与厌弃。” S垂下眼去:“嗯。” 明知道多半不会有效果,G还是不死心地续道:“其实他不必苛求自己充当完美的神,没有谁能毫无瑕疵。只要安心做个凡人,让她去爱他就好。他们原本就该在一起。” “……然后呢?” “——什么?”G有些回不过神。他没想到S会接口。 “然后呢?她从此日日夜夜陪他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吗?还是让他走到大街上去,连带她也一起承受世人的眼光?” G愣住了。 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拖着S下坠,连自己都不曾预料到的话语就这样冒了出来。 “他的爱情感人,是因为从未绽放,所以可以永远鲜艳。但让她洗尽铅华,年复一年地守在他身边,面对他那张脸庞,最初的激情又经得起多久消磨?当她年华老去,想起自己原本可以拥有的人生,她会怎样看待他?他又拿什么赔偿她?” “S……这就是你害怕的吗?”G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我还以为你早就明白,我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离开我、抛弃我?”S苦笑了一下,“还是——不会厌倦、不会嫌恶、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当然不会!”G拧起了眉。 “小G,好好问问自己,你喜欢我的什么?” “……”G被噎了一下。他记得J小姐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也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 是声音。是那道比月光更温凉的声线,是录音棚里挺拔专注的侧影,是那张被点亮般光华灼灼的面容。 他仰视着、倾慕着、珍惜着的前辈,再也捧不起台本了。 G突然动怒:“那又怎么样!你觉得我会因为那种事就不喜欢你这个人吗?S,你也未免太看轻我了!”如果自己在对方心中就是这样的人,那么之前共同经历的一切又算什么? “你还不明白,小G,我看轻的不是你。”S渐渐提高音量,“听啊,仔细地听听这副嗓子。”他伸手指着自己颈上狰狞的伤疤,“有时候我一个晃神,以为这些事从未发生过。再一听自己的声音,梦就全醒了……我已经醒了,你却还不愿睁眼——” G气得一阵脱力:“我不愿睁眼?!你以为我现在在做什么?大老远地跑到美国来,工作都放下,大街小巷地乱逛,只是为了消遣不成?我千方百计想帮你早些走出来——” “走到哪里去?” “——怎么到你那里就倒过来了?” “走到哪里去?”S又问了一遍。 G沉默了下来。S笑笑,站起身来:“看清楚吧。你喜欢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回不来了,剩在这里的是个一无是处,只会拖累你,还要拖累你一辈子的废物!” 太久没有如此激烈地说过话,不堪重负的嗓子一阵剧痛,S的声音愈发沙哑,一字一句如同泣血:“如果还在从前,我还会有勇气靠近你的世界,会想要站到你身边……但命该如此,我已经拿不出什么来爱你,也不值得你付出了。” 他语气平稳,身子却像筛糠似地抖着,G看在眼中,越是心疼就越是恼怒:“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我什么都不求,只想看见你活得轻松些,连这都不行吗!” S脸色发白地合上眼:“对不起。” “少跟我说对不起!!” G霍然起身,烦躁与失望占据了所有思绪,他深呼吸了几下,一个新的认知浮现出来:“是因为我?” …… “正是因为我在身边,你才不得安宁吗?” S慢慢偏过头去:“已经可以了,小G。不属于我的东西,我霸占太久了。与其走向最不愿见到的结局,不如在你觉得太累之前……” “行啊。”G一阵心寒,怒极反笑地转过身,“行啊,你这是认定了我会走了。那就如你所愿吧。” 他大步走去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 G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半天,胸口炙烤着的那股火气才慢慢冷却下来。 平心而论,S并没有说出什么过分的话语。即使在积压多日的情绪爆发时,他最过分的话语,针对的也全是他自己。但G正是因此才更加恼火。自以为牢不可分的联系,在对方口中却能凉薄至此,仿佛随时可以分道扬镳。 其实G心里清楚,声带受伤这件事,不仅让计划之中美好的未来全盘颠覆,也抽去了S最后一丝走下去的力量。S说的是实情,他们的确没有可能回到从前了。命运以幸福为饵,引诱着他们撑到最后,又在一切圆满时将绚丽的蜃景生生打碎,仿佛一幕讽刺剧上演到极处,忘了该如何收场。 长久以来一直隐隐存在的问题,也被这场变故所激化,逼迫他们不得不去正视。在这场感情里,主动的那个人始终是G,他心甘情愿一步步地越过S的心防,也有耐心继续这样走下去。但感情毕竟是需要回应的。S满心都在为G考虑,但在他的设想中,G的美满生活中却容不下自己的存在。 这份爱从一开始就过于消极无望,S无止无尽的退缩与回避,终有一天会让G也心灰意冷。真到了那一步,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又或许,现在已经到那一步了? G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陷入了死局。 一阵夜风吹过,夹杂着零星的雪片。G冻得一哆嗦,猛地清醒了过来,却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当时脑子里一片混沌,出门时什么也没带,甚至连件外套也没穿。此时三更半夜站在纽约的街头,能走去哪里?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刚才光顾着低头乱走,心思全没放在认路上。眼前陌生的建筑与路标昭示着一个残酷的事实:他迷路了。 G简直被自己气乐了。多大的人了,玩离家出走也不分时间场合。 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夜风一阵冷似一阵,刚才沉浸在思绪中不觉得,此时才发现手脚都冻得僵硬了。G上身只穿了一件毛衣,摸了摸裤子口袋,里面一个子儿也没有,连手机都留在了宾馆房间。 深夜的街道上行人稀疏,只有几个喝高了的黑人勾肩搭背地走过。照这个情势,连个能问路的人都找不到了。 G对着手心呵了口热气,用力搓着手,忽然觉得一阵悲凉。自己到底是图什么呢? 他摇了摇头,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待在这里过一夜铁定会冻死,G决定好歹找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进去挡挡风。 刚一转身,就看到远处有个熟悉的影子一晃而过。 G眨眨眼,定睛去看时,路灯下空无一人。他自嘲地笑笑,都到这地步了,还在期待些什么呢。 黑暗中有什么动了动,一道人影犹犹豫豫地走回了路灯的光照中。 S身上还穿着睡衣,只披了一件外套,臂弯里抱着一件G的大衣。 见G朝自己迎过来,他低下头去,嘴角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把大衣递了过去。 G的目光扫过S明显是匆忙套上的鞋子与外套、冻得发白的嘴唇和微微打着颤的身体,默然接过大衣,展开来罩住了对方。 “小G……”S有些着急,伸手就要去脱,却被G一把圈进了怀里。 G抱得很用力,S的额头抵在他肩上,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沉默半晌,S低声开口:“我怕你走丢了……” “我知道。”G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笑意。 S愣了愣,下意识地想解释,却连自己也不明白要解释些什么:“你什么都没带……” “我知道。”G终于放开了他,一只手却还紧紧揽在他的腰际,“回去吧。” 微薄松软的小雪自夜空中零落,四周静谧无声,只有两人的脚步渐渐去远。 ****** 重新回到宾馆房间,G立即把S拉进浴室,用冻得不听使唤的手指慢慢褪去了彼此的衣物,搂着他站到花洒底下。 G的态度转变得太快,S有些不知所措,但此时两人都被冻去了半条命,也顾不上别的了。冰冷的身体接触到温水都觉得滚烫,过了良久才渐渐回暖。G一点一点地升高水温,四肢百骸终于舒畅了起来,再看S,脸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 他静静凝视着S,笑了笑:“我说过的吧,万一走丢了,还得靠你来找我。” S心下有些疑惑,刚才还那么生气的人,怎么出去转了一圈就又能笑出来了? G目注着S的表情变化,叹了口气:“这种时候,你应该觉得生气才对。” “……为什么?” “为什么?”G无奈地重复了一遍,“因为我像个五岁小孩一样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在异国他乡耍小性子,害得你也不得不追过去,吹了半天的寒风!正常人都会生气的吧?” “啊……我也有错。” “吵架是一回事,把事情闹大又是另一回事。像我这样,英语又不好,手机和钱包也没带,记不住路,又找不到问路的人,做事根本不考虑后果,也不负责任——” “没有那回事。” “在这里什么忙都帮不上,还不肯老老实实跟在你旁边,完全就是你的累赘——” “不是的!”S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否认,一抬起头,看见G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若有所悟地顿住了。 G咧起嘴角,双手环住S的腰,侧过头在他脸上亲了亲:“S,我好高兴你跟来了。” S微微一僵,没有出声。 “一直都是我走向你,却怎么也走不到,我心里……也会有点苦的。”G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回应,自顾自地说着,“你伤心,我只会更伤心,可你还不让我陪你伤心。我不知道怎么做才会好,我也很累了。一边安慰着你,一边也想要被安慰。” S神情一黯。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清晰地意识到,对方也只是个无措的孩子而已。面对突然转向的命运,他的惶惑并不比自己更少。而自己沉浸在绝望中,只想着不拖累他,却忽略了这孩子的感受。 “但是你追上来了。”G夸耀似地笑着,“所以你还是在乎我的。” S突然间悲从中来,险些掉下泪来。他忍住了,艰难地张了张嘴:“我……不能像从前一样了……” “知道,你已经说过了。回不去也没什么,人总得往前看。” S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在消化这句话。“可我没有工作……” “那就再找一份。”G这次答得很快,“一定会有办法的。” 之前他没有花太大力气帮S找新工作,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自己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经济总不成问题,就算养着S也没什么压力。但那种想法是错误的。工作并不只是为了解决温饱,它本身就是一种验证自身价值的需求。 “会找到的。我们又不在乎收入,你开心就好。”G笑道,“我们S又聪明又认真,什么工作做不好啊。” 这语气简直像在鼓励自家孩子,S忍俊不禁。G偷看了一眼他的脸色,觉得十分满意,顺手关掉了热水,拉过毛巾擦干两人的身子。 S又慢慢敛起了笑意:“我年纪比你大很多……” “怎么又说到这上面来了?”G不耐地皱皱眉,“爸妈那边我会去劝的,只要我们自己不在意,别人怎么想都随他们去。” “现在还好,以后只会越来越老。”S仍在往下说,“而你还年轻——唔……” 剩下的话语全被G的双唇堵了回去。 G一直吻到S喘不过气才松开他。“行啦行啦,就算你列出一千个理由,我也不会再被你赶跑了。” S轻喘着笑了一下:“赶跑?” “总之就是赖着你了。”G一把横抱起S,在对方低低的惊呼声里将他抱到床上,自己也饿狼似地扑了上去。S被他从脖颈到胸前一阵乱啃,笑得浑身发软。 G又蓦地停了下来,将脸埋在对方的胸口,闷闷地说:“没有你就是不行……别的任何人都不行。” 他的气息热乎乎地拂过S的心窝,仿佛要将那里融化成一汪春水。 “别再让我离开了,好不好?” S眼眶一热:“好……哈啊!”他惊喘一声,因为被G一口咬住了胸前的一点。G眼里笑意微闪,毫不留情地用齿间碾磨,又用唇舌吸吮,大有接着争吵之前的残局再战之势。S这时满腔柔情,身体更是敏感,稍经挑逗就已经脱离了控制。他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不想让呻吟声溢出去。 G正欣赏着爱人的反应,突然看见这小动作,心中顿时酸楚不已。他俯下身去细细地吻着S的唇,用舌尖撬开了对方的牙关,双手却在他身上肆意点火。S熬不住这等撩拨,甫一出声又强行咽了回去。G看在眼中,也不点破,只是更卖力地侍弄着,直到S身前一片湿润,后庭也觉出空虚难耐,才去将KY拿来,替他一点点地润滑。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磨合,两人的身体已经十分契合,片刻之后G就感觉到S已经准备好了,但S却还踌躇地没开口,似乎在暗暗做着心理建设。 G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给他机会准备,一挺身就长驱直入。S身后的空虚一瞬间被滚烫填满,随即便是猛烈的撞击,来不及拦住的沙哑呻吟断断续续地溢出唇边。他抬手想要捂住嘴,却被G一把拦下。 “别忍着,我喜欢听。”G温柔地哄道,手下却施了力,禁锢着S的手臂。S神思有些涣散,无助地望着他。 G凭记忆寻找着S那最敏感的一点,见对方猛然浑身一震,他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当即一咬牙,死死研磨那一点。S被顶得欲仙欲死,再也顾不上其他,终于带着哭腔叫了出来…… ****** 雪下了一夜,直到清晨才收住声势。G醒来的时候,窗外街道上的积雪已经被铲去,天色阴沉,似乎又蓄着另一场雪。 这样的天气让人连出门游玩的兴致都提不起来。G放下窗帘,回头看了看。S也已经坐起来了,正一件一件地穿衣服,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还留着几道煽情的吻痕。 G走到床边,弯下腰在他嘴角亲了亲:“早。” “早。”S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此时整个人还有点迷糊。他撑着床站起来,腰间一阵酸软,险些跌回去,被G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S眨眨眼,想起来了。昨晚被G变着法子折腾了不知多少回,最后在G怀里失去了意识。一想到自己当时的样子,他顿时一阵脸热,逃也似地进了洗手间。G忍着笑听着里面传来的水声。 滴水成冰的冬日,最适合待在暖气充足的室内,抱着S赖在床上交流交流感情,最好接着昨晚的势头再接再厉来几发——可惜已经跟医生预约了时间,不得不出门。 两人照着事先记下的地址找到医院,让纽约的医生替S检查了一下声带。检查结果并没有什么惊喜,只是验证了之前听到的说法。声带结构精细,凭现在的医疗水平,即使再做手术也恢复不到之前的音色了。两人原本就没抱太大希望,听到这里也只是放弃了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而已。 年长的白人医生在询问S的职业之后,露出了同情的神色,又嘱咐了一大堆注意事项。S边听边点头,最后认真地道了谢。 从医院出来,G悄悄观察了一会S,问道:“累不累?时间还早,回宾馆去再睡一会吧?” “不用了。”S笑了笑,“花了这么多钱出来,应该抓紧时间好好玩。” G咧嘴一笑:“听你的。” 这一天两人尽量待在室内,逛了几座艺术馆和博物馆。晚餐过后,G想起小A推荐过一家颇有特色的酒吧,便将S带了过去。 酒吧里灯光朦胧,人声鼎沸。大厅里专门划分出一块区域,摆放着三角钢琴与话筒,一个女歌手正用如梦如幻的低音唱着七十年代的歌曲。 两人去吧台点了酒,挑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那女歌手正好一曲唱毕,人群开始鼓掌,有几个喝高了的男人大声起着哄。女歌手微微鞠了一躬,又换了一首老歌款款唱了起来。 G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从她身上移到了后面的那架钢琴上。一个男人正低头为她伴奏。G盯着那男人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个在意已久的疑问。“S,我有件事想问你。”他说。 “什么事?” “γ前辈提到过,有一次你们一群人给人庆生,去了一家爵士酒吧,你被寿星要求去酒吧中间弹琴。” S怔了怔,低头去喝酒:“……是有这么回事。” “我后来琢磨了一下,你的性格大家都知道,一般的同事大概不会指使你去做那种事。那个寿星,是小F吗?” S垂着眼,睫毛在脸上覆下一片阴影:“嗯,是他。” 果然如此。G莫名有些吃味,半真半假地抱怨:“你还没有为我弹过一首曲子呢。要不是J小姐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会弹钢琴。” 他的语气带了点撒娇的意味,配上那张英挺的脸,颇为滑稽。S翘起了嘴角:“也不是特别会……” “谁说的,那个drama里的协奏曲,肖斯塔科维奇的那首,就是你录的吧?” S摸了摸鼻子:“那种程度的,还会一些。”他有些紧张地瞥了一眼旁边那架钢琴,“但我记不住谱……” G看出他生怕自己也逼他上去来一段,故意玩味地对着那钢琴打量了半天,才慢条斯理地说:“等我过生日的时候——就买架钢琴回家,你弹给我听。” S顿时松了口气:“好。” G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全看在眼里,腹内笑得很欢快。 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突然掠过脑海,G定了定神,问道:“S,你喜欢弹琴吗?” S疑惑地看着他,隐约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他慢慢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这些年虽然没怎么练习了,但应该还能捡起来。” G露出了一个倍受鼓舞的表情:“肖斯塔科维奇说过,如果有一天,他的双手断了,也会用牙齿咬住笔谱写音乐——大概是那么个意思。” S噗地一笑:“他的语境跟你不太一样吧。” “管他呢,”G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你懂我的意思就好。” ******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抛开一切纷杂的思绪,一心一意地享受假期。S的状态越来越好,晚上也能安稳入睡了,G的心情自然跟着轻松不少。 他们玩得尽兴,却不知道在同一时刻,网上又掀起了新一轮的硝烟。 ****** 【八卦】基友飞机上的见闻,S君的JQ居然是真的?! 楼主的基友前几天飞去美帝念书,一下飞机就狂打楼主手机!说是在飞机上见到了S!就坐在她旁边!!! 基友平时不怎么关心二次元,在飞机上也没认出来,直到下了飞机一琢磨才灵光一闪!她说自己一开始也不相信,但翻了很多张照片以后,不信也得信了!而且那个人声音很哑,说话也很费力的样子啊!完全符合前段时间传出来的S君出的事啊!!! 但是!这还不是重点!!S另一边!!!还坐着一个男人!!!! 尼玛一路上各种卿卿我我抱来抱去啊!!!!!! 楼主听到这里就疯了!发给基友一张照片问她是不是这个人!!结果真的是啊!!!你们猜那是谁!那是谁!!!!! 没错!! 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官配君啊,官配君啊,配君啊,君啊,啊 G啊!!!!!!! 尼玛谁来掐楼主一下!!!让我知道我不是穿进了哪篇同人文里!!!!!! PS:楼下那些嚷嚷无图无真相的,都已经说了是下飞机以后才反应过来,怎么会有照片,你们硬要说是楼主YY楼主也没话可说,唯一能拿出来的证据就是G这几天确实放假没出现,还想进一步证明/反证的你们有本事自己去查航班记录啊,少来这里攻击楼主,看不惯的趁早出去慢走不送。 PPS:楼主对这两只无感,不黑不粉不萌西皮,纯粹实话实说,至于基友她更不是这个圈里的人。楼下的你们自己站阵营掐架别把楼主算进去。这事就这么着吧,信就信,不信拉倒,别再来私信楼主了,楼主想说的全在上面了,你们再问也问不出别的来。至于删帖?呵呵呵呵,举报去啊,管理员证明了是造谣自然会来删的,轮不到有些人指手画脚! ****** 等到G和S坐上回程的航班时,网上的混战已经接近了尾声。立场各异的评论声里,打鸡血拉郎配者有之,打死不信坚决辟谣者有之,高贵冷艳路人有之,哭着喊着心疼S的亲妈有之,“怎么又被这个S刷屏了烦不烦啊”者有之,还有一队异军突起的,把矛头拧向了在《Z》里取代S的那位新声优——T。 “几个月前播出的那集Z,现在刻成碟压在抽屉里,不敢去看,怕一听到声音就控制不住眼泪。直到现在都没法接受,那就是S先生的最后一次配音。挚爱的声音已成绝响,对我来说O已经死了。” “已死+1!那以后我再也没看过Z,换了个声音感觉太怪了,还不如早点把O画死有始有终一点” “歪楼问句制作组很缺钱吗?找了个什么货色来顶替啊,就凭他也配跟S比?” “根本没听说过T这个人,跑去查了下资料,他之前都没担当过主役,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招数,跑来捡现成便宜。” “楼上的那位你是忽略了T配过的XX和XX吗?这两部虽然不是大热番,但主役就是主役,选择性失明是什么心态?T的年纪和资历当然不能跟S先生比,但他在同辈中已经是佼佼者了,事务所不找他才奇怪!T对前辈一向尊重有加,但尊重不代表模仿,他用心诠释自己理解的O,不是为了让你们这些人听都不听就来喷!” “少来秀下限了小妹妹,‘自己的理解’这种字眼也亏你能闭着眼睛夸出口。模仿的痕迹比那谁胸前的硅胶还拙劣,当个赝品都这么不敬业,想走捷径也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活该被喷。” “姐姐比你大三岁,小妹妹。既然用这一嘴专家腔,我们就来谈点专业的。T的声线的确跟S有相近之处,他的演技可塑性也强,事务所找他接班不可能没有将这些优势列入考虑。角色的声音要有连贯性,为了照顾观众的接受度,转换不能太突兀,所以T必然要先参考S的处理方式。但那是S对角色的理解,不是T自己的,一味的模仿只会让角色失去灵魂。你所谓的捷径,是戴着镣铐跳舞,比塑造全新的角色更加艰难百倍。这几集播出以来,普遍反映都很正面,T已经尽其所能地做到最好。如果你非要戴有色眼镜去看,我也只能呵呵一声了。” “弱弱问句楼上的普遍反映是指你家T王子殿下应援团内的普遍反映吗( ′ ▽ ` )??” “歪楼的你们够了!” ****** 刚一回到T城,G就接到了事务所打来的电话,专门询问这件事。虽然没看见网上具体的说法,G略一思索也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即大方承认了之前是跟S一起去度假,至于飞机上的暧昧举动,那根本就没发生过,全是小姑娘的幻想而已。 G和S关系好,在业内早已尽人皆知,事务所不疑有他地接受了这个说法。这点小事也无需辟谣,随他们热闹去。 之前的休假时间虽然不长,但也落下了一堆工作。G一回来就疲于奔命,整天穿梭于各个录音室间,连吃饭的时间都挤不出来。等到终于完成积压下来的任务,已经把嗓子都累哑了。而S除了每天替他准备便当,自己也常常早出晚归。G知道S着手找起了工作,暗自欣喜,然而一想到S还要低声下气地参加面试,而且竞争力还不及年轻人,说来也挺悲惨。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好消息却迟迟没有传来。不过这种事情着急也没用,G只能按捺下心中的忧虑,有机会就帮着打听。 这天早上两人一起吃过早餐,G开车把S送到地铁入口,自己去了《Z》的录音棚。 时间还早,录音棚里只有几位早到的声优。G推门进去,跟他们一一打着招呼,视线转到了角落里。 那个位置本来是S常待的地方,此时却站着一位年轻人。见G望向自己,他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如同一个恭谨的后生。 G嘴角一沉,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眼中却闪过一丝嘲讽之意。 对方似乎没看见他的脸色,直起身后便又将注意力收回到了手中的台本上。那上面的台词用荧光笔标出,旁边还写着零散的笔记。年轻人泰然自若地默念着台词,仿佛完全屏蔽了G周身散发出的寒气。 其他几位同事却没有那么强大的防御技能,齐齐抖了几抖,赶紧往安全地带撤退。只有一向笑脸迎人的ε打破了一室尴尬的寂静:“小G啊,纽约怎么样啊?去了哪些地方?好不好玩?看上哪个洋妞没?……” ε拉着G啰啰嗦嗦问了一堆问题,G也配合地跟他说笑。两人一直聊到其他同事陆续到齐了,才各自转身去拿台本。 声优们鱼贯走进录音室,ε落在后面,转头看了看,唤道:“小T,进来吧。” 角落里的年轻人应了一声,跟了上去。 充当专职和事老的ε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这可真是作孽啊。G这家伙一向对每个人都和和气气的,谁知道他抽的哪门子风,突然就开始针对T这个新人?说起来他们两个之前甚至没什么交集。T虽然性子闷了点,但工作认真,待人接物也谦逊有礼,进录音棚之后没多久就被大家接受了。G比他年长不了几岁,只不过资历稍长,也被他当作前辈一样尊敬着。这样一个人,怎么就得罪G了呢? 他们这些同事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想出的唯一原因就是,T取代了S。但这个解释也太无稽了,且不论G和S的关系有没有好到那份上,单说这种迁怒就匪夷所思——S嗓子出问题确实不幸,但又不是T造成的。G看上去实在不像是那么幼稚的人啊…… 这样胡思乱想的当口,配音已经开始了。 动画剧情里,人类政府在连连败退的颓势里,终于勉强发动了一次反击。X孤注一掷突袭敌穴,成功俘获了O,将他关押了起来。吸血鬼失去了领导者,顿时成了一盘散沙,只剩下狼狈逃窜。 就在政府以为情势逆转时,一股一直隐藏暗中的势力突然加入了战局。政府军再次节节败退,此时才惊觉人类的内部也存在着叛徒。这一批人类叛军之前只是暗中给吸血鬼提供物质支援,企图借吸血鬼之手除去宿敌,但O却意外被捕,导致之前的计划全部流产。不得已之下,人类叛军才终于亮出旗号,向政府发起了正面进攻。他们这一着攻其不备,事先又掌握了政府军的大量情报,而政府军在与吸血鬼的交锋中已经元气大损,竟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到一个月,叛军已经攻入了首都,数百年的强权眼看着就要易主。 审讯室里。 一具人体以献祭的姿态悬吊在十字架上,瀑布般的金发沾满了血污,藤蔓般纠缠在衣不蔽体的身躯上。没有知觉的双腿软软地垂着,双手的手腕已经被镣铐磨出了森森白骨。纵横交错的伤口遍布着他的身体,吸血鬼惊人的恢复能力让它们迅速愈合,随即又迎来下一轮的皮开肉绽…… 即使在漫无止境的折磨之下,那张俊美脸庞上的表情依旧是闲适而安详的,形状优美的唇边甚至带着玩味的弧度。相比之下,在他面前气急败坏的审讯官反倒更像是被审讯的那个。 “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O先生。把你知道的关于叛军的情报统统说出来。你该知道,这是你剩余的唯一出路了,不合作的俘虏留着也没有价值!” 似乎被这番吵嚷惊扰到了睡眠,吸血鬼缓缓抬起头,睁开了双眼。没有焦距的瞳仁准确地转向审讯官,少顷,他轻笑了一声。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里,而会仔细考虑一下怎么逃命。” 仿佛是为了呼应他的话语,不远的某处传来一声爆炸,随即是人群的惊呼惨叫。审讯官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猛然回头,朝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 “瞧,我没有骗人吧。”O近乎温柔地说,“你的主子气数已尽,保不住你了。再不走的话,你就要与他们共存亡了……” 又来了。 G的目光从台本上移开,冷冷地扫过身旁之人。那种挥之不去的不爽感觉又来了。明知道这种心态不仅幼稚而且毫无意义,G仍旧无法克制自己。 这个家伙……声线的质感、咬字的习惯、语气的处理,乃至站立的姿态、捧台本的手势、看人的眼神,通通都让人心生厌恶! 网络上那些诋毁T的姑娘们或许永远想不到,她们并不是这世上最看不惯T的人。那是因为,她们只听到了相似的声音,却看不见录音室里克隆体一般似曾相识的举动。 声音可以模仿,行为却不能,至少G确定T并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S的一举一动。那只是一种天生的吻合——但对于G来说,这种相似越是明显,就越凸显出那些微妙却扎眼的不同。 S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而不是面无表情。S虽然也待人疏离,但态度温和,给人的感觉很舒服,而不是这样恭谨的冷漠。S的配音,深海风暴般的情感全部封存在平静海面下,就像O本人一般深不可测,不经意间涌起一个致命的漩涡,叫人身不由己地沉迷。而眼前之人刻意的塑造,只显得用力过猛且浮于表面。 一个背负着沉重过往的阴谋家,怎么会是如此情感外露?这样的O让他甚至找不到与强者对峙的感觉! 如果是完全不同的个体,G或许反而能比较容易接受。而现在,这个人的存在本身,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S留下的空缺。那些姑娘其实说的没错,一个劣质的赝品只会激起他强烈的排斥感。不过,G也早就放弃和这家伙找戏感了。 审讯官已经彻底乱了阵脚,一阵阵的爆炸声越来越近,仿佛是他生命的倒计时。狂乱之下,他猛然朝O举起枪:“你先去死吧!” 颤颤巍巍的枪口,正对准了吸血鬼的眉心。砰地一声枪鸣。 审讯官哀嚎着翻滚在地,手枪掉在一旁,他的右手鲜血淋漓。一枚子弹穿透了他的掌心。 “滚开。”G慢悠悠地念道。 皮靴的鞋跟击地声。年轻的上尉独自踏入了审讯室的大门。 “X上尉!”审讯官目眦欲裂地吼道,“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这是叛——” “滚开。”G蓦地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好、好强大的气场……录音室里的同事们不约而同地想。之前和S对戏时还没有这么明显,如今少了S的压制,天平顿时倾斜,这隐而不发的张力简直是横扫千军,倒把O反衬得柔弱了。 审讯官哭爹喊娘地逃走了。审讯室里登时只剩下两人。 “上尉先生,您是未经允许擅自闯入的吗?”吸血鬼似笑非笑地问。 “我赢了。”X开门见山,“之前的赌约,希望你还记得。” ——下次见面时,如果你能打败我,我就告诉你那个故事的结局。 “呵……还真是不依不饶啊。” “废话少说。我只想知道真相。”X极力克制着语气中的急躁。 如果不是别无选择,他不会来问这个人。多年以前吸血鬼的横空出世,以及之后的叛变,存在着太多疑点,而政府提供的记录始终讳莫言深。他调查过,却遭遇了几次三番的阻挠,甚至连师父之死也似乎另有隐情。X试图说服自己别去纠结太多,只要为国家扫除障碍。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政府表露出的立场越来越诡异,连服从于他们的吸血鬼都遭到了大批量的清除。这不像是单纯的平叛,反倒像是预谋已久的抹杀…… 三天之前,灰隼在执行任务时突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X再也忍不住,冲去质问上校,却再一次受挫。事到如今,他终于无法忽略心中隐隐的猜想了,但他还需要最后的证实。 “真相?”O静静地重复道,“其实你一直都知道的,不是吗?” X蓦地攥紧拳头:“我要你从头开始讲!” “呵……愿赌服输,我会信守承诺的。”吸血鬼的声音渐渐转为森然,“只要你已经做好准备,付出相应的代价。” 画面一暗,场景切换到了灰隼的战斗。ε走上前来,G和T双双后退,离开了话筒。 等他们站定了,那位审讯官的声优突然发现自己被他们一边一个地夹在中间,又满头冷汗地退了几步。 ****** “小G,橄榄油用完了。”S在厨房门口唤道。 “哦,我去买。”G放下手中的闲书站起来。 “茶几上有一张单子,都是要买的东西,你顺便一起带回来吧。” “好——” G找到那张字条揣进口袋,又晃悠进厨房,从背后抱住那道忙碌的身影,在他的侧脸上亲了亲:“我走啦。” “嗯,路上小心。”S笑着说。 这是一个悠闲的周末下午,S想起之前看过的一本西餐食谱,便心血来潮地翻了出来,想要试着做做看。 家门附近的那家便利店里没有他们用的那种橄榄油,所以G开车去了一家更远的超市。正照着单子在货架上寻找,不远处突然有人惊喜地喊了一声:“G先生。” G回头望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D医生?” 是那时帮忙唤来救护车的医生。自己还替他要过ю小姐的签名照。 “好久不见了。”D笑着迎上来,后面跟着他的小女友。两人都是居家打扮,询问之下G才知道,他们就住在附近。 寒暄了几句之后,D收起了一点笑容:“见到S先生的话,请替我问好。” “没问题。”G说。 D似乎犹豫了一下:“听说了S先生的事情……我很遗憾。” 地震那天G抱着S逃出来,之后又天天守在医院里,别的人不知道,D这个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医生自然看得出两人的关系。他的表情十分真诚,身旁的女孩也是一脸恳切,G不由得心里一暖:“他现在很好,谢谢你们的关心。” “如果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我们医院咽喉科的医生是我朋友,技术很专业的。” G笑了笑,正要谢绝他的好意,忽地心念一转:“说起来,我有件事想打听一下。” “请讲。” ****** S正在调着烤鸡翅用的酱汁,客厅外传来了敲门声。他诧异了一下,G回来得比预想中快。 “来啦。”他应道,拧开笼头洗了洗手,走去打开门,“忘带钥匙了……吗……” 门外站着的是一对男女。五十来岁的样子,保养得当,穿着得体。甫一照面,S就从来者依稀熟悉的相貌猜测出了他们的身份。 那两人的目光落在S穿着的围裙上,似乎也有些吃惊,男人开口道:“抱歉,我们来得好像不是时候。” S已经回过了神来:“哪里,是我不好。我还以为是小G……” “啊,忘了自我介绍,我们是小G的父母。”G爸爸微笑道。 他们相互见了礼,S将两人迎进门,又走去厨房倒了茶。他脱下围裙,默默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将茶杯端了出去。 这一天还是来了,只是来得太突然,叫人措手不及。 S走进客厅时,G的父母坐在沙发上,正打量着茶几上摆放的一张合照。照片是在纽约拍的,背景是下着雪的码头,G搂着S的肩,笑得很灿烂。 S将茶杯递给两人,自己挪来一张椅子,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 G妈妈啜了一口茶:“小G不在吗?” “他去超市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这样啊……”G妈妈顿了顿,“事先没说就突然过来,真是失礼了。小G这孩子,总是拦着不让我们来看你。” S握着茶杯的指节紧了紧:“是我这边失礼才对。应该早些上门去探望你们的。” G妈妈的视线掠过他消瘦的面容和颈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半晌才摇摇头:“我们都听说了,前段时间你在养伤。” 那件事情,G本来想暂时瞒着父母,至今没告诉他们。儿子找了一个男人,年纪还比他大许多,仅这两点就足够他们消化的了,此时再说别的无异于雪上加霜。几天之前,姐姐在父母的旁敲侧击下一时动摇,才让他们知道了真相。夫妻俩关起门来商量了许久,最后决定今天前来造访。 即使之前G姐姐没说,现在听见S的声音,他们也都明白了。 “身体怎么样,好一点了吗?”G妈妈问。 “已经没事了,谢谢您。” “那就好。”年长的女人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我听说,你以前和小G一样是个声优?” “是的。” “嗓子,还有可能复原吗?” “没有了。”S答得很坦然。 G妈妈叹了口气:“我很抱歉。关于以后的工作,有什么打算吗?” “声优是不能做了,暂时没有新工作,还在寻找中。” “唔……”G的父母对视了一眼。S明白那一眼的意思:以他的情况,找到工作的希望的确很渺茫。 三人一时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S抬头看了一眼挂钟,G为什么还没回来呢?“我去打个电话给小G。”他说着站起身。 “不急,”G妈妈拦住了他,“既然小G不在,我们就先聊一聊吧。” S的身形僵了一瞬间,慢慢坐了回去。他知道接下来才是进入正题。 ****** “就是这儿了。”D医生微笑着拉开门,将G和自己的女友让了进去。 G四下望了望,不禁感慨:“居然真有这么巧的事。” 之前只是试着问D是否知道需要钢琴伴奏的地方,没想到他立即将自己带到了这里。 眼前是一家宽敞的咖啡厅,店面装修得十分大气,看上去消费水准不低。靠墙摆放着一架白钢琴,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娓娓弹奏着爵士乐曲。低低的琴声并不打扰店里顾客的交流,反而增添了安逸的氛围。 “这是我朋友开的店,那个男孩只是放假来打工,开学之后就不能来了。”D解释道,“我朋友这段时间一直在找接班的人,但面试了几个,不是形象过不去,就是要价不合理。” 他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 D为三人点了咖啡,又问G:“你觉得怎么样?” “环境很好。”G满意地说。他原本就不想让S在酒吧工作,咖啡厅的气氛显然更适合S。在这里弹琴也不需要太高超的技巧,能够弹奏一些简单动听的曲子就行了。至于收入多少更不成问题。 D点点头,拿起了手机:“既然这样,我看一下朋友在不在店里,让你们聊几句。” ****** “该从何说起呢……”G妈妈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我们两个过来之前,也想了很多。小G这孩子从小就一根筋,认定了的就不会轻易放弃。性取向的事情,其实他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就隐约有感觉,但他不开口,我们也就装作不知道。这些年,我们只盼着他找个人安定下来,别的不重要,能让他幸福就好。虽然说这是儿女自己的事,但我们做父母的,总希望孩子能过得好一点……” S笑了笑:“您的意思我明白。” 女人抬头望着他:“你真的明白吗?”她的目光有些无奈,“请不要误会,我们没有恶意,更不想让小G为难,只是——” “只是想要当一对好父母罢了。”S浅笑着接口,“我能想象您的心情。我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但如果有一个,我也只会盼望他无风无浪平平静静地度过一生,而不是被一个父母早逝、命犯孤星、没有工作、软弱无能的男人拖累一辈子。” 他清晰地说出这番评价,仿佛在形容某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对面的两人神情有些震动,一时都没说话。 “也许您不信,就在几周之前,我还下过决心离开小G。与其终有一天成为累赘,不如当一段美好的回忆,供他在幸福的晚年偶尔缅怀。”S垂下眼将茶杯搁回茶几,“也许那才是我最好的归宿吧。但现在,我的想法变了。” …… “只要小G还需要我,我就会陪伴他,爱他,尽我所能地让他快乐。只要小G还相信未来,我也会学着不去惧怕。划上一个句点很容易,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与他一笔一划地往下写。” S的语声很轻,也很慢。他清楚地知道怎样能将这些话说得更慷慨激昂,或是婉转动人,但他只是平淡地讲出了心中所想。 “抱歉。”他站起身,朝两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请原谅我的自私,但我不会离开G。” 女人突然红了眼眶。她身旁的G爸爸叹息一声,终于开了口:“孩子,我们真的不是来赶你走的。只是想确认几件事情而已。” S愣了愣,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称为“孩子”过了。 “说来也真奇怪,当年小G的姐夫跑到家里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告诉我们,他不会离开小G的姐姐的。”G爸爸笑了一声,“我们看上去有那么喜欢棒打鸳鸯吗?” “啊……”S有些无措,“您别介意……” “算啦算啦。”G爸爸摆了摆手,“儿女的事情,我们这些老家伙管不了,也不想管了。之前小G一直不肯让我们见你,害我们还胡思乱想地担心了半天,又怕他嫌我们啰嗦。结果今天一看,这不是挺好一孩子吗。” 挺好……? “果然还是应该相信自己儿子的眼光啊。”G爸爸上前拍了拍S的肩,“小G是个怎么样的孩子,我们比谁都清楚。既然他把心交到了你手上,你就别放手了。” S心中一颤,一股暖意充斥了胸口,让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去表达。 “好了,我们也该走了,免得小G回来怪我们。” 夫妻俩朝门口走去,G妈妈回过头:“有空就回家来吃饭吧。你太瘦了,要好好补补。” “……好。”S将他们送到门口,目送着他们走远了。 ****** G与咖啡厅老板谈了一会,在询问过工作时间和收入之后,便表示回去征求一下S的意见,尽快给他答复。 刚一回到家,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道就凑进了鼻端。G的眼皮一跳,快步走去厨房一看,S仍像自己走之前那样做着西餐。G脱口就问:“我妈来过了?” S愣了一下:“……是啊。你怎么知道?” G见他的神情自然,略微松了口气,但仍是不放心:“怎么能瞒着我过来呢……她没为难你吧?” “没有。”S安抚地笑道,“你父母一起来的,只是来看看我。” “真的?”G有些不相信。 “真的。他们还邀我回家吃饭。” “诶?”G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一关这么顺利就过了,“你对他们说什么了?” “……”S垂下眼,莫名有点脸热。刚才那番宣言,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对G复述的。G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也猜到了几分,登时露出了笑意。S不说也没关系,他决定回头问爸妈去。 “对了,我刚才发现了一个工作机会哦。” 这回轮到S惊讶了:“什么机会?” G当下简略地说了说自己打听到的情况,两人讨论之下,都觉得值得一试。 第二天一早,S就去了那家咖啡厅。老板是个看上去颇为精明的男人,热情地招呼S进门坐下。 由于待遇问题,做这种工作的一般都是初出茅庐的学生,S这样年龄的算是绝无仅有。老板的目光在S身上转了转,立即敏锐地察觉到奇货可居。凭S的样貌气质,穿着正装往钢琴旁一坐,整间咖啡厅的格调登时都提高不少,又怎会是那些稚气未脱的孩子能比的? 早晨的咖啡厅里没什么客人,老板将S引到钢琴边,请他试弹一段。S这段时间一有空就会去琴房练习,之前生疏的技法也慢慢捡了起来,当下便弹了一段德彪西的《水中倒影》。他知道在这里伴奏主要是为了烘托气氛,来些能让顾客舒心的小曲就好。这首曲子他前几天才背出谱,算不上复杂,但胜在轻盈灵巧,大概能符合老板的要求。 一曲结束,S转过头去等待老板的评价,却见对方正两眼放光地看着自己。S被他盯得僵了一下:“您觉得还行吗?” “……行、行行行。”岂止是行啊!老板在内心默默泪奔。之前那些小孩弹的不是流行歌曲,就是讨巧的轻音乐,哪来的高贵冷艳古典乐啊!有这水平的,谁还会跑来玩这点小票! 如果老板是专业人士,也许他的惊诧还会更甚一些。但即使是作为商人,他也能意识到自己这小庙算是迎来了一尊大神,而这尊大神却不知道自己是大神。趁着大神还没反悔,老板火速与他签了合同,只等那临时工一走就来上班。 找工作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几天之后,S穿着西装走进了咖啡厅的大门。 与预想中一样,来往的顾客很快就注意到了S的存在,有些人走过钢琴边时还会驻足聆听一阵。一段时间之后,甚至有人特地过来,专挑钢琴附近的位子坐。这些人里有音乐爱好者,也有含羞带怯的小姑娘。有一次一个女孩红着脸前去问S要签名,恰好G来找S一起回家,隔着玻璃门看见了那一幕,半真半假地吃了好一阵子醋。 没想到正是那个签名引发了一系列的后续事件。 那女孩回去之后,就把签名发到了推特上,连带着自己对着S偷拍的模糊照片,附带的描述是“XX咖啡厅遇见的男神”。按理说一张连脸都看不清楚的照片不会引起多大关注,但巧就巧在那条推被一个资深声优粉看见并转发了。经S后援团里的姑娘反复鉴定,签名货真价实,就是S的笔迹。 几天之后,咖啡厅里突然涌现出组队围观男神的大批女顾客。她们来了之后就坐在钢琴周围的座位上,点一杯咖啡,默默地听一会曲子,小声地交头接耳,既不拍照也不求签名。一旦出现试图靠近S的姑娘,还会被其他同伴用眼神瞪回去。气氛和谐宁静,只是偶尔会有姑娘莫名其妙地低下头去抹眼泪。 老板对此表示不解,但对水涨船高的营业额倒是乐见其成,甚至动过念头要把钢琴搬到店里最显眼的地方,被S及时制止了。至于S,起初非常不适应这种被围观的感觉,但一段时间之后,见她们只是待在原地乖乖听着,抵触的情绪也就淡了下去。有时下班之前,还会跟她们挥手作别。 渐渐地,姑娘们不再每天前来,只是偶尔进来坐坐,远远地打个招呼。外地的粉丝到T城出差或是游玩,也会过来拜托服务员转交些小礼物给S,附上几句祝福的话语,如同探访旧友。 声优圈里不再有S存在过的痕迹,但对于她们来说,他却从未远去。 女顾客稀少了,一道之前被隐没的身影却终于进入了S的视野。 那是个年轻男人,戴着眼镜,相貌斯文。他每天都来,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每次都只待一会儿就走。S之所以会注意到他,是因为对方总是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望着自己。那目光里并没有什么感情色彩,若说有,便是某种强烈的——求知欲。 仿佛自己是一本书,而他正在一页页地翻读。 那种被研究的感觉很诡异,S不由得多看了对方几眼。一看之下,便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将疑问埋在心里,直到有一次不经意间对G提起。 “每天都去看你?还是个男人?”G心中顿时警钟大作。小姑娘也就罢了,一个大男人觊觎S可不是好玩的。“他长什么样?” S最近迷上了西式糕点,每天下班都会进厨房去捣腾,G没事时就站在旁边陪他聊天。 “嗯……可能比你小一点,戴着一副眼镜,脸上一般没什么表情,气质有点冷。” G越听越觉得青筋直跳:“你刚才说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会不会是以前工作的时候?” “有这个可能。” “那他是不是高个子、头发有点长、明明一副别人欠他八百万的样子,跟人说话还特别喜欢点头哈腰?” S好奇地看着G,想了想,才说:“有时候我们视线对上了,他会朝我欠欠身。” “就是他!”G一下子咬牙切齿,“我就知道那家伙是故意模仿你的,居然还去偷窥!什么心态啊这是!” S愣住了:“模仿我?他是谁?” “……算了,无关的人而已。别理他就是了。” “小G,他是个声优吗?” “……他叫T。”G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现在给O配音的就是他。”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尽量避免在S面前提及声优的工作,尤其不愿提到《Z》,生怕刺激到S。但现在,连S本人都不介意了,一味的小心翼翼或许反而显得自己放不下了。再加上他最近对T憋了一肚子火,同行之间又有很多话不能说,也只能跟S倒倒苦水: “真不知道制作组怎么会找上他,演技又僵,咬字又用力,一个劲地想学你,要是真学得像也就算了,偏偏他还漏洞百出,居然还有脑残粉把那些称作个人特色。照这个逻辑,唱歌跑调都能算特色了。那些同事还觉得我吹毛求疵、不照顾新人,我就不信他们自己没腹诽过。既然是新人,为什么要不自量力来挑这个大梁?姿态摆得再低也于事无补,他当然谦虚了,本来也没东西能让他骄傲。整部番的水准都被他拉低了……” 积攒多日的吐槽终于找到了出口,G没头没脑地说了半晌才勉强收住势头。S一直边做蛋糕边听着他讲,没有插话,此时才笑着抬头:“没了?” G被他笑得有点讪讪:“差不多就这些吧。” S伸手想顺顺他的毛,却发现自己双手都粘了面粉,只得用手腕在他头顶胡乱捋了几下:“好啦,别生气。” G有些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接班人再差,S也回不去了,自己这样说只是徒增伤感。却听S说:“有时间了,我去听听他的配音吧。” “有什么好听的……”G下意识地不想让S自揭伤疤,接着陡然想起重点,“那家伙去找你做什么?” “不知道,他从没对我说过话。” “他最好永远不要。”G余怒未消。S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其实S也知道,一向随和的G这次会动火气,只是因为T取代的那个人是自己。因为无力改变现实,所以不自知地迁怒,这样的心情自己并非不能理解。阵痛总是需要时间才会止息的。 G的希望在两天后就落空了。 这天傍晚,S照常合上琴盖,准备下班,忽然在余光里看见角落里的年轻人朝自己走了过来。 他转过身去望着对方。年轻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面色却很平淡:“我的名字叫T。” “我听说过你,T先生。” T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我很荣幸。请问能耽误您一点时间吗,S先生?我想请教您几个问题。” ****** “我知道自己配得很糟糕。”这句话是T的开场白。 两人就在咖啡厅里找了一块人少的地方,相对而坐。 “《Z》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动画,从开播以来就每一集都追着看。O这个角色之所以吸引人,很大一部分也是靠了您的演绎。对于我们这些后辈来说,您的配音就像范本一样让人望尘莫及。” 这番话说得很热切,T的表情却很平静,像是在阐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在事务所告诉我可以为O配音的时候,明知道以我现在的水平很难胜任,我还是不想错失机会。也许这么做太不负责了……” S摇摇头:“我能理解。” 那天和G聊过之后,他最终还是去看了最近几集《Z》。“我听过你的配音了。O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而你还要尽力跟我保持一致,难度系数就更大了。”他委婉地没有用“模仿”这个词,而且情况特殊,对方的模仿也是出于敬业。 T端起咖啡,凝视着杯中摇晃的液面,须臾又放下了。 他下定决心般说道:“我一直梦想着得到您的建议。但您已经退出声优界了,我不该来打扰您的生活……如果对您造成困扰,真的很抱歉。” S笑了笑:“也谈不上困扰,只是不一定能帮上忙。该注意的地方,你在声优学校里应该已经学到了。有些时候,经验才是最有用的老师。多配几部作品之后,就会知道哪里可以收,哪里需要放。” T心中一凛——对方一针见血地说中了他最大的困惑。 “但那是个长时间的过程,不能急于求成。”S微笑着说,“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也许现在最重要的,不是研究我,而是用心体会你的角色,当好他的代言人。” 见T若有所思地低下头,S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O这个角色和X的对手戏很多,如果你能跟G好好配合,对进入状态也很有帮助。” 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终于露出了一丝苦笑,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谢谢您。我会努力的。” ****** “只要你已经做好准备,付出相应的代价。”金发的吸血鬼语气森然。 X只是毫不动摇地看着他。 像是早已料到对方的反应,O染血的脸上浮现出了近乎悲悯的笑意。 战争末期,国库亏空,国家已经无力支持军备的供应。就在那个时候,有一批吸血鬼被当作最强的战斗力创造了出来。超出人类极限的格斗技巧与体能,让他们在几场小型的攻防战里大显身手,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局势。然而,随着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迈入历史的舞台,这一点人力上的差距已经显得微不足道。战争迅速地结束了,这一批吸血鬼却成了政府的心头之刺。 鸟尽弓藏,自古使然。害怕遭到这股力量反噬的政府,一俟收兵就将“人造的魔鬼”列入了反政府势力的名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抹杀了大部分的吸血鬼。但由于国际力量的干预,再加上战后政府元气大伤,实在无力将他们完全摧毁,而幸存的那些吸血鬼就被严格地监管起来,从此只能在不见天日的阴暗角落苟活…… “他们是为了保护国家与人民,才自愿接受改造的军人。但国家抛弃了他们,而人民唾弃他们。他们并不恨政府,只恨那个创造了他们的长官为什么要叛变。”绝情的话语,却被O以一种温柔的口吻说出来,“即使是这样,他们的存在依旧让政府如鲠在喉、夜不安枕……” “那么你呢?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X问。 纷杂的爆炸声与枪声越来越响,而两人都恍若未闻。 “我?……那次偷袭中,他们都以为我死了。有时候,连我都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O自嘲地笑笑,“我伤得很重,几乎不成人形。如果人类受到那种程度的损伤,大概已经死过十次了。但我却侥幸逃脱了,后来被一个人捡到,她救活了我。我慢慢地恢复过来,但眼睛和腿却无法回到原状了。再后来,那个人死去之后,我就四处漂泊,过了一阵躲躲藏藏的日子,最后在一座小镇上定居了下来。 “与此同时,政府察觉我没死之后,就从未放弃过对我的追杀。他们极力掩盖当年的真相,任何对他们的说法提出质疑的人,都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 “比如我的师父?” 一直以来隐约存在的怀疑倏然间清晰起来,X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为了查案去询问其他的吸血鬼,却被政府安插的眼线盯上了,是不是?他挖得太深,触及了某些人的底线,所以必须被抹去存在,是不是?” O没有回答。 “告诉我!”年轻的上尉突然失控地吼道,“你早在十多年前就该告诉我!为什么要隐瞒?为什么要让我像个白痴一样原地打转!” “因为他想保住你的小命。”另一个声音冷冰冰地说。 X愕然回身:“上校?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诡异的回声从上校胸前的口袋里传了出来。 X一僵,刹那间反应过来:“你在我身上装了监听器?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监视我的?” “从你被派去小镇开始。你该不会以为那个植入皮下的装置真的只是用作身份识别吧?” 一股荒诞的感觉笼罩了X,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场逼真的梦境。 “你是个好战士,可惜不是个好军人。克制自己的好奇心,是军人重要的素质之一。”一身军装的上校冷静地说,像在给出评估结论。 X猛然举枪,还未扣下扳机,枪声已然响起。 胸口一阵剧痛,他后退几步,踉跄着倒了下去。 “如果有可能,我们并不想失去你这样的战斗力。这是你自找的。”上校转过身去,露出了身后隐藏在暗处的杀手。 “再见了,X。” 血液汩汩而出,在胸前染出大片暗红。受到重创的心脏挣扎着痉挛了几下,终于停止了跳动。 X听见吸血鬼含笑的声音:“我说过,获知真相需要付出代价。” 熊熊火光遮蔽了他的视野,咫尺之距响起纷沓的脚步与人声,又很快模糊直至不可闻。意识消散于虚空之前,他听见O在耳边低语道:“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些吸血鬼,都是我根据自己的身体改造的。这世上真正的原体,只有我一个。” 颈上忽而传来尖锐的疼痛,这成了X死亡前最后的记忆。 ****** 这天晚上G有电台节目要主持,回到家里时,看见S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正播放着一部之前没看过的动画。他一边脱下大衣一边瞄了几眼,突然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G凝神又听了几句,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在听那家伙的配音?” S起身走进了厨房:“小G你也看看吧,脱去了模仿我这层束缚,那孩子的发挥还是可圈可点的。” “没看出来。”G立即说。 S笑了笑,热好了给他准备的晚饭,端到餐桌上:“饿不饿?” “唔……”G也确实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又不依不饶地抬头,“是不是他终于找上你了?” “也没有,稍微问了点专业问题而已。” “S——”G不满地拖长了声音。 S轻笑:“每个新人都有过需要提点的时期。当初刚进《Z》的制作组时,也不知是谁对自己没信心,还找我开小灶……” “那不一样,我那是别有用心!”G大言不惭地说,“万一他也别有用心呢?你怎么能对谁都这么没防备——” “小G,不是所有问我问题的人都觊觎我。”S无奈地说,“小T有女朋友了。” “你们连这个都聊到了?” “……你这是乱吃飞醋。” “我不管。”G最近学会了耍赖,“前辈是我一个人的,不许教别人。” “好啦好啦。” 听出了对方语声中的敷衍,G闷闷不乐地低下头去吃饭。过了一会,却听S又开口说:“谈不上教谁……只是看到年轻人努力的样子,就不自觉地想要鼓励一下,帮他们一把。就算被超越、被取代,我也觉得高兴。” G抬起头,看见S的表情,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顿时咽了回去。 S的眼中浮现出不加掩饰的缅怀:“我还记得那一天,从报纸里掉出一张宣传单来,我平时都是随手扔掉,但那次也不知怎么的,就多看了一眼。上面是一家声优学校的名字…… “那段时间,我在哥哥身边,每天都活得很压抑。如果没有去当声优,也许我最终会崩溃吧……太开心了,每一次配音,就像经历了一次不同的人生,体验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虽然也有过困惑、有过疲惫,但跟收获到的相比,那些都不算什么。而且还让我遇到了你……” 他轻声地、自言自语似地说着。 “那真是一段最美好、最美好的回忆……” G默然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S身前,伸手抱住了他。 S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干涸已久的眼中终于落下了泪来。 ****** G照常提早一些到达录音室的时候,里面只有寥寥几个声优。T一如往常地站在角落里。 G和其他几人打过招呼,径直朝着T走去。T抬起头来,仍是对他一欠身。 “早。”G说。 世界安静了…… 不仅那几位同事纷纷用见了鬼的表情看过来,连T那张扑克脸上都闪过了诧异的神色。顿了顿,他回道:“早。” “今天有几段很重要的对话。”G自顾自地说道,“录音之前,我们先排练一遍吧。” 那几位同事已经碎了。 T努力调整了一下面部肌肉:“好。” ****** “请问——”女人的声音叫住了下班回家的S。 已经走出了咖啡厅的S闻声回头,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白领打扮的女人正望着自己。 之前也遇到过几个大着胆子求合照的粉丝,S有些犯怵,但还是好脾气地问:“什么事?” 女人走近几步:“请问,您愿不愿意收学生呢?” “……学生?” “啊,不是我自己。”女人解释道,“我有一个六岁的儿子,最近对钢琴产生了兴趣,我想为他请一位家教。刚才在咖啡厅里听见了您的演奏,我想您应该是专业人士?” “很抱歉,夫人,我不是专业人士,而且也没有教学经验。也许您可以去专门的机构咨询一下……” “那种机构,我已经去过几家了。”女人说,“我自己也会弹一点钢琴,只是工作太忙,没有时间教儿子。之前联系的家教,有很多连手形都做不标准,让他们来带刚入门的孩子,简直是误人子弟。而那些真正专业的教师又不愿做一对一的辅导,即使做,也收价高昂。”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实在没办法了,所以才会冒昧地叫住您。如果您愿意兼职,我们可以每周把孩子送去,价格也会按行情付的。” S犹豫了一会。当家教听起来不错,他喜欢孩子,也喜欢帮助孩子进步的成就感。但是喜欢不代表能教得好,而且,他总不能在和G同居的家里教钢琴吧。 见他迟迟不说话,女人又说着“不用立即给我答复”,递过了一张名片。 回去之后考虑了两天,S便联系了女人,约定在附近一家琴行见面。那家琴行有对外开放、按小时收费的练琴房,两人决定让S试教那孩子一节课,如果双方满意,再商讨时间和收费这些问题。 于是当S推开琴房的门时,便看见一个水灵灵的小娃娃跳下琴凳,对自己乖乖地叫了一声:“老师好。” 岁月的飞尘倏然旋转远去,恍然间阳光如金色蝴蝶般越过窗棱,扑棱棱地落在黑白键上,年幼的自己努力辨认着五线谱上一颗颗的音符,父亲、母亲,还有同样年幼的哥哥,都站在身边,微笑地聆听着…… S温柔地笑了起来:“来,让我们看看你会弹什么。” ****** 炼狱般的灼热。 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炙烤中扭曲,在歌唱,在颤抖地狂喜于诅咒的永生,在哭泣,在悲哀地匍匐于从此作别的人世…… 一万年的光阴沉没在神殿上龟裂的石刻,从此心脏不再跳动,血液不再涌动,鲜活的生命成为隔世的记忆。 我是鬼之败类,人之梦魇,神之离弃。 X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普通的卧床上。他极缓慢地转过头,O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的木制轮椅上,眼帘低垂,面色平和,一如教堂中初见之时。 沉默持续了片刻,O饶有兴味地勾起唇角:“你在想什么?” X抬起双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在打量某种陌生的事物。他慢慢握紧拳,又松开:“原来当吸血鬼,是这种感觉。” 对方但笑不语。 “你现在,又在想什么?”X问。 “我在想……就在我们说话的这一刻,这个国家应该已经易主了。”O语气倦怠地说,“旧政府被人类叛军所覆灭,新政府刚刚上位,吸血鬼又兵临城下……” “你们倒戈了?”X尖锐地问道。 “谈不上倒戈,只是结束了暂时的合作关系而已。”金发的吸血鬼轻笑一声,“叛军的首领在十多年前找到我时,宣称要帮助我复仇,其实不过是想借用我的力量实现野心。他不明白,这世界早已更新换代,当初的仇敌只剩一抔黄土。无论是他还是现在的政府,在我眼中都只是些小孩罢了……” “但你却答应了那个小孩。”X语带讽刺,“你制造兵力,发动战争,又故意被俘,趁机让你的手下分散隐藏起来,一边韬光养晦,一边看着人类自相残杀。现在你们又要坐收渔利了?” “X,你好像还没发现,在世人眼中我们已经是同类了。” X霍然坐起身:“我绝不会跟你们混为一谈!” “那你要为谁效力呢?那个杀害了你师父的旧政府吗?” X噎了一下,无言以对。 “你已经是吸血鬼了,但在你心中,人类才是你的同伴。”O加深了笑意,“多有趣啊……当年刚刚被改造的时候,每一个士兵都是这样想的。”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你说得没错,我的确要坐收渔利。我要确保吸血鬼能够有生存空间,不再受到的威胁,而一个过于强大的政府是不会聆听弱者的请愿的。所以,我要首先削弱人类的力量。只有相互制约,才能和平共处。” “……那么,那些被你杀害的人类呢?那些被你强行改造的人类呢?他们的生命和权利在你眼中就一钱不值吗?你曾经誓死扞卫的国家,现在被你毁去了大半,你又要拿什么弥补?” “是的,那些都是我无法赎尽的罪孽。”O平静地说道。 …… “再过几个小时,新政府就会和吸血鬼签订条约。无论是人类还是吸血鬼,都能暂时迎来和平了。但是,谁能代表吸血鬼前去交涉?谁能同时得到双方的信任,又顾及双方的利益?谁能在往后的岁月里致力于平衡两者的势力?一个刚被改造的吸血鬼,能力卓越,内心深处还爱着人类——他会是最好的人选。” “我凭什么要听从你的安排?”X冷声问。 “因为你在乎。” …… “你爱你的国家和人民。你被人类利用过,但你不恨他们;你被吸血鬼伤害过,但你已经是他们的一员。”O淡然自若地陈述着,“然而那些过往的仇怨又该怎么清算?鸸鹋、麋鹿,还有你其他的同伴,他们的死亡该由谁偿还?” X缓缓站起身,双眼中闪着凌厉的冷光。 一支手枪出现在O的手中。 “数到最后,你的仇人只剩下一个——” 枪柄被倒转,向X递了过去。 “无论受到怎样的物理性伤害,只要吸血鬼的大脑还在活动,他们凭残肢也能生存下去。”O微笑着说。他的金发柔顺地垂落,笑得纯粹而安详。 X忽然躬下身去,歇息底里地大笑起来。一声声地笑到最后,分不清是呐喊还是哭号。 “你错了,神父……”他接过手枪,瞄准了对方的额心。 “赢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你。” ****** 冬季即将结束的时候,动画《 Z》宣告第一季完结。 一时之间,粉丝哭天抢地,满地都是“尼玛O到底死没死”“不带这么坑爹的”之类的怨念声。好在制作组随即发布公告,开春之际将举办第二场声优见面会,那碎了一地的玻璃心才勉强粘了几片回去。 见面会如期举行,选了一座比上一场更大的体育馆,照样接近满座,热闹非凡。G坐在同事之间,听着台下一浪高过一浪的尖叫声,不禁感概这些丫头的精力还是这么充沛啊。 刚才自己出场时差点被震碎耳膜。相比之下,T的待遇就差了许多,只有自家粉丝团那一片传来的应援声格外高昂。不过观众毕竟是宽容的,在T用明显有所提高的水平做了一次现场配音之后,立即传来了热烈的掌声。 “小T的进步真的很快呢。”依旧担当主持的ε夸奖道。 “啊,要多谢各位前辈的鼓励和帮助。”T朝着G的方向一躬身。同事们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自从G主动跟他搭戏之后,T的日子好过了不少。 谁也没提G和T之间有过的不愉快。同样地,也没有人提到S。 台下仍有几个恋旧的粉丝举着印有S名字的板子,显得突兀而孤单。 S现在又在做什么呢?G走神地想。 大概是在教小孩子弹琴吧。他专业技术过关,又有耐心,在最初那位母亲的朋友圈里一传十十传百,不断有人找他当家教。现在的时间表越排越满,也许很快就要辞退咖啡厅的工作了。那样也好,S显然更喜欢这份新职业。 见面会的安排四平八稳,把上一次因为地震而没有进行的环节全都补上了。期间虽然少了某全民CP的互动作为爆点,但G已经能熟练地调动观众情绪,γ等前辈更是百炼成钢,再加上ε时不时地卖个蠢,气氛十分欢快。T的面瘫寡言意外地成为了天然的笑点,被几位丧心病狂的前辈轮番欺负,连G都趁火打劫:“笑一个看看。” “呵呵……” 观众顿时笑得人仰马翻,T面无表情地鞠了一躬:“抱歉。” “……槽点太多一时不知从何吐起啊!”ε哀嚎。 唯一的遗憾是,第二季播出时间始终没有公布,枉费了姑娘们翘首以待。 最后一个环节,是各位声优发表感言 。在几名主役按照惯例感谢大家的支持之后,话筒被递到了T的手上。 沉思了几秒,年轻人上前一步:“担任O的声优以来,我深知自己的青涩和不足。跟前辈相比,我更是不足以胜任这个角色。” 尽管没有说出名字,但这已经与直接提及S无异了。听到顶着敏感身份的T这样说,所有人都是心中一凛,像是被迫揭开一层糖衣,直面难堪的内核。 T微微抬起头,清冽的目光扫过全场:“我不会以年轻作为借口,不会试图蒙混过关。一直以来,谢谢你们的耐心与鼓励。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你们心中的O。” 数秒之后,掌声雷动。 T转过身去,将话筒转交给了最后发言的G。视线相交,G看见对方眼底闪着明亮的光。 那一瞬间他突然释然了。所有的不甘与不舍,都在这一刻化为过往,再提笔时,已然是新的篇章。 G举起话筒:“我要感谢一个人。” 现场突然变得落针可闻。G笑了笑:“那个人,曾经是我的灯塔,指引过我,也指引过更多的人。他用声音描画过梦想,也温暖过许多颗心脏。现在,他与那些被他照亮过的人,都会承载着梦想继续远行。与其回望过去,不如眺望未来。 “因为这个世界,正是这样生生不息而精彩。” G在经久不息的掌声里想着,可惜S听不到这番话,否则说不定自己还能讨到一个吻。 ****** 回到休息室里收拾了东西,G独自朝停车场走去。 远远地看见自己那辆车旁站着一道人影。他的心一跳,加快脚步靠近过去,嘴角也越扬越高:“你怎么在这里?” S转过头来:“我给自己放了半天假。” G解开门锁,两人坐进了车里。 “那你——你刚才进场馆了吗?”G期期艾艾地问。 “嗯,进去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S低低笑了起来,主动伸手抱住了G:“我全都听见了……” 他们交换了一个深深的吻。 “走,我们回家。”G发动了车子。 ——正文完—— 后记: 于是,人生中的第一个大坑就这样平了。进度条红到三分之二左右的那会儿,我憋了一肚子的吐槽,天天盼着一吐为快,但真到了这天反而四大皆空无欲无求了Orz。写出去的文章泼出去的水,作者的自白都是多余的,只有读者的评定才作数。不过在看完几位萌妹纸写的长评之后,还是想站在亲妈的角度稍微说几句。 [关于寒山] 只是一篇各种诡异萌点的集合体,但同时又想探讨一些深一点的命题,自作孽不可活,个中纠结不足与外人道。 如果说作品折射的都是作者本人的经历,那么这二十一万字已然将作者之前二十年的人生榨得只剩渣渣…… [关于S] 角色个性越鲜明越容易写,S这种闷而不骚温良恭俭让的真是让人愁白了头哇。 S君是终年积雪的寒山,小G是勇攀高峰的真汉子。但反过来讲,小G对S来说又何尝不是一座山呢?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强迫性重复,算是故事的题眼,同时也粗糙地命名了作者对性格与命运的一些微末思考吧。至于这条道路是否真的能走通,理智上我依旧持悲观态度,不过既然是童话故事,艺术加工一下也无妨。 [关于G] 想写一个健康家庭中成长的阳光好少年,却被基友吐槽并不像。大概是缺乏切身体验,所以只能描绘一个幻想中的影子。因为没有缺失感,所以可以轻松放下,对事物不执着,有时候也挺欠扁的。而S是他唯一的魔障——差不多是这么个感觉。不想把小G写得太主角光环高大全,所以让他也受了些挫折,给他留了一点成长的空间。 [关于哥哥] 不知道为什么,在迄今为止收到的反馈里,哥哥似乎被认为是最复杂的角色。其实他的创造过程是最轻松的,就是个美艳而变态的弟控而已。也许常人都有的情绪被放大到病态的极端之后,自然会吸引眼球? [关于小A] 属于我写得顺手的那一型,活泼、张扬、自由、缺爱。很可能是所有人中看得最清楚的那一个,所以宁愿闭上眼睛游戏人间。放在别的故事里,说不定会是个好主角。 [关于姐姐和姐夫] 杜绝全民BL,于是让这一对勇挑BG大梁。女汉子和纯爷们也是会有幸福的。 [关于T] 前浪死在沙滩上(划去)薪火相传,生生不息,T的出现只是为了传达这么个意象。至于面瘫的设定纯粹是作者的恶趣味。 他跟小A的相遇本来是写在正文里的,后来计划有变,被我的好基友写进了番外独立成篇。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擦出火花,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关于剧中剧] 原本是多年前只写了一个开头的旧坑,在构思动画情节的啥时候突然觉得可以搬过来用一用,于是借此机会讲完了另一个故事。O和X的相爱相杀,在当初的脑补中可以写成史诗般的架空文,但现在似乎已经过了年龄,只能用大纲的形式实现了。 [关于作者] 有妹纸来扒作者的马甲。乃们要猜也猜个靠谱点的嘛,S和O都坐轮椅了,还不知道我是lililicat吗。【大误】 作者是纯新人啦,纯新人。 希望以后也能这样顺利(?)地平掉几个坑=v= 七七 于2013/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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