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命,你要和你爹一样治水?
少年嘴里叼着草叶儿,双手枕在脑后,半靠半睡在树冠上,笑嘻嘻的看着树下的浓眉大眼一本正经的同伴。
好啊,我帮你。你要怎么谢我?不如这样,你先叫个子契哥哥让我听听。
树下那人啐了一口,不由分说挽起袖子抱住树干就开摇。树冠上的少年顿时大惊失色。
行行,别摇了,混蛋,开个玩笑都不行,帮就帮。
看他停手,少年赶紧从树梢蹦下来,远远朝同伴做个鬼脸:“笨狗熊,就因为只会蛮力,神斧才选我不选你。亏舜帝大人还那样看重你,口口声声要将帝位禅让于你。”
“那有什么关系,”被称为笨狗熊的少年不以为意,反道咧嘴笑起来。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小狐狸,反正你总得帮我。是你的,不就是我的。”
画面一转,篝火旁,青年一脸忧郁的看着正在专心画河道图的朋友。
文命,昨夜有人来找我,他说他是天上的星宿,我则是他们的同伴,我来到下界的目地就是为了回收神器至天庭。如今神器到手,他们……就要接我回去了。
“哦?”
朋友头也不抬,继续专心的画他的河道规划图。
青年眉峰一动:你就不担心我带着神斧跑路?不管你的治水大业了?
朋友这才终于抬起头,漫不经心的扫了他一眼:“你不是还在这儿吗?”
青年气结,指着朋友你你你了半天,却只能摔摔袖子了事。
半晌,朋友才又想起似地抬头问道:“说起来,那神使后来到哪儿去了?我也想见见。”
那可办不到,那家伙被我打晕,随便切了个时空缝隙丢进去了。估计几千年之内你都见不到他了吧。
“……”
一片片,一幕幕,似乎全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却全是子契心中,最难以忘却的记忆片段。那个满脑子古灵精怪念头的青年,和他那天塌下来波澜不惊的朋友。两人就这样吵吵闹闹着一同治水,一同除魔,一同建立部族王国。一同领军打仗。一路走来,不知携手共度了多少艰险。
他为人中之王,君临天下,他则为人中之相,满腹筹谋。当禺疆首先吹响了对人类的最后决战号角,将千里良田化为泽国之际。这对自小一块长大的君相,终于一同披上战甲,带领重兵,踏上了平定禺疆的最后征途。
然而日子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直到有一天,他这样问他:
文命,以神斧之能,可窥过去未来,你想不想看看,未来会是什么样?
黑发的君王抬起头来,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的看着他红发的友人,慢吞吞的回答:
“不想。没什么好看的。什么都知道了,往后的生活岂不是得全循着走。反正该发生的事情自然会发生,以其为不确定的东西伤脑筋,倒不如好好把握当下。高高兴兴过日子有什么不好至于未来不未来的。那种东西不看也罢。”
然而这一次,他那红发的友人却异样的坚决了起来:不行非看不可,我早已查过,禺疆其人,全无破绽。若不先看过未来,怎能得知消灭他的方法。
黑发君王想了半天,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好吧,那就看吧。
红发青年得意的笑了,他当即便在朋友面前驱动了神斧,却不知,在那里等着他们去窥看的,是他永远不愿意接受的
——死地。
第十六章:王朝
“子契,把建木精魄给我吧。”
姒文命平静的向他的朋友伸出手去。
“休想”子契怒吼一声,狠狠打开那只向他伸出的手。他紧握着双拳朝祭台上死命砸下,然后用力一挥手,将祭台上的物品全部挥落在地。
原本安放在祭台正中央的神斧咣然落地,在地板上打了几个旋儿,撞向墙角。空旷的祭室内发出沉闷的回响。却打不破祭室内那团紧紧凝聚的,如同死亡一般令人窒息的气氛。
“什么未来为什么要灭禺疆,就必须让你……”子契艰难的吐出几个字,随即死死咬紧嘴唇再不发声,他将自己咬得那样用力,秀丽的下唇几乎是立刻就浮现出了淡淡的血痕。
一只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肩头,姒文命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的朋友。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坚定沉稳,又带着一种淡然和安慰的意味。仿佛就在刚才,亲眼目睹了自己魂飞魄散的未来的人不是他,而是他身旁那个一脸绝望的惨白着,满心悔恨的青年。
“我不会把建木精魄交给你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未来,如果不是我坚持要看……如果我们压根就没看过……”
“子契……”姒文命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打断他的话:“别再使性子了,你我都知道,神斧展示的未来是不可能改变的。你也说过,以禺疆的特殊身份如果不这样做,压根不可能将他彻底灭亡。而禺疆不死,这洪水就不会有退去的一天。到那时,不止你我,我们的亲人,部下,朋友。甚至于这片土地上所有的老人,孩子,女人,大家都会死去。和我一个人牺牲比起,你真的愿意选择这样的结局吗?”
子契语塞了,沉默半晌,他突然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如果真有一个人要服下建木精魄才能和禺疆同归于尽,那就让我来”
“什么?”姒文命微微皱起了眉头。
子契却越说越认真,方才绝望的双眼也再度漾起光彩:“建木之魂只是需要一个足够强悍的元神来孵化。这一点,我并不比你差你身为人中之皇,不能这么轻易死去况且你还是有家室之人。你的儿子才三岁……从生下来到现在,连自己的父亲都没有见过……那么多的人还在等着你,所以,你不能死而我……”
子契轻轻扭过头:“我就不同,我原本就不是人,孤零零一个来到这世间,后来又无视天庭的命令,擅自放逐天使,也不可能再回到天上。在这世间,我压根就无牵无挂。就算现在立刻死去,也不会有人会在乎……”
“你不用再说了。”姒文命突然提高声音,断然掐断了他的话头:“子契,别忘记你的职责。你是神斧选择之人。这世上懂得使用神斧的人,只有你一个而已。如果是你去送死,谁来使用神斧切开时空将禺疆放逐?千年以后,又有谁能使用神斧唤醒建木之魂?”
他声色渐厉:“我无意再和你争论此事。无论如何,明天清晨之前,我要看到建木精魄放在我的面前。这是国君的命令现在,让我一个人独处一会儿吧。”话音一落,姒文命再不看子契一眼,拂袖起身走出祭室。却在一脚踏出门槛之际突然站住,他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吐出一句:“从小到大,你从未让我失望过,相信这一次,你也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小狐狸?”
子契全身一震,垂下眼睑,紧握的双拳也收回了袖中。他慢慢转过身去,一双手握在袖子里不断颤抖,几乎无法成拳。从文命叫出那声小狐狸的时候,他就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无法拒绝这个要求了。因为他子契可以拒绝任何一道君王的命令,却绝对无法拒绝此生唯一挚友的期望。从小到大,哪怕是姒文命最荒唐的期望,他也不曾让他的朋友失望过。
嗓子眼猛然泛起一阵腥甜,子契用力捂住嘴唇,不让那口血吐出来。他艰难的将它咽下去,那口从心头淌出的血,带着黑铁和绝望的味道。绝望,是的,绝望。子契绝望的发觉自己找不出拒绝送姒文命去死的理由,比此更甚的是,他甚至找不到一个,能代替他去死的理由。
身后之人不等他回答便早已离去。子契能清楚的听到他远去的脚步声,一声,又一声,姒文命就这样坚定沉稳的,大步从他生命中走出去,在前方等待着他的,是数千年的孤寂和放逐,以及魂飞魄散,元神涣灭,最后化作完完全全的,无。而那样的结局,将会是自己亲手带给他的。
四更天的时辰,姒文命像往常一样在他的卧榻上醒过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毫无意外的注视着卧榻前静静站立的友人。和昨日相比,他看起来已经不再被悔恨和激烈的情绪充斥,有的只是死一般的寂静,他就那样站立在那里。整个人就如同一堆猛烈烧灼之后再无半点火星的余烬,死气沉沉。
姒文命不动声色的转开头去,不让自己的双眼和那双死灰一般的眼睛对视:“你来了。”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淡淡问道:“我要的东西呢?”
那人一声不吭,只是缓缓向他伸出手掌,摊开的手心向上,呈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团跳动着的青色的琉璃光焰。
“真美的颜色。”姒文命随手从子契手里接过那团光焰,似有似无的赞了一句,眼皮也不抬便反手将那团光焰送入口中。子契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吞下那团琉璃色光焰。突然张口道:“你走了以后,一切有我。”
“嗯?”
子契依然是那副冷淡的面孔,他漠然的看着姒文命,平平道:“你走了以后,留下来的所有事情,我会替你一手解决。你的国家,我会替你治理。我会建立一个强大的帝国,让所有人安居乐业,不受冻饿侵扰,不被妖魔侵犯,不度灾荒之苦。你的儿子夏启,我会替你照顾,不再有王位禅让这样的制度,我将把夏启扶上王座。让他成为真正的君王。我要你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君临这神州天下。”
他无视于姒文命惊讶的眼神,依然用那波纹不起的声调,一字一句缓缓道:“皇天在上,我子契在此立誓,除非夏氏子孙自身荒yin无度,失了天道,否则只要我子契存在一日,夏氏王朝就将延续直至永远,夏氏子孙就将身为王族,永世享有无上的尊贵与荣耀。”
第十七章:权相
之后发生的一切,完全按照神斧所呈现的未来发展着。
服下建木精魄的姒文命,率军在北海海域与禺疆展开决战。这一战,姒文命一反平日谨慎稳重的做派,身先士卒突入敌阵斩敌无算。想姒文命其人原本便是天生神力,不然也不会打小便被好友子契打趣的起了个笨狗熊的绰号。此时全副披挂上来,一路披荆斩棘,浑身浴血,勇不可当。寻常妖魔哪里能在这人皇手底支撑半刻。就连禺疆闻声上来与他决战,上来一个照面就被姒文命当头一棒从坐骑身上砸落。
禺疆抬头,却见人皇手持平日治水所用那根重达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立在眼前,双目炯炯,霸气横生,当真是威风凛凛,神勇无匹。禺疆生性喜好吞噬强者,取其力融合为己用。此时见人皇勇猛如斯,更甚众多天神,自是心痒难耐,恨不得立时将这人皇肉身元神吞吃入腹。两人目光相接,二话不说,当下兵刃相交斗在一起。
一个是人中之皇,一个是魔中之君,两强相遇,除去初时照面禺疆大意吃了个亏落,数千招下来,竟是难分高下。这一场好斗,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两边军士却都俱是看得目不转睛,生怕错过哪怕一个瞬间,这场鏖战便已分胜负。
再说禺疆这厢,他心中一直盘算着要谋姒文命的肉身元神,于是打到后来便故意装作露了疲态,将好大一个破绽曝露在姒文命眼前。姒文命看似不疑有他,提棒便砸。一棒砸出顿时将禺疆肉身头颅碎做个粉烂西瓜。一腔黑血顺着那无头的腔子冲出老高。人族全军上下正在欢欣鼓舞之际,突然闻得一声尖啸,却见由无数怨灵组成的禺疆本体从那破烂躯壳中倾巢而出,一举冲入毫无防备的人皇体内。
得手了乍入人皇体内的禺疆不禁一阵狂喜,引颈长笑。然而笑声未落,一道白色身影突然出现在他身侧。那白衣人出手迅疾如电,电光火石间竟已伸指封住禺疆周身大穴,令他动弹不得。
禺疆愕然抬起眼皮,对上的却是一对冰冷而漠然如同无机质搬的眼珠。神斧在他手中闪耀着难言的光辉,子契握住斧柄之手高高举起,斧头呼啸着下落之际,平地里突然腾起好大一片金光,令人几乎无法直视。再睁眼时,却见一道狰狞的裂口已经凭空出现在自己身旁,看在眼中,便如同一匹贪馋的怪兽正对自身张开血盆大口。
禺疆何等聪明,见此情景,怎能还猜不出是中了他二人计策。他打死也想不到人皇竟然不惜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将自己封印,不由心中大骇。这边厢外患未解,那边厢体内却又忽生变故。人皇元神果然强横更甚常人,直到此时仍未完全被他吞噬殆尽。此时更是与友人相合一般猛然奋起,在灵台内与入侵的禺疆元神抵死相抗。
子契冷冷的俯视着那俯身在挚友身上的魔怪,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上露出的表情一忽儿狰狞狂暴,一忽儿却又痛苦难当。他劈手将如意金箍棒自禺疆手中夺下,冷冷道:“此乃我亲手锻造赠与文命之物,你,不配。”话音一落,再不犹豫,当胸一掌将那魔怪打落裂缝当中。右手随即伸出,信手一抹,眼前巨大的裂缝顿时如来时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举一了,他回身面对三军,断喝一声:“我皇遗命在此众将听令”
众将方才目睹那惨烈一幕,此时虽仍在惊疑,见副帅发令,依然纷纷举头视之。
只听子契一字一句道:“我皇为封此魔,不惜以身为印。如今禺疆已除,人间再无威胁。然我皇已陨,军中各人,但有血性汉子,立时随我出击,誓将今日战场之上所有妖魔斩杀殆尽血祭我王在天之灵”
姒文命以治水出身,本来深的民心。再加上他英雄本性,一路领军过来与禺疆魔军搏杀数月。在军中也是威仪无双,人人敬之爱之。此刻听得子契所释,众将这才明白过来,那个被所有人钦佩的皇帝陛下,已经为了封印禺疆而牺牲。片刻的沉默之后,军队中骤然爆发出暴风骤雨般的怒吼:“杀尽妖魔,血祭我王”上到将军下到普通兵士,个个赤红了双眼,在子契指挥之下熊熊扑向战场之上残余的妖魔。
禺疆手下魔怪本是些粗鄙妖物。此时主帅不在便如一盘散沙。人族这边却有一个雷霆手段,冰清心窍的子契坐镇军中。子契面上古井无波,似乎完全不看不出因挚友死亡而产生的悲伤彷徨。他冷静的下令,残酷的杀戮。在他指挥之下,人类军进退有度,阵型严谨,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几股依然在顽抗的妖魔军一一彻底击溃。
大战足足持续了三天三夜,被仇恨烧红双眼的人族将士纷纷将仇恨化作杀意,在子契指挥之下四处围堵剿杀,不放过散乱于战场任何一个角落的魔怪。泱泱北海,竟然也被杀成血浪滔天。三天之后,人族完胜。待得子契亲手砍下最后一个妖魔的头颅,立时宣布起兵返陆。他将王者之剑轩辕赠与曾予以人族大军帮助的南海龙王敖润。却将自己那柄从不离身的神斧连同从禺疆手中夺回的如意金箍棒一起封在了北海海底驻军的行宫之中。
回到陆地以后,子契拥兵在手直指王都钧台,他亲率大军入朝。不顾众部族首领的反对,杀伯益氏,灭有扈氏,但凡是挡在故友遗子成王道路上的障碍,一律毫不容情将其清除。以他强硬铁血的手段,硬是将姒文命仍是懵懂幼童的幼子夏启扶上王位。
夏启登基之日,三军将士山呼万岁,声如洪雷,大地为之久震不已。幼小的夏启身着皇袍,战战兢兢的被一脸淡漠的子契抱到了王座之上。子契亲手取过象征王权的金冠,郑重其事的戴在那孩子小小头上。夏王启就此诞生于世,自古相传的禅让制从他终结。九州大地上,史书记载的第一个世袭王朝就此揭开了第一页。
第十八章:因果律
“等一下,狐狸你出来出来回答我的问题”
一直身置幻境默默观看中的敖摩突然暴起大吼。
“你要问子契?在建木之魄凋谢之时,他的魂魄真元便早已随之消散化解,再不存于三界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