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你见过有人花大价钱给头牌小倌赎了身,结果把他当花瓶一样搁在一边,看一眼都嫌懒的么? 芄兰实在是想不明白,那个人的心里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一掷千金的是他,迎他出阁的是他,就连一路北上,在流寇袭击时挡在自己前面的也是他。 虞城到京城,一个多月的路程,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完了, 结果那个人突然俯首作揖,恭恭敬敬唤自己一声:二公子。 原来那人眼里看见的根本不是自己,自己也不是他想娶的那个他。 ——这算不算是上错了花轿?可芄兰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一个头牌小倌被莫名其妙赎身之后居然被当做空气的故事。 老爷,是你不行么? 内容标签:阴差阳错 豪门世家 三教九流 近水楼台 古风HE~ 搜索关键字:主角:芄兰,柏舟 ┃ 配角:谢玖,谢璋,钟誉,赵华亭,裴砚,宋笙笙 章一:碧苑芄兰 虞城说大不大的一片地方,烟花柳巷里却是一间赛一间的热闹。若要说到风月场中的翘楚,但凡是在虞城住了些时日的,都会讲出芄兰公子的大名。 芄兰天生一副好皮囊。不是那种北方有佳人的遗世清冷之姿,芄兰的气质是平和的,世家子弟般的文雅从容,又在这文雅里藏了三分艳——也难怪当年碧芜苑的主家足足花了三两银子从人伢子手里把他买了下来,又千辛万苦教养到现在。 就是这样一个大名鼎鼎,连虞城大户裴家的长公子都为之倾倒,即便入京赶考也要一路上书信扇坠流水似的送回来,不知为碧芜苑赚下了多少座金山银山的摇钱树,如今,居然传出了要被赎身的消息。 消息传出的那天,大半个虞城都被震了一震。 替芄兰赎身?虞城百姓里,哪怕是最为风流,动辄挥金如土的裴氏长公子,大概也只敢在心里动动念头。且不论芄兰公子身价几何,这年头,就算是秦楼楚馆再盛男风,又有谁会真花大价钱买回个男倌搁家里养着?徒增笑柄。 “这只怕就是缘分了。”碧芜苑的底楼大厅里,替客人端茶添酒的小厮一听人问起芄兰,立刻就滔滔不绝了起来,“那位爷说是姓周,京城人士,那日来了这儿,直接指名芄兰公子相陪——公子才落座不到一盏茶的光景呢,周老爷就唤来人说要替他赎身了,请东家开个价出来。” 满座哗然。又有人试着问起赎金是多少,可这下小厮便不肯多说,只暧昧笑笑,引得众人更是议论不已。 既是已谈妥了赎身的事,芄兰公子便不再接客,留在房中准备起一应事物,待迎亲之日北上京城。自来商贾大户将风尘女子纳做填房的不少,妓馆也每每爱学着大户人家嫁女一般的来,可这回并无先例,那周老爷又非本地人士,最终商议下来用八抬大轿送了芄兰到城外,一路造足声势也就够了。 转眼就到了芄兰出阁的日子,吉时还没到,碧芜苑外就已被围堵得水泄不通,除了来最后一睹芄兰公子之姿的人,还有不少是想看看那传闻中一掷千金的周老爷到底是何方神圣。 “来了来了!”人群中有几个眼尖的,当先指着远方嚷起来。只见两只舞狮开道,紧接着一队锣鼓唢呐热热闹闹地吹得震天响,包围着前来迎亲的周老爷与身后的大红喜轿。待走得近了点儿,人们就颇为失望地发觉那周老爷既不是什么帝王之相,也非巨富之态,两撇干枯的胡子缀在那张四十上下,略略发黄的脸上,简直是扔进人群里转眼就找不着的。 可碧芜苑的主家哪里会在意这些。银票几日前就送进了账房,虽说那周老爷也还算精明,没由着自己被宰,可拿来赎身的银子就是再训出两个芄兰也够了。 就是这样一出有人喜有人哭有人嘲的大杂烩,居然也足足闹了两个时辰才完事。还有几个格外痴情的,看着芄兰从轿子里上了马车也不肯罢休,痴痴跟在后面追了许久,直到逐渐马车被甩开,这才抽泣着回去了。 当芄兰终于被外面的嘲哳吵醒时,从窗帘缝隙透入的日光已经从正午的刺目转变为清晨的柔和。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他带着点儿迷惘从窗口探出头,却看见昨日那一队人马正吵吵闹闹地将一件件自己带来的服侍器皿重新分拣打包,值钱的装车,一些拿来充场面的赝品通通掷入河中冲走。一时间整条河浮翠流金,被那朝阳一照,说不出的灿烂奢华。 “周老板,劳您久等,我们都整理好了。”又过了约莫两柱香的时间,车夫里有个领头模样的过来作揖,“兄弟们这就上路,这些货保证安安静静地流出去。这几日咱们在尧城吃酒玩乐,差点儿连家都找不着了,外面发生了啥全都不清楚。” “辛苦郑老大。”周老爷点头,这才转过身,看向趴在窗上听了许久的芄兰,“饿了?车里有饼。” 芄兰愣了一愣。 他愣的当然不是周老爷居然会关心自己是饥是饱,可这么直白的一句“车里有饼”他当真是头一回听见。那一队人已经在他发呆的间隙里驾着车往西走了,再四下一望,河边上居然就只剩下了他所乘的这一辆马车,两匹马,两个人。 他木愣愣傻了半天,那边的周老爷却颇有些过时不候地从窗前走开了,然后听得一声鞭响,马车就再次开动了起来。 芄兰忍不住去掀了门帘。 周老爷泰然自若地坐在车辕上,手里握着马缰。之前还未留意到,他已经把迎亲时传的那件深红袍褂换掉了,如今穿了身走江湖卖艺似的打扮,赶着车倒也不会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老爷,”从先前就出现的不安感逐渐加深,芄兰犹豫了下,轻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京城。” “可……老爷不需要人手吗?” “足够了。”那人头也不回地答,顿了顿,又补充道,“饼和水囊都在灰色的包袱里,方便的话把衣服一道换了,就压在水囊下面。” 他就低下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因为平时要衬芄兰这个名字,惯穿的衣服大多是青色做底,极少用到这种艳丽的红。其实他自己也不大喜欢刺目的颜色,可这一连串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变故让他有些克制不住地发起了脾气:“原来老爷不喜欢芄兰穿红色?” 碧芜苑里,芄兰公子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好,就算客人再如何借酒撒疯无理取闹都会耐着性子服侍。可偏偏给自己赎了身的这人从头到脚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撩得他心头火起,总想激怒了这人才好。 “你这衣衫太招眼,换件别的好些。”周老爷如是道,语气里听不出半分的情绪,俨然全身心投入驾车事业的样子。见状,芄兰索性趴在他肩头,伸出手指在那人颈项处漫不经心地撩过,同时在他耳边低语:“那老爷喜欢芄兰穿什么颜色的?” 芄兰敏锐地感受到对方在感受到自己吹出气息的瞬间僵硬了片刻,又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拂开了他:“如果你不想换,也没有关系。” 他就在心里低声笑了起来。 当晚他们宿在野外。周老爷——芄兰已经愈发好奇起这个身份了——在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前就驱着马车远离了官道,找好一处背风的地方,又熟门熟路拿了水囊去附近的水源打了水。等暮色四合时,他已经将篝火燃起,开始坐在火堆边发呆了。 芄兰窝在车辕上,就着水啃着那块今天被提起了好几回的饼。大概是因为从昨日起就没有进食的缘故,居然也并不觉得太难以下咽。 那身红衣他依旧穿在身上。倒不是因为太嫌弃包袱里那件,只是想看看对方能保持着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忍到几时。吃饱了肚子,困意就一层一层的涌上来,芄兰先前还想撑到周老板先睡,结果到后来只记得自己迷迷糊糊说了句“我先睡了”,之后就一头钻进了车里。 结果还没睡多久,他就被硬生生冻醒了。 从碧芜苑带出来的事物都被那些人或拿或丢的清走了,车厢里的这一床被子也不知多久没有洗晒过,微微泛着潮,覆在身上似乎永远也暖不起来。他穿着的喜袍也是花架子,看似两三层,其实轻薄得很,昨天睡得死没有觉出,今夜却异常难熬。 辗转反则了许久,芄兰总算是认了命,爬起来摸索着翻出之前被自己随手搁在角落的布衣。换上后犹嫌不够,又把喜袍的外裳不伦不类裹在外面,这才觉得好些了。 做完了这些,他才逐渐意识到车厢里只有自己。车帘上还映着跃动的火光,芄兰静悄悄把门帘掀开一角,结果一眼就看见周老爷立在车辕旁,盯着自己。 他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背着火,芄兰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语调倒是和先前的别无二致。他没说话,周老爷也似乎从他此刻的穿着上弄清楚了刚才的响动是什么缘故,不再询问,只是说:“今天早上耗了些时辰,明天应该就可以住在驿站里了。” “哦……”他点点头,看着那人又朝着篝火走过去,在先前的位置上坐下——竟是不打算睡觉的? “老爷不休息一下么?” “休息过了。” “可离天明还早。如果是不放心,不如换我来守一会儿,老爷进车里休息一下?” 这次芄兰清楚看见对方皱了下眉头:“……不必再叫我老爷。” “那……公子?”昔日碧芜苑也经常来一些明明过而立还偏要自诩年少风流的庸人,只要多听几声“公子爷”就能把脸上的皱纹笑出一朵菊花来。芄兰明知对方意图,却故意挑了这个称呼,果不其然看见那人表情更尴尬了些。 “或者大侠……少侠?”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终于,对方被逼的走投无路,干咳了一声,说:“叫我柏舟就好。” 原来是“舟”老爷。 既然周老爷这个称呼是假的,那柏舟这个连姓都没有的名字真实度也十分可疑。恐怕是个家里养着老虎的,连个暖床的都得自己隐姓埋名千里迢迢从其他地方买回来,悄悄藏到别院里去。 可人买到了手,自己又连碰都不碰一下的……芄兰蹙了下眉,趁着柏舟出神,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看起来最多四十来岁,不过脸色当真是不大好。 ——居然是个不举的? 这个结论着实让芄兰觉得荒谬的可以,不过从各种迹象上来看,似乎也只有这个最说的通了。“看他这战战兢兢的样子,家里那尊菩萨还真是够折腾人的。”他小声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就又打了个呵欠,转回车厢里睡觉去了。 章二:寒山旧驿 第二日清晨芄兰再醒过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又平稳地行驶在官道上了。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搁着一个油纸包,拆开来是几枚点心,还热腾腾地冒着汽儿,不知道比昨天那块饼好了多少倍。 当晚他们果然借宿在一个驿站里。老驿丞给他们腾出了一间屋子,又殷殷端来了热水和饭食。奔波了两天终于可以用热水好好洗漱一下,芄兰的心情自然是好得很。擦过了脸面脖颈,他又想再换盆净水把头发也一起清洗一下,当下端着水盆,依照那驿丞指点的方向去后院打水了。 结果才出了屋子就觉得身上有些发虚,他只道是白天累着了浑不在意,结果再踏出去的一步就偏了方向,直直朝地上摔下去。说时迟这时快,右手边的客房门突然开了,芄兰只觉得有只手捂在自己嘴上,堵回了那声惊叫,随即就软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哥,你说这骆老四咋还不回来?该不会是点子扎手吧?” 头脑刚清醒些就听见外面传来这样的一句话,芄兰抬眼看看四周,只能勉强分辨出自己现在并不在驿站的走廊上。手脚都被缚住了,他试着挣扎了一下,结果没料到旁边就是一张桌子,被自己一撞,上面的东西噼里啪啦全滚落到地上,就算是聋子也能被吵醒了。 “个不安分的!”另一个声音咒骂了一句,然后门就被猛地推开了,“给老子老老实实呆着!再闹有你好受的!”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这天原本就是朔日,四处都暗沉沉的,芄兰只能看清那两个人轮廓,一个臃肿一个精瘦,手里都拿着棍棒,“我家老爷如果发现我没有回去,一定会出来找的。” “嘿,一个兔儿爷,还挺狗仗人势的。”胖的那个大笑,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捏住他下巴,脸也凑到近前来,“长的不错哇——那个痨病鬼还挺有眼光,可惜咱哥两个不好这一口。不过你也别急,咱还有个兄弟这会儿正解决你家老爷呢,他可稀罕你的很,等他回来,今天晚上你就甭想睡咯。” 那人说话间就是一股恶臭夹杂着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芄兰又厌又惊地听完那番话,脸色都要变为惨白。看自己的恐吓起了效果,这胖子满意地大笑起来,转过头懒洋洋吩咐:“薛三,你就先盯着——薛三?” 然后他就闷哼了一声,栽倒在芄兰的腿上。 芄兰瞪大了眼,感觉出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浸湿了自己的鞋袜,不用想也知道是血。那个提着刀的人用左手帮着搬开了尸体,又蹲下来帮着解开了绳子,示意芄兰扶着自己站起来:“我发现得迟了些,抱歉。” 是柏舟。即便解开了绳子,芄兰也觉得从头发丝到脚尖都在打颤,试了几次才勉强站了起来,一手抓着柏舟的胳膊,另只手撑着桌面维持平衡。鞋袜上还是湿漉漉的,他已经不想去细想更多:“这是在哪里?” “出去了向南走一炷香的地方就是驿站,我只没料到——”这边话音未落芄兰就跌跌撞撞冲了出去,连跨出大门时耳边的风声也没有注意到。“小心!” 他被一股大力推倒在屋外的泥泞里,回过头,柏舟在自己刚刚站立的地方,拿着刀和另外一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黑影打在一处。 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芄兰哆嗦着看着柏舟一刀捅进那人心口这才走来再次扶起自己,不过动作比起先前迟缓了些:“你……” “先回去。”柏舟说。 两个人径直回了驿站,柏舟扶着他在床上坐了,又开门出去,不多时拿着一套衣服鞋袜回来放在芄兰手边:“这一套是我的,你先将就换了,过两日经过集镇再买。” 他惊魂未定地点点头,看着柏舟这才在桌边坐下来,拽起衣服,腰上一道已经止住了血的伤,不深,却长长的一道,看着异常骇人。柏舟表情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掏出瓶药膏简单涂了涂,又拿过芄兰刚换下的衣服,挑了块没有沾上血迹的地方扯下来,当做绷带在腰上草草缠了一圈,就算完了。 芄兰呆坐在床沿,看着他裹好了伤,又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我没料到这附近会有做无本买卖的,还和驿丞勾结到了一处。” “那……那驿丞……” “死了。”柏舟意简言赅地结束了这段对话,“明天要接着赶路,早些休息。” 言外之意就是你赶紧上床睡觉,我再接着坐一晚上。芄兰不盯着他瞧了半饷,忽道:“柏舟莫不是嫌弃芄兰?” 柏舟先前说完那句话就背过了身去坐着,乍然听见这句,有些困惑地转头过来看他:“此话何解?” “柏舟是不是觉得,芄兰姿色粗鄙,不值一看?”像是全然没听见方才的反问似的,芄兰走下床,踱到柏舟面前俯下身子,看着后者有些难堪地侧开了脸,“抑或是,柏舟只是想将芄兰带去京城,高价转予他人?” “我绝无此意。”柏舟明显被他这番话弄得更加困扰起来,最终只得这般解释。殊不知他太低估了芄兰的伶牙俐齿,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解释,只是白白便宜了对方而已。 “那这么说,柏舟是不觉得芄兰样貌难看了。”芄兰俯在他耳边笑,语毕伸出舌尖在柏舟耳垂上轻轻一舐,果不其然发现柏舟的耳朵与颈项都涨得通红,不过脸色看着倒还是蜡黄占了上风。 芄兰原本也只存了个戏弄的心思,没什么其他的打算。本来么,被人花了那么大的价钱买回来,就算只是个物件也当是稀罕至极的了,结果居然被晾了两三日,要不是这回出了事,恐怕多搭上一句话都是千难万难。结果抬起头来,却又在柏舟脸上发现了一道伤,因为在眉毛附近,伤口又浅,若非近看恐怕也察觉不到。 “你这儿也有道伤……”他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想用衣袖把周围的血迹拭掉。柏舟被他方才那一系列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只见芄兰微微一用力,即刻就有黯黄的粉块随着衣袖簌簌落下,露出下面原本的皮肤来。 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片刻,还是柏舟先回过了神,低咳一声,解释道:“之前料想要与碧芜苑东家商谈,不想被太多人记住样貌,故而易了容。”声音也不似之前的低哑。 他说完就起身出门,不多时端着一盆水回了房间,洗去脸上的易容,露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芄兰在一旁打量着,只觉得柏舟这张新面孔的肤色比之之前的黝黑了些,不过再没有那种病痨的蜡黄色。稀疏的眉毛扫掉了粉,逐渐显出了凌厉的眉峰来。额头上的皱纹不见了,唇上的两撇胡子也是假的……不过最玄妙的当属鼻子,芄兰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柏舟是怎样才能把原本高挺的鼻梁易容成矮塌的模样的。 “明日还要赶路,休息吧。” 卸去了易容,柏舟又恢复了镇静的神色,严肃正经得仿佛自己就是带着这张脸同芄兰来了驿站借宿,又一宿无事地到了现在似的。见状,芄兰也不好再胡闹下去,只是问:“你不休息么?” “这一带处于交界尧城同宛城的交界,土地贫瘠,两边都不愿费力治理,才落得这般模样。我本以为驿站会平安一些,没想到还是大意了,眼下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同伙,还是不要掉以轻心。”柏舟头一回耐心地说了这许多话,末了对他点点头,语气中带着安抚的意味,“我就在这里小寐,如果听见什么响动,喊我便是。” 他吹熄了烛火。 夜色总是能抚平许多伤痛。即便是在这样一个荒凉破旧的环境下,夜也是轻柔而安详的,不曾因为后院墙根下野猫发情的叫声而乱了半分阵脚。 芄兰就躺在这样的夜里,感觉到夜色一点一点拂去了自己的疑惑,疲乏与惊惧——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能到宛城,就算这一带再不太平,跟着柏舟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再者,既然柏舟也说了无意将自己转予他人,那也不用再一惊一乍,只当他是个另类些的客人就是了。 没错,客人。 他芄兰是谁?十多岁起便开门接客,见过的客人早就数不清了,其中什么样的没有。先前觉得柏舟处处透着奇怪,无非想着四十多岁的人了哪来的那么多幺蛾子,如今去了易容,原来只是个二十上下的青年,那就怎么都能解释通了。 就如同那个赶考去了的裴家长公子,整日里喜欢玩些高山流水,伯牙与子期的戏码,恨不得捧了本子来叫芄兰陪着自己念,可到了床上呢,还不是能把人给折腾死。 少爷们嘛,总是喜欢玩些新鲜花样的。 芄兰觉得自己差不多能猜出柏舟是在做什么了 :走亲访友,路经虞城。乔装改扮,救花魁于水火;单刀匹马,送佳人至京城——这样一来,几乎是所有的行为都能对上理由了:不举什么的实属无稽之谈,柏舟只不过在尽力扮好少年英杰的角色而已。你见过那个英杰救了人转身就趁人之危的?一定得要佳人倾心,主动投怀送抱,再半推半就着受了,之后不必细表。 想到这里,芄兰突然就冒出了一头冷汗。 他也是碧芜苑的老人了,平日常瞧见妈妈戳着一些新人的脑门子骂:“你们倒是以为,光长了张漂亮脸蛋就能做头牌了?做梦还差不多!” “要会变通!都给我跟芄兰学着点儿!” 芄兰略略懊恼了起来,自觉真是丢尽了碧芜苑的脸面。什么头牌,什么知变通,自己这些天都做什么去了?被忽略了就使小性子,或者点到即止的挑逗下——客人扮的是柳下惠,总不能你吹口气就把你抱到床上去。被赎个身就得意忘形成这样,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就算不被送人,把你晾去别院里粗茶淡饭供着,也够得受了。 ——你看,客人就在床边上守着呢,呼吸声在夜里清晰可辨,缓慢,却绝不是睡着了的样子。 他就不舒服似地哼了一声。 柏舟的呼吸声停了一拍,像是在屏息分辨这到底是否仅仅是芄兰睡得不大安稳。见状,芄兰赶紧又哼哼了几声,还搭配做出难受的表情——尽管对方现在看不见。 “怎么了?”他听见柏舟低声发问,并没有丝毫不悦的意思。 “抱歉……吵醒你了。”芄兰带了点歉意的说,“只是觉得心里有点后怕,怎么都睡不着。” 烛火就又亮起来了。柏舟还坐在原先的地方,点亮蜡烛后朝这边望了一眼,看见芄兰衣衫不整的样子又有些赧然地转回头去:“我睡得浅,你可以放心。” “既然如此,不如到榻上歇息?总好过枯坐一夜。”这般说着,芄兰慢吞吞撑起身子,赤着脚走上前去。这句话说完他的手已覆在柏舟手上,没有想象中的冷,甚至比自己的还要温暖几分。 柏舟一时无话,气息却明显乱了。见此,芄兰更是在心中落实了先前的猜测,伸手在对方大腿轻轻揉捏:“奔波了这几日,还要照顾我,柏舟必然累了。” 他能感受到手下肌肉被触碰到时一瞬间的绷紧,不禁又用了点心思,或轻或重地往大腿内侧移去,一路到了那处所在,却发现已是微有些抬头的趋势。 “我……出去一下,你先休息。” 以下是该贴的隐藏部分: 只有 青花鱼平民 用户组可以查看 那人这样说着,之前无意识按在芄兰肩上的手就有些想把他推开的意思,只是不敢施力。芄兰自觉先前错失许多机会,而今正是尽力补救的时候,当即答道:“若柏舟此时出去了,还不如明日就把芄兰送回碧芜苑里。”趁着柏舟举棋不定的功夫,芄兰已经驾轻就熟地半跪在他身前,搁着布料用手去摩挲那已经又胀大了些的事物。 “够了……啊。”柏舟明显颤抖了一下,拉开那只不老实的手,又扶着桌子想要站起,可腿却因为方才芄兰的动作变得有些使不上力。芄兰自然看得出他是个没经验的,更打定了主意要尽心尽力留下个好印象,当下不再磨蹭,替他解了腰带,将已经充血的下身小心掏了出来,将唇轻轻贴了上去。 柏舟似乎已经无措到一动也不敢动了。 在过去的十多年时间里,芄兰都没能料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在这样一种环境下取悦他人。后半夜外面起了风,从窗缝 呜呜地钻进来,掩盖了柏舟略带慌乱的低喘。他的舌头在这人炙热分身上蜻蜓点水一样掠过那些细小的褶皱,像是小心品尝又不舍得含入口中,同时用手将两侧的囊袋轻轻揉弄。 最终他感到柏舟的手颤抖而犹豫地插入了自己发间,于是顺从地张开嘴将分身整根纳入口中。只听见头顶上来传来一声呜咽似的喊叫,被他含在嘴里的事物就抽搐着射了出来。 章三:不解风流 芄兰在第二日上醒来时,外面已是天光大亮。柏舟不在房里,桌上的的其他杂物也都被撤去了,只留下一只粗瓷海碗,里面盛着清水。他这才隐约记起昨夜用嘴侍弄了柏舟后,对方颇有些羞愧难当地说要出去端些水回来给自己漱口的事,只不过他原本就乏得很,又赤脚在地上跪了半天,竟一坐上床就睡了。 那海碗看起来是这驿站之物,看起来却很干净的样子。其实芄兰根本不觉得吞下了那些东西有什么不妥,不过既然柏舟巴巴地端了水来,也不能随便拂了人家的好意。洗漱穿戴好之后就听见了敲门声,只让他怀疑柏舟是一直守在门外的:“请进。” 柏舟就带着一脸的不动声色推门走了进来,可视线怎么也不肯落到芄兰脸上。芄兰心道他定是觉得昨夜出来得太快,失了面子,当下也不再多提,只问:“可还休息的好?” “唔,”柏舟含糊不清地应,“也不早了,我们启程吧。” 他也就跟着装出一副花烛夜后羞赧自矜的样子跟着朝外走,不过经过前院的时候还是小小吃了一惊。那院子原本破落不堪地堆了许多杂物,如今已经被清理一新,有几块石板都要能照见人影了——驿丞死都死了,这儿也没有旁人,难道柏舟在外面折腾了一宿没睡? 芄兰暗自觉得好笑,不禁又有些担心他吹了这一个晚上的风会不会转头就病下了——自己哪里会赶车,免不了又要在某地耽搁上一些时日。不过若柏舟当真病倒,自己大可添茶倒水喂药加衣地伺候一番,让他更离不了自己才好。 可事实是,芄兰打算了太多,却惟独漏掉了自己。 还没等到进入宛城,他自己就病倒了。 这病来得也不算稀奇:他们自出虞城之后就没好好休息,宿在驿站那一夜又发生了许多事,柏舟扛得过去,却不代表一直被精细照顾着的芄兰可以。原先只是有些昏沉的没有力气,裹着薄被潦草睡了;等到傍晚柏舟在一个路边的茶棚买了晚饭递进来,之后却半晌没听见响动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发起了热,脸都烧红了。 芄兰这时候已经有些意识混沌了起来: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在简陋的马车里,只觉得浑身都热得难受,不由得就想把衣服再扯开些,可却有只可恶的手把自己的动作给止住了。 有人在耳边说了什么,耳朵却像是糊了层纸,无论如何也听不清楚。试着张嘴想让对方再重复一次,可喉咙里也是火烧火燎的厉害。 “……水。”最终他说。 于是就有人扶了他起来,把水囊递到嘴边。芄兰大口吞咽着,哪知道一下子呛咳出来,扶着水囊的手一个不稳,洒得浑身都是。 被水一激,芄兰的神志也清醒了些,略略睁开了眼。柏舟刚找来了干巾想为他擦身,结果一抬头发现芄兰紧盯着自己,脸皮又有点发热的迹象:“你……” “我?”芄兰做不解状。水洇湿了胸口的一大片衣裳,他伸出手拉过柏舟的,引着他为自己擦拭,“若柏舟再不快些,芄兰这身衣服恐怕就不能穿了。” 那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动作了起来,却有些毛躁,像是想快点从这车厢里逃走似的。可他愈是急,就愈发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道,芄兰原本就只在中衣外面穿了一件外衣,被水一浸就湿透了,凉飕飕贴在身上,早就把乳首刺激得有些硬了。柏舟再那么用力一擦,忍不住就是一声低吟。 柏舟一惊,像是被针扎了似的撤开手。 芄兰却是眨眨眼,一本正经地问:“怎么了?” 他这话问得很妙:本来嘛,这些暧昧事都被心照不宣地藏在了暗处,此刻猛然被芄兰勾起一角拽到明面上来,如果柏舟再抽手离开,倒显得是他自己做贼心虚了一样。 “……无事。”柏舟果然只得不情不愿地把另一只脚也踏进了陷阱。 说句实在话,只要是芄兰打定了注意的,极少能有人存了足够的定力把他推开——更何况柏舟这种清心寡欲多年,结果一下子初尝滋味的,心里越是迟疑抗拒,每一次享乐留在肉体上的记忆也就刻得越深。 芄兰半眯了眼将手按上柏舟胸口,像是想把自己的体温渡过去一般地停驻着。掌下柏舟的心跳一声急似一声,手臂僵硬地垂在两侧,方才的那条干巾早就被右手捏成了一团。有些满意地低哼了声,再往下一路滑行到柏舟的小腹——衣服下的肌肉平坦紧实,他曲起手指缓缓打着圈子,直到柏舟一把捉住了他的手。 柏舟的手在抖,虽然十分轻微,可芄兰还是察觉到了。他就不知是想安抚还是想进一步扰乱这人内心地反握住了这只手,低下头,轻轻吮吸指尖,再舔过手心,留下一道濡湿痕迹。 “柏舟,”芄兰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将柏舟的手虚放在自己嘴畔,轻声问,“可是嫌弃芄兰服侍的不好?” “你……” “答案错了。”他轻笑,松了柏舟的手,自顾自脱去了外衣和中衣,“这衣服湿了这许多,穿着着实难受。” “你还患着风寒,不可再受凉。”柏舟像是总算找回了神志似的,急忙劝阻道。虽然车停在路边并没有风灌进来,可眼见天一分分的黑下去,入夜以后气温更冷,行李中并无更多的换洗衣服,仅凭一床薄被挡寒可远远不够。 “可穿着一身湿衣,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芄兰此时只剩下身一件小衣,一身莹白如玉的肌肤就算是在这种昏暗环境下也十分扎眼。听了柏舟这话,有些不置可否的笑笑——结果立刻就被寒意刺的一个激灵。 他不由分说地解下了自己的外衫给芄兰裹上去。 芄兰的身上还是很烫,替他披好衣服时,柏舟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掠过他带着热意的肌肤。把外衣和薄被都裹在他身上后,柏舟问:“可暖些了?” “还是有些冷。” 芄兰皱着眉头,又瑟缩了一下,一双眼睛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望过去。他看见柏舟眼底的犹疑不决。两人朝夕相处了这几天,是个傻子都能猜出他此时七成是在佯装,如果柏舟狠心一些,大可不必再管,连夜驾车到左近的集镇待天明抓了药,寻间客栈歇歇便是了。 但他赌的就是柏舟不敢拿那余下三成冒险。 少顷,只见柏舟无声叹口气,走上前坐在他身边,带着些局促的表情用手臂把他揽住,可身子还是拉开了几寸的距离,有些不伦不类:“这样可好些?” “还是冷。”芄兰侧头,之前因为昏睡而散开的头发铺了一身,又有几根不安分的被晚间的微风拂去柏舟的脸庞和颈项。此时两人离的近了,之前许多被竭力隐藏的事实都变得无所遁形了起来——比如柏舟一直极力压抑的,粗重的呼吸,以及腿间那根看起来已经有些觉醒的事物。 以下是该贴的隐藏部分: 只有 青花鱼平民 用户组可以查看 柏舟自然也意识到了芄兰的视线焦点,连尴尬都快要顾不上了。芄兰的手悄然从薄被下面伸出,虚拢在那处上:“柏舟何苦每每拒芄兰于千里之外?” “我……” “嘘。”芄兰并指按在柏舟唇上,轻声,“既然柏舟心有疑虑,那让芄兰伺候便好。”他看见这人的眼眸里因为方才的这句话泛起了些迷惑,殊不知世上许多事就是在暗处摸索才知销魂。芄兰的手指从唇划至柏舟耳后,同时也倾身上前,轻啮耳垂,又用舌一层层将耳廓舔得湿润。再抬眼瞧时,只见柏舟已紧闭了双眼,口唇微张,显然是情动难抑的模样。 他就用牙齿咬住柏舟的中衣领口缓缓拉开,鼻息拂在那人赤裸的胸口,激出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柏舟的双臂还揽在自己身上,此时有些略微的收紧,也不知道是想阻止芄兰进一步的动作还是想让他靠得更近一些。芄兰也不理会,径直将手探入了柏舟裤裆,把那话儿握在手里。 柏舟依旧没有睁开眼,眉头却像是有些不适般地皱了起来。见状,芄兰用手轻轻安抚,以铃口为起始,手指打着圈儿细致蹭过滚烫柱身,又游弋到毛发深处,搓弄两侧囊袋。便这样动作片刻,就算不去感觉手下的血脉贲张,单是用眼瞧一下柏舟此时已被高高顶起,还濡湿了一小片的裤裆,也能明白他已经是箭在弦上。 芄兰却突然抽回了手。 他看见柏舟的眼睛陡然带了些不可置信的神色睁开,在接触到自己满脸的笑意后又赶紧移开了视线。此时柏舟已经斜斜靠在了车厢板壁之上,他从臂弯里挣脱开,扶着这人坐正了些,又撑起身子,慢条斯理地解了自己的下裳,再重新跨在柏舟大腿两侧。 方才那一番抚弄芄兰着实用了点心思,恰到好处撩起了火,又不至刺激过头,让柏舟早早泻了精元。只是之前从碧芜苑出来时候一并带走的各类膏脂都被那群车夫随意弃在河里了,否则选上一盒带些催情效果的,保管能叫他从此食髓知味。 也罢。难不成少了几盒药膏,就能让人砸了芄兰公子的名声不成?有些自负地挑起眉,芄兰举起右手至嘴边,伸出舌头仔细舔舐每一根手指,将唾液沾染其上。余光瞥见柏舟的目光已经完全凝滞在了自己的动作上,七分疑惑三分惊艳,于是他低头,劝慰似的,第一次吻上柏舟的唇。 柏舟的唇有些干裂,厮磨间带起粗粝的感觉。此时防线彻底告破,芄兰轻而易举探入他口中,将舌依次扫过牙齿与腔壁,气息交缠。 “柏舟……莫急。”两人气喘着分开后芄兰这般在柏舟耳边笑道,一手扶了他的肩,另一只方才沾了唾液的手则绕到身后秘处,试探着先放入一指。 他自从被柏舟赎身后就不再接客,此时扩张起来还有些吃力,再加上原先来碧芜苑的客人,能点起芄兰作陪的无一不是秦楼楚馆里混久了的,经验什么的自不用说,需要像此时这般自己准备的倒是极少数的情况。他风寒未愈,维持这个姿势久了就有些吃力,浑身都泛出淡淡粉色,额上也浮起薄汗,更是惹人爱怜。 半晌后芄兰总算是能将三指全部纳入后薛,这才吁了口气,替柏舟解开裤带,露出那早已怒意勃发,看起来相当可观的阳具。此时柏舟的铃口已汩汩涌出水来,失禁也似,芄兰用手撸过那话儿,将液体均匀涂满表面,这才以额头抵住柏舟的额头,缓缓坐了下去。 柏舟狠狠抽了一口气。 虽然这样的姿势一坐到底多少会有些痛,可当两人紧密结合在一起时,芄兰感觉到了久违的充盈感。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内壁紧紧绞住了柏舟的事物,似乎连血脉的搏动都从两人的连接处处传到了自己这儿。再抬头看时,柏舟的双目都有了些充血的迹象,想必是被憋的狠了。 他便引导着柏舟将手扶在自己的腰上,轻轻地上下晃动起来,耳边响起黏腻的水声与柏舟难耐的低喘,那双搭在自己腰上的手也随着动作的逐渐加快从开始的虚扶变成了紧箍的样子。 唇齿再一次碰撞在一起,却再没了先前含情脉脉的温存。两个人急切地用舌交换唾液与热度,像野兽一般啃咬着对方的唇。最终在柏舟体内蛰伏了多年的欲望终于被芄兰全部引出,他遵循着本能用手加快了芄兰动作的速率,然后一声低哼,尽数射在了芄兰炽热的身体里。 “三公子……” 在体内涌入暖流的那一刻,芄兰突然听见柏舟低声说。 章四:谢家三子 马车一路北行,到达京城时却比预计的时间足足超出了十日——撇开因为风寒加重而不得不在宛城调养的三天不说,其它被浪费掉的时日里有九成都是芄兰途中言行得当,把柏舟成功撩拨得火起,结果自是不用再说。 自那次柏舟在高朝时唤出“三公子”后,他就开始陷入了一种奇怪的不安里,即便是身体无比配合芄兰的挑逗,表情却永远是一半痛苦一半欢愉,事后也往往立刻就一言不发地抽身而出,连带着平时的话也少了起来。芄兰只当他是一直思慕谁家的少爷,可人家偏偏是个不解风情的,害得柏舟郁结难解之下干脆高价买回小倌,结果又觉得自己沉溺欲望,更加配不上那人了。 芄兰时刻谨记着自己的分寸,自然知道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于是并不对柏舟说些什么多余的。烟花巷里从来都不缺些什么虚与委蛇,不过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罢了,谁管你的真心留着给谁呢。何况柏舟已经买下了自己,伺候好了就是,一切都还来日方长。 总之,当两人终于到达京城时,已是初夏时节,家家都开始着手赶制轻薄凉爽的夏衫了。芄兰从车厢里探出头,只见眼前的大道宽敞笔直,连车轮下的石板都是方方正正,严丝合缝地一路拼到远方隐约可见的皇城城门里去。 这就是京城啊……芄兰在心中暗暗咋舌,还想看得更清楚些,哪知道柏舟突然就转进了一条小巷子里,在狭窄的巷道里左拐右折,最终停在了一道角门前。 那门上满是灰尘,锁也锈蚀了,许久无人开启过的样子。柏舟上前,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看上去也颇有些年头的钥匙,将锁旋开。芄兰坐在车里一眨不眨地看着柏舟的动作,看着那门吱悠悠地开了,露出一个空荡荡的院子——自己以后就要住在这里了么? “下车吧。”柏舟如是道,伸手扶了他下车,其余事物却是一样没动。芄兰正疑惑间却看见一个打扮的和柏舟别无二致的男人从院子的拐角里跑过来,对着柏舟作了一揖。 “去吧。” 柏舟颔首,一面将之前的钥匙递了过去。那人恭敬接了,立马转身带上门走了出去,从头至尾倒像是全然看不见芄兰似的。 直到马车辘轳声隔着墙响起又消失,柏舟这才示意芄兰跟着自己从隐藏在拐角里的一道小门离开这里。芄兰先前还以为只是几步路的事,到后面才愈发心惊起来:这间院落错综复杂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每每以为已经到了尽头,柏舟却总能在树木掩映或是阴影里再找出一道门来,带着他一路往前。 最终他们总算是停在了一间房门前,推开门,屋里一应摆设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玩意,没有一样是别致扎眼些的。有个老妇正立在房里,见他们进来,连忙上前施礼——却也是一句话都不讲。 “你随婆婆进到里间一下,我就在这里等着。” “好。”芄兰拿出难得的乖巧神情来,点头应下之后就和颜悦色地跟着那妇人绕过屏风走到里间去。他倒也不是没听说过这一个步骤,只是两个人做都做了那么许多次,这时候再来检查自己的身子有没有什么脏病,岂不是太晚了点儿? 他老老实实地站着,结果那老妇却像是个新手似的,先是在一旁打量了自己半晌,看得芄兰都快要不耐了,这才小心翼翼的问:“老身……可以看看公子您的左腿么?” “自然可以。”他心里有些疑惑,表面上还是一派和气,主动解了外裤,大大方方让那妇人弓下身来检查——哪知道她看了半天也没什么下一步的动作,芄兰一头雾水地转过头,却发现妇人正死死捂着嘴,眼眶都红了。 “您……”芄兰疑道,那老妇人却呜咽着跑出去了,隐约听见她在外间对柏舟说了些什么“没错”之类的话,还未理清思绪,柏舟就板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几乎是直觉一样的,芄兰感觉到柏舟此刻的心情并不是很好。可他还没顾得上怀疑那个就看了他的大腿几眼的老妇人难道真的身怀绝技,查出了自己其实是有病的结果让柏舟觉得很是憋屈云云,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打断了思绪。 “还真是不曾料到……”一个人低沉的声音说。 这次从屏风后转进来的是两个男子,当先那人一眼看上去就知是行伍出身,约莫廿五,蓄了唇髭,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金戈之气。他身材高大,差不多把身后的那人挡了个十足十,只能看见一片墨色衣角,待两人错身站了,同芄兰面对而立,都是微微一愣。 ——他有着和芄兰七成相似的面容。 这少年同芄兰年纪亦是相若,尚未加冠,着了皂衣,更显得肤色白皙。比起芄兰的柔和,他的脸庞稍显棱角分明,气质也偏于冷冽:倘若将芄兰比作触手温润的玉石,那他则更像是一块散发着寒气的冰。 此时他就带着一缕凉意开口:“先穿好裤子罢。” “小玖。”当先进来的那名青年就带了一点责难的语气唤他,只是那责难实在太过稀薄,以至于直接让后者有意忽略了去。芄兰听了这话倒也不着恼,大大方方将裤子拾起穿了,又笑着反问:“不知还有何吩咐?” “你……哎,无须这样。”青年似乎是被这一出弄得更加尴尬,偏偏少年又抱了臂不肯吱声,他目光搜寻似地四处游移,结果房里除了他们三人,也只剩一个柏舟:“哎,算了,还是我说。” “柏舟问大公子,三公子安。” 芄兰听见柏舟躬身,对着二人如此道。 “柏舟不必拘泥礼数,一路辛苦了。” 这一声“三公子”无疑让芄兰忆起了些什么,可还没等他仔细理清如今这状况同他臆想中的偏差时,那大公子便开口了:“这里……是当朝尚书令,谢公的府邸。我乃谢公长子璋,表字子圭,这是我三弟玖。” “至于你,方才乳娘刘氏观你样貌验你胎记,已经确信,你正是我十余年前走失的二弟,谢家二公子,谢琮。” 一室静默。芄兰瞪大了眼看着眼前的谢璋,再眨眨眼,望向一副作壁上观样子的谢玖,最终视线还是落在了柏舟身上。 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他嗤的一声笑出声来。 “这番说辞,也太假了些……”芄兰一面摇头一面笑,走到柏舟身前,斜倚在他肩上,笑道,“柏舟何苦还要找些人来用这种拙劣技巧来试探,莫不是怕芄兰贪图权势么?” 柏舟被他亲昵至极地靠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垂着眼,不敢去看任何人的表情,只说:“长公子所言的确属实。赎身一事只是想掩人耳目,毕竟老爷在朝中树敌不少,一旦有什么言语走漏,势必横生枝节。” 芄兰起初还是笑吟吟地听着,渐渐笑意就僵在了脸上。他重新站直了身子,视线再逐一掠过屋中几人,仿佛在多看几眼,就会有人承受不住压力,坦白告诉自己这其实只是个玩笑似的。脱了芄兰的禁锢,柏舟的头埋的愈发低,入定一般紧贴着墙,几乎都要与之融为一体了。 “你们……都不觉得方才所言,实有些难以取信?”良久,芄兰忽道,语气却低沉了许多,“仅凭这一张相似的脸,就能认定我的身份?” “仅凭样貌自然不够,可你忘了方才的王氏。”谢璋耐心解释道,“那是你的乳母,对你再熟悉不过。此前我们也有寻到一些年龄契合,容貌亦是相似的,可最终都只是空欢喜一场。” ——原来那妇人,并不是被柏舟找来,查看自己是否带了脏病么? 芄兰这样想着,又觉出了些滑稽的意味,可再想笑已是不能,只能怔在原地,听谢璋继续讲下去。 “十余年前,祖母谢老夫人逝世,父亲亲扶灵柩回乡,携我兄弟三人同往,那时候你才五岁,小玖四岁,我也只有十二罢了。回京途中父亲忧劳成疾,只得停驻某地……随侍众人皆惶然,无暇他顾,以至于你于客栈外走失……”讲到此处,只见谢璋摇头长叹,谢玖默然无语,“虽有县丞派衙役帮忙四处搜寻,但最终无功而返。时值朝中有异动,圣上下旨着父亲即刻返京,父亲无法,只得先携我兄同小玖归京,留家仆数人协同寻访,然五年毫无音信……” “就到此处吧。”有一老者突然推门而入,虽然身着家常服饰,却周身都透着一股为官的气度,见他进来,谢璋谢玖皆垂手唤“父亲”,柏舟也欲下跪行礼,却被拦住了。 “不必多礼,柏舟此番着实为我谢家做了好大一件事。”当朝尚书令谢令明,芄兰昔日也是从裴家公子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的。此时他站在自己面前,芄兰这才看出他其实并不年迈,只是两鬓早早雪白了,看起来格外老态龙钟,“前些日子我许久不见柏舟,问起小玖,他这才对我言明先前有一个赴京考生对着他唤出另一个名字,他心里诧异,几番打探后干脆派了柏舟前往那考生家乡,让他把你带回。不过天地之大,两个未曾谋面的人模样相似也是可能的,他尚未查证,也未敢向我提起,恐我伤心。” 谢令明不知是解释还是感慨地说着,一面将手按在芄兰肩头,像是确认似的仔细打量他的面容,眼眶已经红了:“我的琮儿,真是像极了你的母亲……幼时的事情,可还记得清楚?” 芄兰微微侧头,凝视着搭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枯瘦的手。最初的记忆里似乎也有一只大手总爱摩挲自己的头顶,笑着夸赞什么,亦曾是自己最早被卖入碧芜苑时唯一的寄托。可如今再恍然忆起,却有些分不清究竟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真实。 他的人生都被那一场转折生生割裂成了两个,一面是谢尚书令家如珠如贝的二公子,一面是碧芜苑里艳惊四座的花魁。 十多年过去了,他还能做回当初的那个谢家二公子谢琮吗? “初时还记得,后来便忘了。”最终芄兰如此答,眼角余光瞥过侍立在一侧的柏舟,后者仿佛在墙边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连表情似乎都凝固了。 ——也许从一开始的返京途中,某些错误的事情就注定了会将某些人的人生轨迹全部颠覆。 听他此言,谢令明初时露出稍许失落神色,但很快又被他掩饰过去,连连说着“回来就好”,又唤谢璋谢玖过来见礼:“琮儿这些年在外受了许多苦,今后日子里很多事你们都得多帮衬着他。” 芄兰饱经事故,哪里会不晓得自己父亲言下之意为何。单从柏舟一路遮掩着把自己带回来这事就能看出,谢家对二公子的失而复得是抱着多么复杂的心情。他冷眼瞧着谢玖磨磨蹭蹭地随着谢璋过来同他执兄弟礼,表面上却亲亲热热地回了,道:“这回得以还家,全仰仗了三弟,谢琮谢过。” “二哥客气了。” 虽然芄兰尚不明白谢玖为何处处针对自己,可毕竟父亲在侧,他也不敢有丝毫敷衍,连忙还礼。芄兰笑着受了回礼,目光再次流连至柏舟身上,这回倒完全不加以掩饰:“刚才听父亲言,柏舟原本是三弟的随侍?我这次承他搭救才得还家中,一路上也颇有些志趣相投,今日既然大家都在,我就向三弟讨个人情,可否将柏舟予我?” 他这话一出口,当真算得上是满座皆惊。不止柏舟和谢玖猛地抬起了头,连谢令明也是有些尴尬为难的样子:“柏舟跟随小玖的日子也不短了,不如爹明日再给你重新挑选几个……” “不必。” 说这话的是谢玖。少年人抿唇望了一眼柏舟,忽地展颜笑道:“即便时日不短也终究只是个下人罢了,二哥如果看着和眼缘,尽管带去便是。”说罢,又扬了眉,冲着柏舟道,“二哥讨要了你,那是你的福气,以后可要加倍小心着些,别让二哥觉得我带出来的人小家子气。” “谢二公子,谢三公子。”柏舟单膝跪地,朗声谢恩,室内昏暗,竟无一人注意到他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强忍着什么的模样。 章五:昔我往矣 那之后谢令明又拉着芄兰说了许多话,直到有小厮匆匆跑来说尚书仆射刘大人前来拜访,已经在花厅里候着了才停下。他唤上谢璋,走到门口又停下,转头对谢玖说:“小玖,先带琮儿去祭一下你们的娘。” 谢玖点头应了,目送父亲离去后却迟迟不见行动。芄兰也耐着性子站在原地等,再加上自从先前谢璋道破真相后就在没挪过一寸的柏舟,倘若此时再有个小厮闯进来,估计还会以为大白日里活见了鬼。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扑棱棱的飞鸟展翼声,这才像是把谢玖的神拉了回来。只见他也不回身,只是一掸衣袖,淡淡说了句“跟我来”就当先走了出去。芄兰举步跟上,柏舟亦是跟了出来,走在他的身后。芄兰看不见他,只能听见他的脚步声永远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像是被尺丈量过一般的精准。 这一路上景色就渐渐明朗起来,也能看见些婢女小厮三两成群地做着些洒扫活儿,看见他们三人,皆远远躬身行礼。芄兰回头望望来处,却发现那条小径早已被花草假山掩映了,想必如果之前乳娘验出的是另一个结果,此刻自己已经从先前的那道门送了出去,穷尽一生也不会知道这里会是何处。 柏舟见他停步回首,也连忙停下了步子。他的粗布短衣还是今早芄兰为他穿上的,彼时的柏舟带着困窘的神色看着芄兰伏在他胸口仔细系好衣带,讷讷地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不发一言地坐回了车辕上。 多可笑,芄兰想。自己几个时辰以前还在心里又把所有可能的情况及对策又细细滤过一遍,确保自己可以安安稳稳过了下半辈子。结果一眨眼的功夫这个曾被自己视为衣食父母的人就成了自己的侍从,规规矩矩地跟在身后,半步不敢逾矩的样子。 这般顺从,这般严谨——是想要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的样子么? 在谢玖因不耐而出声催促之前,芄兰对着柏舟笑了一笑,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回了身:“三弟就等了,走吧。” “二哥若是想多看看这园中景色,待祭过了母亲,再让柏舟陪着你来看也不迟。”这般说着,谢玖抬起手,遥遥指了下前方正堂的方向,“不过父亲这时候怕是正和刘大人议事,二哥切莫不要贸然接近那里。” “那是自然。” 在路上芄兰又忍不住问起关于母亲的事——当年被自己强行掩盖住的五岁前的回忆,终于是随着身世的揭晓而一茎一茎冲破了泥土,只是无论芄兰如何回想,他都找不到任何关于母亲的记忆。 “母亲在十七年前就过世了,不记得也是人之常情。” 说话间已经到了祠堂。谢玖从案上拿了香,拿在长明灯上点燃——那之后他都一直寂然无话,可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势却莫名淡了许多。 谢玖……自己的三弟,应当是恰巧比自己小一岁的样子,今年年满十七。 “母亲是难产而死。”谢玖持香垂目,涩然道。 芄兰的晚膳是自己在卧房里用的。尚书部的刘大人议完事就到了用晚膳的时辰,谢令明在家中设了小宴,谢玖也被唤去席间相陪。给二公子的屋子还没收拾出来,故总管事谢周临时先将他安置在东厢的客房里,又指了几个仆役来侍候。 芄兰坐在桌前,看着窗外的天色一丝一丝地黯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廊上穿梭来去的灯笼火光。侍女将饭菜布好就行着礼退出了门外,房间里只留随侍的柏舟,垂手立在一旁。 “坐。” 芄兰举箸,指的还是自己身旁的位置。柏舟乍闻此句,下意识露出一个错愕的表情,又很快被他掩盖下来,垂着眸子肃然道:“小的不敢。” “不敢?”芄兰略微拉长了语调,回过身去带着半真半假的惊讶神色望向柏舟的眼,“不敢什么?” “柏舟身份低微,不敢同二公子同席而坐。” 他就轻声笑了起来,尽管心底并未因报复得逞而产生丝毫的快意:“同席不敢,同睡却无妨……不知柏舟学的是哪家的规矩?真是叫人大开眼界。还是说,其实你自己一贯是不敢的,只是你家的二爷不大规矩?”说完这句他便是一顿,语调转冷,“坐。” 芄兰本以为自己这番话一说出口,柏舟就算不会被他臊得脸都涨做紫红,也会结巴上好一阵子。可对方此刻的神色却有些镇定过了头,初时还有些尴尬,可听到他再度下令,竟然立马安安静静地走上前来坐在了芄兰身侧的锦凳上——这顺从的模样反而让芄兰觉出了股异样感。 他心下诧异,脸上却表现得不动声色,抬手夹了一筷子菜,自然无比地伸到柏舟嘴边,仿佛此刻自己还是碧芜苑的花魁芄兰公子,正和恩客坐在雅阁里情意绵绵:“尝尝?” 柏舟迟疑了一下,张口接了。 芄兰又在杯中斟上了酒,举到他唇边喂他喝下。 如此几回,柏舟便有些不胜酒力的样子,一手撑住桌子,勉强维持着清醒。芄兰见状,也放下了酒杯,抬指在柏舟脸颊摩挲,笑意盈盈地将方才的猜测说出:“柏舟可是计划着,待芄兰睡下了,便去和我那三弟禀明原委,再以死谢罪?” 他满意地看着眼前的冰层彻底破裂,这才终于觉得有一丝饥饿似的,收回手来夹了一筷子冷透了的鱼细嚼慢咽,也不去理会踉跄跪在自己脚边的柏舟,自顾自点评着菜色:“这鱼的盐也加的太少,就算要保留原本的鲜美也不能如此乱来。” “这豆腐倒还不错。” “这道翡翠白玉汤里的蛋花也打的实在太碎了些,真真是做得全无美感。” 便这样边吃边品评,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外间的天已经黑透了,此时他所处的东厢寂然无声,可以隐约听见前厅的丝竹和着笑语伴着晚风吹到廊下来。桌上的饭菜被芄兰用去了小半,余光里柏舟还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跪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的样子。 “跪我做什么呢?”芄兰慢吞吞地执起桌上的酒杯,方才他一直向柏舟劝酒,自己的却是一杯都没碰过。那杯子不过是寻常白瓷,在芄兰手中倒像是珍宝似的,让他转不开眼,“在柏舟眼中,真正的主子,难道不是我那三弟?” “……柏舟糊涂,请二公子责罚。” 柏舟沉默良久,方涩声回答。芄兰不置可否,又在心中再细细回顾一番今日所见所闻,只问:“我同长兄三弟二人,皆为一母所出?” “非是如此。您与三公子为大夫人之子,长公子为如夫人所出。” “这位如夫人现今可还在府里?” “如夫人她几年前患了病,于前年冬天故去了。” “这样啊……”他颔首,低头打量了一眼柏舟,这才又将话题转了回来,“你方才,是向我讨罚,对么?” “那我便罚你只奉我一人为主,除非我死,从此仅听我一人差遣……可好?” 什么和盘托出以死谢罪,把人带到了也戏弄够了,就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其余的一概不管了么? ——天底下哪会有这样的便宜事。既然做了,就总要付出些代价的。 过了子时,走廊上的亮光就渐渐稀少了起来。芄兰早早便令侍女收拾好了床榻,之后就屏退众人自己熄了烛火躺进纱帐中,只留柏舟一人在外间。 睡了一个多月的车厢木板和驿站硬床,突然对这种过于舒适的环境有些不适应起来——何况自己之前也从未在这里住过。芄兰在锦被里辗转反侧,只觉得无法入眠,深夜中的谢府这样静,他免不了又想起虞城碧芜苑通宵达旦的歌舞喧闹,往前总觉得让人不得安生,如今才发觉自己早已经适应了那样的日子。 当然离开碧芜苑总是好的。风月场里往来迎客的,有哪个会真心喜欢整日里陪酒卖笑,靠着出卖色相为生?可如今这境况又比自己之前设想的超出了太多,就像是原本只想攀在枝头的一团污泥,突然被人捧进了云端,还被告知自己原本就是从这里跌落的。 可即便是回来了,其他的云又觉得自己早已浑身脏污,无颜为外人所见,于是只能先藏着掖着,盼着能有一日再变得满身洁白了,才风风光光地站出来,就像是前些年只是去哪儿远游了一般。 就这样陷在床褥中带了五分讥讽地想着,突然外面又吵闹了起来,走廊上的火光亮得比之前晚膳时还要明亮,许多人来回穿梭着,隐隐能听见从后堂传来哭声。芄兰心下诧异,忍不住起身披了外衣走到外间,柏舟却不在那里。 他将门开了一线,尽量不弄出声响地望出去。那些奔跑来回的婢女小厮们大多都着了丧,手里拿着火盆香烛祭品等物急急地往后院里跑。有个眼尖的瞧见了他,红着眼睛跑过来行礼。 “二少爷,快跟奴婢一起过去吧,老夫人没了!” 老夫人?还没等芄兰想清楚哪里来的老夫人,自己就已经被那个婢女拉着一通狂奔,加入到一队人马里去。白花花的纸钱洒的漫天都是,谢令明披麻戴孝骑在马上,身旁是乌沉沉的棺木。 芄兰突然就看见了柏舟。 他没有服丧,也没有随着队伍行进,只是立在漫天纸钱里,用着他一贯的面无表情看着芄兰。芄兰突然感觉到一股力量在拉扯着自己远离谢家白惨惨的人群,一步一步,拉扯进四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去。 “柏舟……” 芄兰想要呼救,可再抬眼时柏舟已经不在那里。从黑暗里滋生出的藤蔓上面附着着黏稠的淤泥,从脚踝开始,温柔又不容置喙地绕满芄兰全身,彻底将他吞噬。 “二公子?二公子!” 身体突然被人摇晃起来,芄兰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先前居然睡着了。 柏舟立在床边,见芄兰醒来,立马收回了手,退开三步的距离:“我之前在外间听到您呼喊,见是发了噩梦,就擅作主张将您唤醒了。” “唔。”芄兰还有些被噩梦所扰,只觉得先前梦中被藤蔓缠绕的地方还有些隐隐作痛,用手一触,身上也尽是冷汗。他瞥了一眼柏舟,之前用晚饭时的那番对话又现在脑海,让他萌生出一些模糊的念头。 “去让人烧些热水来。我要沐浴。”芄兰靠在床沿,懒洋洋吩咐道。 柏舟倒也应得干脆,闻言立刻点头走了出去,不多时就带着一群人进来,麻利地张罗好浴桶热水等一应事物。有侍女上前要替芄兰宽衣,被他摇着手拒绝了:“不用,都下去吧,明早再来收拾。” 于是那群人又训练有素地无声退去,房间里再次只留柏舟一人。浴桶中热气蒸腾,氲得一室朦胧,芄兰似笑非笑地扬起脸看向那人,微微张开双臂:“还不快些?” 后者便又老老实实走上前蹲在床边,为他松了衣带。虽说已入了夏,可京城地处北方,夜里的气温也还带着凉意,再加上芄兰之前出了满身的冷汗,此时被夜风一吹,肌肤触手冰凉,加上那肤色,倒真像是一尊白玉雕做的美人。 芄兰的头发很长,就寝时打散了发髻,发丝一直垂落到腰间。他由着柏舟将自己扶入浴桶,又仔细将头发用干巾包裹搭在桶外避免弄湿,待一切都妥当后才微闭着眼睛轻声问:“柏舟是何时来的谢家?” “回二公子,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么……那我当年兴许还见过你。”芄兰偏偏头,若有所思,“你又是何时做了我三弟的随侍?” “刚满八岁时。”柏舟答,果不其然看见芄兰眼中在听见答案的瞬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倒是因为走失一事的缘故了吧。” “我走失之后,父亲担心三弟,就指了你做他的贴身随侍——我猜的可对?”芄兰见柏舟颔首,方续道,“如此说来,倒不知是说你欠我一个人情,因我而得了个机会接近你心仪不已的三公子,还是说其实是我亏欠于你,即便机缘巧合让你跟随三弟,最终也还是害得你和我这等龌龊肮脏之人搅在一起?” 柏舟听到中间那句“心仪不已”时,不禁又面带窘色地联想到这一路上京同芄兰头次做出荒唐事时自己一时情难自禁唤出的那个称呼,可等他一句话听完,又十足十被芄兰的自嘲之语吓了一跳,忙道:“二公子莫要妄自菲薄。” “妄自菲薄?”芄兰讥笑,从浴盆中站起,示意柏舟为自己披上一件薄衫。他裸露在外的小腿光洁笔直,由于沐浴的缘故被蒸出淡淡红色,柏舟只瞄了一眼就不敢多看,连忙别开视线,只听得芄兰在自己耳边低声:“你心里其实清楚的很,不是么?” “不过,就算他们打算关我一辈子,反正你也从此被被我绑在了这里,同我一样再逃不出去了。” 章六:天中端午 如芄兰所料,为他收拾出来的屋子并未临着谢璋谢玖的居所,而是如女儿闺房般远远设地在谢府的后院里,依旧由之前在客房居住时伺候他的那些人陪着。虽然谢令明不曾明说不可出府,可平日里就连芄兰百无聊赖,想在花园里转转都会有几个人尾巴似的跟在身后不肯离去,嘴里说着小的担心二公子迷了路,实则是怕给前院里哪个还没养熟的杂役看见了,嘴快地把谢家二公子的事给说出去。 搬到后院的第二日谢璋就带着一箱子书来访,芄兰已经听说自己的母亲身为谢家正室徐氏却身体孱弱,婚后多年迟迟没有子嗣,老夫人忧心之下迫使谢令明纳了妾室,结果第二年便生了谢璋。可这位长公子七八岁时突然爱上舞刀弄枪,不肯再去私塾,谢令明身为当朝尚书令,自然是更希望儿子能多读圣贤书,不过那时谢琮谢玖已相继出生,徐氏又因为难产亡故,他忙着哀悼亡妻教导幼子,也就随着谢璋去了。 谢璋十五岁入禁卫军戍卫京城,平日里为人做事虽然比起文人颇有些不拘小节,倒也还算稳重,待下人也十分和善。随着年龄渐长,也逐渐为父亲所重,偶尔帮着处理一些琐事。此时他大大方方同芄兰见了礼,开门见山说起缘由:“你回来后父亲就让小玖拿些书来给你打发时间。他前几日选好了书,想着你还在客房搬来搬去难免麻烦,结果今天却突然有事出门去了。正巧我晚间就要回禁中值守,过来同你道别,顺便让人把书也给你拿来了。” 说完便让下人开了箱子给芄兰过目,芄兰粗粗一扫,无非就是孔孟老庄,史记春秋一类书籍,说是解闷,无非还是父亲希望自己能把这些年的东西多少补回来一些。 “谢过兄长。” “诶,找书的不是我,搬书的也不是我,谢我做什么。”谢璋挥挥手,端起手边茶盏一饮而尽了,笑,“说来你小时候便聪明得很,读书时候也唯你坐得住,如今你回来,父亲心里可真的是欢喜的很。” 这番话听得倒是情真意切,芄兰连忙起身,敛衽行礼:“我能同家人团聚,也是不胜欣喜。只是那日久别重逢,无措之下难免有些失礼之处,叫兄长看了笑话。”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失礼的?”谢璋安抚似地笑笑,再寒暄了几句就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头对芄兰道:“过些日子就是端午,可惜那天我不能回来,不过好在今年你同小玖都在。到时候可万万别忘了那日同小玖一道多陪陪父亲。” 到了端午那日果然是天气晴朗。谢家府邸里的下人们早早就将艾叶菖蒲等用红纸绑好了,分别挂在门外,余下的草药一部分留作晚间浴兰汤用,其它的都被年幼的婢女们制了香包或是艾虎挂在身上,相互比较着谁做的更精巧些,嬉笑声简直都要传到院外去。 这天芄兰还是头一回同家人一道在厅中用午膳。桌上的菜品不多,却样样精致,当中摆了一盘粽子,一壶雄黄酒,也算是应了时节。 席间谢令明难免又感慨了许多:“想我们还在旧宅过端午的时候,院子虽小些,人却很齐。你们祖母一直抱病,但也会来席间同我们说说话,吃一点小菜。沅心当时也还在,总爱用雄黄酒在你们三个的额头上画了王字,还早早打好了长命缕给你们系上。” 沅心是谢璋生母,如夫人赵氏的名字。可此时谢璋不在,谢玖大约是听多了这番言语,自顾自饮酒挟菜,不置一词。 气氛就一时变得有些尴尬起来。芄兰回来之后本不想和他人牵扯太多,反正自己得以住在这里也就是靠着那点所谓的血缘至亲关系,一待谢令明亡故,恐怕即便是看起来老好人一样的谢璋也不会把自己这样一个闲人养在府里。 可如今的自己还是多少得尽些人子的本分。芄兰端起面前酒杯,向着父亲致意:“若祖母三人在天有灵,见我们依旧聚于一堂,定会不胜欣喜。” “琮儿说的极是。”谢令明脸上露出笑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向谢玖,“前阵子我让你选些书拿去给你二哥解闷,你可挑好了?” “昨日便由大哥送去了。” “自己有手有脚的,为何总是要劳烦子圭?”谢令明不甚满意地皱了皱眉,又叹口气,“罢了,今日端午,我不败了你们过节的兴致。子圭常年在军中,如今你二哥回来了,兄弟间要多多相处,你也能趁机改一下你这性子。” 受了这一番说教,谢玖也丝毫没有辩解的意思,只是点头回一句“儿子知道”就算了结。谢令明有言在先,这时不好再多说什么,干脆不去理他,转头殷切催促芄兰多吃些饭食,又亲手剥了粽子放在芄兰碗边的瓷碟里。 用过了午膳谢令明就回了书房,芄兰谢玖两人留在厅里不言不语地喝茶,静得连周围侍立的下人都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结果不多时就有小厮进来说有人求见三公子,又轻声在谢玖耳边说了个名字。 芄兰分明看见谢玖脸色一变,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看了一眼自己,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转回去。 “叫他在偏厅等我。”这般吩咐了一句,谢玖本人却迟迟不见行动。少顷,他终于将手中茶盏放下,站起身来对芄兰拱手:“小弟先告辞,二哥请自便。” “三弟快去,别怠慢了客人。”芄兰答,目送着谢玖匆匆离去,自己也站起身。柏舟早在外面候着,这时见他出来,快步走到他身后三步左右的地方听候吩咐,却听芄兰轻声说:“陪我在院子里走走吧。” “此时日头颇毒……” “柏舟莫不是还担心我被太阳给晒化了,不好同他人交代?”芄兰半挑了眉回身望向柏舟,眼中的笑意真假参半。此时已过正午,日光却还盛着,他着了件青色的家常夏衫站在一丛翠竹边上,承了一身的浅淡竹影,是任何巧手都织不出的纹样,“回房中实在无趣,好歹在外面打发点时间吧。” 最后一句话说出时却已没了笑意,柏舟讶然片刻,终于是点了点头:“二公子请随我来。” 柏舟对谢家宅院的熟悉程度自然远非芄兰可比,他一路行来只觉得柏舟寻的路径处处都有廊桥浓荫,竟很少会被烈日直直晒到。仲夏炎热,大部分仆役都躲在房中贪凉去了,一时间只能夏蝉鸣叫,随着二人的脚步声,似乎永远都停不下来。 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声茶盏摔裂的声响。芄兰抬眼,只见前方已是花园尽头,花草掩映下的雕花窗开了半扇,隐约能看见两个人影正立在屋中,其中一人的衣着看来正是谢玖。 “那是偏厅?”芄兰本想回避,可厅中的另一人身量看上去却相当眼熟,再联想到之前小厮通报时谢玖望向自己略带古怪的神色,终究是想上前看个清楚。 “正是。不如我们……” “怎么,你如今倒羞于见我那三弟了?”芄兰转身,眯起眼上下打量一番柏舟,忽问,“如此想来,你先前居然从未想着他自渎过?” 他话题转得很急,一下就将柏舟呛在原地,讷讷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芄兰自然不是要得出什么答案,见自己的话有了成效,当下笑了一声就把柏舟留在原地,自己独自从小径过去了。 谢玖之前应当就屏退了闲杂人等,偏厅周围不见半个人影,芄兰侧身立在窗后,正巧听见厅中透出人声,语气颇为急切:“在下万万没有恶意,请三公子不要动怒。” 厅中传来的声音熟悉得让芄兰诧异不已,险些把谢玖接下来的话听漏了去。自从此番回家头一次遇见谢玖,芄兰就看得出他的脾气并不算温和,不过往往也只是喜欢凉凉嘲讽几句,此刻的低到冰点的语气倒是从未听过。 “裴公子的意思我自然明白,无非就是想借我的样貌一用,问遍这京中姓周的达官贵人最近可有买来一名同我有几分相似的小倌养在屋中,叫出来让您见见,好一偿相思之苦。只是一来我所识不多,在京中并无什么周姓好友,二来自惭容颜丑陋,比不得裴公子所思之人的倾城之色,只怕弄巧成拙,找错了人。” 听到这里,芄兰怎么还会猜不出此刻偏厅里的人就是虞城裴家的长公子裴砚。之前只觉得这种纨绔子弟花样太多,没想到还痴得可以,只怕是从虞城的友人书信里听闻了自己上京一事,居然找到了谢玖,想让他替自己寻人。 若是这裴公子最终知晓自己就是让芄兰公子为谢家所知的罪魁祸首,不知又会作何感想?这样想着,芄兰也没了再听下去的念头,拂了拂衣袖上沾染的灰尘,又从原路回去了。 柏舟还在原地等着,见他回来,也不多问什么,依旧沉默地跟在芄兰背后按原路折回后院。途径一处靠近院墙的地方,突然听得外间人声鼎沸,似乎正有一群人挤挤攘攘地从街上跑过,芄兰有些好奇,不由得问柏舟:“你可知外面是在做什么?” “大约是赶去看赛龙舟吧。”柏舟猜测,而芄兰则是点了点头,继续往后院走。柏舟跟在他身后又走出十余步的距离,忽听得芄兰头也不回的说:“今天中午时听父亲回忆当年琐事,我刚刚倒也想起来一件。有年端午父亲让我们几人在家中读端午的诗文,结果大哥坐不住,想溜出去看龙舟,让我和三弟帮他隐瞒,可三弟止不住的闹,他只有带了三弟同去。后来玩闹溅了一身的水,头发也乱了,回家自然是被父亲发现,罚跪在院子里,他俩却还对我嘻嘻哈哈,直说让我同他们明年一起去玩。” 说到这里就没了下文,柏舟大致猜到那之后就发生了什么,亦不敢随便接口,只是同芄兰一道沉默地听着墙外的喧闹声慢慢远去,最终只剩下风吹藤萝发出的轻响。 “院子里实在太热,还是赶紧回去吧。”末了芄兰说,自顾自向前走了数步才发现柏舟还站在原地没有动。芄兰还道难不成自己也勾起了柏舟的什么伤心事,想转过来开解他两句,结果却看见柏舟正抬头望向自己,刚下定什么决心的模样。 “老爷这段时日都有些忙,下午一般都会留在书房里。三公子素来不到访后院,应当也无妨。”柏舟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收拢,语速也有些莫名地加快,“若是从后院的那道小门出去,两个时辰之内回来的话,大概是不会被发现的。” 芄兰听他开口,先前还有些理不清头绪,末了终于明白过来柏舟的言下之意,倒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不过转念一想自己那天已言明他从此只能听自己差遣,彻底和谢玖断了关系,这时候觉得自己可怜,干脆秉着取悦主人的念头提议出点出格的事来,也确实是理所当然。 如此想想倒也觉得可行:“那便带路吧。” 两人就做贼一样绕去了几乎被闲置不用的小门,由柏舟开了锁,在无人的巷子里绕离了谢府,这才加入到大路的人潮里去。当年在虞城时芄兰也不是没有从窗户里眺望过远处成群结队去湖边观龙舟的百姓,只是比起京城盛况,真真是小孩子的玩闹也似了。 因为怕被人群挤散,柏舟一直试图紧紧跟在芄兰身旁。可此番阵仗哪里是你想跟住谁就能如意的,在经历了几次被突然插入的人打散然后柏舟再一叠声说着“抱歉”挤回来的窘况之后芄兰终于忍不住拽过了柏舟手腕,失笑:“你既然担心成这样,如此不就省事了许多?” 此时已经到了城外,人群越聚越多,也没人注意到这两个男人有些暧昧地将手拉在一起,其中一个的脸还是红的。到了河边搭建起的高台上寻了个最前的位置站定后芄兰就放开了他,看着不远处五色龙舟一字排开,随即鼓声咚咚响起,几艘龙舟便若离弦之箭先后冲出,转眼就到了他们站立的看台之下。 “好!” 人群鼓噪,许多靠后的人看不清状况,免不了向前乱拱想挤开条缝来看看哪艘龙舟跑在最前。芄兰本来就已经紧贴着前方栏杆,结果那临时搭起的看台吃不消着许多重量,只听得咔嚓一声,横栏断裂,就这样硬生生将芄兰挤落高台,掉进水中。 章七: 风波初起 落入水中的瞬间,芄兰只觉得整个天地都颠倒了。 他大睁着眼,望着水面逐渐离自己的指尖一点一点的远去——不知为何就保持了双手前伸的姿势,像是要在坠落的刹那试图拽住些什么似的。 在下一个瞬间,有人一把抓住了芄兰的手。 河水浑浊,衣服与发丝又在水里散开了,芄兰看不清楚对方面容,只觉得那个人的水性也不是很好的样子,一手拽了自己想游上去,结果憋了一会儿气就开始脱力,好不容易上浮了几寸,居然又有了下沉的趋势。 “你倒是放开我啊……”芄兰忍不住想劝,结果一张嘴就是腥冷的河水灌进肚腹里,呛得他视线更模糊了。挣扎间总算又有两个人游了过来,颇为熟练地把他们托上了岸。 “两位小兄弟,不会水就别站那么前面,小心下次龙王爷就把你们收咯!” 这一连串的变故发生得极快,等他终于咳出水缓过了神时,那两个救起自己的人已经又重新加入回不远处围观龙舟的人群里去了。只有最初跳下来逞英雄结果差点连自己也赔上的人还歪在旁边的地上大口咳着,芄兰望着那张和自己一般凄惨的脸,笑得有气无力:“这般拼命做什么?水性不好,喊人下来救我不就是了。” “护卫二公子安全……咳,是我的职责。”柏舟咳嗽不断,却还是半撑起身,勉强说道。他一直垂着头,也就没有看见芄兰原本就极浅淡的笑意在听到这句话后逐渐转冷:“职责所在么……柏舟为谢家真可谓是忠心耿耿,让芄兰动容。” 芄兰说完这句就当先站起身,此刻大部分观众都追着龙舟往远处去了,只留下寥寥数人还在方才的看台上,也并未注意到他二人。可这样落汤鸡一样的回府,不被发现的可能性当真是微乎其微。 “你身上可带着银钱?”芄兰想了片刻,问。柏舟一愣,随即也醒悟过来,于是两人大致整理了下衣着,好歹把头发里的水草都拣干净,进城寻了间偏僻客栈,让小二打盆水来再买两套衣服送到房里。 因为是端午,店小二端来的竟然是以菖蒲等草药烧成的药水。芄兰用擦净头脸,抬头便看见柏舟正除去上衣,腰间那一道上京时被流寇砍伤的刀口已经愈合了,留下浅浅一道疤。 他当时还自以为是将这个人和裴砚归在了一类,热血上头时为了一个小倌连自己的安危也顾不得了。现下想起也不过是那么一句“职责所在”,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知怎么就骗得那么多人前赴后继。 只不过当时自己的身份未明,变数颇多,让柏舟听命的还是三公子谢玖罢了。可笑的是自己从头至尾被蒙在鼓里,一路上硬是使尽浑身解数迫得对方就了范,最终竟是个这种结局。 柏舟侧对着芄兰换好了衣服,转身却发现后者还着了湿衣坐在床榻上,不由得从桌上拿过崭新衣服,放在芄兰身边:“二公子还是早些更衣才是,免得落了风寒。” “唔。”芄兰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这才回过头,目光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在他额头上掠过,却在他打算发问的前一刻收回了目光,如同那天晚上一样张开手臂,“既是如此,那你动作快些吧。” 柏舟只得再次躬下身来,替芄兰一件件脱去湿衣,再拧干一块布巾替他擦干身上水渍。时值下午,客栈里即便是掩上了窗也是光线充裕,此刻芄兰的一切在柏舟眼中都是纤毫毕现,全然不似那一夜被烛火与水雾勾勒出的暧昧不明。 芄兰就带着一脸悠然靠在床头坐着,偶尔配合地挪动一下身体。即便已入了夏,河水还是冰冷的,以至于浸了水的肌肤能清晰感觉出柏舟呼出的气息与布巾上药汤的热意。终于可以摆脱满身冷腻感觉的他惬意地低吟出声,阖起的眼眸睁开一线,望向柏舟:“到了那时……” 他突然没来由的开口,结果惊得柏舟手中的布巾一下子落在地上,倒像是先前出神了似的。芄兰听得柏舟告罪一声,将布巾拾起放回盆里,又展开干净的衣物服侍自己穿上,这才问:“二公子方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他又闭上了眼,摇头,“替我将头发梳好,赶紧回去吧。” 原以为这般就能风平浪静地躲过端午,结果回去就发现管事谢周正站在房中,周围站了一圈的丫鬟小厮,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见芄兰同柏舟回来,不由得喜形于色。芄兰一见这阵仗就明白今天偷溜出门的事必然是被发现了,表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地上前:“我不知周伯来了,累你久等。” “二公子和我这等下人客气什么呢。”谢周搓着手,满脸堆笑,“只是老爷急着要见您,才吩咐了我过来守着。现下二公子回来了,不如先同我去见了老爷?” “那是自然。”芄兰点头,走出两步后又停住,头也不回地吩咐,“我自己过去见父亲便可,柏舟不必跟着了。” “是。” 他先前进门看见屋中众人的境况,便猜到谢周定然是在自己没回来时大大的对着下人们发了一通脾气。此时若再带上柏舟去见谢令明,被数落几句还好,可万一最后落水的事情也被揭出来,免不了要挨罚,折腾得鸡飞狗跳。不如干脆不让他去,反正谢令明就算气极,也不至于对自己动手。 谢令明在书房。见芄兰进来,表情倒还算是和善,连声让他坐下:“我知道这些日子是拘着了你,可京中人多嘴杂,又有多少双眼睛是成天里盯着咱们家这扇门的……你从小就那么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是儿子一时贪玩糊涂,叫父亲担心了。”芄兰连忙起身行礼,面上表情三分惶急七分歉疚,“今后定然更加谨言慎行。” “好了,好了,快坐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谢令明见状,也十分满意的样子,捋捋胡须,轻巧将事带到第二件,“之前让谢周去找你,主要是因为今日圣上下旨,擢升了你长兄的官职,又指了一桩婚事与他,是同华宁郡主。郡主母亲沉疴病榻,恐拖不到明年,到时郡主守孝,又免不了一番折腾,不如年底前完婚,也可冲喜。” “倒当真是一桩大喜事。” “子圭已年满廿五,是该成家了。我原先只想着托人替他寻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就好,哪知天恩浩荡,赐了谢家如此大的荣光。”说到这里,谢令明对着皇城遥遥一拱手,又将神色凝了,望向芄兰。 “只是待郡主下嫁谢家,你身份不为外人所知,总不能让你连后院都不能出……我思来想去,谢家尚有一处避暑别院,不如你先搬去那里,待你长兄日后有了宅子,再搬回来。” 结果,换了身份,绕来绕去,居然还是要被养在别院里,避人耳目地生活。 芄兰直到自己走回后院居所时还在心中冷笑不止,推开门,柏舟却并不在。有婢女上前小声禀报二公子随管事走后三公子就前来拜访,没见到人,就把柏舟唤走,说是想问问话。 这一去却耗时颇久。直到芄兰用过晚饭,到了就寝的时间,也不见柏舟的半个人影。有婢女要替芄兰铺床,被他拦了,只叫他们吹熄了屋中烛火,自己却依旧穿戴整齐,坐在桌边等着。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听得房间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随即响起的是轻手轻脚的走动声,到了外间便停住了。 芄兰点燃了面前的蜡烛。 “还愣在外面做什么?进来吧。” 此时室内仅燃着这一根蜡烛,光线昏暗,却丝毫不会影响到芄兰看清柏舟嘴角的淤痕。柏舟身上的衣服还是下午落水后换的那件,裤腿自膝盖下沾了许多灰,想必是在地上跪过了。 “……怎么弄成了这幅样子。”芄兰虽然不知谢玖这时候突然喊了柏舟去是所为何事,但心里还不至担心,只道难不成是贵人多忘事,这时候总算想起来还有些事没交待,忙不迭又把人喊回去吩咐一番。不过眼前这状况分明是让柏舟吃了一顿罚,倒让他愣住了,“你因何受罚?” “三公子并未责罚于我,只是听闻二公子先前落水,一时情急掷了茶盏。”柏舟闻言连忙解释,头也埋的愈发低,像是想遮掩掉那一块淤青似的。 见状,芄兰总算明了原来柏舟拖到此时才折返是想少些人发觉他嘴角带伤,虽然心下奇怪为何落水就能激得谢玖掷了茶盏,可此时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于是干脆起身走近了些,伸手扶住柏舟下巴,借着烛光细细查看:“倒是没被烫着。” 屋内就燃着一支烛火,芄兰为了看得清楚凑得很近,柏舟只须低头就能看见他的睫毛,一时间整张脸的肌肉都崩得死死的,连呼吸都放缓了。 芄兰自然也觉察到了柏舟的紧张,有些好笑地放开了他,转身去外间取了药,却不急着递过去:“既然都在地上跪过了,手恐怕也不怎么干净。眼下屋里没水,你若是真心不想让人发现,那就老实些让我替你把药涂了,早点去歇着才是正经。” 他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叫柏舟根本无从拒绝,只有老老实实地谢了,由着他用手指沾了药膏,替自己涂在伤处。柏舟看不清芄兰具体动作,只能感受到不知是来自于药膏还是手指的凉意一份份抚平了嘴角的刺痛,而他的眼紧盯着自己唇角,神情专注。 涂完了药,芄兰又仔细确认了一番,这才放开柏舟:“好了。”语毕自顾自回床上躺了,柏舟却还在原地站着,良久方道:“先前……听三公子说,今上赐了大公子婚事。” “原来你也知道了么。”芄兰仰躺于床上,闻言也不去看柏舟,只盯着那帐顶流云纹样,仿佛这辈子从没见过似的,“我已同父亲说了,既然迟早要搬,不如干脆早些,免得长兄婚期近了赶在一起。”说完了不禁笑了一声:“既是避暑的别院,自然是要夏天住进去才好,明天吩咐下去收拾了行李,过阵子就去吧。” 章八:榴花欲燃 谢家的别院建在京城外的一处山脚,环境雅致,不过因为谢令明公务繁忙少有闲暇,再加上两位夫人先后逝世,已经许多年没有携谢璋谢玖来过,只留了几个仆役守着,隔三差五做些洒扫的活计。 别院不比谢府本宅,芄兰索性被称为是谢家旁支的子弟,因为打算来年赶考所以借了地方苦读。此时正值榴月,宅院里的一方池塘因为常年无人照料,只有几片荷叶弱不禁风地泊在池面,花苞都生不出一朵,可后院的石榴却开得正好,像是要同天际的火烧云燃到一处似的。 别院里的管事虽然常年窝在这荒郊野岭里,谢令明的面都没见过几回,可还是以谢家嫡系的管事自居,见了芄兰这旁支子弟,说话都带了三分自豪:“公子也觉得这石榴花开得好?这东西虽然常见,但别院里种的可是我家老爷花了重金买来的好树种,开出的花格外漂亮,也是咱们大夫人当年最喜欢的。” 见芄兰点头称赞,又接着说:“备好的卧室与书房连在一起,就在那边的二楼左首,推窗就能瞧见这景致。老爷特地嘱咐了要好好伺候公子,看来是盼着公子能金榜题名,为谢家争荣光呢。” “借您吉言。”芄兰只是拘谨地笑,故意显出几分不善言辞的木讷来。那管事只道小门小户家里的孩子世面见得少,当下也就不再同他客套,又指了自己的住处,便径直引着他俩上楼了。 二楼许久无人住,虽然才着人打扫过,却还是从墙角缝隙间弥漫出一股凄清冷寂的味道。芄兰倒是不以为意,待管事走了,当即大大方方坐下了,伸手为自己倒了杯茶,笑:“我这旁支子弟,学得还像?”不等柏舟回答,又站起身来,扳过他的下巴,“唔,现在淤血是完全散开了。” 这两日芄兰总时不时查看一下他的伤势,柏舟初时觉得尴尬,久了也就习惯成自然。所幸谢令明同谢璋都忙于筹备聘礼,或是同工匠讨论新宅,连芄兰也少见着,遑论注意到柏舟,而在后院服侍的下人早被教导须管好了嘴,就算心里再奇怪,也不敢议论到明面上来。 看过了伤,芄兰便踱到窗边,果不其然清楚看见了那片石榴林,此时居高俯瞰,景色比之方才所见又别有一番风味,只是他看了几眼就有些索然无味地关了窗,转身正撞见柏舟疑惑神色:“二公子不喜欢这花?” “花自然是好的。”芄兰偏过头,伸手示意柏舟走到自己身边。 “只是,莫非柏舟不曾听过,好景再美,也不及与人共赏的难忘?” 在谢家本宅时即便没有人在远处跟着也总要担心隔墙有耳,柏舟见惯了谢家二公子的不亢不卑, 淡然处之,乍然再见芄兰微眯双眼,放松神态中不知是自然还是刻意流露出的三分妩,这才惊觉那个在家人眼中谦逊有礼的谢琮不过是一张精致服帖的人皮面具。 心里这般想着,双脚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迈开,一步步走到了芄兰身边去。却觉得肩头一重,是芄兰将头靠了上来,暧昧至极地低语:“你说,是不是?” 口中呵出的热气喷到脖颈上,柏舟一惊,下意识便往后退了一步。芄兰倒像是早料到了这种情状,之前就算倚他而站,被这样一躲照样立得稳稳的,转身望过来的脸上满是戏谑。 只是说到底,花魁芄兰也只是他的另一层面具罢了,只是这层面具实在戴的太久,以至于深入骨血,将一切真实的喜恶都深深掩去了,面上只留笑意,不带半分真心。 芄兰虽然是由谢周亲自送来,又对这边的管事谢安交代了好好照顾,可谢家旁系甚多,他衣着朴素,身边又仅跟着柏舟一人,很难不让人起轻视之心。谢安头一日带着他在别院里四处看过后就再不来露面,仅派了一个丫头每日送来三餐,洒扫房间。 不过冷落也有被冷落的好处。那丫头不通文墨,自然也不曾发现书房里摊在桌上的其实一直都是那一部书,只是偶尔被芄兰翻动几页,免得落了灰。而纸篓里废弃的纸团里写的也不是什么策论文章,十有八九都是些风月场里传唱甚广的词曲,被闲来无事的写下来,又递给柏舟,让他念给自己听。 就这般还算相安无事地过去了一个月,谢家本宅突然派人送了东西来。那个小厮柏舟并没什么印象,大约是刚来的,混不知情地将一个食盒同一个酒坛:“老爷说今天是子璧少爷的生辰,特别叫厨房做了寿面和一些小菜送来。老爷还说现下天热,子璧少爷温书也辛苦,正巧得了些好酒,就挑了一坛让小的一起送过来。” 既是扮作他人,谢琮的名字自然不便再用。谢令明早早就为三个儿子拟好了字,只是芄兰谢玖尚未加冠,还未启用,不为外人所知,这回干脆以此相称,好掩人耳目。 回到房中时芄兰正在桌边写着什么,见柏舟一手食盒一手酒坛地顶开门进来,顺手将纸团揉了扔去一旁,笑:“这都是那边送来的?” “是。说是老爷专门吩咐的,贺您的生辰。”柏舟如实回答,将手中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把里面的菜品同那碗长寿面一件件摆放整齐,又将酒坛封纸揭开,倒了一杯放在芄兰面前。 也不知是不是天气炎热不思饮食之故,芄兰落座后并不怎么动筷,只是一味饮酒,不多时便喝了小半。那酒是陈年佳酿,酒劲绵长,他初时还喝的面不改色,久了就露出些朦胧的醉意来,却还将酒杯推到柏舟面前:“酒。” “这酒后劲大了些,二公子还是改日再饮,先用些菜吧。”柏舟守在一旁,此时终于忍不住出言劝阻,同时拎起酒坛,想放去一旁。结果还未迈步就被芄兰捉住了手臂, 差点将酒给洒了,忙不迭又用另一只手扶稳,“二公子?” “又不是什么烈酒,饮那么一点,又怎么会醉得了?柏舟未免杞人忧天了些。”明明连气息都开始有些不稳,嘴上却依旧固执地反驳着。 芄兰伸出手,想将酒杯再推得离对方近些,不料用力过大,竟然将杯子推出了桌面,啪地一声摔碎了。 见状,柏舟只得叹口气,将酒坛放下,下楼去找小丫鬟要了笤帚簸箕来清理碎瓷。谁知道再回来时看见的居然是芄兰以另一个空碗做杯,正喝得痛快,连忙扔了手里的东西冲过去夺了那碗:“多饮伤身,今日是二公子生辰,还是少喝些为好。” “区区几杯酒,怎么难得倒芄兰?当年在碧芜苑时,莫说这几杯酒,但凡是客人们敬的,芄兰公子便不会说喝不下去。”芄兰被夺了酒,倒也不见着恼,反倒执了筷子挑起些长寿面来 ,却不吃,也不看柏舟,“生辰……却又如何?” 说到这里,又撂了筷子,单手支颐,自顾自笑了起来:“不过是能让人寻个由头,好送些东西来一表诚意,这才能显得自己细心妥帖,连你的生辰都好好记着。” “老爷是心中惦念二公子,担心二公子住在别院未免太过冷清,才派人送了酒菜给您。”柏舟听他醉后自言自语,联想到当时自己初到虞城四处打听得来的片言只语,只觉心下不忍,不由得出言劝慰。然而话一出口,其中可笑之处就连自己也觉察到了——倘若真是担心别院冷清,当初又何必要将自己儿子送来? 芄兰却不见什么反应,不知是心中舒坦了些还是仅仅懒得反驳。此时正值日落,从窗户望出去便可看见黄澄澄的夕阳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滑入石榴林后的山坡,再一眨眼,便连最后一丝光亮也隐没了。 天色便顿时暗了许多。 “我去把蜡烛点上——”柏舟这样说着,结果步子还未迈开芄兰就突然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身,像是要走回内室去。结果第一脚就踩着方才摔碎在地上的瓷杯碎片,登时就是一个踉跄。“小心!” “哎……”芄兰被柏舟险险以手臂揽住,却还恍然未觉方才有多惊险似的,对着柏舟眨眨眼,“你拽着我做什么?” 嘴上虽然这般说,身体还依旧保持着仰倒在他怀里的姿态,柏舟被他的问题噎住,想要放开又不敢,挣扎半天,只得试着转移话题道:“那个……二少爷可是想回榻上歇着?我扶您过去吧。” 这回芄兰倒应得干脆,由着柏舟把自己扶稳了,一只手臂则闲闲搭上对方肩膀。他自十来岁开始接客起就再没干过粗活,双手保养得很好,连半个茧子都不见,此时他便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过柏舟颈项,直让柏舟也像是喝醉了一般,路都快走不稳了。 好容易捱到床边,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屋里还没点起蜡烛,四处都暗沉沉的,柏舟一不留意便被床前的踏板绊到,连带着半挂在自己身上的芄兰,一同栽进卧榻的锦被里去。 “抱歉!”柏舟有些惶急地告罪,旋即腰背施力,想要撑起身来。可两人栽倒的姿势恰巧是芄兰卧在他身上,胸膛贴着胸膛,这样暧昧的姿态无疑让柏舟想起了一些什么,可芄兰偏偏像是在他身上生了根,一双醉意弥漫的眼眸直直望进他的:“为何道歉?” “我、我没看清脚下,一不留神绊倒了,让二公子受了惊吓。”柏舟结结巴巴地答,只觉得那人身上沾染的酒香一阵阵传了过来,从鼻端钻入, 在体内挑起些莫名的悸动,逐渐顺着血液向着下腹延伸,不由得更惶然了些,“天色已暗,烦请二公子让我去点燃烛火。” “你要去便去呀。”芄兰轻描淡写地说着,依旧没有半点要移开身子的意思。柏舟力气自然是远大过他,可主仆有别,说什么也不敢主动施力将芄兰推开了去。夏衫单薄,贴得久了就能觉出对方肌肤的热度,他虽然处事还算老成,可毕竟几乎不曾涉猎风月之事,这种情状下更是冷静不了,只消片刻便让芄兰捉住了把柄。“柏舟要点的蜡烛,”裆下那已经开始肿胀的事物被芄兰冷不丁握住,而对方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十足十的调笑,“难不成是这一根?” 话音未落唇已经凑了过来,舌头灵活探开柏舟齿关,急不可耐地牵住他的,在温热的腔壁中抵死缠绵。醇厚的酒意在口中层层叠叠地蔓延开,而柏舟在失神中被芄兰牵引进他的口中,舌尖蹭过整齐贝齿,再纠缠回一处,银靡水声在寂静夏夜中清晰可闻。 “唔……”末了芄兰终是放开了他,束发的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了,发丝淌了柏舟半身。闹腾够了的二公子头一歪就埋进被子里开始做他的春秋大梦,而柏舟则是急忙爬起身,连之前一直心心念念的烛火也顾不上点,涨红了一张脸逃也似的离去了。 别院房间格局不比谢府,芄兰住的这件虽连通书房,可外间却没多余地方放置卧榻供柏舟休息。谢安另挑了一处小间给他,就在走廊尽头,离芄兰房间倒也不是很远。此时天色已晚,别院里其余人皆住在后面小院,是故一路狼狈倒也没被人看见。 方才他被芄兰撩拨的火起,哪知道后者转身说睡就睡了,反倒害得一柱擎天的柏舟羞窘难当,做贼似的逃回自己房里,黑灯瞎火地躺去床上,试图如往常般渐渐平息自己的欲念。可他当年思慕三公子谢玖,更多部分是为他气质才华所折,再加上自知光是从两人身份上就悬殊甚巨,习惯了遥遥仰望,倒极少放任自己沉沦欲望,即便偶尔有些情动也是用冷水浇灭,生怕亵渎了对方。 可今日哪里比得了当时。他以前能清心寡欲无非不知其中销魂处,如今食髓知味,又是被和自己有过数次肌肤之亲的芄兰撩拨起来的,无论睁眼闭眼那些调笑之语仿佛都还在耳边挥之不去,深呼吸哪里管用? 以下是该贴的隐藏部分: 只有 青花鱼平民 用户组可以查看 柏舟躺了半天,胯下依旧肿胀难耐,连带着感官都敏感了起来。他心中挣扎,手却已经有些忍不住地往下摸去,先是隔着裤子轻轻抚摸,可动作简直像是替猫儿抓痒一般,反而如同隔靴搔痒,不多时就犹嫌不够地加大了力道,最终还是忍不住颤着手解了裤带,把手伸了进去。 “唔——!” 他分身滚烫,手却因为方才的紧张出了些许汗,被风吹干后有些凉意,触上那处,自己登时就是一个激灵。明明四下无人,门也关死了,可柏舟始终有种怕被窥破的背德感,又赶紧抬起左手将半幅床帏拉上了,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头回自渎难免经验缺乏,柏舟毫无技巧地揉搓套弄了半天,却迟迟得不到纾解,更不用说觉出快意了。夏天炎热,他又把床帏拉上了,不多时就冒出了一头的汗来,惶急中柏舟不由得开始回忆起芄兰的动作,当时不敢直视,此时想来每个动作却都清晰得如同昨日刚刚发生——白皙的手先是不疾不徐地握住分身撸动,又转移到囊袋处依次揉搓,力道总是掌握得恰到好处。 “嗯……”尝试着按压了几下铃口,又将手指上沾的银水略有些笨拙地在柱身上缓慢涂抹开,再伸入毛发搓动囊袋。如此重复几次他终是感觉到快感从身下一层层涟漪似的侵袭开来,起初还时断时续,渐渐就连视线也失了焦,左手原本撑在身旁,此时也加入了进来,同右手一起不断在分身上撸动,发出黏腻的水声。 失神中又回忆起那天荒野驿站,芄兰红衣赤足在自己面前跪下,一只手缓缓自大腿游弋至胯下,语气却纯良如同两人正襟危坐时的对谈:“奔波了这几日,还要照顾我,柏舟必然累了。” 又是马车厢中,两人并肩而坐,连散落的发丝都快绕在一起。那双从来不安分的手抚上自己分身,而手的主人亦是偏过头,仔仔细细瞧着他的眼:“柏舟何苦每每拒芄兰于千里之外?” 记忆里的感觉像是和如今的重叠在了一起,涟漪变成潮水,浩浩荡荡地奔袭而来,将柏舟整个人都淹没至顶。下身在手中变得愈发滚烫,最终狠狠抽搐了几下,喷涌出的白浊的液体。 “啊……啊。” 释放过后就是彻底的无力感。空气里弥漫着腥膻的味道,柏舟皱眉掀开眼前床帐,被窗口灌进的夜风一吹才发觉自己出了满身的汗。折腾了大半个晚上,虽然浑身上下都不想再动弹,可若是就这样直接睡去到了明晨必定难以解释,于是只得深吸了口气,下床换上干净衣物,将脏衣连同被子一起抱起,轻手轻脚下楼去了。 章九:夏日清长 这么些年来,芄兰当真是头一回醉得如此厉害。昨晚饮酒时他虽然也不算信口开河,可碧芜苑那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地方,提供给客人的酒水又会烈到哪里去。推杯换盏为的不过是煽动下气氛,好哄得客人多花些银钱,可若是客人一个个都在大厅里直接醉得不省人事,岂不是因小失大? 芄兰做了许多年碧芜苑的招牌,自然是有副不错酒量,可这样也经不住昨宿的一顿胡来,到了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当真是头痛欲裂,就像是脑子里被人硬生生给撬开,塞进了一团棉花似的。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芄兰一手按着额头,慢吞吞地撑起身坐好。 柏舟早守在外面,听见屋里响动,赶忙走了进来,递过一碗醒酒汤。芄兰伸手接了,却发觉温度恰好,不由得随口道:“你时间算的倒准。” “只是凑巧罢了。”柏舟在一旁低眉垂手等着他将汤药喝完,这才将碗又拿了出去。芄兰坐在床上瞧着柏舟背影,总觉得从他身上传来一丝紧绷的感觉,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倒也不是完全不记得昨夜之事,芄兰趁柏舟出门换了大碗饮酒时其实还有一两分神志尚清,后来被柏舟夺碗一事也还记得。不过他那一阵喝的太急,之后酒劲上涌,脑子便昏沉了起来,只记得自己后来又说了不少话,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又是怎么回到床上的,那就彻底不清楚了。 大约是,酒后失言,吓着了柏舟?芄兰一想到柏舟方才紧绷的背影就觉得十分好笑,那笑意一直持续到后者返回房间,还留了三分在唇角不肯消去:“昨夜我酒后失态,有劳柏舟善后了。” 芄兰其实并无弦外之音,无非是记得昨夜摔碎了杯子,又弄得满桌狼藉,故而有此一说,哪知道柏舟听了这句,原本已经镇静了不少的神色又开始局促起来,却还是肃声道:“此乃份内之事……” 芄兰笑笑,对柏舟那微妙的态度不以为意,自行起床更衣。结果还在洗漱时就听见敲门声响,大约是丫鬟已经将午饭送了过来。柏舟告了声罪就先一步走去外间开门,芄兰正用帕子擦脸,突然听得屏风外传来柏舟一声惊疑,对着来人发问:“怎么是你?” 然后就是一个女声响起,大约是因为立在门外,只有模糊几个字飘了进来,连不成完整句子,听来却不似之前那个丫鬟的声音。他整理完毕踱出去时两人还未结束对谈,果然是个陌生的小姑娘,充其量不过十岁的样子,看上去倒是伶俐可爱,见芄兰走来,赶紧低头行礼,只不过动作颇有些不成章法:“宋笙笙问公子安。” “不必多礼。”因为有外人在场,芄兰便收敛了平日一贯的漫不经心, 和颜悦色地笑了一下。柏舟立在一旁,此时连忙同他介绍:“这是谢管事的甥女,昨日才到的,这一月都会在别院里帮忙,这会是替荷香送午饭来了。” 荷香是之前那个来送饭打扫的丫鬟的名字。芄兰默不作声地听了,又和宋笙笙客套了几句,大略是同为寄人篱下之人,宋姑娘也只是暂时帮忙,不用如此拘谨云云。直把小姑娘哄得眼睛都要红了,最后离开时一叠声地道着谢,又说:“昨天夜里看柏舟哥哥那么上心自家的公子,就好奇是个什么样的人,今天见了果然是一等一的好,来年定会高中状元的。” “借你吉言。”芄兰一直目送着宋笙笙的背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这才随手将门关了,回头望向柏舟,“从前从没发觉,柏舟结交友人的速度竟如此之快。” “只是昨天夜里在灶间遇着她翻找冷馒头果腹,又面生,一时好奇才多问了几句。”被芄兰这么似笑非笑的近距离瞧着,柏舟略有些心虚地别开了目光,不过还是如实回答道,“谢安之前找人算命,说是七月里有灾,必须要有个沾亲的女子陪在身旁才能避免,他没有子嗣,于是送信去了自己姐姐家,将甥女接来。正巧荷香家中有事回去探望了,就干脆让她代替荷香做事,也省了食宿的钱。” 柏舟一五一十解释得仔细,芄兰再回想方才那宋笙笙的神情,确实也不似作伪,于是就放下了心中戒备,转而摇了摇头,却也没再说什么,走回桌边开始用午膳。可才端起了碗,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嗤笑了一声,偏过头问:“方才那丫头说,‘柏舟哥哥那么上心自家的公子’……嗯?却又是何故?” 白瓷制成的碗,釉色匀净,可被那一双手托着,倒显得那白都死板了起来。芄兰临窗而坐,而柏舟则在视线交汇的前一刻低下头,像是觉得窗外的阳光太过刺目了似的,缓缓答: “只是昨夜见我为二公子寻找煮醒酒汤的食材,今天说得夸大其词了些罢了。” “那倒是谢了柏舟一番心意。”芄兰略一颔首,不再接着逗弄对方。其实他也不是同谁置气,毕竟人人都有身不由己,不过日子过的乏闷无聊,想寻点由头好让这夏天不至于那么难过罢了。 那之后每天来送饭打扫的就成了宋笙笙,一开始还有些战战兢兢的,没用多久就熟练了起来,不愧是小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须得帮父母做事,何况听她说,家中无兄长,只有两个不足五岁的弟弟。谢安为人吝啬,明明是自己怕事大老远叫了甥女来,却不肯花一文钱供她吃住,每日都催着宋笙笙干活,生怕有人背后不满,说自己带了亲戚来打秋风。 可宋笙笙不过十岁,体力哪比得上已经成人的荷香?硬撑了好些日子终于精力不济,收盘盏时差点将整个托盘翻落了,幸亏被柏舟眼疾手快扶住。柏舟看着小丫头被吓得 瑟瑟发抖的样子面露不忍,芄兰脸上倒没什么表情,只沉思了片刻,说:“以后打扫就由柏舟来做,你每天把扫帚拿上来给他。另外替我跟厨房说一声——天太热,胃口不好总是浪费食物,每顿减到荤素各一就好了。” 宋笙笙自然懂他的意思,连忙欢天喜地道了谢冲下楼。芄兰则无视掉柏舟略微讶异的神色,倚到窗边看花。结果还未到一盏茶的功夫门就又被人敲响,宋笙笙在外面唤:“谢公子,您有客人——”二人对视一眼,难掩眸中惊奇。 可芄兰眼里的惊奇在门被打开后便尽数褪去。立在宋笙笙背后的少年朝着自己一拱手,声音像是在冰水里浸过,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微微冒出寒气:“久违了——堂兄。父亲让我来这儿看看。” 是谢玖。他话音落地后就跨入屋中,同时头也不回地对被他那番话里的含义吓到,还傻愣愣杵在门口的宋笙笙说:“还愣着做什么?忙自己的去吧。” “是……是!”没料到自己带上楼的居然是谢家本家的少爷,宋笙笙紧张得连舌头都快打结,手忙脚乱地带上了门,结果弄出老大声响,使谢玖脸上的不快之色又加重了些:“真是毛躁……”视线重新转回芄兰身上,再一次行礼,“二哥。” “三弟远道而来,辛苦了。”芄兰虽然不知谢玖这一回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歹还是给足了对方面子,还了礼,客客气气地问,“不知父亲让三弟大热天的过来,是有什么事?” “父亲并没吩咐过什么,是我自己过来的。”谢玖抿唇,淡声回答。 这个回答却有些出乎芄兰的意料。在不易察觉的怔忪后芄兰很快压下了心中疑惑,展颜笑道:“既是如此,那就先喝口茶,消一下暑气再说吧。” 虽然是同父同母,又仅仅相差了一岁的亲兄弟,在芄兰记忆中两人的关系却并不是十分融洽,往往是一个人在屋中坐着诵书——这是二公子谢琮,而三公子谢玖不是因为多翻了几页花鸟图册被父亲罚了思过,就是因为贪玩被唤去打手心。 “二哥。” 谢玖的话语将芄兰有些游离的思绪拉回现实。明明是在呼唤兄长,可语气却冷淡得好似陌路。房间狭小,谢玖几步就迈入联通的书房,随手自书架上抽出一本翻开,又微哂一声,插了回去:“煮茶观花,不问世事,二哥的日子果然悠闲。”一双眼斜睨了过来,“若是嫌这架子书碍事,大可以吩咐一声,叫人搬回家里就好。” 被谢玖如此明目张胆的讽刺,芄兰心中不喜,面上倒还是不为所动,只露出个半是无奈的笑来,像是在安抚胡闹的孩子:“原来三弟是来查我功课。” “岂敢。”谢玖一振衣袖,离了书架,又踱回芄兰面前。两人上次相见还是在端午,此时隔了月余,谢玖竟似清减了不少,可眼中的锐意再也藏不住,“二哥住在别院,京中的事情大约还不清楚。那位裴公子,早在半月前就闹得满城风雨,说是要找一位名叫‘芄兰’的花魁。还放言说,君子不夺人所好,自己同芄兰公子相知已久,如果那位能忍痛割爱,必以千金相偿。” 裴砚?谢玖语气不似作伪,直听得芄兰一惊,心中五味杂陈。谢玖捕捉到芄兰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声音又冷了三分:“原来二哥也还记得此人。” “其实我今天来只为这一事。这位裴公子,待二哥真是情真意切,令人动容,若是二哥觉着谢家呆着不自在,大可遣人送信前往,一诉离思之苦。想必裴公子也会很乐意为了佳人拼力一搏。” “三弟真会说笑……”话还未说完就被谢玖拽着领子按在了墙上,耳边传来柏舟惊呼,可立刻就被谢玖喝止:“柏舟退下!”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他的,“你还想装到何时?……你还想装到何时?!” 被紧紧攥住了衣领,即使谢玖手劲不大,也足以让芄兰呼吸困难,面色逐渐涨红起来:“三弟是聪明人,何必做些糊涂事?”说这话时脸上已经没了先前佯装出的笑意。 “我哪里比得上你。”连敬称也忘了,谢玖的怒意甚至超过了端午时偏厅里同裴砚的对谈。大约这才是他原本的性子吧,芄兰突然想到。 谢玖却突然松开了他,在芄兰大口咳嗽的当口冷眼瞧着别院里的主仆二人,道:“父亲拘住的只是你的人……你这样子,真让我觉得好笑。” 语毕就大步转身离去,谢安一早就出去了,此时怕是才回来从宋笙笙那里得了消息,火烧了屁股一样的赶过来,结果正遇上谢玖铁青着一张脸出门,被肩膀重重一撞,立马跌在了地上哎哎连声。芄兰被柏舟扶着,此时透过前额垂落的凌乱发丝看见谢玖决然背影,低声:“你又懂什么。” 章十:盂兰灯会 “你这样子,真让我觉得好笑。” 谢玖的,谢璋的,芄兰的脸逐一在自己眼前闪过,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语。而推开挤压在自己身侧的,密密匝匝的人墙,总是能看见站在楼头上的少年身披红衣面容模糊,可那个幸灾乐祸的笑容却仿佛直接印在自己心上。 “你逃不出去啦。”他说,然后身躯从双足开始,一寸寸在风里化作飞灰。 芄兰满头是汗地睁开双眼,透过窗,可以清晰看见天幕上一轮半圆月,正升至中天。 被噩梦惊醒,芄兰一时没了睡意,索性从起身站到窗边吹风。在梦中回荡了许久的句子依旧在耳边缭绕不去,惹得他愈发心浮气躁起来。 他的心浮气躁自然不会是因为裴砚——正如即使芄兰看得出谢玖同裴砚之间定然存在过节,但那日谢玖也绝不是因裴砚而来。那个在虞城里几乎无人不晓的纨绔浪荡子,几乎睡遍了城里的烟花地,若不是老天不长眼的给了个好脑子,弟弟又怯懦的很,估计早就被裴老爷子轰出了门。这番闹得满城皆知,估计又是想趁机博个痴情的美名,且不说能替花魁赎身的富贵人家哪里会被酬金引得将人转手卖出,即便是买下了,又哪里带的进虞城裴家的大门? 谢玖从来不吝啬将自己的恶意展露给对方——关于这一点,芄兰早已清楚。但若说那次造访里谢玖表现出的怒意并非因为裴砚,而是因自己而生,芄兰却着实有些想不明白。 可不管起因为何,谢玖最后掷下的那句话始终像是根钝刺陷在肉里,让芄兰连着发了许多天的梦。虽然独居一室无人知晓,可接连着几天睡眠不良,就是个瞎子也能看见他眼下的那片青痕了。 他白日里表现得若无其事,柏舟也就本分地不多问什么,只是每天由宋笙笙送来的饭菜里,安神的食材出现得比往常频繁了许多。 可芄兰依旧噩梦不断。 “谢公子最近的食量变小了呢。”宋笙笙收拾盘盏的时候忍不住轻声说,朝着桌上只动了小半的饭菜直皱眉。而芄兰却像是根本未察觉房间里多了个人似的,充耳未闻地凝视着桌上书本——尽管他连一页都没有翻动过。 “大概是天气炎热的缘故吧。”良久,见宋笙笙有些讷讷地不知道如何是好,柏舟终于还是轻咳了一声,把话接上。 “唔,这倒是,我听桂馨姐姐她们说,今年确实比往年热许多呢,不知道京里面会闷成什么样子。”压力骤松,宋笙笙立马恢复了以前的活跃,叽叽喳喳说起来,“不过今天是中元节,附近的庙子会举行法会,放莲灯为故人祈福,谢公子如果在别院里没事,不如也过去看看?” “我们……”柏舟原本想说我们再看看,不料一直埋首于书册的芄兰突然抬起头来:“那座庙宇,是在何处?”见两人同时吃了一惊地望过来,又偏头笑笑,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后院中石榴花树上,“左右无事,去一趟也无妨。” 中元节这日亦是佛教的盂兰会,京郊的那座福山寺每年都会集合僧侣于殿中诵经祈福,解救孤魂罪孽,亦备下各式纸扎莲灯供香客写下故人姓名,燃放蜡烛,在放入寺旁溪中,以超度亡灵。 虽说寺庙就在别院附近,可毕竟都是山下小径,路多崎岖,芄兰同柏舟到达的时候天已擦黑,显得那寺门口设下的道场中的火光尤其明亮。这处京郊寺庙虽然规模不大,但香火鼎盛,今日更是有许多人举家前来,供奉香烛以求先人安乐,全家顺遂。芄兰走在前头,看见大殿里攒动的人就有些厌烦,转头对柏舟道:“直接去溪边吧。” “是。”柏舟颔首,随着芄兰逆着人群往水边前进。此时花灯的摊子才刚刚张罗出来,香客大部分都还在殿中敬香,是故看守花灯的小沙弥看见二人走来,显得尤为热情:“两位施主可是要放花灯为故人祈福?这些花灯都是早间在寺中供奉过的,施主可以用笔写下故人名讳放入溪中,必能保佑他们往生极乐。” 芄兰便停在摊位前,目光扫过这数十盏白纸扎做的河灯。柏舟见状,心道芄兰是想为故去的谢夫人祈福,便拿出钱袋,向小沙弥询问:“要一盏,多少钱?” “五文一盏……”“两盏。” 柏舟一愣,小沙弥却已经眼疾手快地挑了两盏灯递到芄兰手里。而后者托了花灯,闲闲瞥一眼柏舟:“愣着做什么?付钱呀。” 他连忙数了十文钱,再接过蜡烛同毛笔等事物,这才又去追赶已经走出十数步的芄兰。此时暮色四合,溪中已飘起了数座大型河灯,制成船型,船首还有一名同样由纸扎做的目连尊者像,持着禅杖,散发出幽幽光华,似乎真的能引领亡魂去往彼岸。 芄兰在溪边站住脚,伸手向柏舟要来笔,便专心开始在河灯上书写姓名。那船型河灯恰恰随水漂过两人眼前,灯上暖黄烛火映亮芄兰侧脸,罕见地褪去了连日的焦躁,换上了几分安宁的感觉。 他从八岁那年做了谢玖随侍,至今已有数十载,许多谢玖不愿放在明面上让人知晓的事,尽管不曾宣之于口,柏舟也早能猜出一二。就像那日谢玖的突然造访,那些令芄兰困扰了数日的言行,自己却能料出其中因果……可如今空口无凭,即便说了,恐怕也难以取信于芄兰。 再等一等——柏舟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待二公子再信任自己多一点的时候,再一点一点的告诉他,也不会很迟。 柏舟心思急转,芄兰这边却已经在河灯上写好了名讳,开始用随身的火石去点亮蜡烛。灯壁上的字迹在火光燃起的瞬间清晰了起来,其中一个确是谢夫人徐氏,而另外一盏,却简单写了“丹若”二字,显得尤为孤单。 这时已经有不少人到了溪边放灯,芄兰这两盏花灯入水,不一会儿就飘远了,汇入到众多的浮灯里去,不甚宽广的溪面上一片晶莹璀璨,直像是九天的星子都落入了溪中,随波逐流。 尽管已经无法区分之前的那两盏,芄兰的视线依旧追逐着那批顺流而下的河灯,片刻忽道:“我曾听人说,中元放灯于水中,若是沉没,便代表亡魂已得拯救,转世投胎;倘若飘远了或者靠岸,则是已经到达彼岸世界,位列仙班——”说到这里不由得轻笑一声,“明明是那么虚无缥缈的事。” “大约,只是想求个心安吧。”即使芄兰的视线不曾落于自己身上,但柏舟还是意识到他在等着自己的回答,于是温言答道,“夫人同那位丹若……公子,定会感受到二公子对他们的思念。” “你倒是会说话。”芄兰微哂,对他的后半句不置可否,只是负手立与溪边,倾听着风里传来的寺庙中的诵经声。站了许久,就连那几座载了目连尊者的船灯都随水飘远,拐过前方弯道看不见了,却依旧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丹若……是我刚被卖到碧芜苑的时候,负责教我的人。” 河灯远去,四周便又昏暗了起来,只余天上那轮满月投下淡薄的银辉,隐约照亮芄兰轮廓。芄兰说这话时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语调也是波澜不起的:“其实也就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孩子,因为从小就在碧芜苑里长大,乐器舞蹈都会的差不多了,人也机灵,嬷嬷就让他来管我。” “那时候我已经在各种贩子手里转了许多次,连哭都要不会了,可被卖到那种地方,还是觉得害怕,想要逃走,但是永远都会被抓回来,被狠狠的打一顿,然后关在屋子里。丹若来给我送饭,我抓着他的袖子,求他和我一起逃,结果被他甩回地上,脸上还是笑嘻嘻的,说你怎么还在痴心妄想,既然到了这里,就一辈子都出不去啦。” “小时候,总觉得被打手心就疼得厉害,受不了了,可到了那里,方知道世上折磨人的法子,哪里是一个疼字就能概括完的?”讲到这里,芄兰却顿住了话头,对着已然寂静的溪流深吸了口气,才续道,“总之我最后也学乖了,开始老老实实的跟着丹若。后来我才知道他母亲是天香阁的鸾音,爱上胡商拼死也要为他生下孩子,结果被对方抛弃,羞怒之下吞金自尽了,留下孩子,被碧芜苑的嬷嬷抱回来养大。” 四野无人,像是天地间只留下了这两人静静相对。柏舟守在芄兰身旁,无声地看着他半仰起头,在月光下将回忆从脑海深处抽丝剥茧:“我九岁的时候,虞城城北的薛老爷弱冠当家,中了举人回乡后在一次宴饮里一眼看中了丹若。那时候他刚满十四,舞艺冠绝虞城,风头直逼碧芜苑当时的花魁……薛老爷自那天后就日日宿在碧芜苑,丹若也渐渐对他上心,只消对方随口说一句喜欢听笙,便会辛苦练了再捧到他眼前去。薛老爷问丹若想不想同自己回家,丹若就拿出自己所有积蓄,绝食三日终于逼得东家松了口,在一个晚上放他出去了。我当时趴在栏杆上目送他旧衣赤足的远去,心里觉得,只要爬的够高,有一天还是可以离开这个地方的吧。” 可现实总是将原本就微茫的希望跌得粉碎。 “我平日不能走出碧芜苑,丹若一去就几乎是杳无音讯,直到数月后,某天突然听嬷嬷冷笑着说,‘那个丹若,你们可有谁还记得?把自己当什么似的,闹腾几天,赔的本儿也不剩,最后还不是被薛老爷随手就送了人。’” “我说什么也不肯信,可又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消息。那之后又过了许久,久得我都快让自己相信嬷嬷只是在信口开河了。那一晚上我正在大厅中陪客人喝酒,门外却忽然喧闹了起来,我听见两个小厮窃窃私语,是李公子非要带自己新得到的美人一同进来,嬷嬷劝不住。”芄兰唇角突然浮起一抹笑,语气也急促了几分,“然后我看见了半倚在李公子怀里的丹若。” “他也看见了我,笑吟吟地走过来,要敬我酒喝。他那天穿着大红的衣裳,可脸上却是死气沉沉的,斟酒的时候突然就在我耳边小声笑道,‘小倌始终就是小倌,捧出一颗真心给别人,也要看别人嫌不嫌脏了自己的手。’” 叙述到此刻戛然而止。芄兰蹲下身,将手指浸入溪流,要借清水洗去什么似的。柏舟在一旁立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从袖中掏出一方布巾,走近前递过:“山溪冰冷,二公子保重身体。” “你是怎么看我的呢,柏舟?” 芄兰将布巾接在手里,却不擦拭,目光游弋在柏舟脸上,像是从未相识一般:“后来我不止一次梦见过丹若。他的手拉住我的,上面只余白骨,他说我们一辈子都已经被困死在这里,即便逃出去,最后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会的。”柏舟摇头,迟疑片刻,还是主动拿过布巾,将芄兰双手包裹于其中仔细擦干,“丹若公子只是所托非人罢了。” “是么?”芄兰却仅仅是笑了声,抽回双手重新站起身,目光沉沉,“我现在也不过是空顶了个二公子的名头罢了……若父亲不在,还会有谁在乎我的死活?” “我会一辈子守着您。” 柏舟突然出口的话语让芄兰瞪大了双眼,却见比自己稍高了半头的青年低下头,目光诚挚而认真:“不论谢家存在与否,柏舟此生只听命于谢琮。”顿了顿,又温言道,“逝者已矣,无论如何,二公子应当试着放下过往。” 芄兰还是怔怔的,许久,才凝视着柏舟,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但愿如此。” 章十一:卷地风来 七月末,芄兰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地从书架中抽出一册尘封许久的书本,置于案上。柏舟添茶倒水时常见芄兰执笔沉思,墨汁偶然滴落衣襟也浑然未觉。 八月既望,宋笙笙前来道别,说要返回家中。芄兰找了枚白玉扇坠子赠她,说是给她未来的夫家。 十月里京中最热闹的,大约就是当朝尚书令长子谢子圭同华宁郡主的婚事。华宁郡主是肃亲王的独女,出嫁那日十里红妆,饶是长年生活在京城里的百姓,也有不少人为这盛大的排场震惊不已。 十二月初五为太后七十寿诞,今上于禁中设家宴,众皇子亲王纷纷献礼贺寿,其中以二皇子与六皇子的贺礼最得太后欢心。 次年上元灯节,宫中宴请百官,可谢家的别院内,荷香端来热气腾腾的元宵,却发现原本在屋中的二人没了踪影。而在同一时间,后院的石榴林中,芄兰对着三柱清香燃尽手中纸钱,久久默然无语。 四月殿试揭榜,金殿唱名,这年的状元姓钟,尧城人士,据说年仅十九,相貌堂堂,打马游街时百姓纷纷以花相掷,最后竟踏了满街的花泥。同月,谢璋宅邸终于竣工,谢令明着人送来消息,言道不日便会派人来接二人返家。兜兜转转,芄兰再踏入谢家大门时,居然又是粽香时节。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风平浪静,可风暴即将到来。 芄兰是被院外的哭喊声惊醒的。 他回到谢家之后依旧是住在先前的后院,离其他人的住所有着一定距离,故而这声音也显得十分模糊,甚至一度让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还未等他出声询问,外间的柏舟已经推开了窗,片刻又迅速地掩好了,疾步走入里间,眉心紧皱:“我去去就回,二公子请留在这里等我。” “诸事小心。”芄兰颔首,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房间里,也起床换了衣服,再行到窗前,将木窗微微推开一线。此时已近子夜,可远方的屋檐上方却透出一丝异样的红光,并愈演愈烈起来。 ——是火。 那火来势凶猛,不多时就在房檐上窜起了烈焰,并逐渐开始往四面八方延伸。诡异的是大火猛烈至此,竟然完全没听见救火的动静,甚至连先前听见的哭喊声也淡薄了许多。 芄兰手指在窗沿紧扣许久,复又松开,关上窗返回室内,执起桌上茶盏,也不顾残茶冰冷,一仰头全部饮下。柏舟外出未归,临走前又特意叮嘱自己留在这里等他,纵然此刻他已料到恐有大事发生,心中烦乱,可还是不敢妄自行动,生怕又起波折。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柏舟返回。谢家宅邸中多花木,平时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今夜却成了助长火焰的利器,不多时就将火引到了靠近后院的园中。芄兰心知此处不可再久留,只得匆匆出门,朝着火势较小的地方行去。 一个人却突然斜斜从一旁的阴影里走出,拦在自己身前。 “二弟这么急匆匆的,是往哪儿去?” “兄长?您——”下意识出口的话语才开了个头就被芄兰硬生生顿住,不疾不徐地向后退了一步,这才语调还算平稳地开口道,“您在这里。” 在方才的短暂一瞥里他就发觉了此夜突然出现在谢家本宅的谢璋身着轻甲,刀亦握在手中,刃上还沾着血迹。察觉到芄兰的情绪变化,谢璋感慨似地笑了一声,眼中却再无半点亲热之意:“你还是同小时候一样聪明。” “我当年一直不解,为什么娘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也要找人把你带走,现在想来,真是她这辈子最为明智的一个决定。” 滴答一声,是刀尖上的血滴终于不堪重负,跌落于地,很快渗入地表成为一个黯红色的圆点。火焰吞噬了后院,又逐渐往这边蔓延,但芄兰此刻已经无暇去注意身周任何事物,耳中一字一句回荡的,依旧是谢璋方出口的话语——心底有什么在翻腾这呼之欲出,可真的张开嘴时,吐出的只有单薄无力的一句问:“你说什么?” “小时候,我真是恨极了大娘,明明操持家务,忙里忙外的都是我娘,为什么父亲的始终对她不冷不热,反而把那个病怏怏的女人捧在手心?”将芄兰的茫然失措清楚收入眼底,谢璋带着三分报复的快意,将积压于心底许久的隐秘通通宣之于口,“只不过我娘心里也明白,就算大娘再得宠,也撑不了多少日子,反倒是她,有足够的时间能为我好好打算。” “不过,女人始终是女人——只想着能让我继承家业,可谢家如果没了,我又能得到什么?”说到这里谢璋便止住了话头,只看了一眼依旧失魂落魄的芄兰,笑容愈发轻蔑,“瞧我,和你说这些东西,你恐怕根本就不明白吧?老三居然还眼巴巴地把你接回来,真不知道是该说他太执着,还是太傻。” 说到谢玖,谢璋不由得摇头哼笑一声,瞥了眼不远处的前院屋檐,利落地收刀如鞘:“好了,我的话也差不多了,眼下后院也没其他人,你如果能逃的出去,放你一条生路也没什么——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烧了的话,不知道多少男人会可惜啊。” 此处已经是后院的尽头,谢璋身后不远处就是院墙,说完这句,大踏步走上前越墙而出,街上便立马传来了兵士行礼时铁甲撞击的脆响,随后就是数十声马嘶连接着马蹄踏过街道的轰响声。 可这些声音此刻都被芄兰隔绝在外。谢璋走后许久他都还是木愣愣站在原地,只剩脑中一片混沌,连身周的温度剧烈上升,火苗舔上衣角都毫无知觉。千钧一发之际终是有人冲到了他身边扑灭衣上火焰,另一只手则牢牢抓住他的:“二公子快随我来!” 他这才终于回复了几分神志似的,在跑动中抬头去看前方引领着自己的人:柏舟像是才从火场里突围而来,浑身都湿漉漉的,可衣服边缘还是有几处被烧灼过的痕迹,再加上自己目光所及范围内几处还在淌血的刀伤,真是狼狈无比。“你……”芄兰张口,想说一句什么,结果脚下被一截树木残骸一绊,幸好被柏舟回身扶住了。 这一转身,芄兰才看见对方左臂上方也有一道狰狞伤口,深可见骨,让芄兰一时有些难以想象之前柏舟究竟经历了怎样一场恶战。可眼下他也知晓不是叙旧的时机,用力阖眼将脑海中的纷乱暂时压下,对着柏舟点点头,继续开始在火海中寻求一线生机。 也不知是跑了多久,他终于意识到两人又来到了当时初回谢家时经过的那道隐蔽小门。门锁已毁,柏舟抬脚踹开木门,当先冲出确认四周已无人之后才从不远处牵来一匹马,将芄兰拉上马背,在纵横窄巷里狂奔。 被火光吞没的谢家府邸逐渐消失在芄兰视野里。 这大约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绝大部分人此刻都还沉浸在或悲或喜的梦境里,对深夜中的这一场动乱丝毫未觉,可对于他人来说,那些潜藏了十数年的阴谋,那些哭喊,火光与血海,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要去何处?” 除却儿时的岁月,芄兰不过在京城里住过短短两月,也只有去年端午曾经走出谢府,随着人群漫步于街道上。此刻周围的景色已不如谢府周边的整洁大气,一户户地挤挨着,门口的春联褪了色,字也模糊不堪。 “此刻城门戒严,先在此处暂避,待明日再出城不迟。”这样答着,柏舟轻车熟路地在某一户前勒住了马,下马轻敲门扉,少顷就有人轻轻地将门开了条缝,打量一眼后赶紧开了门:“快、赶紧进来!” 柏舟也不多话,扶了芄兰下马后便引着他往院里走去。只见一个小小天井周围几间瓦舍,有一间居然还亮着灯,窗户上映出一个人影,似乎也听见了院里的响动,猛地站了起来,往门边走来。 破旧的木门被拽开,谢玖就抿唇站在那儿,并未踏入院中。两厢对视良久,他终于开口,唤了声:“二哥。”声音是沙哑的。他的衣上或喷溅或沾染了许多血迹,尤其在衣袖上臂处的血迹尤为明显。 芄兰看着那团血迹,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冷下去。 他心中纷乱,面上反倒平静了下来,开口时已然是一贯的镇定语调,问:“究竟是发生了何事?”顿了顿,又头也不转地对着一旁的柏舟道:“你先去治伤。” “是。”柏舟才答了一个字,就立刻被身后的老妇拖拽着进了左手边的屋子,经过芄兰身畔时,依稀还能听见妇人在低声数落着什么,语带关切。 “那是柏舟的婶娘,丈夫去世女儿出嫁,只剩这个侄儿逢年过节送来些衣帛银钱。”注意到芄兰的视线,谢玖轻声解释一句,随即将话题转回,“数日前,二皇子殿中被宫人发觉藏匿龙袍,报到皇上那里,圣上大怒之下将其禁足于寝宫,下令严加查办。可今夜大哥忽带兵闯入,却说父亲与六皇子一党勾结,陷害于二皇子,今日东窗事发,奉了圣上密令来将父亲捉拿……若有抵抗,格杀勿论。”说到这里,双目已经微微泛红。 “我赶到时,正撞见他将那柄刀从父亲的心口里抽出来。”十七年相处,谢玖对这个同父异母的长兄虽然说不上是全身心的信任,但好歹还是手足情谊深厚,哪知道对方竟如此回报。“他连父亲都杀了,自然也不会放过我,当下就一刀劈了过来。我本以为必死无疑,却不料柏舟突然出现,救了我一命。” “柏舟先送了我来这里,之后马也未下,就要带着一身的伤回去救你……他婶婶拦也拦不住。”说到这里,谢玖忽地抬起脸,头一回认认真真望进芄兰眼中,神色中不见平日里半分尖酸刻薄,“二哥,我要为父亲报仇。” “你要如何报?” 夜里起了风,吹去了火场中奔逃时被蒸出的满头汗水,只留下通体的寒意,像是要扎进皮肤里。芄兰听罢因果,却微微偏过头,并不看谢玖,只说:“依你所言,难道父亲便真的无错?若说报仇,你又要去寻谁?是禁城里的那位,还是今夜带人来放火的那个?可你若真手刃谢璋,又与弑父的他何异?” 芄兰一连数问,霎时将谢玖钉在原地反驳不得。少年固然是当局者迷,可此时被对方这般直指利害地冷言驳回,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一言不发地盯了他半饷,最终一拂衣袖,转身甩上了门。 此时万籁俱寂,那一声门响就显得格外刺耳。这边还没等芄兰做出点反应,身后的木门开合声就响了起来,伴着柏舟的声音:“发生了何事?” 应当是尚未找到替换的衣服,柏舟走到院里时依旧穿着先前的衣裳,走得近了,可以从破口里看见伤处已被细心包扎好。芄兰抬眼,目光扫过柏舟刀锋也似的眉,挺直的鼻梁,被浓烟染得斑驳的脸。云层被方才的风吹开了几分,露出一角缺月,洒下些朦胧的光来,无端给眼前的面孔添了三分滑稽,七分柔和。 “没什么。”芄兰不动声色,反问道,“伤可都收拾好了?” “应无大碍。” 他点点头,不再说什么,甚至连方才在院中意识到柏舟先前迟迟未归是因了谢玖之故时感到的一丝凉意也淡了,只余一片平静无波。毕竟就连血脉至亲都有背弃的可能,一时口头约定又怎么做得真——何况,自己当时听在耳中,又何尝有真心相信? “二公子不如先去休息,明日再从长计议。”见他思绪渐远,柏舟不由得在一旁低声提议,劝慰一般的口气。芄兰听入耳中,也就随之颔首:“也好。” 章十二:生若转蓬 说是休息,其实也不过就在半梦半醒里挣扎了一个多时辰,被柏舟摇醒的瞬间反而觉得更加疲倦。柏舟已经换上一身寻常短衫,脸上的烟灰拭净了,却又扑了灰土在脸上,乍看上去像个朴实的务农人。见他醒来,沉声说出计划:“大公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此处偏僻,寻来大约还需要一段时间。城门还有半个时辰就会开启,我们分头出城,在城外再行汇合。” “这样也好。”谢璋昨夜先以言语扰乱自己心神,又突兀放任自己离开,初时费解,待见了谢玖,知晓事情因由后,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毕竟柏舟将谢玖先一步救出,定然也不会放任自己不管,到时三人一网打尽,才能彻底绝了后患。 “子佩呢?” 子佩是谢玖的表字。芄兰开口想问时才意识到先前几乎从未同柏舟提及谢玖,此时思索片刻,干脆折衷一番,以字相称。 几日前端午家宴,谢令明心情大好。席间说起七月里芄兰生日,今年满了二十便要行冠礼,虽然只能在谢宅中举行,也不便邀请宾客,但谢令明依旧十分期待为次子加冠取字。三个儿子的字早在多年前就已拟好,子圭子璧子佩,转眼间就要全部启用了。 柏舟大概也早料到他会有此问,当下就回答道:“三公子问了计划后就守在院中,方才见我过来,便当先一步走了,说会从南门出城。” 芄兰就点头表示知道,从狭小的床铺里起身,正想换过衣裳,结果柏舟却转身,变戏法似的端了一碗菜粥到他眼前:“食材简陋了些,不过婶娘都是洗摘干净了的,二公子快趁热喝了吧。” 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了,居然还惦记着让人先吃饱肚子……芄兰心里无奈,可也没了闲情逸致同他说笑,只接过了碗,一口口地喝下去。 粥是温热的,菜叶碧绿,只加了少许调料,平平淡淡地将芄兰的肠胃暖得妥帖。喝完了粥,总算是可以筹备出城事宜,他也学着柏舟着了件平凡布衣,头发潦草束在头顶,用灰土在自己脸上涂抹——只可惜那位当时替柏舟易容的高人隐居尧城,否则出城更易。 行至街上,寻常百姓间的闲言碎语就柳絮一样地飘过来,躲也躲不开,就那么轻柔却又固执地钻入耳中:尚书令谢大人,为了权势,居然挑拨六皇子陷害兄长,最终被长子撞破,携圣上密令率禁军连夜包围谢家,大义灭亲…… 一传十十传百,满城无不痛骂奸臣当道,死的太过便宜。芄兰一面走一面听,面色不改,像是听旁人故事,只是步伐无端急了许多。 “若老爷确有冤屈,天理昭然,定有一日会沉冤得雪。“肩膀一重,是柏舟扶住了自己,在耳边低声劝慰。此时两人已行至直通西门的大街上,周围行人熙熙攘攘,倒也无人注意到他们言行有异,”二公子当保重自己。“ 不由得望了一眼柏舟。这个自小在谢家长大的青年,不知道从哪里继承来了这般的素直性子,连一句安慰都要按着良心,半个字都虚假不得。柏舟察觉到来自一旁的注视,转头看来,芄兰也不闪不避,同他对视:”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这个世道,倘若连自己都不愿保重自己,又能奢求谁来看顾呢? 出城倒是比想象中容易许多,大约是因了柏舟的婶娘也一并随行,城门的守卫并未多打量就挥手放了三人过去。柏舟先前同谢玖约好的地方在城郊一处破落的土地祠,可没料到的是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谢玖的半个人影。 柏舟的婶母早在将二人成功送出城后就离开了,带着盘缠去寻女儿,好歹避到年底再回京,以免同谢玖的这一层关系被谢璋查知,生生拖累了老人。 于是此时的土地祠中就只剩了芄兰与柏舟二人。柏舟抱着刀守在门前,眼看着日头一点点的升上去,眉心愈发揪成一团。 “子佩莫不是遇上了什么事?”他还在烦扰着应当如何开口,芄兰的声音就逐了过来,因为隔了些距离,显得格外淡,“抑或是气不过,寻谢子圭寻仇去了。” 转过身,芄兰却是背着手抬头打量那一座土地公泥像的样子,并不曾回头看他,只说:“这般空等下去也不是法子,不如回头去找。” 不论是在城中被认出身份,还是独自去找谢璋寻仇,导致后果都有些不堪设想。柏舟只略一思索就认同了芄兰这个提议,当即点头道:“那就有劳二公子在此等我回来。”说罢就疾步走出祠外,没两步又折回来,将佩刀放在芄兰身旁的供桌上,低声叮嘱:“二公子凡事小心。” “有劳柏舟挂怀。”芄兰闲闲答,目光却始终胶着在那尊塑像上,像是出了神。良久,他才慢慢低下头,指尖按在粗粝的刀鞘上,摩挲着上面模糊不清的花纹,自言自语:“若是真有人追来,你莫不成还指望我提刀去杀几个人么?” 俗话说祸从口出,芄兰话音未落,就听见不远处隐隐传来人声。他心下一惊,连忙抓起刀向殿后躲去,不料刀柄撞上殿中木柱,发出一声闷响。 “啊!”芄兰还没顾上在心里低呼出声,就听得外面一声惊叫,娇弱婉转,分明是个女子,“这里面有人?” “这庙早就断了香火,怎么会有人来?恐怕就是只野猫什么的,听到咱们的动静,给吓跑啦。” 脚步声渐近,这下总算是能听得分明,确实只有一男一女,并非追兵。芄兰暗忖大约这两人是来郊外赏景时迷了路,想找个地方歇脚,刚打算在殿后找个干净地方坐了待二人离开再出去不迟,就听得外面语声渐稀,转而响起的却是衣料摩擦的声响,伴着先前那个女子无措的低喃:“真、真要在这种地方……” 饶是芄兰见惯风月,此时也被前殿中这一对男女的大胆举动弄得目瞪口呆。若是游人,自己在后堂躲躲也就罢了,不出半个时辰总会走的。可按目前这个状况,怎么看都还是先出去避一避的好。 土地祠原本就有个半掩的后门,他放缓了步子由后门离开,走出数十步才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倘若柏舟回来后知晓自己小心找好的藏匿地居然被别人做了这种用场,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他不敢走得太远,又担心那两人完事后出来撞见自己,一时只得在林中漫无目的的闲晃。可那土地祠虽然偏僻,离官道也不算太远,芄兰没过多久就察觉到眼前树木渐稀,喧闹声也由前方传了过来,其中竟当真混杂了一种声响::“喂,你们,还有那边那几个,都给我过来一下!图上这三个人,今天见过没有?” 竟真的这么快就找出城了?芄兰心里一紧,脚步却没停,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去,又赶紧朝着另一个方向疾奔。慌乱之下难免疏忽大意,他奔逃间一脚踩到湿滑的泥泞上顿时整个人都往旁边的灌木丛倒去——那灌木后面居然是面陡坡,芄兰只觉得眼前先是被跌得一黑,头顶上的天空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旋转起来,不时还有石块树枝之类的刮擦到自己的手臂或者是脸上。 “唔……” 翻滚只持续了片刻就止住了,芄兰抬手抚额,毫不意外地看见自己掌心满是泥泞,正中一道伤口,大概是先前情急挣扎时被草叶一类划伤的。大脑一片昏沉,他又怔忡片刻,才意识到柏舟的那柄刀也不知遗落去了哪里。 “还真是祸不单行。”他苦笑,摇摇晃晃站起来,只见不远处一条溪流蜿蜒而去,却已不知身处何方。无奈之下只得先就着水流洗净了双手与头脸,好歹看上去不那么奇怪了,这才慢慢沿着溪流方向前行,期待能绕得离那些士兵远些,再找个人问问方向。 芄兰抱着刀从后门溜出土地祠的时候,柏舟恰好在谢璋府邸外寻到谢玖。少年躲在大门不远处的树荫里,宽大袍袖下分明握着一柄尖刀,整个人如同一张绷到极致的弓,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见此,柏舟尽量若无其事走上前,低声:“三公子。” 乍然听见人声,谢玖先是一僵,随即便醒悟过来来人是谁,这才略微放松了些的样子,扭过头看他,面色却是冷的:“你来做什么?” “柏舟只想劝三公子不要意气用事,报仇之事,还需从长计议。”柏舟一面警惕着四周动静,一面缓言劝道,“何况长公子这几日必然会四处搜寻二位下落,恐怕也不会回府。” 闻言,谢玖表面上无动于衷,其实到底还是将这番话全听了进去。他抿唇,片刻后却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他呢?” “二公子留在城郊土地祠中,命我将三公子平安带回。” 柏舟自然明白对方问的是谁。他在谢家二公子走失后的月余就被指派到谢玖身边随侍,自然明白谢玖对自己的亲哥哥谢琮抱持着一种怎样的感情——五分羡一分妒,余下四分,大约便是想亲近,却反而越隔越远的失落了吧。 只是,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两人间竟进展到了如此尴尬的田地。 “既是如此,那便出城吧。”谢玖原本也是憋着一口气,明知自己就算单打独斗也不是谢璋对手,却还是飞蛾扑火也似地寻了过来。如今听柏舟如此说,也明白自己再僵持下去估计反倒于芄兰是个拖累,当下板着脸点头应了。 为避免被人察觉面熟,二人刻意由西门穿出,是故到达郊外那座土地祠时,已然是柏舟最初离开的近两个时辰之后。此时天边乌云滚滚,似乎很快就有一场倾盆雨,只是纵然天色再晦暗不明,这样一间小小的土地祠,还是能够一眼就窥尽殿中全貌——哪里有芄兰身影? 柏舟在踏入土地祠的刹那就大脑一片空白,也不待谢玖发话,当先就又冲进了后殿——依旧是不见人影。角落里的后门被暴雨前的风吹得晃晃悠悠,他不死心地推开门奔出去,四处搜寻许久,最终还是只得颓然而返。 谢玖正站在殿中的供桌前低头打量着,听见柏舟脚步,头也不抬的问:“找不着人,是么?”少顷,也不等柏舟从失神中清醒,自顾自说,“你将他弄丢了。” “哒”的一声,是谢玖将一枚耳坠掷在柏舟面前。“连野合的人都能找到此处……柏舟选的好地方。” “此事是因我而起,怨我自行其是,害得你们多此一举。”谢玖轻声道,“只是,珍贵的东西,谁不是贴身放着,生怕一眼就不见了。你如今忧心成这样,当初怎么就不能带了他一起呢?” 雷声响起,暴雨也在数息间随之而至。这小庙荒废了多年,房檐早残破了,登时便有豆大的雨地从缺口中坠入殿中,顷刻连成雨线,在供桌上冲刷出一道道痕迹。站在土地祠中的两人自然也没能幸免于难,不多时头发衣衫就被淋湿大半。 谢玖恍若未觉,目光牢牢锁定柏舟,意料之中地看着他的神色因为自己的那番话逐渐自茫然变为震惊再转为惶恐,最终抬起头:“三公子……?” “有的事情,即使我没有一直旁观,单是自结果上也能猜出一二了。”谢玖说罢,大约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摇摇头,道,“等雨小些了,便开始寻人吧。” 但愿平安无事。 章十三:尧城钟氏 ……睁不开眼。 像是整个人都深陷在泥淖里,淤泥漫过头顶,透不进半点光。周身都是冰冷粘稠的触感,再挣扎,却连口鼻也被封死了,只有在窒息中极力睁开双目—— “谢公子?谢公子你醒了吗?!” 就在芄兰费劲全力才从昏睡中挣扎而出的瞬间,耳畔响起的欢呼声结结实实把他脑中的混沌彻底驱散。 那个罪魁祸首当然还恍若未觉地蹲在床边,仰起头兴高采烈看着自己。就算长高不少,气色好了许多,也再不是早先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打扮,芄兰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宋笙笙?” “阿弥陀佛,谢公子还认得我,那一定就没事了。”宋笙笙听他叫出自己名字,连忙双掌合十拜谢一番菩萨,又笑嘻嘻解释,“之前你一直高烧不退,大夫说就算醒了脑子也可能犯迷糊,我之前还担心了好久呢,不过少爷倒是说,谢公子还能喝得下药,迟早会好起来的。” “你家的少爷,不知是谁?”听她话里意思,救了自己的大概是哪家的公子。他那日沿山溪离开后很快就遇上了暴雨,浑身被淋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好容易捱到一处茶棚,摊主却早就收东西走人了,他趴在一张木桌上又冷又累,后来竟就这样昏了过去——不过看来还是命不该绝。 “是尧城钟家的大少爷。”宋笙笙脆声答,“谢公子大约也是知道的吧?少爷的弟弟,二少爷就是今年的状元郎。” “这位状元郎打马游街时引起全城轰动,我自然知道。”芄兰露出一个笑,看着女孩立马因为这句夸赞兴高采烈了起来,“是啊是啊!说起来,还是托了二少爷的福,少爷出来巡视商铺分行,顺带将族中人给的贺礼带给他。出京城的时候半路下了好大的雨,说找地方避一避,结果就在茶棚那看见谢公子你——当时可吓死我啦。”说完还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宋笙笙当年被送回家乡后就再无音讯,有次同柏舟无意间说起,还以为她至少会在家中平安的长大,可惜最终还是被卖与了富贵人家为仆。不过,能寻得这样一个人家,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毕竟各有造化。 想到这里,芄兰也就停住了寒暄,开门见山地道:“不知钟公子现在可有空?我这条命是他所救,须向他当面道谢才好。” “少爷晚些时候才会回客栈来,谢公子你病了那么多天,还是先起来吃些东西吧。”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那个……柏舟哥哥去哪里了?” 芄兰正从一旁的架子上拿过了外袍,往身上穿着,乍听见这句,手上的动作竟是滞了一下,片刻才笑道:“我放他走了,总不能困着人一辈子。” 宋笙笙听他这样说,也不好再追问下去,转而主动上前帮着整理衣襟袖口。她个子才及芄兰胸口,一低头就看不见脸,磨蹭了半天,总算又鼓足了勇气,说:“可是,谢公子放柏舟哥哥走了,就算再找一个人的话,也还是很不方便的吧……”她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芄兰的表情,见他一脸不置可否,又赶紧补充,“柏舟哥哥不是一直都很重视谢公子的吗?我当时刚到谢家别院的时候,在厨房里遇见他,他就说公子喝醉了,需要醒酒汤——可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醒,快凉了又端来热,来来回回的,从夜里一直折腾到第二天中午呢。” 这回芄兰倒是彻底愣住了。 那次是他离开碧芜苑后的唯一一次醉酒,自然记得十分清楚。自己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而柏舟端来的醒酒汤竟然还是温热的。自己随口问了句,对方的回答却很简单:只是凑巧罢了。 “柏舟这个人总是这样,老好人做惯,无论是谁,都半点怨言也没有的守着。”若不是这样,哪会因为谢玖的一个指示就千里迢迢的去虞城找人,又毕恭毕敬地服侍自己整整一年?就连谢家倒了,也拼了命的救人出来,明明说白了,都是与他无关的事。 “才不是呢,柏舟哥哥肯定是真心对谢公子好。”宋笙笙在别院时就受了柏舟许多照顾,此刻为了他,连顶撞对方的失礼都顾不得,抓住芄兰的袖子就急匆匆开口,“公子肯定是不晓得,那时候他对厨子说谢公子精神不济,想让他们多用一些安神的食材,结果那个厨子磨磨蹭蹭,又说统一采办的食材哪有那么多讲究,最后还是柏舟哥哥隔几日去附近的市集亲自采买回来的。” “好了,笙笙,谢公子才醒过来,你就那么多话,就不怕又把人绕晕回去?”门外忽地传来一声笑,只见宋笙笙“啊”了一声,连忙放开芄兰,快步跑去开了门:“少爷回来啦!” “嗯。”那人却还是站在门口,故而芄兰也不能得见此人面容,只听见他朗声问道,“在下尧城钟誉,听闻谢公子病愈,不知此时可方便让我入内?” 他自然应允。 钟誉这才拍拍宋笙笙的头,道一声“谢了”迈入屋中。他一身价格不菲的宝蓝色织锦袍子,白玉发冠,面庞倒时常含笑,不带半点骄奢之意。芄兰先前总听说那新科状元钟赏钟美之的传言,其中总免不了俊秀风流一词,当时一度以为有夸大之嫌,今日见了钟誉,才知大约是所言非虚。 待钟誉坐定,芄兰便走上前,一揖到地:“谢子璧谢过钟公子相救之恩。” “小事而已,谢公子客气了。”钟誉赶忙起身相扶,待两人再度坐下,客套了几句后才转到正题,“在下这些日子还在颖城有些杂事未了,谢公子若无他事,便先安心休养着,笙笙会照顾你。不过……在下冒昧一问,不知谢公子今后有何打算?” 芄兰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对方言下之意。谢家一事此时在京中已传得沸沸扬扬,钟誉一行人必然知晓。自己目前的身份虽然只是谢家旁支子弟,可在他们看来,这般昏倒路边的狼狈样子,恐怕也是受了牵连吧。 可若是说打算……此时既然已身处距京城有两日脚程的颖城,再加上据宋笙笙所言自己昏迷了许久,即便柏舟成功寻回了谢玖,恐怕如今也不可能依旧在土地祠中等待。自己如今虽说不是身无分文,可尚无落脚之处,恐是撑不了多久的。对方既这样问了,便干脆答道:“实不相瞒,在下两年前失怙,全赖伯父仁厚,让我寄居别院,一心向学。只是如今横生枝节,谢家——在下一时也无处可去,若钟公子不弃,子璧愿为公子杂役,只求一个栖身之所。” 这一番话措辞十分诚恳,只是其中几分真心,两人皆是心知肚明。钟誉听罢,也就了然一笑,点头道:“杂役便罢了,子璧既是读书人,就做个侍读吧。”顿了顿,又想起什么,说:“你此时身份微妙,不如干脆换个名字,以防万一。” 芄兰听罢,再度躬身谢过。至于名字,却是思索良久,才低声答: “那便……叫范青莞吧。” 那之后钟誉又吩咐了宋笙笙几句就先一步离开了,房间中再次只剩下了这两人。小姑娘瞅着芄兰,像是十分不习惯他的新身份似的,结结巴巴开口:“谢……啊不,范、范公子……” “我现在既然只是个侍读,笙笙就不要再以公子称我了。” “那……那范先生?”宋笙笙在脑海中将各种称呼依次滤了个遍,最终还是选了一个尊称。虽说两人现在身份相差无几,比起不苟言笑的柏舟,这位谢子璧谢公子也表现得平易近人的多,可对方始终给她一种格外遥远的感觉,让她在这些事上不敢过分随便。 芄兰原本也就是怕她暴露自己身份,范先生一称虽然听着别扭,但好歹也解释的通,便不再强人所难:“那就这样吧。先前听少爷说,还在颖城有事未了,不知之后是如何安排?” “当然是回尧城啦!谢……范先生肯定还没去过尧城吧?” “去倒是去过一次。”芄兰本打算点头,却又想起些什么,答道,“小时候的事了。” “诶——”宋笙笙本来计划了一肚子的介绍,结果被这么一噎,脸上顿时露出失落神情。芄兰看在眼里,想到之前自己醒来时她脸上切切实实的欢喜之色,也不忍再拂这孩子的好意,于是温言说:“不过我也早忘得差不多了,等到了尧城,若是得空,还要麻烦笙笙带我在城里四处看看。” 这一句话立刻让对方再度兴奋起来,絮絮地说起尧城中的茶肆酒楼,市集当铺。茗香楼的说书,西市的王家鲜肉包子,松云书院里的老槐树……芄兰由着她依次描绘,可明明是自己原本一直向往的市井生活,如今听在耳中,竟总觉得哪里缺了一块,虽然还不至于难受,却始终有些空落落的。 章十四:今我来思 夏季多暴雨。道路被冲刷得泥泞不堪不说,山溪也涨了水位,几乎是隔些日子就会听说哪家的孩子又因为贪凉下水被龙王爷带走了,偶尔甚至是成人,失足滑进河里,就被湍急的水流卷开去,过几日才能在几里之外的下游寻到尸体。 自从同芄兰走失后,柏舟就觉得自己的心就仿佛被一根细细丝线勒住了,悬在半空,一方面有些喘不过气,更让人惶急的却是不知道丝线会不会在哪一日乍然开裂,然后跌得尸骨无存。 他与谢玖辗转在京城外的几座村落,偶尔听闻哪里又捞上了淹死的倒霉人,总还是忍不住跟去看一眼,求个心安。尸体在河里泡了几日,早就肿胀得不成人形,散发着作呕气味。谢玖在他身后,看着柏舟面无表情翻过尸体面孔,凝望半晌终于呼出气来:“不是他。” 柏舟也就松手,站起身跟在谢玖后面离开。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很容易就让他想起去年的端午,那人在毒辣的日头下忽然就提出在花园里走走的要求来。 对于谢玖,柏舟一直知道自己对他有着足够的了解。从八岁起就陪在他身边,十多年的日子,他见过从噩梦里哭醒的孩子,被父亲关在房中默书的稚子,才华横溢却性格乖僻的少年……自己能轻易读懂他的每一个动作,猜出他每一个想法,料到他每一步棋。 要好好保护小玖——曾经老爷对自己这样说。于是他将对方的生命看得高过自己的,遵从对方的一切指令——为他生,为他死。 京城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悲欢离合都讲遍了。他年少时得空就常常去听,以为这就是所谓的爱慕。只是谢玖离他实在太过遥远,让他就连奢望也是不敢,索性就将自己当做对方手里的一把刀,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那次登楼宴饮,醉酒的登徒子摇摇晃晃朝着谢玖扑上来,嘴中唤着芄兰公子,就连被冷水泼醒后表情也是怔怔的,盯着谢玖的脸瞧。他奉命去查了这个人的消息,却是来自虞城的裴砚,据说生性风流,一年里有六个月是宿在花街里的。 “去虞城查查吧。若是那个人……确实相似,就悄悄带回来,再让奶娘好好看看。” 谢家的二公子谢琮五岁时失踪,至今已有十三载。谢令明起初一直着人四处查访,近几年还是死了心。反而是谢玖在懂事后逐渐开始留意起来,这样的事也发生过许多回,往往是先由柏舟不着痕迹地把人带来了,若发现只是误会,便又原封不动的送回去。 只是这回却有些不同——凝视着车夫们将那数车衣饰器物重新分装或直接丢弃时,柏舟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背后车里的这个人是虞城碧芜苑的头牌,此次被自己以重金赎身,家当也因为要销毁踪迹的缘故留予车夫了,就再没了回去的可能。 他在心里默默计划着之后的事,却没料到之后的情形会发展如斯。几番犹豫,在最终抵达京城时,柏舟终于在心里做出了决定——若最终查证此人并非谢琮,那自己便带他离开谢家,找一处地方安置好后再说出实情,之后任由对方处置吧。 偏偏他真的就是谢琮,谢家失踪了多年的二公子,以及柏舟如今的新主人。摘下了柔顺谦卑的面具,站在自己面前的的谢琮是陌生又多疑的,即便是和家人重逢,也不动声色的在身旁筑起一面墙。 柏舟读不懂芄兰。明明前一刻在院中叹息着无事可做,后一刻就能扬起个戏谑的表情作弄自己。从虞城到谢家再到别院,柏舟见过他微笑见过他嘲讽见过他叹息,也曾同他肌肤相亲口唇相触。可即便是中元放灯,芄兰头一回对自己回忆过往,自己许下承诺的时候,柏舟也无从得知对方究竟是以怎样的想法,回复了那一句“但愿如此”。 火光漫天的时候,他救了谢玖,一路将这位自己保护了十多年的三公子送到了婶娘的小院。左臂被谢璋砍伤的刀口还在朝外涌着鲜血,几乎染湿了整个衣袖,婶娘在他身后跺脚,声音在静谧的夜里遥遥传来:“你这孩子,还回去做什么?!你要不要命了……” 可在那一刻,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若是救不了那人,自己还不如就死在火里的好。 “说起来,今天是他的二十岁生辰。” 这时距他们三人逃离京城,已有整整十一日。两人一方面希望芄兰并未迷失方向走到了荒无人烟的所在,却更担心他遇到了谢璋属下的士兵,只是打探来的消息里丝毫没有有关谢家的事,只听闻六皇子被废为庶人,而今上为了弥补前阵子将二皇子禁足一事,又下赐了大批奇珍异宝,一时间可谓是风头无两。 柏舟原本正倚在墙边出神,听见谢玖声音,呆愣了几下才抬起头来望向门口。后者原先在傍晚时分被村长唤去了,他们扮作寻亲不成的后生,在这村中借住了两日,明天就打算启程前往颖城。此时谢玖推门而入,手上居然还抱了一小坛的酒,对着他道:“村长给的,说是践行。”晃了晃,又说,“你也过来喝一杯吧。” 说是一杯,其实整个房里也就只有两个粗瓷海碗,刚好斟满。柏舟举碗时就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恰巧也是有小厮送来了一坛酒,被那人一杯又一杯的喝,自己劝了也是无用。酒杯打翻了,自己离开一趟,反转回来居然看见他干脆将酒倒在了碗里仰头就饮——整个人明明已经都摇摇欲坠了,面上居然还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想到这大约也是在碧芜苑中慢慢学会的,始终让他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村长家的酒是自酿的,酒色浑浊不说,入口后的味道也是稀薄,反而涩意极重。当时谢令明让人送来的那一坛倒听说是哪里的百年窖藏,只可惜自己身份卑微,无福—— “咳咳、咳……” “怎么?”谢玖尝了一口就不想多喝,只是坐在桌旁,看见柏舟突然呛咳起来,有些莫名,“难入口的话,等下偷偷倒了就是,不用勉强。” “……是。”柏舟也就放下碗,借着去屋后倒酒的机会,并未让谢玖察觉到自己脸上一瞬间的赧然:那酒的滋味,自己怎么会没尝过呢? 他们借住的这间旧屋原本就处于村落边缘,门后一片树林,这几日被暴雨折腾得打落下许多枝叶,视野倒是开阔了,一抬头就可看见半弦月弯弯地在天幕上,上面半拢了一层云,看起来倒像是月牙洇开的水似的。 谢玖先前说今日是芄兰生辰,其实他也是记得。端午时候谢令明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柏舟亦在场,心中还有那么一瞬间的庆幸道,看来今年,这人就不必孤零零的在别院或是哪里,冷冷清清地度过生辰了。就算嘴里再怎么说着生辰不过是给别人一个由头,好显得细心妥帖之类,又会有哪个人是真心厌烦生辰的? “父亲是真的希望他好。”谢玖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抬头看一眼月色,突然说,“寻常人随便过一辈子也就罢了,于他而言,若是当年没有那事,有朝一日位列九卿也不是难事。回来之后,眼看着他终于想通了些——”说到这儿,面色忽地转冷,“这笔账,我也会一并记在谢子圭头上。” 柏舟一怔,刚想要出言劝解,不料一股嘈杂的声音突然冲破了村中原先寂静格局。两人对望一眼,连忙返回屋中吹熄烛火,从窗口向外望去。只见一队官兵正停驻在了距他们不远处的空地上,对着迎出的村长与村中众人展开几幅画像:“喂,你们都来看看,最近可有见过这画里的三个人?” “喔,我看看……”村长上了年纪,又是夜里,眯起眼睛凑近看了会儿,又往后挪了一部,这才总算看清了,顿时惊得胡子都跟着一颤,“这、这不是——” “这不是那两个来投亲的后生嘛!”村长家的媳妇这时候也凑了上来,只看了一眼立刻就嚷了起来,“就住那间屋!” 柏舟和谢玖早在村长答话之前就从后门逃入了林中,只是虽然抢得了片刻喘息之机,但比起那队训练有素的士兵,两人还是很快就听见了逼近的脚步声。此时云开月霁,树林又不甚繁密,寻不到半个可以藏身之处,只能一味向前奔跑。 两人先前也曾从附近走过,知道不远就是一条溪流,上面一座简陋浮桥。哪知跑得近了,才发现因为近日暴雨,溪水暴涨,整个溪面顿时阔宽了一倍有余,水流浑浊湍急,那座浮桥也不见了踪影。犹豫间那队人马已经追了过来,察觉到这两人已经无路可逃,领队的连忙下令:“副将有令,一律抓活口!” “是!” “三公子退后!”柏舟拔刀,低喝一声就挡在谢玖身前,与众人缠斗在一处。他最初被选在谢玖身边时跟着护院学了几招拳脚,之后的刀法多由谢璋传授,若不是三年前又经人指点了数日,此时恐怕仅仅一个稍有经验的士兵就能与他斗得平分秋色。可即便如此,这一个六人队还是让他很快就左右支绌,又因为要顾及谢玖,连防守都开始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突然一声大笑从方才来路上传出,柏舟无暇去看,只是心中一惊,料是对方又来了援手。可眼前这队人马似乎也被那个笑声吓了一跳,还没等做出反应,便听得来人骂道: “他大爷的,一个两个都跑的那么快,是想累死小爷我吗!” “兔崽子活的不耐烦了,跑来凑什么热闹!”领队的那个原本骑在马上掌控全局,此时一眼就看见那个明显尾随众人而来的少年,“真是找——” 一个“死”字还未出口,少年已经猛然跃起,拔刀劈来!月光皎皎,映在少年蓝衣袖口,随着他的动作,那只刺绣而成的大雁竟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引颈鸣叫——伴随着刀锋入肉的声音。 一击得手,少年立刻转身,加入溪边的战局。不过这一队人亦是训练有素,首领被杀并未立刻乱了阵脚,反倒更谨慎了起来。 “多谢赵少侠施以援手。”方才少年出手瞬间柏舟便认出了此人是谁,一直绷紧的神经才得以稍稍放松,一面应敌一面开口道谢,“此番大恩,柏舟必不会忘。” “诶,还是柏舟兄弟上道。”赵姓少年听罢只是一笑,抬手封了右边一人斜里刺来的一刀,左足踢出正中肋骨,登时把人踹飞了出去,“不像你那个主子,被救了一条命,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赵华亭,三年未见,你倒还是这般聒噪。”谢玖站在一旁,此时终于忍不住皱眉反驳,“敌众我寡,不要分神!” “呦~玖少爷终于学会关心人了?还算有进步嘛。”赵华亭似乎正打得兴起,也不管谢玖到底有没有在听,居然就喋喋不休地讲起这一路见闻来。他嘴巴不停,手上刀招也没落下,仔细看来有几式刀法和柏舟所用倒是如出一辙,只是一招快似一招,远非柏舟能比。 “……我原本是打算直接去颖城,结果想起当年你家厨娘的翡翠烧卖和盘龙饺子,突然嘴馋,干脆就先折道进了京里。结果还没走到你家正门口就发现整个院子全烧光了,那门口还守着不少人,要不是小爷我机灵——”挥刀横斩,正中最后一人的咽喉。赵华亭甩落刀面血迹,还刀入鞘,这才转身面对谢玖,耸耸肩,语调轻松,“估计直接就被当做可疑的家伙捉去衙门里了。” 谢玖不答,只是看着他。赵华亭虽然于刀术造诣上高出柏舟不少,可毕竟年少,又不是真正出类拔萃之辈,即便取胜,身上也受了不少轻伤,原本还算干净的蓝衣被划了几处口子,连袖口上刺绣的那只雁也破损了。 注意到对方目光,赵华亭也就低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发觉了刺绣的损伤后,立马哀叹连连:”糟糕糟糕,这身衣服最贵的就这里了……到了颖城得赶紧找个手艺好的绣娘帮我补补。不过,这钱得记在你头上啊。“ ”……“谢玖气结,片刻后终是长出了口气,道,“此事等到了颖城之后再说。” “使得使得,反正你一向守信用。”赵华亭一脸放下心中大石的样子,正要回身去处理那一地的尸体,却又被谢玖喊住:“你——多谢。” “喔。”他扬眉,拍拍刀鞘,回问,“那要不要干脆以身相许?” 章十五:切玉华亭 在钟家的车队启程前往尧城的两日后,柏舟谢玖同赵华亭一行人方才踏入了颖城的城门。甫一入城,三人便分开前往颖城各客栈打听芄兰行踪——毕竟京郊一带毫无所获,也许芄兰早就在颖城安顿下来了也未可知。 “小哥你说的这个人,我倒像是见过一眼。”靠近城门的客栈大堂里,老掌柜听罢赵华亭的描述,摸着算盘若有所思,“昨儿个——不对,应该是再前一天,有个挺面生的公子哥儿领着好些个随从进来用午饭,里面有个人就很像你说的。哦,我还听别人叫他范先生。” “姓范的随从啊……”赵华亭苦着脸挠了挠头,只得对着掌柜一抱拳,“谢谢您了,大概不是我要找的那个。” 如此两日,仍旧没在颖城寻到芄兰踪迹。虽然进入此地后被谢璋追缉到的可能性小了许多,但柏舟夜间反而更难安寝,辗转了半宿索性起身到院里练刀。一套使完,房檐上竟响起零落掌声。 赵华亭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房檐上,鼓完掌后纵身一跳也跃进院中来。他的那件衣衫已经由谢玖出资寻了个绣娘缝补好了,袖口大雁再次在月下振翅欲飞:“三年前我不过教了你三天,你就进步如此,要被我师父看见了,铁定立马把我踹出大门,把你收进庄里。” “赵少侠过誉了。” “我是实话实说。”赵华亭在柏舟肩上拍了拍,转身在一旁的石墩上坐下,“我已经传信回庄里,请师兄弟们替你们寻访,不过我能叫得动的也就那么几个……大约帮不上你们太多忙。” 赵华亭所在的切玉山庄其实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个略有名气的门派,门下弟子众多。可他的师父生性随意,在山庄中声望平平,对弟子也颇有些放任自流,久而久之自然就被人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柏舟知晓其中缘由,感激地躬身致谢,结果又被对方挥着手挡回来:“好了好了……我最受不了你们这些唧唧歪歪的规矩。” 说完又突然想起了些什么,自石墩上一跃而起,拔刀在手中:“差点忘了,我家那老头子这三年又琢磨出了两招——看好了!” 他话音未落人已踏入院中,一刀斜削,像是要揽月入怀。门派中传承的武功心法严禁私相授受,可自己私下钻研出的并不在此列。切玉山庄的刀法以快与狠闻名,赵华亭的师父却另辟蹊径,刀招不求狠辣,反倒是肆意潇洒,一招中便含了十余种变化,步法亦是繁复,看似花巧,其中却暗藏杀机。 柏舟自他出刀的瞬间便屏息凝神,将诸多变招逐一记入脑海。他性格偏于严谨,本不大适合这类刀法,但毕竟生在寒门里,五岁就被卖入谢府,再寻良师也是无望,三年前得赵华亭指点,学了五招刀法,本来对方也只是想让他凑合着拿个皮毛用,哪知道勤加练习之下竟然领悟得了十之六七,惊讶之下索性将之后的两招也一并教给他。 赵华亭将这两式慢速练过一遍,再以常速演过一回,这才收刀而立,问:“可记住了?”不待他答话赶忙抬手制止,“——你别谢我!反正也是老头子自己琢磨来玩的,你要真想谢谁,以后就去谢他吧。”顿了下,又正色道:“不过,你先前的刀法练得急躁了些,我想你大约是想再多悟到些东西……可有的时候,去争什么,或者留住什么,也不是全凭你手里这把刀。” 赵华亭的从颖城驿站送出的信鸽直到七八日之后才有消息陆续传回,大部分回答都是暂时一无所获。等待的日子里柏舟每日磨练那两招刀法,试图将其与先前的五式融会贯通。谢玖有时路过客栈后院,在一旁沉默观看,结果第三次就被赵华亭从背后狠狠一拍,一条胳膊瞬间搭上来:“怎么样,我教出来的徒弟还是不错的吧?” “确实不错。不如,我稍后就修书一封至令师处恭喜他喜得徒孙?”谢玖似笑非笑地睨了赵华亭一眼,挣开他的胳膊,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你这几日可见他和谁说过话?看他神情,居然不似之前那样急躁不安了。” “明明是你的侍从,怎么反而跑来问我?”赵华亭居然又好死不死地蹭上去,“至于见了谁我可就更不清楚了,柏舟兄弟那么勤学苦练的,没准这几天遇到了哪个隐士高人,提点了他几句呢?” “他如今跟随我二哥,已不是我的侍从了。”谢玖淡淡解释一句,转身便往客房方向走去,赵华亭紧跟其后,尚在啰啰嗦嗦:“喔,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不过这些日子看他那个着急的样子,别说是找主人了,就说是找情人我也——” 他话音未落就撞在了谢玖背上,一时间只觉得少年背脊消瘦,却挺得很直,透出一股宁折不弯的倔强意味。此时突然停步,却也没回头看他,只是直视着前方,冷然道:“言多必失。你不懂么?” “好吧,是我失言了。”赵华亭被他这么一训,倒也没觉得失了面子,老老实实揉了下鼻子承认错误。他这样干脆,谢玖反而有些赧然了,正想说些什么,结果迎面一个人急匆匆走过来,着客栈里的杂役服色,对二人作揖道:“二位客官,刚刚驿站那边送来封信,说是先前这位赵爷雇的那只鸽子送回的。”说罢奉上一支竹管。 赵华亭道了声谢,接过信后当即倒出展开细瞧。未免遭人窥探,每个门派都有固定暗语方便传信,是故谢玖此时即便站在一旁,也对这一篇密密麻麻鬼画符似的玩意儿理不出任何头绪。可这回字数明显比之先前送回的都多了许多,他等了半晌,忍不住低声催促:“可是有什么消息?” “唔,三师哥说他如今在平江,接到信的两日后真的见到了一位和小像十分相似的人,不过不是独身一人,而是跟着一队人马,看样子是往南边走。”读到这里,赵华亭忽地“咦”了一声,略微皱起眉,顾不上同谢玖解说就一路自己读了下去,片刻后才长出一口气,低声对谢玖道,“那个,我们刚到颖城的时候,曾有个客栈掌柜的听了描述后对我说,前两天曾有一队人在客栈里用饭,其中一个和我所说的人有些相似,只不过别人称他范先生,我就没往心里去。” “可如今按我三师哥的说法,他同那位掌柜见到的都是同一批人。对比小像后也觉得大约便是你们要找的那位二公子……”赵华亭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片刻后将信攥在手心,“这次是我疏忽之过,明日我便同你们一起启程先去平江县吧。” “不必。” 谢玖听他叙述时原本皱紧了双眉,此时听到最后一句,却忽地抬手,拒绝了这个提议:“柏舟一人足矣。有些事情,须得他独自挽回,才知不易。” 章十六: 每有良朋 在柏舟谢玖同赵华亭一行三人商定前往颖城的前一日,芄兰随着钟誉的车队启程前往尧城。 他自从那天醒来后病情就逐日好转,在离开颖城的前一晚已能如常饮食。钟誉身边这一行人都是常年在大家族里四处跑生意的,再怎么也有几分看人的颜色,虽然不知芄兰来头,可见他待人接物远不似泛泛之辈,同钟誉说话也是不亢不卑,便也不敢起丝毫轻视之心,听宋笙笙称他为范先生,索性也都跟着这样喊了。 车队自颖城出发,经平江,过宛城,抵达尧城已经是接近一个月之后的事。一路上左右没什么事,芄兰便拜托宋笙笙替自己找了几卷书,宿在客栈的时候拿来翻看。 与书一道送来的还有文房四宝,虽不是上好的,但模样都很精致,显然是用心挑选过。一边感慨着宋笙笙这一年的变化,芄兰一边替自己研了墨,又铺开一页纸,提笔便在上面缓缓书写起来。 毕竟是丢了许久的东西,此时再从头捡起难免需要费些心思。芄兰就着烛光凝神细思,偶有所得就落笔写下,不知不觉就到了一更天。 门扉突然被人轻叩了三下,钟誉的声音模模糊糊自走廊上传来:“青莞已歇下了么?” “尚未。”他忙搁了笔,起身去开门。钟誉晚饭时应当地望族之邀前去宴饮,此时看他衣着与面上三分醉意,只怕是才脱身回来,“少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回来见你房间还亮着,顺路来看一眼罢了。”钟誉口中如此说着,从头到脚却都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芄兰见状,只得侧身请他入内,又寻了个干净茶盏过来,斟上温热的茶水让他解酒。 钟誉来的突然,芄兰那摊了半张桌子的笔墨书本都还留在原处。他饮了半盏茶就搁了茶杯转而拿起那页纸笺在手中细看,末了颔首道:“青莞文采确佳,只是有几处还需琢磨。”说罢又倾身去捉了一旁朱笔,圈了几笔递还给芄兰。 芄兰原以为钟誉经商为业,于文章上必然涉猎不深,此时看他勾出的几处,眼光竟独有其犀利之处。“青莞受教。” “我一介商贾,不把你教坏就是好的了。”钟誉微笑,“可惜美之留任京中,否则你此番随我回尧城,还可由他与你一同探讨。” 不知是不是酒意使然,提起亲弟,钟誉的话顿时就多了起来:“美之当年在家时,也是日日读书至深夜,你同他比起来,倒也是不遑多让。” “少爷谬赞。二少爷年方十九便状元及第,哪是我等籍籍无名之辈可与之相较的。”芄兰一揖,复又抬起头,问,“只是青莞有一事不明,少爷既然亦有才学,何不同二少爷一道参加科举?一门两进士,传于后世也是美名。” “你也说了是传于后世了,又有什么用呢。”钟誉摇头笑道,又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才对着烛火露出些怀念神色,“我虚长了美之四岁,他开蒙时就已经被先生领着读了几本书。美之自小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懂事后就一门心思不想输给我,没日没夜的苦读,结果累坏了身子,惹得我娘掉了几日的眼泪。钟家世代经商,父亲当年也只是想让我兄弟二人懂得断文识字,见美之这样,当下命他从此不要再读。我不忍见美之难过,便去求了父亲,由我继承家业,他一心向学就好。” “少爷为他人放弃前程,着实可敬。” 客栈窗外打更人梆子敲过两声,屋内烛影明暗,衬得钟誉脸色愈发柔和: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同胞的兄弟,又怎么是他人呢。” “说起来,我还不曾问过,青莞可有兄弟手足?” “是有个弟弟,只不过很小就同我分开教养,及不上少爷与二少爷的情谊深厚。”芄兰轻声回答,脑中闪过谢府惊变那晚,谢玖于窄院里推门望向自己的复杂神色。不知他最后有没有被柏舟寻回…… 他浅浅带过,钟誉也就不再接着问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笑了声,将茶饮尽起身,轻轻在芄兰肩头一拍:“谢谢你的茶。明日还要赶路,早些休息吧。” 芄兰随钟誉一行人是在一个清晨抵达尧城的。在院里大概点了下货,钟誉就同几位管事前去拜见当家的钟老爷子,余下一干人各自散去,芄兰也被宋笙笙带着先安置在了一间还算清静的厢房。 时值酷夏,他们五更天就出发,到达尧城时才过巳时。虽然钟誉已交代过今日无它安排,可芄兰此时也了无睡意,略做洗漱后就走到窗边,开窗向外看去。 他所在的厢房临了一棵老树,根须虬结,枝繁叶茂,此时便能听见树冠中群鸟鸣叫,自成音律。尧城里不乏一些驯鸟的高人,他至今都还记得幼时停留此地的那几日,屋外似乎永不会停歇的鸟鸣声。 “范先生!” 宋笙笙的脑袋突然从窗外冒了出来,惊得他猛然后退一步,差点拂落案上杯盏。小姑娘见他成功被自己吓着,忍不住掩嘴咯咯地笑:“少爷说今天时辰还早,也没什么事,让我带范先生出去转转。” “有劳。”他点点头,随着宋笙笙从侧门出了钟家大宅,一路经过久仰大名的松云书院,西市的包子铺,茗香茶楼——宋笙笙免不了又絮絮叨叨地讲解许多,结果一抬头同芄兰视线对上,却发觉身旁这人虽然面上一派谦和,眼中却没有半点在意的神情,像是整个人都游离在外似的。 在她的记忆里,这位谢公子不全是这样的。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诸事不上心的样子,同别院里的其他人说话也是淡淡的,一度让自家的舅父很是不满,连带着给他们额定的饮食也差了很多。 可她能看得出,每当谢公子同柏舟在一处时,他的神情会稍稍丰富一些——虽然离接纳这种态度还差得远,可起码不是排斥的样子。 “范先生……柏舟哥哥是去了何处?”她忍不住转头问。 芄兰原本正被先前的鸟鸣弄得分神,突然听见这句,一时愣住了:“怎么?” “我就想,柏舟哥哥不是已经跟随了你很多年了吗,为什么突然让他走了呢?” “你弄错了,”芄兰失笑,“他并非随我多年,是我到京城之后才由伯父指派予我的,先前也有侍奉的主人。你觉得他对我忠心不二,只不过是因为伯父的吩咐罢了。” “才不是呢!”被压下了一个月的话题再度提起,宋笙笙依旧是一副要替柏舟讲理的样子,结果才开了口就被芄兰皱眉打断:“好了。这是在下自己的事,何况柏舟也有自己的想法,不是他人几句话就能随意变更的。” 被对方冷着脸呵斥了一句,宋笙笙一缩脖子,讷讷的不知道讲什么好。正巧两人这时走到了尧城最热闹的一条大街上,转头就发觉路边上围了一群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宋笙笙毕竟是个孩子,注意力立马就被引了过去:“啊,那是面人骆的摊子!” 话音未落就听得前方人群轰然叫好,片刻后一个孩子被乳娘牵着,举着一支面人欢天喜地地挤了出来。经过芄兰身侧时两个人低头去看,只见那只面人做得异常细致,面容栩栩如生不说,小到衣褶挂饰也丝毫不少。 “这个面人骆可厉害啦,明明差不多的时间,他捏出来的面人就是比别家的要漂亮得多。”宋笙笙说着,却见人群已经散开,露出那个开始收拾摊位的老人,“哎——今天居然那么早就收摊了?真可惜。” 似乎是听见了两个人的对话,面人骆直起身子,对着这边笑呵呵的拱手为礼:“小姑娘对不住,今天小老儿有些事,得早点收摊了。”说罢视线落到芄兰身上,却是认真仔细地将他打量了一番,简直像是要把他的样子记在心里似的。 “这位公子瞧着面生,可是新来尧城的?” “咦,这你都知道?”宋笙笙惊呼一声,一旁的芄兰也忍不住露出了些惊讶神色,只见那面人骆含笑点头:“小老儿每日都在这街上摆摊,尧城里的人也都记得八九不离十了。如果记得不错,小姑娘你大概是半年前来的这里吧?”他说话时手也没闲着,不多时就将余下的杂物收好,挑起担子,再次对着二人点头为礼,“小老儿先走一步了。” 这面人骆身形干瘦,穿一身发白旧衣,边角都起了毛边,不过浆洗得十分干净,此时挑着摊子,依旧走得又快又稳,不多时就离开了芄兰与宋笙笙的视线,走到了尧城驿站所在的那条小街上,熟门熟路地推门招呼道:“小兄弟,可否帮我送封信到平江去?” 关于面人骆这封信的种种因由,与他隔了几条街的芄兰同宋笙笙自然不会知晓。眼看将及正午,日头也烈了起来,两人也就暂且中止了此次游览,调头回钟家去了。 他们依旧从侧门入,穿过花园时听到不远处传来女眷的说话声,时不时笑作一团,惊得梢头停驻的花翎雀儿都飞走了。宋笙笙悄悄躲在花丛后窥探了一眼,这才压低了声音对芄兰笑道:“是老爷的姨娘们,正围着少爷说话呢。” 钟氏近几代一直男丁稀薄,现当家的钟老爷钟济原本有兄弟三人,可几十年前一场疫病,最终只有他逃过一劫。成家之后为求子孙昌盛纳妾数人,女儿得了不少,儿子却始终只有钟誉钟赏两个,故十分宝贵。常年呆在深宅里的姬妾们求的无非就是夫君死后还能有个依靠,钟誉此趟出行离家近三月,人还没到消息就早传了回来,前脚才在父母那里问了安,回头就被这群莺莺燕燕堵在了花园里嘘寒问暖。 “益之这趟走了快三个月,大热天的,人也足足瘦了一圈呢,回头可得叫厨子给你好好补补。” “美之在京城可还好吧?他又不许我们再多遣些下人过去侍候着,现寻来的人,哪有自小养在咱们家里的贴心?” “城北王家的二女儿前天跟她娘过来拜访了一次,我瞧那丫头模样水灵,虽然家世及不上咱们,纳作妾室也是好的。” 也不知这番拷问已经进行了多久,钟誉虽然还能心平气和地一一答着,面上强撑出的笑意早已摇摇欲坠。宋笙笙笑得要打跌,一下碰上面前花树,结果立刻被眼尖的钟誉看见了,扬声笑道:“笙笙,不要捉迷藏了,快带青莞过来和姨娘们问好。” 宋笙笙吐了吐舌,还是老实拽了芄兰走过去,向众人见礼:“少爷,孙姨娘,钱姨娘,魏姨娘……”叫到最后一名年轻妇人时,忽地停住了嘴,求助似地望向钟誉:“少爷,这位娘子是?” “这是柳姨娘。”一旁的孙氏接话道,伸手将宋笙笙招到眼前,一面打量她一面说,“前个月才进门的,你随益之出门那么久,当然不晓得——哎,难怪人家都说小孩子一月一个样,你们瞧,三个月没见这丫头,倒又长高了不少呢!” “可不是,”魏氏顺势瞧了几眼宋笙笙,忽然掩口笑道,“模样也比刚来时候标致多了。再过个三五年呀,”她同身侧诸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暧昧颜色,“可要同这位柳妹妹学一学,好让少爷也能整天离不了她呢!” 这番话含沙射影,那柳氏倒也不着恼,只是微微一笑,大有些懒于分辨的样子。只是目光触及芄兰,倒一时怔住了,双目紧盯着他看了半晌,其余人自然觉出了异常,纷纷打趣:“哟,妹妹看见俊俏哥儿,就连魂都寻不着了么?” 柳氏顿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低声解释只是觉得有几分面熟,大约是像哪个故人。又问钟誉这可是他结交的友人,才听得钟誉说:“青莞说是友人也不为过。只是暂且屈就做我的侍读,从今日起也会住在府里,还请各位姨娘们高抬贵手,不要吓跑了他。” 说完还不忘动作夸张地一揖,惹得一群人又笑闹起来。芄兰半垂着头,余光瞥见那柳氏虽也是以绣帕掩口,随众人笑着的模样,可视线始终若有若无地向自己脸上投来,七分探究,三分惊疑。 他不动声色地在衣袖中握紧了拳,只觉得心底的不安感逐渐加深。 章十七: 谁共婵娟 柳姨娘那次的异样举动让芄兰警觉了两日,随后也就不了了之。他虽从旁人的闲言碎语里听闻这柳如意的确曾是虞城里的歌妓,可自己如今身份换过几次,即使旁人试图打探,恐怕也难以将范青莞同当年芄兰联系去一处。 八月里秋老虎依旧肆虐,一直到了中秋的前几日才逐渐露出些秋日的凉爽来。八月十五那晚钟家家宴,钟誉特意放了宋笙笙的假,让她与芄兰去江边赏月放灯。 因为是合家团圆的日子,起初尧城街上的人并不多,走得久了才有行人三五成群的从家中出来,一同去江边放水灯。 “话说,尧城里都没有人做兔儿爷呢。”宋笙笙手里捧了个月饼还一路东张西望着,末了才扁着嘴说,“当时桂馨姐姐就捏了一个,说是要留在中秋供奉起来的,可惜我走的时候还差了衣服没完成,也不知最后是什么样子的。” “尧城大约并无此种风俗吧。”芄兰说着,一面回忆起去年在别院时宋笙笙是于中秋的前一日离去,想必也没赶上同家人共度中秋,而今年独身在此,即便钟誉待她不薄,可始终也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下人罢了。想到这里,语气也不由得放缓了许多,抬手一指前方人群,问她:“那可是面人骆的摊子?今日中秋,你不如让他给你捏一个嫦娥出来。” 宋笙笙在看见摊位的瞬间眼睛都亮了起来,听了芄兰提议立即连连拍手,约定了一个时辰后在此处汇合,就立马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人群里。芄兰看得失笑,片刻后才独自往江边走去。 此时江边已聚集了不少人,往水中放着 “一点红”灯。在一旁叫卖的小贩眼尖地看见了芄兰,虽然瞧着是孤身一人,但还是试着推销道:“这位公子,可要买盏一点红放?一盏只要三文,这灯都是我和我媳妇亲手扎的,肯定比别家的结实。” 那小贩满面诚恳,芄兰倒也不大好拒绝,犹豫片刻道:“给我一盏吧。” “两盏。” 说话声从背后传来,一时让他愣在原地。短短的功夫里那人已经麻利地伸过手将铜板如数付予小贩,接过了灯,这才望向芄兰,一双眼眸在夜色里隐没了表情,只余沉黯:“……二公子。” 芄兰不答,只静静看着他,一时间皓月千里亦是无言,只余江潮声声, 经久不绝。 良久,才低笑一声,答:“柏舟别来无恙。” 他说罢这句,对柏舟略一颔首算是致意,随后就径自绕开对方向江畔人烟稀少处走了开去。留下柏舟杵在原地,沉默片刻,才猛地将手上水灯塞回小贩手中,在小贩莫名其妙的喊叫中大踏步追上去了。 芄兰自然察觉出了柏舟跟在身后不远处,却也不说破,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偶尔抬眼看看天心的一轮明月。也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几乎无人了,才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问了句:“柏舟方才既有雅兴,为何又不去放灯,非要跟着我这个无趣之人吹江风呢。” 夜风乍起,而芄兰临水而立,一身青色衣袍被这江风吹得猎猎,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柏舟凝望他背影,一时间只觉得心中千头万绪却无从说起,张口欲言,最终说出的只有涩涩的一句:“柏舟来迟,请二公子责罚。” 芄兰转过了头。 他背后就是淼淼江水,承接了冷月银辉,反倒让人无从辨清他的面容。只不过比之柏舟,芄兰倒是从容许多,听他此言,不由微笑道:“柏舟不必如此。”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如今已无谢家二公子谢琮,你我之间也算再无瓜葛,责罚什么的,在下一介布衣,却是当不起了。” 说罢这句,芄兰又抬眼看了看天色,道一句“失陪了”便抬步想从柏舟身边绕过。柏舟此时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就伸出手去,抓住芄兰手腕:“二公子!” 芄兰挑眉,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又瞥向自己手腕。柏舟有些发窘,却也不敢就这样松开,赶忙道:“那日城郊,是我思虑不周,致使您同我们走散——请二公子再予柏舟一个机会。” “我方才已说过了,如今已无二公子。”芄兰悠然道,略略施力将手从柏舟那里抽离,“天地之大,总有一处可去。你自珍重吧。” 芄兰讲完这句,却也不再急着走开,像是要彻底同柏舟做一个了断似的,凝视着对方的神色从听见自己话语时刹那间的无措转至茫然,最终逐渐平息下来:“那便是说,柏舟无论去何处,您都不会加以阻拦了?” 他说这话时双眼紧盯着芄兰的,目光看似宁静,内里却留了些芄兰看不透的神色。芄兰心下奇怪,但还是点点头,答道:“这是自然。”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只觉得柏舟在得到自己回答的瞬间露出了一分如释重负的表情——这表情让他乍然间生出些有些没来由的厌倦情绪,于是干脆揉着眉心,问道:“在下可以走了么?与人有约在先,误了时辰可不好。” 柏舟居然也就点了点头,不再做出任何阻拦的举动。芄兰见状便一欠身,打算去约定的地方寻宋笙笙回钟家——不料才走出几十丈,就看见女孩儿远远的朝这边跑过来:“范先生!” “是我迟了些,抱歉。”芄兰只道是她拿到面人后在街口久等自己不到,才干脆沿路寻了过来,故而低声劝慰了一句,却发现宋笙笙只马马虎虎点了下头,一双眼睛却是打量过了自己又往后面的江畔望去,不由得奇道:“怎么?” “唔……没什么。我们现在回去了么?”宋笙笙问,露出些失落神色,“不再多呆一会儿了么?” 他便以夜色已深不便在外久留,何况钟誉参加完家宴后也需要有人服侍为由,把这个看起来一脸不舍的丫头拎回了府。哪知道她一路犹自不肯消停,拉着他的袖子软磨硬泡:“范先生——” “不行。” “那那那,我自己回去,你再去看看月亮?今天的月亮那么好。” “我便是再看,也不会多出一轮来。”芄兰随口说着,心下却乍然浮现出了些隐约的想法,让他不由得脚步一顿,望向宋笙笙,“你究竟是想让我做什么?” 小心思被戳破,宋笙笙也就不再隐瞒,一五一十说起在面人骆那里遇到了柏舟,于是告诉了他芄兰去了江边的事。末了还不忘一脸理所当然地对他讲:“柏舟哥哥一听到你是往江边去了,真是转头就往那边跑……我和骆大爷都笑死啦,后来骆大爷才给我讲他和柏舟哥哥是认识的,柏舟哥哥找了范先生好久了,一听见你在这儿,立马快马赶了过来,连觉都没好好睡呢——范先生,你为什么不让柏舟哥哥继续跟着你啊?” “你是想从我这儿问出个什么来,再转头过去告诉他么?”芄兰瞥她一眼,神色淡淡,“好了,快些同我回去。” 满月光华澄澈,将尧城街道照得明晰。在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叩开钟家府邸的侧门后,柏舟才默默从不远处的街角走出,按住腰侧的刀鞘,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 中秋后的几日过得异常平静,除却钟府新添了一位护院外的传闻外,其余皆是一如既往。钟誉让人在芄兰房间窗下置了一张书案,无事时他便留在屋中读书,若看到什么有意思的文章,便记下来同钟誉品评一二。 芄兰在钟家为人随和,即便钟誉待他客气,可说到底也只是个侍读,平时又多被宋笙笙缠得无可奈何,故而钟家的婢女也不大怕他,入房打扫时依旧嘻嘻哈哈,相互低声讲着玩笑话。聊起前两日新来的那位护院,年纪轻轻就使得一手好功夫,把平日里几个身手好的都打趴了去,提出的薪酬也低,甚至让管家觉得可疑了——好歹这时候大少爷走了出来,同管家说了几句,这才留下了他。 “功夫好,人生的也俊……”其中一个婢子低声念叨,立刻被同伴调笑,“怎么,二少爷上京去了,你就立刻转眼看上旁人了?这个护院我也见过,哪比得过二少爷呢。” “哪儿一样啦!美之少爷是读书人,就和画儿一样,咱们这些底下人是只有看着的福分的。这个护院可就不一样啦……让人觉得,是可以跟着安安心心过一辈子的呢。” “哟,一辈子都想到了?我怎么看今早上你跟他搭话,人家都没正眼瞧过你呢,估计心里面早就有人了吧。” 两人越说越起劲,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扰得芄兰半页书也读不进去,干脆掩了书本径直走到外面。他所居住的院落旁边就是护院们的居所,这些人平日都是白日里睡觉,到了晚上才出来提防夜贼的,此时走过来居然听见天井里传来飒飒声,驻足一看,居然就再挪不开步。 天井中做护院打扮的那人此刻正于天井中演练一套刀法,一时只看见刀光如雪,随着此人步法辗转腾挪,纷纷扬扬落了满院。 一趟练完,这才还刀入鞘,回首望向芄兰:“范先生。” “——这便是柏舟心中所愿。” 章十八:秋思何处 钟誉平日与芄兰所约时间皆在午后,可今日却提早了些许。钟誉命人撤了账本,示意芄兰落座的同时不忘打趣:“可要让人端一碗荷叶粥来为青莞消火?” 芄兰正欲将书卷翻开,听见钟誉这话便抬起头,不动声色道:“医者望闻问切,少爷竟已精通其一。” “非也,此乃无商不奸。”钟誉仍是笑,“前日家中新雇了名护院,听闻同青莞颇有渊源。你今日来的这般早,所为的便是此事吧。” 芄兰颔首。钟家虽不至于富可敌国,也好歹算得上是富甲一方。似柏舟这般来历不明的人物却被直接留下做了护院的,大约确实如丫鬟们先前所言,是由钟誉出面担保。而请得动这位少爷的,必定是宋笙笙了。 “哎,青莞可不要这样一幅‘昏君无德’的样子看我。” 茶香袅袅,钟誉揭盏轻嗅,展眉一笑:“果然好茶。”然后才续道:“我平日里虽然惯着笙笙,但这等事断不会只听她一面之词,青莞大可放心。至于柏舟同我说过些什么——却也不便告知与你。不过,”他放下茶盏,又斟酌片刻,最后说,“你既已言明与他再无瓜葛,可又始终希望他能按你的想法行事,不也同样是放不下么?” 芄兰在钟誉沉声道出最后一句话时就变了脸色,扶住茶盏的手一颤,茶水登时浇湿了他半幅衣袖。那茶虽不是方煮成,但也十分灼人,可他却恍若未觉,自顾自怔了许久,才起身告罪一声,连书都忘了拿,就匆匆出去了。 他走得急,又淋了一袖子的茶水,走出几步远还能听见方才替他开门的那婢女对着屋内笑语:“少爷是和范先生说了什么……”秋日风凉,那茶不一会儿就冷了,布料黏在手上,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正打算回房去换件衣服,居然就有个小厮跑来,传话说老爷想请范先生去花园一叙。 来尧城半月有余,除却那日刚至钟家时随众人遥遥见礼以外,芄兰还从未同钟老爷有过任何交流。他心下奇怪为何谈话不去书房,那小厮却像是猜出了他心思似的,忙赔笑道:“老爷先前同柳姨娘在园子里赏菊,结果刚看了两眼柳姨娘就先回屋了,这时候正好想起范先生的事儿,就让范先生直接去园子里。” 此时二人已走入园中,不远处有个掩在花树里的六角亭子,其中隐约有个人影。小厮见了亭子,也不等芄兰再说什么,忙不迭地往那亭子一指:“便是在那儿,小的还有点事儿,就不陪范先生过去了。”说完竟真一溜烟地跑了。 芄兰一愣,隐约觉出有些不对,正想离去,亭中那人却早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不紧不慢地扬声问:“可是范先生来了么?”声音分明是个女子。 他无奈,只得走上前去,在亭外对着那人躬身行礼:“见过柳姨娘。先前听小厮传话,说老爷找在下有事,不知柳姨娘可否告知现下老爷在何处?” “老爷午睡起来就去城东的恒昌记了,不到晚膳恐怕是不会回来的。”明明入了秋,柳如意手中却还执了一把纨扇,说话时以扇掩了半张脸,露出双眼波流转的眸,“是妾身想请先生前来,又怕先生不愿,这才斗胆托了老爷的名义。现下看来,范先生果真视妾身为洪水猛兽,即便是来了,也立的这般远,生怕妾身吃了您似的。” “柳姨娘言重了,只是男女有别,在下断不敢逾礼。”芄兰目光同她一触就不着痕迹地移开,凝视着眼前台阶,面无表情地应答道。柳如意只怕是早有预谋,此时园中四下无人,连丫鬟也被她支开了,只听得脚步声响,这女子直接便走了过来,一只手虚虚按上他肩膀:“今日能同芄兰公子赏花品茗,如意三生有幸。” 芄兰是在花园入口处撞见柏舟的。 他像是在等人的样子,见到芄兰,便抱拳一礼,哪知道视线落在他颈上就愣住了:“这是——” 芄兰下意识便伸手摸去,低头看见满指的胭脂色,这才想起先前那柳如意的某个举动,脸色顿时阴沉了几分。柏舟见状,像是也明白了什么,忙问:“方才发生了何事?” 话一出口才觉出不妥,又赶紧分辨道:“先前从房里出来,见你随着一个小厮去了花园……结果没走几步他又自己回来了,我见他神色慌张,觉得奇怪,可远远望见你似乎在和谁说话,一时也不好前去打扰。” “所以,你便一直在这儿守着了?”芄兰反问,见柏舟点头,不由笑叹出声,“现今你受雇于钟家,倘若真是钟家人对我不利,你又能怎么办?” 他原本也没想得到什么答复,却不料柏舟竟在他打算离去的前一刻正色答道:“天地之大,总还有一处可去的。” 这话是原本是前两日中秋节夜里芄兰对柏舟说过的,却不料此时被这样原封不动地还回来,登时让他哑口无言了一会儿,才说:“许久未见,柏舟原来不仅是手上功夫长进许多,舌头也伶俐了不少。” “范先生过誉。”听他此言,柏舟居然也就面不改色地谢过,惹得芄兰失笑出声:“你啊……” 他同钟誉谈过之后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柳如意找去,此时同柏舟说了几句话,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放松了些许。可渐渐又忆起先前那番对话,脸上的笑意只停留了片刻,就随之淡了下去。柏舟自然将这些都看在眼里,虽然有些猜不透对方心事,也知道此刻多说反而惹人生烦,故转而问起先前之事来。 “是钟家老爷新纳的柳姨娘,没想到竟也是来自虞城,认出了我是谁,只是还有三四分不确定而已。”既然柏舟有此问,芄兰也不欲隐瞒于他,当下将之前被打着老爷相邀旗号的小厮骗去花园,结果见到柳如意的事一一讲了。 “今日能同芄兰公子赏花品茗,如意三生有幸。” 园中寂静,在人前寡言矜持的女子此刻流露出十足十妩媚的笑,凝视着芄兰在她手指抚上肩头的瞬间猛然后退半步,头依旧半垂着:“柳姨娘大约认错了人,在下姓范,双名青莞。” “呵……我自然知道你现在的名字。”柳如意掩口而笑,“范青莞,稽州升南县人士是么?我原本也以为是自己眼拙,可我房里的丫头丁香偏偏也是稽州人,你和她的口音,可是有许多不同呢。” 说话间整个人又贴了上来,芄兰只觉得颈上传来温软触感,终是沉下了脸施力一推,把对方生生推开数步。柳如意倒也不恼,只理理头发,曼声道:“不必紧张,大家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你当初那么大的排场,如今不愿让人知晓自己过往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虞城里的某些人,可是惦记芄兰公子得紧呢。” “柳姨娘说笑了。若果真相似至此,倒是青莞一幸。”芄兰的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蜷握起来,面上并未露出丝毫慌乱之色,说罢这句,立刻躬身一礼,“时候不早,青莞还与少爷有约,先告辞了。” 那之后他便转身离去,柳如意却也没有出言挽留,只笑笑说一句那改日再请范先生来小坐,希望先生不要推辞。 “她大抵是咬定了我身份有假,无论是不是虞城的芄兰,也不愿旁人对我来历探寻过多,故而有恃无恐。”芄兰说完,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不过如今也不知道这柳如意究竟意欲何为,她今天只为乱我心神,定然还有下次相邀,你这几日也不必太过敏感,到了那时再看也不迟。” ——否则,依柏舟谨慎性格,定会从今日起对柳如意严加监视。可毕竟如今失了谢家的依靠,寄人篱下,钟家的护院又不止柏舟一个,倘若被其他人发觉了,反而是给他自己添麻烦。 柏舟也就点头,不再有什么异议。两人同行了一段路,到了分岔口时,却见柏舟踟蹰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叮嘱道:“若下次柳姨娘再约你——知会我一声。” 突然就起了一阵风,回廊顶端的架子上原本缠满了藤蔓,此刻被风一吹,有些发黄的叶子就纷纷扬扬飘下来,窸窸窣窣地从廊上滚进泥土里。芄兰的视线追逐着那些叶子,直到又静下来了,才答:“好。” 他说,柏舟不必担心。 芄兰是在三天后的傍晚收到柳如意的邀请的。当时他正坐在院中教宋笙笙识字,看见丁香来请,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倒是宋笙笙又惊又奇地瞪大眼:“让范先生去做什么?” “这事原是婢子的不是,”丁香笑吟吟解释给她,“前几日听闻范先生也是升南县人,就央着他替我写封家书,不料给薄荷跟豆蔻那两个家伙听见了,都嚷着说许久没写信回家里,也想请范先生代劳。柳姨娘说一群人跑来实在不像话,不如请先生过去小坐。” 宋笙笙听了自是不疑有他,立刻起身同芄兰一道出门,回她自己的住所去了。丁香望着女孩背影,面上浮起一层鄙薄笑意:“也不知大少爷为何如此宠着笙笙姑娘。” 芄兰懒得理她,自顾自往园后走去。钟家几位姨娘原本都分住在几间相邻的厢房里,偏这柳如意讨了处偏僻独院,四周都植了小片花田。此时暮色四合,她携了婢女豆蔻守在院口,对芄兰敛衽行礼,纱制罩衫下肌肤清晰可见。 “范先生如约前来,妾身不胜欣喜。” 他落座,抬手拦住对方斟酒的动作,目光淡淡:“柳姨娘有何吩咐,直说便是,在下洗耳恭听。” 柳如意但笑不语,又斟满自己面前的那杯,用手托了举在芄兰面前,道:“先生不饮,如意便不说,心里只当是先生想同妾身再多相处一会儿,不愿早早告辞了去。” 芄兰平素最爱淡雅,此时只觉得阵阵腻香从对方身上飘来,熏得他烦闷无比,更不愿听她啰唣,当下夺过酒杯,一口饮尽了:“请说吧——唔?!” 在鼻端挥之不去的香气像是陡然间浓烈了起来,丝丝缕缕,最终交织成一面纱网当头罩下,让头脑愈发混沌。可意识虽然模糊了,全身的血液却像是失却了控制似的奔腾起来,芄兰只觉得浑身燥热难耐,而下身某处也隐约有了点要抬头的趋势。 事出突然,芄兰片刻后才又找回一丝理智,以手强撑桌面,勉力道:“在下不胜酒力,先告辞……”话未说完,居然被一左一右地架住了,而柳如意站在自己身前,手中持着一支燃过半柱的香,笑意盈盈:“范先生怕是喝多了些,丁香,你同豆蔻将先生扶到房里歇一歇。” 耳边传来婢女应答声,芄兰仓促间手指碰上空杯,也不知是哪里涌上的力气,居然一咬牙,硬生生将酒杯握在手中捏碎了——碎瓷扎入肌肤,钻心的疼痛登时让他神志恢复了大半,摇晃着推开搀着自己的丁香与豆蔻,快步朝外走去。 背后突然传来尖叫。 “非礼啦——快来人啊!” 日落后宅里巡视的家丁本来就增多了些,此时听见柳姨娘院里传来呼喊,四五个人都连忙跑了过来,迎面撞上正跌跌撞撞往外的芄兰,一时愣住了:“这个……范先生你……” “快抓住那个大胆银贼!”丁香当先追了出来,红着眼圈儿嚷道,“他对柳姨娘无礼!” 芄兰也知自己栽入了陷阱,那药香以酒为引,令人神志昏聩的同时也兼有催情之用,在虞城烟花地里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好方子,常被一些客人们重金买了些带回去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可他心中清醒,四肢却依旧酸软无力,只能踉跄而行,说话亦是困难。这群家丁平日里收了各位姨娘们不少打点,此时听见丁香如此说,当即拉扯着芄兰一路走到钟老爷书房外,将他重重往地上一贯:“臭小子仗着大少爷给你撑腰,真是色胆包天啊?等老爷收拾你吧!” 章十九: 谓我何求 青石铺就的地面冰凉,芄兰几次用力想要撑起,最终都还是跌了回去。议论声并着嘲笑声在耳边嘈杂不觉,最终有个年老的声音喝问:“这是发生了什么?” 于是四周又静了下来,只听见几声啜泣,与一个女子的应答——一五一十地复述了范青莞在替下人写家书时弃茶而唤酒,之后在半醒半醉间更企图非礼柳姨娘的大胆举动。 钟济查账中被人打断,原本就带了两分火气,此时看见自己前月才迎进门的如花美眷哭得声音都哑了,丁香又这般添油加醋的一说,霎时就腾起了燎原巨火,也不多问就直接下令家丁把这个胆大包天的混账打死。 棍棒击上脊背,发出一声闷响,芄兰只觉得眼前一黑,还未发出痛哼便又是一棍砸在大腿上。这些家丁平日就一直盼着能有机会在老爷面前尽忠,钟誉又恰好出门在外,更是拿出十二分的气力,数息之间就打了四五杖。 芄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打在了一处,背后火辣辣的一片,额头手足却是冰凉。他不是没吃过苦头,可当年碧芜苑里多是些不伤皮肉的折磨人法子,这般被乱棍击打还是头一遭。右掌中还残留着细小碎瓷,因了他握拳的动作更深地扎入肉里,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小片地面。意识模糊间身旁的人群里突然一阵骚动,一人推开数名家丁疾步冲入,护院衣衫,腰系短刀;“范先生!” ——是柏舟。 他一见芄兰背后伤势就惨白了脸,却听丁香在一旁嘶声道:“老爷没说停,你们愣着做什么?” 几乎是下意识地,柏舟劈手抓住击下的棍棒便要将这人顺势甩出,却在瞥见钟济表情的瞬间醒悟过来,硬生生卸了力道,弯腰将芄兰半扶半抱在臂中,一面大声道:“一面之词何足取信!老爷这般不问原由就要人性命,宅中下人难道不会心寒?” 他这一句问气势颇足,竟一时将钟济生生震住了,露出点迟疑神色。可还未等他说什么,柳如意已然悲声大作:“原来老爷是不信妾身的!两个新来不久的奴才,便能联手起来往妾身身上泼脏水,我还不如回虞城去算了!” 这一句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大抵是想到了什么,钟老爷的脸色登时就阴沉了下来:“如意说的没错,来路不明的人更不足取信!别以为骗得益之信了你们,就可以在我钟家无法无天了——给我打!” 柏舟入钟家时一连击退数名护院,早和不少人结下了梁子。此时见他为证芄兰清白不敢贸然还击,乱棍纷纷招呼上来,更有一人瞄准膝弯用力击下,打得柏舟一个不稳,揽着芄兰倒了下去。 芄兰先前中了药,身体原也比不得柏舟强健,此时已处于半昏迷状态,右掌更是染得柏舟袖上血渍斑斑。柏舟倒地后便尽量将芄兰护在身下,以脊背承受了绝大部分棍击,同时又要小心着不压着对方伤处,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已是强弩之末。 “够了,都住手!” 钟誉紧锁眉头斥开人群,身边跟着气喘吁吁的宋笙笙。两人见了院中惨状,皆是一惊。钟济此时还在气头上,又被长子唱了对台,表情亦是十分难看,指着芄兰与柏舟冷声道:“益之,爹早些时候都教过你什么?这两人都是来路不明之辈,骗过你混进府中,意图对家眷们不轨——这等宵小之徒,决不可姑息!” “父亲息怒,儿子绝无包庇之意。”钟誉对着父亲一拱手,恭声道,“只是月底便是母亲忌辰,家中不宜见血。何况下人轻薄姨娘,之后直接被乱棒打死,若传出去反而更引人非议,不如先关起来,过些时候另寻个名目收拾掉就好了。” 钟誉母亲当年接连为钟济诞下两子,极得宠爱,钟济发妻亡故之后她更是被扶为正室,可惜早年也去世了。此时钟老爷想起此事,也觉不妥,可又不愿失了面子,只得做出副勉强的样子道:“益之孝顺,可这两人绝对不能轻饶。来人,把他们关起来,等夫人忌辰之后再行惩处。” 说罢亲自挽了柳如意,温言哄着带入了书房。而钟誉目送一干人将芄兰柏舟架起来拖走,随后立刻将两名小厮招呼到身前,吩咐几句,自己则带着宋笙笙往柳姨娘的住处去了。 芄兰在酒窖里被关了两天。 这个数字其实也是他醒来之后听宋笙笙讲的,那天深夜里他就发起了高烧,唯一记得的就是在手掌的伤势恶化时揭开身旁酒坛的封纸,将手浸了进去——再之后,就是窖门打开的瞬间,直射到自己脸上的刺目光线了。 他被抬回房里,每天被灌下各种各样的汤药。背后的伤敷上了消肿散瘀的药膏,手掌却是最麻烦的:因为处理得晚了,大夫少不得又得以针挑开他掌心伤口,再以镊子把碎瓷取出来。 不过那时候他也没什么知觉,倒是宋笙笙一提起当时情景就啪嗒啪嗒掉眼泪,之后更是格外小心着他的手,连个勺子也不让芄兰拿。 “可不是我胆小,那天柏舟哥哥也在,脸色也可难看了。”宋笙笙一面收拾着纱布药碗一面说,“他倒是一直都醒着,但是折了小腿,被大夫关在屋里不许他下床。不过听说范先生你一直昏睡,怎么也放心不下,非躲着人溜过来了,结果正好撞见——之后还被大夫臭骂了一顿,说再这样腿瘸了都是自找的。” 芄兰不语,只是盯着床帏瞧,直到她收拾完了东西,打算端出去的时候,才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叹:“乱来。” 宋笙笙也提起过柳如意一事,不过对于最终的结论为何仍旧一头雾水,只说那日在院外花丛中寻到了半截残香,又有人将桌上倾洒的酒收拾了,拿去给城里最精药理的郎中看了——但直到钟誉让她带人去将芄兰柏舟放出,也没有将其中缘由告诉她。 “反正柳姨娘被老爷赶出去了。” 芄兰颔首,他心中早有大致猜测,也大抵能猜出钟誉只是不想让宋笙笙知晓太多这些肮脏龌龊事。好在宋笙笙也足够听话,重点全然没放在这个上,只趴在床边气哼哼地:“这个人真是坏透了,污蔑你不说,还想把你们都一起打死……范先生你不知道,当时柏舟哥哥被抬出来的时候,背后全是一团一团的血……” “也要谢谢你,若不是你当时跑去寻了少爷回来,恐怕我同柏舟早已死在乱棍之下。”芄兰轻声宽慰了一句,又顿了顿,才说,“你若无事就回去歇着吧,我去柏舟那里看看。” 钟家的护院原本都睡的是通铺,因为柏舟受伤不便的缘故,钟誉又特意让人给他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房门虚掩,芄兰轻叩三声,便听得从里间传来一声“请进”,听声音倒是已恢复了不少元气。他缓步走入,也不在意对方脸上一瞬间露出的惊诧神色,在床头的锦凳上坐下,侧过头开门见山地问:“伤可好些了么?” “嗯……背上的都差不多了。”柏舟从惊诧里回过神来,老老实实应答着,可脸上又忍不住地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神情,倒让芄兰有些莫名其妙:“怎么?” “不,没什么,”柏舟忙转开脸,一眼瞧见他右手纱布,忙道,“你手上的伤还未愈合么?” “已经结痂了,只是因为伤在右手,大夫为防我无意中再度将伤口碰裂,才缠了纱布以防万一。”芄兰说着,又摇摇头,笑道,“明明只是一点小伤,你也是,笙笙也是,何必紧张成这样子——何况,若不是你及时赶到,舍命护我,莫说是这一点伤,我的性命恐怕也交待出去了。” 他说至后半句话时脸上已无半点玩笑神色,双目认真望向柏舟的,低声说:“我当日说你我二人之间再无瓜葛,却依旧累得你伤重至此,倒是我欠你一份恩情了。” 这客房门外植了一株桂树,此时正值花开时节,馥郁香气丝丝缕缕从窗缝间滑入,流连不消,像是要将这二人彻底缠绕在一起。柏舟听闻此言,唇边却是逸出一丝笑,沉默片刻后忽然抬头,定定瞧着芄兰,问:“恩情倒是不必说,柏舟只有一问,希望范先生可以为我解惑。” “莞者,芄兰也,却不知这‘范’字,所从何来?” 芄兰未料到柏舟突然有此问,怔了一瞬,又想起刚进门时对方脸上的古怪神情,这才略微挑起眉,也不回答,反问道:“柏舟为何有此问?” 突然就起了一阵风,原本半开的窗吱呀响着,最终挣扎不过,砰地一声关死了,将这一方空间彻底同屋外隔离。四下无声,却听得柏舟突然开口,轻声唱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他只唱了一句就停下来,双目依旧望向芄兰。两人原本就离得很近,此时更是连对方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芄兰抬眼,只见那一道泛白的伤痕依旧固执地停留在柏舟的眉边,像是要以此记住些什么似的。 芄兰轻轻吁出一口气,像是在笑,又像是一声叹息。 “若你心中已有定论,何需问我?若你心中还踟蹰不定,那即便从我这里得了答案,也是无用。” 他说罢就要起身,哪知柏舟比他还要快上一步——柏舟在他话音未落之时就伸手扣住了他的左腕顺势一拽,芄兰只觉得眼前一花,柏舟的脸突然近在咫尺,然后低头吻住了自己。 柏舟的动作莽撞而生涩,先是以唇摩挲着芄兰的,片刻后才将舌尖探入,与他纠缠。芄兰像是看不过,哼笑一声夺过了主动权,却又被柏舟固执地抢回来。一时间两人较劲似地以舌互相追逐挑逗,气息与衣物都彻底纠缠在一起,再分不清彼此。 许久未过这般亲密的身体接触,是故当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分开时,下身都有了些足以让对方察觉的变化。芄兰以左手撑住柏舟胸口稍稍拉开距离,眼角眉梢都是促狭笑意:“现下要怎么办?” 柏舟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却不急着答复,只将身子往里挪了些,同时示意芄兰躺在自己身旁。他方入钟家时一直心下惶惶,几日前才乍然被人点破,可始终将信将疑,生怕到头来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直到此刻,才终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大夫今早已经来过了,到了晚间才会有人来助我换药。”柏舟说着,也小心换作了侧卧的姿势,伸手去解芄兰腰带,“范先生手伤未愈,就由柏舟代劳吧。” “只怕你还欠了些经验。”芄兰似笑非笑地反嘲一句,也伸出左手去拉扯柏舟衣带,却忽地想起来什么,抬头问他,“你方才唱的那句,是从何处听来的?” “前阵子笙笙来找我,说是听见别人唱歌,里面有我的名字……”他先前孤注一掷,此刻再回想起却只觉得窘迫难当,连视线都不敢同芄兰对上,果不其然听得对方笑道:“这原本是诗经里的句子,你以后念出来也罢了,唱得实在不堪入耳……” 以下是该贴的隐藏部分: 只有 青花鱼平民 用户组可以查看 芄兰还未说完,口唇已再度被柏舟封住。这回不再同方才那样焦躁,芄兰也就耐着性子,引导着柏舟更加仔细地往深处探索。舌挽丁香结时两人的手也不曾停歇,宽了彼此衣裤,将已经起了反应的炽热下身贴在一起。 明明门窗紧闭,院里的桂花香气却依旧无孔不入地钻入屋中,同悄然响起的黏腻水声一道勾勒出暧昧难明的氛围。两人皆是许久不曾自行慰藉过,又揣着半分可能会有人来访的忐忑,尚未有什么动作下身就已充血胀大了不少,摩擦时甚至仿佛连其上的虬结的经络都能感觉出来。 “哈……从这里……”柏舟毕竟生涩的多,临阵又免不了手忙脚乱了些,还是由芄兰引导着将两人下身握于一处套弄,又以指腹抚过柱身褶皱,将铃口处冒出的汩汩黏液涂抹得不分彼此。 水声渐响,和着两人唇角逸出的难耐低喘,愈发让人难以自持。芄兰面色潮红,唇边还拖曳着一丝银亮津液,却依旧不忘半挑了眉梢看向柏舟,轻声催促:“就这样,再快些——” “唔!”柏舟手一颤,力度忽大,两人下身受到刺激,居然就不分先后地射了出来,粘稠浊液溅得两人满手都是。芄兰长出一口气,半支起身子拿过案上布巾,塞到柏舟手中:“有劳柏舟。” 柏舟接过布巾,先替芄兰擦拭了左手,再仔细拭净两人下身黏液。却见芄兰神色慵懒,似乎还陷在高朝后的余韵中,忍不住开口:“范先生……” 芄兰原本微阖了眼,听得此句,忽地睁开双目,定定打量了柏舟一番,才笑叹一声,将汗涔涔的额头抵上他的:“原以为你突然开窍了,原来里面的还是木头么?”顿了一顿,又说,“不要叫先生了。” “是……”柏舟应下,话到嘴边却又踟蹰了,在心底酝酿片刻,才终于鼓足勇气,将芄兰双手小心握于手中,唤,“青莞。” 章二十:泛彼柏舟 芄兰打算从柏舟住处离去的时候正赶上钟誉来访,时间巧得让两个人一道捏了把冷汗。钟誉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先问过了柏舟腿伤,又才含了几分笑对芄兰道:“我原有些担心自己来的会不会不是时候,先下看来倒是刚好。” 芄兰睨他一眼,心里清楚得明镜也似,口中却依旧恭恭敬敬:“少爷说笑了。若是没其他吩咐,青莞先行告退。” 钟誉便也不再留,约了芄兰到书房一叙之后就当先走出了房间。芄兰又回身对柏舟叮嘱几句,这才出门。此时已近黄昏,晌午时天边堆积的云层不知在何时已然散尽,大方地让夕阳暖洋洋盛了满院。 钟誉原本背向房门而立,听见芄兰走出,才与他一同朝书房走去。临近晚膳时间,宅中穿梭忙碌的下人也多了起来,见到二人纷纷低头行礼,只是望向芄兰的目光总有几分探寻的神色,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似的。 “你伤愈后头一回出门,难免受的关注多些。”说话间两人已到了书房,宋笙笙正立在书架前掸灰,见他们进来,立马露出个灿灿的笑:“少爷,范先生!” “笙笙先回去吃饭吧,别饿坏了。”钟誉温言道,又示意芄兰坐下,待宋笙笙走远了,才略微敛了面上的和煦笑意,道,“柳如意一事,芄兰不必太过忧心。虽说父亲念着情,只是逐了她出去,但世道险恶,她一个弱女子,命途如何也未可知。” 晚霞渐淡,钟誉的声音亦是放得低沉:“此事原委并不得外人所知,是故这几日家中流言甚多,不过也多是些无稽之谈。”说到这儿,不由得冷笑一声,续道,“不过来来回回那么多猜测,居然没一个料准的,真不知是她兵行险着,还是被利熏昏了头,连这等可笑之事都想的出来。” 芄兰不答,只偏头去看透过雕花窗格落在地上的霞光,即便甚是好看,却转瞬便随着西沉的落日黯淡下去了。钟济年老后得子愈发艰难,他虽说也懂得柳如意这般无非是想以子嗣求个倚靠,只是诱人同自己行苟且之事,不成之后还反咬一口这等做法着实令人作呕,不由得皱眉摇头道:“不必多言了。” “好,我们不说这个。”反正事已解决,钟誉见芄兰无意再提,也就将此事揭过,斟酌片刻,转言问,“青莞此前,确在虞城生活过吧?” 闻言,芄兰原本搭在案上的手指瞬间蜷紧,双目亦是直直望向钟誉,良久才垂下眼,面无表情道:“少爷明察秋毫。” 此时室内已愈见昏暗,钟誉随手点亮案上烛火,缓声道:“虞城与尧城相隔不远,钟家同其中几家商行都有往来,那儿的事,多多少少也知道些。美之在京城,亦提及谢尚书令一案……”他大致解释一番,到了也不点破什么,只是说:“青莞放心。我只是觉得若此事确如我猜想一般,你同柏舟继续留在此地总是不大太平,待伤好后,我自会替你们寻个去处。”讲到这儿,倒忍不住微微一笑,“起初笙笙求我救你,我一方面是看在她当年受你照顾的份上,另一方面却是想卖个人情。无商不奸,这个人情在下还未向你们讨回,断然没有就此放弃的道理。” 芄兰听到一半时便已放下戒备神色,待听了最后一句更是不禁莞尔。此时恰巧宋笙笙来请钟誉去用晚膳,顺便将一封信递欲芄兰:“是面人骆爷爷拿来的,说给柏舟哥哥。” 他便接过,再度沿着曲折回廊去寻柏舟。帮柏舟重新换药包扎伤腿的婢女正是时常来打扫芄兰房间的那个,见芄兰进门,笑着唤句“范先生”,又提议稍后端来两人份的饭食让他二人一同吃。芄兰待她出了门,这才将袖中书信拿出递过,柏舟当下拆了,不过一张薄笺,写着寥寥数言。 原来谢玖同赵华亭在颖城和柏舟分别后刻意前去诱导谢璋派出的追兵,兜兜转转绕了个圈子,前些日子总算已安全抵达切玉山庄。因为不知柏舟状况,特意写信前来问询。 柏舟同芄兰皆是有伤在身,是故晚饭也不过两碗清粥,几碟爽口小菜。芄兰举箸不便,只拿着瓷勺,柏舟便选了些他爱吃的,替他挟在碗里。 “说起来,之前倒从未这般同柏舟一道用过饭呢。” 烛影摇红,融了一室暖光。柏舟闻言便细细回想,两人虽形影不离一年有余,这般融洽的同桌而食却当真是头一遭。他虽然还极力绷着一张脸,耳根却已经红了,又抬手夹了一筷子菜给芄兰,道:“来日方长。”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即便是柏舟底子不错,也足足养了两个多月才能拆掉小腿处的夹板。此时已到了十一月中旬,纵然尧城地处南方,到不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可室外依旧是让人觉得寒风凛冽,像是有把针要刺破肌肤,从骨头缝里扎进来似的。 芄兰畏寒,入冬之后就整日闷在自己或柏舟屋里不愿出门,连窗都要关得死死的,像是要把整个冬日都隔绝在外。柏舟每见他躲在屏风后死守住火盆的模样就觉好笑,可多年的习惯早在心里根深蒂固,整张脸都快扭成一团了,却听得芄兰在一旁凉凉说:“要笑就干脆点。” “噗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下彻底破功,柏舟猛地大笑出声,连手中的盘盏都快端不住,连忙往桌上放好了, 起身去握芄兰的手。后者被他这样嘲了一通,下意识就想甩开,可没一会儿就觉出从柏舟手里传来的暖意,干脆老实任他握着了。 “你这样不行。”少顷,柏舟总算收住了笑,一面将芄兰双手搓热,一面认真道,“冬日里原本就容易倦,再这样闷在房中一动不动的,到夜里气血不畅,只会更冷。在院里走走,活络一下身体才是对的。” “道理人人都会讲。”芄兰不甘回嘴,思索片刻,忽地展眉一笑,身体前倾——柏舟原本就同他面对而坐,于是这般便轻而易举将头埋在他颈中。芄兰早知柏舟耳后最为敏感,当下对着那处吹气道:“况且,难不成在房里就没有法子能活络气血了么?” ——如此轻而易举扳回一城。 两人纠缠滚倒在床榻上,恍神间牙齿磕在一处,发出老大一声响。他们下意识略略拉开些距离,却见柏舟面上浮现尴尬神色,芄兰这边却笑弯了腰:“今早才拆了夹板,怎么猴急成这样……” 他这样一股脑把责任都推给柏舟,柏舟倒也不恼,只是低头吻上他的唇,再一路驾轻就熟地摸索到肩窝去。这段时间两人顾及到柏舟腿伤,往往只是相互抚慰即止,可也足够柏舟举一反三了。情意正浓时忽听房门嘭嘭响过几声,一个丫头的声音传进来,脆生生地:“范先生、范先生你在不在这儿啊?少爷说请你得了空去寻他一趟。” “……范先生?柏舟哥哥?”这边宋笙笙还在一门心思地敲着门, 间歇时却听见屋内窸窣声响,心下纳罕柏舟怎么今日起的如此晚,难不成是自己寻人找错了地方,门却猛地被人拽开了。“少爷在书房?” 芄兰立在门后,板着一张脸往向她,虽然没多余表情,却没来由让宋笙笙心里打起小鼓,忙不迭低声回复:“对对对——范先生你……” 芄兰也不再理她,硬邦邦撂下一句“我自去便是”,抬脚就出了院子。宋笙笙想追又不敢,犹豫间柏舟倒也走了出来,同她一道立在院子里,抬头看眼天色:“天凉,快回去吧。” “嗯,谢谢柏舟哥哥。”宋笙笙刚刚被芄兰一吓,已经彻底将刚刚听见的窸窣声抛到脑后,听柏舟如此说就下意识点头向外走去,走出几步又想起来什么,回头问,“柏舟哥哥的腿伤好全了,是要继续做护院吗?” 她这一回头,才注意到柏舟的神色也有些烦躁,像是想借外间的冷风来让自己冷静下来似的。听见声音,这才略微转过头来,摇头道:“不。” “青莞早些时候便已向少爷辞行,大约这几日我们便会动身离去了。” “哎——!”宋笙笙惊呼一声,一时有些涩涩的,不过心里也很快清楚自己同他们二人实在算不上有什么瓜葛,况且既然对方去意已决,再说什么挽留的话也没太大意思。想通这点,也就努力敛住了难过的神情,瓮着声音说:“那、那柏舟哥哥和范先生一路顺风……”话还没说完,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扭头跑掉了。 这边柏舟还没从宋笙笙那一声大哭里回过神来,那边的芄兰却已经踏进了钟誉的书房。钟誉原本正立在窗前读着一封信,见芄兰进来,连忙让他与自己一同在书案两侧坐了,一面将信笺小心收在手边,话还没说两句,余光已经往信上瞟了三遍。芄兰原本就不甚愉快,见钟誉分心,忍不住就出声道:“少爷还是先将信读完吧。” 钟誉冷不丁被他戳破,只得讪讪将信折起来重新装好了,这才和芄兰解释道:“惭愧,先前刚让笙笙去唤了你,就有人送了美之的家书进来,并不是有意敷衍青莞。” “既是如此,还是先读完的好。”芄兰早知钟誉对自己胞弟钟赏情谊深厚,闻言便如此提议,哪知钟誉却摇了摇头,笑说:“不妨事,其实也不过是说些京中的事,再同家里报个平安而已,没什么要紧的。只是美之年纪不大,我这个做哥哥的又太喜欢操心,总是想一口气读完了,确认他真的一切顺遂才好。” “二少爷在京中,定然也记挂着少爷。” “非也,舍弟其实已经许多年没有同我好好说过几句话了。”钟誉听得此言,唇边的笑意反而苦涩了些,见芄兰露出迷惑神色,干脆一五一十解释道,“当年我弃文从商,他便是第一个反对的。来来回回劝了好多次,连士农工商这种话都讲了出来……差点还被父亲打了一顿。后来大约是觉得我无可救药,满身铜臭了,索性冷眼相待,母亲去世后才稍微缓和了些——也就是现在这样了。” 钟誉言罢又将那封家书拿起,摩挲片刻,才小心收入袖中。芄兰这边却更云里雾里,不过还未等他发问,对方倒干脆挑明了:“青莞是觉得,既然美之如此待我,我又何苦对他如此挂心?” 芄兰原本还在措辞,见钟誉当先发问,便也轻轻颔首,问:“既然二少爷不屑于……何苦?” 兄弟又如何?自古来豆萁相煎之事也屡见不鲜。 “青莞此言差矣。”钟誉虽料到对方有此问,依旧低头思索片刻,才转而问他,“若你在城中见到一名乞儿,手足完好,身体康健,可会上前劝说他莫要不劳而获,甘于嗟来之食?”见芄兰摇头,当即又问道:“但——如若这乞儿是你至亲至近之人呢?” “美之有大志,可钟家行商为业,又怎么是说放下就放下的?但少年人行事随性,总是喜欢不计后果。可他若是真心不屑我这个兄长,眼不见为净也就罢了。” 钟誉说罢,长吁了口气,又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却见芄兰依旧怔怔不语,眉心微皱,像是遇到了什么困惑难明之事。良久,他才终于回过了神,也不再多言,只说:“少爷先前寻我来,是为了什么?” 明白芄兰不想多谈,钟誉便笑笑回归正题:“我听说柏舟今早已拆了夹板,料想你们应该这几日便会动身了,就多嘴问一句之后有何打算。” 芄兰原本也并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京城铁定是不能回的,反正先离了钟家,先去相邻的宛城试着寻一下出路也好。可此时他却突然有了主意,当下点头,对钟誉道:“应是去景城。” ——景城地处东南,城郊十五里外,便是切玉山庄。 章二十一:时犹未晚 尧城气候湿润,入冬以后每日清晨几乎都是大雾弥漫。出发那日马车早早便在钟宅门口准备停当,芄兰先一步登车,回身对着钟誉一拱手:“就此别过。” “二位保重。”宋笙笙受了凉不能出来,钟誉身边只带了个小厮,亦是欠身还礼,末了不忘添上一句,“那封书信,就有劳青莞了。” 钟誉在知晓芄兰计划去往景城之后就写了一封书信,托他带给松涧书院的云夫子。他当下颔首应一声,也不急于进入车厢,直到马车驶出一段距离才低头钻进车里——此时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莫说是钟家的朱红大门,就连刚经过的茗香楼的招牌也看不见了。 “困了?再睡一会儿吧。” 车厢两面的窗户早就被柏舟仔细关紧了,半点冷风也溜不进来。手炉捧在怀中,不多时就有些昏昏欲睡。神思恍惚间柏舟的声音就隔着门传了进来,让芄兰失笑出声:“我以为柏舟会说,饿了的话,车里有饼。” 他看不见柏舟的脸,却能从他的语气里猜出他此刻面上笑意:“其实真的有,不过是西市的包子,在喜鹊下面的包袱里。” 若不是尺寸偏小,窗下吊着的那两只面塑喜鹊乍看之下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昨日他们便一同去向那位面人骆辞行,若不是柏舟解释,芄兰万万想不到此人竟就是当年为柏舟易容之人,同样来自切玉山庄,论辈分还是赵华亭的师叔。只是他中年后就厌烦了钻研刀术,反倒对山庄中愈发无人问津的易容术上了心,后来干脆直接隐于市井,靠观察众生相来磨炼技艺了。 他们去的时候是傍晚,正巧碰见面人骆端了茶具至院中清洗,见是他们,笑得整张脸都皱成一朵菊花:“今早无聊捏了两只喜鹊,结果居然连着两批贵客临门,小老儿真是高兴得很呐。” 于是寒暄一番,道了来意,柏舟免不了又被老人问了许多进钟家之后的事,好在一一说明后终于是被点着头夸了一番:“不错不错,去年头次见着你小子,觉得闷葫芦似的一个家伙,怕是要打一辈子的光棍,没想到开了窍之后肚子的里东西还不少……哈哈!” “骆前辈……”柏舟被这一番话弄得面红耳赤,余光一直往芄兰身上瞟。芄兰倒是丝毫不见忸怩之色,大大方方一拱手:“谢前辈夸奖。” 半晌后告辞出来,手上多了一双喜鹊,活灵活现像是随时会腾空飞走。冬日里天黑得早,这条街原本也冷清,此时不见半个行人。芄兰一手托着喜鹊,一手去戳柏舟裸露在外的后颈,眉眼上挑,满满的戏谑:“喂,闷葫芦。” 柏舟不答,只侧头看他一眼,青年面容俊朗,原本棱角分明的五官此时像是被夜色包裹融化,让人无端觉得柔和了许多。芄兰戳完后颈又试图去戳他脸颊,结果冷不防被柏舟一把将手捉了,紧紧箍在身侧:“夜路太暗,留神。” “是是。”芄兰低笑着应,任柏舟继续牵住自己的手,在只余月色的街道上前行。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将喜鹊举到眼前细细端详,说:“平日多见人家画喜鹊闹梅,这样双雀面对面的倒不知有什么含义。”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柏舟却也不急着说,同芄兰慢悠悠地走着,许久,直到对方的手指终于也有了暖意,才带着一丝笑,解释道:“小时候从婶娘那里听来的……两只喜鹊面对面,叫做‘喜相逢’。” 芄兰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马车行驶得平稳,他倚在车中同柏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落在窗边那对喜鹊上的目光不知不觉就失了觉,最终无声地陷入睡梦里。 他又一次梦见丹若,惯常的那身红衣,哀哀戚戚地朝自己笑着,可始终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隔了,溃烂见骨的十指无论如何也触不上自己衣角。尽管如此,丹若那带了六分迷醉四分讥讽的话语依旧固执地钻入耳中,毒药般侵蚀着大脑。 “小倌始终就是小倌,捧出一颗真心给别人,也要看别人嫌不嫌脏了自己的手。” 一步步退至尽头,身后围栏摇摇欲坠,脚下就是滔滔江水。无措间手却蓦地被人握住,暖意傍着熟悉的语声一并传来:“青莞。” “青莞。” “……嗯?”带着几分茫然睁眼,数息之后才意识到之前的仅是梦境。不过紧握住自己的手掌是切实存在的,顺着手臂望上去是柏舟的脸庞,再后面则是昏黄的墙,略有几分眼熟的样子,“这里是?” “是宛城附近的那间驿站。” 柏舟答着,一面凝视着芄兰以手指反缠住自己的,好笑又无奈地解释:“之前看你睡得沉,就没喊你起来——明明手都冰成这样了。” 芄兰不吭声,像是一门心思都搁在了自己手上,摩挲够了柏舟的手指与掌心,又伸长了往他的衣袖里探。他手指就算被柏舟握了半天也依旧偏凉,滑过手腕的瞬间带起柏舟一阵异样的感触。偏偏有人还要火上浇油,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半真半假的问一句:“上回不是说这样需要活络气血?” 以下是该贴的隐藏部分: 只有 青花鱼平民 用户组可以查看 床帐散下,隔绝出一方只有彼此的小小天地。身躯交叠到一起,束发的簪子一扯就松了,于是青丝铺了满床。柏舟先是简短地同芄兰交换了一个吻,之后便沿着逐渐敞开的衣襟一路往下,先是颈项,随后是锁骨,乳首……舔吻间偶尔还会用牙齿轻轻咬噬,虽然技巧上尚有些生涩,但也足以挑起芄兰欲念:“哈……你真是……” 略微撑起上身,即便环境昏暗也能清楚看见胸口一片旖旎水光,早日用在柏舟身上的招数如今被对方认认真真尽数返还,喘息间依旧不肯输了气势:“真是、学以致用——唔!” 下身冷不防被握住,指尖细茧加深了快感,让他陡然发出一声低吟。晃神间柏舟已经吻了上去,先是细细碎碎沿着茎身舔弄,随后才一鼓作气将其整个吞入口中。 “哈啊……嗯……” 芄兰此时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口中发出的都是断断续续的呻吟。他此刻衣衫大敞,胸口随着柏舟动作不断起伏,如玉一样的肌肤上点点红痕,看在柏舟眼中亦是鲜明的刺激。 胯下的事物早就胀得发疼,柏舟当下不再故意磨蹭,以口包裹住芄兰那处轻轻一吮——只听得芄兰一声尖叫,当下尽数射在他嘴里。 这些浊液被柏舟吐了些到手上以做润滑,其余的则都被吞了下去。此时芄兰也已稍稍平复了高朝后的脱力感,将姿势调整为靠坐在床头,屈起双腿分开到两侧的样子,由着柏舟先探入一根手指。 初始还不算困难,略微屈伸转动一下就已经能活动自如。抽出时穴口甚至翕张着试图留住柏舟的手指,恋恋不舍的银靡模样。放入第二根手指的时候芄兰忍不住轻哼了声,旋即就被柏舟倾身上前吻住——像是安抚似地细心舔过口腔里每个角落,同时手指亦在芄兰体内摸索着,终于寻觅到那个凸起的所在,试探着压了上去。 “啊!”芄兰整个人都是一颤,湿热穴肉紧紧吸附住柏舟指节,让他几乎无法把持,正迟疑着要不要立刻加到三根手指的时候芄兰却分开了同他胶着的唇,在耳边私语,“动作再快些……” 最后的扩张完成得潦草,在柏舟将下身楔入芄兰身体时,两人几乎是同时喘息出声。芄兰大张着双腿,因为逐渐推入后薛的炽热阳具而下意识仰起下颚,露出线条姣好的颈部:“唔——” 柔软肠壁包裹住勃发的事物,再不留一丝缝隙。全部进入后柏舟便开始了律动,先是缓慢的,渐渐就失了控制,快速而激烈地撞击起来。 “嗯……哈啊……”柏舟额前的碎发逐渐被汗水沾湿,黏黏的一绺挡在眼前。芄兰抬手去拂,却忽地起了点别的心思,张口去咬他的鼻尖——结果才触上就被柏舟用力一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银靡的水声渐响,芄兰索性将腿绕上柏舟腰间,使两人结合得更加紧密。他的下身此时又有了些抬头的趋势,被柏舟以手抚慰着,片刻后就再次胀大,开始从铃口处汩汩涌出水来。 “唔、好了,往先前那处顶……”芄兰以手攀住柏舟背脊,一面低笑喘息着在他耳边指导。柏舟此时已经是箭在弦上,闻言立刻开始专心进攻起芄兰后薛中的那一点。芄兰只觉得快感源源不断从身下袭来,脚趾都蜷紧了,最终感觉到柏舟重重一顿,温热的液体便在自己体内迸发出来。 他亦是在那之后再度泻了出来,之后便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连声音都哑了几分,只能将额头埋在柏舟肩膀试图平复呼吸。柏舟倒是还留有余力,待芄兰歇够了便缓缓将下身从他体内退出,带出一摊浊液,弄得满床狼藉。 “弄成这样,你要怎么和驿丞交代?” 芄兰面上红潮未褪,由着柏舟拧干了毛巾为自己清理,饶有兴致地问。原以为多少能让对方迟疑片刻,哪知柏舟竟不假思索便给出了答案:“拿去院子里洗净了便是——粥打翻了。” 那驿丞五十岁上下,瞎了一只眼,老实巴交的模样。听见后院传来水声就连忙赶来查看,见柏舟正将“被粥弄脏”的床褥与被子用水洗过一道,竟然还挽起袖子帮着拧干了,晾在院子里。 柏舟回房的时候芄兰方重新铺好了干净的床褥,头发还披散着,直直垂落至腰际。他们到达驿站的时候还是下午,此时天色却隐约有些发暗了,片刻后驿丞便送了饭食过来,清淡的两菜一汤,热腾腾地冒着气。 柏舟客气道谢,在驿丞离去之后却按住了芄兰正要举箸的手,微微摇头,同时将菜肴米饭倒在角落,再拨乱成被吃过的模样。此时芄兰也意识到了柏舟意图,于是一道伏于桌上,装出熟睡的模样。 一盏茶的功夫后果然房门被吱呀呀地推开一线,来人在门后窥探半晌,最终鼓足了勇气踏入——却不料柏舟猛地纵身而起,一掌劈上他后颈,立刻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 柏舟一击得手,立即奔出房门跃至房顶,确认附近没有同伙后才折身返回屋内,拽起驿丞的右掌让芄兰细看:“他先前在院里不帮忙还好,一帮忙反倒把手掌中的茧全露了出来。” “我原以为上回不太平只是运气太背……”芄兰盯着那驿丞又瞧了几眼,摇头叹息,“这么说来此人根本就是假扮的了。” 两人当下将假驿丞用布条缚了,重新走到院子里。冬日里天黑的快,又只有他们所在的房间点了灯,显得四周尤为黑暗。乍然间西北处猛然传来呼喊,模模糊糊的像是求救,一声接着一声,走得近了才发现那处是间柴房,门只是虚掩着的,似乎是听见动静,里面的人闹腾得更厉害,砰砰的声音不断传出。 “小心些。” 推开门的瞬间,柏舟反手握住芄兰的手。 被麻绳牢牢绑在柱子上的老人一副邋遢样子,头发乱蓬蓬束成个形状奇怪的髻,衣服上的酒渍像是已经留了多年。柏舟拽出他口中布团的瞬间就听得他猛地咳嗽了起来,同时依旧不忘骂骂咧咧:“他大爷的,这年头驿丞就很了不起吗?!居然把我绑在这种鬼地方……” “那驿丞应该是附近的贼寇假扮的——”柏舟还未解释完便被芄兰以手势止住了,只见他俯下身,也不急于帮他解开绳子,只和和气气地问:“老人家,您一个人是要去哪里?” “怎么,怀疑老头子我也是山贼吗?!”那人像是受了莫大侮辱,吹胡子瞪眼地嚷,“从尧城来,到景城去!” 芄兰一怔,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得外面一阵脚步乱响,堪堪在柴房外停住了,借着朦胧月光,依稀能看清是十数个持了家伙的人,其中有个人软绵绵被旁边的人架在肩上:“喂,里面的两个,别以为放倒了一个就没事了,识相的赶紧滚出来,否则一把火烧了这屋子!” “出来又如何?” 柏舟冷然应道,当下大步踏出,立于门外。柴房狭小,人多反而不便,那群山贼见柏舟年纪轻轻,又被简简单单喊了出来,当下胜券在握,乱喊了一通便提着刀斧砍了上来。 芄兰此时也替那老人解了绳子,一道走去门口观战。月光寥寥,柏舟唯余一个模糊身影,穿梭于人群间,游刃有余。这群山贼年前才将这这一带据为己有,因为有几人学过几式功夫,打劫路人不费吹灰之力,可以算是混得风生水起,可今日偏偏遇上的是他们。 一柱香的功夫不到柏舟就料理完毕,回身的瞬间却对上一双探究的眼。可那锐利的目光一闪而逝,老人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像是根本没清醒过的样子:“小子,挺厉害的嘛。” 章二十二:且试新茶 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柏舟同芄兰从驿站客房里走出,打算前往宛城。出乎意料的,那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居然早早就等在了院中,见他们出来,大大伸了个懒腰:“年轻人倒挺守时,难得难得。” 世间不乏奇人异士,他们昨夜便看出这老者绝非寻常人,是故当他提出一同上路的要求后当即答应了下来。只可惜此人的厚颜程度当真出乎芄兰预料,先是霸占了车厢内最宽敞的角落不说,没一会儿居然就陷入酣眠,呼噜的声音恐怕在宛城都能听见了。 他终究是忍无可忍,抱了手炉就开门坐到外面去。柏舟正在一心一意地赶车,见他出来,大概也明白缘故,转头对他笑笑:“抱歉。” “同我说这个做什么?”芄兰白他一眼,将手炉仔细捧好了,偏头去看道旁景色。却听得柏舟在一边低声问:“昨日……可是发了噩梦?”见芄兰露出茫然神色,便解释道:“就是刚到驿站的时候,原本看你睡得熟,后来觉得神色有些不对才将你唤醒了。当时原本就想问……”他说到这句声音渐小,最后几个词几不可闻。 芄兰盯着柏舟发红的耳根看了半晌,猛地回转过头捂住嘴无声地笑了出来。这一来柏舟脸上热意更胜,却因为赶车的缘故只能用余光瞥见对方不断颤抖的肩头。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左手猛然被人握住,传来他已经无比熟悉的凉意:“只是个普通的噩梦而已。” 路旁枯草上冰霜未化,灰白的颜色沿着官道一直延伸向北。不见其他行人,车中的那个也依旧在沉睡。芄兰回忆着那个数年间一直困扰着自己的噩梦,又想起梦境最后紧紧同自己相握的手掌,不由得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着那团白雾转瞬在寒风中消失无影:“以后不会再梦见了。” 经宛城,过平江,之后转而向东,约十日后终是抵达了景城的城门。柏舟去问那自称姓郝的老人在何处下车,结果得到一句让他瞠目结舌的话:“城西十五里外有个叫切玉山庄的地方,小子就送我去那里吧。” 马车再度行驶起来,一直在假寐的芄兰却睁开了眼,朝着对面那人意味深长的一笑,声音压得很轻:“未料得郝前辈竟是切玉山庄中人,失敬失敬。” “行了,你若不是当时就猜出我来历,怎么会答应让我同行?”老者却并不买他的账,哼笑一声,倒也放轻了声音,并不让外面的柏舟听见。 芄兰便也不多说什么,淡笑了一下就转开视线。早先在面人骆那处听他说先前有贵客来访就上了些心思,没想到果然在驿站里遇上了——柏舟所习的那套刀法尚未在江湖上流传开来,可当时此人神色,分明是见过的。 “那套刀法,说来并不适合这个小子……”良久,当切玉山庄的大门已能从窗口遥遥窥见的时候,老者又忽地开了口,慢悠悠地说,“不过,聪明人多了去了,老头子我偏喜欢实在的。” 马车缓缓停下,守在门口的两名少年当即就迎了过来,一模一样的蓝色短打,袖口上绣着大雁的图样:“阁下光临敝庄,不知有何见教?” “打扰了,不知道赵华亭少侠现下可在山庄中?”柏舟下车作揖,想到车中老者,又加上一句,“对了,还有一名前辈——” “萧宁,你去和庄主通报一声,说郝秋平回来了,有些事想先和他聊聊。”车门打开,老者抖抖衣衫,不紧不慢地开口,“这两位是华亭的朋友,俞声要是走得开的话就直接带他们去我的院子里吧。” “是,师叔。”两名少年一同行礼,当下一人匆匆去通报了,余下的那个则对柏舟和芄兰比了个“请”的手势。柏舟此时也终于觉出了不对,正想发问,却被对方打断了。郝秋平笑得开怀,眯着眼又打量了一番柏舟,这才道:“早听华亭提到你,这孩子识人眼光倒是不差。你先同他说话,等晚点儿老头子我回来,再看看你的刀法。” “郝前辈!” 前去向庄主通报的萧宁还未折返,柏舟对俞声道一声抱歉后当即对着郝秋平跪下:“早先多蒙赵兄弟指点,却一直未能当面向前辈致谢,请前辈先受我一拜。”言毕郑重叩首——却被对方伸手拦住了。 那手明明只是随意搭在柏舟肩上,却像是携了一股柔和却不容置喙的力道,让他再也伏不下去。郝秋平将他托起,又在他肩上拍了拍,这才笑道:“不急。也许以后有的你磕。” 意识到了对方话语里蕴含的深意,柏舟面上霎时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直到走出数步之遥后还有些怔怔的。芄兰同他并肩而行,趁着俞声走在前方引路,以指尖轻触柏舟手背,之后偏过头,以口型无声调笑道:“再傻下去,小心人家反悔了不收你。” 柏舟不语,只是舒开手掌握住芄兰的手。那之后他就常常这样做,简单而固执,像是要与对方共享体温,同时再悄悄传递过去一点什么。 他们出发前几日就以信鸽向切玉山庄传信,只是没料到等在院中的只有谢玖。见他们进来,原本正闲敲棋子的少年蓦地起身,视线在二人脸上来来回回,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 “谢公子,你在这里。这两位是来访赵师弟的,不知他现在人在何处?”俞声全然未觉出弥漫在院中的微妙气氛,兴冲冲开口,这才把谢玖神思拉了回来:“他……昨日闭关去了。” 提到赵华亭,谢玖的语气中有一瞬的不自然,只是很快就被他仔细掩好了,转而道:“这两位亦是我相识之人,俞师兄请放心。” “喔,那就好,先有劳你。”俞声任务完成,心情大好,正打算向三人告辞时却忽然发现了点什么,问,“咦,这么仔细一看,谢公子你同这位公子相貌竟然有六七分相似——难不成是兄弟?” “自然是兄弟。” 许多疑问在知晓根源之后都迎刃而解,石径上的青苔被雨水温柔刷去,露出多年前就深深印下的痕迹来。十多年的故事在十数日的旅途里走马灯似地转过,听罢所有,他最终对柏舟说:“这么些年,他心里恐怕也很苦。” 芄兰言笑晏晏,先对俞声拱手为礼,又转向谢玖,颔首道:“小玖,别来无恙?” 赵华亭才开始闭关,郝秋平也迟迟不见人影。他们抵达切玉山庄的两日后就是腊八,一早就有人送了装有腊八粥的食盒来,一揭开盖子,热腾腾的蒸汽就直冲上房梁,随之弥漫开的就是谷类的柔和香气。 柏舟依次盛了粥,三人围坐在圆桌旁各自喝着,气氛安静而平和。谢玖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不过在芄兰面前再不见往日的刻薄犀利。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少年走神的次数愈发地多了起来,有时盯着屏风角落里切玉山庄的大雁徽记就看得出了神,偏偏被撞破了还要矢口否认。 此时他就又不知不觉地走了神,手中的瓷匙无意识磕上碗沿,“叮”的一声脆响。闻声,芄兰与柏舟都抬眼望来,赶忙被他浑若无事地敷衍过去:“手滑了一下,抱歉。” “小心烫了手。”芄兰哪里看不出来,却也不想管得太过,微一摇头就移开了视线。倒是谢玖有些尴尬,食之无味地又吃了几勺,干脆搁下了,问他:“二哥昨日去了景城里……可是之后有什么打算?” “原本还欠了些头绪,现下倒是有了。” 想着临行前钟誉所托,芄兰第二日就同柏舟去了景城中的松涧书院,将书信交予那位云夫子。出乎意料地,当云夫子读完信后,竟含笑打量他几眼,捋着胡子问:“范公子?” “正是在下。” “不必拘礼,益之说来也是我的半个学生。”云夫子唤僮儿上了茶,手里还拿着那封书信,向芄兰解释道,“他在信里说,你想在景城找个营生,拜托我帮忙看看可有哪户人家需要先生的。不过说来也巧,城东王家原先的那位家塾先生前阵子回乡了,他家里总共三位小公子,不知范公子可想一试?” “所以,等过了年,便要去王家了。”芄兰一面说,一面伸手示意谢玖递过手中瓷碗,再为他添上半碗。谢玖接了粥,却只是盯着,半晌才突然开口,道:“再过些日子,我也打算回京中了。” “二皇子御前失仪,触怒圣上,一群人最近都失了依持,谢子圭也终于撤回了他各处的暗探,在京里夹紧尾巴做人了。”说到这里,谢玖冷笑一声,碗沿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扣紧,“储君迟迟未立,胜负还未可知。” “凡事小心。” 他也就点头,嘱咐似的对谢玖说。吃完粥谢玖便回了房,芄兰被柏舟拽着出门散步透气,结果还没走出两步就看见郝秋平迎面走入,看见他二人,忽地就折下了一旁的枯枝,摆了个起手式后猛地朝他二人攻来! “郝前辈!”柏舟大惊之下倒也没失了分寸,左手拽了芄兰往后,右手则猛地抽出了尧城后就从未离身的刀。两相交击,俱是一震。而那树枝被灌注了真气,被柏舟一刀封住居然并未折断,仅是留下一道印痕。 “看你能接几招!” 明白对方是来试自己的刀法,柏舟不敢有丝毫大意,左足斜踏,身体亦随之倾斜,躲开斜里劈来的一招的同时挺刀刺出,直取下盘。而郝秋平只是“嘿”地一笑,也不知步法如何变幻,眨眼间竟然已绕至柏舟身后,只听得破空锐声,那树枝已直直向他后心刺来! 柏舟亦是以那套步法为凭,转身腾挪,堪堪避开那击。可郝秋平的身形比他更快上数倍,还未等将刀递出,颈间已是一凉,低头就能看见树枝点在自己喉头,竟是在三招内就一败涂地:“晚辈输了。” “哈哈,不容易,不容易。”郝秋平却是颇为开怀,随手掷了那树枝,笑着拍他的肩膀,“我就直问了,你可愿意做我的弟子?不过——”话锋一转,目光有意无意瞥过一旁芄兰身影,这才续道: “初入切玉山庄学艺者,非入门试炼通过或自行放弃,皆不可自行出庄。以往弟子们通过试炼所需的时日,少则数月,多则数年,不尽相同。我给你七天时间,自明天起,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便到山庄后的山溪旁寻我吧。但是,老头子如果钓上了鱼,可就不一定会在那里守着了。” 郝秋平说完便离去,而一直在院角沉默不语的芄兰却无声靠近,拽了还愣在原地的柏舟就往庄后的方向走。“青莞?” “他给了你七日时间考虑。”芄兰脚步不停,语调因为动作显得略有些急促,“可他又说,若钓到鱼,就不会再等——”他们所住的院落原本就偏僻,片刻就绕到了郝秋平所说的溪边,只见溪水清澈,腊月里也并未结冰,只是水量明显有些干涸,偶尔可见一两尾鱼游过。 “由此可见,此事也算是个小小试炼。你若是明日一早便去寻他,太显草率;若拖的久了,又难保他觉得你优柔寡断,以鱼为借口,不再等你。”芄兰依次分析着,末了偏头看他一眼,意有所指地笑问,“你打算怎么做呢,柏舟少侠?”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郝秋平在自己下定决心之前都钓不到鱼? 柏舟目光牢牢锁在溪面之上,俄而逆流往上,最终停驻在数丈外一个略有些隐蔽的弯道处:“……在那里?” “那等下就回来动手吧。” 芄兰见他领悟,也就不再多说,转身就往来时路上折返——却猛地被柏舟揽住肩膀顺势一拽,满满当当被拥在怀中。 野外寒冷,贴上来的面颊却是暖的,即便闭上眼也能清楚感知的存在。柏舟几乎是急切地吻住他,纠缠着,吸吮着,索取着,最终放开时芄兰唇上已是艳红一片,泛着湿润水光。 “青莞。” 柏舟双臂还保持着拥住芄兰的动作,低下头时眼眸里映出他的影子:“两年。两年之内,我一定通过试炼。”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两年你还不能成功出庄,我另觅新欢也是无妨了?”芄兰闻言挑眉,在看见柏舟陡然僵住的脸色时才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傻子,骗你的。” 林间寂寂,连溪流亦是趋于无声。芄兰将手按住柏舟的,一字一句说得郑重:“欲速则不达——无论如何,我会等你。” 尾声 除夕年夜饭的时候,切玉山庄某个院子里的弟子们多了一项新的谈资:他们那位行事奇特,不是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就是跑得没影子的师父,居然又收到了一名弟子。笑人的是,明明是一早就看上的人,居然还非要设了个套子想让人家往里钻,结果被反将了一军,差点拉不下那张老脸。 “孙师弟好奇,就整天蹲在附近等。师父真的是每天坐在那里钓鱼钓一天,可是根本就没有鱼上钩!到了第五天的时候人总算来了,结果师父立马拍拍裤子,指着身旁的桶说:‘真是不巧,老头子我刚好钓着了一条鱼——’” “这,后来呢?” “后来?”这名弟子多喝了几碗酒,又被室内围放的火盆烤得浑身舒畅,全然没意识到门外潜伏着的危险,一拍大腿,继续兴高采烈地说,“孙师弟就听见咱们这位小师弟走了过去,把鱼抓起来看了看,然后问师父,前辈,你用的什么钓钩,这鱼的嘴怎么没破啊?” “哈哈哈哈哈哈……”一群人笑做了一团,其中有个脑子还算清醒的,麻着舌头发问:“可是他怎么就能在之前就断定那条鱼有古怪?” “哎,所以才叫自己栽了嘛。孙师弟说他当时也是好奇,等人走了以后就到溪边去看,真的是不见一条鱼。他觉得奇怪,就顺着水往上游走,结果,你们猜他瞧见了什么?” “瞧见了这小子拉了一张网,把溪里的鱼全都拦了回去。”一个苍老的声音猛然在背后响起,吓得这人一口酒全喷了出来,咳嗽得脸都红了:“师、师父……” 郝秋平不答,抬手就是一个爆栗。老人盯着自己这一屋子老虎不在家猴子也称王的混帐徒弟们,猛然大喝一声,声震四方:“柏舟!过来见过你这群乌烟瘴气的师兄们。” “弟子在。”青年自郝秋平背后转出,对着众人抱拳作礼,袖口的大雁振翅欲飞,“柏舟见过诸位师兄。” “好说好说。”一群人赶紧摇摇晃晃起身还礼,郝秋平在一旁抱臂看着,突然皱起了眉,低声念叨一句:“华亭这臭小子,怎么还不见人影?” 后来,景城里几乎人人都知道,城东的王家请了位厉害先生。 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平日里说话也是斯文客气的,偏生就轻而易举镇住了这家的三只小鬼。从来只见别家先生拎着戒尺满院子追着学生跑,到了王家,居然就成了先生慢条斯理打开门,朝着巷子里玩闹的三兄弟喊一声:“该温书了。”于是三个人忙不迭丢了手里的东西,一头钻进门就往书房冲。 王夫人一向溺爱孩子,见状生怕是这位看似面善的先生背地里使了手段,于是悄悄拉了儿子们问。哪知道虎头虎脑的小儿子王冉挠了半天的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讲先生昨日还做了字谜给他们猜。 老二王丛乖巧惯了,倒是大儿子王让说起最初的事还是心有戚戚:“每次做错了什么,都要被先生盯着瞧上半天,什么也不说……老吓人了。” 总之便是这般一物降一物,百家姓教完了便是千字文,转眼间进了七月,天气一天天炎热起来。中元时王家亦会回乡祭祖,顺便在老宅里住上一段时日,芄兰便去找云夫子在松涧书院里借了一间窄院,时常蜷在槐树下的竹编躺椅上读几页书,耳边听着学子们的诵读声,抑或悄悄自半掩的侧门潜入学堂,坐在角落听夫子们的授课,一眨眼就是一天。 他在王家时深居简出,搬出书院后才发觉京中形势已十分紧张。今上沉疴未愈,虽还能临朝听政,可精力已明显大不如前。而储君之位依旧悬而未决,不知多少双眼睛都集中在二皇子与六皇子身上,思量又思量,生怕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押错了宝,最后落得个满盘皆输。 谢璋正月里被刺杀的消息也是此时才迟迟传入耳中的,据说是一刀透胸而过,若不是谢璋躲得快,大约那日就已命丧黄泉。不过即便拣回了一条命,也卧床将养了数月才能下床活动,禁军统领的职位不得不拱手他人,如此一来,又被六皇子一党抢了先机。 ——这些事谢玖不曾告诉过他。重回京城之后谢玖仅仅托人送来一封信,言辞模糊,连落款都没有,像是忧心被人途中截获。一晃半年,芄兰无从料得谢玖那边是如何光景,不过好在接连数日也未听得其他学子议论当年谢尚书令一案有何后续,姑且当做是平安无事了。 月底搬回王家,差点儿没认出那三只小黑鬼。疯了整整一个月,也就只有王丛还能老老实实坐在书房里,强打精神随着芄兰一页页翻书。王让王冉兄弟俩挤在一张桌子后头挨着头亲亲热热睡着了,不消一会儿就被和蔼可亲的先生唤起来,一同去隔壁的小厅“喝茶”。 两个家伙不到半个时辰就缴械投降,深刻检讨反省了自己的错误后总算得以耷拉着脑袋跟在先生后面出屋。王冉拽着王让一角,瘪着嘴抱怨:“先生只罚我们两个。” “你二哥可没睡觉。”芄兰说着,一指书房里依旧端坐的孩童,听见外面响动,他飞快地往外瞥了一眼,随即又赶紧把目光转回书本上了,“该读书的时候,就要认真读书。” 芄兰不说这句还好,话一出口,只见王冉脸上委屈神色更重,像是随时都快哭出来:“二哥现在都不爱和我们玩啦!大伯公拿了好多书给他,害得二哥越来越喜欢闷在屋里……大伯公还说二哥聪明,好好读书可以做状元……” 王让牵着弟弟,虽然没敢在先生面前随意附和,脸上露出的却也是赞同的神情。芄兰听到后来就逐渐沉默,最后吩咐兄弟俩先回房去休息,自己则推门回了书房。 听见开门声,王丛几乎是瞬间就转过头,显然之前心思早没在书上。芄兰在他面前坐下,看着未满七岁的孩子一丝不苟的坐姿,微微一笑:“小冉说你成了书呆,也不肯和他们一起玩。” 闻言,王丛先是一愣,随即埋下了头,嘴里嗫嚅着说了一句什么,大意是“爹让我多读读书”一类。芄兰安静听完,伸出手揉揉他的发顶:“一辈子长着呢,书可以慢慢看。可如果再这样下去,就没人会来找你玩了。” 于是时光又开始慢悠悠地走,桂花开了又谢,九月里秋意浓,可一眨眼天就冷了下来,再一眨眼,三个孩子端来了腊八粥,热腾腾地摆到他面前:“先生,腊八喝粥啦!” 五月的时候,这一年状元的消息才迟迟从京中传递至景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次的魁首居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名叫徐辛。芄兰此时正巧因为被放了假,留在书院中,几乎整日都能听见与之相关的话题。某天回房,檐下突然就多了一封书信,展开来果真是谢玖字迹,没头没尾,只有简单几句问候。 收好信又踱回院中,老旧的竹椅吱吱嘎嘎,因为还没到天热的时候,躺久了还有些凉。槐树正好到了花期,一簇簇地缀满枝头,清甜的香气铺天盖地。 从枝叶里漏下的阳光刺目,芄兰便举起手中书本,半挡着眼抬头去看那些槐花。冷不防有人一把抽走了书,可紧接着就是一双手掩了上来,掌心因为日以继夜的苦练变得粗粝,但温度始终未变。 他也就由着那双手掩住自己的双目,仰躺在椅上,低声向那人发问:“通过了?” “嗯。” 脑后传来一声回答,也是轻轻的,随即那人又挨得近了些,在耳畔珍而重之地唤: “青莞。”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