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声优X声优,商业配音,温柔腹黑攻,淡定温雅叔受,年下,后期攻宠受,HE。 开头很黄暴,其实很纯洁。 为模糊处理背景,文中所有角色名字都用字母代替,可以在阅读前先用word替换功能把主角名换成任何自己中意的名字…… 人问寒山道,寒山道不通。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 似我何由届,与君心不同。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 ——寒山诗 他可耻地硬了,当坐在身边的S开始呻吟时。 录音棚里的光照不强,G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撑起来的裤裆,又下意识地用余光扫了一眼旁边。 S正捧着台本,对着电容话筒专心致志地念着:“啊……不要,那里……”声音潮湿而意乱情迷,仿佛真在被爱人温存抚慰。但发出声音的人脸上却没露出过多的表情。 那张专注的侧脸提醒了他:对方只是把这件事当工作对待。 G僵硬地坐着,缓慢而无声地换了一口气:“老师现在的样子……”他读着自己的台词,“很可爱呢。” 一点也不可爱,他腹诽。 “嗯……”急促的喘息不断从身边涌来,撩拨着他的耳廓,G分不清自己此刻声音中的喑哑有几分是演技,几分是真实。即使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这只是工作,两腿之间的鼓胀感也分毫不能消退。他努力压制着濒临沸点的奔涌血液,几乎没注意台词已经进行到了哪里。直到S放下台本站了起来,G才意识到,录音已经告一段落了。 他猛然站起,在S有机会打量自己之前大步走到门口,粗暴地拽开门冲了出去:“我去趟洗手间。” 门外控制室里的工作人员正低头各忙各的,没有注意到匆匆走过的G。一路直奔洗手间,将头凑到洗手池的笼头底下,冰凉的水柱当头浇下,他默默屏住呼吸,耳边却又回荡起S惑人的呻吟。 这把火是灭不掉了。G自暴自弃地抹了把脸,转身进了隔间,坐在马桶上掏出了自己叫嚣着的家伙。 洗手间的门在这时开了,S站在门口唤:“小G?你没事吧?” G浑身一僵:“没、没事,不用担心。” “那就好。”虽然刚才在drama里一副缠绵的声线,但S的本音其实十分平淡,是淹没在人海中就不会被分辨出来的、青春已逝的无趣男人的声音。倒是很符合他的外表给人的感觉。 但即使是这礼貌中略带关切的声音,在此时也让G忍耐得浑身都颤栗起来。 好在S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G长吁一口气,合上眼睛,满脑子都是S的脸。 不再年轻的、轮廓冷清的脸,眼角有细微的褶皱,皮肤倒是依旧白皙。笑起来会给人柔和的印象,但大多数笑容只是礼节性的表示,很少是情绪所致。虽然沉默寡言,但性情温和,在声优界是个十分受尊敬的前辈。 ——如果你知道坐在身边的我心里想着什么,如果你知道我是为了谁才成为声优,如果你知道我每一次是听着谁的音轨达到高朝…… ——你还会对我露出那样的笑容吗? ****** G射了以后又在洗手间里磨蹭了一会儿,确定自己全身上下看不出异常之后才走了出去。 控制室里的工作人员正在边听录音边商量:“这段S的喘息声要重录吗?”“不需要吧,调响一点就可以用了。”做惯了drama的人,对于两个男人的情事声早已没有更多感想。 总负责人转头看到G回来,笑着说:“录了四个小时,真是辛苦了。还有一段FT,请再坚持一下。” “哪里哪里。”原来录音还没有结束,G这才想起来,自己还要对着话筒跟S闲聊片刻。 经过了刚才那一下折腾,他实在不愿再面对S,只想早点结束工作回家。但S并不是个擅长发起话题的人,为了炒热对话的气氛,G只得打起精神,切换到轻快的语调: “这次录音真的很顺利呢,几乎没有返工!” 他旁边的S配合地接口:“是啊,说起来我和小G还是第一次合作吧,没想到第一次就这样默契。” “S前辈真厉害,我刚才偷看了他一下,他的表情跟嘴里说的话根本不是一回事!这也算是绝技了吧?” S笑了起来,笑声十分愉悦,G忍不住又扭头瞄一眼。停留在S脸上的笑意依旧浅淡,看不出有几分真心。 G突然觉得意兴阑珊。 “要说绝技,小G你的变音才是真的绝了。”S微笑着说,“本音明明挺高的,刚才我都吓了一跳,居然能相差这么远。” 已经低落的情绪又被调动了起来:“啊……那个是临时决定,觉得XX这个主角的声音低一点比较好。” G在业内就是以声线宽广、音色多变而出名的。虽然被不少人夸奖过,但惟独眼前之人的肯定不可代替。 而S还在继续:“虽然很低沉,却还是很温柔,的确让XX的形象更完整了。” 他说得那么真诚,G不由得略微低下头,生怕从他的表情中看出哪怕一丝的敷衍。 “……谢谢前辈。” ****** 走出录音棚所在的大楼时已近黄昏,城市里的建筑与街道沐浴在暖色的夕照中。G和几个工作人员往停车场走去,S却转了个方向和他们挥手:“我往那边走。再会。” “啊,前辈路上小心。”G下意识地说。 S有些意外似地笑了笑。“你也是。”他说。 他独自向地铁站走去。G目送了他几秒钟,耳边不经意地飘进几句工作人员的轻声议论: “是要赶去医院吧。” “S也真是辛苦,这种时候都……” G眨了眨眼,待要仔细去听,那议论却已经止歇。 ****** 从声优事务所出来,G抬头看了一眼乌云翻滚的天空,加快脚步走向自己的汽车。 那天之后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G再也没有见到S。 声优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各种动画游戏的配音工作层出不穷,在业内混久了,每个人都和每个人合作过。但G的时间表总是莫名地和S的错开,认真算起来,真正合作过的只有两部动画,而且是在G出道的初期。甚至两人都不是主役,只是临时客串的小角色而已。 那时候G籍籍无名,实力和经验都欠缺,没有配主角的机会。 而S……S在那时就已经是半隐退的状态了,几乎不再接主角的工作。 直到现在,G还记得第一次见到S的情境。 那天T城下着很大的雪,担心路况受影响,G提早了整整一个小时就从家里出发了。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不是最早到的。透过昏暗无声的楼道,他看见录音室的门边已经站了一个人,裹着黑色的羽绒服,看不清轮廓。见G走来,那人转过头来笑了笑:“门还锁着,先等一会吧。” G脚步一顿,整个人被钉在原地般动弹不得。 他当然认得那个声音——莫说是这么长的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不,哪怕是一声叹息,他都认得。 不是没有设想过与这声音的主人相遇的场景,但怎么也不曾料到,会是在一个大雪的早晨,无人的走廊。 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缓慢而稳定地向那个人靠近,听见自己恭谨地说:“您好。初次见面,我叫G。” 然后对方微笑着回应:“我叫S。” 声音文雅却寒凉,像白池枯荷落满了晨光。像尘埃吞没了宿命的回响。 G扶着方向盘,心不在焉地看着前面车子的尾灯。 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突然开始振动,G伸手接起:“喂?” “G吗?”活泼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我今晚没课,你有空出来玩吗?” “小A……”G的嘴角不自觉地翘起,一开转向灯变了车道,“好啊,老地方见。” 小A是T大心理系的学生,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很活跃,从出柜那天起就没缺过炮友。 G是他众多炮友中的一个。原本小A想当然地认为G身边也有一票人追随,在得知G其实只有自己一个的时候他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冒出一句:“哈尼,你该不会在为我守身如玉吧?” “不为你还能为谁?”G半真半假地轻笑。 小A一手捂脸开始嘤嘤嘤地假哭:“我怎么对得起你啊?” G配合地摸摸他的短发:“我有你一个就够了,你不要有压力。” 这经典款句子配合上那一把情深似海的好声音,愣是把小A煽出了几滴真眼泪:“……靠,明知道你这家伙绝对不可信……你们声优都可以去当间谍了!” G笑笑没说话。 事实上,他确实只跟小A一个玩,倒不是因为他对这段关系有多么认真。声优是个微妙的职业,虽然并非靠脸吃饭,在公众场合露脸的机会却远远高于普通人。小A是个分得清轻重的人,但不代表所有人都能如此,他多少须要注意影响。再加上G工作极辛苦,能有一个人偶尔陪自己就足够了,他没想过找别人。 其他人又是怎么处理感情生活的呢?业内不乏同事互相对上眼的,甚至不限男女间。G的圈内好友α和β就是一对。想当初他俩一同出席见面会,在台上打情骂俏好不热闹,G在一旁看着,心想端的是观众喜闻乐见,内情无人知晓。 其他人……G转动方向盘拐过一个弯,不知道S身边又是谁在陪伴。 他其实对S知之甚少。官方资料里,S填的是“已婚”,但从未有人看见过他的另一半,连八卦式的传闻都没有。仔细想来,S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永远是认真工作的模样,仿佛工作以外的他便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底是去了哪里呢? 眼前依稀又浮现出初见S时的景象。两人在录音室门口等待片刻后,工作人员和其他的声优也陆续到场。G与同事们打着招呼,目光却一直往S那边飘。饶是如此,在打过一圈招呼之后,他倏然发现S已经不在视野以内。 G飞快地扭头搜寻着房间,最后在角落里看见了S。脱去了黑色羽绒服的S穿着式样保守的毛衣,站在最靠边的一只话筒前,正捧着台本温习自己的台词。 明明那个龙套角色并没有多少台词的。 S这样的业内前辈,即使已经半隐退,依然有许多后辈愿意过去结交。S对每一个人都含笑回应,丝毫没有前辈的架子,却也没有进一步的交流。 录音开始了,G无声地走到S身后。他们配的都是龙套,出场时间不重叠,因此共用一只话筒。 那部动画的声优阵容相当华丽,一室男女吐字圆润,声线曼妙,一时间大珠小珠落玉盘。S的角色始终站在画面的不显眼处,偶尔开口,也很快被主角抢去风头。 G站在他身后默默听着。 每一次换气的长短,每一个发音的轻重。 那是自己再努力十年也追赶不上的,完美范本一般的配音。 G突然想,在这个房间里除了自己,还有人曾经认真听过S的声音吗? ****** 车子很快停在T大附近的一家酒吧。G走进门去,华灯初上,酒吧里已经人声鼎沸,他站在门口搜寻了一会儿,就见小A拨开人群快步迎了过来。小A穿着一件鲜红色的文化衫,胸口印着“这不是T恤”,底下是闪亮得扎眼的紧身裤。这般嚣张的打扮,衬着他纤长的身材和祸害的脸蛋,一路上回头率不可以常理计。 小A凑过头在G嘴边啵了一记:“哈尼,想我不?” “当然想。”G程式化地说着,搂过他想要回吻,小A坏笑着向后一躲:“让我瞧瞧——嗯,一星期没见,又变帅了。” G揽着他向酒吧深处走去,脸上似笑非笑:“过会再教训你。” 小A一手挽着G,另一只手里还抱着一只纸盒。两人一坐定,他就献宝似地揭开盒盖:“Surprise!” 里面原来是只小蛋糕,做得像模像样,但可以看出技法稍显青涩。蛋糕的正中间用巧克力浆歪歪扭扭地写着“I ? G”一行字。 G愣了一下:“你做的?” “没错,漂亮吧?虽然那字是个败笔……” G还是没反应过来:“给我的?” “对呀,还不快夸我。” G暗想今天该不会是相识纪念日之类的吧。隐约记得自己认识小A已经超过了一年,他只得坦白询问:“很漂亮,是为了庆祝什么吗?” 小A笑眯眯地:“你猜。” “嗯……不是我生日,不是你生日,是什么纪念日吗?莫非是我们第一炮——” “怎么可能!是为了庆祝你光荣登榜呀,笨蛋。” “登榜?什么榜?” 小A翻了个白眼:“亏我还替你留意这个。”他摸出手机来哒哒哒地按了几个键,往G面前一递,“自己看。” 那是某权威网站发布的声优人气排行榜。G从来不认为自己能在这种排名中占据一席之地——出道时间虽然不短了,却没主役过什么重量级的作品,因此始终处于半红不红的尴尬状态。但此刻自己的名字正挂在榜单末尾,第十名的位置上。 “不错吧,你也算是个名人了。”小A像哥们似地拍拍他的肩,拿回手机又摁了几下,“这里还有评语哦,‘声音极其多变,各类角色均可胜任,更兼具出色的外貌’什么的……” 原来如此,G轻笑了一声。最近各种见面活动比较频繁,事务所颇费心思地为他争取了很多露面的机会。果然无论混哪行,还是要靠脸的。 G对于凭借外貌取巧这件事并没有多余的感想。人气排名虽然不能带来实际利益,但关注度会成为日后争取重要角色的助力,从结果来看,当然可喜可贺。 因此他愉快地点了不少酒,和小A把蛋糕分了。喝到微醺时小A的爪子开始不安分,一个劲往他身上攀,G果断付帐拉人出了酒吧。小A蹭着他迷迷糊糊地问:“去你那?”G笑着摸他的脑袋:“我现在不能开车,去你那。”小A一撇嘴:“你每次都有理由。” 两人拉拉扯扯地进了小A的租房,室友不在,两人直奔卧室,酣畅淋漓地干了几炮。小A做到最后已经累得睡着了,G在他里面又来回几下,泄了,退出来将套子随手一扔,倒在小A身边看天花板。 隔了片刻,他摸黑找出自己的手机,搜索到小A亮出来的那个排行榜,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 那个曾经在长达五六年的时间里雄踞前三位的名字,已经从榜单上彻底消失。 ****** 第二天G醒来时,小A已经上课去了,桌上压了张字条叫他帮忙锁门。G穿上昨晚扔在地板上的衣服,拿起手机一看,竟然有一个事务所的未接来电。 他赶紧回拨过去,那边却说临时才来通知十分抱歉,今天下午有一部新番开放试音,事务所决定派您过去。 新番名叫Z,改编自最近人气爆棚的漫画,不出意外的话将会是分量极重的作品。事务所特别交代,主角的位置会有很多人竞争,如果不能抢到男一号,务必退而求其次,起码争取到一个重要角色。 G认真听对方说完注意事项,想了想,又追问了一句:“除了我以外,还有谁会参加试音?” “有很多名声优,β、γ……”对方顿了顿,“啊,还有一个前辈,S也会去。” 第二章:试音 G推开房门,第一眼就看见了β。β很惊喜地迎过来:“小G!你也来试音吗?” “嗯,早上接到事务所的电话让我来。”G有些疑惑地看着他,“β,你打算争取哪个角色?X吗?” “不是不是,”β立即摇头,“我这声线不适合热血男一号。”β音色极冷,声线又沉,最擅长冰山面瘫的角色,相对地怎么也健气不起来,他本人非常有自知之明。“我是来试O的,头号反派,据说很受女粉丝欢迎。你呢?你比较适合X吧?” “只是来碰碰运气而已,能拿到个龙套我就很满足了。”G说的倒是实话。房间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声优,一眼扫过去,一半人的段位都在G以上。制作组似乎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准备的座椅不够,于是大家干脆都站着,三三两两地低声闲聊。 “别这么说嘛,”β笑着拍拍他,“你还是很有实力的。” G还没接话,房门又被推开了,负责人先生捧着一沓打印纸走了进来:“抱歉让各位久等了。之前准备的台本不够,临时加印了几份。”他开始将打印纸分发给众人,“这上面是各个角色的代表台词,过一会儿我们会在录音间进行试音,请诸位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依次进去。”待每个人都领到了台本,负责人拿起留在手上的一张纸看了一眼:“那么第一位——β先生。” G小声说:“加油。”β对他一笑,独自走进了录音间。 众人等待的地方其实是控制室的一角,与录音间只隔了一层真空玻璃,旁边就是坐在设备前收录干音的工作人员。隔着玻璃可以清楚地看见β对着话筒念台词,但听不见他的声音。 G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目光直直地扫向房间最角落。 S果然在那里。G神色微变——才一个星期没见,S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原本只是偏白的脸色如今却能用惨白形容,眼睛下缺眠的青晕愈发显得憔悴。 胸腔中突然传来一阵钝痛,G暗暗咬紧牙。 发生了什么事?生病了吗?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为什么还要来试音? 他在心里苦笑了一声。你又有什么立场询问他呢。 G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蹭到S身边,轻声说:“前辈。” S正在低头看台词,似乎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抬头见是G,又习惯性地噙起微笑:“小G,你也在这啊。” “前辈准备配哪个角色?” 他满以为S会选反派O,没想到S回答:“X。” 看到G的表情,S又一笑:“只是试试看而已。” “啊……总觉得您好像很少用到X那种风格的声音。” 不是很少,是从未用过。 即使在年轻时的鼎盛时期,S最出名的角色或冷峻或神秘,谈吐间一派清凉风雅浑然天成,何曾有过少年的血气方刚。当年的狂热粉丝曾用千万种溢美之词赞颂过他的声音。但人总是健忘的。 S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偶尔也想尝试一下新东西。” 他语气如此轻松惬意,几乎让人觉得那张苍白面容只是灯光造成的错觉。 可惜身为声优,在这世上最不信任的就是声音。 G低下头:“您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托你吉言。小G也是来配X的吗?” “……是的。” S显得并不意外:“X的声线的确更接近你的本音,凭你的实力很有希望哦。” 这是S第二次夸奖他。G犹豫了一下,抬头望向对方的双眼。 狭长的眼形,眼尾有浅浅的细纹。坦然对视过来的瞳仁中清明得空无一物,只映着自己的试探与忐忑。 G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负责人先生恰好在这时开口:“下一位——G先生。” G立即转身欲走,身后的S拍了拍他的肩,混杂着安抚和鼓励的意味。 走进录音室,调整了一下话筒的角度,G清清嗓子,努力忽视了肩上传来的灼热温度。 ****** 这段台词是男主角交战前的宣言,台词本身无甚新奇。奇怪的是短短一段话,一旁标注情感状态的括弧竟然有三个,从上倒下依次是“愤怒”“平静”和“气势磅礴”。也就是说,声优必须在不多的几句话里,表现出从怒火迸发到渐渐收敛,最后转化为强大斗志的过程。一收一张,乍抑乍扬,看起来顺理成章,但实际操作起来,却需要对声线极其严格的控制,一不小心就会刹不住车。 这样苛刻的要求对于G却是有利的。G本身音调偏高,与男主角的设定相近,几乎不需要变音。因此他只要一门心思地顺着台词调整语调,而绝对不会出现串声的失误。 顺利读完了台词走出门来,G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再不回家就要赶上高峰期,堵得寸步难移了。 他在门口徘徊几步,悄悄回到了控制室。 等候的声优一个接着一个走进录音室,试完音后顾自离开。角落里的S依旧在看台本,安静得像一株植物,轻易就能被忽略。 又有几个人被报到名字后,终于轮到了S。G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但S从他跟前经过,并没有注意到他。 隔音玻璃彼端,S对着话筒开口了。G分辨着他的口型,第一句、第二句—— 单看他此时的表情,仿佛在与人闲聊,根本不会让人联想到那热血的台词。 但G却知道,S对任何角色都会做足准备,一字一句力求完美。X的风格既然是全新的尝试,S必然更加重视,来之前不知已经练习了多少回。 那么,自己又在担心什么呢。 第四句、第五句—— 戛然而止。 S毫无预兆地住了口。 似乎是句子之间短暂的停顿,然而对照口型,就会发现第五句话还未结束。 那是不该存在的中断。G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对面仍然在持续的停顿证实了最坏的猜想。 S破音了。 在台词即将念完、气势趋于最高点的时候,破音了。对于经验丰富的声优几乎是不可能的失误,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他身上。 控制室里戴着耳机的工作人员慢慢直起身,隔着玻璃与他对视,似乎也沉浸在震惊之中。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间。S微一躬身,重新开口,补上了剩下的最后两句台词。 这个插曲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甚至没人注意到。S再次向工作人员欠了欠身,默默离开了房间。 G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隔了半晌,衣料粘在皮肤上的不适感拉回了意识,他才发现自己背脊上已满是冷汗。 ****** 回去的路上果然堵得蔚为壮观。G等在纹丝不动的汽车长队里百无聊赖,打开手机发了一条推:“堵车到这种地步,还不如一早步行回家……” 顺便逛了逛几个圈内好友的主页。α在推销自己的新专辑:“我自己的歌听不听都没关系,请务必重点关注我和β合唱的《希腊字母之谜》哦!”而β前后一共把这条推转了三次,自己一个字都没加,直引得评论里一片“这就是真爱”“你们一定要在一起”的鸡血呼声。 G不禁失笑。他俩早就在一起了,可惜不能让你们知道。 妄想中的美好暧昧,和现实中偶像间的同性之恋,距离有多远?或许不到真相公开的那一刻,任谁都无从知晓。 从β那里替他们转了那条推,又翻了一遍其他人的主页,G放下了手机。 S并非不用推特。几年以前,多半是应事务所的要求,他注册过一个账号。 从彼时到现在,那个主页雷打不动地保持着每个月一到两条推的更新频率,内容有六成是报告最近参与的作品,剩下的四成是询问关注者的近况。 “大家最近好吗?” “降温了,出门记得多穿点衣服哦。” “听说XX小姐在车祸中受伤了,一定要早日康复啊。” 没有闲聊,没有博眼球的有趣话题,没有关于自己生活的只言片语。自然也不会有诸如“今天嗓子不舒服T_T”之类的卖萌撒娇,以及随之而至的关心安慰。连这些句子是否出自S本人都无从判定。但是否出自本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主页就像它的主人一样苍白、规整、乏善可陈,仿佛生命中所有的鲜艳与热烈,都只怒放在昙花一现的声音里。 ****** 饶是夏天白昼漫长,G回到家时天也彻底黑了。简单为自己做了晚饭吃完,又把锅碗洗了,等G坐下再打开电脑时,之前在车里发的那条推已经被转了数百遍。G家粉丝纷纷表示理解和同情,甚至有个妹子很认真地询问G堵车的地点,表示愿意送便当过去。 G被逗得笑了出来,顺手在评论里敲下“已经活着回家吃过饭了,谢谢声援”,按了回复。 想了想,终究还是点进了S的主页。 那里果然没有更新。G习以为常,转而在关键词搜索栏里输入S的名字,一条条地翻看提及过他的推。 通常能找出来的只有一些新番情报和无甚价值的花痴评论。S平素与八卦绝缘,又从不主动爆料,因此即使是他最资深的粉丝也只能分享些照片和视频。 但今天的情况却有些不同。 G的目光很快被一个叫“KKKKKKKKK”的ID吸引了。看头像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关注者寥寥无几。但搜索结果里连着一溜推全都是这个ID发的,格外显眼。 “5月8日 KKKKKKKKK:总是坐在对面的正太脸帅哥原来是在声优事务所工作的≧▽≦!!!不定期地能和那么多大神打照面的生活,简直难以想象!” “8小时前 KKKKKKKKK:我会告诉你正太说S最近一天到晚往医院跑吗wwwwww (回复 TTTTTTTTT)” “3小时前 KKKKKKKKK:不清楚,好像是S哥哥住院了 (回复 TTTTTTTTT)” “1小时前 KKKKKKKKK:你们这些邪恶的人≧﹏≦!‘是不是S的亲哥哥’这种问题我怎么跟正太开口啊!啊不行了好萌!!!” “50分钟前 KKKKKKKKK:相不相信都是你的事情,随便指责别人也太失礼了。能命令我删除的只有@S本人。 (回复 ZZZZZZZZZ)” G微微蹙起眉,点进这个ID的主页,却没有找到其它相关的字句。 虽然大致看懂了始末,有意义的部分也只有“S的哥哥住院了”这一句而已。 他刷新了一遍搜索结果,想找到能证实或反证这个说法的消息。仔细查找之下一无所获,却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大家对S的称呼都是S先生,只有G叫他前辈?” 读着这个问题的G愣了一下,一时间连他本人都想不起答案。 为什么会这么叫呢?相识之初的一段时间里,自己还规规矩矩地敬语相称。后来有一天……对了,后来有一天,几个同事闲聊之际说起了各自的学生时代。S一开始只是听着,直到G讲述了几件从前高中的趣事,他突然有些惊异地说:“我也是Δ高中毕业的哟。”随即又笑笑,“只不过在你之前很多届就是了。” 当时G很是惊喜,隐约觉得是与S拉近距离的契机,便顺理成章似地叫了声“前辈”。而S含笑应了一声,算是默许了这叫法。 如今想来,那竟然成为了只有自己能对S使用的昵称。 被这个新认知无端振奋了一下,G点开了那条推下面的评论: “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G一直是这么叫的wwww” “●﹏●我似乎领悟了什么……” “好像有谁问过S这个问题,他说是因为两人是校友。不过就算是校友,S比G高很多届吧?不可能真的在校园里碰见过啊” “啊啊啊如果真的在校园里碰见过就萌了≧ω≦!!!” “总觉得我似乎也领悟了什么!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发现!” “你们自重啊w。话说有没有人听了G和S录的drama?啊,我只是很无意地问一声而已www。” “听了!〒▽〒!不能再萌!H那段简直以假乱真〒▽〒” “以假乱真+1!S的受音一直这么厉害也就算了,连G都好投入(其实心里在暗爽吧?)” “以假乱真+2,这两人如果能多合作些就好了wwwww” …… 底下还有一长串回复,大多在探讨谁攻谁受的可能性。 G看到一半就关了页面。仿佛窥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又或是自身最隐秘的部分突然被看穿,一股混杂着羞耻和紧张的情绪充斥着胸膛。 那个与S合作的drama,他早就收到了制作方寄来的样品,却至今没有听过。G没有听自己作品的习惯。这次虽然多了S的声音在其中,他却因为某种连自己都不甚分明的缘由,不愿去触碰它。 那段H里,自己的声音真的如此诚实地反映了那不可告人的心思? 如果连听众都能轻易察觉——那么当时就坐在自己身边的S—— G突然打了个冷战,飞快翻出那张drama,按下了播放键。 ****** 直接快进到了关键部分,绵密的湿吻声立即传进耳中。明知道房内别无他人,G还是调低了音量。 S的声线略微拔高,并没有刻意抹消实际年龄的特质,却在辗转呢喃中生生折出一丝欲拒还迎的艳,宛如冰雪初消乍露出红蕊数点。G平时将S的H轨翻来覆去地听了不知多少遍,此时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下腹一热,躁动感从骨髓深出慢慢攀爬向每一根毛发尖端。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伴着S的细小呻吟,低沉地唤:“老师……” 纵然做足了思想准备,那语气里的真实感还是震惊了他。 隐密的压抑,晦莫如深的试探。他不曾记得自己有过如此忍耐的声音。仿佛真的已经伸出双手,抚摸过爱人的每一寸皮肤。 闭上眼睛,他看见S衣衫褪尽跪坐在自己面前,平素波澜不惊的双眸早已被欲念打湿,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只有自己的影子,只有自己一个的…… G默默拉开裤裆,解放出那已然抬头的东西。 他无法抗拒S的声音,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那声音在他年少时的孤独远航中化为迷雾,悄然将他诱入歧途,让他从此一遍遍撞上礁石,直撞得舱倾船覆粉身碎骨。 S瘫软在自己怀中难耐地挨蹭。S哑声呜咽着哀求释放,似屈辱又似欢愉。S在被贯穿的折磨之巅哭喊着自己的名字。 但是还不够,他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征服的欲望在漫长束缚中变成了噬骨的渴求。身体的每一只细胞都叫嚣着寻觅S的触感,肌理的滚烫,血液的苦涩,魂魄的剧毒。 G紧紧咬住下唇,不让那深扎入心尖的名字逃出口中。 S……S……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做不到遥望着你便能满足。 有时候真想亲手打碎那张钢铁似的面具,看看底下的肉身凡体,是否也能一般地刀枪不入! 他一泻而出。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电脑中继续传出虚假的欢好声。 ****** 接连几天降雨将春末的慵懒从T城尽数洗去,随之浮升起蠢蠢欲动的暑气。夏天要来了。 G担当配角的一部热门动画最近动作频频,先是推出了一张CD,紧接着又举办了声优见面会,为G这个月的收入增添不少。另一方面,他自己主役的动画如期完结,无论是作品本身还是G的表现,都一如既往地不功不过,毁誉皆无。 声优并不是什么待遇丰厚的职业,很多人混到中年堪堪能买房买车。对于名气一般的声优,动画配音的酬劳是很低的,要接手许多其他的业务才够养家。而为了得到活计,又必须在动画领域里不断打拼,争取到最受欢迎的角色,在赋予他们灵魂的同时分享他们的人气,慢慢培养起自己的声望,进而抬高身价。 在别人的故事里演绎自己的人生,这就是声优所做的事情。 这一条条无趣的现实提出来,或许会戳碎不少萝莉幻想里的粉红泡泡。所幸声优们一般不提。毕竟那些粉红萝莉,正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档期空出来了,G没急着去领新的活——他在等待前段时间去试音的《Z》制作组的答复。对如此大牌的动画,G基本没抱拿到男一号的希望,但他知道至少会收到二次试音的通知,认领一个相对次要的角色。 因此他在接起制作组的电话时,完全没做好接受恭喜的准备。 “成功——了?”G有些怔忡,“你是说……” “意思是您即将担当X的配音。”那头的女声十分温柔地解释,“恭喜!” “啊,谢谢……”他终于反应过来,“以后请多多关照。” “哪里哪里,我们这边才是。不瞒您说,制作组在您和其他几位的干音中举棋不定的时候,是J小姐本人坚持选择了您。” “J小姐?”G吃了一惊。《Z》的原作者吗? “是的,她非常欣赏您的实力呢。”那头微笑道,“如果没有问题,我们马上就将日程表和合同传真去您的事务所,声优阵容也会在近期公布出去。” “……好的,那就拜托了。” “请问您还有什么问题吗?”那头似乎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迟疑。 G停顿了一下。“没有了,谢谢。” “那么再见。” “再见。” G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对方已挂断”出了会儿神。他应该高兴的:能在Z这种级别的作品里当主役,相当于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正中脑门,等于是一跃成为大神级人物的金牌跳板。 G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S呢?S拿到了谁? 这问题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 这天晚上G被几个狐朋狗友拉去吃夜宵,路上开错了多绕了一个圈,等他找到地方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开喝了。G只得不碰酒,坐在一边干吃了点东西。等他们喝到开始冒实话时,G面带微笑挨个听了一遍,估摸着手里捏的把柄差不多够本了,才把人扔到车上一个个地送回各家。 这番折腾下来也到了深夜,G沿着空旷的街道向家驶去,突然若有所觉地减了速,望向旁边的人行道。 那道独自走着的背影,在黑暗中只浮出大致的轮廓,却是绝不会弄错的熟悉。 G将车停靠过去,摇下车窗:“前辈!” 背影一顿,向这边转过头来。S似乎有些踌躇地走近几步:“……小G?是小G吗?” “是我。”G抬手打开车里的灯,“前辈要去哪儿?这么晚了,不如我载您一程?” S的眉目全浸在昏黄光照中,透出几分错觉似的暖意:“不麻烦你了,早些回家休息吧。” G听他的语意并非不可商量,索性直接探手过去打开副驾的车门:“让我送您总比坐地铁快些,上来吧。” S犹豫了一下:“你家在哪儿?” “XX区。” “啊——那就麻烦你,带我去σ街吧。”S也不再推托,这样说着坐上了车。 说是麻烦,其实σ街就在XX区,G根本不用绕路。 S似乎走了不短的路,气息有些急促。身上的衬衫纽扣原本扣到第二颗,他上车之后又解开了一颗。一双匀称锁骨半隐半现,在白皙脖颈下伏蛰出不经意的引诱姿态。 G突然觉得嗓子有点紧,连忙扭头盯着挡风玻璃,在汽车发动声里吞咽了一下口水。 “前辈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隔得近了,S身上淡淡的消毒酒精味道便凑入了鼻端。 “嗯,家人住院了,每天要去照顾他。” G的脑中闪过那句“好像是S的哥哥住院了”。原来是真的。 难怪他最近总是一脸掩饰不住的疲惫。迟疑数秒,G还是说了出来:“您看上去脸色不好。天天下班了还要往医院跑,实在太辛苦了吧?” “其实也还好……” “母亲去年生了场大病,我和姐姐轮流去守着,其余时间还是请护工的。” “这样吗。”S笑了笑,未置可否。 凭着某种奇怪的直觉,G开始觉得那位哥哥有点可疑。就算病情严重到需要每日看护,他自己的家人呢?为什么总是要S去?声优的工作几乎没有休假,一次缺席就可能造成一集动画的停播。如果是至亲,至少应该体谅一下S两头奔忙的操劳…… 但他也知道,这些话即使向S开口,也不会得到答案,只会让S徒增困扰。 G扶着方向盘陷入了沉默。 “对了小G,”余光里看到S向自己转过头来,“你拿到了X吧?” “前辈怎么知道了?”G吃惊不小。Z的声优列表明明还未公开,按理说应该没人知道,除非—— “我去参加二次试音时,他们告诉我的。”S嘴角带笑,“恭喜!” “谢——谢谢。”想到这角色竟是从S手上赢来的,G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那前辈呢?” “我拿到了O。”似乎看出了他的矛盾,S笑意更浓,“败给了后生呢,真不甘心!” 他说得太坦然,倒让G愈加不知所措:“没有的事……您……” 温热的手心覆上肩膀,在与试音那天相同的位置轻拍了拍:“开玩笑的,不用在意。我的声音本来就更适合O那类的角色,能拿到O已经很幸运了。倒是小G你,我早就说过凭你的实力很有希望吧?” G心底一暖:“谢谢您。” “以后就要共事很长之间了,多多关照。”S微笑着说。 G这才恍然意识到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他要与S在一部超长番里合作了。 也就是说,每周至少见面一次的日子,会持续——多久呢?两年?三年? 唇角不受抑制地翘了起来,他努力按下语声中的雀跃:“也请您多多关照。” ****** S之后便不再开口。G打开车上的轻音乐放了一会儿,等他再转过头想说话时,却见S身体微微歪倒在座位上,已经睡着了。 G愣了愣,伸手把音乐声调低了。 S睡得一点声息都没有,只有胸口在缓缓起伏。G拐过一个弯,一盏盏路灯的光与影轮番掠过脸上,心中忽而一片宁静。 车速放得再慢,一段路终究到了尽头。 G将车停在σ街边,却不叫醒S,只凝视着他的面容。 素来绷紧的线条此时已舒展开来,让那张脸显得年轻了不少。眼睫覆下深重的阴影,仿佛已经倦极;眉心却悄然纠起,像在梦里也锁着千万桩心事。 眼前又浮现出那道黑暗中踽踽独行的背影。 G如同受到蛊惑般向他伸出手去。 指尖即将触碰到脸庞,紧闭的眼睑突然轻轻一颤。 G收回手,看着S慢慢张开双眼,一瞬间的神情有些茫然,随即回复了平常的脸色:“啊,居然睡着了,真是失礼……” G一笑:“没关系。前辈住在哪里?我直接送您去您家吧。” “不用了,就在这附近。”S初醒的声音带了一丝沙哑,不自知地柔和而无力,像月色一剪洇开在云天里。他人却已经推开车门迈了出去:“多谢你了,小G。” “……不客气。前辈好好休息,晚安。” 车里的轻音乐兀自缠绵悱恻,G一把关了它。 σ街附近——并没有住宅区。 ****** 无人知道这场邪门的雨是怎么开始的。 亘古洪荒倒灌一般的雨水倾覆了七天七夜,偏远小镇的街道上积蓄了过膝的积水。往日最为繁华的一条街道,此时也已人影寥寥,笼罩着一股阴森之气。 “要去哪里?” 出租车司机将车窗打开一线,满脸狐疑地喊道。 雨帘厚重,虽然还是傍晚,却已暗沉得如同午夜。 “香樟书店。” 一把黑伞遮挡了行人的脸,只从伞底传出低低的回话声。 司机皱着眉考虑了一下。 “上来吧!” 后座的门被拉开,两道人影钻了进来。 “最近的世道不太平啊。”司机发动车子,打开车窗,飞快地摁灭烟头丢了出去,收回手时却还是淋了满手的水珠。他骂骂咧咧地关上了车窗:“大白天都没人敢出门,我们这些开车的也做不了生意。” 后座无人接话。 司机伸手在方向盘后的表槽里摸索着烟盒,却发现它已经空了,只得干笑一声作罢:“还好你们不是去那个见鬼的酒吧。” “什么酒吧?”身后有人似乎饶有兴趣地问。 “失踪了好多人哪,那家酒吧。”司机装模作样地压低了声音,“活蹦乱跳进去的人,再也没见出来。警察局那帮饭桶查不出个所以然,干脆封锁了消息。”他冷笑一声,“虽然明里都瞒着不说,可私下大家都在传……” “什么?”那人问。 “唉。”司机自己说出来也觉得有些荒唐,不由皱起眉,“你听说过二战那会儿闹出的国家丑闻吗?” “略有耳闻。” “部队里的一大批年轻人无缘无故地失踪,两年之后突然又出现,却一个个都变成了怪物……” “惧怕阳光、吸食人血、不老不死、体力超群——” “是啊,是啊。”司机厌恶似地打断他,“那批怪物不记得自己是人了,跟国家对着干,国家也消灭不了他们,双方伤亡惨重,最后只好签了协议。他们不去杀人,国家替他们隐藏身份,还开放血库做他们的口粮。” “可是这么多年都没任何动静,也许那只是传说而已。” “嘿嘿。”司机阴恻恻地一笑,“现在不就是动静?那些从酒吧里失踪的人,你猜他们去了哪儿?” “你是说——” “吸血鬼复活啦,老兄。” 这句话掷地有声,不祥的沉默持续了片刻。 “啊。”后座上的乘客忽然一指前方,“到了。” 司机将车泊在路边,接过那人递来的钱。 车门被推开,男人的身影撑开黑伞迈入了雨中,转身伸出一只手:“下来吧,X。” 后座上的少年拉着他的手走下了车。 听着引擎声在身后远去,那少年突然开口:“师父。” “嗯?”男人低头看他,露出一张苍白而艳丽的面庞,菲薄的唇角挂着笑意。 “师父刚才为什么不对他出手呢?”少年困惑地歪头,问得十分天真。 男人笑了起来,牵着他向前走去:“X,总是吸烟的人,血的味道一般都很糟,你要记住。” “我明白了。” “呵呵……其实不记住也没关系,你是人类嘛。” “我明白了。” “好孩子。” 语声渐渐消失在了大雨深处。 ****** 《Z》的漫画原作者J小姐,在漫画界是个传奇式的人物。 T大建筑系毕业的高材生,在设计院里勤勤恳恳地干了十数年后,突发奇想画起了漫画。最初的一系列短篇刊登在某知名少年漫杂志上,女性画家中十分罕见的潇洒凌厉的画风,让她迅速聚集起了人气。而得益于其专业,J小姐作品中的场景出奇地精美,从写实的房屋到虚构的飞船,无一不是结构精准、风格鲜明,成为业内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线。 几部短篇漫画完结后,J小姐觉得有能力胜任长篇了,索性辞了设计院的工作,潜心画起了一个自己构思多年的故事。 几个月后,《Z》横空出世。 人造吸血鬼的奇诡设定、高挑俊美的主人公、独辟蹊径的情节走向,乃至线条冷硬的笔触,让这部作品初开连载便一炮而红。久无哥特风格佳作的漫坛如逢甘霖,一时间卖得洛阳纸贵。J小姐充分秉承了做建筑师那会儿的职业精神,眼着大局步步为营,一不动大纲二不拖剧情,命中该绝的角色无论人气多高也还是死得灰都不剩。读者怨声载道,到头来却追捧得愈加死心塌地。 这位神一般的原作者,此时正坐在Z的动画制作组租用的录音棚里。 隔着真空玻璃,G看见她在控制台前坐下,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耳机,很认真地听着这边厢的配音。 “啊,到了。”身边传来γ的声音,“下来吧,X。” γ也是声优界颇为资深的一位前辈,此番被请来,客串一个漫画中大受欢迎的角色——男主角X的师父。 G捧着台本走近话筒,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控制室。J小姐正面带微笑看着自己。 他默默酝酿了一下:“师父。” 无可挑剔的,清澈的少年音。以改变声线来彰显人物身份,一向是G的强项。 “嗯?”γ读道。 “师父刚才为什么不对他出手呢?” “X,总是吸烟的人,血的味道一般都很糟,你要记住。” “我明白了。” “呵呵……其实不记住也没关系,你是人类嘛。” “我明白了。” “好孩子。” ……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都没有G的台词。一旁显示屏里播放的画面中,年轻美艳的师父撑着黑伞,带着少年时代的X,出没于小镇里发生失踪案的地点,询问附近的居民。 “什么动静也没有哇,那天晚上。”配音居民的龙套声优说,“第二天在酒吧门口看见一排警车,我们才知道昨晚出事啦……” “有多少人不见了?” “听说已经有几十号人了!——你是政府派来的侦探吗?” γ轻轻一笑:“只是在调查这件事而已。” …… 身后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G回过头。 S正从录音室的角落走上前来。视线相交,S向他微一点头。 这时γ读出了那句关键的台词:“X,在这里等我。” 画面中的少年独自站在酒吧门口,好奇地四下张望。隔了一会,他突然迈开脚步,一路追寻着某种不可见的事物,走进了街角的一座破旧教堂中。 G暗暗屏住了呼吸。 然后——S的低笑声在耳边响起,质地慵懒而轻慢,带着寒潭般摄人的幽深。 G听见自己疑惑地问道:“你……是谁?” ****** G从录音室出来时,外头的工作人员连带着J小姐,正和参与了这回首次配音的声优们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 J小姐穿着一条深绿色长裙,乌发高挽略施粉黛,站在一群男人中十分醒目。她青春年华已逝,容貌亦不如何出挑,却周身透着被岁月打磨过的凛冽气质,令人过目难忘。 想到当时被告知是这位原作者本人钦点自己担当X的配音,G觉得应该亲口致谢一声,便朝她走了过去。 没想到他刚迈出两步,J小姐便向这边转过头来,目光却越过了G,直直看向他身后。 凛冽的表情被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取代,原作女士三步并作两步迎了过来:“S!” G愕然回头。 J小姐已经走到他身后的S面前,二话不说一伸手:“我赌赢了,拿钱来。” 这两位是旧交么? 隐隐觉得此时应当回避,G走开几步,背后的对话声却依旧断断续续地钻入耳中: “什么赌赢了?” “少装蒜,你要是忘了那赌局就不会来试音。” “我只是凑巧……” “凑巧跑来争取我画的作品的男主角?别不打自招了S,现金支付,赶紧的。” G回头看去。 S脸上挂着一丝无奈的笑,虽然清浅,却是前所未有的……真实的表情。 “为什么算我输?” J小姐一脸“你该不会想耍赖吧”的不可思议:“五年前就说好了如果我的作品动画化,你就去配男主角——” “只说是主角而已,并没有规定是男一号。” “你——”J小姐瞪了他半晌,没绷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没见过你这样狡辩的。算了,那就打个折扣,改天请我吃饭。” “没问题。”S笑着想说什么,微微偏头,忽然看向一旁,“啊,小G!”他唤道。 G僵了一下,做出刚刚注意到他们的样子:“前辈?” J小姐的目光在G脸上转了一周,饶有兴味地勾起嘴角:“这位就是G先生吗?” “……是的,J小姐,您好。”G走到他们身边,微微躬身。 J小姐十分亲切地点点头,口中却说:“不用叫J小姐啦。听S说你也是Δ高中毕业的,那我们也算校友了。不如对我也叫声前辈吧?” 原来这两位是高中同学。 原来S是因为与她的赌约,才去争取明明不适合他的X。 原来S曾向她提起过自己。 那么她在制作组筛选出的候选人中,惟独指定自己去配X,又是因为—— 脑中飞快转着这些念头,G配合地露出腼腆的笑容:“J前辈。” ****** “X,在这里等我。” 说完这句话,年轻的吸血鬼转身走进了酒吧的大门。从外面望去,室内光线幽暗,浑浊的空气中混杂着酒精和烟草的味道。角落里有人影密密攒动,偶尔向门外投来一个戒备的眼神。被雨淋湿的招牌上,印着“红山”的字样。 这间酒吧在全国赫赫有名:环境恶劣,价格离谱,却将连锁店开遍了每一所城镇。更奇怪的是,它几十年来从未缺过生意。 只有某个特定的人群知晓它真正的功用。从全国大大小小的医院血库抽调出的新鲜血液,源源不断地供应到当地的红山连锁店;而持有特殊证件的人们便会时常光顾,领取赖以生存的食粮。 手撑黑伞的少年在门外静静等了片刻,忽然扭头,望向街道的尽头。 某种声响吸引了他——X看了看身后的酒吧,犹豫了一下,循着声音向街角走去。 雨点敲打在彩绘玻璃窗上,回声充斥了整座空旷的教堂。 蜡烛的微光只能照亮圣母温柔的鼻尖,其后大半面容隐藏在黑暗中。圣像之下,有人坐在临时摆放的木椅上。 他似乎已经在这里坐了好几个世纪,黑而长的袍服覆盖至脚面,静止成一座奇异的雕塑。只有一头铂金色长发跳脱出黯淡底色,瀑布般直垂至腰际。神父装扮的男人眼帘低垂,修长的手臂舒缓移动,带出一缕低沉的乐音。 他在拉大提琴。 以环抱情人的姿态扶着琴身,指下滑出的旋律徜徉向沉闷的礼拜堂,在穹顶间流连不去。比雨水更清冷,比烛火更虔诚,是对圣母的颂歌。 脚步声嗒地一响,如同一枚冒昧的休止符。 琴弓拉至满处倏然回收,乐声似夜鸟归巢湮没于寂静。木椅上的神父微微侧头,正对着踏进教堂的不速之客。 少年的脚步在门边一滞,僵持半晌,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神父蓦地低笑了一声。他伸手,从圣像旁托起了一盏烛台。 X只觉得呼吸一顿:“你……是谁?” 烛光在神父的脸上轻轻跳动,宛如某种谄媚的爱抚。那是一张俊美得令人心碎的脸。原本低垂的双眼此时正凝视着来人的方向,眼眸幽艳,惟独缺少了焦距。 X怔了怔:“你是吸血鬼吗?”为什么会看不见了? “哦?遇到吸血鬼也不害怕吗?”神父轻勾起菲薄的唇角。 X摇摇头,想起对方看不见,便开口说:“不害怕。我师父就是吸血鬼,但他是个好人。不过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当神父的吸血鬼呢。” “那么你——还是个人类?” “嗯。师父不会咬我。”少年的语声清脆而果断。 神父低笑了起来,笑声慵懒而轻慢,带着寒潭般摄人的幽深。“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迟疑了一下:“X。” “X。”神父轻轻重复一遍,朝他的方向伸出一只手,“请靠近一些。” 宽大的袍袖随着动作垂落,隐约中似乎透出危险的气息。X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慢慢移动了几步。 “再近一些。” 笔直伸出的指尖即将触碰到X的身体—— 却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 神父转而指向身边的地板:“我的琴匣,应该在旁边……” 此时离得近了,X才就着烛光看清,神父身下坐的是一把轮椅。木制的轮椅精雕细琢,倒像是一件艺术品。 他弯腰托起平放在地上的提琴匣,递到对方面前。神父摸索着将提琴放了进去。大提琴美丽的黑漆面上,用金色镶了几个细长的字母。是什么呢? “伊莲。”仿佛能看见他正观察着提琴,神父轻声说,“它叫伊莲。” 他合上琴匣,动作熟练而轻柔,“谢谢你。再不回去,你的师父不会担心吗?” X恍然惊醒,转身走出几步,突然回头问:“你呢?你的名字?” 神父依旧端坐在黑暗中,菲薄的唇角扬起他参不透的弧度:“我叫O。” ****** 《Z》的前期宣传工作堪称大张旗鼓,一段预告视频挂满了各大网站,再加上粉丝基数大,转发和点击率在三天之内就被刷成了天文数字。视频制作精美,集中了所有主要角色的经典台词,伴着镜头的快节奏切换,画面上方用醒目的字体打出各个角色和对应声优的名字。 官方如此高调,原本就翘首以待的粉丝自然情绪高涨。毫不出意外,如今在搜索栏里敲下S的名字,再不复几年来的无人问津,大堆大堆的议论通常从“O大人好帅啊啊啊啊”开始,转到“那视频里O那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太虐心了QAQ!”,到“O的声优是谁!是谁!!”,到“居然连S大人都不知道,当年的XX、XX、XX全是他配的音啊o(≧v≦)o”,再到“吾辈S粉果然老了……”,最后以“有生之年能看到S的名字再次出现在CV表第一页,让我现在死也值了ㄒoㄒ”收尾。 这场混乱在Z正式播出第一集后,彻底推向了高朝。仿佛一夜之间,曾经的S粉通通被炸了出来,而更多的新人正乱打鸡血地宣布沦为S脑残粉。神秘莫测、美艳无方的金发神父,配上S冷玉般光华内蕴的声线,瞬间将全剧的风头抢尽了十成。相比之下,正牌主角X反而被晾在了一边。 在几乎所有人眼中,这样的锋芒毕露只意味着一件事——S终于复出了。 ****** 如果说制作组多少为男一号从第一集就被忽略而感到不安,那么G本人可说是完全不担心。他清楚X随着之后的剧情发展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另一方面,他也比任何人都明白S的不可超越。 事实上在年轻一代声优中,论天资和人气,G也算是佼佼者了,而此番担当《Z》的主役,跻身一线声优之列更是指日可待。可惜这地位有多少是凭实力,多少是靠包装,只有各人心里清楚。 如果说别的业内前辈只是胜在经验,那么S又与他们都不同。即使在G现在这个年纪,当年的S也早已攀登到旁人绝难企及的高度。 年少成名的那会儿……S被称作天才。 那段光辉历史到今日已没有多少人记得,但G却知道得很清楚。 越是认清自己与S之间的距离,越是意识到追赶的无望。 录那个宣传视频时,G就站在S旁边,亲眼看着S在毫无铺陈的情况下乍然迸发出那声哀嚎,嗓音嘶哑,痛彻心扉,简直像在喊出一生的血泪。 然后画面切换,S随之收声,表情如常。 让人弄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又或许都不是。 “喂喂,你在听吗?” 不满的嘟哝声将他拉回了现实。G微笑着看向面前的美少年:“什么?” “……真是败给你了。”小A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突然凑到他耳边,“G,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为什么这样问?” “最近喊你出来总是被拒绝,偶尔出来一次又心不在焉。”小A做出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名草有主了就赶快告诉哥们,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滚不了床单也能喝酒——” “你想太多了。”G波澜不惊,人在自己未曾付出真心的对象面前,总能比较轻易地做到波澜不惊。“最近工作真的很忙,能自由活动的时间比以前少了。至于恋爱,”他牵了一下嘴角,“应该不可能有了。” 小A眨了眨眼,玩味地看着他,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根据我阅人无数的经验,这个表情意味着:你喜欢对方,对方还没回应。” 他依旧盯着G,“嗯,看来是猜对了。” 提起酒瓶为G和自己满上,美少年笑得兴致勃勃,“来嘛,我要听故事。” “……小A,如果一个人不肯在你面前流露真实的感情、不肯告诉你自己面对的困境、不肯让你知道自己的住址、即使在跟你竞争的时候对你也是一味的鼓励——” “虽然我很想安慰你,”小A叹了口气,“但这人实在不可能对你有好感吧?” ****** “我说,你其实对小G挺有好感吧?”J小姐不紧不慢地用调羹舀着碗里的汤。 坐在她对面的S一愣:“为什么这样问?” “先是在筛选干音的时候主动跟我提起他,又在录音棚引见我们,摆明了是想帮他。”J小姐优雅地喝着汤,“还有你看他的眼神,跟看别人不太一样。” “是吗……我自己倒没注意到。”S低头夹菜。 J小姐一言不发,只挑眉盯着他看。 S被她盯得不自在起来:“怎么了?” “看你什么时候说实话。” “……”S轻轻拨动着盘里的菜,“小G是个好孩子,很有天赋,虽然现在还稍显青涩,但可以看出他的潜力……” J小姐的眉毛越扬越高。 S止住话头,无奈地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别装傻了,你很清楚我要说的话。”J小姐不客气地说,“他和当年那个孩子很像,对不对?” S身体一僵。 J小姐看在眼中,无声地一叹:“S,你在害怕吗?” S微微低头,没有回答。 一碗清汤见了底,J小姐挪开汤碗,转而捧起了米饭:“他——怎么样了?” 她没有说明是谁,S也没有询问,只简洁地说:“肝癌晚期。” “哈。”她尖刻地轻笑了一声,“活该。” “小J……” “你生气了吗?” “没有。” “可我一直在生气呢,这么多年。”J小姐抬眼看着对面苍白消瘦的男人,“S,我很高兴你终于要自由了。” S默然回视着她。女人的眼睛温柔而悲怜,让他在某个刹那很想流下泪来。 他对她露出微笑:“不说这个了。” “好吧。”J小姐向后靠了靠,“你对小G怎么看?” “……这个也不说了。” 她笑了起来:“有时候我真想知道,你还会喜欢上谁吗。” ****** “那么,那个人喜欢过谁吗?”小A忽然扭头问。 G一拍他的屁股:“干正事的时候专心点。” “突然想到的嘛——嗯啊——以前的情人——什么的——” “我不知道。” “啊——慢——慢点——那他喜欢什么——嗯——类型的?” “我不知道。你安静点行么?” “啊啊啊那里!——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行……” “……”G一咬牙,身下发劲,直顶得他一径浪叫再也开不了口。小A尖叫着泄了,整个人软倒在床上,G刚才被他弄得情绪不对,此时兀自揽着人来来回回,努力向峰巅攀爬。 小A任他摆弄,有气无力地一闭眼:“其实他也有可能中意你的,只是不表现……” G心中一乱,应声缴械。抽出来躺倒在小A身边,顺手敲了一下他脑袋:“你故意的吧?” 小A低笑了起来,却顾自往下说:“对于这类不开口的人,就要想办法让他们开口……我有个主意。” ****** β的生日派对设在周六晚上。由于他和α这两夫夫如出一辙地没脸没皮,经常不分时间场合大秀闪光弹,所以生日派对也没请太多围观群众,只将圈内好友五六人邀去家里。 G当晚有固定的广播节目要主持,只得迟到两小时。等他去敲β家房门,那门吱呀一声颤悠悠地开了,里头一片漆黑。G暗道一声不好,还未及作出反应,黑暗中几只枕头破空而来,劈头盖脸地砸向他。G抱着头半真半假地痛呼一声,便听到屋里有人大笑起哄。 灯亮了,桌上堆着空啤酒瓶和只剩残骸的零食,数位名声在外的声优形象全无地赖在沙发上,β戴着滑稽的生日帽倚在α怀里,笑得缓不过劲:“我们商量半天怎么惩罚迟到的,一致通过了这一条……”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脚下一软又跌回了α腿上,“哎呦,谁去捡下枕头……” G忍不住跟着笑起来:“我来吧。”他弯腰去捡枕头,被旁边的好友一把拉住:“你别动,先罚酒!” 跟着便有人拿着酒瓶直接往他手里塞。G自认理亏,来者不拒,转眼间一瓶见底,眉头都没皱一下。好友们看他一脸气定神闲,才想起这厮是千杯不倒的酒量,顿时更起劲地誓要将他放倒。 又是一瓶酒下了肚,G终于也觉得耳根开始发热,连带着耳边层出不穷的黄段子、眼前众人足以跌破万千少女心的醉态、α站到桌子上现场改词献唱的《希腊字母之床》、β盯着他直冒红心的眼神,都变得可爱起来。 这时不知是谁提议要玩真心话大冒险,β当即拍手叫好,掏出手机哒哒按下几个键:“我记了一到十之间的一个数字,你们每人猜一次,谁先猜中,谁就要——就要——” G心中一动:“就要把S前辈拉过来。” 众人哄然大笑,纷纷表示同意。谁也没在这样的聚会上看见过S的身影,若不是此刻借着酒疯,也没人敢去邀他。 “谁先来?” “小G的主意,小G先猜!”β点名。 G想了想:“7。” β立即瞪大了眼,亮出手机大喊一声:“中!” G真心吃了一惊:“不至于这么巧吧?” 众人再次大笑,嘴里念叨着“自作孽不可活”,七手八脚地将他推出了门。β靠在门边,用他那颠倒众生的冰山声线说了句:“不拐到人不许回来!”顺带附上一个飞吻,“好运哟~”瞬间就被α硬拖了回去。 G转身抬脚向外走,突然觉得有点后悔。 ****** 喝过酒没法再开车,G到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犹豫了一下,报上了那家医院的名字。 如果S作息准时,那么这个时候应该还没从里面出来。 车子停在了医院门口,G付钱下车,站在街边让夜风一吹,原本就不浓的酒意登时散了大半,隐隐开始怀疑这么胡来是否有意义。 他想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回去,身后却恰在这时响起了脚步声:“小G?你怎么在这里?” G心中哀叹一声,深吸一口气回过身:“前辈。” S还穿着白天工作时的衣服,身上依旧是淡淡的消毒酒精味,面带疑惑地看着他。 G情知逃不过去,这时候现编理由恐怕会越描越黑,干脆坦白招了:“β过生日,没敢邀请您,刚、刚才他们一致推我来……” S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真心话大冒险吗?”他微笑起来,“当年我们在学校也常玩这个。” “……是。” G此时彻底酒醒了,恨不得转身就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谁会愿意被当做游戏的筹码,去参加一个原本没有邀请自己的聚会呢? 果然S浅笑着说:“太晚了,我就不去了。小β那边替我说声抱歉,你们玩得开心。” “好的。”G微微低下头,“对不起。” “嗯?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我干傻事了。把事情搞砸的挫败感充斥了胸腔,G的语声不自觉地低落下去:“打扰您了。” 半晌没有回应。 接着S开口了:“拉不到我,你在小β他们那边会很难办吧?” “——什么?”G诧异地抬头。 S已经顾自向前走去:“走吧。” G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辈?” “受你一声前辈,总不能白当。”S回头对他一笑,“就帮你交个差吧。” G愣了两秒:“……谢谢您!” 随即拿出手机飞快地打字:“他同意了,快给我去醒酒,收拾下屋子再弄点吃的!” 担心β喝醉了不去查看手机,干脆将那房里所有人的名字都加进了收件人。 ****** G和S回到β家的时候,屋里果然已经收拾整齐了,厨房里传出α做夜宵的动静。β头上还顶着那可笑的生日帽,迎上来一本正经地跟S打招呼。 G跟在S后面,刚进门就感觉到几道火辣辣的视线。一抬头只见一众哥们满脸的膜拜,对他夸张地做着“干得好”的口型,那眼神简直像是在看耶稣显灵、富奸平坑。虽然赶了他去把S拐来,但似乎根本没人真的指望能见到活的S。 莫说他们,连G自己心里都正如魔似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工作以外的S就是在那医院附近,第一次在聚会上看见S就是现在。这会儿如果告诉他们还是S主动过来的,怕是会成为都市传说。 众人脸上的表情过于玄妙,S短暂地愣了愣,随即被逗乐般笑得眉眼弯弯,一瞬间竟从平淡面容中透出几分温雅秀色来:“小β,你过生日我也没准备礼物,空着手就来了……” “哪里的话!”一想到这位前辈赶来仅仅是因为自己这群人喝醉了胡闹,β简直不敢直视他,“您能出现我实在太荣幸了——这边请!”他招呼众人去餐桌。 α的厨艺出乎意料地高,种类单调的食材愣是被他捣腾出了好几样小菜,端端正正地摆在暖黄灯光下,这生日会的格调登时高出不少。 几个大男人之前光顾着喝酒了,此时难免食指大动。S也不矫情,在桌旁坐下便与众人分食起来。 β见他吃得似乎很开心,便试探着说:“S先生要不要来点酒?” S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但持续时间极短:“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β起身去厨房拿酒,G看了一眼S,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 虚幻的感觉到现在也没有散去,今晚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如闭目走棋,进退全凭着本能。但一片雾霭混沌中,小A当时的话语却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际:“我有个主意……” β正拿起子撬着啤酒瓶盖,冷不防被G拍了一下肩,吓了一跳:“怎么了?” “嘘,小声点。”G凑近他低声说,“我有个主意。” “什么?” “想不想见识一下,喝醉的前辈会是什么样子?” β微微张大眼:“你是想——” “你家里总有些烈酒吧?”G眨眨眼。 将军。 β仍是吃惊的模样,嘴角却已勾了起来:“这回玩大发了。” ****** 啤酒上了桌,β殷勤地给S倒酒:“今天真的很感谢您赏光。” “哪里哪里,是我该谢谢你的款待。”S举杯与他相碰,见β仰头一饮而尽,便也不愿扫兴地干了杯。堪堪一杯下肚,双颊当即泛起了红晕。众人发现S还挺放得开,之前的拘谨逐渐烟消云散,纷纷倒了酒加入凑近乎行列。S碰了一圈杯,脸上的绯红愈发蔓延开来,却始终没有拒绝。 G默默坐在一边,没去劝酒,也未曾替他解围。 伸手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独自咽下一口,啤酒无辜的清冽里混入了几分居心叵测的辛辣,不常喝酒的人一般品不出来。 男人间喝至半酣话便投机,言语也肆意起来,席间氛围大有回到S来之前的趋势。 G突然感到有人碰自己,转头见是β,后者朝他使了个眼色,目光飘向S。 G跟着望过去,S的眼神已经涣散了,直直看着眼前闲聊的人们,身旁有人搭话也无甚反应。平日里习惯性挂在唇边的微笑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类似于寂寞的神情。 心上浮起一股道不明的滋味,G等着他做出些往常未见的举动来。过了半晌没有如愿,却见S的头越垂越低,最后居然闭上了眼睛。 G和β对视一眼,β耸耸肩,那意思是“我尽力了”。谁曾料到S酒品如此之好,喝醉了不发疯不呕吐也不说话,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此时夜色已深,众人玩尽兴了,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各自回家。S歪在座椅上兀自睡得稳若磐石,根本听不见周遭的动静。 β走过去摇摇他:“S先生,醒醒,该走啦。” S睁开眼,微微皱起眉,困惑地看着他。 这副样子的S简直百年难遇,β暗自欣赏了一会儿,见他又要睡着,连忙提高声音:“您家在哪里,我送您回去?” S不情愿地再次睁开眼:“我家……” “对对,您家的地址?” S顿了顿,茫然地低下头:“我不想回家……” 声音直率,尾音竟然还带出了一丝委屈。 β哭笑不得,转头问道:“你们有谁知道S先生的住址吗?” 众人均是摇头,还有人吐槽道:“大概是在月球吧?” β噗地一笑,下一秒又犯了难。照这情形是要让S在自己家过夜了,他家倒是有沙发可以睡,问题是——目光飘过紧挨自己站着、完全不打算挪开的α——今天日子特殊,他俩晚上在卧室里弄出些非礼勿听的声响,S万一听见了未免觉得难堪。 思前想后,正打算劝α放弃当晚福利,G挺身而出开口了:“我带前辈去我家过夜吧,反正离得不远。” β迟疑了一下:“他睡得这么沉,带他上楼什么的不太方便……” “没关系的,我就住二楼。”G已经走去扶起了S,又轻声说,“你是寿星,就好好享受今晚吧。” β没羞没臊地扭头冲α笑笑,又转回来:“那就麻烦你了,我送你出去帮你叫个车。” ****** 他们一起走到马路边,G一路半扶半抱着S,他身高体长倒也不觉得吃力。β拦了一辆出租车,帮他把人弄进去,又道了一次谢便关上了车门。 出租车缓缓向前,S坐在后座上双目紧闭,身体很快随着车子的颠簸歪向一边,脑袋抵在车窗玻璃上,不断轻轻磕碰。G伸出手臂,将他揽向自己。S顺从地倚在他怀中,胸口规律地一起一伏。 臂弯里躯体的温度,多少抵消了一点置身梦中的错觉。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露出一丝怪异的神色。G不以为意地开口:“前面那个入口,进去左转就到了。” 司机依言拐进小区,停在了一幢公寓楼下。 G付了钱,推推怀中的S:“前辈。” 毫无反应。 G在脑中估算了一下成年男子的重量,打消了抱人上楼的念头。下车去将S揽到背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负着他向楼道里走去。S的双臂松松搭在G的肩上,每上一级楼梯便晃荡一下,温热的呼吸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耳际,像极了某种故意为之的撩拨。明知道背上的人正睡得人事不省,G还是难以自制地心猿意马起来。 在家门前站定,G放下S,一手揽着他,一手摸出钥匙开了门。 普通至极的一室一厅,单身男人的住处收拾得难免马虎,但在灯光下也显出些家的气息。G扶抱着人进了卧室,让S在床上平躺下来,替他脱下鞋,再不看人一眼,径自转身进了洗手间。 哗哗的冷水自笼头里冲下,G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还在滴着水的脸。 曾有网站评价G凭外貌取胜,虽然有失公允,却也并非全无依据。 从他出道之初、配音技巧还十分青涩时开始,便有为数众多的粉丝热情追随,说白了便是冲着这副得天独厚的好皮相。平心而论,G长得极英挺,稍微包装一番后做专业演员都绰绰有余,在声优界更是鹤立鸡群,醒目到扎眼。 但此时这张脸上的表情却绝对称不上好看。 G试着扬了扬嘴角,镜中的人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你想要什么? 他摇摇头,笑容随之变得悲哀。 ——你能给的他不要,你想要的他不会给。 ****** G拿着热毛巾走回卧房,站在门边微微一愣。 S还在睡着。自己走出去的时候,他还是仰躺的姿势,此刻却侧过了身,整个人像一尾煮熟的虾般紧紧蜷缩起来,留一段伶仃的脊椎对外。 成年男性中,很少会有人选择这样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卧姿。 身体不舒服吗?G心中一紧,走上前在床边半蹲下来,却见S面容平静,并不像是不适的样子。 G将手中的热毛巾覆到他脸上,轻轻擦拭。 似乎是因为热度的刺激,S眉心微蹙,缓缓张开了眼,瞳仁中倒映出G近在咫尺的脸庞。 G动作一顿:“前辈?” S却如未闻,神态恍惚地看着他。 G心知他并未完全清醒过来,手中便没停下。毛巾拂过S的眼睑,他随之闭目,待毛巾离开时却又睁开,固执地盯着G瞧。 G收起毛巾,起身正待离开,床上的S忽然张了张嘴,发出一声模糊的呢喃。 “什么?”G凑近去想要听清楚。 S迷蒙地看着他,慢慢绽开一个无比温柔的微笑:“小F。” 如同一记闷雷翻滚过久远的光阴,万钧气势虽已不复,却裹挟着连绵不绝的遗响,在脑海中兀自回荡。 G怔怔回视着S,不知该作何反应。 F——他记得这个名字。 数年之前昙花一现般走红过的年轻声优,一把可爱而不显造作的娃娃音在业内无人能及,却在刚刚小有名气时毫无预兆地隐退,从此人间蒸发再无音讯。 仔细想来,那正是五六年前,自己刚刚出道,而S开始沉寂之时。 “小F……”S中了邪般抬起一只手,抚上了G的面颊。G浑身一僵,随即惊觉脸上停留的指尖在发冷。S像对待某种易碎品般,轻柔地抚摸着他,微笑的眼底渐渐染上哀伤的神色:“你还在恨着我吗。” “前辈,”G下意识地想要唤醒他,“我不是——” “是还在恨着我吧……”S闭了闭眼,抬起的手无声滑下,落在G的肩上,指下却缓缓加大劲力,攥紧了那肩头。他忽然低低一笑:“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当初死掉的人不是我呢。” 仿佛冰封的湖面乍然迸开一条细缝,不祥的裂纹无可阻遏地蔓延开去。 “为什么要让你遇到我呢?”S挣扎着抬起身,G阻拦不及,下一秒却被紧紧地抱住,“我根本不配……” 箍在腰间的手臂不停地颤抖,G只觉得那颤抖也传遍了自己的全身。他仰起头,知觉到S的前额抵在自己胸口,硌得那里生疼。S的声音湮没在自己剧烈的心跳里,自身体深处响起:“既然遇到了,又为什么要离开我……” 沙哑的嗓音带上了哭腔,“为什么要走呢……” 过了半晌,G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心口的位置传出来。 G长叹一声,像安慰孩子般轻轻摇晃着他的身体,直到怀中的颤抖彻底平复下去。 他低头握住S的肩,稍微拉开一段距离。S眼睛都哭得通红,G拿过一边已经凉了的毛巾,替他擦了擦脸。 时值初夏,饶是夜间气温不高,刚才一番动作也让两人的背心全部汗湿了。G转身去衣橱里拿了一件T恤,走回床边,伸手撩起了S的衣角。 S触电般惊跳起来。 之前已经脱力似的男人拼命摆脱他的手,挣扎着向床的另一边躲去。 但是已经晚了。刚才的一瞥足以让G看见,S的身上全是深深浅浅的伤疤。 新旧不一的疤痕,从胸口到腰间,向更深处延伸下去。 S还在慌乱地向后躲:“不要看!”他将自己蜷成一团,“不要看……” 啪。 G听见某根弦终于崩断的声音。 他扔开手中的衣服,屈膝上床,向S的方向挪过去。 S畏惧地一缩。 G停了下来。“前辈。”他平静地唤,“你看着我。” 顿了几秒,S犹犹豫豫地看向他的眼睛。 G的目光湛然:“认出我是谁了么?” S眨了眨眼,停留在眼角的泪水随之滑下,在他的脸上蜿蜒成一线。 G慢慢靠近他,一伸手,将人揽到了怀里。他没等S有所反应,低头凑在S耳边轻声说:“我是G。” 温柔的吻落在他的侧脸,啄去了那滴眼泪。S身体一震。G的吻却没有停下,从脸颊一路上移到眼睑,再到额头,似膜拜又似巡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伤害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从额头到眉心,再到鼻尖,而后——在唇上蜻蜓点水的一触。落子无悔。 “别再认错人了。” ****** 翌日一早G睡得迷迷糊糊地一翻身,直接从沙发翻到了地上。 他从牙缝里嘶着凉气爬起来,瞪着自家起居室发了一会儿呆,昨晚发生的一幕幕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 自己间接地灌醉了S,还把他带回了家。 还吻了他。 最后这个认知让G瞬间清醒过来,飞快地转头看向卧室。房门开着。G记不起昨晚自己离开时有没有带上那扇门了。他内心挣扎片刻,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朝里面望去。 床上已不见人影。被褥和当时自己随手丢开的T恤都被叠得整整齐齐,码放在床铺的一端。 走了吗……微微皱起眉,G自己也分辨不出此刻心中是何滋味。万一S还记得昨晚的事,暂时避而不见当然是本能的反应,也好给彼此一点消化的时间。但当真看到空荡荡的卧房,心底却又升起某种莫名的怅然。 他沉浸在矛盾的情绪中,以至于耳中钻入厨房里传出的动静时,整颗心都骤然提了起来。 烧热的油锅发出毕毕驳驳的细小声响,食物的香味充斥了逼仄的空间,不断满溢出去。 S在做煎蛋。 晨光透进窗口洒在他的身上,从厨房门外的角度看去,是一道清瘦的侧影。G看着他将一只金黄色的煎蛋盛进餐盘里,铲去锅中的残渣,又倒上一点油,将第二颗鸡蛋打了进去。 背脊挺拔,只有颈项垂下柔和的弧度,侧脸上的表情是一如工作时的认真。淡薄的晨曦勾勒过他的鼻梁至下颌,在转折处打出几片微弱的晕影。 是什么样的人,会在这个人的身体上,留下那么多狰狞的伤痕? 是他口中的小F,还是另有其人? G盯着他看了片刻,无声无息地后退几步,重又走回来:“早上好。” S闻声转过头向他一笑:“早上好。抱歉,我见你还在睡着,就自作主张做了点早餐。” “哪里哪里。闻起来好香!”G走去帮忙把餐盘端上桌,顺便倒了两杯牛奶,动作间避开了S的目光。他不能确定S对昨晚还记得多少,因而也不能主动提起,索性等对方先开口。 S显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小G,昨天真是麻烦你了,一路把我带回来,还占用了你的床……” 他语气诚恳,倒显得过于镇定。G忍着追问的冲动摇摇头:“举手之劳而已,您不用在意。” S在他对面坐下来,不好意思似地笑笑:“我不常喝酒,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容易喝醉,昨晚——肯定很失态吧?” “前辈不记得了吗?”G状似随意地对付着盘里的煎蛋。 S皱着眉望向远处,又为难地收回目光:“抱歉。” 看来是全忘了。 G定定地打量着S一如既往淡然的眉目,忽而一笑:“您一直在念叨一个名字,叫什么来着……” 他如愿以偿地看见S的目光一颤。 “是吗?”S低下头去,嘴角还勉强挂着一丝微笑,“昨天是一个重要的朋友的忌日。大概是我心里想着他,就不小心念出来了。” 原来如此。 G突然觉得S一系列反常的举动都有了解释——主动答应自己参加聚会、明知道不胜酒力也不拒绝众人的碰杯、醉倒之后的胡言乱语,以及—— “难怪您后来哭了呢。” 他带着满足和深深的自我厌恶,看着S的微笑惨淡得再也无法维持:“啊,真是丢脸……” “还有——” G猛然住口。 停下吧。 你到底能证明什么? 难道是想对他说,“你瞒不过我了”?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 大约是因为他的沉默,S抬头看向他,眼底汹涌着无法掩饰的难堪与忐忑。 G深吸一口气:“其实也有可能是我哭了。老实说,昨晚我也喝了很多,去医院门口找您的那会儿就已经不太清醒了,后来的事情更是记得模模糊糊,怎么爬到沙发上的都不知道。” 他嘿嘿一笑,讨好地凑上前一点,“前辈,我们几个干的那点荒唐事,您就当没看见,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S愣在当场。半晌才凝视着他点点头:“好。” 或许只是臆测,G只觉得望过来的那双眼睛里,全是感激的神色。 ****** 我是鬼之败类,人之梦魇,神之离弃 我承载不治之伤,以诅咒悼亡记忆 失去故乡,失去光明,失去悲悯与爱意 流落在日出之前,银色的墓地 我将一切涤净,我将一切抹去,我接受膜拜与恨惧 我是岁末的欢歌,终年的虚妄,来路的印迹 在黑色山脉,尘封的入口,花蕊汲取血液,开往天际 故国回音,金色的细琴弦多年未鸣,而我不语地守护天命 我是讳莫如深,逃遁,以及终焉 我等待开启,尽管幽闭 我是假想,贪欲,欺骗,奢求,和空无一物的安息 我隐匿未名,需上古至末途,才可印证意义 而飞蛾扑往烛火,将终道寻觅 “又来找我了?” 问询声传出自古旧的教堂。 金发及腰的神父依旧端坐在轮椅上,仿佛从未移动过位置。 脚步声嗒嗒穿过深幽的大厅,回音在高耸穹顶间漂浮。 “师父在酒吧里调查,放我半天假。” 这样回答着的少年驾轻就熟地向他走近。清亮的嗓音融进层层叠叠的回声,依稀宛若唱诗班的哀吟。 神父没有回应,也没有转向来人。他好整以暇地闭着双目,挺拔身姿里透出一股寂寥的意态。X被迷惑般直直盯着眼前的人影。 神父薄唇微勾:“为什么总是过来?” “因为想看你。” “我么?” “你很奇怪。”少年直截了当地说。 神父低笑起来:“有趣的孩子。” “我已经把我的故事都讲过了,轮到你了。” 他的确讲完了自己的经历,因为他的经历不过三言两语。流落街头的人类孤儿,被偶然路过的吸血鬼收为了徒弟。他的师父是个我行我素的吸血鬼,也是个好人。常年出没于各类疑案发生的地方做调查,有时是受雇,有时则是兴趣使然。师父很聪明,因为太聪明,时不时会掌握过多的秘密而陷自己于危急,却也总能化险为夷。 还有,他的师父与人结交,从不在意对方是人类还是吸血鬼。这在世人看来离经叛道,在自幼受到耳濡目染的X眼中,却是理所当然。所以对身为吸血鬼的神父,他毫无畏惧,只有旺盛的好奇心。 “你呢?你是怎么到这个教堂来的?” 神父缄默不语。 就在X以为这个问题也要像之前那些一样石沉大海时,对方开口了:“有个故事,或许你愿意听。” “什么故事?”X来了劲。 “你对二战了解多少?” “二战?”少年愣了愣,“我只知道我们赢了,但损失惨重。” “具体有多惨重呢?” “这个……”就不清楚了。 神父点点头,语速徐缓:“战争末期,国库亏空,国家已经无力支持军备的供应。我们一直依赖于盟国的援助,但盟国出价昂贵,接受他们的恩惠只会让国家从此备受制约,完全落于劣势……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天晚上,一个年轻的军人被派去交战两国的边境,执行勘察任务。他运气不好,刚一踏入敌军的领地就被发现了。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年轻人看不清脚下的路,身后的追兵不断朝他射击,他只得不辨方向地一个劲向前跑。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一脚踏空,在黑暗中坠落下去。” 神父停下了叙述。 X听得入了迷:“然后呢?他掉到了什么地方?” 神父轻轻一笑:“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座谷底的泥淖中,枪支早就丢了,身上全是擦伤,流了很多血,却没有大碍。抬头望去,只能看见一线蓝天,那更像是一个地底的巨坑,与外界的连接只有一条细缝。 “他又累又冷,在泥淖中躺了半天,忽然听见有东西靠近的声音。他挣扎着坐起来,看见了那个东西。 “很难辨别那究竟是腐烂了的人类,还是某种前所未见的怪异生物。那东西猛地将他扑倒在地,低头凑近他的伤口,疯狂地吸食起他的血液。 “他试图反抗,拳头打在那东西的身体上,那东西却全无反应。但他似乎把它惹怒了。那东西狠狠地按着他的脑袋,将尖牙扎进了他的颈动脉…… “他的体温迅速降了下去,全身的每一寸骨头都在剧痛。意识恢复的时候,那东西已经不见了,而他还活着。他花了半天的时间爬回那巨坑的出口,钻出了地面。伸手一摸,怀里还剩了几颗手榴弹,他就将它们全部扔了进去。” 片刻的沉默。X有所预感般屏息噤声,直到神父重新开口: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开始惧怕阳光。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的精力比任何时候都要充沛,但对鲜血的饥渴却愈演愈烈…… “他就这样,成了吸血鬼。” ****** 故事结束了。 过了一会,X才艰难地组织起语言:“咬他的那个也是吸血鬼吗?” “不知道。”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么——”神父又勾起凉薄的唇角,“下次见面时,我或许会告诉你。” X失望地睁大眼:“为什么现在不能讲?” 冰冷的手指落在头顶上。 X瞳孔微缩。神父的手指缓缓滑过他的额头、眉眼、鼻梁、嘴唇,直至下颚,似乎在量度他的脸庞,却又蕴含着随时可以爆发的危险力量。 仿佛过了一世纪,那手指终于收了回去。 神父轻轻睁开失明的双眸:“再见了,X。” 少年的心脏突然攥紧,只觉得那深艳的双瞳中隐隐映着灾难的预兆。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后退几步,耳边传来神父带笑的声音:“我们后会有期。” X猛地转身,飞也似地冲出了教堂。紊乱的脚步敲出激越重奏,唱诗班的哀歌成了绝唱。 心中的不安感在疯狂地叠加,他循着来时的路线一路飞奔,一岁岁年少光阴伴着心跳声轰然撞击耳鼓,又被甩落身后。 然后—— 他看见了街道前方蜿蜒一路的血迹。大量鲜血正失控地涌来,暗沉的颜色昭示着不同于人类的特征。 目光前移,鲜血的尽头,是一堆零落的尸块。 头颅独独滚落一边,恰让他看见那张熟悉入骨的,年轻的面庞。 …… …… “师父——!!!!!!!” ****** “师父——!!!!!!!” G喊完这一集的最后一句台词,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是音色的问题,也不是语气的原因。这声嘶喊拖得极长,到最后还破了音。破音在这种情况下是被允许的,因为可以恰到好处地诠释出人物的绝望。 没有差错。但就是有哪里不对劲。 如同挥出一拳却未曾落到实处,程式化的呐喊声里,只透出平板的空洞与无力感。搭配着画面中X目眦欲裂的表情,说不出地违和。 眼见着控制室里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进行收尾,身边的其他声优也陆续向门口走去,G干咳一声,抬手打开了对讲耳麦:“抱歉,刚才那最后一句,能不能让我重录一遍?” 工作人员手上的动作一停,隔着玻璃向他看过来:“对不起,正式录音中没出现明显失误的话,我们是不进行返工的。”制作组的进程很紧,没有时间供他们在某一环节精雕细琢。 “那一句结尾破音并没有关系。”工作人员又补充道。 “可是……”G一时语塞。该怎么说清楚这种感觉呢? 已经走到门口的声优也停下脚步,纷纷看着他。 G最终妥协:“没什么。麻烦您了。”他摘下了耳麦。 “小G!”给X的师父配音的γ前辈拉着脸凑过来,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为师已壮烈,徒儿,记得替我报仇啊!” G被他苦大仇深的表情给逗乐了:“明白,徒儿一定不负重托。” γ大笑,揽着他向外走去:“为师会在九泉之下等着看你秒了那个坏蛋。”说着一指已经走出门外的S。 这句话显然落入了S耳里,减慢步伐的男人微笑着回过身: “根据漫画剧情,恐怕五十集内,你的徒弟都报仇无望。” G微微一愣。原以为S绝不会接口这无聊的话题,没想到他竟然开口了。 “不公平啊!”γ故作愤慨,“为什么反派都这么厉害!” S笑了起来,目光落在G的身上:“不过从下集开始,X就要长大了呢。”似乎是莫名的感怀,语气中却没有过多的情绪流露。 “真让人期待。”他轻声说。 G心中一动,咧嘴笑道:“我也很期待。”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那晚醉酒以后,S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转变。虽然依旧是以礼相待,但原本无形中的疏离感在渐渐消除。举止守旧的男人偶尔也会与他聊些工作以外的事情,虽然话题从未深入到各人的生活。甚至那些穷极无聊的玩笑话,身为前辈的S也能十分自如地应答。 仿佛紧闭的巨门悄然滑开一线,琐碎灰尘在透入的微光中静默旋转。 γ走到大楼门口便与他们分道扬镳。G刻意磨蹭几步落在后面,此时出声唤道:“前辈。” “嗯?”S停步看向他。 “前辈是要去医院吧?”G鼓起勇气说,“今天外面很热,不如我送您去?” “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 “医院离这里很远,又不顺路。” “那么至少让我带您去地铁站。”G让步。 “……”S露出一个略带无奈的微笑,“那就拜托你了。” ****** 这段路程并不长,开车两分钟就能到。 虽然如此,S仍是过意不去:“总是搭你的车,我也不能为你做点什么……” G下意识地就要否认,话到嘴边,临时转了个弯:“那么,您教教我该怎么配音吧?” 《Z》的宣传视频里S那声撕心裂肺的悲嚎,至今在耳边萦绕不去。如果不是今天自己也喊了这么一次,他还没有机会彻底认清两者间水平的差距。如果有好事者将两人的喊声放在一起对比,自己简直可以成为反面教材。 更可怕的是,他找不到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 这个请求说出口以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回应。G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S,却见对方微皱着眉,遇到难题似地沉思着。 G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以S的性格,不会轻易应允别人,而一旦答应下来,又必然一丝不苟倾囊相授。配音是声优挣钱养家的本事,身为同行竞争对手,有谁会愿意帮助对方赶超自己? 而今天他却随口就抛出如此非同小可的要求,岂不是让之前的故意亲近,全成了别有用心? G只觉得背脊发凉,急忙说:“我只是开个玩笑,您千万别当真。” S又沉默了几秒:“……嗯。” 此时车已经开到了地铁站旁边,G只得靠边停下。S一手搭在车门手柄上,迟疑了一下,终是欲言又止,推门走了出去。 ****** G重新转入车道,一颗心慢慢地沉入谷底。 好不容易开始拉近的距离,因为自己不过脑子的一句话,又成了咫尺千里。 手机在这时不知好歹地响了起来,G随手接起:“喂?” “喂什么喂,这副股市刚赔八千万的腔调喂给谁听呢?吞回去重来!” “……喂?” “这就对了嘛。” G苦笑:“什么事啊,姐?” “就是你上次拜托我的那件事呗,傻小子。”G的姐姐声音干脆利落,透着股豪迈之气,按行内的评判标准就是天生的反串好苗子。不过她从事的行业远比声优刺激得多。 “啊,查出什么了吗?”G精神一振。 “查倒是去查过了,问题是没有你要的结果。” “……你花了一周时间,就为了告诉我没有结果?” “臭小子,你以为公安局的资料是随随便便就能跑去翻的?假公济私这种事万一被抓住我干脆不用混了!最后还是借了你姐夫的关系才把档案调出来,但最近六年的非自然死亡记录里都没有你说的那个什么F,失踪人口名单里也没有那名字。别的资料不在你姐夫工作范畴,他也弄不出来。” “怎么可能……”G自言自语似地说,“如果是正常死亡,不,就算是非正常死亡,为什么没有讣告?我去查了一下,他的粉丝连他去世了都不知道,到现在还以为他是改行了……” “也许那个人原本就没去世呢?” “不可能。”G仔细回想过S喝醉后说的每一句话,听他的意思,F不仅死了,而且死得很不寻常。 ——你还在恨着我吗。 ——为什么当初死掉的人不是我。 ——既然遇到了,又为什么要离开我。 ——昨天是一个重要的朋友的忌日。 …… “或者是他的家属不愿声张,就封锁了消息?”G姐姐说,“那种人虽然不多,但也是有的。” “有道理。” “如果是那样,你纯属没事找事。” “大概吧。”G敷衍道。 什么样的死因,会让一个公众人物的亲人宁愿瞒着全世界,也不肯发讣告? 他略一设想,突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但愿真是我在没事找事。” 话虽如此,联想到S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G不禁怀疑自己窥见的不过是某种庞然大物的冰山一角。这种脱离自身掌控的感觉让他十分挫败。 “话又说回来,那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这么兴师动众?”电话那头的姐姐问。 “……同行而已。” “同行?”G姐姐登时火冒三丈,“就为了一同行,让你老姐在这给你卖命?臭小子你是皮痒了?!” G一惊,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姐,这中间隔了个人,我没法跟你说……” “没法说?没法说也给我说清楚!”眼见着那头的火势愈燃愈旺,G当机立断,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挂了电话。 姐姐年长G五岁,貌美如花,武功盖世,从小在街头巷尾追着小混混打,最后跑去公安局找了个刑警姐夫,两口子家门一关也不知谁治得了谁。 这姐姐虽是一朵奇葩,但待G却一向很好,几乎有求必应。姐弟之间从不互相隐瞒,甚至包括G的性向。 却不包括这一回F的事情。 不是不能跟她说,而是连G自己都不甚分明。 G很早就发现了自己对女性的身体毫无反应,也坦然接受了这一点。他从未奢望过S会是同类,因为那比例过于渺茫,也因为S资料里填的“已婚”。但那天晚上S的表现却直接粉碎了这一想法。 无需揣摩或想象,他与F的关系委实昭然若揭。 从纯理论的角度,自己应该为此庆幸——喜欢的男人恰好是同类,有可能碍事的前任已经死了,而对方还把自己错当成前任过。但问题就出在这个错认上。 当年的F人如其声,长着一张极惹人爱怜的娃娃脸。私底下的个性无从知晓,至少公众面前是非常活泼闹腾的样子。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与G毫无相似之处。硬要找共同点,也只有F人间蒸发时的年龄,与如今的G相仿。 如果S仍旧喜欢那种类型的,自己实在迎合不了他的口味。 但S又怎么会将自己认成那个人呢? 还有,F的死跟S有什么关系? 这几个问题被G翻来覆去地想了千百次,根本找不到答案,只觉得太阳穴开始突突作痛。他晃了晃头,试图暂时驱走纷乱的思绪,脑海中却突然冒出另一个人名。 G眨了眨眼,浮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迅速拿起手机摁下了一串号码。 思前想后,不如一试。 电话很快接通了,略显冷峻的女声在那头响起:“喂?” “喂,J小姐——J前辈吗?”G微笑着改口,“我有几个关于作品的疑问,请问您最近有空出来见一面吗?” ****** 他们约见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J小姐今天穿了一条米色连衣裙,妆容依旧化得一丝不苟,神情却比初见之时少了几分亲切,显得冷肃。 还未等G发话,原作者大人先开了口:“其实即使你不来约我,我也计划近期和你见一面。” G意外地看她:“是为了《Z》的事吗?” “没错。我对你的配音颇为不解。”J小姐开门见山。 这“不解”的意思,自然是不满意。 G本身也不认为自己的表现如何优秀,但故事进行到目前为止,主角X都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可供声优发挥的余地实在不大。单凭这不多的台词就对声优的演技下判断,未免为时过早。 J小姐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我知道身为漫画家,不该越俎代庖,过问配音的工作。而且剧情才刚展开,现在就对你说这种话也过于苛刻。” “没有那回事。”G倒是十分淡定,“您就像《Z》的母亲,母亲关心孩子的发展是天经地义。事实上我的确有很多关于这作品的问题想要请教您。” J小姐的脸色略微缓和:“恕我直言,G先生是否去看过《Z》的漫画呢?” “看过的。从它被动画化之前,我就开始追连载了。”好歹也是近年大热的作品,从事着相关行业的G不可能不关注。 “那么,你怎么看待X这个角色?” 这是在考自己了。G不敢大意,仔细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刚出场的时候,X是个天真的孩子,甚至可以说还很幼稚……” 对面原作者的嘴角抿了起来。G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只得顺着之前的思路继续讲:“但是自从他的师父惨死,而凶手很有可能和他亲近的O有某种瓜葛,X对这个世界盲目的信任和善意就在一夜间崩塌了。 “长大之后的X是个优秀的军人,洞察力强,身手敏捷,也拥有领导一个团队的能力。在重返当年那座小镇时,他唯一的信念就是查明真相,为师父报仇。因此,当O再度出现并出言相激的时候,被恨意冲昏头脑的X没有考虑太多就与之交锋了。” “你觉得X为什么那么经不起挑拨?”J小姐突然插嘴。 G一愣:“大概是因为,积攒太久的情绪亟需一个发泄的出口吧?” J小姐点点头,从表情里看不出是否赞同。 “……敌人过于强大,X一门心思都扑在战胜对方的目标上,而这期间几个同伴的牺牲,更是被他通通算在了O的账上。这就直接导致X失去了作为军人的冷静,也没有及时发现派遣自己的政府的可疑之处。当他终于开始怀疑自己在被利用的时候,却已经身不由己。也就是在这个转折点上,X经历了又一次成长,将一腔莽撞的热血收了回去,学会了理智地分析局势。” G停顿了一下,因为目前漫画的情节只发展到这里为止。 “但是,X对O的态度究竟发生了怎样的转变,我实在无法理解。”他又坦诚说道。 J小姐没有正面回答,却抛出又一个问题: “O这个角色,你又是如何看待的?” “O吗?”G皱起眉,“他的很多过往和秘密,您都还没解开——” “我只是问你,基于目前已知的信息,会怎么看他。” J小姐目不转睛地盯着G。 “……如果您想要听真心话,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原作者大人诧异地挑起眉,笑了出来。 G不明所以:“我猜错了?” “那倒不是。什么样的人是坏人,原本就是见仁见智的问题。”J小姐收起笑意,“G先生,我可以听出你的确仔细看过漫画了。” 这不咸不淡的评价让G不知该怎么接口。 J小姐低头啜了一口咖啡:“但是,你对角色的评价也进一步证实了我之前的想法。”她的语声渐渐降温,“你并不了解自己的角色,所以,你无法真正赋予他灵魂。” G身体僵了僵。 对面的人却还没有结束:“事到如今,你多半也看出来了,我是个极端挑剔的完美主义者。为了将自己的作品做到最好,我从来不惮得罪任何人。念台词这种事谁都会做,这不是我找你来给X配音的原因。G先生,X诚然一直被O压制着,但你作为声优,不能一直被S压制。” G心头一动,他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提起S。念及这次约见J小姐的原本目的,G顺着她的话头接道:“S前辈强过我太多,站在他身边配音,我的确很紧张。” “紧张?”J小姐嘴角一挑,几乎露出一个冷笑,又硬生生地忍住了,“你配音的时候,还有余裕考虑紧张不紧张的事?” “是。”G低头认错,“是我不够专心。” 他如此恭谨,倒让对方无法发作。 J小姐哽了几秒,叹了口气:“可能是我要求太高了。听惯了S的配音,总觉得所有人都要像他那样才算合格。” G默不做声,心想如果S那样都只算合格,这世上真不知有几个人能入这位大人的法眼。 “小G。”J小姐换了称呼,“你和S相处还愉快吗?” “……很愉快。S前辈对谁都不摆架子,工作也很认真,几乎从不返工——” “我不是指这个。”J小姐打断他,“我是指工作以外。” G不动声色地目注着她。J小姐眸色幽深,比起好奇,其中含着的更多是关切。 “您问了我很多问题,是否能允许我也问您几个?” J小姐笑笑:“问吧。” G沉默了一下:“F是个怎么样的人?” J小姐神色骤变。 “为什么这样问?”她死死地盯住G,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戒备,仿佛在等他自行收回已经出口的问题。 “只是随口一问而已。我出道不久,F就隐退了,我对他很是好奇。” 这解释显然过于牵强,好在他也没指望J小姐会信。 她又瞪了他一会,生硬地说:“他是个出色的声优。别的我也不清楚。” “原来如此。”G顿了顿,“那么他和S前辈是什么关系呢?” J小姐勃然大怒。“你和S又是什么关系,凭什么打探这种事情?”她从牙缝里挤出语声,“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 G不为所动:“这个不能说的话,可以说说S前辈的哥哥吗——住院的那位?” J小姐刷地站了起来。 咖啡馆里寥寥无几的顾客纷纷向这边看来。 几近失控的女人站在原地,深呼吸了两次,才重又坐下。 “你——”她闭上眼睛又睁开,只觉得背脊上冷汗涔涔,“你究竟是什么人?” “普通人而已。”G一派镇定,“请尽管放心,J前辈。” 她丝毫没有放心的迹象:“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为什么要探问S的隐私?” “隐私么……” G低笑起来,露出些许无奈的神情,“原来每一件关于S前辈的事,无论大小,全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私。” J小姐一怔。 G笑容中的涩意渐浓:“住处、亲人、爱人、过往……前辈简直是漫画里的人物,角色设定里打满了问号。明明每天出现在身边,却像活在另一个世界。” J小姐看着他苦笑,慢慢露出某种了悟的眼神:“你莫非……” G平静地直视着她:“我喜欢S前辈,很多年了。”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仿佛肩上的重负蓦然减轻,随之而来的却是空荡荡的茫然。 他笑容未变:“但喜欢他,实在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女人默然不语。 良久,她轻轻开口:“怎么知道小F的?” “前辈喝醉之后叫了他的名字。” “哈。” 她短促地一笑,带着点凄然的意味。 “J前辈……” “既然你提到小F,想必也能猜到了,小F是S曾经的爱人。”她凉凉地、不带感情地陈述,“后来他死了,因为S的缘故。S从此再也不敢接近任何人。” 她向G凑近一点,放低了声音,“如果你真心喜欢S,至少半年之内,不要离他太近。S会很痛苦,而你——会很危险。” G皱起眉:“为什么是半年?” J小姐浮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因为半年之后,他就自由了。” G毫无头绪,还待再问,J小姐却已经站了起来:“今天的事我会对S保密。以后再有问题,直接去问他,由他自己决定是否要告诉你。还有,”她又板起脸,“有这个精力,就分一点到工作上去。” 她走了。 ****** 无人知道这场邪门的雨是怎么开始的。 亘古洪荒倒灌一般的雨水倾覆了七天七夜,偏远小镇的街道上积蓄了过膝的积水。往日最为繁华的一条街道,此时也已人影寥寥,笼罩着一股阴森之气。 “要去哪里?” 出租车司机将车窗打开一线,满脸狐疑地喊道。 一把黑伞遮挡了来人的脸,只能看见伞下的黑色长风衣如此刻天色般暗沉。 听见问话声,握着伞柄的手腕微抬,雨帘后露出一张年轻而肃穆的面容: “香樟书店。” 司机皱着眉考虑了一下。 “上来吧!” 年轻人拉开后座车门,让身后跟随的两人坐了进去,自己则绕到副驾位上,利落地合上门。 引擎声与雨声交织出阴鸷的旋律,低低滑翔过小镇的逼仄街巷。 “还好你们不是要去酒吧…… “知道吗,又有一大堆人凭空消失了,和十年前那次一模一样…… “附近的镇上也传来人口失踪的消息,现在大家白天都足不出户,人人自危…… “前几天在酒吧后头的巷子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全身的血都被吸干了…… “他们都在传,吸血鬼回来啦,要跟政府清算当年的总账……” 耳边不断传来司机恐慌的絮叨声,副驾座上的年轻人一言不发,凝视着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珠。 与十年前一般无二的不祥暴雨,像要将这中间漫长的时光一并冲走,翻搅出大地深处埋藏的记忆的骨灰。 他抬起手,无声地打开右耳佩戴的微型跳频对讲机。 “行动代码GE723。我们已经到达目标地点。完毕。” 耳机中一阵沙沙轻响过后,低沉的回复声传来:“收到。任务开始,请随时保持联络,X上尉。” “收到。”年轻的上尉面无表情,“从现在开始,请使用代号。” 对方顿了顿:“明白了——乌鸦。” X关闭了对讲。 身边的司机像要平息自己的恐惧般,仍在喃喃低语:“吸血鬼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了……趁早离开这个鬼地方吧,老兄……我们会死的,全都会死的……” “你不会死的。”X突然开口。 “吸血鬼不喜欢抽烟的人的血液。——到了。” 司机在路边停下,张口结舌地看向他。然而年轻人不再多言,只撑开黑伞,与两名同伴走进了雨幕深处。 行动代码GE723。 圣经?创世纪Genesis 7:23——“上主消灭地上一切的活物:人类、牲畜、爬虫,和飞鸟;只有诺亚以及跟他在船里的得以存活。” 肃清不洁,涤荡罪孽。 远古神罚中奔腾不绝的洪水,从天而降,泛滥在这世间。 ****** “X终于长大啦!X终于长大啦!X终于尼玛长大啦!!!” 最新几集《Z》播出后,反馈声里此起彼伏全是这样的鸡血嚎叫。 从漫画开始追起的粉丝如同含辛茹苦拉扯儿子的亲妈,一个个喊得老泪纵横。即使是没看过漫画的观众,乍见这高挑俊朗的军官形象也免不了苍凉一把——不容易啊,主角可算是有了主角的样子。 十年的时光,换算成动画也不过是几集工夫。曾经的懵懂少年从军入伍、在魔鬼式训练和生死一线的实战中成长、逐渐积累起自己的经验与威望,最终脱胎换骨,以上尉的身份回到这个小镇。这样的剧情,再加上动画组忠于原作的精致人设,使X这个悲催男一号顿时翻身得解放,夺回了主角光环。人气投票中一直被O和师父两大美人挤兑到可以忽略的票数,如今也开始节节攀升。 这天G走进录音棚,发觉房间里比往日拥挤不少。一群陌生的男女带着话筒和摄像机,正忙着摆位。他这才想起动画组最近收到不少节目组探班的请求,索性攒到一起定了个日子,好像还要把原作者J小姐也邀请过来。 G入行这么久,被人探班还是第一次,心下不禁琢磨应该说些什么。那些记者却没给他考虑的时间,一转身看见他进门,连忙三三两两地凑过来,长枪短炮熟门熟路地对准了他: “G先生您好,请问您对参与《Z》的制作有何感想?” “《Z》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请简单介绍一下X这个人物?” 骤然置身黑洞洞的镜头之下,G的脑中放空了一瞬,随即露出了商业化的微笑: “《Z》是一个描绘人类与吸血鬼的战争和共存的故事,我认为它非常吸引人,而且探讨了许多深刻的问题。作为一个年轻的声优就能够加入这样的制作组,我在荣幸之余也一直倍感压力,希望能够做到最好。X这个人物嘛……”他看向抛出该问题的漂亮女记者,“很勇敢,很有担当,战斗力也很强,总之比我帅气一百倍。” 女记者咯咯笑着红了脸:“您也很帅气哦。” G朝她温柔地一笑:“啊,谢谢夸奖。” …… 隔着半间屋子,他看见S同样被包围在角落里,身边的摄像机比自己这的还要多上几台。 拜动画一路飘红的收视率所赐,几乎所有主役声优的关注度都水涨船高。而S更是成了焦点中的焦点。曾经雄踞人气榜首的天王级人物,偃旗息鼓数年后,突然又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怎么看都是戏剧性满点的故事——尽管这听起来与S本人的性格完全联系不到一起。 从这里看去,眉目安静的男人正听着对方的提问,微笑中多少有一丝不自在。 不期然地,G的耳边又响起J小姐的那句话:“S从此再也不敢接近任何人。” G事后一直在想她略显怪异的措辞。他记得很清楚,她说的是“不敢”,而非“不愿”。 角落里的S忽然若有所觉地朝他看了过来。视线相交,S像见着救星般眼睛一亮。 G心领神会:“各位,我们要开始工作了,等结束之后还有一段时间供你们提问。” 记者们应声散开,让声优们鱼贯走进了录音室。 G在S身边站定,见对方向自己投来饱含着“多谢相救 ”意味的眼神,忍不住想笑,心下却又生出了微妙的成就感。S刚才的小动作,就好像已经在潜意识中把自己归为了可信任的人。 ****** X并非独自来这个小镇调查失踪案,身边还带了一群各有专长的下属和同伴。换句话说,随着剧情的展开,重要角色都陆续出场了,录音室里常驻的声优也多了起来。这些人中,大多数是那次前来试音过的,或许原本是奔着X和O,却没有拿到主角,便退而求其次地当了配角。 今日的同事,是曾经的手下败将。 争夺角色这种事固然每天都在发生,大家也算是司空见惯。但S担当主役不会有人多说一句,而自己就…… G默默抬手调整好话筒。 他心里清楚,身边的人可以说个个都比自己资深。身为一个履历平平的后辈,凭空抢走男一号之后,自己其实无时无刻不被观望着,究竟有什么过人的实力可以服众。 录制开始了。 在X成长之前,G用的一直是刻意拔高的少年音,此时则换成了更接近本音的声线。 公平地讲,G的声音与相貌一样出色。清明透亮、毫无羼杂的质地,平日说话带着惯常的温柔,而必要时强硬起来,则会让人联想起某种晶体的切面,反射着雪白的日光。 其实无论清澈或是沙哑,纤细或是低沉,只要运用得当,每种音质都有其独特的魅力。虽然自称声控的粉丝们争着盛赞自家偶像的天籁之音,但事实上,几乎没有人会平白爱上哪个人的声线。最初吸引他们的,必然是某个特定的角色。他们将对角色的一腔热情,寄托到诠释角色的那位声优身上,从此对那把声音,或是对其曾经制造出的美好意象,不离不弃地追寻。 这也是为什么对于声优而言,拿到一个广受欢迎的角色比任何事情都更重要。 只要能让观众熟知进而记住自己的声音,技巧上的小小不足,通常会被人们忽略。 当然,这里的“人们”不包括此刻共处一室的同行们,也不包括—— G念完一段台词,抬头望向真空玻璃的另一端。J小姐也到了,正与几名记者谈笑风生。过了几秒,J小姐无意间向这边转过身来,看了一眼G,又冷淡地转了回去。 G微微苦笑。显然自己最近的表现,依旧不能让原作者大人满意。 如果让这些同事得知自己是凭着J小姐的举荐才拿到X,那诸如“靠脸混饭”的促狭名声怕是再难洗脱。 ****** 一集动画的配音结束后,声优们走出录音室,那些尚未收集到足够素材的记者立即又迎了上来。 G依旧面带微笑回答着诸如“录音过程中有没有发生什么趣事”之类的程式化问题,眼角余光里看见S又被堵去了一旁。 他无端觉得想笑。平素低调持重的男人面对媒体时失措的样子,实在是很——可爱? 或许是观察到G的目光一直在往旁边飘,面前的女记者语锋一转:“平时录制时,同事间的氛围如何呢?” G一愣:“氛围么……很专注,但并不压抑。”他一笑,“尤其是S前辈,无论是专业技能还是工作态度上,他无形中教会了我很多。” 举着话筒的姑娘突然咧开嘴角,又极力收了回去,眼底依稀闪着兴奋的光。 G微觉不解,便听她问道:“您为什么称呼S先生为前辈?” “啊,那是因为我们以前是同一所高中的。” 那姑娘似乎早已料到答案,紧接着又问:“虽说如此,但其实中间差了很多届,并没有在校园里同时待过吧?” “的确如此。”G颔首,弄不清她要把话题带向哪里。 “那么,您还是叫他前辈吗?”她不依不饶。 G想了想:“怎么说呢……可以算是一种昵称吧。” 姑娘眼中的兴奋光芒几乎要迸射出来:“我明白了。”她见好就收地住了口。 有那么一瞬,G隐隐觉得惊慌,暗忖这素不相识的女记者是不是看穿了什么。但他又迅速明白过来了——顺应眼下潮流,动画里的X与O之间少不了一些暧昧的互动,身为媒体自然要利用这点来抓住眼球。又或许,只是这姑娘自己好奇心旺盛。 好久没去关心那帮小丫头在议论什么了,难不成自己和S也被她们挂念上了? 结束采访后,几名记者向G道过谢,自行离去了。房间里的人不觉间所剩无几。S还在应付最后两个记者,别的声优和工作人员都已经走了。J小姐刚刚面向镜头结束了一段对观众的问候语,与采访她的人互相致意后,一道向门口走去。 经过G身旁时,女人又看了他一眼。当着旁人,她多少给他留了脸面,微一点头,简短地说了声“再会”,才走了出去。 G还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初见之时那张优雅面容上亲切又含着期许的笑意,已彻底消失不见。 他叹了口气,准备远远跟S打个招呼就走。没想到一转过头去,直直撞上了S投来的视线,对方脸上写满了担忧。 刚才那一幕怕是被S看全了。 G正要向他露出点安抚的笑意,电光火石间心思一转,又抑制住了面部表情。 他慢慢垂下头,走到控制室角落的那排座椅前,在其中一张上坐了下来。 低头盯着地板等待了片刻,S结束了那边的采访,室内登时只剩下两人。G一动不动,过了几秒,便听见缓缓靠近过来的脚步声。 S走到了他面前。 “小G……”他轻声唤,“你在生气吗?” G凝视着对方停在半米开外的鞋尖,一言不发地摇摇头。 鞋尖又挪近了一点,温热的手心似乎有些犹豫地落在他肩上。 “别生小J的气了,好不好?她从小就是这性子,对谁都一样的。”S的声音比往常多了些温度,“其实她对你,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不满……” “前辈。”G仰起头。他其实没有假装出眼中的沮丧,他只是没像一直以来那样掩饰它。 但这英俊眉宇下大型犬科动物般湿漉漉的眼神,还是让男人瞬间动了容。 “前辈,”G又叫了一声,“我让J小姐失望了。我让很多人都失望了……” 他垂下眼,“明知道自己根本配不上这个角色,我还是想努力去试试。可是那些努力,都没有成效……都没有成效。”那因着莫名的心思说出口的焦躁,又因为融进了这莫名的心思,而一点点落成了真实。“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我没有生谁的气,只是生我自己的…… “前辈。前辈…… “我迷路了,从很久以前就迷路了。我以为可以抓住什么,却连自己都丢了。 “前辈您告诉我,该往哪里走?” S许久都未出声。 等他终于开口,却像在极力克制什么般,语声都微微发颤:“小G,你别这样……” 他又向这边凑近了一小步,G蓦地倾身抱住了他,双臂环在他的腰上。 这毫无预兆的动作将两人都吓了一跳。S踉跄了一下,浑身猛然一震,下意识地就要挣脱。G手臂一松,有些绝望地抬头看着他。S全身都颤抖得厉害,却硬生生地顿住了挣扎。 G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双手还松松地揽着面前的人,不敢再使力。他慢慢低下头,将前额抵在S的胸口。 两人的心跳声混乱地交错着,过了半晌,才都归于平稳。G闭上眼,鼻端似乎能捕捉到S清冷的味道。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深深呼吸着,忽感到S的手落在自己头顶,哆嗦着摸了摸。 G咬紧牙关,忍下了突然涌上的泪意。 又过了一会,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怀抱:“抱歉,我失态了。” S不知为何脸色发白,却仍是勉强笑了笑:“没事。好受一点了吗?” “嗯。”G点点头,想要站起身。 面前的人伸手搭在他的肩上,轻缓却不容拒绝地将他按了回去。 G诧异地抬眼。S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小G,你赶时间吗?” “……不赶。” “那就好,”S走去将他旁边的另一张椅子拖了过来,与他面对面地坐下,“我们需要谈谈。” 刚刚做了出格的举动,转眼S就提出要谈谈,G不免心下惴惴地望着对方等他开口。 他其实很怕S会像J小姐说的那样,对自己的接近表现出排斥或是痛苦。 没想到S第一句话就是:“你那天说的话,我认真考虑过了……” G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哪天?什么话? S似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就是那天在车上,你问我能不能教你配音。” G的嘴慢慢张大。 “说实话,我真的不觉得我有资格教你什么,所以当时也没敢答应你。”S的指尖落在膝上,轻轻地敲击,“这几天我把你之前的作品都听了一遍……” 他顿住了。G现在的表情只能用瞠目结舌来形容。 这表情落在对方眼中显然是另一番含义:“抱歉,是我多事了。” “不、不是的!”G一下子回过神来,“我原以为您不会答应,毕竟这种要求实在——前辈——”该怎么对他说?怎么才能让他知道,自己此刻有多高兴? S不确定地朝G眼中凝望了片刻,慢慢浮起一丝微笑:“谈不上教你什么,只希望能多少有所启发。”他起身走去一边,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只光碟套,将它递了过来。 G跟着站起身伸手接过,听见S又说:“只是中学生的听力作业一样无趣的东西。这里面有一段音频,回去以后,请把它的时人地事听出来,下次再告诉我。” G珍而重之地收起了那张碟。虽然很疑惑这能有什么用,但这是S给的。 两人一同走到录音棚门口,S又像突然想起似地回身:“小G,这件事情——”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男人点点头,笑得十分温煦。 ****** 等到一天的工作结束,G终于回到家里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那只光碟套。很普通的一张CD,空白盘面上没有任何花纹或字迹,应该是私人刻录的。他将它塞进电脑里,点开了那段被命名为“1”的音频。 几秒钟后,G的双眉拧了起来,关了音频又检查了一下CD,才重新打开,从头到尾听了一遍。 然后——他又听了一遍。 G的眉头越皱越紧,到后来干脆抬头瞪着眼天花板,突然觉得这世界很玄幻。 那音频,是葡萄牙语。 西部罗曼语特有的泼辣爽利之余,又比西班牙语多出了一丝柔软。此外远远多于西班牙语的元音发音,也昭示了两者的些许不同。 在声优学校里接受培训的那会儿,有一门课程是讲解外语影视作品的吹替的,其中就有几堂课专门用来介绍各语种的特点。讲课的初衷是让未来的声优们在配音时,能综合考虑作品原本的语言,以求达到惟妙惟肖的效果。 那些语言之间的差异不仅限于发音和语法,连人们的语气、音高,甚至惯用句子的长度都大相径庭。G对此莫名地兴趣浓厚,在听完课后,自己又去查了很多影像资料。从那以后,只要不是过于冷僻的语言,他都能凭印象做出判断。 但也仅限于此了。那毕竟只是粗略的介绍,而不是对某门外语的系统学习。 所以,此刻他虽然能听出这音频是葡萄牙语,但对它讲了什么根本毫无头绪,更遑论从中辨别出时人地事这些细节。 G的第一反应是S弄错了。但他立即就否定了这个可能——S不像是会出这种差错的人。 那么,S就是故意要让自己听一段永远听不懂的音频了。 听不懂内容,又要凭借什么判断其中的信息呢? G瞪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忽然间隐约地领会了S的用意。他眨眨眼,抬手却关掉了电脑,起身走向了厨房。 无论那用意究竟是什么,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任务一时半会是完不成了。 ****** 那天晚上G早早洗漱完毕,抱着电脑坐到了床上。 季节已经悄然转至盛夏,入了夜依旧暑气难祛。G作为矢志不渝的反空调派,至今仍坚持一只立式风扇解决问题,心静自然凉。 话虽如此,一点开那棘手的音频,他顿时又觉得没法心静了。 出声的是个女人。那个地区的女性从少年到老年,似乎清一色是一把干燥厚重的嗓子,听不出年龄的区别。三分钟的音频,从头到尾只听见那女人连珠炮似地说着,单凭那语速,就显得咄咄逼人。 来回播放了几遍,G除了听得心烦意乱,没有任何收获。那女人说话完全不带停顿,更可怕的是语气几乎没有起伏,直扯着嗓子,机关枪一般嗒嗒嗒嗒劈头盖脸地轰满了三分钟,又毫无缓冲地戛然而止。如果在现实生活中碰见这种女人,G一定唯恐避之不及,这会儿却要硬着头皮承受她的循环轰炸。 又听了几遍,就在G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中得罪了S,导致对方以这种方式来报复时,事情终于有了起色。 他微微挑眉,调高了一点音量。 女人的声音当即翻了倍地聒噪起来。但与此同时,背景中的一丝杂音也显露了踪迹。G继续调高音量,直至那几不可闻的背景音变得清晰。可以听见汽车鸣笛声、鞋跟敲地声,以及更加模糊的,嗡嗡的人声。 他松了口气,得到提示之后好像也不是那么难嘛。这环境声响显然是来自市井街道,而街上如此繁忙,只能是在白天。 还有一个意外收获。女人的音量这么平稳,而且与背景音之间的分层清晰而规整,不可能是现场录制。 在这行待了这么久,G清楚地知道,只有各自独立的音轨在后期合并,才会达到这样的效果。也就是说,S给自己的应该是某个影视作品中截取的片段。但什么样的影视作品会如此特立独行,将背景音压到可以忽略的地步,而无限放大那并不动听的女声? 至少,时人地事四个问题中的两个已经有了答案。 一个女性角色,行走在白天拥挤的马路上,不停地说着话,却没有人应答。是因为聆听她的人不曾开口,还是因为,她在打电话? 如果是前一种,除非那对象是个哑巴,否则断不会在三分钟里连哼都不哼一声。 然而如果是后一种,这女人说话间毫无停顿,根本不停下来听对方讲,也着实怪异。 除非,他们在激烈地争执? …… 无数假设冒出又被划去,艰难的推理让G依稀听见了脑内齿轮转动的嘎吱声。他长吁一口气,将音频倒回最开始,重头又放了一遍。 或许是接连不断的轰炸让耳朵终于对这把嗓子免疫了,此刻的女声已经不像第一遍听时那样惹人生厌。 适应了那一成不变的干哑与催命似的语速之后,G渐渐意识到,一开始咄咄逼人的感觉也许并不是角色性格所致,而仅仅是说话的习惯。他试着屏蔽了这先入为主的印象,想从她的语声里听出点真实的情绪。 可惜事实证明,这就像从鹅叫声里考察鹅的精神状态一样不容易——对于G来说,话痨的女人和鹅都属于陌生品种。听了半天,他依旧只能听出暴躁,倒是很符合自个现在的心情。 毫无进展,却又不想就此放弃,让S看轻自己。 仿佛呼应着他的想法,音频里的暴躁感也在不断叠加。炎炎夏夜,G愣是被烦出了一身的汗。就在他忍无可忍要去关了音频时,它终于放完了。 G的动作一僵。 下一秒,他飞快将它倒回去一点,又按下了播放。 女人的轰炸声持续了几秒,毫无缓冲地戛然而止。 但就在她住嘴前的零点一秒,背景里传出了微弱却凄厉的刹车声。 G恍然大悟。 电影、街头、刹车——这一系列提示最终串连成唯一符合逻辑的答案。 女人在电话里与人争执,没有注意路况,一不留神,被疾驶而来的汽车撞飞了。 任务圆满完成,G顿觉神清气爽,之前的焦虑一扫而空。在倒头睡着的前一刻,他开始期待第二天S听见答案时的反应。 ****** “不对。” S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反而很是淡然地微笑着说。 “不对?”G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您是说我答错了?” S加深了一点笑意:“第一次听这么古怪的东西,还能推断到这一步,已经很好了。但是离正确答案还差一步,请再接再厉。” G仍然怀疑地看着他:“可是在那种情境下,撞车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吧?” S眼帘微垂,笑得有点无奈,却不置可否。 已经是如此炎热的天气,S依旧穿着式样保守的长袖衬衫和长裤。放在以前,G只会和其他人一样觉得S做派老旧。但自从那夜窥见对方一身的疤痕,他再也不会这样想了。 那深色衬衫穿在S身上却丝毫不显古板,反倒被他撑出了修长匀停的楞骨来。微敞的领口露出一截颈项,深色布料衬得肤色白皙,近乎端庄。青春已逝的男人,却是越看越耐看。只是此时一脸哄孩子似的表情,落在G的眼中十分刺目。 “我明白了,那音频我会继续听的。”他妥协道。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能不能告诉我,我的答案错在哪里呢?” S点点头:“错在语气。” ****** 错在语气。 这个答案极尽虚无缥缈。漫不提不同文化的人传达情绪的方式各异,就算使用着同一种语言,也有性格之分。有人习惯夸张地表达自己,有人擅于伪装成另一番模样,还有人因着种种原因,将真实的情感深藏在平静的表面下。 比如S。 过去数年的时间里,G从未在S脸上看见过任何稍微生动些的表情。同样地,也不曾听他大声说过话。 配音时口中念着激烈台词的男人,面上却一片云淡风轻。平日里更是连语声都毫不起眼,在人群中绝不会被辨认出来。 即使在逐渐相熟以后,S在G面前略显放松,G仍然看他不透。那份处变不惊的淡然织成了密不透风的茧,默默拒绝着所有试探。 他几乎要以为S生来就比常人冷情——如果不是那夜醉酒的话。 有朝一日S若是让人凭语气猜测自己的心思,这世上不知有谁能合格。G扶着方向盘叹了口气。算了,就把现在的练习当做读懂S的途径吧。 他今晚又有电台节目要主持,因此下班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耳边的葡萄牙语声还在滔滔不绝。 自从S说他猜错,G便将CD放在了车里。连续几天时间,他只要一有空闲就会反复播放那段音频。数十上百遍过后,那女人的声音像在脑中扎了根,完全听不懂的句子都已经快要被他背下来了,惟独谜底迟迟不肯浮出水面。 他越听越心浮气躁,干脆关了车内的播放器。耳边的声音虽然消失了,脑海里的回音还在阴魂不散地循环着,催人肝火。G放慢了一点车速,伸手去摸索手机。他实在需要换换心情,况且,前些日子急匆匆地挂了姐姐的电话,还没来得及给她赔礼道歉。 电话嘟了几声,那头接起,传来的却是一把低沉男声:“喂?” G愣了愣:“姐夫?” “啊,是小G啊,找你姐有什么事?”G姐夫的声音沉稳刚性,一听就是镇得住场子的人,与他刑警的身份极为相称——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如此。 “其实也没要紧事,就是想跟她说说话。姐姐不方便接电话吗?” 那头沉默了一下:“……你姐在看球赛,没空说话。” 遥遥地似乎飘来几声高亢的“就算基耶利尼和莫塔上不了也别上蒙托利沃啊啊啊啊蠢货!!!!” “……”G干笑,“那可真不巧。姐夫你不看球吗?” “看的。” 那头又沉默了一下。 “你姐让我先刷碗。” “……原、原来如此。”G赶紧转移话题,“对了,前段时间我托姐姐查的那个人,听说是你帮忙弄到的资料,真的十分感谢。” “不用客气,最后也没派上用场。”涉及到工作领域,G姐夫的语调严肃了起来,“说起来我一直想问,你要那个人的档案有什么用?” G考虑了一下。 “虽然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但这件事,还是告诉你比较好。”他沉声说,“一个公众人物,对外宣称是隐退了,然而时隔几年又有知道内情的人告诉我,那个人其实是死了,这种事情正常吗?” G姐夫的反应倒是比他姐姐耐心得多,沉吟数秒才开口:“有两种情况。第一,他隐退后自然死亡了,因为不再是公众人物,家人认为没有必要发讣告,所以大众并不知情。第二,他的确是非正常死亡,但是公安局这里没有留底。” “没有留底?” “嗯。小G你也算公众人物,应该清楚某些人是被捧红的。” G的眼前突然闪过几个偶像派的女声优的影子。曾有传言,她们是…… “有能力捧红他们的人,多数也有能力除掉他们。而且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和公安局这边也会有交情。”姐夫的声音似乎有些无奈,“懂我的意思吗?” “懂的。”G出神地看着前面车子的尾灯,“但我要查的那个人,实在不像是——” 戛然而止! 刹车声在夜色中拖出刺耳的凄鸣——车身因为突如其来的阻力猛然一震,G整个人向前扑去,但仍是没有避过随之而来的一道撞击。 砰。 钝重的闷响直直砸入心房。 一瞬间的死寂笼罩了耳廓,而后,模糊的喊声似乎从远处传来。 “小G?发生了什么事!快点回答我!”姐夫焦急地唤道。 电话还没挂断。 G深吸了一口气,身上已是冷汗涔涔:“我没事,姐夫……” 他抬眼看向外面,“旁边突然有辆车闯进我的车道,没打转向灯,我跟它追尾了。小事,没人受伤。” 心跳得极快。隐隐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啊,那就好。你去处理这事吧,我先挂断了。”姐夫说。 “……好的。” G慢慢地放下手机,前面那辆汽车的主人已经下车向这里走来,他却无暇理会。 是什么?是什么——? 对方一脸歉意地走到他的车边,看口型似乎在道歉。 对不起—— G突然睁大眼睛。 他明白了。 那个音频的答案——他知道了! ****** 第二天G早早就到了Z制作组的录音棚里,想赶在配音开始之前告诉S自己的猜测。但等了半天,连别的声优都快到齐了,S仍然迟迟没有出现。 迟到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许不足为奇,在S身上就是千年未遇了。录音室里的人显然都抱着这个想法,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目光却不断瞟向门口。 耳边隐约飘过几句“S先生是不是遇上堵车了”之类的议论,G盯着门口皱了皱眉。难不成是医院里的那位…… S最终抢在迟到前的最后一分钟走了进来。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行色匆忙的男人一进门就欠身道歉。按业内辈分算,他这一鞠躬,在场的大多人都当不起。众人赶紧纷纷摆手:“哪里哪里。”“我们也是刚到。”“您其实没有迟到……” 然而那句“是遇到什么事了吗”的询问,却在看到S的样子时生生卡在喉咙里,无一人敢讲出来。 男人脸色惨白。仿佛肩上背负着什么隐形的重物,连走过来的步履都在微微摇晃。他站到话筒前低头打开台本,手一抖,薄薄的本子倏然滑落。 被G一把抄住。 G默然将台本递回给他,近距离下可以看清S苍白的额角,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几乎可见其下青色的血管。这副模样让他想起那次试音时,S显而易见的憔悴。 男人接过台本,一垂眼,避开了G的目光。 再抬起头时,整个人的气场已然微妙地变更了。 宛如一个冷峻超然的吸血鬼的灵魂,在透过他的唇舌,向世人吐出低幽的话语…… G从自己的台本前抬起头,扫了一眼旁边端然伫立的身影。 他之前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一点。S配音时,周身都透着某种异乎寻常的气劲。 ****** 这次配音比往日更漫长——不仅是感觉上。有个刚入行的声优临时看错了台词,导致大家不得不重录了一段。终于结束时,G几乎担心S会不支倒下。然而男人只是转了个身,若无其事地随着众人向门口走去。 G伸手一把拉住了他。 S浑身一抖,受惊般回头。G已经迅速放开了手,凑到他身边轻声说:“跟我走。” S看着他,嘴唇颤了一下,没有说话。G也不理会对方的反应,径自出了门,转到了相反的方向。他走出几步,便听见S的脚步声跟了上来。 G悄然松了口气。 两人原本就落在众人后方,因此也没人发现他们掉了队。G走到楼道尽头,带着S转进了楼梯间里。这栋建筑物设有电梯,录音室所在的楼层又高,所以这里的楼梯间基本无人使用。G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S,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您——” S的身形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站立不稳而跌倒。 G嘴角一扯,却是笑了笑:“您……歇一会再走。” 他将手中的皮质公文包平放到楼梯最高一级的台阶上,“地上凉,坐这吧,压不坏的。” S没有动,定定地凝视着他。 就在G以为对方又要婉言相拒时,S闭了闭眼,当真走过去坐下了。G瞧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在一旁扶了一把。男人身上冰凉。 G咬紧牙,胸口似乎压着一股难平的气血。他挨着S坐下,眼睛望着楼道的窗口目不斜视,也不再开口。 时间悄然流逝,周围安静下来后,只听见S的呼吸声,规律地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过了不知多久,久到G开始猜想S会不会睡着了。他转过头去,却见S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眼眶干涩。 “前辈。” S眨了眨眼,缓缓转向他,露出一丝惯常的微笑: “有烟吗?” “……啊?”G这回是真的吓了一跳。 他们是声优,嗓子是比命更重要的东西。做这行的几乎没有人会去碰烟,连酒都不能多喝。 S等了几秒,自嘲似地笑着摇摇头:“是我糊涂了,怎么会有呢。”他一手搭在楼梯扶手上,慢慢站起来,“谢谢你。” “……不用。我也没做什么。”G跟着站了起来,“前辈,今天就别去医院了吧?” S低低一笑:“要去的。” 一瞬间,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G的瞳孔微缩——他从S的尾音里,听出了压抑的苦涩。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听懂S。 G心下悸动地顿了顿,才说:“那我陪您去。”他一笑,“可惜偏偏是今天车子送去修了,不能送您了。” “不——”S下意识地就要拒绝,下一秒却被后半句转移了注意力,“你的车怎么了?” “啊,没什么,”G不轻不重地说,“昨天出了个小车祸。” 他依稀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向耳梢涌去。 “车祸?” 音调比平常拔高的那半度之差,真真切切地落入了耳中。刹那灵犀,如同竹露滴落溅起的微光…… “严重吗?你没受伤吧?”S浑然不觉G正在经历的事,顾自担忧地问询。 “没有。”G突然觉得嘴角在脱离控制地向两边咧开,他必须费尽力气才能将它们压下去,“没有,我没有受伤。只是追尾而已。” ****** 结果是G陪着S上了地铁。 S几番推托不过,最后还是在G说“音频的事情我好像有头绪了”之后,才默许下来。 此刻两人站在拥挤的车厢里,扶着同一根直杆,身周还围了一圈人,胳膊腿脚随着地铁的摇晃不断互相碰撞。G提心吊胆地看着S不敢移开目光,生怕他一推就倒了。这样的环境下,必须靠得很近才能讲话。S凑在他身边微笑着开口:“说吧,听出了什么?” G低头整理了一下思路,一张口,却先问道:“前辈,那段音频的最后几秒钟,是不是被您截掉了?” S的笑意渐渐变浓:“看来你是真的知道了。” G顿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接下来的话也多了些底气:“我猜那最后几秒钟,应该是撞车声。说起来,这还要感谢昨天那次追尾,让我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眯起眼回想当时的景象,“我在追尾的前一秒还在跟人通电话,事情发生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回过神来才发现电话还没断,那头的人正在问我怎么了。 “影视作品里,人们遇到突发情况时总喜欢惊呼。但在现实中,受到惊吓的那一刹那,除非是训练有素的人,否则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我在追尾时突然住口,对方却不明情况,因为在那之前我的语气一直都很平静,不曾给他任何暗示。 “既然那个音频是某个电影片段,如果按我之前的推论,那个女人在被车撞飞的时候,应该会惊呼——当然,也不排除那部电影摒弃了这声惊呼的可能性。但无论是哪种情况,起码在此之前,在她还没有预料到会被撞的时候,她的语气应该是没有变化或者走势平稳的,直到她发现异样的那一刹那才会戛然而止。” G停下来看了S一眼。对方眼中写着不容看错的赞同与欣喜。 他知道自己终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回去之后,我又听了一遍那音频,却发现女人的语气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样……之前我一直以为,听音频时不断累积的暴躁感只是我的错觉。但其实那不是。从她说的倒数第六句话开始,每句话开头的音调都比前一句上扬几度,句子里的重音也比前一句增多几处…… “她的声线很低,语速又一直很快,以至于我直到最后才发现这个变化。她是突然间发怒的,而且,怒火很大,倒数第二句开始,已经是低吼了。 “她在刹车声响起之前就失去了理智。还有一个细节——刹车声是在她住口之前的一秒钟出现的,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因为这个情况而受惊噤声。 “她是故意的。 “联想到背景音从一开始就比她的语声低弱很多,我才明白过来,她不是在车外,而是在车里。那声刹车不是她的,而是别人的。 “那个女人……因为自己的怒火,撞上了对面驶来的车子。” 地铁里开着的冷气,似乎随着这一句论断又降了一点温。明知道自己说的只是电影情节,G还是升起了一股说不清的不适感,仿佛那一幕刚刚在眼前上演过。 他看向S:“我猜对了吗?” “完全正确。”S笑着说,“抱歉,我截掉了末尾的撞车声,提高难度了。” G摇头:“我知道,前辈是希望我不单单依靠背景声的提示,而专注于语气来找到答案。”自己无意中一句请求,竟然让对方如此用心地准备。也不知是S性格所致,还是多少对自己与旁人有些不同。 S垂下眼想了想:“下次见面时,我还有一张CD要给你。” “这次是马来西亚语,还是马达加斯加语?”G打趣道。 “法语而已。” G噎了一下。 “前辈,这么说也许很不知好歹,”他忍不住出口,“但在这些高难度的听力题之前,能不能先给我点别的任务?” S看着他,似乎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G硬着头皮又说:“比如说,对配音有直接帮助的练习?” “有直接帮助的?” “像是以前培训课上的那些……虽然我自己不清楚,但您的话一定知道我的弱项是在哪方面吧?” S仍是不解的样子:“你没有弱项啊。” “……前辈,我也不是小孩了。”G苦笑,“您不妨直说。” S微微张着嘴。 像是组织了一会语言,才缓缓开口:“小G,我对你说过的所有话,从没有半句违心。” G霎时间怔住。 是因为S语声中的郑重,更是因为,他清楚地记得S对自己说过的每句话—— 要说绝活,小G你的变音也是一大绝活了。 X的声线的确更接近你的本音,凭你的实力很有希望哦。 说实话,我真的不觉得我有资格教你什么。 …… 地铁突然过了一个大转弯,一股离心力让车厢里的人登时向一边倒去。身旁的女孩没有站稳,猛然撞上了S,带得他也狠狠踉跄了一下。G眼疾手快地伸手将人揽住了。地铁又在这时到站减速,人群一片跌跌撞撞。S整个人几乎靠在G的怀里,抬头看了他一眼。 G也正低头看着对方,视线蓦地对上,两人一时均是无话,却谁也没有错开眼。 S眸色极黑,如同两汪深潭。从外望去永远辨不清其中神色,从里面看这世界却是至清至察。G被他注目了几秒,终是支持不住似地别开了目光。 地铁停了下来。S扶着直杆站稳了,G也就收回了手。 “小G,”S轻声说,“如果我没猜错,你的生长环境应该很美满吧?” G闻言一愣,下意识地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 的确没什么好抱怨的。父母婚姻和睦,家庭生活无风无浪,也一直任凭一对儿女由着自己的兴趣发展。所以他和姐姐选择的职业才会一个赛一个地奇葩。父母尚不知道他的性向,姐姐和姐夫却是知道的,也没怎么抵触就接受了。 总体来说,真的是十分美满的环境。 他点点头:“是的。” S笑了笑:“硬要说的话,你的弱点只是成长得过于顺利了。 “小G你肯定记得,刚进入声优学校的时候,那里教人依照角色的年龄、职业、地位以及特定的属性,将声音硬生生地分成三六九等。比如热血系少年的嗓门一定比理性派的青年大很多,高中女生的声线一定尖细而娇艳。这样的硬性规定,是为了让刚入门的声优能够有基本规则可循,尽快适应市场的需求,也是为了让观众单凭声音就能对角色产生大体的认知。 “这本来是无可厚非的,只有一点缺憾。每个声优独有的声音特色,与每个角色独有的个性一道,被禁锢在了程式化的桎梏之中。” 这是S迄今为止讲过的最长一席话。G入神地听着他娓娓道来。 “对于有一定经验的声优来说,慢慢探索自己的潜力,同时体会角色的内心世界,从而跳出那些框架,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无论悟性高低,每个人最终都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一类角色,在演绎他们的时候,能够如鱼得水地融入对人物的理解,将之表现得更加有血有肉。记得γ先生吗?他在给X的师父配音之前,起码配过七八个师长型的人物。因为他配得好,所以制作组需要同类角色时就会想到他。 “业内新人和前辈之间的差距,就在于那份多年累积出来的真实的厚度。 “但是你不同。因为你的先天条件太好了。” G一直边听边点头表示领会,直到最后一句突兀地转出了原本的思路:“什么?” “小G你长得很帅。”男人浅笑着评价。 “……谢谢。” G摸了下鼻子,这话颇能造成误会,但看对方的表情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样的好相貌,事务所肯定不舍得浪费,平时一直把你往偶像派的路数上包装吧?” “啊,他们……倒是经常让我上个杂志,去见面会上露个脸什么的。”G渐渐跟上了他的思路,心下微觉不平,“但业内所谓的偶像派里,有实力的也不少,毕竟声优不是演员……” “从某种角度来说,你的实力也很强哦。”S说得很平淡,“也许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一个无论演绎哪类角色都游刃有余的宽广音域,让多少人求而不得。包括我。” G彻底接不上话了。 好在对方也没等他接话:“夸奖就告一段落吧。我之前回去听过你所有的作品,发现你出道至今配过的人物,虽然戏份不多,但类型几乎没有重样过。你什么都能配,因为你有得天独厚的音域。但你也因此失去了深入钻研某个角色的机会,或者说,动力。 “变音对于一个声优来说当然是不可多得的特长,然而具体到一部作品中,你能够施展的只是整片音域中的一小段。配好一个角色靠的不是宽度,而是深度。” G心中一动,安静地看向S。地铁轧轧向前,冰冷的灯光沥在男人的侧脸上。 “……分析他的处境,模拟他的感受,揣摩他的想法,与他合二为一,除了你,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可以赋予他生命……” 眉眼轻轻弯起,光晕随之变得温暖。 “无论那是什么角色,你必须爱他。” ****** 地铁到站了。 下车之后,S坚决不让G再陪自己走了:“时候也不早了,赶紧换车回家吧。” “可是——” “我真的没事。” S走出几步,回头却见G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那模样愣是透出几分委屈。 男人顿了一下,走回去拍拍他的肩:“谢谢你送我。” G没有回应。 S的手收回到半路,忽然被握住了。年轻人的掌心透着令人安心的热度,将他的手包裹着,微微用力捏了一下:“您……照顾好自己。” S面色不变地抽回手:“回去吧,我们过几天见。” 他不再去看G,转身随着拥挤的人潮走向了出口。 掌心依旧停留着异样的滚烫,仿佛用火烙下的咒文,顺着血脉蔓延向心脏。轻缓地灼伤它。温存地灼伤它。 他只是个温室里长大的孩子。 他只是把自己当前辈敬重着。 他只是一时兴起的热心。 他没有可能无止无休地关注自己。 他没有可能…… 蜂拥的人潮不断将自己向前推挤,出口的白光霎时间将昏暗屏退到身后,男人在突然变得刺目的光线中微微眩晕地停步,才发现已经置身街头。 他没有可能…… 在心中这样告诫着自己,遥远的某处却传来声音,流窜过曲折的街道,跋涉过低迷的岁月,在此时此地决然地钉穿他的影子。 S先生。 S先生。 您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 陪我说说话吧。 S。 我爱你,S。我会一直陪着你。 救救我,S…… 救救我…… 男人溺水般深深吸气,忽然加快了步伐。 那声音在身后,追着他摇摇晃晃地拐过街角,奔逃进医院,拖曳过漫长而阴森的走廊,没入尽头的那一扇房门之中。 S颤抖着打开门,模糊的视野中,一瞬间重叠出满室鬼影。 救救我…… 他倚着门大口喘息,右手死死地揪紧自己的前襟。 过了片刻,视野终于清晰起来。他看见了病房中伫立不动的几道人影,也看见了病床上那张转向自己的脸庞。 即使在重病之中,依旧俊美得匪夷所思的脸庞。 弧度精致的唇角悠然勾起:“你迟到了。” S垂下目光,默默走到床边,听见房门在身后关闭的声音。 “你迟到了。”床上的男人用一模一样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S向他慢慢地展开一个微笑: “对不起……哥哥。” ****** 入夏以来气温最高的那天晚上,G接到了小A打来的电话。 在此之前他一直忙着工作,回到家又一心扑在S给的一段又一段音频上,的确有很长时间没和小A见过面了。G思忖了一会儿,在心里拿定了主意,便去了两人常光顾的那家酒吧。一进大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与外头的闷热两相冲撞,登时让G浑身一激灵。 或许是因为天热,人们都挤进来避暑,酒吧的生意空前地好。G在人头攒动间往里挤去,一边四处搜寻小A的人影,终于在靠墙的一张桌边发现了他。 G的眸色一暗。 那桌子上已经躺着好几只空了的酒瓶,其中一瓶半空的像是被打翻了,酒液涌出来淌了半桌,还在不断滴落到地上。这酒吧生意太好,服务生都没腾出空来收拾。小A独自伏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 G走过去扶正了那酒瓶。 小A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迷迷糊糊地冲他笑了一下: “你来啦。” G在他对面坐下:“这是怎么了?” 小A轻笑了两声直起身来:“我失恋了。” G无言以对。他连小A什么时候谈过恋爱了都不知道。他们这种互相纾解肉欲的关系,很少过问彼此那方面的状况。 酒吧里空气混浊,昏暗的吧台灯光打在人身上,透出一股诡谲的味道。小A形容狼狈,身上的文化衫也皱得不像样了。G每次看见他文化衫上的字都觉得无法直视。今天这件在胸口用硕大的字体印着: I? 男人 “我失恋了,”小A抬手敲着桌子打节拍,唱歌般抑扬顿挫地重复,“我失恋啦,我失恋啦,我失恋啦——” G听他嗓门越来越大,一副已经醉得自暴自弃了的样子,不禁叹了口气站起身:“你不能再喝了。”他绕过桌子扶起小A,支着他往外走。 那酒吧里不少同志出没,见G相貌不俗,又搀着个惹眼的美少年,抛过来的眼刀里促狭与艳羡齐飞。G在心里苦笑。为什么送人回家的总是他? 他记得小A租房的位置,一路将人扶回了房间,背心都被汗打得透湿。小A全程都不得消停,又是唱歌又是大笑,此时倒在自个床上才像是清醒了一点,喘着气笑着说:“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G低头给他脱了鞋,闭嘴不作答。跟喝醉了的人理论也太傻了。 小A仰面躺着笑个不停:“我叫你去明摆着是等你收拾烂摊子,换做别人早就甩手走人了,你的脾气呢?喂狗吃了吗?” “……” “我也就是吃准了你不会走,才打你电话。” “……” “你怎么对谁都这么好啊,大圣人?” “……” “从来没人泼你一脸冷水吗?你就没被拒绝过?没被伤害过?” “……” “算了,跟你说也是白说。”小A换了个四仰八叉的姿势,“做吗,大圣人?” G站在他的床头没有动,微笑了一下:“咱们以后,还是买卖不成仁义在吧。” 小A一时间没反应,瞪眼看着天花板,好半天才说:“啊啊——我想起来了。那什么前辈,是吧?” 他一骨碌爬起来,“跟他做了没?” “……没。” “还没有!那接吻呢?” “没。” 小A不可思议地瞅着他:“你们这是在过家家呢?” G笑意未变,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早点休息吧,我走了。” “慢着。” “嗯?” 小A定定地看着他:“有件事要告诉你。” G挑眉等着他讲。 小A低头深吸了一口气:“我——”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G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提示,对小A比了个“等我一下”的手势,走出了他的房间接起电话:“喂?” “G先生吗?十分抱歉,因为有位声优的时间表临时冲突,我们明天的录音要提前半小时,请问您方便提早过来吗?”是一款女性向游戏的负责人的声音。这款游戏即将面世,邀请了一票近来人气高涨的声优配音,G和S都在其列。 G回忆了一下明天的安排:“我这边没有问题。” “那太好了!十分感谢!”对方连声道谢着挂断了。 G走回房里:“你刚才要说什么?” 小A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床上,盯着他看了一会:“没什么,不说也罢。反正不是要紧事。” G狐疑地停顿了一下:“那我先走了。” “嗯,晚安。”小A又倒了回去。 ****** 第二天G赶到录音棚时,S和其他几名声优已经等在控制室里了。S一如既往地在看台本,似乎没听见G推门进来的声音。 G几步走过去坐到他身边。S终于感到了动静,转头向他露出浅浅的笑意。 房里其他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G趁他们没注意,用气声对S说:“那是葬礼上的追悼词吧?” 他问得没头没尾,S却了然似地点了点头。 G顿感痛快:“哈,我真厉害。” S被逗得失笑,又很快忍了回去。“最近的确猜得越来越快了。”他也极轻地说。 他们指的自然是音频。 自从G第一次猜出音频传达的信息后,S每过两天便会给他一张新的CD,里面的语言五花八门,来源更是千奇百怪——电影,广播,语音通话……还有某些音质不佳的,竟像是站在异国街头直接录下的生活片段。也不知S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材料。G心中着实好奇,却始终没问。正如他不曾问过S,为何不直接从网上把音频传给自己。 相处了这些时日,G渐渐明白了,S不愿提及的东西,任别人如何旁敲侧击也不会泄露分毫。这个男人看似温和易欺,骨子里却透着疏离。维持距离,是他藉以自保的方式。 这样的S竟会瞒着所有人给自己开小灶,倒成了一件奇迹般的事。 被音频往死里折磨过几番之后,G也摸出了一点门路,虽然无法诉诸言语,但之后掌握要领的速度的确在不断刷新。只是听力越练越厉害,反映在配音上的进步却没有想象中那般显着。 听别人讲话时,他开始分辨得出语气里蕴含的情绪。然而自己念台词时,他的语气不仅没有随之丰富起来,反而因刻意为之而愈显僵硬。 好在G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过程绝不会轻松,所以明白着急无用,只能耐心等待灵光乍现的那一天的到来。 又有几个声优走了进来。真空玻璃彼端,α正在独自录着干音。 游戏的配音与动画不同,没有一集集的连贯剧情,只有一段段独立的念白,外加寥寥无几的对话。作为典型的女性向游戏,情节不外乎玩家扮演的女主人公进入校园,与样貌性格各异的多位美男发展关系,最终选择其中的一位共坠爱河。每个单线剧情基本由一名声优独自完成,但中间可能会夹杂入一点与其他角色的互动。因此有些声优录完自己的单线后就可以离去,另一些则需要到别人的单线中串个场。 α很快完成了几段独白,跟众人打了个招呼便先行走掉了。随后进去的是S。之前韬光养晦的那几年,他配的游戏也极少,但技巧显然并未因此荒废。男人像往常那样轻车熟路地念完台本,一次通过。制作组的负责人随即报了包括G在内的几个名字,让他们进去和S一道配集体场景。 这段情节是开学之际,女主人公在走廊上遇到并排走来的三名校草级帅哥,正与他们聊天时,班主任老师从旁经过,加入了几人的谈话。S役的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老师,而G的角色则是个冷漠的黑发男生。 捧好台本调整了一下呼吸,G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他必须承认,每次和S一起配音,自己都会感觉到压力。随着之后努力的练习,那种压力感不减反增。 他记得自己曾向J小姐坦言此事,换来J小姐的一句反问:“你配音的时候,还有余裕考虑紧张不紧张的事?”当时G只觉得她在抒发不满,但现在想来,那未尝不是在提醒自己。 全心全意进入角色的时候,声优自身的存在感便会消失,连带着不该存在于戏中的情绪也会一并蒸发。这是他近来稍微体会到的。 只是这“冷漠的黑发男生”,无论从年龄上还是类型上都与自己相去甚远,又何从产生代入感? 配音已经开始了。身边的声优正念着一个活泼的红发帅哥的台词:“可爱的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G飞快地又扫了一眼台本。 ——分析他的处境,模拟他的感受,揣摩他的想法…… 身边的声优还在继续:“那可真是个美丽的名字。你长得很像我童年时的一个玩伴!” 嗯,不善表达自己的男孩,对于心怀好感的对象,只懂得躲在暗处观望。语气冷淡只是因为紧张,害怕不能留给她好印象—— 隔着好几个人,G遥遥瞟了一眼录音室那头站得笔直的S。 啧,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他开口,语声干涩,压抑了起伏: “幸会。” …… “是吗?我并不觉得。” …… “那只是个人的观点。” …… “喜欢的颜色?黑色。” …… 录音室那头的语声清晰而平稳地传入耳中。S心头一动,不着痕迹地朝G的方向望去一眼。 从嗓音干冷的起调,到迅速得不正常的收尾,外强中干的感觉从每句话里一丝丝地渗透出来。 那孩子,好像开窍了。 S的嘴角几不可见地翘了起来,又将目光收回到了台本上。 这段对话很快就结束了,其后S还要留下录几段集体场景,但其中都没有G的戏份。 走回控制室,G摸出手机想看一眼时间,却意外地看到了一条新信息。 “你配音的地方是XXX大厦吧?” 为了防止收录进杂声,造成无谓的返工,录音棚里对声优的随身物品有严格的规定。比如不能穿摩擦时会作响的衣料,又比如手机必须保持静音。因此G看到的这条信息已经是二十分钟前发来的,发信人是小A。 G皱了皱眉,回复道:“你在哪?我们另约地方见面。” 小A做事一向有分寸,从未干涉过G工作上的事,也从未在白天联系过他,不知今天为何如此反常。 回复发出后很长时间,G都没再收到小A的信息。这时S已经完成了所有对话,从录音室里走了出来。视线与G的对上,S顿了顿,向他点点头,便顾自离开了。 又等了两个人,才轮到G进去录独白。他在心中反复回味着刚才体会到的代入感,尽量抓住那零星的感受,念完了自己的独白,却也辨不出效果是否有什么不同,只觉得茫然。 走出录音室再一看手机,小A又回了一条: “我在你们楼下的马路边。方便时请出来说几句话。” G顿时觉得脑袋大了起来。 ****** S走出录音棚后并没有马上离去。刚才的G已经略微开窍了,而G本人却未必发现了这一点。S忽然很想将这件事亲口说与他听。 这感觉很莫名,在给出那么多张CD,换回那么多次刻苦的练习之后,连S自己都不再能判定,驱使着自己继续帮助他的究竟是类似师长的责任,还是某种更复杂的情感。他只知道,在发现G的进步的时候,自己是实实在在地为对方高兴着的,那份喜悦甚至超过自己取得成绩时。 就因为这一点虚无缥缈的缘由,S留了下来,站在那栋大楼底层的空旷电梯厅里,想等G录完音后下来。 印象之中,那孩子似乎总是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或是安静地目送着。S想,如果自己等他一回,会发生什么事呢? 什么也不会发生吧。 男人无声地笑了一下,笑自己的矫情。 他习惯性地站到电梯厅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待了片刻后,突然看见一道人影在大楼的门口晃荡了几下。 那是个身材纤长的少年,拖着一只硕大无朋的行李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却站在这栋楼前徘徊不去,时不时地探进头来张望两下。远远看去,那少年面容漂亮得近乎阴柔,身上一件亮黄色的T恤,在胸口处嚣张无比地印着: I? 搅基 S从没见过弯得这么明目张胆的人,不禁向他多瞧了几眼。但门厅里十分阴暗,S又站在角落处,对方像是完全没发现他的存在,张望一番后就退了出去。 这时电梯“叮”地一声到达了底层,金属门缓缓滑开,G从里面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S正要出声唤他,却见他直接无视了自己的存在,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楼门口,停在了——那个奇异的少年面前。 ****** G对小A擅作主张的不满,在看见他脚边的巨大行李箱时立即化作了疑惑:“你这是——” 小A微微仰起头看着他,笑容很是明朗:“我要走啦。” “走了?” “嗯。前几天失恋了,出去散散心。” 在G的眼中,为情所困这等事从来都和小A搭不上边。因此他消化了一下这个消息,才问:“去哪儿?” “美国。” “你……”G顿感无力,“你想‘散散心’,然后就散去了美国?”他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深深的鄙视,“签证呢?机票呢?跟团还是自助?行程安排呢?还是说——”莫非这家伙其实是个深藏不露呼风唤雨的大少爷? “噗。”小A突然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逗你玩的!” “……”G苦笑,“其实是去哪儿?” “真是去美国,不过不是临时起意。T大和美国N大一直有交换项目,为期一年,我早就报了名。”小A霸气地一指自己,“心理学高材生,记得吗?N大的心理系可是很强的。” “可是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前段时间想跟你说来着,可你在忙着追你的前辈大人嘛。——别用那表情看着我,我又没怪你。”小A伸手似乎要拍拍他的脸,但顾忌到身在大街上,旁边还不时有行人经过,于是半路转向捶了一下他的肩,“昨晚也不打算说的,省得你误会我是要你送。今早突然想着还是来打个招呼,毕竟要去一年呢。” G想了想:“什么时候的航班?” “今晚。” “还是我送你吧。” “免啦,你那温柔劲儿收着点,别对谁都使出来。物以稀为贵。” “……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美国不比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别太贪玩。”G觉得这些话很俗套,但有心再交代几句,又发现已经无话可说。 他喜欢小A,即使在除去床上那层关系以后。但要将两人间的关系变成简单的哥们情谊,终究不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事。 实际上,小A现在的暂时离去未必不是好事,否则继续同处一城,两人多半会因为不清不楚的尴尬而断了联系。 “放心。”小A倒是显得很自如,“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好学生。” 他向G张开双臂,“Kiss goodbye?” ****** S沉默地看着门口的两人拥抱在一起。少年的手臂环在G的腰间,用力收紧了一下;而G回应似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亲密无间的动作,加上那少年文化衫上的宣言,昭然若揭地验证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深藏的猜想。 从刚才开始,S纹丝不动地站在角落处的阴影里,将门口的景象尽收眼底。那两人的讲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他听不真切,也不愿去听。最初的诧异逐渐被某种异样的感受取代,寂静中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失控地搏动。S来不及分辨心中那团揉作一处的混沌,只有一个认知清晰地浮现——这是在偷窥。 自己在偷窥G的隐秘。 身体抢在大脑之前做出反应,脚步挣扎着向后挪去,却又被更深的惶恐钉在原地。 如果这边的动静被他们察觉,如果让G知道自己看见了…… S突然发现自己已然闯入了某个不为人知的领域,这一步进入之深,让他下意识地想要退后逃避。那段安全的距离瞬息间被损毁,他置身于对方的腹地,不知所措,如履薄冰。 我不能待在这里。 这个想法在脑中叫嚣出巨响,身体却丝毫不听从指令。男人自欺欺人地闭上眼,只盼着门口的两人快些离开。 ****** G在小A的背上轻轻拍了几下:“Kiss就省了吧,这里人多。” 小A扭头扫了一眼街道:“现在哪里有人?” 确实没有行人。但G的不安感依旧不能消退,仿佛被一双眼睛盯着,浑身都不自在。 小A叹了口气,松开了双臂:“算了。我走了。” 他们对视着交换了一个微笑。两人心中都很清楚,错过了这一次,彼此再无接吻的契机。 小A低头去握行李箱的拉杆:“回去吧,我去坐地铁了,你……” 手机铃声在下一秒尖锐而蛮横地闯入耳际。 两人同时色变—— 不远处的铃声仍在继续,清晰得近乎残忍,将他们的视线一路引进建筑物的大门,牵向门厅的那个角落。 ****** S紧紧闭着眼,任怀中的手机一遍遍地高声抗议。 他有生以来,从未像此刻般痛恨自己的严谨习惯。 手机在跨进录音室房门前设成静音,以防录进杂音;在迈出房门后设回铃声模式,以防错过重要电话…… 错过了又怎么样呢? 什么事情能比现在这情景更严重? 为什么刚才没想到关机?为什么要随身带着手机?为什么要买手机? …… 他又掩耳盗铃般闭目站了几秒钟,终于认命地睁开眼睛,隔着大门看向外面的两人。 G此刻的表情需要三千字的长篇大论才能形容出来。S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也一样精彩。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拿出手机,按下了接听。 “您好。……抱歉,我刚才在录音室,不方便接电话。……明天三点去试音吗?好的,我会记下。……谢谢您。再见。” S万分不舍地挂了电话。 那少年刚才已经转身走了。门口只剩下G仍僵直地立在原地。 相顾无言地对望了片刻,S慢慢牵动嘴角,浮起了一个惨淡的微笑:“小G。” ****** G的心脏在听见铃声的那一霎已经停止了跳动,却在转头看清声响的来源时,又狠狠痉挛了几下。他只觉得血液从四肢迅速地倒流回去,全身一片冰凉。 如果可能,他宁愿在转身之际面对八百台高清摄像机,也不要面对那道熟悉入骨的身影。 S看见了。S知道了。 当自己和另一个男人抱在一起时。 完了。 身边的小A似乎说了句什么,G充耳未闻。连小A是何时离去的他都不知道,反应过来时,只剩下自己和S隔着门四目相对。 那一瞬,G打从心底里想要效法小A转身就撤。 但理智告诉他这么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无论这件事会是什么结果,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 G又在原地站了一会,为了找回脚下的知觉。然后他拿出赴死的决心,一步一步地向S走了过去。 面前的男人笑得勉强,在自己靠近时不自然地垂下了眼帘。明明被看见的那个人是自己,他却似乎比自己更难堪。G努力让声音显得轻松:“前辈,您怎么在这里。” “……有事耽搁了。”S极慢地抬起眼,“小G你刚才是在和朋友讲话?” 对方在替自己找台阶下。 不知为何,意识到这一点丝毫不能让G感到轻松。心中甚至升起一股莫名的烦闷,引得他略显生硬地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言毕也不征求S的意见,径直走向了一旁标示着“紧急出口”的楼梯间。 S愣了愣,垂在身侧的双手暗暗攥紧,脚步却已然跟了上去。 G拾级而上,一直到楼梯转角处才停步。即使有人向楼层入口张望,也看不到这里。这栋楼的窗户开得偏高,采光不良,阴天里更显得昏暗。G扫了一眼窗外,低低盘踞在建筑物顶上的层云,似乎酝酿着一场盛夏的暴雨。那日与S并肩坐在台阶上的景象不期然地浮现眼前,G转过身,看见男人静静靠墙站着,面目模糊不清。 空气中的阴湿水汽如同催化剂,翻搅着不安定的情绪。G咧了咧嘴,抢在后悔之前脱口而出:“前辈,我这回算是在您面前出柜了。” S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开门见山,停顿了很长时间才出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窥探……” “没关系。迟早是要让您知道的。” 这句带着浓重的暗示意味的话语一出口,G知道自己已经斩断了退路。 有些事情,也是时候说清楚了。 S又沉默良久,却没有接他的话,转而问道:“刚才那位,是你的——” “朋友。曾经比朋友多一点,”G笑了笑,“现在只是朋友。” 淡薄光线中,他看见S的脸色微微泛白,笑容却像在那张面庞上生了根,脱离本意地维持着,让他想将它一把揭下。男人像是定了定神,轻轻开口:“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说什么。虽然这种事情,我完全不介意……” G的心慢慢下沉,听着对方继续说道:“但在公众场合,还是谨慎一点为好,万一被人看见……” “前辈。” G打断了对方的话,向他走近了一步。 “我要的不是您的理解,也不是您的忠告。” 如此近的距离下,彼此呼吸可闻。S的睫毛被风拂过般微弱地颤动着,平静地泄露天机。“可我给不了你什么,”他的语声渐渐转冷,“我很抱歉。” “您是个好老师。”G像是没听见他,“虽然我不是个好学生,直到现在也不能凭声音读懂一个人……但如果是您就一定知道,我现在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与您说话。” S重重闭上眼。 一直忽略的,一直当作假象努力挥去的,破釜沉舟地冲撞开桎梏。 那个落满大雪的清晨他等候在空旷的走廊,听着那人的脚步平稳而坚定,一声声裹挟着截金断玉的回响,向自己走来。他从那时起就向自己走来,耐心地,缓慢地,不屈不挠地,从千里之遥直到咫尺之距。 行差踏错,满盘皆输。 “无论你是什么心情,我给不了你要的东西。”他听见自己的语声冰封似地寒冷。 那微笑面具也似地挂在脸上,竟然不觉辛苦。 “年轻人血气方刚,偶然生起些冲动的心思很正常,但是——” G猛然抱住了他。 “S!”对方近乎怆然地唤着,“那不是冲动,从来都不是,你真的不明白吗?” 他豁出去般收紧怀抱,力气之大,S只觉得骨头都被勒得生疼。“真的不明白吗?” 身体不听使唤,连指尖都无法移动分毫。嗓子仿佛被什么哽住了,试了几次都发不出声音。S深深地换气,最终哑声出口的,却依旧是那一句:“我很抱歉……” G一低头堵上了对方的唇。 潮湿的空气在呼吸间滞重地交换,他的舌在对方来得及做出反应前长驱直入,勾起对方的舌尖粗暴而绝望地摩挲。S蓦然睁大眼,挣扎着拼命向后躲闪,G一手紧紧箍着他的腰,分出一只手来托住他的后脑按向自己,反而加深了这个吻。 S情急之下用力一咬,G的舌尖登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他一瞬间疼出了眼泪,却固执地不肯缩回,那伤口随着动作摩擦过对方的舌上,淡淡的血腥气在两人口腔中弥漫开来,咸涩如同共饮的苦酒。S浑身一颤,脱力般松开了牙关,只任凭他摆布。 G闭着眼流连不去,千般逗弄,换不到对方一丝回应。从头到尾,只是他一人的独舞。 伤口的剧痛被消磨成钝痛,习惯之后也就变得不易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G终于松开了对方。 S脸色煞白地倚在墙壁上,喘息片刻,突然转身跌跌撞撞地冲下了楼梯。 “前辈!”G在他身后呼喊。但男人头也不回。 ****** G迈开长腿在灰暗的街道上匆匆行走,目光牢牢锁定在前方百米开外的那道身影上,不曾稍离。 铅云如黑色浪潮翻滚在低垂天际,黏湿的热风鼓动着行人的衣角,遥远地平线上传来战鼓般令人揪心的雷声。街道两旁没带雨伞的路人都在四散寻找避雨处,视野里只有那个人的单薄背影独行而上,仿佛对身周的一切不闻不问,只顾一个劲地向前走。 G加快步伐跟紧了那背影,却又不敢再拉近距离。 他还是跟来了,在S夺路而逃之后。 来不及思量如何挽回,也没想清楚自己要挽回些什么,只是不放心让他一个人扎进人群中。 如同为了验证G的担忧,S的步履紊乱得不成章法,却又急迫得像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接连过了两个路口,男人既不停顿也不转弯,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沿着这条路走到地老天荒。G不近不远地跟着,一颗心慢慢沉到了谷底。 明知道刚才那一吻冒犯得无以复加,却依旧没料到它对S的冲击会这样大。G不禁自嘲地想,或许在S心中,自己除了后辈之外真的什么也不是。有过了那番僭越,他这辈子大概都不愿再面对自己了吧。 就在G决定停步之时,前方的S忽然身形一顿。 男人低下头摸索了一阵,将手机凑到耳边,重又举步走了起来。 沉闷的雷声滚动不绝,街道上已是人影稀疏。前面的通话声淹没在身畔车声里,一个字都听不清楚。G注视着S听着电话走路的背影,鬼使神差地,脑海中倏然浮现出S给自己的第一份音频。 繁忙的街道,边打电话边开车的女人,由烦躁一点一点地累加至疯狂的情绪…… 一滴冰冷的水珠砸在鼻尖上,惊醒了混沌的意识。 雨珠如同破城之军,在短暂的刺探敌情之后,轰然放开了声势。视野霎时间被雨帘模糊,连百米外的S也成了依稀的影子。G突然慌乱得难以自制,脚下的步伐越迈越大,只想赶上S叫他停下,又怕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会更受刺激。 又一个十字路口隔断了前路,隐隐能看见对面亮着的是红灯。S视而不见般径直朝前走。G的心脏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拔腿向他奔去,口中终是喊了出来:“前辈!” S已经走到了横路中央,闻声猛然转身,震惊地看向他。视线对上的刹那,S不由自主般后退了半步。 G的瞳孔骤缩——在男人右边,橙黄的车灯丝毫没有减速的趋势,正在飞快靠近。 音频最后的刹车声幽冥般回荡在耳际。 G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在车灯离两人只剩数米时扑到了S身上,借着冲力将他往前带出了四五步,堪堪避过身后的车辆。S踉跄着就要跌倒,G一把揽住他,将人死死搂在怀里,一路拖回了街边。 这番折腾下来两人浑身都已被淋得透湿,G惊魂未定地低头看向S:“您——” 他顿住了。 S的手中竟然还攥着那只手机。屏幕放出微光,显示通话还在继续。 沉默几秒,S将它凑近耳边。 “对不起,刚才信号不好。”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惊吓,男人浑身都打着颤,握着手机的指节白得发青,惟独声音平稳到不起一丝波澜。 G还保持着搂抱他的姿势,S毫不反抗,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保证。 “抱歉…… “明白了。我这就过去。 “再见。” 他挂断电话,慢慢收起手机,抬眼看向G。 相对无言地静止片刻,G悄然松开手臂,退了一步。 和S相处久了,他发现随时随地违心地微笑,也不是那么难的事情: “等雨停了……再走吧。” ****** 他们在一家已经关门的店铺前躲雨。一帘帘的雨珠从店铺招牌挂下,在脚边的石砖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两人相隔半米并排站着,默默注视着此刻有些凄凉的街景。 G的头发都在往下滴水,他伸手捋了一把,忽而轻笑出声:“啊,真是巧合。” 身边的男人顿了顿,终是转过头来。 G的上衣湿淋淋地贴在皮肤上,勾勒出青春美好的身材。那个为某杂志拍封面时精心做过的发型已经彻底没了形状,垂下来的留海半遮住了眉眼,狼狈中偏又透出一丝凌乱的性感来。 人都是喜欢美丽的东西的,就像看见花朵,总想去摘。 可惜有些花即使开得再盛…… S闭了闭眼,嘴角微扬:“什么巧合?” “两年以前,您一个人跑到大楼外面抽烟时,好像也是个雨天。” G双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里耸耸肩,忽略了对方惊讶的目光,“我记得当时我们在给一部季番配音,连着录了好多集,中间休息的时候我躲出去想打个电话,刚好拐到了您站着的地方。”他笑了笑,“您不知道我看见您点烟的那一瞬间,心中有多失望。” S安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G仰头望向水雾迷离的天空:“我们声优,最宝贵的就是嗓子,偏细腻的声线尤其需要维护,抽烟是忌讳中的忌讳。我原以为您这么敬业的人,永远不会做出不符规矩的事。那感觉就好像是,一个一直供奉在神龛上的偶像,滚落下来成了凡人。 “结果——您还记得自己当时做了什么吗?”G笑着转过头。对方依旧没回应,看过来的眸色深沉。 “您抽了一口又掐掉了。 “我站的位置看不到您的正脸,也想象不出您会是什么表情,但我猜,多半是像现在这样没表情。 “那一刻我心里就在想,真可怜哪!” 他含笑望着S,仿佛透过光阴望着当时的那道背影,“真可怜哪,这个人!他一生遇到过多少烦心事,从不肯对别人说,自己又无从排遣,想要肆意一回,最终还是被心里的那些框架挡住!” S难掩动容地迅速别开脸。 “可我既不能走去询问您为什么伤心,也不能讲出任何有用的安慰。我只能走开,因为我知道,您不会接受我的靠近。 “说实话,这么多年我迂回辗转,所求的也不过是离您近一点,再近一点。 “前辈…… “我想让您知道,我不是在将您当作偶像崇拜,也不是在将您当作长辈尊敬,更不是您所认为的年少冲动。” G深深地吸气,只觉得胸口溺着一股温热,嗓子发紧。 “我想成为那个能陪伴你的人,S。” 夏日的雨很快削减了声势。渐渐泛亮的天光中,他看见男人扭头望着街道尽头,胸膛微微起伏。 能说的话已经说尽,G闭口不再言语。耳畔的雨声由磅礴转为淅沥,S终于回过头来,面上却已是一派平静。 G最见不得对方这个表情,每次面对时都觉得心中没底。刚才中了邪般凭空冒出的勇气转瞬又不见踪影,他微抿起嘴,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S似是轻叹了一声:“小G,你还记得我说过,你最大的弱点只是成长得过于顺利吗?” 这句话问得突兀,G不解其意地点点头:“记得。” “当时的话其实还没有说完。恕我直言,你对于语气的不敏感,正是由于你美满的家庭环境。” S的语声从容得好似置身事外,好似几分钟前被强吻又差点被车轧过的那个人不是自己。G的心下已经预感到了结果,却只能等他说下去。 “如果一个人从小生活在关爱中,他喜欢的人都喜欢他,他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他想做的事都被支持着去做……那么,他便没有机会去学习察言观色,也没有必要通过表情或是语气,揣摩别人的心情。” 男人冷静地、不带感情色彩地分析着。 “这世界对于他始终是友善的,以至于他在潜意识里相信着,只要自己有所需求,为之有所付出,最终必然会被满足。 “可他不明白,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遂己愿……有些人他永远都靠近不了……” 他几近残忍地微微一笑,“有些东西即使再渴望,他终究没有资格得到。” G过了许久才相信,对方的意思真的是自己理解的那样。 或许是从来没有想象过S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他又花了片刻工夫,才接受自己被明确拒绝了的事实。 G直直地看着他,一时竟想不出该作何反应。 S微笑得毫无破绽:“我并不是在说你。” G又愣了愣,露出一丝苦笑:“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各种错综复杂的情绪争相翻涌,能组织成话语的却只剩一片冰凉。 “今天的事多有冒犯,您别放在心上。” “你也是。往后我们还是同事,”S站得笔直,“请不要因为今天而多出芥蒂。” G张了张嘴又闭上,良久才惨然一笑:“我又干蠢事了。早知道会是这样,不如不说,至少还能不清不楚地留在您身边。” S神色不变:“把话说开了也好。小G你是个前途无量的孩子,别在错误的地方浪费了大好年华。” “……我并不认为这是浪费。” G也慢慢挺直了身形,语气里的郑重让S为之一怔。 “但既然这不是您想要的,我也不会再来打扰。” 他向S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 G没等对方再说话,一转身,走进了似有若无地斜飘着的细雨中。 S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雕塑版纹丝不动地站在店铺门前。招牌上的积水仍在断断续续地滴落,溅起的水花琐碎缠绵。那叮咚节奏一点一点放缓,直到归于岑寂。 年轻人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于视野。S倒退一步,背脊撞在店门上,发出铿然的响声。 可惜有些花即使开得再盛……也不会是属于自己的春芳。 G一路走过了街道的拐角才停步。他再次伸手进牛仔裤口袋,取出了里面的手机。 录音器的秒表还在不断计数,G按下了停止,又一点播放键。 “您不知道我看见您点烟的那一瞬间,心中有多失望……”略带杂声却尚算清晰的录音传了出来。 他快进了几分钟:“你对于语气的不敏感,正是由于你美满的家庭环境……” G将手机塞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继续前行。 ****** S站定在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门前。 银光锃亮的金属门把手,摸上去冰冷得瘆人,仿佛那寒意是从门内渗透出来的。每次面对这道门,他都必须费尽全力才能压制住落荒而逃的冲动。 S咬了咬牙,还未有所动作,那把手却自行旋动了。房门无声地打开一个角度,从里面探出一张黢黑而平凡的面孔。对方看了一眼S,向他点点头,退后了一步让他进去。 这间病房比普通的双人间还要大上几分,里面却只摆着一张床。室内是一色的雪白,冷气开得极足,S从头到脚都还湿着,乍进房间不禁打了个寒噤。 不知从何处放出的诵经声在四壁间回荡。没有旋律,没有起伏,像是几名上了年纪的僧侣齐声念着,每个音都拖得漫长而摇曳,听久了令人如入幽冥。 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房中立着几道沉默的人影。有男有女,每人都长着空气一般普通的脸庞。从过去到现在,如果这些人曾经换过,S也从未察觉。 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S僵硬地转向病床。 男人合着双眼,端正地仰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厚重的毯子一直盖到下巴,只露出大半张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看上去甚至有些脆弱。 S移开了目光。 大约从记事起,这张脸就总是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意识到自己的哥哥美得惊世骇俗,则是再长大一点之后。假人一般的哥哥站在自己身边,总会引来人们的震惊与疑惑。明明是相似的五官,长在对方脸上却像是最高明的画家的手笔,完美得简直令人绝望。 那时候S心里对于哥哥,多少有些天真的羡慕。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变得和他一样好看,一样厉害,一样受尽宠爱。 后来…… 床上的男人突然唇角一挑:“最近好像总是见你心事重重的。” S悚然一惊,慌忙看向对方。 男人依旧没有睁眼,声音带着些慵懒:“来之前在做什么?” “……没什么。” “是吗。”男人似乎有些惋惜地住了口。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像是受不了不断累加的沉默的重量,S挣扎着再度开口:“来的时候在下大雨……路上耽误了一点时间。” 男人终于慢悠悠地睁开眼,一寸一寸扫视过S的全身。那目光落在皮肤上几乎能产生凉飕飕的触感,S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噤声忍耐着。 身上蓦然一轻,难熬的触感消失了。对方重又闭上了眼:“浑身都淋湿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那语气,仿佛尽责的兄长在关心幼弟。 然而下一句话却让S如坠冰窟:“换一身衣服吧,别着凉了。“ 话音刚落,站在角落里的一个男人便回身打开一扇柜门,在橱柜里翻找了几下,捧出一套衣裤,走过来递向了S。 S僵了半晌,伸出手微微颤抖地接了过来,一只手慢慢地解开自己的衣扣。沾了水的皮肤一暴露在空气中,汗毛登时竖了起来。 背后似乎能感觉到投在身上的目光。房间中的男女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衬衫一点点地滑落,露出了其下伤痕累累的身躯。S脸色发白,手指下移,又解开了长裤。 菩提萨埵,依波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 当他的长裤完全褪下时,闭目躺着的男人十分温柔地开口:“里面也要换哦。” 角落里的那人微一欠身,又捧着一条内裤向S走来。两人相隔几步时,S一把扯过了他手中的内裤,侧过身再不看他一眼。那人不以为意地转过身,又缓步走回了原位。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苍老的声音安宁而悲悯地诵唱着。 衣料窸窣声停止了。 S全身再无一处遮掩,连最羞耻的地方都袒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越是心急,手上就越频频出错。试了几次,终于将双腿重新遮起。他探手去拿上衣,床上的男人突然出声:“S。” 精致的眉眼凝止着,如同凄艳的画卷。 “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你别太心急。” S动作一滞,只觉得一股深沉的恐惧沿着背脊窜了上来。 “我……没有。”他低声说。 “那就好。”男人微笑,“毕竟,你也不想再多一个小F,对不对?” S一瞬间连呼吸都停住了,却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嘶哑地冲出来:“你不要——!” 对方笑出了声:“只是开个玩笑而已。看看你,急成了什么样子。”他缓缓支起上身,一旁立即有人走上前,扶着他坐了起来。男人从旁人手上接过那件上衣:“过来。” 再平常不过的语气,S的脚步却脱离了自身的意志,遵照着命令向他移动过去。 男人轻柔地将上衣披在了S身上:“抬手。” 他像照顾幼儿般替S穿好袖子,又一颗颗地系上了衣扣。S毫不动弹地任他摆布。男人系完了扣子,理了理肩缝处,双手停留在S的肩上,抬眼直视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目。 “吻我一下吧,”他轻声说,“亲爱的弟弟。” S的嘴角颤动着,慢慢垂下眼去,凑近了对方的唇。柔软的唇瓣贴合在一起,说不上谁的更冷一些,如同死物的接触。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诺多罗三藐三菩提…… 对方纹丝不动,S静止了几秒,又退了回去。 男人微微一笑:“真乖。” ****** “行动代码GE723。发现失踪者第18号。完毕。” “……请二次确认。失踪者第18号重新出现了?” “是。” “对方是否还活着?” “是的,长官。” 带着些微杂音的语声从微型对讲机中传出。 X紧紧皱起眉:“收到。我们这就赶过去。” 他回过头,对站在身后待命的四个人说:“你们几个跟我来。” 几道劲装打扮的身影投入了茫茫夜色中,无声而飞快地行进在小镇街道上。X走在最前面,一路观察着四周的情况。这段偏僻的小道没有路灯,只有两旁人家窗口透出的零星灯光,在黑暗中洇开朦胧的晕黄。除了他们一行人以外再不见人影。 近处响起轻浅的呼吸声,X朝后扫了一眼。一身黑衣的少女跟在他身后,悄然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 “怎么了?”他问。 “……乌鸦。”少女低声唤他,“一个失踪居民被发现,是不是意味着——” “嗯。我们之前的判断出了差错。” 被派遣到这里调查人口失踪案以来,他和部下们借住在镇长家里,在镇长的帮助下调查了所有凭空消失的居民的身份背景,搜集了他们的照片,列出了一张详细的清单。因为在巷子里被发现的那具干尸,所有人都倾向于相信这些案子的始作俑者是吸血鬼,而那些居民很可能被抓去做了他们的口粮。大家对失踪者的生还都已经不抱希望——至少在今晚之前是这样。 X认为吸血鬼不可能就此收手,于是命人分别潜伏在镇上的各处偏僻角落里,想趁吸血鬼现身作案的时候将之逮住。但因为人手不够,这般守株待兔非但没有成效,反而让他们失去了一名同伴。那个代号为鸸鹋的战士侦察到了吸血鬼的踪迹,当即通过对讲机通知了总部,却在增援赶到之前被对方发现,从此再不见踪影。 X上报了军队请求加派人手,却如石沉大海得不到答复。上面似乎并不把这个小地方发生的事情放在眼里,只催促他早些探明真相结束调查。 想到鸸鹋有可能还活着,年轻的上尉不禁加快了步伐。 那个最初联络他们的部下一路跟踪着目标,一边即时汇报着自己所在之处。不过片刻,他们便汇合到了一起。一行人隐在暗处,部下遥遥一指远处鬼鬼祟祟地行走着的人影:“就是他。” “你确定?” “是的。我看清过他的正面,是18号无误。” X想了想。“灰隼。”他沉声唤道。 身旁的男人应声探过头,懒洋洋地向那边瞄了一眼:“背后的发型看着挺像的。” “我们跟上。” 几道暗影无声无息地向前窜去。 18号走走停停,不时扭头张望一番。X跟着他拐过一道道街角,脑中回想着他走过的路线,只觉得心跳渐渐地加快起来。 那一丝不祥的猜想最终得到了验证。对方停步在一座教堂的后门前,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门锁,低着头走了进去。那道铁制大门又缓缓地合上,里面黑洞洞的,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显得格外阴森。 这里…… 空旷的穹顶,摇摆的烛光,圣母的鼻尖,低幽的提琴声。 指尖落在脸上的触感,蜿蜒的血迹,支离破碎的尸块。 …… X等待了一会才摸到大门前:“麋鹿。” 一身黑衣的少女应了一声,手腕一翻,指间已多了一根模样古怪的铁丝。她将它插进门锁鼓捣了一会,便听见里面传来沉闷的咔哒一声。原本极轻的声音在黑夜里被无限放大,听得人心中一紧。 X抬手就要推门,衣角却突然被拉住了。他一低头,看见少女清亮的双眼,似乎透出些安抚的暖意。 他笑了笑,俯身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不会有事的。” 麋鹿点点头,脸微微泛红。 X极缓慢地将那道门推开一点,几人屏息闪了进去。 教堂里一片漆黑,只有深处隐约传来似乎是18号的脚步声。他们重新关上门,循着声响向里面摸去。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室内的布置渐渐显现出轮廓。X凝神观望着,与记忆中迥然不同的布置,昭示了这十年间的变迁。 事实上,他在初到小镇时就调查了这教堂。少年时恩师莫名的惨死始终是一个沉重的结,连带着对那个金发神父的怀疑,深深埋藏在心里,连稍微思及都会呼吸困难。终于回到这里,等待他的却是一座全然陌生的建筑物。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本的教堂已被意外焚毁,如今这一座是在旧址上新建的。神职人员也早已更换,那金发神父则随着失火不知所踪。 对于X,一并被焚毁的还有与那座教堂挂钩的种种谜团。 他以为自己从此失去了线索…… 远远地,18号的背影停在了讲台前方。只见他弯下腰去,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忽然在一块地砖上用力一按。 那地砖立即陷了下去,与此同时,木制讲台无声地整个滑开到了一旁,露出了地板上的一个圆形洞口。18号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身形很快没入了地底。讲台随即滑回了原地,看上去一派无辜。 X刹那间顿悟! 心念电转,他已经离开了藏身处,快步走到讲台前:“灰隼,你看清了吗?” “当然。”懒洋洋的男人跟了过来,俯下身随手一戳,同样一块地砖登时下陷。 灰隼拥有一双能在黑暗中看到千米之外的眼睛。这等视力已经不属于弱小的人类了——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是人类。 圆形洞口静静张开在地上,如同一只贪婪的嘴,从里面透出了几许微光。几人围在洞口周围向下看去,一时间都在震惊中忘记了言语。 这是一口深不可测的竖井。沿着井壁,一级级的台阶连成了陡峭的旋转楼梯,从他们的位置竟望不到底。 X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斑鸠留在地上,这底下很可能屏蔽了无线信号,一小时后如果我们还没有上来,你回去联系总部派人支援。” “明白。” X暗暗攥拳,带头走了下去。 讲台在他们头顶缓缓合上,将他们关在了狭窄的空间里。这井壁上不知涂了什么材料,闪着幽绿的荧光,令人毛骨悚然。18号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他们只得摸索着向下走。 顺着楼梯不知绕了几圈之后,井壁上陡然出现了一道门。紧闭着的铁门旁边,嵌着一副电子密码锁的键盘。 麋鹿跃跃欲试地上前,却被X一把拦住。年轻的长官用口型说:“往下走。” 那之后每转过几圈,他们便会遇到一道带着密码锁的门。这些门开口的朝向竟然不尽相同,X想象着它们所代表的地下空间,不禁暗暗心惊。如此浩大的工程,不知花了多少年才完成,也不知是谁在利用它,进行着怎样的谋划。 千篇一律的台阶与门,让人的思维都渐渐迟钝下来。随着他们离地面越来越远,恐惧的威压在身周一点点地累加。就在X决定暂时撤退之时—— 黑洞洞的枪口倏然抢至身前! 军人久经训练的身体在大脑之前作出了反应,他在千分之一秒内一矮身飞扑了上去,一记手刀直劈向对方的手肘! ****** G感冒了。 那天大雨之后,他一路湿淋淋地回到家,当晚就觉得不太对劲。G仗着年轻,身体底子好,以为喝点热水睡上一觉便会没事。没想到一连拖了几天,这感冒非但不见好转,反而出现了往呼吸道感染之势。 此时站在录音棚里,G能看见制作组的工作人员为难的表情。感冒会使一个人的鼻音加重,嗓子也有些喑哑。无论后期怎么用心处理,最后的声音还是会与平时有所差异。 对于声优来说,放任自己感冒几乎等同于玩忽职守。G心下万分愧疚,却已无法补救。好在今天的这一集里X先是跟踪,后是打斗,实际台词并不多。 一旁的显示屏里,X与惊觉自己被跟踪的18号激斗正酣。狭窄的竖井令人放不开手脚,X身后的同伴也无法上前帮忙,X只得全凭一己之力,在逼仄空间中灵敏地进退,甚至努力不弄出声响。对方随时可能出声喊人,因此X一上来就劈手夺下了他的枪支,随后手持利刃只攻不防,拼着受伤也要逼得对方来不及求援。 这一段对打节奏极快,跃动的身影令人眼花缭乱,锋刃的冷光似乎能划破屏幕。一众声优即使没有台词,也个个看得屏息凝神。 所以在画面突然被暂停时,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那个,G先生,”工作人员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一杯水,冒着袅袅热气:“请先喝点水休息一下。” G顿时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对不起……” “哪里哪里,最近天气变化无常,感冒也是没办法的。”对方说着将杯子递给了他。G放下台本双手接过,又向停下来等自己的众声优点头致歉。 目光扫过S时,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 对方望过来的眼中满是悔意,显然认为自己是造成G感冒的罪魁祸首。 G默默垂下了眼睑。 那天以后,两人默契地保持了距离。除了见面时打声招呼,他们再未说过话。S的听力训练自然是停了,G也不再隔三岔五地嘘寒问暖。他知道此时自己再贸然前进,对方只会退得更远。 至于这情形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给灰隼配音的ε笑嘻嘻地凑过来:“小G,回去记得吃药哦。” “一定记得。ε你还是离远一点,小心传染……” “没关系,我是吸血鬼,不生病的。” “……” “笑一下嘛。” G配合地笑了笑:“其实我今天下班后就打算去医院挂盐水了,尽快好起来,也能少添些麻烦。” “没问题的,你的话明天就能痊愈。” “托你吉言。”G说着,忍不住又朝S的方向看去一眼,没想到居然再次撞上了对方的视线。这次却是S先转开了。 他们都清楚,离这里最近的医院,正是S的哥哥住院的那一所。 G将已经凉下来的水仰头喝尽,顺势甩开无谓的杂念,重又捧起了台本。 静下心来,放空自身。你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冒险制服了对手的军官,正钳制着18号,勒令对方带路去找那些失踪的居民。喘息还未完全平复,你努力掩饰着握刀的手的颤抖。前方或许危险与死亡,或许是你寻求多年却又恐惧于得知的答案。 你就这样向下走去。 ****** 他就这样向下走去。掌心所触及的皮肤冷硬得不似活人,再加上刚刚见识到的对方的身手—— “他们已经把你变成吸血鬼了?” 没有回应。 X横在对方颈上的刀刃紧了紧:“吸血鬼只是不容易受伤,不代表被割断了脖子还能活下去,你也清楚这一点。回答我的问题。” “……是的。” “只有你一个,还是所有人都成了吸血鬼?” “所有人。” “你见过一个高个的军人吗?” “见过,他也是我们的一员。” “他们要你们做什么?” “……熟悉兵器,做体能训练,出去逮更多的人回来。” “出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趁机逃跑?” 18号没再回答,只嗤笑了一声。X默然。政府只负责保护着登记在册的吸血鬼,对于因意外变成吸血鬼的“杂种”则是除之而后快,绝不留情。即使这些人逃出去,得不到血液供应,又被政府追杀,他们撑不过一个月。 “我会带你们出去。政府那边我会打点。”X说。对方也不接话,不知是否相信了他。 “到了。”18号停下脚步。其实这句话纯属多余——他们已经来到了楼梯最底部。往上看去一片莹莹绿光,一圈一圈的台阶晃人眼花,那被讲台挡住的出口则早已看不见。 18号伸手要去按密码,X手腕一压:“慢着。里面如果有人偷袭,我拿你来挡。” “放心,门后面还是门,不会有人的。”18号说着按下了一长串密码。跟在后方的麋鹿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心中暗暗记忆着。 门开了,也让X一行人理解了18号的意思。眼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弯弯绕绕地不知拐向何处。走廊两侧,全是一扇又一扇紧闭的房门。 “那些失踪的人就在里面?”X低声问。 18号点了点头。 “鸸鹋在哪里?就是那个高个的军人。” 18号回想了一下,沿着长廊走了一小段路,将他们带到了一扇房门前:“敲门就行。” “你去敲,里面的人要是问话,你来答。”X将他往前一推,手中的刀依旧架在他颈上。 18号有节奏地叩了三下门。 “谁?”里面传出简洁的问话声。X的心脏猛跳了一下:那确实是鸸鹋的声音。 “是我,D151。”18号报出了令人费解的代号。 门开了,鸸鹋的脸露了出来,在看清外面的景象后猛然瞪大了双眼:“乌——” “嘘!”X赶紧止住他,“跟我走,出去了再说。” 军人的眼珠迟疑地转动着:“乌鸦,我不能……我已经……” “少废话,是人是吸血鬼都无所谓,我不会让你有危险的。”X见对方不为所动,心下焦急,“看,你只是变成了跟灰隼一样。” 鸸鹋依旧毫无迈出房门的意思:“那不一样……” “我知道,灰隼是登记在册的,可凭你的军功一定也能登记入册。他们不会为难你。” “不,乌鸦,”军人直视着他,眼中露出浓浓的绝望,“那不一样。” X忍无可忍,伸手一把拉出他:“快走!” 对方的双脚如同在地上生了根,X使上了狠劲竟然还是拉他不动。混乱中手中的刀刃一松,原本被死死钳制住的18号突然用力一挣! X阻拦不及,眼看着他整个人向一旁冲去,跌倒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奔向走廊深处。身后的麋鹿等人急忙去追,却来不及挡住对方的嘶声大叫:“有人入侵!快抓住他们!有人入侵!!!” X眼中蓦地闪过凌厉的杀意,瞬息间拔出手枪对准了18号的脑袋。正要扣动扳机,手枪忽然被击飞出去! 他愕然回头,高大的军人已经拽住了他的手臂,五指如铁钳般收紧。 走廊里的所有门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开了,无数道人影冲了过来,有人手中还端着枪。纷乱的脚步声与呼喝声之间,他听见鸸鹋悲哀的声音:“已经不一样了……我已经……不想出去了。” 砰! 第一枚子弹破空而来—— 正中鸸鹋手腕! “你在发什么呆!”灰隼背对着这边迎战涌来的人群,一边大吼,“快点拔枪!” 铁钳般的五指松开了,鸸鹋痛得面容扭曲,却愣是没吭一声,只盯着X看。X却再也无暇管他,扑过去抓起了被击落在地的手枪,一转身射进了一个来敌的眼窝! ****** 混战开始了。 画面中的年轻人身形矫捷地在敌人群中穿梭来去,纵使是战斗力过人的吸血鬼,一时间也不是他的对手。对方手中的枪支因为顾忌误伤同伴而难以施展,X这边却出招狠辣。但时间一长,只有五人的己方还是显出了不支。他们想逃去出口,越来越多的敌人却正从那里赶来。 其实这类激烈的战斗场景,对声优而言却是意外地轻松,只要发出些气势磅礴的呼喊就行了。气息拖长,声音放稳,不发抖不破音。因为这一幕的龙套非常多,录音室里所有的声优都或多或少地变了音,去录制背景音里此起彼伏的喊杀。 G眼睛盯着屏幕,X正左支右绌,身体上开出一朵朵的血花。G将那份痛楚融入到喊声中,因感冒而沙哑的声线此时却显得恰到好处。 鸸鹋站在一旁冷眼观战。被击穿的手腕还在往下淌着暗色的血液,他置之不理。当X的一名手下倒地之时,鸸鹋皱了皱眉,转身回到房里,拨出了一个电话。 一直在一旁等待的S终于走上前来。这集动画,他只有一句台词。 X遍体鳞伤,意识因大量失血而开始模糊。 G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喊杀声渐渐减弱。人群从远处开始安静下来。 X单膝跪倒在地,勉强抬眼,看着向两侧分开的敌人。 S轻而绵长地呼吸着。 X摇晃了几下,视野被逐渐加深的黑暗笼罩。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了那张被铭记入骨髓的面容。 垂落及腰的金色长发,深艳却失去焦距的双瞳。 S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了,X。” ****** 那天下班的时候,G没像平常那样去停车场,而是与S一道朝地铁站走去。S走出几步,注意到他跟在身后,疑惑地回头:“小G你不开车吗?” “车子送去年检了,我乘地铁。”G说。 S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顿了一下,似乎找不到话说,又回身向前走去。 G暗自苦笑。如今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好像成了别有用心。 他不近不远地跟在S后面,保持着三四步的距离。两个原本相识的人在大街上这样走,显得十分诡异。S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停下来等着G赶上自己。G笑着摆摆手:“我怕传染给您。” S表情有些复杂,却没再接话,像是默认了这步距。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穿过撒满夕照的马路,进了拥挤的地铁站。两人很快被人潮分开,待G走到站台时,S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G走去他身边,还未考虑好要不要开口,便听见轰鸣声由远及近,一辆地铁进站了。S看了一眼线路号,扭头对G说:“我先走了。” G也看了看那数字,微扬起眉:“您不去医院?” S摇摇头:“有点事情,要先回家一趟。” G无话可说地看着对方上了地铁。 饶是他耐心再好,也觉出了一丝不忿。就算彼此相处起来有些尴尬,也不至于这样躲着自己吧?莫非是怕自己强上了他? G独自来到医院,挂号、门诊、付钱、做皮试,等这一系列事情做完,已经到了晚餐时间。他到医院旁边的小卖部里随便买了点饼干,带进了输液室,打算就这么应付一顿。 输液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最近天气乍雨乍晴,果然撂倒了一大片。G挑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等了一会,便有护士小姐走来替他扎了针。三大瓶点滴挂在头顶,看上去分量着实吓人,也不知要挂到什么时候。G单手拆开饼干的包装吃了几片,感冒时胃口不好,那饼干又干涩得难以下咽,他勉强吞下后就将剩下的放到了一边。 对面坐着一个高中生打扮的女孩,穿着可爱的圆点连衣裙。自从G坐下来,小姑娘的目光就像是粘在了他身上,过了一会又拿起手机,埋头运指如飞地打字。G装作没看见,调整了一下姿势闭目养神。 这下那姑娘愈发明目张胆起来,打字声越来越快,接着竟然响起了极轻的快门声。 G装睡不下去了,终于张开眼:“抱歉——” 对方吓了一跳,红着脸放下了手机:“对、对不起,我这就删掉……” G这会儿兴致不高,只当她是那种玩推特上瘾、看到什么都想拍一拍的孩子,就说了声:“没关系。”也不去管她究竟删没删照片,又合上了眼假寐。 对面安静了下来。直到一瓶点滴挂完,G唤护士小姐过来换了瓶,那姑娘才又战战兢兢地开口:“那个,您是G先生吧?” G一愣:“是的。”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能遇到您真是太高兴了!我特别、特别喜欢您配音的X!” 偶遇粉丝这种事,G也是第一次经历。他微笑了一下:“谢谢你喜欢他。”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输液室渐渐空荡下来,G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突然想起S的哥哥就在这里住院。那个至今未曾谋面的男人,像一道模糊的影子,一直似有若无地缠绕在他心间。此时身处医院,G突然升起了去瞧瞧那个人的冲动。但输液室与住院部相去甚远,更何况即使找过去,他连那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根本不可能得见。 第三瓶点滴挂到一半的时候,姐姐的电话打了过来。他们姐弟俩同处一城,习惯性地隔一段时间就见个面,或是互通电话交流一下近况。听说G在输液,姐姐的声音一下子提了起来:“生病了?!” “小感冒而已,不用担心。” “晚饭吃过没有?” “呃,”G看看被冷落在一旁的饼干,“算是吃过了。” 姐姐沉默了一下:“你的车还在年检吧?等着,我去接你,顺便带点吃的过去。” “等一下!”G连忙说,“不用麻烦你的——” 对方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G无奈地笑笑,心中却泛起一股暖意。 小A曾经从心理学的角度问过G,为什么他能对身边所有人都以诚相待、有求必应,友好得简直不像在社会中跌爬滚打过的成年人。事实上,他们一家人做事都是这样,在为关心的人付出时从不考虑成本。G的行事风格只是遵循着从小与这个世界订立的交往模式。在某种意义上,他的确是温室里长大的。 “G先生?” 护士小姐的声音打断了G的思路,他转过头:“什么事?” 护士小姐走近了一点,G这才看见她手上拎着一只袋子。“刚才有人让我把这个转交给您。” G用没插针的那只手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精巧的黑漆食盒。 他惊讶地抬起头:“是谁把它给您的?”难不成是姐姐的恶趣味? 护士小姐为难地皱起眉:“那位先生没有留下名字……” 先生。 G微张着嘴,半晌才说:“谢谢您。” 护士小姐走开了。对面的姑娘突然又激动地打起字来。G却不作理会,慢慢取出了那食盒,放在膝上轻轻揭开盖子。 漂亮而清淡的几样小菜分置在食盒的格子里,配着雪白的米饭,旁边是一双乌木筷子。食物的芳香扑面而来,顿时勾起了沉寂的食欲。G怔怔地盯了一会,举起筷子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知道自己在此输液、又会干出这种事情的人,思前想后也只有S一个。 这算是什么呢?害自己淋雨生病的赔礼?缓和关系的示好?还是单纯站在前辈角度的关照? 他默默地吃完了它,一粒米都没有剩下。 …… 走出医院的时候,姐姐的车子已经等在门外了。G过去打开副驾驶的门,却发现自家老姐正端坐在副驾座上。他眨眨眼,随即反应过来,转而钻进了后座:“姐夫好。” 把着方向盘的男人点点头:“好久不见。” 车子发动了,姐姐将手中的袋子朝后一递:“匆忙做了点,凑合着吃。” “啊,说起这个,”G接过来小声道,“我已经正经吃过了……” 姐姐勃然大怒:“臭小子你耍我玩呢?!电话里为什么不说!吃过了也给我全塞进去!” “我真不是故意的啊,”G赶紧求饶,“刚才有人没跟我商量就送饭过来了……” “哦?送饭?”姐姐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你男朋友?” “不是。” “准男友?” “……也不是。” “那可真是奇事了,这世上除了你姐和看上你的家伙,居然还有人巴巴地做了爱心便当特地给你送来。” “倒也不是特地,他本来就——”G忽然顿住了。 S今天下班时,好像是说有点事要先回家一趟。 见G住口不语,姐夫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观察要仔细啊,小G。干我这行没有点观察力,早就死了几千次了。” G苦笑了一下:“我就算有姐夫你的眼力,也未必能看出那个人在想什么。” ****** 与此同时,在推特。 “两小时前 KKKKKKKKK:我看到了谁!我看到了谁!!!!!G大人您是怎么降临到我对面的啊≧ω≦!!!!!” “两小时前 KKKKKKKKK:偷拍时不小心被发现了ㄒoㄒ 下次要记得设成静音ㄒoㄒ 你们一定要相信我!他真的在我对面,还跟我说话了!” “半小时前 KKKKKKKKK:上帝啊,告诉我这不是真的O.O 你们永远不会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G大人,祝你幸福QAQ!护士姐姐万岁!!!” ****** 几场大雨终于将这座城市浇凉,盛夏即将转颓。 动画《Z》在这个季度名利双收,正筹备一场声优见面会,场地定在一个大型体育馆,邀请了G、S、ε等所有主役,还有明明只在开头出场了几集,人气却居高不下的γ。甚至连J小姐都受邀到场,在结束时讲几句感言。像Z这样的大牌作品,办见面会原是预料之中的事。但G收到的另一条消息就多少有些意外了。 “Drama?” “是的,改编自最近人气爆棚的小说。”事务所的人员解释道。 其实知名声优配些drama赚赚外快,也十分普遍,还能在某个特定人群中提高知名度。但是—— “又是……和S前辈合作吗。” “没错,您攻他受。剧本在这里,小说写得很美,情节也与众不同,您会喜欢的。”对方微笑着递过剧本,“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 G摇摇头:“我明白了,谢谢您。” 上次和S一起录drama的景象还历历在目。配到H时的那点小意外,他这辈子都不想去回忆,更遑论再次让它发生。但自己一时半会又找不到回绝的借口,而如果就这样表示不愿意配,在业内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 那天晚上,G一边读剧本,一边用荧光笔划出自己的台词。 小说讲的是一个钢琴家和他的调琴师之间的故事。虽然事务所的人说过它写得特别,但G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毕竟这类小说的终极目的,不过是将主角两人一次次送上床。 没想到原本计划暂时读到一半就睡觉的故事,最后硬是熬夜读完了。情绪被情节牵动着大起大落,直看到最后一个句点还意犹未尽。G合上剧本,心中对于与S共同演绎它,竟然隐隐升起了期待。 ****** 到了配drama的这一天,G特意带着那只食盒去了录音棚,准备找机会将它还给S,顺便对他说声谢谢。 结果刚一进门,正对上单反相机黑洞洞的镜头。G吃了一惊,才想起这次要拍几张照片作为drama的配图。但即使是这样—— 专门运来三脚架、闪光灯和反光板,也未免过于认真了一点吧?G瞪着摆在房间正中央的器材,正在心里吐槽,就听见一旁有人唤道:“G先生,请过来化妆。” “化、化妆?” G难以置信地看向房间一角的化妆师小姐。就算在给杂志拍封面的时候,身为男人也极少被要求上妆。 “不是您想象的那样,只是稍微敷点粉,让肤色看起来匀称些。”对方一指身前的椅子,“看,像S先生这样。” 被点到名的S回头望了过来,向G一颔首,算是打招呼。脸上果然只打了薄薄一层粉底,因为他肤色本身就白,乍看上去没什么区别。 G走去坐到S身边的椅上。化妆师小姐说:“您先稍等一下。”她低头料理完S的粉底,左右看了看,又拿起发胶在手心抹了一点,将S一丝不苟的黑发微微抓乱了。似乎依旧不够满意,沉吟几秒后,她的手向眼线笔伸了过去。 一边看着的G皱起了眉,却是S先开了口:“那个就不必了吧?” “颜色很浅的,放到照片里完全看不出来,只是眼睛会显得更加有神。”化妆师小姐循循善诱,“拍完了您就能洗掉,如果成品不满意,我们可以再重拍。”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S只得点了点头。 “请闭上眼,不要用力。”化妆师握起笔,小心翼翼地沿着眼线描了两道。那颜色的确不深,淡淡的痕迹延伸开去,在眼尾轻柔地收势。S睁开眼,迟疑地看着化妆师。 她微笑:“很自然,很好看。” S显然不信,又下意识地转向G。G心里也正好奇着成果,便仔细打量过去。这一眼打量了很长时间。 “G先生您觉得怎么样?”化妆师问。 “……很自然,很好看。” “我就说嘛。”她得意地说,又走过来替G扑粉,“G先生就只需要粉底了,眼线不适合您。” G的目光还落在S脸上,跟着他移向相机前。 狭长的眼形被眼线强调,生生迤逦出几丝秀色,像从古书里飘逸出的一缕暗香。只是太微薄,又被眼睛主人平淡的神情约束着,以至于这么多年,自己竟从未发现过。 他第一次觉得S其实是个美人。这诡异的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抹消不去。 “好了。”化妆师说道。站在相机旁等候着的摄影师模样的男人应声唤道:“请到这边来坐好。” 那镜头正对着的地方摆着一张沙发,G和S在上面并肩坐下,摄影师测了测光。 “请坐近一点好吗?”他说。 两人同时向中间挪了挪。 摄影师凑到相机前看了看:“抱歉,能不能再近一点?这里空间有限,必须把两位都完整收进画面中。” G和S对视了一眼,又向对方挪过去一点。此时两人的肩膀已经挨到了一起,G感觉到那呼吸间细微的摩擦,突然有种被什么阴谋摆弄了的想法。 强光一闪,捕捉下两张略带尴尬的笑容。 ****** 钢琴使用过一段时间后,琴弦就会松动,失去精准的音高。 雨季结束后,钢琴家打电话到附近的琴行,想找一名调音师上门服务。家里的三角钢琴价值不菲,他说,所以请务必派一位技巧熟练的过来。 那边欣然应允。约莫过了一个小时,调音师按响了钢琴家的门铃。 调音师年轻英俊,看上去还是学生模样。衬衫的袖口翻起,露出线条利落的手腕。钢琴家不禁因年龄而质疑他的工作经验。 “没问题的,”对方这样说道,“虽然看着不像,其实可是很老练的哟。” 他走到那架光泽美丽的白钢琴前,从工具包里取出薄毯平铺在旁边的地上。打开顶盖后,依次拆下几块门板和击弦机,轻柔地放到薄毯上。 调音师不是第一次看见钢琴家。对方是业内颇有名气的才子,许多演出录像都广为流传。 钢琴家的台风极朴素,没有夸张的表情与花哨的落滚,指尖的轻重缓急机械版冷漠而准确,却有浓烈的情绪从中激荡而出。曾有听众在他的演奏现场潸然泪下。调音师看过录像,但或许因为隔了一层屏幕,感染力终究有所削弱。无论如何,这个男人在调音师心目中,多少带了些亦真亦幻的光环。 眼前的钢琴家却毫无名人的样子,穿着居家的衣服,甚至有些瘦弱。 调音师擦净琴身内部的灰尘,又将止音带卡入琴弦的间隙中,而后左手握着夹住轴销的调音扳手,右手用力按下了第四十九键。 他凝神听着,将扳手转过一个微小的弧度,又按了按同一只琴键。这是乐史上最经典的一个音——A440。拥有绝对听力的杰出音乐家,在听见这个音时,就像回到了亲切的归属地。 钢琴家坐在一旁,看着调音师不断收紧琴弦,直到那个最熟悉的音高熨帖地进入耳中。 “您很厉害。做这个工作已经很久了吗?” “三年了。”调音师停下手中的活计回头答道,“我靠它供自己读大学。” “真是勤勉。” “也是无奈之举。和家人闹翻了,一个人生活着。”调音师语气平和。 他们止住了话头。调音师一个接一个地矫准琴弦,他需要安静的工作环境,因此钢琴家不再出声打扰。 调音师动作果断而轻盈,衬衫的褶纹贴合着身体的线条,起伏间似乎能带出某种韵律。年轻的躯体散发出热度,在空气中玄妙地流转着。 “为什么闹翻?”钢琴家突兀地问。 “出柜了。”言简意赅的回答。 琴键叮叮当当地响着。 过了一会,小女孩从卧房里跑出来,捂着耳朵问为什么这么吵。听说在修钢琴,她困惑地一歪脑袋:“爸爸自己不会修吗?” “不会哦。” 她望向调音师的目光登时变为了崇拜:“叔叔比爸爸还厉害啊!” 小女孩回自己房间后,调音师回头笑道:“您的女儿真可爱。” 钢琴家点点头:“前男友去世时留下的孩子,现在跟我住。” “……原来如此。” 调音师经验丰富,很快就收工了。 他将门板装回原处:“请试弹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钢琴家坐到琴凳上,略一思索,一串音符从指尖轻巧地逸出。 ——像花瓣翕张在冰冷午夜,像深海鱼鳍滑翔过沉没宫殿的遗迹。 “这是……” “《F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肖斯塔科维奇。”钢琴家微笑地说,“您愿意听我弹一遍吗?” 这并不是一首难度很高的曲子,在钢琴家的演奏曲目中根本不值一提。右手一直是单音弹奏,左手也只用最简单的琶音与和弦。略去繁复的技巧,只剩身体与乐器最原始的接触。 脉脉的琴声如泣如诉。节奏极尽缓慢,因此每个音符都带着端然的重量。仿佛十指之间流逝的不是旋律,而是错过的亿万载光阴。 钢琴家阖上眼,睫毛覆下幽暗的影,修长的手指或轻或重地落在琴键上,如同优雅的赠别,或是凄凉的调情。 然后——一切都像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 他感到年轻人温热的气息拂过颈侧,让头皮发麻的隐晦的痒。 琴声停下了。钢琴家回过头,避开调音师的视线,向小女孩的卧房看去一眼。 “去我房间吧。”他轻声说。 ****** “去我房间吧。”S轻声说。 要来了。 G将目光牢牢锁在台本上,却依旧清晰地知觉到身边S的存在。录音室里除了他们二人,尚坐着给drama中琴行的工作人员、钢琴家的养女配音的两名声优。旁人的在场让即将发生的一幕变得更加难堪。明知道专业的声优理应将H轨视为普通工作对待,但既然对方是S…… 可对方不是S。他对自己说。 对方不是S,只是位男友去世的钢琴家。而你,一个调音师,因为性向与家庭断绝联系,独自艰难求存。 你们相遇,相互吸引,而后在对方身上寻求慰藉。 房门闭合,衣衫褪下。 离开了追光灯与顶级礼服的钢琴家,有着苍白消瘦的身躯。调音师站在他面前,掌指环住他的腰际,一手沿着脊椎缓缓上移,更像一个不带情欲的安抚。调音师的手上有薄薄的茧,划过皮肤时的刺激带起了一串细微的颤栗。掌心抚摸过后颈,停留在对方脑后,将他慢慢按向自己。 沉闷的水声,舌头翻搅声,被堵住的吞咽声。一个潮湿的吻,随着不断延长而逐渐升温。调音师松开钢琴家微微红肿的唇,一点一点地轻啄过他的下颌至脖颈,流连于喉结处细细舔咬。带茧的双手扫荡着那具偏凉的躯体,直到对方的每一寸皮肤都开始发烫,最终捏住他胸前的小珠,忽轻忽重地揉搓。那粗糙的触感几乎立即让钢琴家全身酥麻,脚下也开始发软。 低吟声,无力的换气声。年长者的顺从取悦了调音师,他忽然一躬身,将钢琴家横抱起来,抛向一旁的床上。 短促的惊呼,随即是更漫长的呻吟与渐渐粗重的喘息。钢琴家趴伏在床垫上,双腿以羞耻的姿态分开着。大腿的内侧被抚慰,意识变得朦胧,身体的灼烧感令人难以忍受。钢琴家的声音喑哑起来,带上了不自知的媚色,以这种方式哀求着。 那双手短暂地离开了身体,然后—— 突然拔高的嗓音,如一线流光抛起。最脆弱的部分被人握在手中,对方却毫无动作,那愈演愈烈的胀痛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里血管的搏动,一下一下,击碎了最后一丝理智。 支离破碎的泣咽声,仿佛揉碎了的殷红花瓣星星点点飘落。他低泣着,催促着,难耐地摆动着腰肢,却不曾吐出真正的字句。直到身后传来简短的询问:“在哪里?” “床头柜,第二格……” 这是两人唯一一次对话。 握住分身的手又一次离开了,一刹那的空虚感让他几近疯狂。而后它回来了,却触碰向另一个部位。 嗞嗞的水声,两人忍耐的低喘。这是一场没有对白的共舞,他们因陌生而彼此信任,因孤独而达成默契。 痛呼声。 嘶哑的痛呼,被拖得断断续续,最后化为溺水之人刚刚得到空气般的大口喘气。调音师进入了他,一手抚上他被冷落的分身,在技巧性捋动的同时开始了自己的抽送。 一声急过一声的哀吟,像两只没有语言能力的野兽。钢琴家双肘撑在床上,毫无廉耻地高高翘起臀部,忘我地扭动着,承受着一次次填充自己的撞击。所有的空隙被塞满,所有的思想被停滞,所有的寒冷被驱逐。身后的声音一点点地变响,而他的声线一寸寸地抬高,如同烟花飞升至顶,轰然炸开散落。 喘息声。 渐渐低弱的喘息归于寂静。 一秒、两秒、三秒…… G从台本里抬起头,不着痕迹地转向S,恰好捕捉到对方脸上迅速消失的红晕。 ****** 那之后的每一年,雨季一结束,钢琴家就会约调音师上门。他们调琴,然后上床。每年一次,从未爽约,也不曾逾越。 钢琴家的名气越来越大,调音师的生意越做越好。大学毕业后调音师继续进修音乐,其余的时间则在一个培训机构当讲师,向学员们传授钢琴调律的技巧。他自己早已不再接活,但只要接到钢琴家的电话,他依旧会亲自去。 他们都没再遇到比对方更好的情人。尽管如此,两人谁也没有将关系进一步推动的表示。过近的距离存在着危险,在安全壁垒里耽搁得越久,就越失去跨过雷池的勇气。他们一次次地沉溺于短暂的温存,并细细品咂其后悠长的思念。 随着年纪渐长,当初的漂泊感已经淡去,调音师安心在这座城市待了下来。不是没向往过有人作伴的生活,但每次话到嘴边,总是说不出口。 “什么?” “没什么。” 钢琴家不再追问,姿态慵懒地侧卧在调音师的身边,把玩着对方的头发。这些年他登过无数的舞台,拿过大大小小的奖项,上过各种各样的媒体,昔日瘦弱的身躯里透出了高华的气度。调音师没问过他身边有多少情人——那不是安全范畴内的问题。 空气中残留着欢爱的味道。肩并肩地躺了片刻,调音师坐起身来:“我要走了。” 钢琴家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似是一个挽留的姿势,但最终只是在他唇上浅浅印下一吻:“路上小心。” “再见。” …… 听见钢琴家的死讯,是在那一年的暮秋。 调音师安静地听着电视里播出的新闻,著名钢琴家不幸遭遇车祸,当场抢救无效死亡。画面中是白布底下露出的一双脚,昂贵的男式皮鞋上蒙了灰,看上去狼狈不堪。 他以为自己会惊骇或悲伤,实际却是麻木的接受。 那个人始终不是属于自己的,离别早晚会来到。 “再也看不见对方”这个事实在之后的时光里,以缓慢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一点点地侵蚀进他的认知。那道身影从世间消失了,有一天自己忘记了他的样貌,也无从再次确认。胸口某处的麻木外壳被蚕食,露出其下黑暗旷野般的巨大孤独,以及盖过了伤痛的、排山倒海似的不甘。 流逝的岁月中曾经浮现过的可能性,却被自己过早葬送。无法挽回,无法推翻重谱。 然后在这年雨季收尾时,调音师再次接到了那个熟悉的电话。 “最近方便的话请来我家一趟好吗?”不容错辨的钢琴家的声音,在那头若无其事地问道。 ****** G将台本翻过一页,用叙述性的沉静语气念着旁白: 【站在那扇似乎毫无变化的房门前,我努力压下自己的恐惧,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钢琴家的养女。】 一旁的女声优轻快地开口:“修琴的叔叔!” “你好。” “请进,爸爸就在里面。” “啊,有劳了。” 【当年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如今也已初具少女的模样。】 【一跨进房门,耳畔便传来似曾相识的旋律。像花瓣翕张在冰冷午夜,像深海鱼鳍滑翔过沉没宫殿的遗迹。】 “《F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肖斯塔科维奇。”G的语气混杂着惊异与迟疑,还有更多无以尽述的感慨。 身边的S淡然微笑:“你来啦。” 【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脸庞,安然无恙的笑容。但是他的身下……】 “你——” “爸爸,我能看你们修琴吗?”女声优适时打断了G的话语。 “会很吵的,你去自己房里待着,听话。” “哦。”不满地拖长了的腔调,“好吧。” 【他的身下……真的没有影子。哪里都找不到一片影子。】 S轻轻笑了一声:“别看了,我直接承认。我已经不是活人。” 良久的沉默。 G再次开口,像是费尽力气才艰难挤出的声音:“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为了她呀。”S的尾音低垂下去,似乎带上了一丝黯然,“孩子还小,已经失去了父母,如果我再离开,她未免太可怜。” “她……知不知道你已经……” “大概多少有些猜测,但我们从未点破。我尽量让一切看起来跟平常一样。定期出门,告诉她我要去工作。她记得你每年这时候都要过来,所以我想,还是不要打破这个规律比较好。”S停顿了两秒,“请不要害怕,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虽然这要求有些过分,但你能不能像以前那样,为我调音?” 【钢琴家坐在我身后,看着我工作。琴键纷纷扰扰地响着。】 “在想什么?”S平静地问。 “我梦到过这个场景。” “什么时候?” “特别累的时候。” …… “你好吗?” “挺好的。你出事以后,我和家人恢复了联络。” “应该多联系的,趁他们都还健在。” 【奇异的对话,仿佛跨过了冥河,在诸神座下与他交流。】 “人死之后……是什么感觉?” 即使知道这只是虚构的drama,问出这句话时,G还是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S的声音变得缥缈,愈发加深了这种感受。“时间会停止,一切感知都变得模糊。有时候,连自己的存在都会忘记。我必须不断回想那孩子的样子,才能阻止自己就此消失。”S笑叹了一声,“等她再长大些……” 录音室里寂静如死。 G又翻过一页:“调好了。” “谢谢你。这件事情,请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我不会的。” “那就好。那么,再见了。” G深吸一口气:“等一下。” “怎么?” “原以为有些话,我永远都无法对你讲了,可上天又给了我一个机会。如果今天不说,我会毕生悔恨。” G突然转过头看着S。男人若有所觉地抬起眼帘,目光逡巡着,最终缓缓对上了他的双眼。 “我爱你。已经错过了这么多年,我不能再失去。” 清亮的双眸似能放出光来,竟迫得S一时无法挪开视线。 “无论你是什么样子,请让我陪伴你直到尽头。” 琴声缭乱。 琴凳上癫狂的交欢,似要将骨血融于一处。钢琴家面对面地跨坐在对方腿上,双手紧扣着他的后背,在那青春鲜活的躯体上留下深深的印痕。律动的肉体撞击着黑白琴键,奏出无序的乐章。冰凉被灼烫,枯萎被灌溉,沉舟起桨,摇曳向无人可知的远方。 【你是我的新生。】 ****** 走出录音棚时G叫住了S:“上次的东西要还给您。” 他们走到无人处,G将手中装着食盒的袋子递向他:“谢谢您。” S眸色微闪,接了过来:“举手之劳而已,不用客气。”他又换回了本音。钢琴家那勾魂夺魄的声音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G突如其来地拥住了S。他出手极快,完全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动作却很轻,环起的双臂几乎没有接触到怀中的身体。S猝不及防,正待推开他,整个人突然一僵。对方的某个部位仍坚挺着,隔着衣料顶到了自己。 G从上次经历中汲取教训,今天穿了条宽松的裤子以防万一,果然派上了用场。S的声音对他来说就是强效催情剂,他根本无法抵抗。如果完全遵循本能,他现在就想将这个男人摁到墙上,狠狠地贯穿。显然对方也意识到了这一可能,僵着身体不敢轻易动弹。 G微一低头,双唇向S的唇角凑去,却在堪堪相距一毫米时停住了。 这个距离,像是碰到了,又像是没有。丝丝缕缕细微的痒,比实际的接触更令人难忍。他就保持着这一毫米的间隔,从S一边的唇角慢慢地擦向另一边。 轻柔的鼻息拂过散发着热度的皮肤,呼吸间充盈着彼此的味道。心跳相闻,仿佛某种漫无尽头的折磨。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G退了回去,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了。 S蓦然闭上眼,睫毛染上了湿意。 ****** 和煦的阳光融化在他的眼睑上,像一个亲切的爱抚。那触感一点点落于真实,虚空中浮现出五指的形状。 指腹摩挲皮肤,来来回回留恋地徘徊。 是谁…… “S。” 呼唤声自遥远的、遥远的地方传来,仿若浪潮拍打海岸,重复着温柔得催人泪下的骊歌。 “我爱你,S。” 你们都这样说。 像诱哄孩子的童话故事,里面有香甜的美酒,淌着黄金的河流,熠熠生辉的稀世宝藏。因着一时兴起,信手勾勒出美丽的蜃景,又在故事结束时将之抹去。 他睁开眼,在晕眩中看见少年含笑的面容。这双眼睛如此明亮,似乎能驱散他身后所有讳莫如深的阴霾。 他曾经那样相信着…… “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靠近的时候,我无力阻挡。你离开的时候,我也不能挽留。 既然注定要破灭,又何苦许下无法兑现的诺言。放任它搁浅在时光里阴腐,尤自维持着当初妩媚的样貌。 而我却一年年地老了。 他伸出手,轻轻拂开少年的留海。 吻落在鬓角,缱绻而悲哀。浪潮高唱着无始无终的挽歌,像年华那样远去,像希望那样沉寂。 我很想你—— 那即将念出的名字,却在唇边隐去了形迹。 他茫然皱起眉,翻找着年久失修的记忆的废墟。 你是谁…… 是谁在勾起这些惘然的思念……是谁让莫名的心绪泛滥决堤…… 下一秒,熟悉的体温骤然离他而去。 阳光倾覆成支离暗影,夜枭的黑羽轰然散裂。呼唤化作尖锐刺耳的啼鸣,一千个声音将他淹没在灭顶的恐惧中—— “S!救救我!救救我——!” 少年被牢牢绑在椅子上,疯狂地扭动挣扎着。 双眸中曾有的光芒彻底被绝望遮蔽,嘶哑的嗓音近乎哭号。 “不要让他过来!求求你——我不想死!” 身体被束缚,脖颈被粗暴地卡住,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一只大手用捏碎骨头的力度掰着他的下巴,强行将他扭向少年的方向。 那个男人就站在那里。 夺目的容颜,仿佛镀着一层不属于人世的冷光。那个人平静地伫立,手中的针筒泛着艳丽的暗红,像一支书写生死的审判之笔。 “好好看着这一幕吧,亲爱的弟弟。” 男人微笑得无奈而宠溺。 “不听话的孩子总是要吃点苦头,才能长记性。” “不——!!!” 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声声地将他凌迟,模糊的视野里炸开血色的花团。身体动弹不得,他在窒息中拼命地试图发声,却挤不出半个音节。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层层叠叠千万重的呐喊组成惊天的声浪,逼得他无路可逃。血光熊熊燃烧,那少年目眦欲裂的惊恐容颜,在一瞬间变更了模样。 救救我—— 近在咫尺的唇齿一张一合。 救救我—— 前辈—— “不要!” 紧闭的眸子倏然张开,从床上惊坐而起的男人揪紧了睡衣的前襟,缺氧般大口大口地喘息。 四周一片漆黑。S伸出颤抖得不听使唤的手,摸索到床头的台灯,拧开了它。 暖黄色的灯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无法照亮这整间宽敞得出奇的卧室。布置简约的室内愈发显得空旷,硕大的双人床上,只有S一人蜷在角落里。 脸上一片湿热,不知是汗水还是被噩梦催出的泪水。他抬手抹了一下,喘息片刻,终于镇定下来,起身走向和卧室连通的浴室。 冰凉的水柱落在毛巾上,S慢慢洗了一把脸,抬头看着镜中苍白疲惫的男人。 他已经不记得刚才那个梦境的开头,却清晰地记得它的结尾,也记得最后的一刹那,自己看见的是谁的脸。 镜中的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苦笑的神情。 这真是……造的什么孽啊。 放下毛巾,S拉开浴室的窗帘,俯视着下方城市的夜景。 σ街附近的确没有住宅区。但却有一套昂贵的商用写字楼。 他的家就在其中一栋写字楼的顶端。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那个男人将住处安排在了自己公司的正上方。到达这一层需要验证指纹的私人电梯,楼层的高度则避免了任何可能的窥探。 诺大的家里缺少人气,空间本身就能造成压迫感。半夜望去,阴森得令人悚然。难怪那个男人宁愿在医院养病,也不将医疗器材搬回家里——尽管后者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似乎这世上的大多数事情,对他来说都并非难事。无论它们是多么异想天开,或是离经叛道。 从小S就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不同的。当所有人挣扎求存在这世间,只有他理所当然地踩在芸芸众生之顶,微笑将身边的人推下地狱。 正因如此,男人如今的状态显得格外反常。 死期将至的人了,不去完成未了的心愿,不去安排他那些错综复杂的后事,却整天整夜待在病房里放佛经。寿命劫数不可说,诸佛所行不可说,甚深妙法不可说。若是有不明就里的人从门前经过,恐怕要以为里面住着一位悲天悯人的信徒。 多么讽刺。 S垂眸望向街道上行驶的车辆。隔着这样的高度,下方一切渺小得如同蝼蚁,在微不足道的世界里忘我地汲汲营营。 他揣摩着那个男人从窗边俯瞰时的心情,却得不出真切的体会。从过去到现在,自己只是那些蝼蚁中的一只而已。 指尖在不经意间触及窗玻璃,深夜的寒意一丝丝渗入血脉之中。 S收回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曾经有某种温度灼伤过它,有一只手用力握紧过它。曾经有人在耳边认真地说:“您照顾好自己。”那时地铁站里人来人往,他的语声被淹没在噪音中。 那孩子或许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如此轻易地被打动着。 可他不明白…… ****** “可他不明白,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遂己愿……有些人他永远都靠近不了……”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手机中的录音平稳地播放着。 仰面躺着的年轻人翻了个身,静静地聆听。 “有些东西即使再渴望,他终究没有资格得到。” 一阵沙沙的杂音过后,同一个声音再度传出: “我并不是在说你。” ****** 这部由同名小说改编的drama,毫不意外地一炮而红了。 几个事实可以说明它的火热程度: “调音师”突然成了热搜词汇。 某视频网站上一夜之间多出了十余个妹子自弹《F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的视频。 以及—— “小G!过来过来,给你看张图片。” 动画《Z》的声优见面会那天,G一走进后台休息室,就被ε一脸灿烂地叫住了。 共事这么长时间,G也算摸清了这位同事的脾性,通常ε露出这样的笑容时是没什么好事的。G心中警铃大作地走过去:“什么图片?” ε笑眯眯地将手中的手机递给他:“看。” G接过来瞄了一下:“啊,这不就是……”下一秒他只觉得脑中炸裂开一道强光,“这什么情况!” ε捶着膝盖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我就是在等这种反应——” 他那把豪放的嗓门一扯开,顿时将休息室里的其他声优都吸引了过来。ε大剌剌地将手机屏幕一亮:“大家随便看,不要跟我客气。” “噗——看不出你还有这潜质啊小G!”女主角麋鹿的声优ю小姐第一个喊出声来。围观的众人纷纷跟上:“天哪,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好上的!”“这张我前天就看到啦,推上传得热火朝天的,哈哈哈哈……”“我也看过了,小G你居然没有被@吗?”“居然没人敢@小G!” “……” G好脾气地微笑:“我这几天没上线。” “原来如此,”ε十分体贴地把手机凑到他眼前,“要不要再欣赏一下?” “……谢谢。” G当真对着那张图仔细看了几秒:“啊,P得还不错。” 众人狂笑。 ——他和S为drama拍的那张合照,身下的沙发被P成了一张巨大的双人床。 “别急别急,”ε嗒嗒嗒地摁手机,“我这里还收藏了S先生穿婚纱版、S先生穿婚纱加强版、S先生长发飘飘版……” “怎么听上去都是S先生在被调戏啊喂!” “还有X和O的替换版、X和O的手绘版、X和O的加强版四格漫……” 就在ε报道“S先生戴项圈版”、女声优们扑上去看图、旁人吐槽“S先生要被你们玩坏了”的时候。 S本尊迈进了房间。 G的目光一直在往门口飘,此时看见S进来,当机立断扬声唤道:“前辈!” 他这一声喊得太响,S明显被吓了一跳,神情紧张地看着他。身后的ε却反应极快,一把从女声优那里抢回了手机。围观众人没来得及收回脸上的笑意,一时间僵在原地,刚刚还掀了锅似的休息室登时鸦雀无声。 S顿住脚步,看着眼前怪异的景象,略带迷惑地微笑了一下:“这是在干什么呢?” 无言以对的寂静持续了几秒,众声优也开始尴尬于自己的反应过度。按理说这等事在业内也算普遍了,在场的男声优几乎个个都被拉郎配过那么几次。但在八卦绝缘体S面前,刚才嚷嚷的那些话不知为何半句都说不出口了。 角落里传出一声假咳:“S啊。” 出声的是之前一直在欢乐旁观的γ前辈。他这会儿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事已至此,总得有个人救场,而后辈们自然是不合适的。 γ沉着脸道:“从实招来,你和小G什么时候勾搭上了?” 话音刚落,G的心脏猛然揪紧。完了。 S脸色一白——也许在别人眼中,S的表情根本没有变化,但G就是鬼使神差地捕捉到了那一丝微乎其微的惊慌。 “什么……”S向G投去一个难以形容的复杂眼神。 G心知这玩笑闹大了,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无从开口解释。他心念飞转,万一S不明缘由露出什么破绽,就全靠自己打圆场了。 γ绷着脸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们这回是铁证如山啊,ε,上照片!” ε硬着头皮在那些图里挑出一张不那么刺激的,递到S面前。众人这时也不禁憋着笑,期待起了S的反应。男人微微抿紧唇,接过来看了一眼,愣住了。 G在一旁看着S的神色微妙地变化,最后扬起唇角一笑:“小G,看来我们这回只能承认了。” 连G都没料到S会冒出这样一句。众人呆了一下才吃惊地大笑起来,起哄着要S坦白情史。男人含笑说着“无可奉告”之类的话,目光不着痕迹地对上了G的。 G瞬间会意:“我说,马上就要上台了,我们不排练一下吗?” 声优们配合地放过了S,转而走去拿起了各自的台本。ε趁机赶紧低头删图片。G和S又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始终旁观着的γ玩味地眯了眯眼。 这两个人,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一样。 ****** 《Z》的声优见面会设在一座可容纳七千人的大型场馆,晚上八点开场。 六点半的时候,参加见面会的13名声优全部聚集到了休息室里。重视形象的女声优们开始补妆,男同胞则简单地抹了点发胶。有人捧着食盒匆忙地吃晚饭,有人喝着自带的润嗓茶水。还有几人——比如S——又开始默念现场配音环节的台词。 G拿着自己的台本走到S的椅子前:“前辈。” 自从那次半途而废的索吻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单独对S说话。 S顿了顿,抬起头来看向他,脸上没有笑,眼底一片荫凉。 即使在不笑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嘴角也是微微弯起的,让人觉得文雅而随和。但这神态却与情绪无关。G暗叹了一声:“我们俩的那段对白,一起排练一次吧?” 这个要求公事公办,S完全没有理由拒绝。见男人缄默不语,G直接拖过一张空着的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放低了语声带了点恳求的意味:“我第一次参加这么多人的见面会……以前的发挥也时好时坏……” S垂下眼睑不去看他,低头翻了几页台本:“这些食物可还合你口味?” G呆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连忙找到下一行台词,沉声念道:“绕弯子的话就免了吧。” S轻笑一声:“只是关心一下旧友而已。” …… 外面响起了气势汹汹的雷声,隔着几层墙壁,传入休息室的音量依旧惊人。ε跑出去查看情况,几分钟后带回来了消息:“突然下大雨了。大门外面已经排了好长的队,很多人没带伞,淋着雨等入场。负责人好像要提前放他们进来,坐在里面等。” 雷声翻滚不绝,衬得室内分外安静。G和S轻声对完了台词,陷入了相顾无言的状态。S重又低下头去,G再也找不到开口的契机,只得效法对方闷头看台本。好在此时为了保护嗓子准备上台,声优们都已经停止了闲聊,并未让这两人显得难堪。 七点钟,一个摄影师模样的人被工作人员领进门来,扛着摄像机在房间里兜起了圈。这次见面会是要录制DVD的,眼下正在收集后台花絮。 摄影师转到G和S身旁,边拍边说:“啊,男主角和大反派正和平共处着。” G抬头微笑:“暂且维持和平的表象吧。” “哦呀,原来只是表象而已吗?” G点点头:“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一旁的S笑了几声,听上去十分标准。 摄影师离开后,舞台的方向传来了激昂的乐声。为《Z》演唱第一首OP的乐队已经布置完毕,开始排练了。在休息室里听起来,主唱小姐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鼓点间,歌词不甚分明。 一曲唱罢后竟然响起了欢呼和掌声。诸人都吃了一惊,ε瞪着眼说:“到底有多少人提前入场了啊!” “怎么办,我已经紧张起来了!”一个年轻女声优开始揉脸,“——啊啊啊粉底揉花了!”她又开始补妆。 气氛确实在悄然转变,空气中似乎酝酿着某种随时可能爆发的躁动情绪。舞台那边的嗡嗡人声越来越高,休息室门外不时闪过工作人员奔忙的身影。 七点四十,J小姐来了。 今天穿着深红色长裙的原作者女士,一进门就跟每位声优挨个打起了招呼。“我会坐在第一排看着你们的,”她说,“大家要加油哦。” 经过G身边时,J小姐停顿了一下,伸手拍拍他的肩:“最近有进步。” G颇有些受宠若惊:“谢谢。” J小姐目光稍移,和S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却谁也没有说话。她点点头,转身走了。 七点五十。事先录制好的禁止拍摄、关闭手机等一系列提示声,开始在场馆内循环播放。两名工作人员手中捏着各自的名单走进了休息室,为首的那人看著名单念道:“G先生、γ先生、ю小姐……请跟我到舞台左边入口候场。” G拿起台本朝他走去,耳边听到另一位工作人员说:“其余的诸位请跟我到右边入口。”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进入了黑暗的后台。工作人员举着后台灯,带领几名声优站到了入口边。从这里可以看见外面摆好了姿势的乐队,在尚未亮灯的舞台上站成模糊的剪影。隔着一层幕布,观众席上人声鼎沸。 要开始了。 先前对S说的话并非谎言。G是第一次参加如此大规模的见面会。虽然在外界看来,此时此刻的他无论是地位还是人气,都已与担当《Z》的主役之前判若云泥,但作为声优本人却并没有多少切身的感受。直到此刻,他仍然不知道自己上台之后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要说全然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但在紧张之余,他也不禁升起了丝丝的期待。 灯光暗下,人声渐息。 八点整。 OP的前奏活蹦乱跳地破空而出,瞬间激起了热烈的尖叫声。强光照彻舞台,帷幕刷地拉开,乐队卯足了劲儿开始弹奏,浓妆艳抹的主唱小姐挥舞着手臂唱了起来。从G的角度只能看见观众席最边侧的几列,人们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只有繁星似的荧光棒正跟着节奏摆动。 这首快歌成功地点燃了全场,一曲结束时舞台边沿“嘭”地窜起几簇火焰,立时又引起一片欢呼。主唱小姐喊着“谢谢喜欢《Z》的各位!”鞠了一躬,灯光又缓缓熄灭了。 工作人员立即冲上台去,帮着乐队迅速将器械搬了下来。舞台正中只剩下两只立式话筒,相隔三米距离静默着。 身边的γ前辈突然轻声开口:“到我们了。” G深吸一口气,两人捧着台本走了上去。 舞台上方的LED显示屏亮起,播放出一个在场众人无比熟悉的场景。与此同时,两束追光灯舒缓地打下,照亮了台上的身姿。 “师父。” “呀——————!!!!!”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几乎掀翻了场馆的顶棚。 这声浪排山倒海而来,几乎迫得人呼吸一滞。G耳中嗡嗡作响,连带着大脑都空白了一瞬。几步开外,γ前辈对这阵势却已司空见惯,从容地接口:“怎么了?” 周围的呼声随之收敛下来。G垂眼看着舞台边沿供声优使用的小屏幕,灰白画面中,少年靠着墙壁抱膝而坐,低头沉默着。 隔了几秒,他再度开口:“师父。” 清冽而苦闷的少年音。 衣料摩擦声。高挑俊美的男人在少年面前半跪下来:“这是怎么啦,X?”他拨开对方凌乱的留海,突然拔高了嗓音,“你受伤了?” X咬着牙不回应。 “是谁打的?”γ的语声带上了冰冷的杀机。台下忽然传出妹子们心照不宣的低笑声。 “没关系,我把他们揍得更惨。”G模仿着少年恶狠狠的语气。 “好孩子。”γ一脸正直地念道。台下的笑声又放肆了几分。γ装作没听见:“但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吗?最好不要跟人打架,因为没有人永远都能打赢。” X霍然站起身,赌气似地冲出几步。 “可他们、他们说我是……!”少年用力攥紧拳头,接下来的话语却哽在口中,“那群混蛋!” “他们说了什么?” “……说我是……被吸人血的魔鬼养大的,所以我也受了神明的诅咒,要把他们的血都吸光……” 低柔的背景音乐响起,G微微叹了一声。“师父,吸血鬼真的是受诅咒的魔鬼吗?” 靴跟击地声。男人走向X,轻握住他的双肩,将他转向自己:“你觉得师父是吗?” X重重摇头:“师父才不是!如果没有您,我根本活不到现在。而且师父没有咬过我,也从来没有咬过任何人……如果您是魔鬼,那些为了一己私欲伤害别人的家伙连魔鬼都不如!” γ轻笑。成熟男性充满磁性的低沉笑声,通过音响放大数倍后回荡在场馆中,观众席里登时传出被压抑的小小尖叫。出场极少的师父却能拥有爆棚的人气,γ的声音功不可没。 G顿了顿,愤怒的语气转为迟疑:“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你这样想,我很高兴。” 乐声悠远地持续,应和着男人平静的述说。“吸血鬼并非受了什么诅咒,只有冥顽不灵的老派教众才会宣扬那种说法。这个国家的所谓‘吸血鬼’的出现,都是源于军队里的一次失败的实验。一群渴望为国家效命的年轻人,自发做了第一批试验品,为了提高战斗力而改造了身体。尽管那次实验以失败收场,国家却将全部代价承担了下来。他们为我们的生存提供的支援,就是对我们的补偿。 “我们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中,活了很多很多年。岁月流逝,一些同类已经忘记了做人时的感受,走向了残害人类的道路。但是,我们中的另一部分依然记得,自己是为了什么变成吸血鬼。当时想要保护的故土与人民,我们依然愿意去保护。” “师父……” “所以,遇上吸血鬼犯下的案子,我都会尽己所能去调查,并非为了政府里的那班孩子,而是为了自己的初心。” 冰冷的手心揉了揉少年的头顶,始终年轻艳丽的脸上浮现出微笑。“X,有件事情你一定要记住。” “什么事情?” “你眼中的混蛋,很可能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场。这世上的大多数人,其实都不是坏人。” “是吗——”G拖长了尾音表示着怀疑。 γ又笑了笑:“等你长大些就会明白的。” 温柔的话语落于时光,掷出悲凉的回音。 灯光渐渐暗下,G和γ沿着舞台上的荧光胶条原路走回后台,身后传来浪潮般的掌声。与此同时,追光灯投向舞台右侧,现出了那里一字排开的七只立式话筒。ε和其余六名声优依次从右边入口走了出来。 “ε大人!”观众席中不知是谁用惊人的音量吼了一声,听声音竟然还是个男人。台下瞬间进入了狂热化的状态。各路粉丝声嘶力竭地喊着自家偶像的名字,仿佛要凭分贝为偶像们决出人气的高低。从G的角度刚好能看到ε脸上辛苦憋笑的表情,但按照惯例,声优在现场配音环节是不能跟粉丝交流的,以免破坏故事本身的气氛。 台上的几人在话筒前站定,LED显示屏中的场景随之切换。这是一段快节奏的打斗情节。X入伍之后,因为一次任务而偶然结识了生性懒散的吸血鬼灰隼,后者认准了这名年轻军人的实力,表示愿意跟随在他身边。但原本就与X交好的斑鸠、麋鹿等人却因为灰隼吸血鬼的身份而排斥他,崇拜武力的鸸鹋则直接提出要与灰隼对决。瞒着X收下战书的灰隼与鸸鹋约定了时间地点进行决斗,却不慎被其余众人发现。一时间观战的观战,劝架的劝架,子弹横飞,好不热闹。 G的目光越过一排声优,投向舞台右边的入口。 这个场景结束后,就轮到X和O了。 入口处漆黑一片。S就在那里面,他几乎能想象出S就着幽绿的后台灯翻来覆去地看台本的样子。那个男人也曾经心跳如擂鼓,连声音都发抖过吗? 对于G来说,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接下来的才是今晚最大的挑战。 或许是身体启动了奇妙的自我保护机制,紧张感累加到一定程度后,反而失去了真切的形状。意识如同在失重的环境里漂浮,G试图回想即将念出的台词,却连半句都想不起来了。明明一小时前刚刚排练过的。他走到后台灯下,打开台本翻了几页,又合上了。 耳畔隐约传来激烈的乐声,以及ε他们的呼喝声。进行到哪一步了呢?G正要凝神辨认,台上已经恢复了寂静。 他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G先生!”一旁的工作人员小声唤他,“到您了,请快点过来!” G攥着台本站到入口前。两道光束如舞女的裙裾,优雅地滑向两侧,在入口之外一步之遥停下。隔着朦胧的光晕,G能看见对面的入口同样立着一道人影。 不同于之前的安静等待,此时的观众席骚动不断,兴奋的交谈声不绝于耳,似乎已经预料到接下来出场的会是谁。 G遥遥望着对面的人。冥冥中福至心灵,仿若一水之隔的镜像,两人同时迈出一步,进入了光束的界限中。 “G大人——————!!!” 他有生以来还从未听过这么多人同时喊自己的名字。 台下的粉丝团已经从单纯的尖叫变成了阵营分明的助威。G有些走神地从中分辨着“S”这个音节,却竟然只搜寻到微弱的几声。 接着他听见了,无数声音正舍生忘死地唤着: “前辈——————!!!!!” ……诶? 前辈?这称呼是某种揶揄吗?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对面的S同样明显地愣了一下,表情微妙地向台下望去一眼。这一瞬间的小动作却刚好被投影到了显示屏上,妹子们似乎得到了鼓励,叫得愈发目无王法,一浪叠一浪的“前辈”誓要将台上两人一起淹没。 然而这两位毕竟是专业人士,在短暂的惊异过后立即迈开步伐,目不斜视地向对方走去。 雪白的追光灯在漆黑的舞台上如同隐喻,跟随着两人的渐近的脚步,缓缓并于一处。这等戏剧性的出场方式,乃是活动策划的安排。可以理解为X与O宿敌之间的狭路相逢,也可以理解为——就是时下大多数人会联想到的那个意思。 G今天穿着白T恤加黑色V领马甲,为了应景,在胸前用银链挂着一枚充满宗教色彩的五芒星。他身形修长,无论什么衣服都能穿出一股子英气。S则是保守的白衬衫加深灰色西服。式样雅致的西服极为贴身,紧裹着S瘦削的腰肢,尽管并不自知,却透出一丝丝禁欲的性感。两人在舞台正中并肩一站,落到观众眼里与其说是旗鼓相当,不如说是天造地设。 他一门心思地接近S的时候,几乎无人注意过这份情感。他与S划清界限之后,仿佛全世界都在撮合他们。 呼喊渐息,场馆外的沉闷雷声连绵不绝。 S捧起了台本:“这些食物可还合你口味?” “绕弯子的话就免了吧。” “只是关心一下旧友而已。” “……哈,哈哈哈。” “什么事这么好笑?” “把我在这地底下的鬼地方关了一个月的人,居然自称旧友,难道不好笑吗?” “是你自己要进来的。况且,我也没有亏待你。” “那么为什么不放我们走?” 持续数秒的沉默。 “如果不打算放我们走,又为什么不把我们一并同化?” 金发及腰的吸血鬼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摸到餐盘,将它推到X面前:“尝尝看。” “回答我的问题!”G的音量蓦然抬高数倍,爆发的怒火将不少观众震得一抖。 “抱歉,这里在你们之前还没招待过人类,厨师的手艺可能有些生疏。” “……”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悄然攥紧,G此时的动作与屏幕上的X如出一辙。在某种意义上,他对X的愤怒感同身受。 S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顺便一提,被你留在地面上的那个同伴,是叫斑鸠吧?” 年轻的军官瞳孔微缩:“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他还作为人类好好地活着,只不过,和你们一样暂时不能离开这里了。” 似乎为了找回理智,X死死盯着O看了半晌:“告诉我你们的目的。” “那种东西,你难道还猜不到吗?”吸血鬼微微一笑。 偏远小镇的失踪人口,大批量被同化的吸血鬼,工程浩大的秘密基地,短期内巨幅提升的战斗力…… “你们在制造军队。” O的笑容加深了一点:“不错,看来小时候的聪明还没有全丢掉。” X充耳不闻地盯着对方失去焦距的双眼:“你很奇怪。” “啊……这句评价真是怀念呢。” “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奇怪。后来我想明白了,一个吸血鬼跑去当神父,这件事情本身就很蹊跷。教皇厅那群老家伙到现在还把你们称为恶魔该隐的后代,没有哪座教堂会收容一个异类,除非你隐瞒身份,或者——这座教堂原本就是你们的。” 手边的餐刀泛着冷光,X缓缓低头,眼底瞬息千变。“十年前的失踪案也是你操控的吧?你从那时起,不,从更早以前就开始谋划的,是背叛这个国家吗?” 回应他的是毫无破绽的微笑。 G的声音低沉下去:“为什么?” 他看不见S的表情,只有温文尔雅的回答声自身畔传来,依稀带着笑意:“为什么不呢?” “你在逃避这个问题。” …… “这一个月来,我记起了很多事。十年以前,你给我讲过一个不完整的故事,还说下次见面的时候会告诉我结局,记得吗? “那个故事里,一个侦察兵在二战期间不慎跌入巨坑,被里面不知名的东西咬伤。你说他是因此而成为吸血鬼的。但我在更小的时候却听师父说过,他们是军队里一次失败实验的产物。师父不可能骗我,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对我讲一个假故事?” “那只是哄孩子的——” “听我说完!”G扬声打断。话音未落,音箱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啸鸣,重重碾过场馆内所有人的神经。与此同时,LED显示屏上的图像也受到什么干扰般出现了噪点。 人群隐隐骚动了起来。在这等大型见面会上,设备故障几乎是不可原谅的事情。G抑制住转头查看情况的冲动,岿然不动地立在原地,身边的S同样毫无动静。 几秒钟后,啸鸣消失,显示屏上恢复正常的画面里,X堪堪张开口。 屏息凝神等着这一瞬的G脱口而出,语调平稳一如从未被打断:“没有人会毫无缘由地对一个陌生人费心编造谎言。你的话里一定有真实的部分。” 掌声雷鸣! 观众席第一排,一群兴奋鼓掌的女生之间,坐姿优雅的原作者女士默默打量着追光灯下的G。 那孩子刚才处变不惊的气度,还有灼灼的眼神……总觉得似曾相识。 J小姐的目光稍移,落在他旁边站着的男人身上。 是不是很像你? 你是不是也从他的身上,看见了那个年轻的、揣着希望的、心脏还是温热的自己? 你活着的意义,也只剩一次次在别人身上点燃自己熄灭的梦想吧,S? 多么可悲。 你能为他牵肠挂肚,能为他费尽心力,惟独不能接受他的感情。 “我还想到了更多东西。既然造出了你们这样不死不灭、横扫千军的战斗力,又为什么被称为失败的实验?战争结束后,你们为什么不被编入军队里,却被国家这样供养在暗处?我认识的其他吸血鬼在当年都仅仅服从指令,你是不是掌握了更多隐情?” 如果有一天那孩子问起,你能说的也只是…… “将人类改造成吸血鬼,是军队作为最高机密封存的技术,你是怎么得到的?这些被同化的人为什么对你言听计从?你的眼睛和腿是在什么时候废掉的?你要的是夺取什么,还是拿回什么?” 你能说的也只是…… “你无须知道。” 金发的吸血鬼遗憾似地摇摇头:“明知道我不会回答,为什么要问呢。” X咬紧牙,攥起的拳头微微颤抖:“那么,我只要一个答案。 “我的师父,是不是你杀的?” 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秒。 O轻轻垂下手,搭在轮椅扶手上:“用餐愉快。” X一把抄起手边的餐刀,闪电般向对方刺去! 几步开外的护卫猝不及防,向两人飞快扑来,却仍快不过X手中的刀——凌厉的破空声传入耳际,轮椅上的O蓦然惊觉—— 扑。 钝刃带着巨力扎入肉体的闷响。 暗色的血液蜿蜒而下,无声无息地滴落。那把刀赫然没入掌心。吸血鬼在最后一刹抬起手,挡在了两人之间。 X猛然将刀抽了出来,毫无停顿地再度刺出,却被终于赶上的护卫从旁制住。双手被粗暴地反剪到身后,太阳穴随即被枪口抵住,X僵硬地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动弹不得。 唇角的弧度如罂粟花瓣,艳丽若死。O慢慢伸出那只受伤的手,落在X的头顶上。 冰冷的血液顺着他的额头淌下,黏稠触感如同最深沉的噩梦。手指缓缓滑过他的眉眼、鼻梁、嘴唇,直至下颚,似乎在量度这张重遇的脸庞。 “让我们打个赌。”吸血鬼轻声说,“下次见面时,如果你能打败我,我就告诉你那个故事的结局。 “但如果你输了……就和答案永别吧。” ****** “对不起!” 一见G和S回到后台,负责人就冲上来一个劲地鞠躬道歉。“我们还没弄清故障的原因,技术人员正在检查。给两位添麻烦了实在抱歉!” “没关系,不必在意。”G说着飞快地脱了马甲——等一下舞台上灯光全开,被大瓦数照明烤着的人会非常热。S同样脱下了西装,衬衫的下摆扯了出来,扣子从上松开两颗,整个人显得随意不少。两人没有时间对话,也有意无意地避免了眼神交流,各自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无线话筒,加入了已经等在门边的声优们的队列中。 “诸位准备好了吗?”负责人将对讲机凑到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外面的光线被缓缓调亮了。全体声优排成一列,在尖叫声里依次走进了明亮的灯光中,一边与观众们正式打起了招呼: “晚上好!”这是今晚兼任主持的ε。 “晚——上——好——!”妹子们训练有素般异口同声地回应。 “见到你们好高兴!”这是长相甜美的ю小姐。 “呀——!”清一色的女声中混进了宅男们的声音。 …… “之前的现场配音听得还开心吗?” “开心——!” “今天也作为人类好好地活着吗?” “还活着——!” “行动代码?” “GE723——!” “大家晚上好!” “前——辈——好——!” 干脆利落,整齐划一。 “……”跟在S身后的G下意识地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他此刻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脚步并不见停滞。 来不及多想,最后一个入场的G笑着举起话筒:“《Z》的一切通通都喜欢吗?” “喜欢——!!!”观众们配合地拿出了最大音量。 13名声优在舞台上一字排开,光彩夺目。刚才休息室里围观着P图、爆着黄段子、扒着晚饭、高举着手机找信号的平凡男女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十三尊符合人们所有希冀的偶像。 他们面带微笑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工作人员则搬着椅子小跑上来,一张张地摆在他们身后。ε不是第一次在见面会上当主持人了,掌控现场节奏这种事做来驾轻就熟。见气氛被逐渐炒热了,ε适时开口请众人就座,低头扫了一眼手中的节目企划,嘴边浮现出一丝恶趣味的笑意:“接下来要进入的第一个环节,我相信也是大家相当期待的一个环节。请看!” 一片空白的大屏幕上伴着“叮”的一声效果音跳出一行大字: “关于声优们,你绝对想不到的一件事” “一上来就爆料?!”尽管提前知道了环节顺序,众人还是敬业地起哄。 “没错,一上来就爆料哦。”不知为何,G觉得ε这一刻的诡异笑容是发自真心的。“事先请每位声优都写下来了一个同事不为人知的一件事,马上会出现在大屏幕上。”他看了一眼舞台边沿的提示屏幕,“我们来看第一条。” 叮。 “G先生永远是聚会结束后送人回家的那一位” 台上与台下一齐喷笑。 “这条是谁写的?”ε问。 “我。”一个跟G同辈的年轻声优举手。G跟他走得不算特别近,但彼此朋友圈子多有重叠,因此也算酒肉之交。“十次聚会里有八次,都是由G先生把喝醉的人一个个地送回去的,已经快要变成传统了。” “为什么莫名地有种可怜巴巴的感觉!”忍不住吐槽的是γ前辈,“那小G你岂不是每次都不能碰酒?” “也不是那样……”G摸了摸鼻子,“我属于完全喝不醉的那种,一般到最后负责控制局面的都是最清醒的人吧?所以有时候会打车送他们回家。” “你是幼儿园园长吗?”ε毫不留情地继续吐槽。台下笑得更厉害了。“怎么办,这样的小G让人好想欺负啊。” “但是绅士的G先生也很有魅力嘛。”在他身边的声优小姐说,立即得到了几声附和。G听着众人的议论,朝身边望去一眼。S正看着自己,脸上是饶有兴味的笑,似乎完全融入了谈话的氛围中。 又是这表情。两人独处的时候再也不会露出的表情。 事到如今,G已经不知道将两人若即若离地维系在一起的,是不是只剩下这一点工作关系。 “好了,请看下一条。”即兴谈话告一段落时ε指挥道。 叮。 “ε先生是推特控” “谁!是谁在揭穿我!”ε佯怒道。 “啊,这是我写的。”ю小姐笑眯眯地招供,“平时工作的时候,哪怕是三分钟的休息时间,也会看到ε先生刷推特哦。” “没错没错,刚才在休息室里ε还给我们看推上的图片呢。”有人立即联想到那一系列神一般的P图。 “啊对,就是那几张。” 众人心知肚明地笑了起来。台下的妹子被勾起了好奇心,抗议似地开始嚷嚷。但众人却默契地没有说下去,也没有谁刻意看向S或者G。在这行混久了,大家都是懂得把握分寸的人。 叮。 “ю小姐一紧张就会大声哼歌” “我写的,”G在宅男们“好可爱”的呼声中笑道,“我也觉得握着拳哼着歌让自己镇定下来的小ю很可爱。” “小ю一般哼些什么歌?”ε问道。 “因为太紧张,所以我自己也不记得……” “好可爱!!!”宅男们继续打鸡血。 G皱眉回想了一下:“我在不同场合听她哼过一闪一闪亮晶晶……” “好可爱!!!” “Do is a deer a female deer……” “好可爱!!!” “以及我爸刚弄死他。” “好可爱!!!” “……你们真的听清楚了我刚才说什么?” “好可爱!!!!!” 音箱似乎不忍目睹宅男们的下限,猛地又发出了一阵尖锐的啸鸣声。 ε尴尬地举起话筒:“喂喂?……真的十分抱歉,设备稍微出了点问题,技术人员正在维修。那么我们来看下一条——”他看向小屏幕,蓦地瞪大眼,“哇,这一条居然是关于S先生的!” 观众席一阵毫不掩饰的哗然。在这一环节听到S的名字,仿佛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始终没怎么加入谈话的S闻言倾了倾身:“我的?” 也难怪连他本人都不相信。无论在什么场合情境下,从来没人爆出过关于S的料,因为根本没人知道。ε被他一问,也有些底气不足,重新检查了一遍小屏幕:“没错,是您的。” 众人愕然,一时间都找不到话说。S几乎要转向身边的某人,临时想到了什么,又停下了动作。 G写的是ю小姐的事。 略显怪异的气氛里,γ突然一笑:“S的话,哪怕一点点小事都足以称为爆料吧?打个比方,我打赌你们甚至说不出S平时喜欢吃什么。” “γ先生,莫非是您写的?” γ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您是打算告诉我们S先生的口味吗?” “……那种东西我也不知道。” 哄堂大笑。 “但是,”γ在周围笑声中淡定地续道,“接下来的这一条绝对是独家爆料哦。” G觉得自己的心跳在脱离控制地加快。思维分成了数股互相纠缠,一个自己在期盼γ说出什么前所未闻的事;一个自己在抗拒那即将出口的话语,毕竟仅凭他所知,S身后绝不是可以愉快讨论的回忆;还剩一个自己在冷声告诫其他自己,你们的所思所想,人家并不需要。 至少他知道,如果现在台上有一个人跟自己一样手心发凉,那一定是S。 ε吊足了众人胃口,诡秘地一笑:“请看。” 叮。 如同跌入假想中的深渊却在半秒后软着陆,G分不清那一瞬间空落落的感觉,是失望还是侥幸。 “S先生会弹钢琴” 作为爆料当然是足够吸引人的一条八卦了。但也仅此而已。 观众席上响起一片表达惊奇的“诶——”,随后是嗡嗡的议论声。出乎意料地,议论声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响,最后竟然演变成了起哄般的尖叫。 这下连提供消息的γ都是一脸茫然。思索了几秒,仍未弄明白台下反应为何如此激烈,他只得顺着原本的思路解释道:“其实这件事我也是最近突然想起来的。大概是七八年前吧,有个朋友过生日,去了一家当时很受欢迎的爵士酒吧。那酒吧正中间摆了一架三角钢琴,我们喝醉了玩真心话大冒险,S输了就被寿星要求去弹琴。结果一群人刚靠近钢琴就被领班拦住了……” “不拦你们才奇怪吧!” “……然后我们围着领班死缠烂打地求了十分钟才拿到许可。” “γ先生我好像突然不认识您了。”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嘛。”γ挥去浮云般一摆手,“重点是S弹琴真的很有一手哦!可惜我这人喝醉以后记忆力基本为零,那以后又再没见他碰过钢琴,所以几乎完全忘了那回事。” “寿星是谁也不记得了吗?”ε问。 γ顿了顿,一耸肩:“还真不记得了。” G在众人半真半假的嘲笑声里深深地看了γ一眼。 “S先生呢?还记得γ先生说的事吗?”ε转向当事人。S弯起眼一笑,一开口却是答非所问:“没有γ先生说得那么厉害,我真的只会一点点,当然不敢献丑了。” “哦——?那您会弹些什么曲子呢?” “不,真没几首……” “S先生!”突然插口的是刚才在后台笑得最大声的那位声优小姐。“F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会弹吗?” 轰! 这句话如同一记惊雷,炸开了原本就已濒临沸腾的观众席,也炸醒了心存疑惑的众人。 ——那部著名的drama。G与S合作的drama。钢琴家与调音师。 这个玩笑开过头了,但底下那些激动得喊哑了嗓子的傻姑娘显然不会发现这一点。她们脑中正计划着把这段八卦迅速贴到全世界,甚至连衍生同人作品都打好了大纲。尼玛那故事完全就是照着这两位量身打造的啊啊啊啊啊!!!作者君你写的不是小说是回忆录啊啊啊啊啊!!!寿星是G大人吧,G大人你会调琴吧,你绝壁会调琴吧!!!前辈的高清素材太少了剪视频不够用怎么办!!! …… S微笑着摇摇头:“那首太难了,不会。” 一阵冷风吹过,扫下一地玻璃心。 这种完全当做普通问题对待的态度……脑内大纲中的“健气攻X禁欲受”瞬间被划去改成了“悲催攻X冷感受”。 好在共事已久的众人对于S的反应原本就不抱指望,此时也丝毫不受打击,神侃胡吹照旧。ε的目光在声优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了G头上,嘴边浮起了计划着什么阴谋的恶趣味笑容,张口欲言。 G直视着他,几不可见地微一摇头。 ε眨眨眼,低头去看提示屏幕:“下一条。” ****** 第二个环节是场外提问。 ε从装满问题的纸盒中摸出一张纸条,举到面前念道: “来自##市的###小姐说:‘这个问题已经在我心里憋了很久,希望能得到认真的解答。既然所有的吸血鬼都曾经是自愿充当试验品的军人,那么他们彼此之间是否都认识呢?换句话说,X的师父和O也是互相知道对方存在的吧?那么X有没有听师父提起过O呢?’哇,这位的问题很专业嘛。” 他转过身,“既然提问的对象好像是X,那么还是请G先生回答吧。” G起身走到纸盒边,打开手中的话筒:“师父没有提起过哦。” “呀!!!!!”妹子们一如既往惊人的音量让G不禁暗生感叹,居然还能这么精神,果然年轻就是好啊。他却不知道在妹子看来,自己才是挑战精神力的罪魁祸首。 尼玛居然是少年音!!!卖萌犯规啊亲!!! G的逻辑其实很简单:问题是抛给X的,又是关于师父的,当然应该由少年时期的X回答。于是他丝毫没有卖萌犯规的觉悟地继续用着少年音:“虽然是同一次实验的产物,但参加的人数非常多,短时期内不可能结识每一个人。再加上战后的保密政策……” 事情发生在短短几秒之间。 一阵剧烈的晕眩向他袭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耳边响起了最后一声凄厉的、长长的啸鸣。 这究竟是—— 他只来得及想到这里。 下一瞬间,脚下的地面猛然震颤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在抖动,人群乍然乱成一团。 不祥的雷声,异常的信号,终于有了最合理的答案。 G几乎是凭着本能握紧了话筒。 “大家请保持冷静!”他一字一顿地说,“场馆四周都有紧急出口,请保持秩序退场,不要拥挤,不要去管遗忘的物品!震幅不大,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 他放下话筒,身后的舞台上早已空无一人,声优与工作人员都混进了逃生的人群中。后台一片黑暗且路线曲折,G权衡了一秒钟,匆匆跑下舞台侧面的台阶,加入了拥挤的人潮。视野一片纷乱,他极力从中搜寻着一道白衬衫的背影。 S。 大地如同发泄着积攒多时的暴怒,震得人心惊胆战。视线所及的所有物品都在危险地移位,场馆高耸的墙壁似乎随时会当头倾倒。人们踉跄奔逃,隔着攒动的身影,五十米开外的紧急出口像天堂之门般遥不可及。 舞台上突然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躁动的人群仿佛听见生命倒计时的哨音,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催促着前面的人快跑。G落在最后方,身边的推搡越来越严重,脆弱的理智早已被恐惧湮没。 时间的流逝脱离了把控,一次心跳拆成一百年。 接着他看见了数步之外的S。 无需过人的眼力,也并非心有灵犀的默契,纯粹是因为目标太明显了。这么多全力冲刺的背影间,只有一个人在回头张望。 G的心脏一瞬间收缩得几欲爆裂。在这种情况下不去看路,只要有一个不慎…… 他的示警声尚未出口,男人在下一秒便被身边挤过的人带得猛一趔趄,身形一晃就要栽倒下去! S只觉得猝不及防间眼前一花,失去平衡的身体直直向前扑去。他当然知道此时倒下会是什么后果——自己会绊倒后面的人,而所有踩踏事故中被压在最底下的,几乎必死无疑!但意识并不能阻止下跌的惯性,震颤着的大地转瞬间迎面而来,身体已然重重着地。 凭G的身高恰好可以看见男人挣扎着爬起来。但是已经晚了。未及直起身体,S的背后蓦地承受一股大力,刹不住脚步的女孩整个人撞向他,两人同时摔向了地面—— 随后一线理智灰飞烟灭。G疯了般揪住跑在前面的人,一把向后甩去。 女孩的全部体重都加在S身上,巨大的冲力震得他浑身剧痛,胸口被压得几近窒息。根本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又一具躯体的重量叠加了上来,背后传来凄厉的哭号。S眼前一黑,胸部以下被牢牢压制着动弹不得,能自由活动的手臂却推不开背上的两人。紧接着又一人狠狠摔上了这片肉垫。胸腔里的最后一丝空气都被挤了出去,绝望翻涌而上,S支起手肘艰难地抬高脖颈,试图呼吸。 接连四人多米诺骨牌似地倒下,终于有女孩反应及时,在绊倒之前抬高步伐,一脚踩在了这几人的身体上。 喀。骨头裂开的声音在一片喧嚣中仍然无比清晰,痛觉却延缓了半拍,才针扎一般刺入脑中。女孩的细高跟一步步地踏过他们的躯体,仓皇地奔远了。 终究还是发生了。意识在昏厥的边缘徘徊,他闭上眼,等待一场漫长的死刑。 预想中的踩踏却迟迟不曾到来,背上的重量反而在减轻。幻觉吗? 新鲜的、甘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喉咙,S在眩晕中睁开眼,看见一片鞋跟绕过自己,向前跑去。身体骤然一轻,视野天旋地转,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身在别人怀里。G正横抱着他冲向出口,一边破口大骂: “白痴!” S愣怔地看着他。 “白痴!!”G又骂了一声,嗓音嘶哑,“不许——给我——死——” 攥着自己肩头的五指几乎掐进了肉里。S张了张口:“我没事。” 肩上的五指刹那间掐得更紧了。G像要确认什么般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又去看路:“你,你为什么要回头?就那么想找死吗!万一不是刚好在最后面,万一没有人注意到……” 全身的神经都在叫嚣,似乎所有零件同时失去了功用,究竟伤在哪里根本无从分辨。S深吸一口气:“我自己能跑。” “能跑个鬼!!” 年轻人彻底失态地吼着,“你现在还活着就是奇迹了,还不保证有没有骨折内出血,折断的肋骨捅进肺里也会致命的,你,你到底知不知道!” 右边小腿的疼痛在晃动间愈演愈烈,冷汗渐渐爬满了背脊。他终于知道刚才作响的是哪块骨头了。 怀中的人突然安静下来,G顿了一秒,惊恐地看向他,却见S正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G收回目光,眼眶蓦地一红。 他们再未出声,G抱着一个成年男人一口气奔到了紧急出口,危急关头潜能被完全激发,丝毫不觉得吃力。直到一步跨出大门,才感到脚下的震动已经渐渐减弱了。 不远处是一个开阔的广场,见面会上跑出来的观众全都聚集在那里。夜色已浓,广场的路灯下尽是打着电话询问情况的人、嚎啕大哭的小孩、抱在一起互诉衷肠的情侣。G托着S走过去,将他小心翼翼地平放到一块空地上。 S身上的衬衫不知何时撕开了两道大口子,露出了底下交错的新伤与旧疤。G一把脱下自己的T恤盖到他身上。两人的手机都放在后台,G四下一望,朝旁边的一对情侣走去:“劳驾。” 那两人转过身来,这里灯光黯淡,对方过了一秒才看清G的脸,那女孩脱口惊叫:“G、G先生?!” “可以借用一下您的手机吗?”G直奔主题,“我需要打急救电话。” 那两人同时色变,女孩身旁的年轻男人上下扫视着G:“您——” “不是我,”G焦躁地一指身后的S,“手机,请借给我!” 男人二话不说地走向S,一边摸出手机飞快地按下几个键,却明显不是急救号码。G疑窦顿生,追上去一把拦住他:“你做什么?”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周围人群的注意,不知是谁远远喊了一句“那好像是S在地上”,登时一大堆人围了上来。 “别别别误会……”那女孩慌慌张张地奔过来,正待解释,她男友的电话已经接通了。“喂,XX主任吗?”男人自顾自地说道,“拜托您了,我的表兄受了重伤,在XXX场馆。” 表兄? “我男友是医生。”见G面露不解,女孩说,“现在刚发生一场地震,救护车肯定供不应求,医院总是要优先照顾内部人员的亲属的……” G愣了一下,才明白对方是在帮自己一个大忙。刚度过几分钟前那一劫,他简直不敢相信转眼就撞上了这等好运:“抱歉,我刚才太着急了。” “不必介意。”男人已经挂了电话,“救护车马上就到。”他走到S身旁蹲下,“S先生,能正常呼吸吗?身体各部分都有知觉吗?手指和脚趾还能活动吗?” S脸色苍白若死,额上的涔涔冷汗触目惊心,闻言近乎条件反射地扬起嘴角:“嗯,还有知觉,但右脚不能动了。”声音低弱得几不可闻。 那医生微皱起眉,拉住S被划破的西裤,利落地撕开了裤腿。S的右边小腿肿胀得惨不忍睹。刚才的动作似乎移动了它,S忍不住咬紧下唇,又一轮冷汗淌了下来。 “可能有骨折或骨裂。”医生脱下自己的上衣,将S的双腿缚在一起,转头对自己的小女友说:“去看看附近能不能买到冰饮或者冰棍。” 女孩转身便跑,却没迈出几步就被堵住了。 这时在他们周围已经堵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不少好事者正举着手机拍照。医生的女友正徒劳地劝说围观者后退,却还有更多的人聚集过来一探究竟。 “我要检查一下其它伤口。”医生又伸手去揭盖在S身上的T恤。 被G一把拉住。 医生扭过头来,眼中带上了不耐:“G先生,耽误了急救也许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一片人声喧哗中,S眼望着G,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G心下一乱,手上的劲顿时松了。医生索性挣开他,抓着T恤掀起了一角。 一看之下他呆了呆,又将T恤盖了回去,霍然站起身:“对不起,请大家向后退!伤员需要新鲜空气,我也需要光照才能查看伤势!现在情况很严重,请务必配合!” 医生的指令到底分量不同,尤其是那句“情况很严重”,让人群多少有了点担负责任的意识。S粉丝团里的几个姑娘钻了出来,自发地维护起秩序,包围圈慢慢散开了。医生转向G:“请您挡着他的另一边。” T恤被挪走,衬衫的纽扣一颗颗地解开,S的上身完全袒露了出来。这位陌生人没对那一道道伤疤作出任何反应,仿佛选择性失明了。“多处擦伤,有软组织损伤。S先生,意识还清醒吗?脏器有没有疼痛?” S摇了一下头。 医生突然直起上身,朝远处望去。救护车长长的鸣笛声终于如天籁般传入了耳中。 ****** “右腿胫骨骨裂,有错位,S先生本人签字同意了做手术。还算幸运,没有其他严重损伤。” 手术室外的家属等候处,医生在G身旁坐下,将一件衬衫递给他,“向同事借的,先凑合着穿吧。” “谢谢。”G接过来穿上了,“手术不是您操刀吗?” 医生愣了一下:“我是心血管内科的。” “啊,抱歉,看您刚才急救时很专业的样子……” “我也只能做到那一步了。放心吧,负责手术的同事我认识,经验很丰富,这点小伤不在话下。”医生顿了顿,“顺便多嘴问一句,事故发生以后,您是怎么把他转移出来的?” G比了个手势:“这样横托着。” “如果当时他的脊椎受了伤,随意移动可能会加重伤势,甚至造成瘫痪。地震的时候情势危急,把伤者缚在背上背出来,尽量避免脊椎弯折,也会相对安全一点。此外骨裂的小腿应该尽早固定。这些是作为医生的建议。” 瘫痪。 假如自己的失误让S就此半身不遂……G不敢再顺着这假设想下去,用力甩了甩头:“我记住了。这次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刚才都没来得及问您的名字。” “我叫D。”医生与G握手,“治病救人只是本分,不必在意。不过说起来,我女朋友好像特别想要您的签名。” “啊,当然没问题。但我没带——” D医生适时地递过纸笔。 此时在医院明亮的灯光下,G才有机会仔细打量面前的人。D医生面容年轻,眉宇间一股挡不住的精英的气势,可以想像此人换上西装或是白大褂后的意气风发。无论怎么看,这样的人都不会是见面会上挥舞着荧光棒声援女神的宅男。大概是陪女朋友去的。 G将签好了名的便笺递还给他:“能不能借用一下您的手机?” 父母和姐姐都没事。姐姐扯着嗓门吼了半分钟“死孩子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急死老娘了”,终于平静下来听G解释了情况。 “谁受伤了?是上次给你送便当的那个人吗?” “……是。” “啧啧,好好照顾他。” “……我会的。”G自动忽略了姐姐语气中的促狭,挂了电话。 场馆那边的情况已经得到了控制。自己和S的物品都还落在后台,主办方表示愿意派人送过来。因见面会中断而扣除的演出费,以及对S受伤的赔偿,都会另择时间商议。 “不用联系S先生的家属吗?”D医生问,“术后住院总要有人看护,生活用品也要尽早送过来。” G怔了怔:“我没有他家人的联系方式。” “这样吗,那等S先生做完手术再问他吧。”D医生站起身,“没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D医生。” “嗯?” G望着他,斟酌着用词:“今天,在广场上——” D医生渐渐露出醒悟的神色:“我没有看到任何不该看到的东西。就算看到了,也已经忘了。” G微一躬身:“谢谢您。” D医生摇摇头,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还有一件事要拜托您。” “请讲。” “那个,”年轻的医生突然显得犹疑起来,“方便的话,下次能不能帮我向ю小姐要一个签名?” “……” “啊,不要告诉我女朋友哦。” “……明白了。” 人不可貌相真是至理,G想。 ****** 待到S做完手术,被转移到病房,已经时近午夜了。 下肢手术并没有做全身麻醉,S神智还很清醒。护士小姐站在床边对G讲了注意事项,又递给他一套病号服和其它几样东西。 “这是——”G看到手中的软管,领悟了。 “病人需要卧床至少三天,洗手间是不能去的,排泄问题只有这样解决。请尽量帮助病人克服心理障碍,如果不能顺利进行,我们只好用导尿管了。” 护士小姐关上门走了。房间里的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说话。 S刚刚大量失血,插着输液管的手垂落在床单上,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苍白无力,也比任何时候都更温顺易欺。G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需要我帮您联系家人吗?” 没有回答。S似乎在花时间理解他的问题。 G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就在他忍不住要重复一遍的时候,S极轻极慢地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G想了想,转而问:“上次您说有家人住院了,那位现在康复了吗?” 又是良久的沉默。 G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前辈,我并不是要探问您的隐私,只是医院需要联系家属过来看护……” “我明白。” S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弱。“小G,你先回去吧。对不起,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那您呢?” S颇为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回去吧,这么晚了,明天还有工作。” “那您呢?” S闭了闭眼:“小G……” “前辈,您难道打算一个人在这里?” “我总能……”S露出一丝类似苦笑的表情,“总能找到人过来。” 这句话有很多种解释,G不知自己应该理解为哪一种。但胸口却莫名泛着凉意,凉得像晚秋残枝上滴落的雨水,让人想要紧一紧衣襟。他推门走了出去。 S慢慢闭上眼,躺在消毒水冰冷的气味里。 自己又一次伤了那孩子的心。在他不顾性命地冲过来保护自己之后。 连一声谢谢都来不及说,却这样急不可耐地拒之千里。 S……你是个人渣。 啪。房门再次打开,G拿着脸盆和毛巾走了进来,一转身拐进了浴室:“医院卖的东西果然很贵,看来别的生活用品还是要到外面的超市去买。” 一阵哗哗的水声后,G捧着脸盆走到床边:“失礼了。” 指尖隔着毛巾触碰到皮肤的那一瞬,S全身都僵硬地绷紧了,却终是没有出声阻止。 温热的毛巾落在身上,小心避开了所有创口,轻柔地擦去血迹和污渍。G的动作认真而严谨,与之不符的则是在S皮肤上逡巡的近乎虔诚的目光。S不言不动地任他摆布。 G重新拧了一把毛巾,扶着S的腰帮他侧过身,用同样的动作擦洗背部。S的背上也分布着几道狭长的疤痕,仔细分辨的话,似乎是——鞭伤? 某种很不好的可能性突然闯入了脑海。 “小G,”S轻声开口,“你在今天之前,就看见过我的身体吧?” G手下一停:“为什么这样问?” “刚才在广场上,你毫不犹豫就脱下T恤盖住了我。” “……是的。”G老实承认。 “什么时候看见的?” G替他套上病号服,又掀开遮盖双腿的一角被子。那之下的身体几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S的右边裤腿已经在手术时被剪到了膝盖以上,小腿绑着厚厚的石膏。G顿了一秒,终于只是细细擦净了他的双脚。 “您喝醉的那晚。”他答道,“我原本想替您换件衣服。” S凝视着天花板,显得疲惫以极:“我喝醉时还说了什么?” G放下毛巾,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您将我当成了另一个人。您问我是不是还恨着您,问我为什么要离开。” 漫长的寂静。 “小G。”S又唤了一声。 “我在。” “我从来……从来没有骗过你。” “我知道,您说过。” S眼眶干涩地看着天花板:“但是还有很多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这我也知道。”G笑了笑。 男人的声音中似乎有什么在悄然迸裂:“还有很多事,我永远都不会对你说……” G蓦地伸出手,轻轻蒙住他的双眼。“您累了。早点休息吧。” S苍白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慢慢抿紧了。 G起身去关了灯,摸黑走回病床边坐下,趴在床沿上合上了眼睛。从声优见面会开场到现在仅仅过去了几个小时,感觉上却恍如隔世。身体与精神几次三番经受考验,早已在罢工的边缘,他几乎一闭眼就坠入了睡眠中。然而一颗心被各种担忧吊着,连睡梦也不安稳,意识似乎仍在房间内游走,听得见身畔细微的动静。朦胧间传来S规律的呼吸,一下……两下……三下……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中乍然浮出一线清明,G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视野依旧一片漆黑。咫尺之外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而急促,听上去极不寻常。G伸手摸索着向S的额头探去。几秒钟后他刷地站了起来,磕磕绊绊地冲出了房间。 值班护士小姐掩嘴打着哈欠被G带进门,顺手打开了灯。病床上的男人脸色惨白,面颊上却烧着病态的晕红,眉间纠成了一团,显然忍受着不小的痛苦。护士小姐走过去量了量体温:“不用担心,术后发烧属于正常反应。但这位先生的温度偏高了,要用些退烧药。” 她返身回去端来一杯温水,G从医生开的一盒退烧药中取出了一片。S双眸紧闭,似乎意识昏沉。G俯身唤他:“前辈。” S眼睑下的眼珠滚动着,隔了半晌,终于将眼帘撑开一线,目光却空落落地不知望向何处。G不确定地握着他的肩摇了摇,动作间大概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处,S闷哼了一声。 G不合时宜地心跳了一下。明明是痛苦的呻吟,传入耳中却不知为何带了些旖旎的意味,沙哑的尾音简直扣人心弦。他暗骂着自己一回头,却见护士小姐正面色绯红地望过来:“麻、麻醉的效果已经消退了,病人如果疼得受不了,可以用止痛片。” 她将水杯放在床头,嘱咐了用法,临走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病人有没有排尿?” G一愣:“还没有。” “挂了这么多点滴,肯定有需要了。身体现在急需排毒,千万不能憋着。工具您会用吗?” G点点头。 “那您——加油吧。”护士小姐红着脸走了。 G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呆,转身坐到床沿上,扶抱着S直起上身,让他靠在自己胸口。散发着高热的身躯仿佛被抽取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陷在G的怀里。G将手臂环过他的腰际,解开长裤的搭扣,拉开了拉链。 内裤底下的轮廓依稀可见。明知道现在不是想其他事的时候,G的思绪仍旧脱离控制地滑到了另一个方向。 他当然幻想过这个地方。他当然幻想过触碰它,逗弄它,抚慰它,让它的主人在自己身下失控…… 隔着内裤,他的掌心贴合向那里,轻轻地摩挲。 S朦胧间听见陌生的声响忽远忽近飘忽不定,仿佛置身沼泽之中,连抬一下手指都是枉然。直到内裤顺着腿根缓缓褪下,一股冰凉的恐惧倏然窜起,如蛇般缠绕而上。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身体却重如千钧。 不要。他张嘴呼喊,黏稠的泥淖封住了双唇,只能发出细若蚊呐的低哼。不要、不要、不要……时光湍急退回梦魇的原点,他被绝望牢牢束缚,动弹不得,无路可逃…… 怀里的身体中了邪般剧烈颤抖起来,G顿了顿,凑在他耳边轻唤:“前辈。” S似乎被拉回了一点神智,双眼的焦距慢慢对上了G手中的器具。隔了半晌,他艰难地出声:“我不需要……” “需要的。”G像哄孩子般劝慰,“大家都是这么做的,这是正常过程,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S全身不由自主地打着颤,也不知有没有听见。G托起他的手腕,引着他握住自己的那东西,分出一只手将软管套了上去。 “来,放松,就像平时那样。” S的一半意识苦苦挣扎在晕眩的漩涡,另一半却知道自己正像幼儿般被照顾着,做着最没有尊严的事情。浓黑的记忆没顶而来,现实与虚妄混作一团。下腹的鼓胀感越来越强烈,他咬紧了牙关。 “没关系的……”耳畔诱哄的声音失了真,不知与谁的交叠到一起。S突然慌乱得无以复加,脱口而出:“小G——” 这一声唤得喑哑低柔,仿佛掺杂着无数情绪,说是撩拨都不为过。在如此暧昧的情形下被叫到名字,G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口中却若无其事地低笑了一下:“是我,前辈。您今晚叫了我很多次了。” 他放开S的手腕,掌心落在S的小腹上微微按揉,口中发出不间断的嘘声。S早已濒临极限,根本经不起这般折腾,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G隔着软管轻轻一捏,S浑身猛一哆嗦,终于汩汩而出。 G一低头,唇瓣若即若离地拂过S潮湿的眼角。 “辛苦了。” ****** 喂S服下药后,G将头枕在臂弯里,下一秒就睡死了过去。 再一睁眼,已经天光大亮了。 G暗喊着糟糕跳起来,冲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身上还穿着昨晚D医生借来的衣服,看来只能顶着这身行头去上班了。S的事务所很可能还不知情,必须帮他去请假。自己不在的时候,得尽快找个护工过来帮忙…… 脑中飞快地转着这些念头,G走出洗手间,才发现房间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J小姐正靠墙站着,脚边放着几只鼓鼓囊囊的袋子。见他走来,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说:“对不起,我今天一早看到网上的传言,打电话去问见面会主办方,才知道……”她转头看了一眼熟睡着的S,“昨晚辛苦你了。” G摇摇头:“应该的。” J小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边我来照料,你去工作吧。《Z》那边已经打点过了,本周停播,后面的工作根据S的情况再议。” “明白了。”G从未觉得原作者大人的特权这么好用过,“谢谢您。” ****** 因为严重睡眠不足,G这一整天都过得昏昏沉沉。走路像踩在云絮上,无论干什么都无法集中注意力,思绪一个劲地滑向S。强撑着捱过了一天,他回家去冲了个澡,又往医院赶去。 还没走到S的病房,就看到紧闭的房门前站着一个人。G脚下一顿:“……D医生?” 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转过头来,略带尴尬地笑了笑:“G先生,现在可能不太方便进去。” G心中一紧:“怎么了?” “呃,S先生和看护他的那位女士,就某个问题有些争论。” 隔着一扇房门依稀能听到J小姐的声音,语调激烈,显得怒火熊熊。而S似乎一直沉默不语。 这两个人——是在吵架? “发生什么事了?”G问。 “我也不太清楚。刚才我过来关心一下S先生的情况,没想到他一开口,居然是询问出院的手续。”D医生解释道,“然后他旁边那位女士就显得很生气。我觉得这种谈话不方便加入,就先退出来了。” “他有没有提到原因?” “没有。” “我明白了。”G觉得太阳穴开始突突作痛,“十分抱歉,让您面对这些。” “哪里哪里。”医生顿了顿,“容我多嘴说一句,骨裂不是小伤,手术过后切忌随便移动。无论是什么原因,拿健康做赌注总是不应该的……” “的确不应该。” D医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您劝劝S先生吧。我还有工作,先告辞了,改天再来探望。” 送走了医生,G独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里面仍不断传出模糊的争执声。女人的话语间隙偶尔有几次停顿,大概是S在回应,却听不见实际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房门毫无预兆地砰然打开了。快步走出的J小姐差一点撞上G,却及时刹住了脚步。 女人显然没料到外面有人,惊异之后,才慢慢收起了脸上残留的愠色:“我失陪一下,你进去吧。” 病房里异常安静。昨天还空荡荡的房间已经被生活用品充实了起来,墙角的桌上摆满了绘画用具和未完成的画稿。J小姐俨然已经把这里变成了临时工作间。 S靠着两只枕头半坐在床上,垂着眼睛若有所思。虽然依旧脸色苍白,但看上去已经比昨晚好了很多。听见脚步声,他抬起眼微笑了一下:“小G。” G走到床边坐下:“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烧也退了。” “那就好。” S突然困难地直起身。G赶忙伸手扶住他:“您想做什么,说一声就行了。” S摇摇头:“虽然现在说谢谢没有任何用处……” G的手还搭在他的背上,闻言微微一僵。 “谢谢你。”S声音极轻,语气却极郑重,“我的命是你给的。” G默然几秒,将S身后的枕头放平,扶着他躺了回去:“不用在意。” 如此近的距离下,两人呼吸相闻。S仰头注视着G眼下的青晕:“你从昨天开始都没有机会好好休息吧?今晚就早些回家去睡觉……” “我留下来陪着您。” “不必担心这里,我自己能——” “能办好出院手续,趁夜走掉?” S愣怔地看着对方。 G刚刚抢白了一句,神色却很是平静:“前辈总是在赶我走呢。” “不是……” “其实仔细想来,这是我的错。那时候向您保证过不会再来打扰,后来却一直没有好好遵循,对不起。如果我的存在对您造成了困扰,我会尽量退出您的视线的。” S脸色一白,一瞬间露出了近乎悲哀的神情。 G若有所盼地停了停,却终究没有等到任何回答。 太阳穴有如针扎,痛楚顺着神经渐渐地蔓延。“但是作为交换,既然您的命是我给的,我是否有权请您对它多一点珍惜?” 他站起身来,替S盖好被子。“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不要再让自己生病。如果要我远远看着您伤害自己而视若无睹,也未免……太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