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广笑了,笑得凄凉又悲伤,他一点一点低下头去,将脸埋在双手之间:“没错,我爱着那个孩子,除了龙族以外,他是我在这世上最想守护的存在。但是我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包括孩子的母亲跟孩子自己也不能知道……润弟。我实在演得很好,不是吗。因为就连你也认为,三儿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不得不承认的继承人而已。”
第二十七章:公道
“大哥……对不起。”敖润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他快步奔上前去紧紧抓住敖广的手。满腔泪水像决堤的溪水奔涌而出。
“抱歉!大哥,我不该怀疑你!”
敖润痛哭失声:“我早该明白,你是我的大哥。比谁都善良,比谁都温柔。你怎么会不爱小三,小三他……是那么好的孩子,为什么偏偏……”
“一切……都是命里的劫数。”敖广一脸颓然:“人生如棋,子在局中,只能任下棋者摆布,可生可死,却无法出局。无论怎么抵抗,该来的,终归逃不开……”
“大哥?”敖润以为他伤心过度丧失了心智,强自抑制住哭泣,抓住敖广双肩担忧的看着他:“大哥,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先去榻上休息一会。”
“润弟,我没有疯,也没有傻。我很清醒。”
敖广扶住额角,低声道:“知道子契可以预知未来的时候。我曾前去找过他,请他帮我看看三儿的命数。我不过是想知道,我要怎么做才能保住这个孩子。”
“子契告诉我,三儿命中注定有三劫。因此我给他取名丙。这个名字让我自己记住,为了留住三儿,至少,我要同命运斗上三回。”
“第一劫是初来人世。他魂魄不齐,又遭洗髓换血。那时节,但凡我心思有变,只要手指抖上一抖。他便如同没来过这人世。这一劫,对三儿而言,已是顺利过了。”
“第二劫是成人伊始,死兆星初升,高挂北中天。东行则死。留守则生。这也好办,距子契所说时候将至时,我只随意寻个错处,将他禁足关押牢加看守在眼皮底下,一步也不教他出宫。第二劫便也顺利的过了。”
“至于第三劫,子契却几乎什么都没有说,我再三恳求,他只说,一切都是因果律的安排。”
“三儿被太宁捉去之时,我曾以为那就是他的第三劫。我亲手杀死太宁将三儿救下。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那个人不是太宁,其实不过是骗自己罢了。”
“三儿跟太宁的性命同时放在一起,我选择的是三儿。”
“我以为我至少可以留下一个,到最后,我还是什么也没能留下。”
“这……便是命。”
敖润猛然自回忆中清醒过来,兄长的叹息声似乎还回荡在耳边。说着那些话的敖广,曾经经历过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绝望场合,然而无论是哪一次,他看上去也没有像如今一样。
疲倦。
敖广倦了,这种从生下来就跟人斗,跟仙斗,跟神斗,跟魔斗,斗了一辈子的人生。
“爹~~”
小小的孩童学会说的第一个字,就是呼喊着他。姑且不论首先教会他说这个字的那个人有什么居心,在看到小婴儿挥舞着胖胖的手臂一摇三晃向自己走过来的时候。虽然很想就此将他抱入怀中,但看了一眼守在旁边妻子暗藏期待的眼神,敖广狠下心,转身走了。
“爹,爹~”被无情抛下的孩子一点也没有气馁,反倒是一连声的叫喊着摇摇晃晃的追赶,摔倒了,爬起来手足并用继续追。听到摔倒的声响,敖广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那孩子一眼,看到他转过头,三儿露出只有一颗牙的嘴,给他一个淌着口水的大大笑脸。
“咯咯”
三儿一天天长大。样貌和太宁像得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调皮捣蛋的个性,也像极了他那个古灵精怪的挚友。但敖广知道,三儿骨子里跟自己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执拗,一样的骄傲,一样将承诺看得重过性命。
不论妻子如何指责哭闹,敖广对待孩子的态度永远是轻忽里带着漫不经心。日子长了,不光润弟,就连三弟瞧他的眼神都有些古怪,或许他们发觉了什么,或许根本没有。反正结果都是自己希望看到的——他的弟弟们,比从前更加关心疼爱三儿。润弟教会他善恶曲直,三弟教会他教会灵活狡狯。而自己,只要扮演好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就好。
全天下都认为他敖广是个糟糕的父亲,唯一不被这轻慢的态度影响的,竟然是三儿本身。
这孩子就像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冷淡的态度,不,或许压根就是看透了藏在冷淡背后的关怀和爱意。只是纯粹出于天性和本能。三儿心无旁骛的,就像天下所有以自己父亲为豪的少年一样崇敬着他。发展成这样,敖广自己也暗暗吃惊,却又忍不住欣喜。
父子之间的联系,便是如此与生俱来么。
这个被暗中期盼的孩子。完全按照自己心思,在众人的宠爱中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
他正直,大方,率真,勇敢。有着自己想要的一切特质。
他宠爱着三儿。比任何人都要宠爱着他。在三儿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缺失的部分,若要写出来,其实只是简简单单两个字——幸福。
他活着,健健康康的活在这世界上,对自己来说,就像得到了幸福一样。
可惜沙子堆砌的城堡,终究会坍塌。
三儿死了。
原来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虚幻的幸福。
无论多么努力,命运也一直冷冷的守在背后。在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毫不留情的给予打击,然后再狠狠嘲笑。敖广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把戏低劣的小丑,不断用他可笑的表演取悦操作命运的巨大黑手。说真的,他很累。累极了。
看着弟弟担忧的面容,敖广很想翘翘嘴角做出个自嘲的表情,却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累到做不出来。
“老大,快振作,这可不像我认识的老大。”
一只手狠狠拍在他肩头上,敖广愕然转过头,四道眉毛一起往下吊,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熟悉的滑稽面容。
“老大你可千万别泄气啊,一直以来都是老大你在前面顶着我才能随心所欲胡作非为,老大你要垮了,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垮了啊!”敖顺哭丧着脸,以夸张的语调抱怨着。
“大哥。三哥只是不好意思直说罢了。他想说的是,如果大哥累了的话,请大哥不要忘记,你背后还有我们几个兄弟。”
一向最是软弱的敖钦居然主动打断了敖顺的话。他从敖顺身后走出,也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到兄长肩头。
敖广抬起眼睛,接触到兄长无光的眼神,敖钦不由得眼圈一红,轻声道:“我也曾经险些失去过自己的孩子,那时的痛苦,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想不到如今这种惨事居然发生在大哥身上,大哥你的心情,我……是再懂不过的。”
“正是因为理解,所以才想要为大哥做些什么。”迎着敖广的目光,敖钦抿紧嘴唇,一字一句道:“过去那么多次危机,都是大哥替我们撑过来的。这一次,也轮到我们来支撑大哥。对吧,三哥。”
敖钦的态度如此严肃。敖顺闻言也不好意思再继续作怪,他瞪了敖钦一眼,有些不自然的挠着头:“咳咳。老幺说的也就是那回事啦。虽然是个不成器的兄弟,可若是老大你觉得能用上我敖顺的,就算硬撑,我也一定会做给老大你看。”
“你们……为什么会……莫非是润?”敖广觉得头脑有些迟钝,不太运转得过来。他茫然的看着两个弟弟,长久以来已经习惯了独立支撑,就算是知道弟弟们已经成人,将他们作为自己后盾什么的事情,从来也不曾想过。
“大哥。”这时敖润也开口了:“原谅我再次自作主张。是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两位王弟。至于来到这里以及方才他们说出来的这番话,完全是弟弟们自己的意志。”
敖润稍作停顿,这才道:“小三的死,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无法弥补的痛苦打击。因为,小三不止是敖家最期待的继承人,还是大哥最重视的儿子,我和几位弟弟最疼爱的侄儿。”
太子的死再度被提起,在场众人眼神都不禁一黯。敖广尤甚,垂下头颅的他,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在兄弟面前完全脱掉伪装面具以后的敖广,似乎连掩饰的力气也失去了。
第一次看到兄长露出这样的颓态,敖钦与敖顺在意外的同时还有些不知所措。两人都是一副又想出言安慰又不知道究竟怎么说才好的表情,只好分别紧紧握住敖广的手。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的心情传达过去。
敖润自然也将一切看在眼底,他没有像两位弟弟一样急着上前去安抚敖广的情绪,而是冷静的开口道:“大哥,我知道你很疲惫,但是容我提点一句,现在还不是放弃思考,全身心沉浸在哀悼中的时候。”
说完这句话,敖润突然提起衣襟,在敖广面前单膝跪下。
此举过于唐突,不止敖广,连敖顺与敖钦都吃了一惊。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
“老2你失心疯了?”
敖润不理会两位弟弟的慌乱,他只是平静的看向敖广,不疾不徐道:“大哥,润弟在此有个不情之请。”
敖广凝视了敖润许久,相对相处了几千年,如同敖润对敖广的了解,敖广也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敖润。他知道,这个外表看来温文尔雅,笑容和熙如春风的弟弟,其实有着一颗最为坚强和决绝的心。只是,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事情是敖润一定要自己去面对的呢。
“说吧。你要什么。”敖广缓缓的问。
“一个公道。”
敖润扬起头,目光凌冽如寒星:“惨剧已经发生,既然不能避免,自然只能迎头去面对。小三究竟因何而死。是意外,抑或人为。我们仍一无所知。无论如何,我定会将结果查出。若是前者暂且不提,但如若是后者……”
“不论凶徒是何人。他只需做到一件事。”语调一凛,敖润吐出双唇的句子杀伐铿锵,掷地有声:“以血偿血,以命偿命!哪怕是将天庭翻倒个个儿,敖氏一族也必定为我三太子讨回公道。”
“为了三儿的公道,大哥,请你暂时忘记悲伤,继续支撑下去。”
“这,便是我要求你的事情。”
第二十八章:我要你回来
“王上,不好了!”
敖广还未作出回应,这边厢已经有人慌慌张张前来通报。
来人闯进殿内,方才发觉四位龙王间诡异的气场。他本已跑得气喘吁吁,此时一吓,就连脑门心上都布满了汗珠。赶紧跪下禀告:“不知陛下跟诸位龙王在此议事,请恕小人失礼擅闯之罪。”
“无妨”敖润摆手让他平身:“发生何事?”
来人擦一把汗,这才道:“方才摩太子醒来,张口便问属下们讨他兵刃。小的们估摸着摩太子这是要赶去替三太子殿下报仇雪恨。当下正尽力拦阻,但摩太子脾性又岂是轻易能拦下的,不过苦苦拖延些时候罢了。还请王上即时前往一趟,亲自劝说摩太子打消念头罢。”
四人听他通报完毕,脑中已经自然浮现出敖摩在自己寝殿当中暴跳如雷大喊大叫的画面。
敖润苦笑着点点头让那人退下。这情形早在他预料当中,因此提前已着人将敖摩的神斧收藏放好。离去之时又嘱咐下属好生看着敖摩,一有动静便迅速来报。若非如此细致安排,想必此刻敖摩早已提了斧头单身闯出宫去了。
“小胖这家伙,倒是够义气。”敖顺忍不住叹了一声:“总算小三没白疼他一番。”
敖钦也道:“我敖家的孩子,向来兄弟情深。当初玉儿遭劫,小三跟小摩一刻也不曾放弃过这个兄弟。一直为他四处奔走。倒比我这个父亲强出许多。”他摇头苦笑道:“如今玉儿那边厢只是暂且还不知情,若有人告知他小三已经遇害,定也是这般急迫。”
“走吧。”敖广突然沉声开口道。
其余三人一愣,一起转头看向兄长,却见敖广不知何时已扫尽颓态,恢复了往日威严模样。
自椅子上缓缓站起身来,敖广抬起双眼,迫人的威仪如海潮一般从他身上肆意铺展开来,瞬间漫卷全殿。
“去问问小摩,是谁将他打成重伤。”敖广的声音虽低沉,却异常雄浑有力,深不可测的眼底闪动着凛冽的寒光,他泠然道:“我倒要知道,胆敢将我敖氏下任族长杀害之人,究竟是何人。”
“都给我躲开!让我出去!”敖摩正在大发雷霆。
“摩太子请息怒,青鱼兄弟已经前去通报王上了,无论如何摩太子稍安勿躁,一切请等到王上回来再作打算。”
几个侍从一边徒劳的劝说着敖摩,一边像八爪鱼一样趴在他身上阻止他前进——不,以其说是像,其实原本就是几个八爪鱼妖。因为得到了在敖润回来之前必须以伤害敖摩以外的任何方式留住这位莽撞太子的命令。几人都努力发挥本职,甚至不惜化出原形牢牢拖住敖摩,令他一步也动弹不得。
“可恶。”敖摩挣脱不开,知道侍从们皆是好意,又不好使用暴力强制打伤他们。只气得呼呼喘气,雪白的绷带下也隐隐约约浮现出淡淡的血痕来。
他身上伤势原本已得到控制,却在知道太子死讯时过于悲愤以致于伤口迸裂。敖润好容易以咒术和药物让他安静下来重新包扎好。此时他一番乱动挣扎,行动稍剧烈了些,伤势就又有要复发的迹象。
“小摩。”
一声呼唤入耳,敖润已然赶到。紧跟在后的自然是敖广,敖顺等人。
眼见诸龙王到场,众侍从松了一口气,纷纷露出“得救了”的表情。几只八爪鱼怪也如释重负的松开触手自敖摩身上滑落下来。敖润选中看守敖摩这些侍从,个个都是玲珑透顶,惯于察言观色。此时看到几位龙王同时出现在敖摩寝殿,又都是脸色沉重,料想接下来他们必有要事相谈,于是不等吩咐便悄无声息退了个干净。眨眼功夫,殿内只剩下敖摩与龙王兄弟四人。
“小摩……”敖润见敖摩瞪着血红的眼睛不肯坐下,喉咙里只是如同拉风箱一般呼呼直响,正欲开口安抚。这边厢敖广已经上前一步,沉声对敖摩道:“你,先坐回去,我有些事情问你。”
“老爹……”敖摩嘶哑着喉咙喊出一声,已被一只温和的大手轻轻按着坐回榻上。敖润从几案上取过水碗递到他干裂的唇边,敖摩下意识咽了一口,舌尖泛起的却是熟悉的清甜味道。
“我记得这碗汤……雪莲冰梨炖银耳……”捧着碗,看着碗里清亮的汤汁,敖摩喃喃地道:“从昆仑山刚被带回这里的时候,二叔你给我喝的就是这个……”
“那时候,小三也在。那是我第一次跟他见面,因为小三欺负我,我向二叔告状说他是坏人。二叔却说小三是我的兄长,说他会好好待我。会教我许多东西。我相信二叔,因为二叔是很好的人,所以能被二叔相信的人,一定也不会害了我。”
“小摩……”敖润听他说起往事,眼睛一热,胸中酸涩万分,险些掉下泪来。他强自按捺着情绪,从敖摩手中接过玉碗放下,又轻轻摸了摸敖摩乱糟糟的头发,柔声道:“听二叔的话,先安心养伤。报仇的事情,等你伤好再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