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以赠兮长剑——丁结
丁结  发于:2014年0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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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竹青在深山修行多年成妖,却被某个人类剑修门派收服,做了门派看护山门的灵妖。 当他被派遣陪同门派弟子下山处理庶务的时候,他在人世间的经历也开始了。 主角:竹青 楔子 竹青是个修行了很多年的妖怪。他刚有灵智的时候,没有察觉到自己在的山头是个灵宝地方,凭着比这里别的妖怪修成灵智早那么一点,当时他把这些还是小妖喽啰的精怪,能吃的吃,吃不下的便赶走了,最后这地方只剩他自己一个。 后来这山头陆续来了一些人类修行者,一顿劈头盖脸的揍,竹青打不过,修行者们也没除掉他,倒是还让他在这里修行。竹青与几个修行者交好,跟人学会了纪年算术,他就发现,这些人类修行者,有的寿元太短,有的尸解成仙,短的几十年,长的几百上千年,最后也没一个比他在这山上呆的时间长。 竹青还发现,他从来没离开过的这山头,居然是浮在空中的。在他还没开化的时候,他以为这世界也就这山头而已,当修行者们一拨拨的从云丛里飞来,竹青才晓得,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肯定还有别的山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来到这山头的修行者开始分门别派,他们有时候相互间打斗不停,有时候相安无事,有时候闹很大动静天昏地暗电闪雷鸣。竹青起初交好的修行者,攀的关系门派有事还帮帮忙,在这门派被灭之后,他便找个旮旯山洞躲着睡了一觉。这一觉醒来,山头里的修行者已经又换了一拨,也没人知道这山头还有他这个最土着的妖怪,让他闲着看戏有一段时间。 争斗到最后,这山头终于只剩下一个门派,在建筑改造山头的时候,竹青被发现,他打不过门派中的高手,被绑到掌门面前发落。掌门感他近万年的修行,且门派中本就另有几只妖怪,是从别处抓来、带来的,都有以千年记的修为,便留了竹青一起做了看护山门的灵兽。也是这时候,门派掌门给他起了名字,叫竹青。 门派除在这灵山妙地,在世俗也有相应的门庭处理庶务。有时候竹青会跟随年轻有为的弟子下山,在世间的见识慢慢就有了,有趣的无趣的事经历了不少。 这一年竹青受命,陪同几个门派弟子下山收徒。说是陪同,说白了就是让他们几个看门灵妖出去放放风,到了俗世间只要不为非作歹,也就随他自己到处溜达,收徒的事情自然是门派弟子们自己去办。竹青不是第一次下山,这一次他不愿去吴楚方向,所以一行人还未出蜀国,竹青就自己转北去了,门派弟子们自然是先沿江下楚地。 自己上路,竹青当然快活自在,虽然从蜀国至秦国,这中间路实在是难走,但竹青是妖怪。荒郊野岭里遇见个打柴采药的,他就能和人扯掰半天,来劲了去逮一堆兔子山雀,和人炙烤吃到半夜。有时候也能遇到一些山精水怪,狠戾的与竹青争斗一番,乖顺的就小心侍奉他。之后到了人烟多的地方,常常遇着个集落城池,竹青就住个十日半月。 就这么进了晋国地界,这一日到了晋的国都绛城。 第1章:上卿相攻 竹青之前没来过绛城,不过也知道这绛城,是大概两百年前献公迁都来的。两百年对竹青来说,有时候是睡一觉就过去了,但如今这绛城为都两百年,就被修建得颇有一番气魄。 竹青进城门没几步,正想着上哪儿走走,迎头奔来一队甲士,嚷嚷着要将城门关闭,也没管还是白天并且有人等着进出城。还以为是绛城一贯都这样,竹青继续往城中走,没多远就见到接连来了几队甲士,从街那头一路来要将街市戒备的样子。竹青随着大流站到一屋檐下,看着那些甲士挨门挨户的警戒,身旁的人也在议论纷纷。 “此乃韩氏甲兵!” “韩氏向事东门,于此必有异。” “智氏事西门,此二者联魏攻赵,围于晋阳。何异?” “吾过晋阳,观汾水没城,本当赵氏将败。异于今况。” “将兵戈也!” 众人都看向城门,果然那儿打斗起来。稍近的围观人群纷纷躲开,却也没说就走,都站不远处观望等结果。城门卫士人少,而且这边赶来增援的甲士不断,过两刻后就消停下来。韩氏甲士把城门卫士尸体收殓,接管城门之后关了,留一队人防卫,街道这边甲士就撤了戒备,列队走了。 戒备一撤,除了城门不能进出,市井人倒是没受多少限制,就三三两两凑一起,猜测发生了什么事,竹青也挤到一堆人中,听得起兴。城中忽然传来呼号打杀声,这里街市先是安静了一会,众人都是狐疑张望,接着便有人呼朋唤友。 “兵戈起于智氏宅!” “诸位,吾往窥之!” “同往!同往!” 有几个佩剑的游侠儿,呼喝着就往城内去了,剩下的人也有不少跟着这些刁货要去看热闹,竹青也凑了个份,尾随跟着。过了两三条街,就有从别处赶来也是要观望的,人越来越多。再近走一段路,便有巡戒的甲士,要拦住众人。那甲士领头的仆射带着手下,长戟指向人群,大声喝道:“何人?不惧剑戟耶?更进毫厘,即杀之!” 人群稍停顿下来,附近街上巡戒的甲士见这里人多,都赶来一并戒备。人群中有不服的喊道:“我等皆晋氏民。国有事,当示之民!” 喊完就不少应和:“当示之!当示之!” 那仆射答道:“魏、韩攻智氏。既知矣,速去,速去。” 当先那人又喊:“智、魏、韩,皆国之卿,卿相攻,国事也。民不觉国事,则国衰(cuī)。当示之。” 众人又应和:“当示之!当示之!” 仆射瞧这领头的能说会道,好言劝道:“主上谋事,尔等若去,恐竖子匿而乱;亦恐尔等见疑于主上,反受剑戟。” 众人见这仆射好说话,都觉得有戏,仍是先前喊话的出头:“远观耳,断不近前。或近者,自为取也。” 于是人群再次轰然应和:“近者为取,近者为取。” 仆射没奈何,心想自个主君所图谋的,这时候应该也出不了什么意外了,便挥开手下,又嘱咐人群一句“谨慎”,再指派几个甲士跟随人群,让过去了。 竹青混在人群里,听言谈知道,这是往这晋国四卿之一的智氏家的宅子去的,一路也抓着机会,东探一句西询一言,大致弄清了前因。 智氏近几年在晋国实力颇强,一直以来把持国政,四卿其余三家原本能忍则忍了。没想到智氏贪得无厌,前两年向三家强索封邑,魏、韩两家忍气吞声,都给了智氏。唯独赵氏被强索宗庙之地,当然就没给,于是两家兵戎相见。智氏手握晋国朝纲,赵氏不是对手,退到了晋阳。智氏裹挟魏韩两家,兵围晋阳,到如今两年有余了。 现在魏韩两家在这绛城内围攻智氏家宅,想来在晋阳那儿已经有了分晓,只是不知道具体经过如何。 到智氏宅前长街街口,一起跟随来的甲士不再让人群近前,一众人就有攀墙爬树的,都往高处去。竹青跟着跳到一家屋顶,发现对面远处也有不少围观的。 在高处才知道,智氏宅是独门大院,内里层层叠叠楼宇无数。在这里远观,也能看到围攻的甲士已经打进了宅门,战斗在宫墙内展开,喊杀声兵戈声不断。虽看不到宫墙内战斗情形,但看宅外合围戒备的甲士沉静不动,想必内里形势没什么意外,旁边便有人在谈论。 “智氏历五代,今灭矣!” “皆言智子瑶有五贤,何以至此耶?” “智子有五贤,独不见其仁。不仁则贪而愎,愎则不明,不明则无度,无度而失所望者,魏韩反之,宾客丧之。” “昔智果言:‘智氏灭于瑶’,今果可曰然。” “哈哈哈!”旁人因这句话嬉笑起来,竹青有点不明所以,却也没再细问。 那边宅院里的打斗忽然激烈起来,宅墙外甲士有陆续进去增援的,智氏经营几代,终归有些积蓄底蕴。还留在那宅墙外的甲士,就有几个往围观人群这边来,与先前随人群同来的甲士对话几句,就来驱赶众人。 “魏卿令,无关者速去。” “何所恃?”这自然是有不服气的刁货诘问。 “反者欲突,疑有应。若不去,皆为反者,杀而取之。”这番话说来,是强硬得很了。 还有要说话的,被旁人一把拉了,招呼其余人,朝后退离。其他方向围观的市井民众,陆续也有走了的,却还是有不少赖着不走。 这边竹青已经是看得无趣,直接下了地,拍屁股要到别处去。走着时就听旁人叹息,“卿妄君言”、“国不久矣”、“晋将亡耶”之类,也没多在意,直往别处要寻个客舍。 沿来时原路返回,到了之前瞧见的一家客舍,便要去开一间房,好在这绛城多呆些时日。到问了主家,才发现自己身上镈币已经不多,想来得在这绛城找些事做挣钱才成。先前与门派弟子分开,那些家伙也没说吴楚的圜钱在这秦晋之地不太好用。竹青虽不在意,但总有不愿收圜钱的,因为难花掉,因此一路来要有花销的时候,竹青只能找些活做着。 到正申时分,城内杀伐声已经渐消,竹青让客舍侍者沽一壶酒,在客舍食厅等候。侍者拎来一个雷纹提梁卣,让竹青讶异了一会,这提梁卣可有点年头了。等侍者举案送来吃食,竹青才发觉这食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分案而坐的,也有聚案共饮的,但像他这般一人沽一卣酒的,除他自己外,也还有另一案的一人。 黄昏时间,还在这客舍酒肆聚众的,若不是外来人,多半是这市井里的游侠儿,这会儿全都是在谈论白天的事情。竹青斟酒自饮,顺风听些八卦。 最终智氏宅虽被魏韩两家攻下,但智氏族人在荀瑶从弟智宽、智开指挥下突围而去,由南门出城,退回智氏封邑去了。南城门由魏氏把控,不知怎的就让智家人诈开了门,而此前智氏突围的方向也是由魏氏担责,一众人都觉得是魏氏有意让智家人离开。智家人退走后,还留在城中的智氏门客,一部分就散了,一部分各自投了魏韩两家。 那一位也是独坐沽一卣酒的男子,起身到正谈论的一拨人案前,拱手道:“吾名青荓。有惑于诸子所论事,可相询否?” 不知道他有什么事要问的。 第2章:赵子凯旋 那一拨人抬头看这自称青荓的男子,倒是一副挺拔身材,且眉清目秀鼻净唇冷,却高垂马尾,再看腰悬长铗,原来也是个游侠士,便都拱手让他同坐。青荓一声“叨扰”,就案坐了,又让侍者把自己那案上东西挪来。几个人都跟青荓通过名号后,就问他有什么事要问。 青荓道:“曰毕氏豫让,吾少而与友。尝为范氏臣,为中行氏臣,为智氏臣。智氏亡,不知其踪。” 一听这话,就有人颇不屑,说:“三氏之臣,吾不齿。尔与之类否?” 青荓脸红尴尬,赶紧继续解释:“事范氏者其祖,事中行氏者其父。” 众人闻言,才稍有释怀。想也知道,这青荓看上去年纪也没多大,既然那个叫毕豫让的和他从小就交好,应该没多大年纪才对,又怎么能去事早几十年就被灭国的范氏中行氏的。若是如此,他没有和祖、父辈一同随范氏中行氏流落他国,也可以理解了。不过说起来这毕氏三代也是带霉运的,给哪家做家臣,哪家就败亡了。 “毕豫让状若何?” “其高八尺,有美姿仪。柳眉朗目,剑唇皓齿,青鬘玉肤。声若琴瑟,步如虎蛇。” “此美人。”“憾不尝见。” 几个人都说没见到毕豫让,见到青荓一脸担忧,便有劝解的说:“晋阳事未决。事智氏者,或在晋阳。” 青荓点头称是,暂时放心的样子,与那几人言论其它事来。 再晚些的时候,饮完那一卣酒,竹青不在听人谈论,起身出了酒肆,要在城内逛几圈,认下明天要走的路。过了几条街,竹青隐约间察觉,这绛城内有不少地方藏了妖鬼气息,于是暗自记了地点,打算若是明日找不到正经活计,便打招牌做个驱邪封鬼的幡子,也能赚几枚钱。因此竹青顺便记了裁缝与冶匠的铺子,先前也做过这样的路事,只是这些东西都给换了酒水吃。 第二日,竹青正盘膝养气,约莫辰时正的时候,窗外街市逐渐热闹起来。竹青起身梳洗一番,问侍者拿了两个凉饼过嘴瘾,往较近的西门市去。路过偏僻地方的时候,趁着没人见到,施个术取了一株大树干,削成了大木板,再刻上几个大字“负运请托”。到了西门市往市口一站,等着请脚力的来谈价。 再晚些时候,又有几个做脚力的破落男子到这,瞧着竹青眼色就不太好,凑一起站在不远处,低声嘀咕些什么。这些破落户衣衫倒也整洁,洗刷得也干净,但总不如竹青这样光鲜,并且都没有竹青一样能写字举牌。 竹青好一会才察觉,自己可能给排斥了,寻思到别处站去的时候,城门处忽然喧嚣起来。接着一乘甲士随车进了城门,城门卫驱赶了街市行人,让战车直往城内去了。战车一路直驱,随车甲士则沿街列于两侧,口呼“赵子凯旋”。却原来是赵氏宗主将抵达绛城,这些甲士先来通报和开路。 听闻这赵氏宗主名毋恤,他两年前与智氏争斗,败退出绛城,现在又呼“凯旋”,倒似把自己说成了讨逆而归的模样。赵毋恤回来了,那智氏荀瑶想来没什么好结果,竹青决定先看看热闹再走。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小半个时辰,期间陆续有开路先行的战车甲士抵达,不过后继各车乘,跟随的步卒中仆役居多一些,并且直往城内去,不像之前的甲士还在这呼喊等候。想想理应是先去打点赵氏宅,在外两年,估计那宅子被人占过。 终于在巳正时,城门外观候的人喧闹起来,都说来了。竹青从城门洞望出去,见城外远处似有烟尘,是不少车乘临近的样子。再过一阵,车乘轰鸣声与甲士踏步声传来,城门洞拥挤的围观人等也被清开,其余人才能探探脑袋看到城外远处缓缓而来的大队车马。 先抵达的是数辆战车及甲士队伍,到城门后在城外列于两侧,作仪仗迎候,接着一驷车舆缓缓而来,两服两骖都是纯白良驹,后边又跟着数辆车乘和随车甲士。在这车舆入了城门,在外列候的仪仗也随之进门。 竹青混在一边人群中张望,看清那车上车左之人,一身冕服肃然,想必是把这进城一事看得隆重。爵弁下面目俊朗,绷鼻抿唇目无斜视,肩臂挺梁直背巍然,一手扶车栏一手扶腰弓。再看一众军士,虽然精气神很高昂,但是衣甲都挺破烂,手中长戟锈迹斑斓,那些战车也是破旧模样,看样子在晋阳坚守两年,赵氏几乎接近崩溃了。 围观众人便有说道的,说:“赵毋恤识礼,不若荀瑶驾五马。” “智氏尝有代晋意,意未实而騑先乘,今徒亡而增笑。” “昔曲沃代翼,周公灭唐,莫不如是。智荀氏本原氏,为晋氏诛,欲代而无不可。” “然。赵、韩、魏三卿,皆欲分晋而快之。尽与之类尔。” 这里在谈论,赵氏将士鱼贯进城,甲士、徒卒、仆役、奴婢都有,直走了半个时辰,才算走完。围观的市井儿便都散去,叹息摇头赞扬兴奋的都有。 竹青撇了招牌子,往别处去想另找些路事做,尾随跟着赵氏队伍。 赵氏队伍浩浩荡荡,有些耀武扬威的意思,在绛城内逛了又小半个时辰,才抵达赵氏宅。在这里又是一番热闹看的,等所有将士门客悉数安顿,却又是半个时辰。没一会就有赵家仆役出来张贴布告,大羊皮纸上篆字扭捏,那奴仆就在那候着专门给人读诵。布告内容就是要招力士匠人,修建赵宅之类,需自带匠具。 竹青这便有些傻眼,这自带匠具一条难住他了,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去冶匠铺子那儿,铸一柄剑,再来应募。 昨晚探知的冶匠铺子在城东,竹青往那边寻去,一路上寻思,要铸新剑怕是来不及,只能在铺子里现挑,因此就要交付现钱。估计身上的镈币不足,既然是冶匠铺子,便把圜钱一并给了,当作以物换物,只是不知道够不够。竹青摸了摸身上囊袋,又想起随身的几样事物,倒是能值点钱,拿来作交换也行,甚至可以抵做客舍的租钱了,他之前也没少做这样的事。 想着时走着就没怎么选路,这时发觉前边街人头攒动,挨边上蹭过去了,才知道是韩氏宗主回城进宅。出了这条街,碰着个路人问了,才知道这韩氏宗主,也是今日才从晋阳返抵绛城,却没和赵毋恤同进西门。如此看来,那魏氏宗主想必也是今日抵绛,三家各自进城。 到了冶匠铺子,倒也有几个买客,捶打声音不断传出。竹青转了一圈,挑了一柄三尺长剑,与在店面看护的冶匠学生议价,倒是可以用圜钱给付,只是竹青搜了全身,镈币与圜钱加一起,也没够付长剑一半价格。坏就坏在他昨晚单点的那卣酒,那是个奢侈东西,一个人点着摆弄,纯粹是浪费钱。不得已,竹青挑剔了几样随身器物,拣出了两样来。 有一样是一个椭圆的玉牌儿,这是竹青才幻形时,用弃落的原形皮囊炼制本命法宝后,所剩下的无用材料,便做了这小器物放着。这牌儿竹青拿着没什么用处,上面倒是有些妖灵气萦附,凡人只是能感觉温润如水流,却看不见用不了。也就是见着这玉牌儿,能觉得它是上品。 另一样是个月牙状的吊坠儿,来历和玉牌儿一般,是竹青幻形后留下的没甚用的材料,看着也是晶莹如白玉一般。 至于其它器物,有的就是还堪点玩耍的,还有是门派里取的利是,这些个就暂时不好拿来换酒茶,等以后再说。 竹青拿了玉牌儿,给那冶匠学生看了,那学生瞧不出价值,拿去给他师尊琢磨。没一刻冶匠师亲自出来,和竹青见了礼,就说这玉牌儿太贵重,换竹青选的这铜剑倒是轻贱了,不愿意换。 第3章:为营生计 竹青与冶匠师拱手劝道:“贵贱者,省乎寡盈也。吾求长铗而余璧玉,则铗贵璧贱于吾。” 冶匠师听了,摇头不肯,说:“是理,璧贵铗贱于吾,易之不等。” 竹青犯愁道:“吾少剑而资不足,如此奈何?” 冶匠师笑道:“吾有师传之器,择其一易于汝,则二者齐贵。” 听这话,竹青暗想你怎不早说,既然是师尊传下来的剑,还说和那玉牌儿一样价钱,看来是好东西。看冶匠师入内捣鼓一阵,双手举着一柄长剑出来。 这长剑配了鞘,革皮糙厚,没挂什么装饰,剑柄已经缠了绳。竹青接过剑,稍脱鞘瞄了一眼,确实锻得精炼,锋刃已开,剑身晃眼。 旁边几个原本在的买客,见到这明晃长剑,都不由赞叹“佳器!” 竹青扶剑一揖道:“愧受。” “器未名,汝可名之。” 取名这门道竹青可不在行,他自己的名字都是掌门取的,这时候就开始犯难。想了半晌,道:“以璧易之,曰更璧,可否?” “善。” 这时候竹青才想起还没通报姓名,便问道:“吾名竹青,请问先生姓氏?” “吾曰东汤,庶民无姓氏。” 东汤拿回剑,花了两刻钟,在剑柄底托上篆刻剑名。完了又寒暄了一阵后,竹青才告辞出门,打算往赵宅前去应募。 路过十字拐角,侧边差点碰上个路人,一瞅身影有些眼熟,正是昨晚酒肆里那个自称青荓的。青荓也停了步,见是竹青,拱手道:“幸甚复遇。” 这让竹青挺惊异,问:“汝识吾?” “昨暮客舍初见。” 竹青暗道自己做一副旁观姿态,没想到别人都把他看在眼里了,拱手答礼:“吾曰竹青,幸复遇,见礼。” 青荓讶异道:“乃夷齐竹氏?” 竹青又哪里知道什么伯夷叔齐,不置可否。 青荓见竹青不答话,也没深究,又问:“兄欲何适?” 竹青答:“往应赵氏所募。” “吾亦应之,同往。” 两人结伴前往,到了赵家大宅前。这时候已经有一干人在那应募,都是自带匠具,赵宅的几个仆役在那甄选应募者。竹青两人随着队列等候,前边大部分都是应募匠作之事,像竹青这般想应募武役的少之又少,再问青荓,来也是应募车马御手的。一般来应匠作的,都被记录在竹简上,然后呆在一边等候,算是取用了。 轮到竹青,说来应募武役,那几个仆役就笑起来,然后说此次只是重修大宅,不招募武役。若是想要进赵宅做武役,可以在下次另有招募的时候来。若是想给赵氏做门客,则应去与宗主自荐,或者另想办法而受招揽,却不必来这里应募这些杂役之事。 折腾半天,竹青才发觉自己白操心,悻悻退了出去。这时候若说应募匠作,却也没带匠具,再去买换一件也是麻烦,身上钱财还不一定够换得来。那件吊坠儿倒是也可以充作钱资,但值得上这吊坠的匠具,估计更难找,还不如典押给客舍,直接当一段时间的租金。 青荓已被录用,做一个运送建宅物品的御手,竹青与他道别之后,返身往客舍回去。到了客舍,找了主家将那吊坠儿要抵作住资,主家说这吊坠品相上乘,可以抵兑六个旬日的住宿钱资。竹青估摸着自己这段时间的用度,便要主家只抵四个旬日,多余的支换了镈币,这就能做点随身零花。 这时已经到了黄昏时间,酒肆里陆续来了人,竹青也顺势点了吃食,没再要酒。 酒肆内的客人,都在谈论日间的事情。果然赵韩魏三家宗主是分了三个方向进的绛城,只因为绛城城门洞不够大,不足以同时进三辆驷乘车舆,而三家宗主谁也不愿跟在别人屁股后边等候。今天三家禀过晋君,夜里大摆庆功宴,说是庆贺讨逆功成。明天三家还要组建联军,前往智氏封邑清剿智氏余孽,至于联军统帅是谁,还不得而知。 竹青没多关心,吃过飧食,便回房养气。到更晚些时候,估摸街上已经没什么人,才又出了客舍,去寻白日丢掉的那块招牌,可以雕琢一番再用。顺便再做点其它事物,置办一下,就能摆个卜卦摊子了。 那招牌丢在了赵氏宅附近的一个角落,竹青找到手里,抹去原来的刻字,就地又耍个术法,刻上了卦象图文。正想往别处做些签简之类的东西,就看到有车马往赵氏宅来。当中正有白天时赵毋恤的车舆,看来是那庆宴才结束。 竹青窥看一会,发觉这车舆上一股浓烈的鬼怨之气,等那赵毋恤下车进宅,这怨气便随他而行。看这样子,赵毋恤身上肯定有什么聚灵之物。竹青也没多在意,像赵毋恤这样地位,又加上杀伐颇重,有一些奇异之物也没什么奇怪。 当夜竹青将一应物件准备妥当,便回了客舍静待天明。 第二日,卯时才两刻,窗外就热闹起来。竹青开了窗,看到街上行人比往日这个时间多了一些,都往一个方向走去。竹青心里奇怪,便拿了昨夜备好的物件,出门询问,街坊说是三家联军出征,在南门誓师。众人赶往围观,都是想看看统帅是哪个。 竹青对这些不关心,便回身向侍者讨要饔食,因为没到时刻,侍者也只拿得出来两个糠饼,让竹青胡乱裹了腹,便在客舍外侧边就近摆了摊子。客舍主家出门也想往南门看热闹,瞧见了竹青这摊儿,打了招呼就跑了。 就在那蹲坐着,竹青看市井儿们都往南门那涌去,却没几个来找他询爻问卦。想誓师这种事情,有闲暇的好事者更有兴致一些,而有劳作要忙的,也没说清早得闲来顾竹青的生意。就这么一直蹲了两个时辰,就在竹青想着是不是举幡子到各条街市溜溜的时候,人群便三三两两的回来了。 路过的人见到新来个作卦的,有几个围了上来,当先就有问这次三家伐智之事。竹青装模作样掐指一番,答曰:“军争之事,非帅者询则不敢妄言。吾略算之,三卿胜。”众人闻言,都鄙视嗤笑,俱言“皆知三家可胜”,便都散了去。 此时客舍主家回来,见到竹青,过来见礼问道:“先生通卦事,可得相术否?” “但请说来。” 主家说了事情。原来主家的酒肆原本是祖上传下来的,酿酒是他世代之务,曾经也是晋氏家专门的酒役。后来曲沃代翼,才被贬成庶民开了酒肆,这客舍却是在他父亲一辈开的。只是最近一段时间,酒肆的酒曲总是出问题,先是曲房里所有的酒曲慢慢就变了味,酿不得酒,原本以为曲室出了问题,还修缮了一番。再耗费时日作了酒曲之后,才用没几天,就又出了问题。这次是没什么办法了,只能一边制曲一边酿酒,这才能一直售出酒来,但销售量是大大减少了。既然竹青晓卦事,就想请他去看看曲室的风水。 竹青不通酿酒,所谓卦事,则是耍些术法,至于风水,那是只略晓一二。不过光看看却也没什么关系,解决不了再说。于是就请主家领路,往曲室去了。 曲室在酒肆后堂,是个地窖。主家开了板,等了一会灌了风,两人才举着火烛下去。曲室内陶罐层层叠叠,但密封盖着的却不多,看来确实最近制曲速度跟不上。竹青才进来,就察觉到了一丝妖灵之气,之前在外边未能发觉,想必是比较微弱,并且地窖密封,所以没有外泄。 虽不知这丝妖灵之气与主家的事有没有关系,不过这丝妖气在竹青进来之后,就开始躲避他。竹青让主家去将地窖口关了,打算把这小妖揪出来问问。 第4章:妙曲长灯 主家喊来侍者,让侍者在外头将地窖盖口关闭,竹青举了烛火放到中央一个陶罐上,施展一番,缓缓放出自己的妖气,慢慢充斥整个地窖。随着妖气扩散,原本那丝妖灵被逼迫至角落,竹青伸手虚张,将那丝妖灵吸附到掌上,化作一个氤氲烟团。主家见这东西,才惊觉竹青真是个有能之人,慌忙称颂不停。 这烟团一看就是个灵智颇低的妖物,竹青妖识探入其中,才知道这是何物。这原来是个酒妖,倒不是在这酒窖中成的精,而是数百年来,绛城各家酒肆酿酒时,发酵所泄露的酒气,日积月累攒在一起所成。因为是个酒妖,天生就被酒所吸引,并且酒能增加它修为,所以原本它在绛城到处游荡,见着有酒味就去吸食一番。前段时日绛城内忽然多了一些妖鬼,便有想将它收掉的,将它几乎打残,它在逃脱后躲进了这酒窖,就此在这安了家,每天在酒曲上饱食。 竹青知了原委,也没多想,左右看看没什么趁手的,拔出昨日才买的剑,将这酒妖拍附在了剑上,再以自身妖气包围以免它逃脱,然后一边把来龙去脉告诉主家,一边到入口敲那盖板让外头侍者打开。到了地上,主家将竹青领到酒肆,又叫侍者取了不少镈币来,要作酬礼。竹青看给的镈币过多,不愿多拿,只因为曾有前番往事,让他知道无故得利终究是有麻烦。 这时候离飧食还有一段时间,酒肆里还没什么食客,不过仍有两三人在,看到主家恭敬地给竹青奉钱资,都是奇怪,就向侍者探问。侍者没进曲室,当然说不清楚,主家见了,亲自过来宣扬,把在曲室内所见都说了。酒客听了都是惊奇,对竹青就尊敬起来,要邀他同案相谈。 竹青谦让了一句,入了席。酒肆主家因为酒曲的事情解决,大方起来,特意送了两卣酒来,自己顺势也坐下,几个就边饮边聊。几人都是说些奇谈异事,竹青也讲自己遇到过的,比如鱼妖送剑、狐精投炉之类,因为之前下山是往吴楚方向去,这些也多是吴楚地方的事。这几人既都没见识过妖精鬼怪,也对外国不甚了解,这时候听得有滋味。 倏忽间就到了申时,陆续有来酒肆的宾客,主家起身去招呼。来的多有互相熟悉的人,见这儿几人聊得高兴,就有过来凑热闹的,便听到竹青日间所作之事,这么三番两次,竹青倒成了这酒肆里的大众瞩目点。 马上有请竹青卜卦的,竹青装个模样,掐指捻几下,暗地里施些法术,再胡侃几句,说得还是八九不离十。如此几个下来,就有邀竹青去家宅里驱邪的。这一个名叫介摄的男子,说的是他一个名字叫做由渐的邻居,前些日忽然中了邪,这几日里疯疯癫癫胡言乱语,说自己是鬼神附身,手持棍棒乱舞乱跳,要旁人奉祭拜祈之类的。 竹青就问他家在哪里,介摄说了,正是先前竹青在城内所察觉的有妖灵气息的地方之一。心里有了计较,竹青只提了更璧剑,与介摄出门往他家去。 地方却不远,没一刻就到了,这地带是庶户集落,一溜的屋子参差不齐,虽然都是泥糊土胚,然后架几根屋梁再铺上茅草,但屋外围着竹栅栏,大多都有养鸡鸭禽类的,还有两三声犬吠,倒像是山野村落。 还没进那个叫做由渐的人的院里,栅栏外就见到了院内一人被绑在木板上,直挺挺的带着板子蹦跳,嘴里呼喝不停。进了院内,看清这人穿着粗布衣衫,收拾得挺整齐,脸面发丝也干净,他见着竹青与介摄,就嗷嗷地叫口沫直流。屋里一女子带着两小孩正在用飧食,见着两人进院子,放下碗筷出门来接应,一边给她男人擦抹口水。 介摄上前打招呼:“叨扰。今请得大能真人,可祛汝夫病痴。” 女人便是由渐妻室,她先跟介摄道谢,再转头与竹青见礼:“辛诛见过先生,谢先生仁惠。”原来叫辛诛。竹青与她见礼,便转头看向疯癫男子。 这由渐是个农户,每日早晚耕作,养妻子三人倒还过得去。只是前几日忽然发作这疯病,他女人顾夫顾子顾农,一时还撑得住,只恐怕久了终归家里破败。 竹青查看时,倒是发觉这由渐隐隐有妖气缠身,却不是妖灵附身的样子,只是这妖气附着蒙了他的灵智,不知这妖气怎么来的。而且此前竹青所感应的此地妖气,比现在由渐身上这些强烈得多。 要驱散这附身妖气倒也简单,只要像先前捕捉酒妖一般,竹青以自身妖气逼迫就行。但在竹青想要上前施为时,由渐呲牙咧嘴的歪头,吭吭地蹦跳逃了开去。介摄与辛诛上前要将他架住,却没料到他力气没来由的大,竟然被他左右乱转着甩开了。 见这种模样,竹青让辛诛取来一个陶罐,装了清水,以更璧剑尖点水,将封印其上的酒妖之气灌了一点到清水中,再让辛诛端去喂给由渐,竹青进屋内不现身。由渐没见着竹青出来,老老实实喝了这一大罐酒水,没一刻就脸红耳赤,然后晕乎乎就躺倒睡了。 竹青再出来施术,自然毫无障碍。这附身于由渐身上的,并非成形妖怪,只是一些残气,被逼迫出来后无法聚拢成团,没了附寄之主,就此消散了。妖鬼残气凡人无法直接目视,而由渐醉酒没有立即醒来,介摄与辛诛在竹青示意下,才知道施为已经结束。两人将由渐搬入屋内卧榻,再出来与竹青道谢,便要掏钱给酬劳。 竹青推开,说:“事未竟,缓言酬。” 两人听了以为没能解决,不由得又愁眉苦脸,问:“如此奈何?” 竹青瞧两人脸色,知道他们会错了意,也没解释,直接问辛诛这屋内是否有什么异物。辛诛自然不知道什么才算异物,一脸迷茫,竹青道:“向不存于此而今在者。” 辛诛恍然,考虑了一会,似乎想起个什么,匆忙到屋里翻箱倒柜,继而拿出个小石制灯台来,这灯台被擦拭过,不过还能看到一两条泥色。一翻找出来,竹青就已经察觉了它上边的妖鬼气息,询问了辛诛,才知道这灯台是先前由渐在农田里捡到的,捡到时满是泥水污,当时由渐等候半日没见有人来找寻,带回家后又擦拭过,还用了一两回,才收拾起来以待有人来领取。怪不得竹青先前能察觉,到后来无法察觉。 竹青接过这灯台,灌入妖识探查,发觉这灯台上的妖灵并不是别处附着而来,而是这灯台年久成了精,却也是有点年头的东西了。按说成精的器物,不会胡乱迷惑生人,只是这精怪的灵智不知道受了什么影响,变得有些迷糊,大概是由渐在捡到并之后擦拭的时候,沾染上精怪气息,也便受影响乱了神智。竹青将自身妖气灌入灯台,强行压制灯台精的灵智,使它陷入沉眠。灯台精这一睡,大约便要数百上千年,什么时候醒来,就看它自己的灵智什么时候能自行恢复正常。而它没了自主活动,自然也不会再影响生人。 将灯台再还给辛诛,才说了这时才算解决掉了这件事,两人再次给竹青道谢,辛诛将灯台收入内,再要将财资酬谢竹青,竹青挑了几枚镈币,告辞出门。 介摄随后跟着竹青,一路赞叹不已。刚才压制灯台精的时候,那种异状平常人却是能够看见的。回到客舍,还有没散去的酒客,见到两人返回,都招呼着询问经过。介摄就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自然又是一阵阵惊奇称善,对竹青也就更加惊叹推崇。 第5章:水寻豫让 到第二日起来,竹青再出门摆摊子,行人邻里市井儿,对竹青就忽然熟络起来,路过见到都会打个招呼,想必昨日两件封妖驱邪的作为已经传开。这一日来找竹青卜卦的,就又多了一些,不过在劳作时辰,也没什么正经人来,多是些游手好闲之徒。 午时近正时间,来了个熟人,正是那青荓,瞧样子是特意来寻竹青的。 见了面,青荓恭敬行礼道:“青荓见过真人。” 见他如此谦卑,竹青抬头道:“可矣呼吾竹青。汝欲卜卦乎?” 青荓满脸期待地言明来意:“承兄义。闻竹青兄有异能,恳请卜卦,以寻吾友毕豫让。”原来是因为他的朋友毕豫让,前两天在客舍酒肆内竹青也听见过。 找人倒不是不行,只不过却也没那么灵验,按竹青的能耐,仅能了解到所寻之人的处境,却找不到具体所在。而且此法还有一个条件,就是需要所寻之人曾经使用过或佩戴过的事物。将这些告诉了青荓,青荓想过之后,说:“毕豫让之物,于其宅可寻。兄可移步否?” 竹青点头,也不收拾摊子,起身随青荓朝毕豫让家去。 毕豫让家离客舍稍远,走了将近一刻钟方才到。这里是属于东城市一片,在这里居住的市人大多是商贾工匠,也有一些游侠儿破落户。毕豫让的屋里还有个女人,这时候正在纺麻织布,看到青荓进院,急忙起身出门见礼,他两人也是挺熟稔。 青荓说明了来意,毕豫让的女人就进屋里,捣腾了一会,取了几样东西出来,有木梳、布冠、腰带之类。 东西多少倒没什么影响,只要是毕豫让使用过的就行。竹青取了那布冠,出院子里泥地上,抽剑注气,就地描起线来。这是竹青在门派里学的一个小伎俩,是一个气息感应的小法阵,原本是门派子弟们用来远途联络所用。这法门在使用之前,要双方事先将贴身物品交换,布阵后用这事物为引,双方能联络的时间长短,就看双方能力的大小和互相距离的远近。现在竹青用这办法找寻毕豫让,因为毕豫让不通异术,那就是单方面强行窥视毕豫让,自然坚持不了多久。 描好阵体轮廓,把布冠放在阵中引导之位,再让毕豫让妻子端了一盆水来,放在了这阵法正中央。竹青抹干净了剑尖上的泥,持剑依着阵法门道,跳了两圈公鸡舞,剑尖点水,启动了阵法。 水盆里一阵涟漪,接着缓缓显现一个人来。青荓与毕豫让妻惊异不已,再看这水中,是一个鬓发凌乱的男子,只能看到他头颈部分,虽然头脸蒙尘,还是能看出肤色莹润,姿容引人,只不过他脸上纹有一列字,这模样是受了黥刑。 “豫让!”毕豫让妻对着水中人喊道,水中人当然毫无反应。 “其面有黥文,已为刑人耶?”青荓则是吃惊毕豫让的境况。 竹青让水中画面持续显现,却始终只是毕豫让的头颈之像,周围环境则朦胧不清,看不出什么来。见再没其它能得知的信息,竹青撤了引导,水中景象便即消失。 “可能知其所处?”青荓问道。 竹青摇摇头,答:“观其为黥首刑人,则当服城旦、司寇之刑。汝可以此寻之。” 青荓受到提醒,点点头,道:“毕豫让事智氏,今庶为三卿虏。” 毕豫让妻问道:“三卿掳者,徙何处徒役?” 青荓摇头不知,这些事情要去三卿宅内打听了。 竹青正要告辞,转眼看了一下,问毕豫让妻要了个陶罐,将地上那盆水一并倒到罐里,说暂借陶罐一用,将这一罐散着酒气的水捧走了。先前施为时,将更璧剑中酒妖之气一并散到了水中,这时候闻起来醇香诱人,虽然不是正经发酵的酒水,却也没必要浪费了。青荓也与毕豫让妻告别,跟着竹青一同出门,两人各自而行。 回到客舍,竹青问主家要了个匏壶,将酒灌进匏壶满了还剩一些,就地饮起来。酒肆内宾客闻到这酒香,好酒的人自然口角生津,纷纷询问哪来的美酒,竹青就推说别人所赠,独此一壶再无其它。至于剑上酒妖,现在倒是被竹青看重了,在它妖气被耗光前,如果能找办法给它补足,就还有这样的福利。 之后几日,每日晨间竹青出外做生意,挣一些零碎钱资,到黄昏拾掇整齐,进酒肆听来往客人们言谈各处事情。他每天举着幡子,在城内各处街市溜达,偶尔有脸色不佳或气色有恙的,会凑上来攀谈求卦。有人虔诚的,听竹青之言,再由他施为作些术法,都颇多灵验。几日下来竹青在这绛城内,市井间就有了些名气,有时便甚至有些富户差仆役专门找他卜卦。或者有请竹青上门驱邪捕妖的,这些地方都是竹青先前便有所察觉的藏存妖邪之地,逮到了三四个为非作歹的妖精。 比如说这天傍晚,竹青正往客舍走,转过街角,就看到客舍门前停着一辆车舆,一名仆役在客舍门口不停张望。等竹青走近,那仆役看到竹青举着幡子,知道来人是谁,忙上来见礼:“幸见真人。” 竹青回过礼,虽然知道来意,却也问道:“何事于此?” 仆役仍旧恭敬回话:“吾主居氏,有鬼神事,烦请真人救治。” 居氏源出先氏,其宗家先氏在晋国曾经也是一时无两的豪门,只不过如今的居氏却是个小族,薄有资产,算是富户。至于其宗家先氏,当年被灭了族,不知有否留下后裔。 竹青点点头,看已经是晚饭时间,想吃过晚饭再说,虽不是不吃就死,但饿肚子的味道总不好受,便说:“过飧而行,可乎?” “吾主待以盛宴,望真人登车左,临而用之。” 既然有好吃的伺候着,竹青自然不客气,把幡子等一应事物往客舍内一丢,只带了更璧剑就上了车。仆役上了御者位,叱马驾车而去。 居氏宅位于城北,因宫城在城北,所以这一片大多是官卿所居,或者曾经是官卿现在是富户的家族。每个宅邸都老大一片,横平竖直的街道一间隔,前后左右就是各四方宅门。既然是当做贵客请来的,载竹青的车舆停在了南侧正门前,不过走的还是侧门进院。墙内一名气宇不凡的中年男子在等候,其衣彩冠博袖款履正,眉目间却隐有忧意,见到竹青来,上前见礼曰:“居提恭迎真人尊驾。”这人便是居氏家主了,主动报了名号居提。 竹青回了礼,便被引入屋内,这时候已经摆放好了食案,竹青被引到客座,宾主相继坐下。侍者给倒了酒水,居提举了耳杯,敬竹青道:“真人劳顿,请饮解乏。” 这富户人家的酒水,自然是不错,竹青没客气,一口干了这一杯。放下杯子,与居提拱手对礼,便安静用食。这一顿饭自然是酒肉尽兴,只不过这些有姓氏的家族,用餐时讲究食而不言,和在客舍酒肆里用餐的气氛不一样。服侍进餐的侍者熟练,左肴食右被羹,外脍炙内疏酱,以脯俗置者左朐右沫,放饭切骨剔鱼削肉,先上什么后上什么,先吃什么后吃什么,都给竹青排拨好。 饭毕漱口之后,竹青抱拳询问:“然请言其事。” 居提也是抹了嘴巴,先道了声“安坐”,才把事情讲来。 原来这居提有子女数人,但嫡子却只得一个,名字叫做居越。居越平日里好为任侠之事,常常与东城南城市井游侠混一块。前几日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把宝剑,却也得了祸事。那宝剑削铁如泥吹毛可断,居越当天得了宝剑,就将原先佩剑直接封存了换佩这一把。到第二日,居越脾气忽然暴躁起来,常常无故责骂下人,过了两三日,又有下人称他已两日未进食,口里只呼“取血食”,然后众人才发现居越神智失常,已认不得家人朋友,而且差点要举剑击杀仆役,恰好居提看到,呼喝了一众仆役将他拦了下来。居越本就有几下身手,众人要绑他时还被伤了几个,然后将他关在了后院房内,每两日丢一只活鸡,仆役窥见他在屋内拗断了鸡脖子喝血。至于那把宝剑,现在还在居越手里。 竹青听罢,起身道:“引吾观之。” 第6章:夜逐妖魂 居提着人拿了钥匙,领着竹青往后院去。穿过几个回廊,到靠西侧的一处院落,仆役开了院落门,进内看到正对院门的房屋,正门紧锁,窗户也从外边用木头给封住了。 原先竹青就已经察觉到这居氏宅内的妖鬼气息,此时则更加强烈,但屋内却悄无声息。有仆役去点了石灯,另几个仆役扛着根又粗又长的木棍,木棍前头开了岔,然后隔的远远的,慢腾腾将那房门锁打开。 房门打开,几个仆役就抱着木棍紧张地戒备,将居提与竹青护在中央。竹青察觉门内飘出一股腥臭,拨开旁人,叮嘱一声“且候于此”,朝前走去。要进门的时候,屋内刮出一阵风来,竹青抽剑一挡,“吭”的一声架住了斩来的一剑。屋内人被弹退了几步跌倒,竹青顺势进了门,才看清里边境况。 门口不远几只死透了的肥鸡,鸡血溅了一地,案榻炉台都被剑劈得不成样子,屋子里一股臭气。跌在地上的男子,乱发渣须,衣衫邋遢,嘴角血迹斑斓,双目则狠戾逼人,正盯着竹青。这便是居越了,只见他正慢慢撑地起身,手持宝剑随时要刺过来的样子,却又谨慎戒备着。瞧这模样,却不像先前居提所说的暴躁样子,不过他浑身妖鬼气息却是不假。 居越身上邪气虽浓,却还不成气候,对竹青来说,要驱散这邪气倒简单。不过他手持的利剑,却氤氲一股鬼气,不知来由如何,还得费一番心思探查。 竹青举剑朝前一劈,妖气随着剑尖像甩绳子一样就抽在了居越身上,居越“嗷”的一声,蹦跳着朝后躲去。竹青再反手一抽,居越有了准备,举剑要挡一下,没挡住仍旧被抽了一鞭子。这下居越受不住,“叽叽”地丢了宝剑,抱胸缩成了一团在角落里发抖。 竹青妖气一卷,把那剑卷到身前,这剑身带柄长三尺,锋刃较一般常用剑更宽更厚,开的圆刃,是一把古式钝剑。剑上的邪气,被竹青妖气所裹,正在内激荡不已。转头看居越仍旧缩着,竹青上前依法施为,以妖气裹挟居越,再以强劲势头,将他身上邪气层层销蚀。 过得一刻才施法完毕,耗了竹青不少精力。撤了妖气,居越瘫倒在地,昏迷过去。竹青将佩剑回鞘,伸手提着居越的领子,将他拎出了屋子。屋外居提早等得着急,急忙迎上来,看到竹青身后烟气中漂浮的古剑,惊异了一下。 竹青将居越交由仆役抬着,吩咐:“补以羊羹鱼脍,毋劳动,二三日则愈。”仆役将居越抬走,居提就邀竹青到前厅叙话,竹青阻拦道:“事未毕也。此剑中存秽,吾欲祛之。” 居提恭敬询问:“然吾于真人何侍?” 竹青挥挥手,道:“使人避之。” 居提朝竹青鞠了一礼,便挥手带着一众仆役,退出了院子,在外守着。 竹青转身,打入妖识探查在他妖气团内的古剑。妖识穿透古剑外围邪气,才触碰到剑体,剑体就生出一股抗拒之意。竹青控制自身妖气,凝结成针,突然朝古剑邪气上狠扎一下,古剑受创,抗拒之意涣散了一瞬间,竹青趁机将妖识探入其中。 原来这邪气不是古剑本身所有,也不是什么妖精之气,而是个鬼魂所附。这鬼魂生前本来是个妖精,死后七魄受制,三魂被一个妖王击附在古剑上,变成了这剑妖,应该称之为妖魂,专门吸食人的精血。前些日晋阳大水,这剑妖原先的持有者死于非命,它辗转流落到绛城,被居越所得,便有了这些事情。 竹青这就要依前番办法将剑妖封印沉睡,施为时才发觉,这剑妖早先被那妖王制住七魄,此时单有这三魂就无感无觉,只要仍旧附于古剑上,想要封压让其沉睡却是行不通。竹青以妖气裹挟古剑,抽丝一般将妖魂层层剥离古剑,再以妖气将妖魂包覆起来,只要将这妖魂完全抽出古剑,便可禁闭于自己妖气内,虽不能将它封印,却可压制在其中使它不能再作祸害。 过了两刻钟,妖魂还剩最后一丝,竹青正要将之拉出,忽然发觉这丝妖魂上与先前抽出的有些不同。竹青想着等搞完了再探查,这丝妖魂忽然自行窜了出来,在竹青妖气团上一顿搅拌,搅开了一个口子,里边的妖魂迅速泻出,里外夹击将竹青妖气冲散。 妖魂得了自由,便往院外飘去,竹青来不及收拢被冲散的妖气,拔剑挥出,驱使妖气甩了这妖魂一鞭子。妖魂顿时被抽散了几分,调个方向从院墙飘出,往宅外逃跑。 竹青跳上墙头,朝底下仆役喊道:“鬼亡也,吾逐之。汝等自处。”说完朝妖魂逃离的方向追去。他原本觉着大家都是妖,便没有想将它打散,没想到先前将它制住的妖王,在它三魂内附刻了印记,这印记既是妖王控制这剑妖的媒介,也是给剑妖自保的手段。 妖魂在屋顶上直朝北飘,速度极快。 竹青原本也会些爬云腾空的法术,但入了门派之后,妖法被掌门施了禁锢,以自身气息自行飞空的手段就施展不出来,虽然也获授了御剑飞行的法门,但一直以来他却没有祭炼个飞剑法宝之类,这时候就只能也在屋顶上腾挪追赶。原本居氏宅就在城北,没一刻妖魂便飘出了北边城墙,竹青跟着攀上纵下,追出城去。 城外却是没了障碍,竹青要追上就不难,不过他猜测这妖魂应是要返回那妖王身边,并不是到别处祸害,他就一路跟着,想要会一会那妖王。 一夜奔走,快要天明的时候,到了一条河边,妖魂不停留,扎进了水里。竹青赶到水边,见这河水浑浊,左右眺望,这应该是汾水。水面看去,有将近三四百尺宽。看水势缓慢流淌,底下里却不知是怎样的暗流汹涌。 竹青等了片刻,果然察觉一股妖气从水底下冒出,自江心往这边袭来,将到岸边的时候,水面炸起大浪,一股二三十尺宽的水柱,喷到了近五十尺高,妖气从水柱中窜了出来。 竹青转身往后跑了数十尺,那浪水哗啦啦的就泼在他原先站的地方,等水雾慢慢散去,才看清那妖精的模样。 原来是个鲶鱼精,此时化作了人形,站在水面,脑袋却还是个鱼头。它鱼嘴流涎,眼眸泛青,身披片甲,躯高十尺多,手持个长戟,只昂着首瞪着竹青,喝道:“尔为何人,敢伤吾类。” 竹青妖气收殓,离得远了这鲶鱼精不知道他也是妖怪。看样子这鲶鱼精却不是竹青要找的,能斩杀了剑妖原形并剥离了七魄,还在它三魂上打上印记的,怎么可能化个人形还顶个鲶鱼头,更不可能察觉不到竹青也是个妖怪。既然如此,竹青也不多话,抽剑奔前就往鲶鱼精脑袋上砍去,制住了这家伙,再慢慢盘问。 鲶鱼精没想到竹青连名头都不通报上来就打,慌忙举戟来架,被竹青长剑一砍,“噌”的一声鳍掌酸麻,身子都被压弯下去。鲶鱼精受不住,赶紧往水底下钻,竹青散出妖气随剑一甩,抽在鲶鱼精下潜的地方,这水就往两边排,底下鲶鱼精悬在空中手舞足蹈,被竹青使妖气一卷,拎起来呼一圈甩在了地上。鲶鱼精在地上弹了几下,离了水更没本事,早丢了长戟,跪地大呼:“讨饶!” 竹青收了长剑,只以妖气缚住他,鲶鱼精这时候知道竹青是妖怪了,又喊:“汝吾与类,奈何相残耶?” 竹青喝道:“禁言!吾问尔答,诈则杀之。” 鲶鱼精捣蒜点头:“尽言所知,吾不敢欺。” 竹青很满意鲶鱼精的态度,便问:“尔谁侍?” “吾侍汾水之主。” “何为汾水之主?” “吾主本非凡类,乃雏龙之身,修五百年成蛟。” 第7章:取剑切璇 竹青闻言,骂道:“贱虺妄言雏龙!”说着扇了鲶鱼精一个耳光。鲶鱼精被缚住动弹不得,被扇得吐牙喷沫,诺诺又不敢回嘴。 竹青便接着问。原来这鲶鱼精和先前那剑妖的主子,是在这汾水中一条水蛇修成的蛟怪,因有了龙形,自然就有一番手段,将这千里汾河中大大小小的妖怪都会了一遍,被共尊为主。蛟怪自己占了汾水最宽的一段居住,平日里口吐腥涎诱人溺水吞食,成蛟至今已有将近五百年。 竹青又问为何将剑妖派到绛城害人,鲶鱼精又道出一番事情来。 水蛇修行五百年成了蛟,如今以蛟形又修行近五百年,已经到了化成虬的关头。蛟形要化成虬龙,除了要先修行五百年,最后关头还需要大量精气血来炼化龙角。前段时间,蛟怪水漫晋阳城,原本是想将晋阳赵氏辖下的臣民都淹死了,这一城活生生生凡人的精血,足够他修出龙角来。但那魏韩两家反叛了智氏,引着汾水反倒淹了智氏大营,再联合城中冲出的赵氏大军,一举灭了智氏。智氏军队的人数,当然比不上晋阳一城人的数量,并且蛟怪用来收集精血的器物,阴差阳错下被带回了绛城,所以蛟怪派了不少手下到绛城要将那器物带回。 怪不得竹青在绛城内所察觉的妖鬼之气,比别的城池都多,原本还以为这绛城是大国之都才如此。先前在绛城内听说的晋阳被水淹,原因也在于此了。而蛟怪要直淹晋阳,如果没有凡人用俗事作引,本来也做不了这种天人共怒的事,现在想来,应是那相互攻伐的几家,有人与蛟怪有勾连,而且十有八九是智氏。只是没想到智氏被赵魏韩三家谋算,反倒遭了秧。 至于鲶鱼精嘴里说的收集精血的器物,那蛟怪自己倒是能感应到就在绛城,但它自己去不了,派的手下又搜找不到。竹青想起前些天夜里,在赵宅外遇到赵毋恤车舆,当时所感应的鬼怨之气,或许赵毋恤知晓一二。 剑修门派讲究入世驱邪除魔,还讲究做事有始有终。所谓邪魔,无非是为非作歹的妖精鬼怪之类。竹青本身就是个老妖精,到他这番境地,不需要吃食别的妖精来助长修为,让他见着个妖精就上去匡扶正义,免不了物伤其类,因此他连同门派里一起看门的那几个,都得掌门准许不与门派弟子一例,也就是说随他们爱管不管。但于做事有始有终这一条,还是得秉承遵守。如今既然知晓了这前因后果,并已经插了手,竹青便不得不揽事到底。 见鲶鱼精再说不出什么来,竹青撤了妖气,一脚把它踢回水里,回身返往绛城。来时是追着妖魂,回去却不必再耗费精力赶路,抵达绛城,已经是近夜半子时正,竹青寻了个偏僻角落,攀上城墙溜进了城里,径直返回客舍进房养气休息。 到卯时末竹青开房门出来,到前厅酒肆,主家见到他,大感惊讶,上前招呼道:“真人何时归耶?昨日居氏役尝候于此。” 竹青不答,只问主家昨日丢在这的摆摊东西,正要叫侍者取饔食,酒肆门外便进来个人,正是昨日那居氏的仆役。 居氏仆役见到竹青,赶紧行礼道:“幸遇真人。吾主备饔宴,欲请真人往用。” 竹青想昨夜也没来得及跟居提要报酬,办事拿钱是正理,便随居氏仆役出门,登车而去。到了居氏宅,居提与昨晚一般殷勤招待,又吃了一顿闷葫芦饭。 仆役撤了餐盘,居提与竹青攀谈,竹青大略说了剑妖的来历,只说是个妖魂附体,却没说蛟怪之事。居提命人取了资财来,一并拿了那古剑,是要给竹青的谢礼,竹青只抓了几枚镈币,多余的不收。居提再三劝说不成,又大赞了一番竹青高义,但那古剑却总想让竹青拿着,说:“此铗尝为妖体,吾等凡类,执之栗,置之惧,弃之惶。望真人处之。” 居氏这几代人当富家翁习惯了,早没了其先祖的那种魄力,别说这古剑早没了妖魂附体,就是有个妖精鬼怪在,像赵毋恤那般人上之人,还是凭一股狠戾之势驱使着。竹青也没再多言,只收了这古剑,心想正好就抽空炼化了它,以后当个飞剑御使得了。 古剑剑柄底部篆刻了两个字,曰“切璇”,倒是和更璧剑名头上能成一对。没再有什么事,竹青起身告辞,居提亲自陪着出了大门,着仆役驱车要送。竹青回绝了,说要走几步路,居提就此作罢。 竹青沿街才走几步,便察觉前边拐角另一侧一抹修灵气息,正往这边走来。转过拐角,一眼便看到了对面几丈外那气息的源头,是个高壮男子。这男人挽髻包巾,背负巨剑,青灰布衫。 再走近些,男子忽然停住脚步,盯着竹青看。竹青的门派信物一直挂在脖子上塞在怀里,他便取了出来,继续走去。男子见到信物,才放松了戒备,见竹青靠近要路过,就拱手见礼:“东海泰莱剑派于伐,见过仙友。敢问仙友名号?” 竹青只好停步,将信物又塞怀里,回礼道:“吾名竹青,见过仙友。” 于伐奇怪他为啥不挂在腰间,却没多问,只道:“仙友何适?” “还西城客舍。” “吾赴此居氏宅。”于伐手指旁边的墙壁,“可欲同行?” 竹青心里转念,问道:“因居氏子痴病?” 于伐惊异了一下,反问:“仙友已处之耶?” 竹青点头,举了手中切璇剑,说是个古剑妖魂。 于伐听着,奇怪道:“既乃卒妖,奈何其三魂附于剑?” 竹青便将妖魂来历与前夜之事说了,虽只拣大略的说,但两人仍旧是在这站了良久。 听到蛟怪的图谋以及目前绛城内的境况缘由,于伐眉头紧锁,道:“无怪乎此城妖魔滥行(háng)而戮不尽!”然后沉思一会,又问:“仙友可有良策?” 竹青便说了之前在赵氏宅前的发现和自己的猜测,并将自己的打算告之:“吾欲夜入赵氏宅探之。” 于伐闻言,当下说道:“吾同赴之。何待夜耶?即往!” 竹青想想,这时候去却也没什么问题,点头同意。两人转向往赵氏宅走去,一路两人便再互相详述这几日在这绛城内的捕妖经历。 于伐本来是路经晋阳,当时智氏军队已被歼灭,那大水已经开始退去。于伐经过时,偶然察觉几个精怪,正往绛城这边来,他便转头追上出手砍杀了,之后顺势到了绛城。没想到在这绛城内却恁多妖魔,这几日在各处转辗除妖,不过多是在城北城东,因此没和竹青遇上。前日在市井间听说了居越的事情,今天过来就是想查探一下。 说话间到了赵氏宅前,府门紧闭,旁边小门洞开着,两个甲士执戟在那守卫。竹青上前拱手,说:“化外之人,曰竹青、于伐,求见赵氏宗主,烦请通报。” “有名帖否?” 竹青摇头。 甲士也摇头,道:“吾主率军在外,且汝无名帖,恕不得报。” 竹青这才知道,之前统帅三家军队前往讨伐智氏的是赵毋恤。他接着道:“吾等今有非常事谏之,关乎百民存亡。可报代事者谁?” 甲士上下打量了一下两人,道:“若欲食之,适东门荐于募者。” 他两人被这甲士当做是来自荐做门客的了,竹青回头招呼于伐,两人一同离开,寻了个没人看见的角落。照竹青的意思,还是等到了夜里,再来翻墙进去行事。 于伐摇摇头道:“事不容缓,奈何以常例之。且随吾便。”说完领头返回赵宅门前,竹青只能跟上。 到了那甲士面前,于伐直接抽出背上巨剑,两个甲士一惊,双戟一拦,喝道:“胆敢于此!当杀之!” 第8章:相询赵氏 于伐横剑胸前,气势勃发,隔空将两名甲士震跌在地,口中喝道:“吾乃修行之人,行祛妖魔事,今观此存秽气,欲除之,速往报!” 两名甲士强撑起身子,忍住胸中气血汹涌,惊骇的看着于伐,好一会反应过来,爬起来其中一个道:“真人稍待。”便急忙跑进门内。另一个则惶恐的在旁陪侍。 过了一会,门内传来阵阵脚步声,接着门洞打开,一名年轻男子带着几个仆役出来,见了于伐与竹青,恭敬行礼道:“赵氏子周,暂代赵氏宗族事,恭迎真人。贱役失礼,望真人毋怒。” 接着指着两名守门的甲士,对旁边仆役道:“此二役皆鞭二十。”仆役就要将两名甲士拖走。 于伐挥手示意无事,道:“毋如是。且言正经。” 赵周恭敬答话:“尊真人令。”接着将两人迎进宅内,那两个甲士谢过,仍旧在门外值守。 到宅内正厅,赵周将于伐和竹青请到上宾位,坐定奉水后,赵周赶忙询问:“闻真人言者,吾宅有鬼神事,何以解之?” 于伐答道:“吾等过绛城,观夜有妖魔,戮而不尽,逐而愈多。循委探因,庶为赵宅尔。” 赵周吃了一惊,道:“吾赵氏自先祖造父传家,虽历有贤杰,然皆为凡类。何引妖魔乎?” 于伐抬手虚按,示意赵周仔细听着,便将之前两人所谈论的事情一并说了出来,最后问道赵毋恤是否带了什么奇异之物存藏放在家中,因为两人自先前到了赵宅,都未感到丁点邪魔气息,猜测或许是被收拾起来了。 赵周沉吟着道:“赵氏为国卿,多有珍奇异物,而吾凡胎,不能辨之。” “向不得见而近存者,昨不尝闻而今知者,人不恒用而独有者。” 赵周皱眉苦思,过一会便试探着道:“吾宗主毋恤,尝漆颅以为皿,怀而饮之。” 竹青于伐两人听闻说器皿,对视一眼,于伐问道:“颅皿何来?” “智氏瑶之颅。” 两人再次对视,既然是智瑶的头颅,与先前竹青所得信息一印对,或许就是它了。于伐赶紧问:“此器何在?” 赵周摇头道:“宗主常以饮,随身而携。” 于伐叹了口气,赵毋恤现在领兵在外,一时半会便看不到那器物了。当下两人与赵周告辞,并言说了吸引妖魔聚集绛城的东西,或许就是智氏头颅所制的饮器,其余事情待两人再想法子解决。 出了门外,远离了赵氏宅后,于伐拉住竹青,道:“仙友暂聆吾言。事不容缓,汝吾可两而为之。往寻赵毋恤者,毁其邪器;往寻蛟精者,拦其妖行。可乎?” 竹青没奈何,点头同意,道:“然吾往寻赵毋恤。” “善。”于伐倒也理解竹青身为妖怪的立场。 当下两人互换随身佩饰,以便随时画阵联系,就分头行动,于伐朝北门去,竹青则往南行。 三家联军目前正在智氏封邑围攻智氏余族,战场位于绛城南方,就竹青来说,倒也不算远,以他奔行速度,在当夜子时就可以抵达。但在晚间,于大军营中要找到赵毋恤却是挺麻烦,竹青放缓了速度,拖到了第二天辰时正才到。 竹青离三军大营很远就被斥候盯住了,他也不避讳,直接到一个斥候跟前,说:“修行之人,有鬼神事,请引而报诸赵宗主。”他这次学乖了,像于伐那样直接提鬼神乱力。 斥候听说是神怪事情,虽然仍旧将信将疑,但还是知会附近同僚之后,带着竹青到了军营栏外。这时候大营内正在造饔待食,军士们都已经出帐巡弋,斥候将竹青交给巡弋的军士看押,往内通报去了。 一刻后那斥候出来,说赵将军准见,将竹青带了进去。在营帐间逡巡挺长一段路,到了中军帅帐,斥候向内禀报,内里喊了声“入来”,竹青才进帐。 帐里却不止一个人,当中的赵毋恤竹青认得,另有两人没见过,三人都伏案坐着。竹青却奇怪,此时在赵毋恤身上没有察觉到先前所感的鬼怨之气。竹青先见了礼,赵毋恤还礼后请竹青坐了,才问:“汝自谓方士,言鬼神事,何以信之?” 竹青也不言语,卸下腰间长铗,举在身前,散出妖气裹挟,松开手后,长铗就横浮在空中,飘飘忽忽的,竹青再以妖气操控,让长铗在空中旋转了几下。 三人看见,都脸现惊讶,起身对竹青重新行了礼,齐声道:“慢于真人,宽恕。” 竹青收好长铗,三人再就座,赵毋恤才介绍旁边两人。一个是韩氏宗主韩虎,他面额含怒,眉眼浓重,颔下须长,体魄壮硕,披一身战甲。另一个是赵毋恤幼弟赵嘉,面目仍显年轻,与赵毋恤有几分相似,颇有一股英气。 竹青也报了名号,才拱手直接道明了来意。 三人听到颅皿之事,自然是大惊,赵毋恤则道:“孤尝以饮,其所盛者,寒甚于爵觯。” 竹青问:“此器今何所置?” 赵毋恤答道:“观其近妖,束而蔽之矣。” 这赵毋恤倒是有点先天灵感,察觉那妖物的异常就收了起来,估计也是因为这个,绛城内的妖魔才找不到。竹青大感头疼,接着问道:“吾欲得而祛其邪,宗主可愿否?” 赵毋恤自然点头同意,竹青便问这东西现在藏在哪儿,赵毋恤则脸色微变,为难道:“置其之所,孤不愿示。容伐智事竟,独取而予之,可否?” 竹青摇摇头,道:“此兵戈事,非一岁不可竟,则晚矣。” 三人闻言,却都露出惊喜的表情,赵毋恤直接询问:“真人言此战一岁可终?” 竹青愣了一下,点头称是,此前他作爻卦,约略知道这场征伐将在一年后结束。 赵毋恤立即起身,躬身道:“然孤即往取之,予真人行事。”说着就大声喊帐外甲士,要准备车舆,就要出发离开。韩虎与赵嘉两人也是激动不已,连连对竹青拱手谢赞。 竹青先是莫名其妙了一阵,之后才反应过来,这三人是听闻这次围困智氏,能在一年就全竟其功,所以都心情舒畅。想也是,之前赵氏被围在晋阳,愣是坚守了两年没败北,最后反倒灭了智氏。 赵毋恤迅速将兵权交接给韩虎,交代幼弟赵嘉一切听从韩虎指挥,又自己脱了甲胄,当场换了衣衫。 待车舆准备妥当,赵毋恤恭请竹青同乘一车,竹青也不客气,上了他车左,赵襄子便亲自御马,带领十乘战车,也不带徒步甲士,呼啸着出了营门,直奔绛城。 车舆虽快,但可比不上竹青这老妖怪的奔行速度,且车马人都要休息进食,直到第二日申时正过后,队伍才抵达绛城。进了南门,径直到了赵氏宅,一众仆役都没想到赵毋恤忽然回来,那是一阵忙乱,赵周闻报也是匆忙赶出来迎接。 接请竹青与赵毋恤下车的御者,与竹青倒也是个熟人,正是那青荓,他与赵毋恤见了礼,再和竹青打招呼,便登车驭马,将驷驾马车引开,很是熟练。接着再引后续几驾战车,也是轻车熟路,让赶了远路的一众人倒是能得早点着地休息。 赵毋恤惊异了一下,转头对赵周道:“此御者可驾吾车。”然后引着竹青,往宅内去了。 这时间恰好赶上飧食,赵周去安排,酒菜陆续上案,这顿饭与在居家一样,吃的一顿闷。喝过消食酒水,撤了杯盘,赵毋恤道一声“稍待更衣”,起身独自匆匆而去。看样子他憋得挺久了,一直忍着招待竹青,却是礼数不失。 竹青正与陪侍的赵周谈话,忽然听到宅内有呼喝打斗声音。赵周眉头一挑,仍旧安稳不动,竹青本也不愿多管,但却察觉传来丝丝妖气,与赵周道:“有妖邪之气,当往探。”赵周一惊,急忙起身,领竹青往内宅,朝打斗声音的地方去。 第9章:智氏颅皿 转到内宅偏院,这里是个如厕的地方,两人一到就见到了赵毋恤,正在一众仆役甲士围拢中,看着那边空地的打斗。两人上前与赵毋恤打招呼,再盯着前边。 打斗场内,一个披发粗衣之人,正持短剑与十几名甲士抗衡,竹青看去时,妖气就是来至这人手中短剑。这妖气算不上浓郁,但在对敌中颇有影响,十几名甲士的长戟均是一沾即折,虽有甲士不断来增援,却挡不住刺客朝赵毋恤攻来。 竹青抽出腰间更璧剑,附着了妖气,朝场中斩去,妖气像鞭子一般甩在刺客手中短剑上,短剑一个抖腾,被竹青给卷了回来。这一出来得太快,那人与甲士都没反应过来,均是愣了一会,众甲士才一声喊,拥上去将他给绑住了,扯到赵毋恤跟前按跪在地,扯了他凌乱的头发让他抬头。此时众甲士仆役看向竹青的眼神,就带着一丝敬佩。 赵毋恤先是向竹青道谢,然后神情复杂的看着眼前的人。竹青原本要查探短剑的妖气何来,看到眼前人有些眼熟,再仔细瞅,发觉这正是先前青荓所要寻找的朋友,竹青曾施术在水中见过的毕豫让。 这毕豫让虽然披发凌乱,面有黥文且衣衫褴褛,但眉目间仍旧神若潜蛇,皓齿薄唇姿容美丽。此时赵毋恤与他对视,好一会才问:“奈何刺吾?” “欲为智伯报仇!”毕豫让声音沉静冷清。 “吾寻汝久矣,未料汝诈为刑人,涂厕于此。” 毕豫让打断道:“汝少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智伯知我,我必以死报智伯。何况涂厕!” 赵毋恤闻言,不由怒道:“吾不知汝乎?!” 毕豫让沉默了一会,答道:“已委质臣事人,不敢怀二心。” 赵毋恤面部僵硬,喘了几口气说不出话,旁边赵周便要让甲士将毕豫让给拖下去,赵毋恤喝了一声“且住!”旁人都看过来,赵毋恤才又说道:“彼义人也,孤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释之。”又转头问竹青要了那短剑,还给毕豫让。 甲士们给毕豫让松了绑,毕豫让收了短剑,整束了一下衣衫,盯着赵毋恤看了一阵,才调头朝侧门离开。 赵毋恤背手看着毕豫让出门转角,挥手让甲士仆役们去各司其职,又回身与竹青道谢,再陪着竹青往前厅走。 到了前厅,请竹青坐下,再吩咐仆役上水,由赵周暂陪,赵毋恤独自去取颅皿。这一次没再出意外,竹青先是察觉到之前曾经感受过的浓重的鬼怨之气,接着这股气息朝前厅而来,之后便见到赵毋恤捧着一个酒盏进了前厅。酒盏放到竹青身前案上,确实是头盖骨涂漆打磨而成,萦绕在它周围的雾气即便是凡人也能清楚看见,稍微靠近就能明显感觉阴冷,赵周以及一干仆役都是不自觉紧了紧衣衫,不知道赵毋恤如何携带却不受影响的。 竹青双手虚捧这颅皿,两掌间妖气喷薄而出,层层将这颅皿包裹。竹青妖气将颅皿底下的案几销蚀出一个圆坑,颅皿就悬于空中,随着竹青妖气愈发浓重,隐隐泛出一阵光来,周围温度也逐渐转暖。 竹青双手收回,颅皿已被竹青妖气里里外外像蚕茧般完全裹挟,正浮于竹青侧脸边。竹青探入妖识略微查探了一下,这妖器却与想象中不太一样。 原本以为这就是蛟怪所要找的收集精血的器物,此时才知并非如此。这器皿确实是智氏瑶的头颅所漆制,其上原本只是智瑶的一缕怨气颇重的神魂,以此怨魂为引,又陆续集聚了数千智氏军队将士的怨气,所以先前这物鬼怨之气极重。凡人若没有灵宝护身,或者自身有些修为,很难不被这怨气所侵蚀。 竹青叹口气,将这颅皿邪秽之处告诉了赵毋恤与赵周,赵毋恤便问有何办法。一般竹青处理怨魂,都是一口吞掉了事,但这数千将士怨气却非魂魄,这邪气要祛除殆尽,就只能靠妖气一点点的消耗。转眼见到腰边的更璧剑,若是能将这些怨气转附在剑上,倒是有好处。既能增补酒妖灵气,可能还可以顺势炼化这更璧剑以作御剑飞行。 竹青将自己的打算告之赵毋恤,赵毋恤想了一会,问:“望留智氏瑶之魂,可乎?” 虽然不知道赵毋恤与智瑶有多大仇怨,这时候还想将智瑶神魂留下,不过与先前灯台妖精一样,智瑶神魂是这颅皿之主,这种器物的原生之精魂,想抽掉也是不可能的,除非将颅皿销毁,否则只能压制封印。 竹青答应道:“易也。然吾欲携之二日,以祛其秽。” “以真人便事。” 定下处置,竹青就要起身告辞,赵毋恤上前拉住他,说赵宅多有客房,就在这里住着就行。竹青推辞不过,答应下来,说将这邪物处理完再离开。赵毋恤唤来仆役,把竹青带到后舍客房,竹青吩咐若无召唤不要让人来打搅,进房内开始转附颅皿的怨气。 竹青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这些将士的怨气,一个个抽出转移到更璧剑,再将之打散融入酒妖气息中。几千个人,就是一个个数,也得数上半个时辰,竹青一连在房子里呆了两天,总算事毕结束。再将最后仅剩的智瑶之魂进行催眠封印,这颅皿算是没什么祸害了。 打开门,竹青唤来仆役,叫端了一盆清水来,把气息澎湃的更璧剑蘸进其中,催出一点酒妖气,这清水果然冒出一股浓烈的酒香味儿来,直把边上伺候的仆役馋得面红耳赤,似乎当下就要醉倒似的。 竹青抹干净了剑锋回鞘,怀揣颅皿,让仆役领路去前厅。 此时赵毋恤不在,只赵周得了消息赶来相陪,竹青将颅皿交给赵周,俱言已经无事,就要告辞。赵周再三挽留,说已经是飧食时分,不如等赵宗主返回,一并用了晚宴再走。竹青答应了,便坐下等候。赵周刚才听仆役说了以剑制酒的奇事,这时候就想见识见识,竹青拔剑蘸水演示了一番,一坛子浓香凛冽的美酒摆在了大厅中央。一屋子人都是嘴角流涎望着这坛酒,赵周反应过来,呼喝仆役拿来酒具,先分了给大厅内所有人每人一盏,再将这坛子封存了,又央求竹青再制了一坛,一并藏到酒窖里。原本竹青想要将更璧剑与切璇剑一起炼化作飞剑御使,如今看来这更璧剑还是先不动的好。 仆役进来通报说赵毋恤返回,赵周起身去迎接,竹青相随一起到了前院。赵毋恤下了车舆,招呼御者一并往厅门来,车子让其他仆役处置。这御者正是青荓,赵毋恤果然让他给自己驾车。只是才两日,赵毋恤就与青荓这么亲近,下车后都还握着他的手来,却不知什么原因。 赵毋恤见到竹青,愣了一下,面有喜色道:“真人事毕耶?” 竹青点头,赵周唤仆役将屋内颅皿拿来,赵毋恤接了,把玩了一圈,道:“其温润也。今当以饮之。”说罢就请竹青入内。 竹青与他谦让了一下,由赵毋恤先行,青荓随后跟来,与竹青见礼,嘴里称“兄”。赵毋恤奇怪,回头问道:“真人与青荓熟?” 青荓躬身回答:“臣尝请寻豫让。” 赵毋恤恍然,没再多问。他却未奇怪青荓与毕豫让的关系,想必这两天青荓已经全部给他交代了。几人坐定,赵周安排用过飧食,赵毋恤要留竹青再过一夜,竹青无可无不可,便答应了。 这一夜竹青便是打坐养气,这两日妖气施用较多,而且几天没能滋养。第二日用了饔食,竹青便不愿再在赵宅里住了,所受报酬已经足够,再住就有损德行。赵毋恤无奈,特意唤来青荓,让青荓驾他的车舆相送。青荓去驾了车来,却是只留了两匹服马,骖马已经卸了,请竹青上车左。竹青拱手与赵毋恤、赵周告别,青荓御车出门。 转过了街角,青荓放缓了车速,由缰而行。沉默了一段路,青荓终于忍不住问道:“竹青兄得见豫让否?” 第10章:吞炭漆身 看来青荓知道那天毕豫让来行刺的事情了。 竹青听他问话,点头算是。 青荓脸色沮丧,自言自语道:“吾不尝得见,憾也。” 竹青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问道:“吾观赵子与毕豫让相熟,确否?” 青荓点头,说:“彼二人尝甚亲厚。” “然奈何刺之?” 青荓叹口气,道出这两人一段往事。 赵毋恤与毕豫让在年少的时候就已经相识,当然他青荓和竹青认识更早。当时赵毋恤是庶子,本来没有继掌赵氏的可能,而毕豫让家也是个没落的家族,再加上两人在绛城都是薄有美颜的名声,并且都好行任侠之事,弯弯角角的就互相认识了,两人相处可以说颇为相得。当时毕豫让的祖父和父亲两代分别侍奉范氏、中行氏,毕豫让是个家臣之子,年纪还小就颇不受待见。后来赵氏的分支邯郸氏,联合范氏、中行氏反叛,反倒被赵氏联络智、韩、魏三家灭了,由此晋国六卿变成了四卿。当时毕豫让被智氏俘虏,智氏家主看他长得漂亮,就宽赦他让他做了智氏世子瑶的陪读。毕豫让本就聪明,智世子瑶非常敬重他,他两人甚是相亲相厚。后来赵毋恤、智瑶分别执掌各家,而毕豫让就做了智氏门客,出入车、食宿盈。 说话着,到了客舍,竹青下车谢了青荓,两人分别。 当日直到飧食也是无事,中间竹青想起于伐,画剑阵联系了一次,于伐言道尚未找到蛟怪藏匿之处,正沿汾水一路清剿大小妖孽。 到第二天,辰时竹青才出客舍,便遇到青荓驾车在等候,见到竹青出来,青荓见礼道:“赵宗主备食,请真人过饔。”竹青无奈,道:“子唤吾竹青可也。”青荓笑道:“直传主上之言尔。竹青兄请登车左。”吃个饭倒是于德行无损,竹青便上了车,到赵宅里蹭饭去。吃完饭赵毋恤和赵周也只是陪竹青闲聊几句,竹青告辞出门,仍旧是青荓驾车相送。 这次之后一连七八日,每天竹青都被青荓接到赵宅用饔餐,到巳时正再回客舍,然后竹青再取幡子出门做生意。被赵氏奉为上宾,每天乘坐赵氏宗主的车舆出入,一应用度不愁,竹青在绛城算是从另一个方面出名了。 这日青荓照旧送竹青出来,才出了门,竹青拦住青荓,道:“适东城。” 青荓奇怪,问道:“适东城何处?” “豫让宅。”竹青见他每日担忧毕豫让,却总在赵宅驾车抽不了空闲,就想帮他个忙。 青荓愣了一下,面现感激,但仍然道:“吾不为假势济私之事。” “汝御吾之,何束之有。” 青荓便不再多说,调转方向朝东城去。到了毕豫让家里,出来相迎的仍旧只是毕豫让的妻子,青荓询问之下,原来毕豫让一直没有回来。可想而知,毕豫让或许仍旧在想办法行刺赵毋恤,此时不知道躲在哪儿想办法。 两人告辞出门,驾车再返回西城客舍,这时候东市已经是人来人往,转向朝北城,要从城北绕远路回去还快一些。出了东市,将又要路过赵氏宅的前街时,竹青忽然发觉路边一处有隐隐的妖气波动,朝那边看却是个乞丐在那儿。青荓见竹青转头看路边,顺他眼光看去,几眼之后他忽然拉停了车子,跳到路边,朝这个蜷缩着的乞丐走去。这乞丐乱发蓬松,衣衫褴褛,裸露的皮肤肮脏不堪,还能看到疮包。他原本畏缩着身子,见到青荓到跟前,张嘴露出黑黄的牙齿,留着口涎讨食,声音嘶哑。 青荓看了好一会,才问道:“汝非豫让耶?” 这乞丐闻言,愣了一下,面容一整,坐直了身子,答曰:“我是也。” 竹青在车上也吃了一惊,再细看这乞丐,果然有几分毕豫让的轮廓。毕豫让坐直身子之后,怀里的短剑也露了出来,妖气原来是因它。 青荓半跪到毕豫让跟前,扯着他衣衫,哽咽道:“子何如此耶?” 毕豫让拍拍青荓的手背,安慰道:“我欲报仇,当使形状不可知,漆身为厉吞炭为哑,妻不识也。今汝识我,则赵子亦识,此谋不善。” 青荓更是大哭,道:“吾少而与友,奈何不识?以子之与赵子亲厚,委质而臣事之,其必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何乃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赵子,不亦难乎?” 毕豫让听青荓这么说,推开他,叱道:“汝既事赵子,何言杀之?” 青荓愣了一下,脸现惭愧,就想要解释,毕豫让摆手止住他,道:“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我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一番话说得,更让青荓面红耳赤,眼泪都忘了抹掉。 毕豫让接着又道:“我既与赵子亲厚,不愿以谋之。”说完起身要走,青荓赶忙上前扯住,问:“欲何往?”毕豫让转身,握住青荓手,慢慢将衣衫抽出,摇摇头,转身大踏步走开,要到转角时,大声唱道:“与彼友兮,同为年韶,彼以赠兮,长剑皎皎。剑皎皎兮,何使彼夭?剑皎皎兮,我以死报!” 青荓怔怔的看了良久,直到竹青下车上去拍了拍他肩膀,他才回过神来,苦着张脸,请竹青上了车,将竹青送回了客舍,之后失魂落魄的走了。 第二日,青荓仍旧来接竹青,看上去倒是恢复了过来。本以为今日往常如旧,在饔食快吃完的时候,竹青忽然察觉异样,起身到了前院。赵毋恤与赵周奇怪,也跟了出来。 只见竹青以剑在地上描绘了一个图形,后从腰间取了一样事物,正是先前于伐所留的佩饰,放到图形中,竹青问仆役端了一盆水来,再舞蹈长剑,点到水中,于伐的影像就在水中显现出来。看到于伐,赵毋恤与赵周没见识过,吃了一惊。竹青也吃了一惊,因为于伐看样子状况不佳,披头散发面有污血。 于伐见到竹青,道:“仙友见礼……”说着要拱手,才举手就口吐一摊子血来,然后咳嗽不止。 竹青问:“仙友何在?” 那边于伐也不多话,说了自己所处位置,便挥手撤了联络。竹青得了位置,却不认得地方,转头问赵毋恤,赵毋恤唤来青荓,想直接让青荓驾车带竹青去。青荓称于伐所在,从绛城出发,驾车的话约莫得四个时辰,竹青嫌这时间太长。问明了只需出城先抵达汾水岸边,再沿水往上游方向走就行,竹青便告辞出发。 按竹青的速度,虽然比走大路多绕了点距离,但在半个多时辰之后就找到了地方。这是一个靠水的山野小村,竹青才到就察觉了于伐的气息,循息找到一家民户,发现于伐在屋外树底下,靠墙正瘫坐着养气。他衣衫破损,外露的皮肤多有伤痕,巨剑插于一旁,地上图形正是先前联络的剑阵。 于伐发觉竹青到了近前,勉强睁开眼睛,叹息道:“有劳仙友。” 竹青先查探了一下于伐伤势,再探入妖识看他是否有内伤,然后就地以手按他背脊,输出妖气助他疗伤。良久之后,于伐恢复了些力气,竹青起身收好巨剑,背起于伐,迈步奔回绛城。这番回去速度慢些,直到了酉时,才进了绛城,竹青考虑了一下,还是直接将于伐带到了赵氏宅。 赵毋恤先前也听竹青说了,这于伐也是个修行的真人,此前正是去要剪除蛟怪的,这时候受伤回来,赵毋恤特意腾了一间宽敞舒适的卧室。本来还要去请城中医者,被于伐出声制止,修行之人所受伤害,一般医者也没办法医治,而且修行者被称为方士,多少自己都懂点医术。如此于伐在赵宅住下,当夜竹青也在赵宅陪候。 第二天竹青到房里看于伐,他正坐直身子喝些水粥,看精神已经是恢复了不少,只是身体与修为还很虚弱。等于伐进食完,竹青问他出了什么事,于伐也不遮掩,全说了出来。 第11章:百乘伐妖 原来于伐这几日因为找不到蛟怪的居所,就沿汾水一路斩杀了不少水妖,怕是因此遭了不少水中妖精的怨恨。在前日快晚上的时候,终于是碰到了蛟怪,这蛟怪纠集了不少妖将,一并在这质问于伐,说何故无辜斩杀汾水众妖。于伐跟他们一言不合,打斗了起来,蛟怪几乎没怎么出手,别的妖将大妖小妖一拥而上,打斗了整夜,因为敌众我寡,于伐败走奔逃。逃到那山村,妖精追不上了才罢休返回,于伐也是力竭,便联系了竹青前去接应。 听完于伐所说,竹青想了一会,憋出两句安慰说:“仙友暂养,愈而谋之。” 此后又修养了两日,于伐已经能起身四处走动,就偶尔扛了巨剑,在后院里大砍大伐耍弄,赵宅仆役和门客多有看见的,都是佩服不已,传到赵毋恤那,赵毋恤就亲自来侍奉,对于伐是恭敬有加。一连十数日之后,这赵宅内就有讨论于伐和竹青谁更厉害的,被于伐听到了,他便留心下来。 这日竹青又来赵宅探视,恰巧于伐在后院舞剑,见到竹青,兴致一起,就说要和竹青比试比试。 竹青当然不愿意,说:“汝伤,吾愿而不侮。” 于伐闻言,笑道:“养二旬日,吾挽发包巾,早愈也!”说着巨剑一挥,带起一阵风,却是仙姿飘逸。 竹青仍是不答应,于伐见说不动,也不再啰嗦,直接巨剑一砍,口里呼喝:“轻吾欤?观此剑利否?” 竹青赶紧抽剑挥挡,两剑相交“铿”的一声,震得围观的仆役们耳鸣眼晕。既然已经接上招,于伐便一剑一剑的劈砍来,竹青没奈何,一下一下的接住。长剑撞击带出阵阵强风,吹得周围仆役站立不稳,都跑出院子,有探脑袋继续观看的,也有跑去报知主上的。 于伐见院子已经空了,往后一跳,将巨剑朝空中一丢,巨剑像有神智一样,飘忽着转个弯,从旁朝竹青刺来,他这是使上御剑制敌的法门了。竹青持更璧剑,原地不动应付飞剑,倒还是游刃有余,瞥眼看于伐,那家伙不知道使了个什么法诀,巨剑忽然一分为二,又二分为四,再四分为八,没完没了的还在增加,最后变成了六十四把,密密麻麻浮在空中围着竹青。竹青赶紧抽出切璇剑,这堆飞剑同时刺了过来,竹青挑、抹、点、削、挡、敲,挡住了一轮,飞剑重新漂浮围住他,没喘息又同时刺来。竹青干脆散出妖气,两手剑都抽鞭子一样转一圈一甩,一下就打下大部分飞剑,剩下的就没什么威胁。 那边于伐见状,又念个口诀,巨剑忽忽忽的又是增加,变成了两三百把。这一次却没有同时刺来,而是分批来攻,一波被挡下第二波紧接着来,这就让竹青没了喘息的机会。 竹青瞄准个机会,跳开原地,直奔院边而去,快要撞上才突然转向,那大群飞剑嗤嗤地扎到墙上,哗啦一阵这院墙就倒了,烟尘过后巨剑仍旧飘在空中,墙外的人则满面惊恐。竹青再往于伐奔去,于伐见状,作了戒备,调回一部分飞剑,迎面夹击竹青,竹青手中更璧剑一挥,打落眼前飞剑,切璇剑跟上一斩,甩出的妖气往于伐抽去。 于伐吃了一惊,原地跳起,妖气抽在地上,一声炸响,继而是嗤嗤的烤炙声音,地上冒起一股浓烟。于伐在空中看得分明,那地上已经被抽出一条深坑来。竹青朝空中的于伐又挥一剑,妖气鞭子往他抽去。于伐赶紧召回一把巨剑,踩了上去飞得老高,竹青就鞭长莫及了。 就听竹青在底下道:“吾不通御剑之术,汝胜矣。” 于伐面色古怪的返回地面,那边早就赶来的赵毋恤与赵周叔侄,此时看他们罢手,也才敢走近来。 “二位真人大能,吾等惊惧。”赵毋恤走近,拱手拍马屁。 于伐转头看见四周倒塌的围墙,朝赵毋恤道:“吾孟浪也,望赵宗主谅之。” 赵毋恤连称不敢,又请二人到前厅去说话。 到了前厅坐定,于伐从怀里掏出个佩饰来,让身边仆役奉上给赵毋恤,道:“以谢毁墙之罪。” 那边赵毋恤说不要,于伐这里就再三要送,来来往往的推辞。竹青仔细一看那佩饰,居然是先前自己交换给于伐作联络用的,被他拿来做人情了。这佩饰虽没什么大能,却也能做个法宝,是竹青早年取了门派里的利是,炼制的一块玉牌。这玉牌遇到灵息袭击,能变成最大有一丈长宽,作个防护用的盾牌,这法宝好就好在是个半透明的质地,使用时不会遮挡住视线。 赵毋恤最后收下了玉牌,竹青这里就也不打算把于伐先前给的东西还回去了。 几人这才谈起事情来,于伐转头问竹青:“仙友未晓炼器之术乎?” “暂未炼之尔。” 于伐点头,便与几人说起自己的打算来。先前他与蛟怪相斗,没想到被群妖围攻,此次便想约同竹青一起前往,一个对付蛟怪,一个对付群小妖。最后对竹青说:“仙友大能,汝与吾同赴之,必不惧之。 竹青还没答话,赵毋恤听闻有大群小妖,开口道:“吾欲将一百乘以助真人,可乎?” 于伐闻言,发觉这主意确实不错,那些个小妖原本都是些没什么灵智的,而且也没什么法术能力,大多也是拿个剑戟弓矛来招呼。就是有一两个有些门道的妖怪头子带领,自然也有他们两人来对付。当下于伐拍板,答应了下来。 竹青则问道:“汝三军伐智,何得一百乘?” 赵毋恤笑道:“尚有护院之卒,而韩、魏亦有。此除魔降妖之事,吾等当皆应之!” 既然他如此说,竹青也就没什么意见,几人商量了出发时间。因联络韩魏两家要花些时候,而于伐也还需要再将养几日,便约定了五日后出发。见没其它事情,竹青告辞出门。 此后几天,竹青就没再去赵宅找不自在,老实在客舍呆了五天,顺便养些气息,以补这段时间的损耗。赵毋恤起先倒是还来请竹青,见竹青不去,就每日让人送了饔食来,没失了礼敬。 到第六日,一大早竹青便出了客舍,门外已经有车舆等候,今日却不再是青荓所驾。街市上也已经是人来人往,都知道今日有军伍要出征,而且这次出征还是讨伐汾水的妖精,比先前讨伐智氏还让人关心些。竹青在车上,沿路民众对他都是抱拳称颂,有平时见过竹青走街串巷的人,就对旁人宣扬竹青有大能之类。 到了北城门,车乘已经集结完毕,分作了左中右三阵,分别是赵韩魏三家军队,也正好分作了三军。当中便是赵毋恤的车舆,左军是韩氏方阵,右军是魏氏,分别领军的人竹青不认识。 车子直奔赵毋恤车舆边上,于伐乘另一车在另一侧,三人见了礼,再介绍左右两军的将领,分别是两家的子侄一辈人物。之后赵毋恤面朝车乘军阵,拔剑指天誓师,话倒不多,大约是妖魔横行为祸人间,此行除魔除妖还人间清平之类,接着大犒三军。在巳时正,三军开拔,出北门直奔汾水。 除了三家凑出的这一百乘将士,尾随大军的还有自行组织前来的一干游侠儿,有说去相助伏魔的,也有说去长见识的。 出征目的地在晋阳西侧不远,以三军行程速度,预计三日后就能抵达。这还算快的了,斥候早两日就已经先行,一路做了安排,并且联络了晋阳派出先锋。而这次出征距离不远,恰在晋阳附近,后勤粮草什么的都没大碍。 头一日就有斥候回报,说探查到妖精有聚众迹象,接着还有接二连三来报,说先锋部队有零星与妖精喽啰接战,输赢各半。到第二日,斥候来报的就不太让人高兴,有妖精头领出现,搞了些法门,先锋部队吃亏不小。看来众妖已经知道,大军是去讨伐他们的。 第12章:阵临晋水 赵毋恤就找于伐和竹青商量,于伐就说不如他两人先自行前往,到那里见机行事。赵毋恤在旁听了,便说让两人到了那里,想办法将喽啰们引到陆上适合战阵施展的地势,至于其它大妖大能,由得他俩去收拾。三人在地图上指好了大军会战的地方,于伐使个御剑飞天法门,载着竹青先去。 这飞剑就比凡人行军的速度快得多,就是竹青的奔行速度,那也是望尘莫及。只大约一刻时间,于伐就收了法门,落到一处军帐前。这处营帐颇显颓唐,有一股血腥气味,营帐外残车毙马一溜,一看就是才吃过败仗。 几个甲士见两人从天而降,都戒备起来,等听了两人报名头,才恭敬行礼。帐内有人听到声音,又听到军士通报来人,马上迎了出来,正是这十乘先锋军的官将。 于伐两人进了帐内,听这官将说了昨今两天的遭遇。先锋军在昨天夜间第一次遭到了群妖有预谋的攻打,妖怪数量倒也不多,百来个,但是带头的有点门道,吹一阵风,军阵这的地面就变得泥泞,战车行动不利,被这些妖怪压着一顿揍,伤亡近半。事后官将便连夜使人回报大军,没想到两位真人这么快就到了。 让官将安抚好手下甲士,两人出了营帐,于伐前头领着,朝先前他所遭遇群妖的地方去。那地方离此处营帐仅有十里路,没一刻两人就到,是一处滩涂,有一拨小妖在那里巡行。这几个小妖见到两人,愣了一下,看清之后呼啦一声全都跑了,扎进了水里。 两人到了水边,这一处江面怕是有近五百尺宽,江水流动却是缓慢,也看不出底下是否有什么名堂。于伐便呼喝邀战,好一会却没什么妖精来应声。于伐不耐烦,抽剑朝水中猛劈,近岸这一侧七八十尺水面被他剑气拦江劈断,炸起老高水墙,落下时好几条大鱼就摔在了岸上。 于伐又要再劈,远处水面就跳出个妖精来,人身鱼头的,手持个叉子,远远骂道:“竖子祸我无辜!” 竹青瞧那妖怪,正是上次逮过的鲶鱼精么。这妖精骂归骂,却不敢靠近岸边,那些回报的小妖只认得于伐,他却连竹青也认得。这两个祸害,一个是前段时间沿汾水一路兴风作浪的真人,一个是将它蹂躏得服服帖帖的老妖,哪个它也应付不起。 “尔敢登于岸否?”于伐喊道。 鲶鱼精却不笨,直接叫道:“休妄言,待吾主至,取汝二人。” 于伐闻言,抛出了飞剑,直射鲶鱼精。鲶鱼精怪叫一声“败也!”,扭头想逃回水里,却没来得及,飞剑直接扎进了它肩膀,倒没有穿透,然后将它挑到了岸边。 鲶鱼精大叫:“讨饶!” 于伐收回飞剑,问道:“汝主何妖?” 鲶鱼精捂住了伤口,偷眼瞄了竹青一下,没敢多问,答道:“吾主乃汾水蛟王。” 于伐一踹踩在鲤鱼精伤口上,骂道:“汝何敢诈耶?” 鲶鱼精吃疼,浑身抖抖,抗辩道:“吾愿而恭,奈何曰诈乎?” “彼蛟本居于此,何言待至?” “蛟王宴于邽山。”这蛟怪倒是有闲情,邽山离这里可不近。 “彼何时至此?”于伐又问。 “尝言明日午时返至。” 旁边竹青记起,邽山是秦国西北地界,在此处西侧大概两千余里。两地来回,中间或许会经过绛城,若是蛟怪返回途中正好遇到赵毋恤所帅三军,倒是个麻烦。当下竹青与于伐说了此事,于伐不以为然,认为蛟怪必定是沿汾、渭两水而行,所以应无大碍。竹青争不过,便决定自己返回大军,以防万一,随便于伐继续在此探查。 两人分开,竹青沿路返回,没了飞剑,速度慢了一些,一个时辰才与赵毋恤大军迎面。进到中军,与赵毋恤言明情况,登车照旧随他而行。 到申时扎营造饭,安排巡夜斥候,这一日行军结束。第二日拔营起寨,车阵行军,队列井然有序。这赵毋恤带兵颇有一套。 今日将要抵达原本约好引出小怪决战的地方。在还有三十里时,赵毋恤让三军停止,就地暂歇,等候斥候回报消息。这一处恰好是个山野小村,临一条小河,军士们在村中打水烧开,提前食用飧餐,准备即将到来的战斗。至今未遇到蛟怪,想必它确实是沿汾水往返,竹青见没什么事,就想先往前方去查探。 这一条小河却是称为晋水,贯穿山村,山村外有一座石拱桥,桥上勾栏围护,桥下清水不绝。竹青沿着晋水出村,行了一段约十里,就察觉前边远处大股妖气。忽然看到远处空中一个人飘来,正是于伐,他落到竹青身前,道:“仙友何之?妖卒将至也。” 竹青闻言,直接跳上于伐飞剑,与他一同返回军阵。赵毋恤听闻妖精喽啰往这边来,吓了一跳,这地方可不是原先约好的会战之地,不利于兵车冲锋厮杀。 赵毋恤催促将士朝前开拔,过一会斥候来报,群妖是沿河两岸而来。终于三军背靠山村列阵,前方地势还算平坦,赵毋恤在中军静候,军阵一片沉静。山村住户没加约束,毕竟是与妖怪对阵,倒不怕这些下民会在背后使绊子,还有一些村民随着随军而来的游侠儿在阵后观望。过一会,远处掀起一阵烟尘,接着嘈杂声音传来,一拨拨喽啰朝这边冲来。到近前看清,这些妖精真是奇形怪状各显歪烂,手里都拿些兵刃,有叉子有棍。靠近这边军阵,妖精喽啰都停了下来,哇啦哇啦啦的喊个没玩,便有在河里和对岸的妖精朝这边淌过来,挤成一团。 军阵原本看这些妖精还有些骚动,待到见着现在这模样,都是一阵好笑,却是心里起了一些蔑视,倒是没那么惶恐了。 群妖还在骚乱,小河里跳出几个大妖来,呼喝了小妖安静,其中一个朝军阵这里喊道:“御师者何人?吾等逐仇者之此,奈何阻拦?速去也,否则攻之。” 于伐踩飞剑跳到军阵前,喝道:“妖精,蛟怪恨汝耶?使来就取。” 这妖精大怒,骂道:“竖子敢出阵否?” 于伐大笑,踏剑猛的飞起,直冲妖阵,口中笑骂:“小妖狂也,且来!” 这妖精脑子没转过来,竟然提兵刃跳来要和于伐交战,于伐还在空中,使个法术,脚下飞剑立即幻化分出左右各一把来,直刺这妖精。妖精吓了一跳,左右拨挡,想起前段时间于伐的威风,这时候就要回逃,于伐却已经赶上,挑起飞剑手中握了,与他打斗在一起。这妖精既是个大妖,还有几分本事,架住了于伐,大嘴一咧喷出一股浓雾,笼住了于伐,它就要朝回奔逃。才转身迎面十数把飞剑刺来,却是飞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幻化做数十把。妖精只顾着眼前飞剑,身后浓雾忽然中射出几剑,将它透胸刺穿,几个窟窿喷血不止,死绝倒地。 群妖哗然,几个大妖大怒,就要朝浓雾里去厮杀,几十把飞剑划个圈护住浓雾,待浓雾散去,于伐在内正持剑睥睨群妖。 于伐将剑归背上鞘,身周飞剑却没收回,哼哼道:“次者谁?” 几只大妖这时候却犹豫起来,光凭他们几个,还真打不过于伐,要是几个妖将妖王来了,倒是把握十足。当下大妖们带领妖阵呼啦啦朝后退去,想等妖将妖王抵达,再做计较。 于伐哪能让他们得逞,祭出飞剑,呼啦啦幻化了数百把,直冲几个大妖。大妖惊慌回手招架,于伐这便是以一敌十斗在一起了。众小妖喽啰没被阻拦,退出了数十丈,站定下来看前边大妖和于伐斗法。于伐是游刃有余,漫天飞剑将大妖们渐渐聚拢,然后逼得他们到了河对岸去。 打斗中时,远处河水忽然掀起一阵浪来,这浪头却不落下,就沿河道直冲过来,到近前时才拍在两岸,从中跳出两个个妖精来。 第13章:彼蛟如虹 这两个个妖精却是人样完全,不像那几个大妖还有着妖精模样。这两个个妖精都是身披甲胄,头顶博冠,手持长剑长戟,就是妖将了。见到于伐和大妖在缠斗,隐隐有获胜的样子,妖将来不及多说,持兵器跳过河去的,加入了战团。 没过一会,又是一阵潮来浪打,跳出两个妖将,与先前般看到对岸的妖精战于伐吃紧,过去帮忙。就这么陆续来了六七拨共十余个妖将,才总算将于伐压制住。最后又来两个妖将,瞧这边凡人军阵,招呼了远处观望的小妖喽啰,将他们聚拢过来,与这边军阵对峙。两个妖将嘀咕几句,问明了小妖什么情况,其中一个就来军前喝问:“中军乃晋阳赵氏否?” 赵毋恤听到,瞧了瞧旁边车舆上的竹青,心下有底,答应道:“是也!” “吾主与赵氏向无恩仇,奈何干戈于此?” 赵毋恤指斥回答:“尔主欲淹晋阳,何曰无仇?” “彼智氏为之,于吾主何关?” “智氏与联!今智氏败死,尔主乃次。且尔主使卒欲害晋国民,孤乃上卿,代民伐之。” 妖将见说僵了,不再多话,手一挥群妖就往军阵这边冲来,却是个不宣而战。赵毋恤恼怒道:“妖邪无礼。”还好军阵整齐,却也不惊慌,军鼓响起,三军车阵便冲锋而去。两阵相撞,这一场大战杀了起来。 那边两个妖将自以为有法术大能,就要兴风作浪,竹青察觉,跳下战车直奔过去,越过中间厮杀场地,倏忽便到了两个妖将跟前。妖将吃了一惊,法术没来得及施展出。竹青也不搭话,双手交叉抽出双剑,灌注妖气,就往妖将抽去。妖将赶忙举戟格挡,却招架不住,一左一右被震开,跌倒在地后脸色都是大变。竹青双剑再次斩下,两个妖将奋力跳起,怪叫着朝侧边避让,烟尘中地上被砍出两道深沟来。两妖将不敢怠慢,合力冲来,呼喝着长戟往竹青身上招呼,带着急骤狂风,却是没工夫施展什么门道了。 这一番好斗,竹青就像拿了双鞭,左抽右甩时捆时绊,凑近了便直接长剑锋刃对付,没几下两个妖将便浑身是伤。两妖将见搏斗抵挡不住,想要施法术又脱不开身,而且竹青这浑厚妖气,散发来也是让他们惊骇异常,互相使个眼色,猛攻两下就要跳到水里脱身。 竹青哪里容他们得逞,趁他俩以为脱身松懈时,猛然轰出大股妖气,刹那间裹住这两妖精,紧紧绑缚住了就这么飘在河面上空。伸手虚拉,将两个俘虏扯到身前丢在地上,竹青抬头看对岸战况。 那边于伐和众妖将、大妖正打得酣畅,漫天飞剑乱串,这看上去怕是有上千把了,这于伐却是有这样能耐。那二十几个妖精却也蛮有功夫,围攻时各有分工,有靠近纠缠的,有远处施法的,还有专门应付满天飞剑的。于伐除要操控恁多飞剑,双手还握巨剑,与五六个妖将近身打斗,身上已经受了几处伤,却也砍翻了两个大妖在地。竹青看了一会,直觉这于伐一味祭出恁多飞剑,操控时多要分心,而且要不断耗费灵气维持,只怕是终将要败。 回头看战场厮杀,人类三军占了上风,毕竟组织指挥都比妖精们得力,只要没有大能大妖参战,这些小妖们就是乌合之众。 竹青跳过河去,正要帮忙于伐,这河里远处却滚滚涌来一股妖气,接着河水逆流,翻滚上天化作条巨大的水龙,直奔战场而来。竹青不得已又跳回原岸边,离岸边稍远些,那水龙扎进河里,炸出一股大浪。对岸于伐和对手已经罢手,各分两边戒备。这边战场虽暂时静了一下,军士小妖都朝这里观望,随即再次厮杀起来。 水雾还未散去,从中便冲出一条大蛟来。这蛟身形迅速,身躯有五六尺粗,浑身青灰色鳞片,脑袋如一头整牛一般大,自水里窜出后在空中划个弧,像拱桥一样又扎进水里,看样子有十三四丈长。蛟怪在前方又破水而出,后再扎进水中,如此连番破浪,却是直奔石桥山村而去。 竹青见状,更璧剑灌注澎勃妖气,朝水中蛟怪一砍。蛟怪察觉危险,昂首窜起急停,它前方水面被拦截砍断,炸起一堵水墙。 水墙平复水雾散去,蛟怪没再往前冲,直瞪着竹青。它血口流涎吐气带雾,眼眸如盆泛青,从颈后到背脊皆有暗红色鬃毛,两个前爪锋利映光,后半身则还在水底下。这番气势原本是颇为逼人的,只是放在这小河里来,就显得有些引人发笑。 不过对于凡人来说,这气势还是带点威压,只见蛟怪打个响鼻,鼻涕星子像下雨一样洒下来,对天咆哮长嘶起来。战场中人类军阵就有点混乱,被小妖喽啰们一阵猛冲,竹青站到蛟怪跟前,放出妖气与之比拼,人类军阵便又稳住阵脚。 蛟怪吃惊,喝道:“汝者谁?敢挡吾也。” 竹青双剑一翻,道:“尔诩真龙耶?吾不堪其妄,欲除之。” 蛟怪暴怒,道:“竖子狂乎,吾必杀尔!” “且来!”竹青原地起跳,双剑便往蛟怪身上砍去。 蛟怪却是也正兴风,水面浪头才翻起,就被竹青甩鞭子截断,鞭子没停朝前还抽在蛟怪躯干上,蛟怪有准备,倒没甚大碍,只是也有吃疼。蛟怪翻身朝后跃出水面,长长一条空中打个圈,在远处又扎进水里。对岸于伐和那几个妖将见状,又再次也打斗起来。 竹青往蛟怪赶去,还没近前,这河里的水已经翻涌而出,旋转着袭来。竹青双剑交叉挥砍,妖气将袭来水漩涡切碎成水花,再穿过水花冲往蛟怪。蛟怪踩水跳出,带出的水柱转弯淹向竹青,它则向更远处躲去,再进水里之后,血口大张,昂首将河水吸了上来,便见它上下游的河水都往它嘴里灌去。竹青破开水柱过来,便见到蛟怪停下吸水,脑袋转向这边,响鼻一打,嘴一张就往这边喷射大浪。竹青长剑横摆,妖气突前成一个弧面,抵挡这股波浪。浪水打在妖气弧面上,破开往两边涌去,一侧还流返河里,一侧便淹到后方战场,竹青也退了两步。幸而这蛟怪来不及吸更多水,还影响不了那边的战场。 等这一阵水浪结束,竹青再要追赶,那蛟怪又已经在更远处卷吸河水。这次蛟怪却是几近将这前后眼光可以看见的河道水,都给吸得一干二净,连河底土中所藏水汽,也没有放过。竹青才奔近,张开妖气弧面,蛟怪张嘴将水浪吐来,冲击在竹青防护面上,倒是让竹青倒退了几步。此地离战场更远,倒是也不怕那三军将士被淹了,这晋水这时候水量不多,即使将可见河道吸干,也漫不尽这大片原野。只是战场那边妖精原本都是水民,遇到水自然是多几分力道,而且人类战车受阻,又是一番胶着缠斗。 这一次水浪却是久一些,竹青正想顶浪前奔,忽然身前妖气弧面被什么东西扎刺了一下,紧接着就是连续尖刺冲击,没一会便将这弧面刺破。竹青爆放妖气,将自身团团护住,这浑厚气团消耗挺大,却安然护住他自身。仔细看时,却原来是水浪中夹杂了无数大小冰锥,尖刺锋利。 这蛟怪却是狡猾,前几次控水来袭,都是只以水浪冲击,这最后次先是水浪不变,却在其中暗藏冰锥。竹青恼怒,挥剑强行破开水浪冰雨,直冲蛟怪。蛟怪吃惊,收住水浪,就要扭头转走。竹青哪肯放过,先收了切璇剑,双手举更璧剑远远一劈,妖气夹带着烈风,实质可见如一把巨大长铗,从天空当头斩向蛟怪。蛟怪怒号一声,不知道祭出了什么法宝,顶头一片白光堪堪挡住。 第14章:刺赵赤桥 竹青随即又是一剑,这一次却是离得更近,妖气更加凝结成实,一下砍在那白光上,将之劈碎。底下蛟怪本就在往侧边上逃,躲过去一些,却还是被砍在尾巴上,它哀嚎一声,往水中跌去。竹青长剑一卷,使妖气将蛟怪捆住,拖了出来带往对岸,靠近于伐争斗之地,将蛟怪一丢,这蛟怪体型巨大,砸在地上都一阵抖动巨响。竹青再加注妖气,将它层层锁劳,倒是耗了不少气息。 这边于伐与那些妖精的打斗正酣,于伐身上伤势已经又增几处,颇有一些严重的地方,而妖将大妖也躺下了几个。此时见到蛟怪被缚,那几个妖将便撇下于伐,要冲过来救。于伐忽然得空喘气,一发力将围攻的妖精迫开,转头朝竹青这来。 竹青长剑一挥,妖气横砍拦截奔来的妖将,将它们都震跌在地。这番于伐和妖精都吃惊,没想到竹青修为如此之高。于伐近前打量蛟怪,那十余个妖精则进退不知所措。 蛟怪在地上挣扎怒骂,竹青先没理它,抬眼看对岸战局,却是小妖们看到蛟怪被制服,就有不少扭头奔逃,自然是被人类这边追打,胜负已分。再看那十余个妖将大妖,巴巴的看着地上蛟怪,倒是有几分忠心。 竹青脚踢扭动不停的蛟怪,骂道:“贱虺,现尔化人之身。”他嫌这蛟怪太大,不好提溜。 蛟怪回嘴骂道:“竖子得势。若汾水大流,必胜尔。”它却是不服,怪这晋水太小不够它施展。 竹青懒得跟它争辩这些,一边收紧妖气锁,一边道:“尤妄言耶?但解此缚,则释而谢之。”蛟怪被勒得生疼,嚎叫起来,口涎鼻涕四溅,身上一圈圈绑缚印子凹陷,将它压挤缩成一团,再往中间逼迫。 几个妖将看得心疼,又要冲上来,却被竹青挥剑拦住,只能在远处喊道:“龙主速显人身,免受此苦!” 蛟怪再受不住,扑腾几下,身上冒出水雾,开始幻化。待水雾落定,竹青与于伐却是愣住,原来这蛟怪的人形竟然是个未挽发髻的垂髫小童。此时这小娃子被绑缚着,匍匐在地哇哇大哭,身上衣裳屁股那里撕烂,被抽开了花。旁边两人对视一眼,颇为无语,怪不得这蛟怪来时,不像那些妖将大妖化作人形,而只是以原形示人,原来还是个未成年的怕丢人。转念一想,他修成蛟形并且即将化虬,还是个黄牙小儿的模样,看来真是个龙种。 河对岸人类军队清理战场到了尾声,已经开始后撤,在干燥之地结营生火,造饭取食以犒三军。远远看见三辆战车从中军出来,正朝那座村前石桥驶去,看样子是赵毋恤的车架。竹青提溜起蛟怪,和于伐向石桥走,准备与赵毋恤汇合,身后几个妖将也跟着,颇为担忧蛟怪的样子。 赵毋恤的车乘将到了桥头,马匹忽然烦躁不安起来,嘶叫着停下。赵毋恤一惊,眼看竹青两人也已经靠近,没多在意,只让御者青荓下车查看。 青荓下车后安抚了马匹,走到桥上左右张望,再下桥到桥底,却发现一个人埋伏于此,蓬头垢面。青荓走近,那人抬头叹了口气,对青荓道:“何将汝至此耶?”这人原来是毕豫让。 青荓面容悲戚,道:“驷服惊而不前,赵子使我探之。” 毕豫让点点头道:“汝擅御,为赵子驾矣。” 听到桥底有人说话,桥上车乘侍卫都过来查探,毕豫让与青荓见到侍卫来围,没作言语,随着侍卫上岸见赵毋恤。 赵毋恤见到毕豫让,先是愣了一会,继而问青荓道:“彼为豫让乎?” 青荓点头不作答。 赵毋恤吃惊,转头问毕豫让:“何人使子至于此耶?吾为报之!” 毕豫让咧嘴惨笑,摇头道:“我为报智氏仇,自毁尔。” 赵毋恤闻言,愣怔了一会,怒道:“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反委质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仇之深也?” 毕豫让摇头,答曰:“事范、中行氏者,吾祖、父也。且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赵毋恤更恨,斥道:“孤众遇汝乎?奈何以此而报孤!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孤赦汝,亦已足矣。汝其自为计,孤不复释汝!”说罢,招呼众侍卫,围拢毕豫让,要将他拿下。 众侍卫一拥而上,就要交手,一旁青荓忽然跳到毕豫让身前,挥剑轮圈,挡下了这一拨攻击。 赵毋恤与毕豫让见状,同声惊呼,赵毋恤道:“汝反耶?”毕豫让则骂:“竖子惑耶?事而二心乎?” 青荓凄然,转身对毕豫让泣道:“少而与子友,子且为大理,而吾挡之,是失相与友之道。子将贼吾君,而吾不挡之,是失为人臣之道。如吾者惟死为可。”说罢,反手持剑就抹到自己脖子上。 毕豫让大惊失色,没作多想就抽出怀间短剑,要架住青荓长剑,这短剑就妖气迸发。竹青和于伐已经走近,在外围盯着那几个妖将,竹青见过那把短剑,因妖气并不浓厚,没多在意,于伐则转头注视,被提溜着的蛟怪也是扭动不止。 短剑将青荓长剑削断挑飞,却终究是晚了一丝,青荓颈脖血喷如注,溅了毕豫让一脸一身,那短剑也沾了不少,血迹在那股妖气中嗤嗤两声就被吸附其中消失。毕豫让赶紧横手抱住青荓,青荓艰难喘气,满嘴咳血,沙哑声音轻声道:“与……子友……兮……同为……垂髫……子以赠兮……长……剑如燎……剑……如……燎兮……何使……子……劳?剑如……燎……兮……我以……死报……”这却是先前毕豫让所唱的歌,青荓唱着合上了双眼。 赵毋恤目睹这经过,脸色发白,举掌前伸似乎要抓住青荓,哽咽道:“孤之罪!”又对毕豫让道:“青荓非乐死。彼与子皆国士也,可谓之友。国士者,日死其二,天亦为悲。子且去。”挥手呼退围着毕豫让的侍卫,脸色黯然。 毕豫让大笑起来,轻放下青荓尸身,立身剑指赵毋恤,道:“嬴家子何惑,我欲杀汝,二三甲士,岂可挡乎?!”说罢猛然跳起来,扑向赵毋恤,手中短剑高举,迸发出骇人的气势,正是那短剑妖气爆发而出。 不远处的竹青与于伐都没料想到如此,想要救援却来不及了。若单单是毕豫让凡人一个,想拦下来自然可以,当然若是凡人相斗,他俩也不会管。偏偏那短剑携带妖气,两人在旁却不得不管,只是这妖气似乎能随持者心意增减,太出乎意料之外,此时这妖气如此强盛,且略带戾气,便不是那么容易能够阻拦。 防卫赵毋恤的众侍卫被妖气所震慑,不由自主的跌倒在地,赵毋恤在战车上也是骇然不能动弹。毕豫让自空中扑下,短剑照头劈来,就要砍到赵毋恤门面。赵毋恤身前忽然迸出一面玉黄色略透明的大盾牌,直有六尺来宽,铿噌一下挡住了毕豫让的短剑,也挡住了那股气势。 毕豫让似乎没料到如此,落在车上愣神瞪着赵毋恤,那面玉盾则自行消失不见。赵毋恤也是愣了一会,车下侍卫有反应过来的,便高呼:“主上出剑!” 赵毋恤没细想就拔出长剑,就势朝毕豫让胸口上一捅。毕豫让没格挡,哧一下从胸口到背后被捅了个通穿,大叫一声,左手前伸抓住赵毋恤持剑的右臂。赵毋恤也才回过神来,连忙松手放剑,却挣不脱毕豫让手抓。 毕豫让嘴里咳血,喷得赵毋恤脸面与身上都是,却还咧嘴直笑,右手举起短剑,挑向赵毋恤胸前。赵毋恤使劲挣扎,却没法挣脱,抬手抓住毕豫让持刀的右手,却也拦不住短剑向前。 第15章:结局 周围侍卫已有回过气的,要上前帮忙,却见毕豫让短剑已经抵住赵毋恤胸口,便不得不站住脚。竹青将蛟怪丢地,抽剑一挥,妖气卷向短剑。毕豫让短剑被一扯,在赵毋恤胸口划了一下,脱手被竹青卷来浮在身侧。 赵毋恤胸口衣衫破裂,惊呼了一下,众侍卫以为他受伤,都是怒喝。毕豫让身子被扯动带着晃了一下,右手抓住赵毋恤胸前衣襟,身子前倾喘气又吐出一抹血在赵毋恤胸口,接着抬起头,扯住赵毋恤衣襟,后仰用力一撕,将赵毋恤外袍连带中衣一并扯脱下来。赵毋恤上身赤裸,胸口一片红色,却不知是他已经受了伤还是只是毕豫让吐的血。 毕豫让松开赵毋恤,靠在战车前栏,手里仍旧抓着赵毋恤衣裳。赵毋恤得脱,却没动弹,旁边侍卫赶紧上来将他拉走,寻了衣衫给他穿上。有侍卫要上前劈杀毕豫让,却被赵毋恤喊住。毕豫让转身面朝众人,左手抓住胸口长剑剑柄,看着不远处赵毋恤,道:“嬴……毋恤……”却是说话已经不利索了。 赵毋恤向前几步,回答:“吾在。” 毕豫让满嘴淌血,笑道:“我、我之能……可、可杀汝乎?” 赵毋恤点头:“可也。” 毕豫让仍旧在笑,眼中也开始淌血,道:“明、明主不掩……人、人之美,而忠臣有、有死名之、之义。前君尝、尝赦我……君、君之贤……可称矣。今、今日事,我固伏……伏诛,则请、请衣而击,以致报、报仇之意,虽死……不、不恨矣……” 说罢,毕豫让猛然抽出胸口长剑,胸口和紧咬的牙缝间同时飚出血来,右手衣衫往脚下一丢,左手持剑用力一插,将衣衫扎在车底板上。他身子随之跪倒,双手抓住剑柄,脑袋便斜靠在手臂上。 赵毋恤惊呼一声,紧赶两步,跳上战车,扶住毕豫让,哭道:“何以至此耶?!” 毕豫让却没有死透,脑袋抬不起来,只是哼哼着,却是在唱那首歌:“与……君……友兮,同……为……年少,君以……赠……兮,长剑……昭……昭。剑……昭……昭兮,何使……君……憔?剑……昭……昭兮,愿……以……死报!” 赵毋恤抱着毕豫让尸体,伏身大哭不止。 那两人在旁观看良久,竹青面无表情,于伐倒是颇有些动容。 身后一直瘫在地上的蛟怪忽然囫囵整个跳起身来,撞向竹青身侧的短剑,一触碰短剑,两者气息便立即呼应融合,将竹青的束缚挣脱。蛟怪还要伸手抓短剑,竹青已经反应过来,手中长剑一挑,划伤他手腕。蛟怪口中呼痛,一步跳开,才落地又接连向后连退,显现出原形,口中喝道:“竖子还吾牙器。” 竹青一愣,瞥眼看身旁短剑,敢情这东西是这蛟怪的牙齿所化,估计先前未曾找到的搜集精血的器物也是这玩意儿。竹青更璧剑一托短剑,道:“嗟,来拿。” 蛟怪见状,顿时大怒,鼻息直响,大嘴咬牙切齿,就要再战。那几个妖将见蛟怪脱身,已经聚集在它身边,这时候就劝道:“龙主毋率性,且退而谋之。”他们却是看到竹青与于伐两人联手厉害,此时好不容易脱身,再被抓了去岂不恨死。 蛟怪响鼻大喘几下,看似还要上前缠斗的样子,忽然调头,尾巴卷起妖将们,连带先前倒地和被俘的,一头扎进了河里,轰隆隆的逃了。竹青正愣着,远远传来蛟怪狂呼:“竖子吾必报之——!” 竹青与于伐都是无奈,于伐此时有伤在身,如果追去与对方在汾水打斗,也怕对方仍有援手,便作罢。 赵毋恤那儿被这边一闹,已经缓过神来,着左右收殓了毕豫让与青荓的尸身,他则向竹青与于伐走来。 到跟前赵毋恤先谢了竹青夺剑之恩,然后再谢于伐赠玉保命之恩,此时他回想起来,那忽然显现的玉盾正是那佩饰的模样,已知晓那佩饰是个妙物。 于伐挥手道:“乃竹青仙友赠汝。” 赵毋恤闻言,仍旧行了一礼,又转身对竹青谢恩。 竹青也是挥手,直言:“彼佩,遇妖邪可少避之,若人力凡兵,反不可挡,汝切记。”竹青自然知道,凭那佩饰的能耐,是挡不住那蛟牙短剑的妖气的。毕豫让为何没有破开玉盾,是不会用蛟牙短剑,还是故意为之,就不得而知了。 赵毋恤点头又谢,然后道:“吾欲得此铗,以殉毕豫让,望真人允。” 竹青摇头,道:“此乃蛟龙之牙,引妖王邪气,纳万人精血,不祛而净之,则留祸于后。” 赵毋恤又问:“然真人几日可祛其邪?” 竹青略微查探了一下短剑,估摸了一下道:“庶几半旬。” 边上于伐则道:“蛟之牙,使妖气尽精血无,然彼蛟仍可觉。不若以阵封之。” 竹青只通蛮力压制封锁,于阵法封印一道却不在行,便决定交由于伐处理。当下于伐与赵毋恤说了,既然要用短剑给毕豫让陪葬,那陵墓需得按阵法营造,如此这般那样这样。 之后在这里再没什么事。 到第二日,三军拔营返回绛城,于伐沿路养伤,这次却伤得不如上次重,到绛城就大好。竹青一路就在祛除消融短剑上的妖气与精血,倒是占了大便宜,到了绛城之后又两天,才算把短剑处理干净。 大军返抵绛城,自然是说凯旋,外带一些小妖喽啰的俘虏与首级,整个绛城都轰动了。此外又有那些随军围观的人,宣扬毕豫让与青荓的事迹,自然是颇有任侠之士扼腕、市井之子动容。 此后于伐按阵法设计豫让青荓墓,每日里又拉着竹青飞剑来回巡视绛城,将一干妖魔斩除殆尽。陵墓在四个旬日之后完工,毕豫让和青荓的尸身一直泡药防腐,赵毋恤将之厚葬,蛟牙短剑随之埋了。后竹青被于伐拉去巡游汾水,一连几日两人踩在飞剑上,再也找不到蛟怪一窝,想必是迁走别地了。 在绛城再也无事,竹青便想往东走,去与门派弟子汇合。于伐言称回自家门派,两人便同行,离开绛城。 作者有话要说:以此文赠我妻子5月30日生日作礼。感谢有缘得见并费时观看的读者。附完整题意诗:与子友兮,同为垂髫,子以赠兮,长剑如燎。剑如燎兮,何使子劳?剑如燎兮,我以死报。与君友兮,同为年少,君以赠兮,长剑昭昭。剑昭昭兮,何使君憔?剑昭昭兮,愿以死报!与彼友兮,同为年韶,彼以赠兮,长剑皎皎。剑皎皎兮,何使彼夭?剑皎皎兮,我以死报!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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