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细想惊心,王师毅不愿放任自己如此,只好找乐六的话头:“一直这样坐着……你动不了?” 乐六又装听不见了。 “那不如……”王师毅直起身体,把凌风草装好,一步来到石壁边,“我先走一步。” 做出想要攀援而上的动作,他发现乐六这个人越来越容易理解了——苍白的男人转过脸来,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道:“你这玩意儿,嘴巴怎么变坏了?” 他看准了王师毅不会先走,而王师毅看准了他会留人。这样僵持下去尽显傻气,王师毅先坐了下来,沉默一刻,问道:“……要等你好了是吗?” 卡在甫戎山的绝壁上,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王师毅觉得这也不算是妥协,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乐六说过一次的话不打算说第二次,没给他回应。静默弥漫在两人之间,冷冽的风刮来刮去,两个人都没意识到冷一般,王师毅只听得到自己出气的声音,乐六即使身体无法动弹,也找不到明显的气息。 上次在河沙门他还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那些钩子那些丝线断了以后,他们俩就好像变成另两个人了。 大概是在北边冷风吹多了,王师毅需要费点心思才能想起乐六过去做的好些事情,明明历历在目,可都像是隔纱看灯,像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疼痛不再,仇恨就会随之而去吗?伤痕渐消,记忆便能模糊难辨吗? 王师毅自觉不是这般麻木淡然之人。 他只是不晓得如何甩开身边这个妖怪,如何切开血肉取出将彼此相连的奇物。 “……疼。”空耗半晌,乐六忽地吐出个字来。 王师毅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摔的地方疼。”细看乐六身上,前面王师毅为救陆其善擦碰出来的血口落到他这边没有几道痊愈的,眼下可能是摔伤也过去了,累积在一起,压得乐六忍不住开口叫唤。 就这情况,王师毅只能不知所措地坐在旁边。伤是他惹出来的,但又是乐六要移走的;疼是先在他身上的,可乐六弄过去伤也顺便再疼一回,好像这血骨一脉是故意给人添麻烦的东西,这上雪山,本来就没有乐老六的事情。 王师毅可以嘲骂他两句,然后抛下他不再管顾,反正联系一断本该是结束的时候,后面的事端都是他自找的。 王师毅也可以顺着他喊痛的话,抚慰关怀,再来个烦闷的歉意,只不过……王师毅如何行事都不会欠他,这不该做。 ……思来想去,以两人相熟的程度,好像只要他王师毅一开口,都有种老友聊天的随和默契,决计不当是他跟乐六间应有的样子。 还是……索性不理会吧。靠着岩壁,王师毅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不信?”像是为了转移苦痛而另做他事一般,乐六静不下来,非要拉上身边唯一的活物说起话来,“你以为驱尸人也跟尸体一样,不知道疼是吧?” 乐六尽力抬起手从脸颊的伤口上狠狠抹了一道,看着自己血红的手指,又道:“是比你们黏稠了点。但也只是反应得慢点,疼起来闷些……还有的时候运气好,就……” 他的话被旁人打断了——王师毅一声不吭地握住他眼前染血的手指,扯到两人目所不及之处,用力摁在地上,不让他再抬起来。 他的玩意儿受不了了,不许他再说这些。乐六怎么会被自己的玩意儿控制?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似的,没有哪处是不知道疼的;这种时候,他可没有什么好脾气,容得下别人的命令。 “……怎么摔的?刚才你昏过去都没感觉的吧?你觉得我不疼……我离了村子,还没这么痛过……”乐六缓缓地说着,一如过去在安德掌着一座城市那时候一般,平淡得很。不想话没说完,脑袋就被跟那手一样摁住,歪着酸痛的脖子撞到旁边一个筋肉坚硬的肩膀上。 这是打算堵我嘴但是摸错地方了?乐六疼得有点迟钝,除了脖子痛头痛暂且想不起别的状况,被王师毅压在肩上,没有力气挣脱出来。 而做出这惊人之举的王师毅,他在听见乐六说到过去的时候,哪怕只是提到了星星点点,便不愿听了,心里来回晃动的都是他自己小时候的故事——他还记得,练功磨破手脚,受风寒病倒在床,上房揭瓦被摔得分筋错骨……一遇到这些,就会有人坐在他床边,搂着他的脑袋,揉捏着他的小手,不停地说话,帮他缓解一时之痛。 他一定是摔坏了三魂七魄五脏六腑,才会对驱尸乐六也这么做。 “……还是捂嘴好点,”乐六停了一会儿,又出声了,“你这样,疼得更厉害……” “别说话!”喝断了乐六的抱怨,他早该知道对没按常人方式长大的妖怪用这种办法根本是对牛弹琴,王师毅现在左右不是,只能不理乐六的抗议,手上力气更重了。 这下牵动乐六整个身体,痛得他闷哼一声。 “你倒……得着报复的机会了……”乐六能动的只剩下嘴巴,“玩意儿,以后你不会故意,伤你害我……好,我不说这个……” 边说边觉得王师毅手劲儿越发大了,乐六也是识时务的人。 “那我……我说说,草溪村的事情吧……” “不准说!”忍得极苦,乐六好不容易想起一件与王师毅无关的事能说,可又被他打断了。 也不给人个痛快。乐六觉得那火辣辣的痛感都要烧到脑袋里了,赶忙绞尽脑汁找到个新的故事:“那就说我跟庸医,刚认识那会儿……” “闭嘴!” 乐六本就粗糙难听的嗓音如今带着痛意,落到王师毅耳朵里显得更加难耐,刮得耳畔一阵阵麻痹,反倒惹起他嗓子眼里乾疼乾疼的,再也听不下去了。这家伙怎么不像自己小时候那样,尽快睡过去?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也能清静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小时候,我师傅的……你不想听?” “不想。” “还有你们说的,‘血魔’的功夫……” “不听。” “……让我说点什么。”乐六受不了一次次被王师毅堵了一半的话,脑袋里像煮开了一锅粥,轰轰隆隆的,要是再不自己动一动,那真要糊涂了。 眼下的驱尸鬼手,大概就是他所能有的最软弱的时刻了吧。 “那换我问你。”王师毅拗不过他孩童撒娇放赖般的口气,“如今的你,什么时候能好全?” 这……说实话,这次摔得太狠,乐六自己也不清楚。看来玩意儿等急了不愿跟他再待在此处,要走。乐六想都不想,便随口说道:“再有一两个时辰……” “把你那只手拿来。”王师毅看出来了,便不听他信口胡说,扯过他另一边的胳膊,突然捋起袖子。 果然,冰晶的伤还在。王师毅就看那惨白的胳膊上,一片青紫的颜色扩散开来,沿着上臂,似乎都爬到肩膀和胸口去了…… 之前看到马菡中伤处情况,王师毅心里就不断猜测起自己受的那一刀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如今算是直面了——尽管乐六伤口长得好,可上古冰晶带来的诡异淤痕却是消退不掉的。 没有听清延提过,也不知还会有什么后果。如果会像他说的那样要废掉手足,甚至……无法想象,一个失了本领的驱尸人会有何种结果。 “等会儿你好了,下山去落文口,我带你找一个叫清延的朔人,把这冰晶的伤治好。”不多问了,王师毅做了决定。 “然后我随舅舅去找东西,你就自个儿回去,我们俩……我跟你驱尸鬼手,再不相欠。” 他没想到,从河沙门一直在心中酝酿至今,最后说出的,原来是这样一句话。 79、 王师毅说完,就觉得自己肩膀上的脑袋彻底没了动静,连一点呼吸响动都没了。 是他发狠扔了话,虽然语调平淡,可还是一派决绝,不给人回旋余地。 不过,他觉得对着乐六,他也不需要留下余地——当断之人,越早越好。 只是,为何乐六不给他任何反应……王师毅忍不住动了动上身,那乐六的脑袋沉在他肩上,像是有千斤重一般。 “……谁让你这么说的?”乐六忽地问道。 谁?王师毅即便身体被人掌控,说话也句句发自肺腑,不会受人支使。 “你那舅舅?”乐六见他不答,猜起来,“他年轻时是什么货色江湖上早有风闻,他有脸面来教训你?” “你这话什么意思?”王师毅不愿听人说起马菡中那些莫须有的不堪传言,他在河沙门就有人提起,但都被母亲一一驳了,再没有人敢议论,不想如今落到乐六嘴里。 “我王师毅不听别人摆布,别牵扯旁人进来!” “难不成是你自己的意思?要不是现在一笑就疼得厉害,我能被你笑死。”乐六依旧没有挪走他的脑袋,仍靠着他,一动不动地说着嘲弄的话,“玩意儿,玩意儿,说来说去,除了我,你早跟别人没甚关系了。” “这下你要跟我决断——那你还能跟了谁去?” “你倒可笑,我就是我,王师毅为何非要依附他人生存!”王师毅觉得乐六才是不知所云之人,“你给我白荧血之时,便是给我自由。不管其他东西,正邪两立,你我势必分道而行,难不成我还要去助血魔称霸,残杀我的亲友吗?” “关宫寒飞什么事?你就是我的东西,谁跟你提过放你自由?白荧血在你那儿,血骨一脉也在你那儿——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毫无联系了?”乐六觉得这玩意儿是真摔傻了,异想天开至此,事到如今还能想得出这种笑话。 说到底,还是白荧血和血骨一脉的问题。 “那好,你告诉我,白荧血在哪儿?我弄出来还你就是,反正本来断了联系我就该跟那些武林人士一起死了,你硬拉我回来……现在我还你!”想起在金岭派被亲人友人满怀疑虑的目光注视的时光,王师毅无法忍受了,他本就该死,死在安德或者死在金岭派,总之从他打定主意要杀血魔的时候就该死了,都是这个驱尸鬼手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拉回来,不给他个痛快。 “……你想死?”乐六冷声问道。 “不过人人都要轮上的事情,我早点又何妨?” 乐六听了半天不说话,终于开口,又是没头没脑的一句:“玩意儿,有人要你置我死地?” “我可不听别人命令!我不过要结果自己,与置你死地有何关系?”王师毅说着,脑中想起乐六这么说的意义,“你的意思是,要我杀你才能走得了?” 若是这样,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机会了。驱尸鬼手失了白荧血又受重伤,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现在不杀他,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事。 虽然从前没仔细思考过要如何才能杀死自愈神速的驱尸人,但如今乐六的脑袋就靠在他这边,身上的长刀短匕虽已遗失,但至少还能折断乐六那看起来苍白细瘦的脖子……如此这般,就算他的恢复能力再强,也难以活命吧? 只要现在伸手过去…… 王师毅猛然想起,似乎不久之前就有这样一个时机,乐六就是这样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他完全可以在那时就除了这妖魔,但是,他没有下手。 那时他是怎么想的呢? 眼下是最好的机会了。 王师毅靠着岩壁端坐,任由乐六的脑袋落在他肩上,双眼紧盯着那仿佛一折就断的脖子,半天都没有动作。 “你现在要杀我?”乐六大概是觉察到他的眼神,轻松地问道。 对……不过…… “也对,你既然想死了,杀我也是个办法。”乐六倒不怕,还帮王师毅分析起来。 可这话的意思…… “什么意思?杀你就是杀我?”王师毅觉得不对,终于甩开倚靠他的乐六,令后者撞上坚硬的岩壁,疼上加疼。 不是让他沉浸在疼痛中的时候。王师毅逼视缓缓调整坐姿将自己挪正的乐六的脸,追问:“为什么说杀了你就是我死?” “……我没说过?”乐六停下回忆片刻,也觉得奇怪,“血骨一脉同生共死,跟伤口是一回事儿——不管你我谁先死了,另一个必死无疑。 “你可要当心着点了,玩意儿。你的命可不是你一人的。” 原来是这样……血骨一脉除了移伤,还有这样的功效。这是马菡中所不知道的,那王颀也一定不知道,否则绝不会有清延猜测的那种打算,让王师毅受的重伤把驱尸的邪魔耗到毙命。 难怪乐六会在拿出白荧血之后想起血骨一脉,这算是在完成他第二次给王师毅挂上钩子时的话,至少他乐六不会甩下他。 血骨一脉,生死与共,他们俩是真的到死都在一起了。 既然如此,王师毅发现,杀不杀乐六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事了。若是杀他,不过是早点结束王师毅这“玩意儿”般的余生,谈何自由;若是不杀他,两人互相牵扯着,即便是不见面,也坏不过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岁月,没准儿还自由点……自从确知自己与乐六的关系,王师毅便没有办法想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心中一片纷乱,眼前就只有这个又一次擅自决定了他们之间关系的驱尸乐六了。 看着看着,这心里的乱麻又多一层。 不如离去。王师毅不再与他多说,站起来,观望绝壁上的可攀之处,搓着手跃跃欲试。 “又要走?”冷不防的,乐六发现他的打算。 “我有事在身,不跟你在此地浪费时间。”也不回头看乐六一眼,王师毅估摸着向左边攀爬有些胜算,准备试试。 “要去为你那舅舅送死?就怕他们早当你是死在崖上,正传书回去与你那武林正派的爹庆贺一番呢。” 80、 这不冷不热的一句,激怒了王师毅。 “乐六你辱骂我王师毅可以,别妄断我爹的不是!”尽管前面因清延的话怀疑过自家人的用意,可毕竟是身为河沙门掌门的亲爹,无论是地位与立场,王师毅都明白,即使父亲真的做出牺牲亲子为武林除害的事……王师毅也不怪他,“你在河沙门闹出的事端任你放在谁的身上,也不是能忍气吞声过得去的!他就算是斩杀了我这可能与邪门歪道勾结的不孝之子,江湖上也不会有人说了他的不是,为王家为河沙门为武林正道,他保了名节!” 没错,父亲就该如此!真不知舅舅去跟他说了什么,才让他放弃了已经出口的讨伐之令——既是举足轻重的正道前辈,河沙门王颀应该借此契机,竖起征讨赤目血魔的大旗,然后在众英雄们前杀了王师毅这个早成邪魔玩具的孽子祭旗! 王师毅一激一愤,胸中热血沸腾,那些从在安德沦为乐六身下玩物开始被逐渐消磨殆尽的气概须臾之间便全数回来了,方才心里辗转犹豫的事情顿时失了意义,恨不得手上有刀,刃了乐六或是自刎,同归于尽才好。 但乐六不为所动,看着义愤填膺的他,只觉得莫名其妙。 “‘名节’?哼哼……”苍白的男人坐着抽笑起来,“为了这么个没价值的东西,你爹就能杀了你?我当你们正派中人还有点办法,原来个个草包,真不如你们眼中的妖邪一点半点。” “口出狂言,你……” “狂言?那就是吧,反正在你看来,宫寒飞杀你就是杀人,该咒骂该讨伐,你爹杀你不是杀人,该赞美该仿效,你们就这么做吧,横竖你是个死,那我也是个死,没分别。”乐六歪嘴笑笑,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你现在安分点,别摔死了,让我死前还疼成这样。” 没事儿,他的玩意儿是个武林正道,他早知道的,他自找的——也不指望能乖得跟尸体一样了,至少别给他再找点疼痛,乐六是真不喜欢痛,那感觉缠在身上,甩都甩不掉。 乐六阖上眼,后脑抵着石壁,山风蹭着岩石,冷峻得很。他生在南方草溪,过去最北只待过安德,再后来追着个玩意儿去了金岭派,又去了河沙门,如今都追到没多少人来过的大雪山了,算是长够见识,不虚此行。自从进了雪山,他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是冷是热,是疼是痛,总之被王师毅搅得连自己是谁都快不记得了,好了,是时候好好地停下想想,以防万一等会儿真死了,到了下界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说不出来。 跟尸体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有时会觉得自己其实也是死的,反正尸体也能动,只当自己是被另一个不知名的驱尸高手控制着,才玩得起那些真的死了的人们。 而那些尸体,应该也跟他一样在想着差不多的事情吧。 乐六来到雪山还没找准过这边人的坟地尸场,好久不见自己熟悉的事物,果然连自己都是陌生的。要是这回玩意儿想通了,不死了,那就带着他一起进去,探探朔人的坟地,肯定别有趣味。 说起玩意儿……他这到底是要走还是不走?乐六许久也没听到动静,懒得睁眼看看,直等到王师毅回到原地,又在他身边坐下,才搭理了一句:“又不走了?” “你何时能好?”王师毅前面那些豪言壮语的气魄顿时消散,闷声道,“我要同舅舅他们进去,帮得上忙。” 又是舅舅。“他要是还需你帮忙,前面即使不便下来找你,也能喊你名字确定你死活,这里离上面又没多远,总不至于听不见的。”乐六依旧不冷不热,想起这群武林中人就提不起劲儿来。 “倒是真有可能听不见他们呼唤,我下来前就试过,叫的人半点也没听到。”王师毅认真道,不想让舅舅他们忧心,“还是尽早回去,报个平安。” 先前明明理直气壮地要乐六死要自己死,等缓下来,又是那个事事关心的老好人了。乐六懒得理他,连回答他的心情都没有。 “到底何时能好?”王师毅非要追问道。 “就按上次那样,少说也要我睡一觉的功夫。”倒也不是真要睡着,像他这样的驱尸人,多半不怎么睡觉,更何况眼下痛得厉害。 王师毅听了,看着眼前天色渐暗,便说:“那就赶紧睡下,明天回去,我帮你找清延,希望那时舅舅不会性急了提早去找冰晶。” 伤势真需要清延了,乐六自己也能去找,毕竟他们在王师毅不知道的地方照过面;而手臂上的伤也只是看着吓人,乐六清楚分寸。让他不大高兴的是,王师毅为了他早点痊愈把他从坐着搬弄成平躺,其间撞着不少痛处。 放我靠着有什么不好……乐六愤愤地想着,脑袋落在一个温热的地方,不禁睁开眼睛,却对上了正看着他的王师毅。 “快睡!好得早点,我也早点回去……”王师毅坐在他原先的位置上,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枕着,一看他睁开眼,马上厉声道。 早点回去,他们就能早点分开了,不用像现在这样,天地之间只剩下另一个人——他们两个,无论向前看还是向后看,都不是什么好事。 “疼得很,睡不着的。”乐六诚实地说。 王师毅不知是急得还是火气上来,涨红了面孔用手捂在他眼睛上说:“不管如何,快睡觉!快点好了我们上去,我可不想总跟你待在这种地方!” 好吧,好吧。乐六懒得挣扎,闭了眼;睫毛扫过王师毅掌心,他才撤了手,自己去睡了。 “……要是你这伤太厉害,我明天还没好怎么办?”乐六突然问他。 王师毅不答。乐六睁眼看他,对方用力合着眼睛,装作睡着的模样,不愿搭理。 他这玩意儿……还不知道睡醒了能出甫戎山了之后又会如何,乐六不多想,他是好久没碰着王师毅身上这暖暖的感觉了,谈不上怀念,只是这次一碰上,就昏昏然想要沉沉睡去了。 大概是这绝壁上没有外面那些吵闹的声响,更像是乐六从小习惯了的环境吧? 一时间他听不见擦过岩壁的冷风,枕在活人的身上,难得的睡着了。 81、 待再过落文口到达清延居住的地方,马菡中早带着两个在清延那儿养了一日的徒弟趁夜走了,就留下个在绝壁上伤得深重的陆其善,说是等翻过雪山冰晶得手再回来接他,一同回去。 王师毅只看见陆其善沉沉入睡,并未叙话,也不知道前一日他落下山去马菡中是如何找他的。心中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要尽早追赶上去。 “……原来你从暗处到明面上来了。”清延在房间另一角,看着乐六说道,这口气,王师毅听着,两人似乎认识。 在甫戎山那断崖上,一觉醒来,竟已第二日过午了,腿上乐六两眼睁着,只说自己好得差不多了,便带他回去。乐六那些丝线的本领王师毅领教过,刀枪不入,远远扯着街上来往人流毫无难处,即便是失了白荧血的乐六,多几根丝线撑着,离开那绝境也不是难事。对王师毅来说,这些线上有的是他不好的记忆,但这回也是别无他法,仰赖着乐六的本事回到山上,自原先向东的路绕回去,发现只要穿过那片看似难行的密地,沿路常有凌风草,虽然需要与别的草木分辨一番,但绝不是像清延说的那般少见。 想起一路险境,他对清延又生出反感,总担心逐渐深入,会遭人暗害。 可是清延为何要害他们,他又寻不到理由,只能静静观察。 现在看来先前乐六尚未现身时就与清延有过接触。王师毅看他们说话的模样,心中烦闷。这么说来乐六那臂上的伤,说不定都是清延处治过的……思及此,他就觉得自己多事,竟自作多情邀乐六来这里治疗,反增了他与乐六同路的时日。 终究是气不过,王师毅自怀中掏出带回来的凌风草,排在清延的桌上,径直过去,挡在乐六前面问道:“舅舅他们走的什么路途?” “东北出村不到十里有小径上山,一路沿东线行,直到再无去处;有黑色巨石常年无雪覆盖其上,可在石下寻得暗道,进入藏有冰晶的洞穴。”清延想也不想的答道,令王师毅皱起眉来。 “……我不信你。”他断言道,“不说这到底是不是正确的路,你跟我说的与跟他们说的是否一样,我就不能轻信。” 他也不知道马菡中为何要信清延,只是他忍耐至今,不想再遭一次罪,凡事不问个明白透彻,王师毅不能妄动。 清延看着他,想了想,道:“是为甫戎山的事情?我为你们指的路是平日村民走的,我只是耳闻,并未亲自去过。” “而这往冰晶去的路途,我自小便常走,不会诓骗你们。” 他这么说确实有理,但王师毅过不去。“我可不管你到底走没走过,我们在这雪山中确实不熟,处处要仰赖你。可你若这样两次三番将我们逼上绝地……”说着,他顿了顿,想起这朔人清延,一不是江湖中人,二与大家未有什么恩怨,真是没有可以拿出来一说的。 可恨。王师毅一时抓不住对方的弱点,只能吞了自己剩下的未成形的话。 “你要是不信此路是正道,那我真是没有办法再给你另一条路来;若只是担心与昨日我告诉马菡中的不符——唤醒那边躺着的,他昨日听得一清二楚,在心里记下了,打算身体好些就追过去。”清延见他不再理论,指指房中的陆其善。 看得出来,这人有十足的信心,不怕他人驳斥。 若是不管清延所说,自行前去寻找,王师毅没有把握能在愈见深入的雪山中找到先走一步的三人;可要是按清延说的去了却上了当……有一有二,若是这第三次还遭他暗算,可绝无死里逃生的可能了。 几乎是心下一横,王师毅甩身出去,要去马厩里找到多余的马匹,快步追去,就按清延说的路线去看看。 “等等!”清延叫住他,“你忘了东西。” 忘了?还能忘了什么?王师毅把据说是抵御严寒的凌风草带回来,却没有自清延那里拿到任何药物之类的东西,后面要如何去那冰晶的洞穴里? “若你这就走,那我把昨日剩下的药给你——原本替床上那姓陆的做了一份,想等他好了给他的。”清延自墙上高处的格子里拿出药瓶,扔给王师毅,“吃了。” 王师毅没有动,翻看一下瓶子,就要把它塞进衣服里。 “现在吃了。否则还没到洞穴你就能冻死在半路上。”清延看见他慎重的动作,说道。 要是这药里,有什么手脚……王师毅死盯着小瓶,还是不想相信清延,瞪了一眼,将药瓶揣到怀中了:“……若是路上冷了,我自会服用。”说完,他也不管清延不屑的眼神,只在心里回忆方才听到的路线,觉得事已至此,除了追着马菡中一路走下去,没有别的办法。 希望这一路能顺点……王师毅刚想着,牵了自己的马匹,正要上背,就看有人追出来。 是乐六。 “他们三人同去你都不放心,眼下你一人追过去,境遇还能比他们更好?”乐六手里拿着一柄刀,步步靠近。王师毅不理他这话,翻身上马,要走,可眼前忽地飞来一物,抬手一接,原来是乐六不知从哪儿带出来的刀。 这刀……出鞘一看,材质神妙,与先前看见的那些带着冰晶的,有点相似。 清延?是清延给的?王师毅不知其意,正满心思虑,胯下之马却先惊得腾起——转眼间,乐六不借外物,便稳坐马背上来了。 以他对驱尸鬼手的了解,轻功了得,这样上马应该不是稀奇事;可关键是王师毅已经坐在马上,再加个乐六……对方不觉得奇怪,王师毅先耐不住:“……下去。” “这里再没别的东西了。”乐六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马厩,安然道。 王师毅想起,昨日甫戎山陆其善是连人带马摔下去的,那时马已不见踪迹,如今确实比先前少了一匹。 但他也不能与乐六同骑。“你驱尸乐六有的是办法,犯不着挤在马上。” “怎么走我定。” 明明缰绳握在王师毅手里,可那马头自行偏了偏,没得着他的命令,便自己走出去。又是乐六搞的鬼。操纵一匹马的事情,乐六不过是给马换了副缰绳罢了。 “那我下去!”王师毅无法与他平静相处,更何况是以共骑的体势,横着刀背就要挣脱;但乐六先一步伸手揽过缰绳,将他整个圈在臂间,进退不得。 没有那些线和钩子,王师毅也领教过乐六的功夫,不是那么简单就抗得过的。“……我去助他们,你跟着去干嘛!”王师毅动弹一番,差点想要拔出刀来,可还是没有下手,“没人乐意得了你的救助。” 乐六看着轻松,但臂上紧着劲头,让男人一时挣不开去:“我看着你,免得我白白受罪。” 把王师毅说得像不懂事的三岁小儿似的。两人前面在甫戎山拌嘴拌熟了,现在也不偷懒,这一路在奔马上缠斗,斗着出了村子,斗着一眨眼就是十里路,斗着上山的小径就快逼近眼前了,乐六才突然停下,示意王师毅不要出声。 “那边雪里有人。”这么一说,王师毅就跳下马去,总觉得会是马菡中一群人遇险,沦落在此,恐误了性命;乐六仍在马上来不及制止,无奈只能跃过去,陪心里只有舅舅的玩意儿挖掘起来。 雪下有人,埋得不深,身上有青紫痕迹,似是冻伤。 待拉出来一看——是淮印! 他应是与马菡中、马与之一道儿,怎么只剩他一人落在这里? 82、 看淮印情况,大约在此时间不长;等从雪堆里出来,才看他身上又有刀剑新伤,似是遇袭。 唤他名字,不多会儿便转醒过来——旁边乐六倒是仔细,先一步退后,站到马匹后面去了。 王师毅知道他想法,可惜没空多管,只忙淮印去。 “……王兄?真是王兄?!”等他反应过来眼前是谁,淮印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劲头,虽然声音还虚,但激动得很,“师傅就说你肯定不会有事!反正你的伤总有那邪魔扛着,大不了,害死他去,你总有办法回来!” 他们……都知道了?血骨一脉原本还只是马菡中和马与之……他们是怎么知道的?王师毅先想起马与之那口无遮拦的少年心性,大概明白;也不能怪他,只是眼下…… 乐六就在身边,听得见淮印的话。 不禁扭头看了看,乐六脸上毫无动静,就像被寒风冻成冰柱似的,一贯如此。 “王兄……” “淮印你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见淮印见到他一时惊喜还想细问,王师毅赶紧拦住,毕竟眼下这般,马菡中他们凶多吉少。 一提前事,淮印的心思终于转过来了,目露惊恐:“朔人!是朔人抓的人!” 被抓住了?“淮印你先别急,慢慢说,到底在哪里出的事?” 按道理说,清延给的路线是能避开雪山里朔人族民的,可现在出事了……莫非又是清延?王师毅咬了咬牙,待淮印定神,才知晓前情。 “就是按那路走,咱们上了山路,一路靠右,以为过不了多久应该到了……那时有个岔口,想着一贯向右,可还没过去就有一小队朔人过来,像是有异能一般,还带着那种用冰晶打造的刀剑……” “斗了不久,显然是败下阵来,后来,后来师傅推了我一把,他跟师弟阻挡着,我连滚带爬地逃回来……逃到这边实在撑不住,就没了知觉……”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二人已经被朔人抓了?”按淮印说法,还不知那边结果便逃了出来,说不定……说不定舅舅他们已经……王师毅不敢细想。 “朔人的话虽然跟我们有点不同,但大概意思还是懂的,他们说要活捉外来之人,还要把我们带去见什么人!” 如果是这样,他们应该不会被就地处置。“你还记得那岔道在什么位置?” 淮印摇头:“这肯定记不住……不过,我帮师傅背的剑匣落在离岔口不远的一排松树下,你找到它,或许能摸清楚路。” 好!王师毅记在心上。这是刻不容缓的事情,天知道朔人要外人做什么,他必须早点追上去。 ……可是,还有受伤的淮印。刚想过去上马,但又不能带着伤者,还是要尽快将他送回清延那里去。 “前面的山路方便马走吗?”远看似乎有些可能,但毕竟难测了点。 “能行,可不大方便,昨夜走了一夜才过去……” “那你先上马,回清延家!”王师毅一听费时,立即扶了淮印,要把行动不便的他往马上抬,“还记得回去的路吗?我得早点追上舅舅,不能送你……” “我引路。”马边闷声不吭的乐六突然说道。 乐六?听他说出这样的话,王师毅愣住,不知他的用意。 抬了抬手指,乐六耷拉着眼,也不看他,两步离远了马匹——那马毫无征兆地走了几步,靠近王师毅与淮印。 “牵着它回去就是。” 是王师毅不好,竟忘记了乐六的看家本事。 “这!驱尸鬼手!”淮印才发现乐六一直在他们身边,惊呼起来,满脸防备的模样, “你不会死的吗?怎么会在……” 王师毅捂住他的嘴巴,把他扛到马背上:“别管这么多,先去疗伤!”不顾他惊恐得瞪大的眼睛,王师毅向乐六点点头,还是让他赶紧走了好些。 “……还都是盼着我死的——你也不成全他们。”指尖动作,乐六操控着马儿远去,忽地说道。 这是在讽刺他贪生怕死了。王师毅不理,转身就要往山路去,急着赶去救人。 “你就这样沿路追过去?”乐六在他背后问,“不怕到了半路也被朔人擒走?” 那还有什么办法? “先按他说的找到岔口的地方,然后……”乐六边说边跟了上来,“然后跟我走。” 跟着乐六?难道他进来过? 不说别的,乐六常年在所到之处附近寻找坟场之类的地点,一向都能找准位置…… 这下是……诚心诚意的吧?想从乐六脸上看出端倪是不大可能了,王师毅只是没想过,居然能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与乐六成了同路之人,一起去救马菡中。 当然这也不是乐六自己乐意去的,他不过是跟……王师毅心中五味杂陈,转转脑筋,又忽地卡住——这是撞了什么邪,驱尸乐六居然能放下架子,追着他所谓的“玩意儿”四处乱跑,居然还主动要帮忙! ……不过,他不是从河沙门一直追到此地了吗? 王师毅心上隐约有些热乎乎的感觉,并不真切;他脚下大步流星,甩开乐六,是要尽早找到马菡中他们。 “你不听我的?”乐六觉得他的举动不可思议,“不管你救人还是寻宝,直接往朔人那边去就是自投罗网,我带你找条路,绝不会被朔人找到。” 这话说的生怕王师毅不理他似的。过去在安德,王师毅并不觉得他是如此耐不住寂寞的人,现在竟然这般紧张,紧张一个玩意儿的安危…… “先找到淮印说的那个岔口,”王师毅没有为乐六不易察觉的情绪停下,不能耽误一点时间,“然后怎么走,都听你的。” 跟那清延或者其他朔人相比,至少有一件事是明确的—— 如今乐六不会害他。 要是再跟马菡中再跟其他武林正道中人相比……王师毅想起方才一救醒淮印听到的话,便不比了,他担心答案还是一样的。 “等等,朔人给你的那什么防寒的药,快吃掉。”乐六步步紧跟,突然命令道。 “现在还好,等等再说。”王师毅撇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那语气,过后想想,就跟小时候被父母逼着练功读经时敷衍的语气一样。 血骨一脉相连,仿佛血脉相连,在他还不知觉的时候,他便能将对方当作至亲之人。 或许只是被救人的事冲昏了头脑,一时半会儿还不乐意承认罢了。 83、 山越往高处越寒,大雪山尤甚,即便服下凌风草,王师毅也有点顶不住。 乐六倒一副自在的模样,从发现剑匣起,终于行到王师毅前面探路。他的感觉本就比常人敏锐,再有那看不见的丝线帮忙,像是布下天罗地网,且行且探,一旦有些细微动静,便知前方有人。 走上清延话里没有提及的路,乐六渐渐察觉人多了起来——他们慢慢靠近了朔人的地盘。 朔人到底有什么能耐,说实话,王师毅只认识一个清延,也只知道冰晶,外界传说纷繁复杂,不知哪个能信,还是不要与朔人打照面比较好。这难不倒乐六,山路上偶有动静,两人远避开来,不觉间山路急转直下,却不像是在山上,而仿佛落入谷中。 “下面是山谷,有不少活人。”乐六说,“就是没有死人的迹象。” 对驱尸人来说,新到一地,尚未摸清生人脾性,就该先待在住死人的地方,再探查出去;但朔人诡异,连乐六一时间都找不到坟场之类的处所,莫非是在地下极深的孔洞中?或者是远离朔人聚居地,放在别处?无论是哪一种,对乐六都很不利,毕竟他们是要救人,不离朔人近点,怎么找得到马菡中的线索? “如果没有坟地,你我如何藏身?”王师毅不禁担心道。 乐六眼睛都不抬,自然而然的说:“找块薄弱的地方,‘变’成坟地。” 这话里的含义,王师毅一想就心惊:“不可!尚不知朔人意图,怎能滥杀?若只是误会……毕竟我们擅闯在先……” “命人伏击外人上供,能有什么误会?”乐六嗤之以鼻,“大约就是祭祀先祖的时日近了,缺了供品。” 供品?这都什么时代了,怎能用活人做供品?王师毅知道上古生祭是寻常之事,可早就废止,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邪教近年也鲜有此事,这里的朔人居然会野蛮至此? 不过……朔人世代居于此地,从不出世,自然也不必理会外界的世事常情……想起此事王师毅不免更加焦急,生怕晚了一步就…… “你这玩意儿畏事,到时记得别阻着我,我不想也跟着做了供品。”乐六看他神情,自然明白他为何抗拒,但乐六不会抛开自己熟悉的老路。 一正一邪,同路而行,这生杀大事仅凭一念之差,真较起劲来,两人都由不得对方独断。乐六不管王师毅的犹豫,边走边探,朔人既然在谷中居住,必定有几家弱势,他们二人拿下,做了据点,行事方便。 若得空屋就更好了……乐六瞥着王师毅紧咬嘴唇的侧脸,忽然想道。 “朔人若没有坟场,或许能寻到空置的房屋,总不会引人注意——胡乱杀人,怕在这里会惹来麻烦!”王师毅想了半天,才找到一句话,驱尸鬼手不在乎人命,可还是怕麻烦的,更何况对手是不知深浅的朔人。 乐六听了不悦,随口说:“还不都是你惹来的。”说完手下不停,不再理他,直到二人渐渐深入,再找不到路绕过来往的朔人,只得屏息躲藏。 这种时候,乐六还好,王师毅身形健硕又带着兵器,长久躲着不是办法。看他那副模样,乐六总想这人要是能再灵活点,也不至于这么多麻烦,怀念起当初用钩子拴着他的时候…… 乐六心生一计。王师毅身上几处一阵钝痛,手脚忽地不听使唤了。 “乐六!你……” “我牵你一会儿。”这样才舒服点,乐六悄声道,“别出声。” 虽然现在因为白荧血,钩子挂不稳,可坚持一时半会儿还是比较方便的。乐六一动手指,熟悉的感觉便全在指尖苏醒过来,安德一别他都快忘记控着王师毅的触感了,连在河沙门的时候都无暇顾及,没能动动玩意儿,现在真是…… 看王师毅在他的操控下提起脚,乐六便睁开眼睛,竖起耳朵卯足劲,趁着附近朔人行动的盲点,奔了出去。 他是不知道,他浑身上下都兴奋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被他牵着的人有什么不同平时的反应。 从他们入谷的路向内,沿途常有貌美异常如同清延一般的年轻男子女子,除此以外,此地与外界的村落并无不同。眼下未到中午,来往朔人也不知是去劳作还是为了他事,算不上人头攒动,乐六还避得过,即便是带着个王师毅也算灵巧,可终归要找到个去处。 再过四个小院,有一处了无人气之地,在谷中高起的石堆上……乐六直奔的就是那里,应该是个空房子,陈设少,像是被废弃的一般。去那里不会撞上什么人,地面位置又高,可以观览全局便于侦察,是难得的好去处。 朔人的山谷里几乎听不见什么响动,安静祥和,两人脚下稍稍重了,就会被突显出来。 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乐六在各地尸场混迹,听得满耳尸体的骚动,没有一处像这里这般静谧的。难不成朔人都是不死之人,不会留下尸体来?尽管不是没有可能,但现在暂时不能管这些了——平安到达乐六探查到的地方,进了屋,发现这屋子有点蹊跷,四壁平滑而无窗,只有房顶有窗,而三面墙上都是细细密密的小孔。 这是朔人做什么用的?没有活人的踪迹,但也没有死人的;墙上小孔可以看到外面状况,但外面无法自小孔看进里面;地上是光洁的石面,细看竟是整块石砖,找不到接缝之处。 难道此处与祭祀有关? 乐六不怕犯了朔人忌讳,但这里别是将有人来的,让他动手。 “……松开!”王师毅突然说。 扭头看了看板着面孔的男人,乐六一时不知他怎么就来了火气。 “即便钩子挂不住很快就会掉,你也现在就给我松开!” ……这玩意儿,给他自由惯了,刚管束起来,就闹起脾气。乐六心里不平,想着就偏不按王师毅说的做,但手上还是撤了方才的钩子,因为他自己身上渐渐也有了痛感,伤在皮肉深处。 血骨一脉又来添乱。明明钩子挂在王师毅身上,但伤转了过来,反像乐六自己给自己挂钩子了。 “看你刚才那笨样,没我牵着,你还真不会走动了。”乐六嘴上说着,但说了什么他也没往心里去;就看王师毅一副忍耐的神色,想发作,却又说不出别的话来,他又顺嘴问道,“还是你想我们都被发现了,被他们下到牢里寻人?” “乐六,刚才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不要有下次。”乐六是不知道,被他这么控制住,王师毅深埋心里的往日记忆全都钻了出来,压都压不住,“我问你,你自从来大雪山,可曾感觉到冷过?” 乐六不解地看他。 “那好……这样——眼下在这山谷里,你觉得热吗?”王师毅又问。 现在驱尸鬼手尚体会不出,雪山深处的这座山谷,究竟有什么诡秘之处,而王师毅倒是渐渐明白了…… 84、 传说大雪山里住着朔人,异美,异质,赤足踏冰,以雪充饥。 如今真到了地方,王师毅才知道,以此处冷热,真是不必穿鞋,更不需要像他们在山上时披着厚重的皮毛外衣,只要两件单薄衣衫便能过活。 在雪山之中,竟有这样的地方,全然不见冰雪,令人一时间无法转换,热得不知如何是好。 “热?”乐六在看他,上下打量,先前在雪山上他因为寒冷难耐而服了清延给的药,现在怎么会热——这是驱尸人的迟钝,凝凝露浇灌长大,体液异常,大部分感官敏锐,但冷热转换快了,就难以分辨,来到雪山更是一片混乱。 “你感觉不到?”王师毅实在忍受不了,层层脱下衣物,“那你刚才带着我走时看见路边朔人了吗?看见他们穿着什么吗?” 他们的衣装就像他在河沙门春夏交替之时的打扮。 “……山谷下有地热?”经他提醒,乐六也回想起特异之处。 “不管是什么,看来朔人传说不假。”一阵折腾,王师毅身上剩下两层,想想若再脱就只有内衫,他端坐下来,定神压下突来的燥热感,“而且外面来往的朔人……似乎都是差不多岁数的青年?”男女均有,看起来并无问题,可细想一下,似乎怪了点,全不见孩童、壮年或是老年人……与其他城镇村落有天壤之别。 当然不能排除只是他看见的朔人太少,可街道上的场面放在王师毅心里翻覆着思索,越发怪异。 而且这地面的石头……自从他坐了下来,便发现整块石板都热乎乎的,仿佛地下有炉灶在烧似的,时有火焰燎在他身上,根本无法平心处之。 不能坐着。王师毅起身,在房中踱了几圈,走到角落,贴着墙上的小孔往外看去,想看清附近会不会有人经过,将他的疑惑一一证实。 “按你的意思,说不定是我在这儿找不到坟地的原因。”乐六沉默许久,突然说道,“朔人根本就是不老不死的奇人。” 这太离谱了吧?王师毅不敢相信。若是不老不死,那难道此处没有幼童?又或是说,千百年来此处的人群就根本没有变动过? 想起住在落文口的清延,想起清延外在看似少年说话时却像个长辈的矛盾之处,倒还真有几分可能…… 不知这样的朔人,究竟有没有弱点,不会是根本杀不死吧? “若真如此,你准备怎么对付?”王师毅远远见有人走过去,细看,确实跟先前所见相差无几。 “有什么难的?不老不死的人其实已与尸体无异,有时还比尸体更迟钝些。”乐六笑道,“寻到他们的弱点,破起来比你杀我尸阵简单。 “说到这事,我还没问过——马菡中的兵器都是什么材料?下回借两件给我看看?” 在河沙门因马菡中带着兵器及时赶到,斩了连在尸体上的丝线,才退了乐六,那时的事情王师毅还记忆犹新,怎么今日提起,王师毅反成了乐六的同谋一般,要帮着乐六做事? 王师毅不语,乐六继续说:“你也没从马菡中那里套出话来?真是稀奇之物,我看他那材料比冰晶有用,他却非要来这地儿涉险……” “乐六,”王师毅不想再听下去,打断了他,“如今你我到底什么关系?” 乐六觉得这问题怪:“还会跟过去不同?” “我早逃出了安德,早不是你的玩意儿了。”摇了摇头,却没有看他,王师毅真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这个乐老六,“你怎么还当我能被你牵扯,能被你左右?” 即便是眼下我们俩一同涉险,也不是驱尸鬼手与他的人偶,或敌或友暂且不论,总不该是原先那样的关系。 就算有血骨一脉,那至少我们二人一伤俱伤一亡俱亡,也会同过去不同。 你却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过一样…… 房中宁静了片刻,乐六才发出声音。 “我没变,你没变,谈什么改变。”他说,“你觉得不同?不是过去我那玩意儿了?先想想你自己哪儿不一样了吧……” 这是什么道理?!自从认识了乐六,王师毅就在他那里听到不知多少歪理邪说,眼前这一个,是他最难懂的。 “不过我看你也没什么变化啊,”乐六说着,仔细地看了看靠在墙角的王师毅,“自从进了这地方,你的手你的脚都在做什么?抖得那么厉害……” 自从方才在地面上热得坐不住又站起来,王师毅确实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手脚都在难以控制地颤动着。 这是怎么回事?王师毅连忙停下不由自主的手足,可越是如此越觉焦躁;急着救人却毫无头绪是一方面,北地互遇温暖之境又是一方面,最难解释的是,他的身体里热腾腾的,像是渐渐燃起一簇火焰,把四肢百骸烧得透彻,又乾又痒…… 不该是内火旺的季候……王师毅想甩脱身上的感觉,皱紧眉头闭目静心,但毫无效用。 猛然发现,乐六竟不声不响地来到他身边。 “你说你觉得热?”沙哑的声音从王师毅面颊上扫过,令人缩了缩脖子,“确实该如此——你王师毅以为断了与我那些联系抹抹脸就能在武林正道中另做他人了?也不想想自己本来是个什么东西……” 乐六那手指覆在他身上,自上而下,轻颤着的指腹隔着衣服都能跟他燥热的身体擦出明火来。 “这么久都没有碰你,憋到现在,你也该热了。” 一听这话,王师毅懂了他的意思,抬手就摸到清延给的刀,要抵御乐六的恶意。 但乐六早有准备,快他一步,将刀按了回去。 “既是玩意儿,就乖乖做个玩意儿。”乐六说着,一手猛地抬起,将王师毅的颈部抵在墙上令人动弹不得,另一手蹭在他的下半身,前后游动,“屁股都没擦干净,就想重新做男人了?” 85、 久违了的举动,起初令王师毅愣了愣神,可很快,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过去在安德那个受制于人的玩意儿了。 ……凌风草! 只要想清楚这个,他便不会迷惑。尚且自由的手猛力反抽出刀来,刀刃从乐六的手腕上蹭过,即刻绽出血色。 既然没有钩子,没有白荧血,驱尸乐六就不是什么不能战胜的妖物——王师毅心上咬定,大刀逼近颈边的手臂,即便乐六不怕伤口,可也知道避着痛。 一等乐六松懈,王师毅便逃出了几步,挥刀与乐六对峙起来。 “……你倒抓住我那短处了……”乐六看着新添的伤口,脸上神情不变,并不关心拿了兵器的男人有什么打算,只是盯紧伤口上渐渐泛开的青紫淤痕——王师毅手上那把是清延给的刀,本来用来对付朔人,没想到先在他这里开了口子。 王师毅也看见了那伤,就跟刚到落文口时的一样,冰晶诡秘之极,不知还会留下什么恶果。他能够觉察自己的犹豫,但他不能对乐六放松警惕,像这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家伙,大概一早忘记自己在甫戎山断崖上是个什么模样,如今竟能摆得出在安德那种高高在上的脸。 人前人后都唤他“玩意儿”暂且不提,落到今日还想把他当玩意儿来使用,恬不知耻。 “方才在外面是我一时疏忽,你以为你现在空手能敌得过我?”王师毅紧握刀柄,在朔人的地盘上不能高声叫骂,但气势不能短,“我体内燥热必是因为抗寒的凌风草,与你与我与过往那些不堪的事情绝无联系!” 说着,乐六那边却无多大反应,依旧看着伤,手指轻敲在小臂上,像是不理会王师毅的话。 咬了咬牙,被抚过下体的感觉还残留在身上,随着憋闷在体内的热气爬遍全身,王师毅尽力甩开,死死瞪着对面的人:“先前我还当你知道收敛,以为你有所悔过,原来你还是安德那个驱尸狂魔——你我走了这一路,是该说清楚的时候了!” “……你要如何说清?”乐六总算看了看他,“真会挑着时机,都到了地方,不跟我盘算如何救人,就想着拆伙……怎么为了我这事,你连舅舅的事情也不管了?” 无赖。 不,乐六说的才是正理,可是王师毅经过刚才那一出,万万不敢与乐六再待在一处了。 白荧血和血骨一脉,还有此次追上雪山的事情,王师毅本以为乐六已不是过去那个乐六,说不定假以时日就能令人另眼相待了……可惜,不过是王师毅为自己图方便,想要省事地抹去过去那些——想得太好,痴人说梦,怎么都轮不到他来断言乐六品性…… “凌风草,是有可能,但内燥之人也少有你这般反应的。”乐六的视线仿佛定在他的下身,提点他那里不应有的情状,“既然无寒可抗,那也只觉得热些,精神不到你那边去,否则其他朔人吃了,要如何在此久住?” “人人各有不同,或与内功有关,凭什么断定这就是我……”王师毅说不出过去乐六用来描绘他生性放荡的词,想了想又问,“你可曾听清延说这药有多久的效用?” “没听过。怎么?怕是在此久了撑不住,露出什么本性不想给我看见?”乐六扯动嘴角,眼神看不明晰,但话里有他一贯的鄙夷。 要是药效太长,王师毅真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熬多久;但如果药效短了,即便是找到马菡中逃出去再找冰晶,说不定到了地方就失效,耽误事情。 事前没料到朔人之地竟会如此,如今陷入两难之境……王师毅猛地想起,马菡中他们大约也吃了这药,早他们一天来此,不知会不会有什么煎熬。 得快点了。举着刀,与顽固不化的乐六保持距离,王师毅心里清楚什么才是首位,可身体异状令人无法思索办法。 “……你可找到他们了?” “我一直在找,你满意了?”乐六不动声色,但手指确是不停,眼不可观八方,但驱尸鬼手有他的法子,“不然我们擒几个朔人试试,要是有这里的人,办事方便多了。” “不可!”乐六的“擒”可不是好事,王师毅断不能允诺;此次马菡中也是疏忽,没有在路上留下可循之迹,可能是太过仓促,要不便是朔人极难对付。 即便有乐六相助,也不能冒险。 “你既是要做你的正道,那我便不管了,”乐六左右不是,指尖一收,又来回抚摸那腕间的伤口去,“你来个正道的法子,看看能不能偷到他们朔人的宝贝。” 乐六在笑话他们,明明做的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却还要正道的颜面。 王师毅也觉可笑,但事已至此,他总有些要坚持的东西,不能被这等妖邪耻笑。 “整日整日地抗着我,披着那副堂堂正正的脸面,还真当你是从前河沙门那个王师毅?”乐六前面也是被他激怒,尽管被一刀划得稍稍平静,但他就是容不下王师毅跟他摆脸色,“旁人怎么议论你的,你不是没听到吧?哪个说的话能比我说的好些,你尽管跟了他去,我也不用认你这玩意儿。” 乐六说的是真话,可用他那口气那尊容说出来,就是会惹着王师毅最痛最恨的地方。都警告过乐六了,他还如此,王师毅也不管眼下情况,挥刀冲过去,就要与他一拼高下。 这次乐六防备着,不能再中一招,见他一抬脚,手上有的丝线在面前展开,刹那间便成了铁壁铜墙,待对面猛烈的一刀砍上去,纹丝不动,还将王师毅投来的气劲都转了方向。 这一刀,王师毅吃了亏,被乐六那变化多端的线反弹回去,一身的力气都化作巨扇,将他自己扇了回去,后背狠狠砸到墙上——这墙是屋里唯一没有小孔的那面,接了王师毅,竟被震得摇晃起来。 屋里每个石头每块砖瓦的细微动静,令乐六敏锐地察觉异样之处。 “……你!有本事你弃了那些……” “嘘。”乐六示意一招颓败的王师毅不要出声,“让我看看。” “乐六!不准再靠近一步……”王师毅见他靠近,亮起大刀,左手在背后墙面上一撑——人没站起来,却更往后倒了。 王师毅扶了个空。 原先是墙的位置退后了,露出一条幽暗的小道来。 86、 “果然这屋里藏了东西。”乐六隐约觉得此处别有洞天,不想竟是如此简易的密道。墙面旋转,看来是可以从内外推动的机关;随着密道开启,里面渐渐飘出一阵奇异的气味,不似寻常药草,却也不带泥土与石块的感觉。 “进去走走?说不定我们找不到的人就在里面。”将王师毅指向自己的刀尖推到一边,乐六挑起眉毛,引着他与自己同去。 居然有密道?王师毅决计想不到,误打误撞,竟能找到朔人的秘密。尽管可能与马菡中他们并无关系,但总比与乐六一起躲在斗室之中形如困兽好上万倍——说不清楚的事情,硬逼着他人同自己在这一时半刻间理出头绪,强人所难。 或许对乐六来说,是不值得议论的事情。王师毅用刀指着乐六,其实是将刀刃抵在自己心上,逼着他自己吧。 对乐六不能不防,即便不会危害性命,可刚才那种事情王师毅不想再遇上一次。紧握着刀起身,王师毅步入密道时不禁看了看乐六那边的新伤,看来这刀还是能派上些用场的。 此次来雪山,随身带着的火石之类的东西都在马菡中那边,如今没有一星半点亮光;不过也好,朔人一旦有什么禁忌,不会随意触犯,更何况乐六自有探路之法。抹黑走了几步,脚底有下行之感,像是向地下行进。 “这密道对面会是什么地方?”若是地牢,那还真是歪打正着。 “觉着像……”乐六声音极低,仿佛是压在他耳边飘进来的,只有他一人听得清晰,“我常去的地方。” 难道是墓室?进谷时乐六怎么都找不到坟地,原来是在地下吗?王师毅不是驱尸人没有冒犯他人先祖的兴趣,胸中鼓动着几乎转身就走,可刚扭过头去,手腕就被人抓住。 “里面绝无死人。可不知为何,跟墓穴的气息极为相似。”乐六明明说的是“像”,这玩意儿却自作主张,着实让人不快。 不过,忘了自己本事直接出手拦他的玩意儿,更是让自己不快的原因。 冰冷的指尖贴在微烫的皮肤上,令王师毅头皮一紧,舒服了片刻,可又立即意识到那是谁,猛地甩开。 “没有死人?那看来是有活人了。”顺着乐六的话说道,王师毅掩下慌乱。 “说是活人……也不对。”乐六难得犹豫,低哑的声音里带着难耐的兴奋,“有点意思,待我去看看究竟。” 朔人到底藏了什么东西能诱起驱尸鬼手的好奇?还记得当初乐六玩腻了死人得到活人王师毅的时候那兴味盎然的模样,如今要是又有了比活人更有趣的玩具,说不定他就根本不需要整日盯着自己这个“玩意儿”了,到时除了血骨一脉,两人就不必再有什么关系了。 ……也不错……王师毅想到此处,抖擞了精神,开始盼望密道尽头的东西。一路向下的通道摸索了许久,乐六猫下腰来,王师毅也同他一样,进入更窄小的地方。这密道倒不像江湖上常有的机关重重之地,除了地势不一,还算是通途大道,只不过四周昏暗难辨罢了。 大概连通的并不是什么事关重大之地,又或许是朔人在地下用的寻常通道。王师毅想到这些,平心静气许多。 只是乐六……他为何这么在乎密道另一边的东西? 自半人高的屈曲甬道爬了不远,乐六手底一空,到了开阔之地。此处似乎是间不小的岩室,眼前虽是黑暗,但室内几处都藏着照明之物,方便得很。 而且此地,好像住满了人。 “等等。”王师毅一落地还没迈出步子就被乐六叫住,不敢妄动;乐六没什么足音,只能觉察到他似从面前经过,就再不知他方位了。 这里面有什么?王师毅忍不住伸手,沿着自己爬下的道口边石壁抹去,略有凹凸不平,但似乎经过外力打磨……而且有的地方还被凿空,里面不知道存放着什么…… 室内缓缓亮了起来,角落里有柔暖的灯火渐明,是乐六发现其中玄机。王师毅越过室中高耸至顶的巨大石柱看见四处张望的乐六,这里的东西果然能引走他的全部注意力。 这地下室内全是人。 石壁凹陷,石柱中空,一层一层,像是书架一般,层层都躺着人——这么粗略估计,一间石室里有着近百人。 这些都是……活人?王师毅走近身旁的石壁缝隙,细看躺着的是位绝美的年轻女子,必是朔人;她像是陷入安稳的沉睡之中,不会因王师毅的靠近而惊醒过来。 死亡一般的睡眠,所以这里有死的气息,能够吸引乐六。 “……他们在干嘛?”王师毅看了其中不少人,看起来都是差不多年纪;以现在的时间,又不该是在睡觉;若是中了什么毒物或是遭受某种武功的伤害,也不会如此安详了。朔人对南边的人们来说,一直是个谜,如今即便是见过朔人,王师毅觉得他们依旧难测,左思右想,一时也忘记先前困扰他的浑身上下的热气…… 对,这里很热,比外面更热一些。王师毅这才察觉石室的特异之处,有点像夏季闷热,皮肤上略有湿意,令他体内的躁动愈发明显;而这些朔人住在此处竟丝毫不觉。 王师毅想着,离朔人们远了一点,生怕他们中会有人突然醒来,发现被人闯入的事情,惹下麻烦。 “他们当然是在这里睡觉啊,”不知觉间,乐六已来到他身后,忽地答道,“恐怕我们刚才是从他们的出口进来的。” 出口?密道的门确是两面可推,但,何以判断?王师毅看满脸悠然自得的乐六,一副弄清所有道理的模样。 乐六苍白的手指自他眼前掠过,指着来路上方的岩壁,那里似乎有个模糊的图案,看上去像两只凤鸟。 “那个标记代表上古时因神之力而重生——我们那边的墓穴里都是这么用的。”这可都是驱尸人精通的,“等这里的人醒了,必定要从我们来的密道出去。” “重生”?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这些朔人已经死去,而在此等待重生的机会? 这不是妖人邪魔能有的本领,要是乐六所说属实,那朔人可以说是神了。王师毅不信有这样的事情,先前只觉得朔人不会老去,如果连死亡都无法侵袭他们……那要想从他们手里夺回马菡中,还有什么胜算? 攥着手里的刀,或许用这样的刀剑就会有所不同。王师毅的视线中是乐六的手指,惨白的肤色上隐隐有些青紫的印记,那是这把刀的“功劳”…… 果然血骨一脉不会将乐六受的伤害转给他。 冰晶刀刃带来的伤害,王师毅从未体会过后患,只能看见,从马菡中身上,或是从乐六身上。不知会对身体影响到什么程度……这么想着,王师毅才发现,原先还说要让清延给乐六治疗,可去了清延那边就为自己的事忘了,延误了伤情。 王师毅又不能直接问乐六感觉,他们之间不该是这种熟稔的关系,但那伤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就是忍不住,紧紧盯着,好像只要他这样看伤势就会好转似的。 不由自主,他发现自从在雪山与乐六照面,他就被那虚无缥缈的血骨一脉拖着,急坠而下,竟把罪该万死的妖魔当成跟自己有关的人了,分不清善恶。 强令自己闭上眼睛,乐六总算是不见了。救人的情势令人急躁,谷中热度令人急躁,这个乐六也令人急躁。朔人是生是死,是神是仙,这石室里的情景都与王师毅无关。 必须尽快找到马菡中。 87、 大步迈开,王师毅甩开指着顶部还准备炫耀一番的乐六,径自贴墙琢磨起来。这些石床层层叠叠,看似密不透风,但乐六他们的来路是出口,必定有什么入口。 “那这些人是从何处进来的?”仅凭一己之力似乎有些困难,王师毅想起乐六判断的依据,抬起头来,想从高处的岩壁纹路上分辨一个相对的图案。 环顾四周,除了有两只凤鸟在上的出口,就再不见通道了。室中如书架般载着朔人身体的巨大石柱通天,顶端均有花纹环绕,似乎是东南西北四方,唯独缺个中心的…… “对,入口就在那儿。”乐六知道他在看什么地方,“可那条道不能从室内开启。” 也就是说,现在除了回到那间满是孔洞的小屋,他们无路可走了?王师毅有种失败的颓然感,满心以为可以甩脱先前的窘境,不想又是扑了个空。 捏紧拳头垂着脑袋,王师毅不管仍在原地的乐六,回到来处——沉睡的朔人们令气氛诡秘不已,加上一个目露精光的驱尸乐六,王师毅不愿继续待下去。 可乐六不走,轻踏着脚下石面,碎步向深处挪着。 王师毅既决心不理他了,抬腿单膝跪在甬道口说:“既然你找到新鲜玩意儿了,便别再跟过来,反正你也不缺我这一个了。” “你这是妒忌了?”乐六头也不抬,冷不防道。 “胡说!”猛地回过头来,乐六正站在石室当中,明明是室内光亮最少的地方,却远远就能看见目光熠熠,那眼神,居然是难得放在王师毅身上的,“你我本就不该同行,是你非要跟上来……与我何干!” 话一出口,王师毅又后悔了,怎么看都像是恼羞成怒。 “你出去了,准备如何找人?”乐六早不在意王师毅这些逞能之语,依旧点踏着脚下。 “不仗着你的本事,怎么都好!即便是被朔人抓了,至少也跟舅舅一同受难,几人一起想,总有逃出去的办法。”从一开始跟着乐六救人就是个错误,王师毅都不知自己是被什么影响了才会跟了这一路而不及时改正回来。 没错,他是心软了,他是被血骨一脉打动了,竟想过跟乐六和解,忘却过去此人加在他身上、加在武林众人身上的罪行;他竟然会以为因为血骨一脉乐六就成了个改邪归正之人,仿佛恶狼也有了善心一般。 一切不过是因为,他是乐六觉得稀罕的“玩意儿”罢了。如今要是出了个更稀罕的,那乐六在他面前也会做回驱尸鬼手,跟赤目血魔一样的恶人。 莫名的悲愤与苍凉,竟像是大漠烈风起黄沙绕身而去,不论如何处之,终究是憾事。 不能再与乐六独处。王师毅定下决心。 “我都找到你舅舅去向了,还急着要走?” 乐六放话拦他。 既已说出要凭自己的本事,王师毅自然不会回头。 “你倒决绝,可惜不大聪明。”乐六又道,嘴上不说服他了。 王师毅就听背后一声响动,虽不算大,但也震得石壁轻颤。卡在甬道中,他真不知道乐六又做了什么,没有乐六的解说,教人心中疑惑,和着他身上不断冒出来的热气,搅得人焦虑不已。 他……想回去看看……不看乐六,至少看看那石室里发生了什么状况……或许真有办法找到马菡中…… 现在不是一时赌气的时候。仿佛说服了自己,王师毅退了回去,就见乐六立在中央,而地面上是个能通过一人的不规则的地洞。 乐六他,怎么弄出来的?王师毅顿觉自己低估了这人的本领,但就是不愿再与乐六多说话了。 “这回总算有点死人的味道了……”乐六自言自语,惊得王师毅一阵凉意,不管乐六便下了地洞,生怕自己晚了一步。 这地洞原本就在石室下面,兴许是用薄土与石块掩起,被乐六寻着了。久无人至,王师毅一进去便觉喘不过气来,可又不知哪儿弥散着一阵陌生的香气,诱人深入。 越向下行,土石中的热力越炽,王师毅就觉自己口鼻之间的气息愈发烫热,惹得他无法多想地洞的另一边究竟是什么,全被沸腾的呼吸吞没了。 不该一时畏寒就服下清延给的药,至少也得挨到收藏冰晶之地……真是添乱!王师毅就想起当时情景,也不知乐六安的什么心,鼓动他吃药,就好像是知道朔人之地燥热一般,现在看来满是恶意。 地洞里过了一段距离,不见天日久了王师毅无从判断,只觉脚下有所变化,可不见光亮。这时背后又是乐六的手伸过来,越过他,轻推了什么东西。 “这条道藏得不错。”乐六声音明明是冷的,言语间又没什么气息,但王师毅耳边不由被他触动,瑟缩到一侧。 洞外幽光,面前像石盾似的物件挪到一旁,便是一番新天地了。 外面似乎有……木制的栅栏?在洞里看不分明,根根木柱间的宽窄均匀,让王师毅想起寻常牢狱中的景象。 若是牢房……那马菡中他们确有可能就在此地!王师毅心上一喜,就要跃出洞外一看究竟,不想肩膀整个被背后乐六揽着,禁锢在洞中,不让动弹。 “你……”“别急着出去,仔细听。”极低的声音,乐六不让他出声,外面有异。 ……那是什么?定了定神,王师毅听得见,洞口不远处有人。 但是……那些异样的响动……他知道是谁,他也知道是什么,可他从未听过也从未见过旁人的事,他所能想起的情欲之举,都是在安德的那些不堪回忆…… 和身后这个男人…… “他们肯定不乐意你现在出去……”乐六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要是好奇,我们悄悄看看?” 88、 自从认识到凌风草在这山谷中能给人添上难以启齿的作用,王师毅就想过马菡中他们的,毕竟多待了一日,情况可能严重一点……如今算是给了他个明白,连舅舅也屈服于药性了。 只是不知外面这是同谁一起…… 马与之?王师毅想到了,但不敢细想。 “……我要出去看看!”尽管觉察不到乐六的气息,可光是那声音缠着他,他就难以稳坐此地,挣扎起来,“若是舅舅被药迷乱心神……我得帮他!” “帮他?怎么帮?”乐六与王师毅挤在一起,就觉得这具身体越发烫热,像别人入冬后喜欢用的炉子似的,即便他本身不怕冷,靠近了也会舒服,“那么不是有人正在帮吗?” 要是马与之……那可就完了!这孩子是舅舅徒弟,被舅舅当自己孩子养大的……要是…… 管他们逃不逃得出去,王师毅不想看到今后舅舅悔恨一生的模样!“那能叫帮吗!是这药害了他们,这事儿过去,你叫他们怎么过得去!”王师毅可不能受这邪魔外道的影响,乱了别人的礼法,双手都伸到洞口边缘了,又被乐六根根掰了回来。 可恶!刚才为了进地洞收了刀,现在一副半倚在乐六怀里的落魄样子,心里想起外面的事情便是一阵尴尬,自己也是僵在那里犹豫起来。 乐六向来细致,看出他的犹豫不决,手劲渐渐松缓:“你出去有什么用?先想想你自己的事……” 乐六说的王师毅之事,是说他身上的凌风草效用,可听在王师毅的耳朵里就不一样了。 身体一颤,他记起过去在安德的事情了。尽管那时王师毅的意识已经模糊,可大致的情况他还是明白的。小妹带着武林中人追到安德追到韩府上,一个不慎,便看见了他在乐六身下的模样。 必定是要传出去的,即便对方不是驱尸鬼手,被江湖上舌尖翻覆往来,最终就落下他如今这个下场。 且不论今日外面的是谁,若马菡中他们知道被人看见,总是不好……看见的人是王师毅,也不会是好事。 王师毅收回双手来,屏息等待外面的情事暂告个段落的时候。 压抑而炽烈的喘息声,虽然不在洞口下方,可在牢内游荡着钻进这条不易发现的暗道中来,像是停在王师毅身边不走了似的。不能听,更不能去看,但这样一时半会儿的哪里想得起找点办法把耳朵堵上,只能僵在原处。痛苦里满是藏不住的舒服,渐渐能听出是马菡中的音调,令王师毅更加焦躁,不禁想起当初王清凌在安德看到他时的想法…… 不,肯定不同,小凌那时看到是敬爱的大哥被引人仇恨的邪魔玩弄,胸中满满的都是愤怒;而现在,现在舅舅跟马与之的事,听着听着,他都说不出个好坏来的。 ……也许,也许不是马与之,是其他的什么人——若是如此,那岂不是跟小凌看到的他与乐六没什么区别!王师毅心惊,要是马与之根本就是被关在别处,而马菡中是被其他人趁虚而入…… 按捺不住,王师毅向前挪了挪身体。这次乐六倒没阻止他,任由他紧贴着洞口,悄悄蹭到石头外围张望。 一边被石盾挡着,视野有限,可王师毅还是能看见马菡中那张被金色面具覆着的侧脸:下巴埋在紧绷的手臂后面,晃动一阵接着一阵;他忽地张口咬上自己手腕,仿佛无法承受一般,嗓子里是野兽般的呜咽。 王师毅绝不会想到有一天他能目睹长辈这般模样,不止心上震动,连几乎嵌进石头的手指都在颤抖。 那种时刻的每一种感觉,王师毅都感同身受,足以激起他碎散在身体里的每一段记忆。 那,他身后那人是谁?快要沉溺进去了,王师毅用尽一切办法也要甩开这些可怕的感觉,壮起胆子更进一步想要看个清楚…… “师傅,师傅……”少年深陷欲念的轻叹声传来,王师毅禁不住一个激灵,缩了回来,不敢再看下去了。 果真是马与之。自从来了雪山,所有的事情都距它们原本的位置越走越远,可王师毅束手无策,连思索个解决之法,都不可能。 乐六的手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可正是一动不动,才最令人恐惧。先前为了阻止王师毅动作,乐六硬和他挤在只能容得下一人的洞窟里,半边身体都架在他身上,熟悉的交叠之感,熟悉的重量,熟悉的冰冷身体…… 这是王师毅最熟悉的身体,而这身体的主人也最熟悉他。 一定是被这地牢中粘腻的气息感染了,一定是因为完全陌生的舅舅令他也陌生起来,一定是。王师毅不断说服自己,可全部的思虑几乎都钻到乐六那只手所在的地方去了,惹得后腰上热意一股股涌来,似乎是他们越往地下深处探索凌风草越来劲儿。 过去只有从乐六那儿得到痛感的机会,而他在痛感里渐渐习惯身体诡秘的反应。可现在,乐六的手停在那儿,只是轻轻地落在自己身上,没有疼痛,没给他任何不同寻常的感觉。 可王师毅从未应付过眼下的情景。他趴在朔人山谷热气腾腾的地道之中,为了乐六一只纹丝不动的手,兴奋得无法克制。 “……”王师毅想集中精神,忘却那只手的存在,即使为此要倾听马菡中他们令人窘迫的响动,他也要先甩脱乐六给他的影响——可是眼下前有狼后有虎,进退都不是,无论哪一边,都只会让他更加焦躁。 他甚至都记起了乐六将他身后秘处猛地撑开的瞬间……难以相信这还是他王师毅,紧皱眉头,嘴唇被牙齿困住,他几乎将马菡中的事情抛在脑后,周身只剩下乐六所碰触的地方。 “……滚开。”憋了半天,王师毅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乐六却没有动静,连疑问或是应声都没有。 “离我远点!”这回王师毅是恼怒了,他总觉得乐六是故意的,带着最可怕的邪念,将他引入极深的陷阱之中。 那只手终于滑下去了一点,但终究没有离开。 “可恶……”王师毅再管不了外面的人到底是什么处境,脑袋一热就打算拉开架势跟乐六翻脸,不想话没说完,那手突然离开了。 像是飘走的,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你说你这样怎么去帮他们?”乐六出声了,那声音,似乎离王师毅的耳朵越来越近了,“玩意儿,趁我还有耐心,求我帮帮你吧?” 89、 驱尸人的指尖点上了王师毅的背脊。 “你!”不敢相信眼下什么场合什么地方乐六居然能这么问他,王师毅自己都能感觉到怒气冲到额上,青筋暴起,“滚!快滚!” 其实他早明白,乐六怎么会受他的威胁……即使王师毅放开喉咙高声叫骂,那骂的也不是乐六。 ——他骂的是会被乐六轻易影响甚至陶醉其中的王师毅! 乐六这家伙是谁?是害他脱离正轨,被武林弃置,恶名远播的罪魁祸首,怎么落到现在,乐六似乎成了给他性命的再造之神,一副施舍的嘴脸,又来强迫他做出这种事情? ! 王师毅心中恶狠狠地念着,身体却在长久的燥热之后隔着衣服得了点凉爽的抚慰,贪恋起来,在狭窄的土石之间颤动,止不住的心神荡漾。 “……放开……”乐六的手没有向下,渐渐爬上他的后颈——一贴上露在外面的肌肤,突兀的凉意令王师毅仰起脑袋,本想阻止乐六的手,却把喉头绷直了送到对方手中,一个疏忽,冰冷的灵物便钻进衣领里去。 在安德时乐六也试过,不用钩子挂着,王师毅是个怎么样的玩意儿,那身体又是怎么样会向男人献媚的。密闭在斗室中,浸银在肉欲里,王师毅会有那般反应也就罢了,现在可好,忘了安德这么久,但身体依旧习惯得很,样样都记得。 腰间软弱无力,连向前向后挪动身体的气力都不复存在,却又懂得起劲儿地往乐六的手指尖上凑过去…… 可恶!王师毅握不紧拳头,但他总不能任由乐六在此地对他为所欲为…… 可恶……王师毅迷惑不已,对能挑起他潜藏的欲望如此执着的乐六,到底在想些什么…… 马菡中跟乐六从没什么关联,跟着王师毅跑这一趟,他全凭本能,每时每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跟上王师毅;起初还是潜行,当在山崖上一时不良于行没有办法遮掩了,他觉得也不用躲避什么,心里如何想就如何做吧,紧紧跟着,空荡荡的胸口才不会时不时涌上阵阵痛意。 这玩意儿……不会是有心疾吧?乐六挑着眉毛,转念又觉得不对,这些病症,血骨一脉可不会转过来。 那只能是他自己的事情了。乐六一路上盯着王师毅的背影,身上不再疼了,胸口也不再疼了,过去的场面似乎渐渐在二人之间苏醒。 乐六动了动手指,想要占据这具鲜活的肉体,像他过去所做的那样。 可是乐六又记起,过去的每一次,他好像都是因难以命名地怒火而起,又因难以命名的怒火结束——而这一次,他看着眼前王师毅的身体,心中一片平静。 他只不过是想占据他而已。 不,玩意儿明明一直是他的玩意儿,不需要他多加证明,过去那些宣告主人权力一样的举动,都是因为玩意儿不断地挑战,不断地激怒他……但是如今并非如此了。 乐六只是动了个最简单不过的念头。 他记得那皮肉的触感,是死人身上不会有的;他不是头一回摸到温热的身体,死在他手上的人都曾有这样的时刻,可一碰到这个男人的,就像头一回遇见,令他忍不住碰第二次,第三次…… 跟现在一样。沿着王师毅的喉头滑下,指尖的那种温热的感觉跟过去没有区别,可不知道为何,这玩意儿说热。 在乐六看来,肌肤上没有变化,那王师毅的“热”,便是体内的热,是他所不齿的情欲了。 这个乐六不大明白,他一向不懂什么是情欲,即使曾一次又一次在这副身体里释放过粘腻的体液,他也不明白。当初见到谷角那庸医时,谷角对草溪驱尸人颇感兴趣,问了许多,其中就有关于这种问题。 “你们凝凝露喝多了,那里出来的东西,也是不同的吧?”谷角笑着努嘴指向乐六下身,“该不会……一直都硬着的?” 乐六行走江湖,在暗处,这事儿听得不少,只是从未想明白过。什么硬的软的,乐六一脸茫然,惹得谷角好事给他细细解说,但他都没往心里去过。 直到遇上王师毅,拿到息虫,看见王师毅那因虫子侵入而剧烈收缩的穴口,乐六才想起谷角说的事情。 所以才有后面的故事,所以才有眼下的情形。前面因为热,王师毅衣着单薄,乐六的手很快就钻进衣服里;王师毅胸口满是汗水,浑身都是,搀和了石洞里擦过的泥,一片混乱,乐六也不觉得脏污,细细地揉捏而过,就听着那人气息深重,闷在手中,不愿给人听见似的。 他的玩意儿有气儿,是个活人,所以有这般身体。 所以他才想占据这副身体。 但乐六心想,这不是什么“情欲”。王师毅比别的玩具有趣,那便照他有趣的办法,一直留在身边,什么时候不再有这趣味了,再扔弃了也不迟。 后来他知道,玩着玩着,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扔下这玩意儿了,留着留着,他根本就离不开玩意儿了。 既然如此,只要自己高兴,用了白荧血,用了血骨一脉,又如何?连谷角都劝过他慎重,可乐六在乎的东西从来就跟外人不同,不在乎的东西也是一样。留住王师毅便好,其馀的,烦恼不到他。 ……尽管痛是痛了点。现在不比从前,可以把王师毅当死人一般玩个肆无忌惮,乐六刚下手重点,就想起血骨一脉的事情,他可不愿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这下手势越发温柔,竟然生出怜惜的感觉,令王师毅迷惑不已。他身上热,乐六手冷,可正是如此,一双冷手在他身上掀起热潮,一股股地往嗓子涌来,又一股股往下体涌去。自从离了乐六,王师毅的分身就沉睡了去,没有过反应,这下被凌风草鼓动着,压在下面难耐得想要自己跳起来似的…… 或许,或许根本不是凌风草的缘故,而是这双手的主人。王师毅想。他不用睁开眼睛就能想像自己的模样,衣襟大敞地趴在那里,一身殷红的色彩,汗水和下身逐渐滴出来的液体几乎快要汇在一处,湿润了石洞里干燥的土块…… …… 而那冰凉的手像灵蛇一般钻进他的裤子里……却不照顾他身前哭泣的东西,攀进臀缝中了。 王师毅想痛斥乐六,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害怕这时思考好的话语跑出来就成了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东西。 他的身体早早地等着乐六更加深入。 90、 鼻间满是短促的出气声,听上去就像快要哭出来一样,碎散而混乱。王师毅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重又吸气的,他的气息失去控制,带着肩膀一阵颤抖,连腰臀都跟着震动,轻夹着暂无动静的手指,引来乐六在他耳边低声轻笑。 “饿得这么厉害……”声音磨着耳廓钻入,在脑袋里来回摇荡,“自己吞下去试试?” “乐!六……”你怎么敢!?王师毅齿缝里迸出两字,正怒不可遏,身后的手指突然狠狠压下,堵在穴口一转,他便不能再说下去,赶忙咬紧嘴唇,只留下“嘶”的响动。 久未碰上异物,以为自己忘记了,可恨那里还记得清楚。不仅记得这般触感,更认识乐六的指尖,即便给他带来痛苦,也知道享受。王师毅的身体,就算逃脱了驱尸人的钩子,也逃不开自己带来的折磨。 在安德度过那些时日,他已经被肉体之欲浸透,毫无返回与乐六相识之前的可能。 不如给我个痛快……不,不能随随便便就这么屈服!王师毅来来回回地想着,矛盾的念头令他做不出别的反应,只有窄小的后薛随着呼吸悄悄开合,像是跃跃欲试,要舔乐六停在上面的指尖一般。 可耻的举动。王师毅宁可将身体自腰下切断,也不愿纵容它如此。但如今他除了吞下呻吟捏紧拳头把脸藏进乐六看不见的臂间,下身的一切都无从管顾了。 来到朔人的山谷,团团烈火烧在身上,眼下总算是让它们找到个熄灭的希望了。王师毅索性豁出去就应了乐六的话,支使后庭去找乐六去求他一番抚慰…… 可他还是王师毅,他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即使面对的是早把他看透的乐六。 快要被冷静的手指逼疯了,王师毅渐渐察觉自己的双腿正不受控制地摩擦着凹凸不平的石壁,泛开一阵钝痛——可这依旧无法令他忘却乐六的存在。 就像乐六说的那样,他真是饿得厉害。 “……乐六……”心里空茫飘渺一片,只有欲焰四处燃烧,摇动王师毅的牙关,紧闭的嘴不知不觉间就松了,还流出声音来,叫着乐六的名字。 不对,不是这样……王师毅听得见,原本设想的怒斥,竟软成低吟,呼唤与祈求般热了他的耳根;羞愧不已,他立刻又尽力叫道:“乐六……” 这不是王师毅要的声音,不是他的拒绝,反而成了邀请。 “你啊,还是要等我来……”乐六只当王师毅在求他,倒是好心不再逗弄,趁着穴口微启的时刻,进了一指。 王师毅猛地一颤,握紧的拳头都松开了;乐六慢慢推进,而他的手指按在石头上,卯足了劲儿,仿佛要扣进石缝里一样。 能感觉到体内肉壁对熟悉的冰冷手指的欢迎,王师毅无暇理会心里对自己身体的咒骂,胸口因那根抵得上千百小虫的灵巧之物起伏不断,应承着乐六最可怕的武器。不知为什么,在焦躁的欲火得到一线抚慰之时,王师毅居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同的东西……到底不同在哪儿?他无力思考,自然说不清,但总归是乐六,对他的手段,似乎不一样了。 ……这番耐心开拓的模样,大概是个假象吧?又或是乐六玩弄他的新办法?王师毅想起来了,在安德的时候,乐六看上去总是一身冷静,可动作中又总是怒气冲冲;他从不耐烦帮王师毅扩张狭窄之处,除非他想把整个手都伸进去摧毁王师毅的意志;有时连戏弄都算不上,王师毅就是他泄愤的道具,是个死物,没有活着的理由,不过是懒于让这玩意儿死掉罢了。 可是现在不同,乐六动作轻缓,迂回抚弄之间,嗅得出一种缠绵的影子——极可能是乐六对过去那种游戏乏腻了,换种新的玩法。 不,可能不是乐六不同,而是凌风草作祟,应当怪这山谷中的异相…… 不论是什么原因,都改不了他沉溺在乐六从他身上诱引出的热潮中的事实。 王师毅,终究只是个玩意儿。 被手指侵入,他没有不适之感,身前的楠根反而肿胀得越发厉害,引得他下意识地扭起腰身,让硬挺着的东西摩擦石面,聊以抚慰。 但这里的石头不是冰冷的,越是摩擦,就越是燥热,远比不上乐六手上的触感舒服。待身后的手指又添了一根,王师毅压抑的喘息都要管不住了,不住地晃着脑袋,想把令他无地自容的响动摇碎了,才不至于被旁人发现。 他早将外面的马菡中马与之抛在脑后,将来雪山要寻的宝藏抛在脑后,整个人成了盛满欲念的器具,心神都紧咬着那抽插的东西上下翻飞舞动,合不拢的下巴颤抖连连,牙齿想找准嘴唇都是困难之事。 作为个玩意儿,他是饿得厉害了,又饿得久了,现今遇见主人,全心全意地依赖过去,摆明了不会放开。 他竟然,又沦落至此了。眼前清明了片刻,王师毅隐约看见被王清凌撞破时看过的眼神,接着是武林众人边议论边打量他的目光,然后便是父母亲朋投注给他的关切与疑惑…… 最后,王师毅视线中出现的,是惨遭驱尸鬼手杀害的友人们的脸。 王师毅被自己眼前的幻影震醒了。 但下一刻,他就这样清醒着,被乐六的手指逼上了高峰——身下满是爆发而出的热液,湿濡粘腻;一旦离开身体,很快就冷了下来,冷得王师毅能够察觉,那绞紧乐六的后薛里,也是烫热湿润的。 明明摆脱了乐六的束缚,他却能够被乐六随手摆弄得被肉体上的快活奴役,一身自由地钻回过去的牢笼,把自己困在乐六身边。 “……松手。”乐六突然说道,伸手将王师毅深陷入石缝中的手指扳了出来。 王师毅的指尖已是血痕道道皮开肉绽。 “我说过,别想着给自己添伤,这不能让我停下来。” 怎么,这伤已经转给乐六了?王师毅心里嗤笑,血骨一脉还真有趣。 想来身后湿润的感觉,莫不是乐六得了新伤流出的血吧? “伤到我这儿,等会儿要是遇险,可就救不了你了。”乐六语调平稳地斥他,落在王师毅耳中,竟让他差点笑出声来。 兜兜转转这么久,我王师毅怎么还是个祸害? 91、 在这种地方,王师毅被乐六用手指弄成这般,正是羞愧难当的时候;可渐渐冷静下来他才发现,乐六没有撤走的意思,指尖又在那里搅动起来。 这是打算……在这里继续?通向朔人地牢的密道,仅供一人来去的石壁间硬挤了两人便如此尴尬,他乐六有天大的本事,也进行不下去吧? 不过,有乐六的手指在,王师毅考虑不了那么多,憋在胸口的火焰尚未熄灭,只须简单撩拨,他身上又热了,方才的发泄就像幻梦一场,全不作数。 若真要继续……王师毅浑浑噩噩地想,却又被自己惊出一身冷汗来。 他居然没有一点拒绝的意思?就这么屈服了?此刻心里谈何矛盾,只留下对自己的不齿,愤怒地看着这身体变成乐六掌中的玩物。 王师毅不再是王师毅了。 迷茫间光芒晃动,随后只听“咚”的一声,王师毅才看清,是原先挡在洞口的石盾掉落,砸在地上,惊得内外都住了声响。 连乐六也停下动作,手指自他身体里撤了出来。 有什么外力把石盾掀了——指着藏身密道中的两人,逼他们现身。 王师毅紧了紧手指,却发现乐六还抓着他的手,乐六那移了伤的痛处被他握住,湿漉漉地黏着血痕…… 赶忙松开乐六,随即看了过去,原来乐六也在看他。 颇有默契,不管来者何人,这里总躲不过。 “……师,师毅?”整了整衣物平稳了气息才从洞里钻出来,没想到洞外并不在牢笼之内,而是地牢的走廊上;一眼就被慌乱的马菡中认出,可王师毅还未从方才所见情事中缓过来,不敢多说,更不敢看那边马与之如何,只悄声叫了个“舅舅”,算是应下。 可地牢里除了他们四个,似乎空无一人。 王师毅觉得蹊跷,身上燥热未散更是无法细察周围情形;乐六比他淡定,如今像是了解来龙去脉似的,静了片刻,忽地说道:“一不小心摸到这儿,要是犯了禁忌,出来明示。” 过道里还是没有响动,别说足音,人影都没有。 突然,掠风声袭来,前面落在地上的石盾飞起,向着乐六迎面砸了上来。 “小心……”见乐六没有动作,王师毅立马出手挡在他身前,空手将石盾击出几丈远。 没料到自己竟会如此,王师毅刚出手便愣在原地,直盯着乐六眼睛……觉察那双眼睛是乐六的,他不能任自己呆愣下去,转身过去对着走廊尽头喝道:“本领不小,可惜胆子不够,竟不敢出来与我们一战!”边说边抽刀,严阵以待。 这一回,才有了人的响动。只见地牢的另一端有几人过来,貌美俊朗的朔人,清一色是外面常见的年纪,只不过在他们前面为首的,却是个孩子。 孩子?王师毅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孩子。美则美矣,在朔人中不必提起相貌,这走在前面的孩子看起来刚过十岁,可脸上尽是威严,丝毫不带表情。 这是何人?孩子被人簇拥着,显然是极为尊贵的身份,可尊贵得毫无理由…… 不,孩子?朔人中怎么会有这般年纪之人?王师毅想起先前所见朔人,明明都是二十左右的岁数,怎么来到这地下牢狱之中,竟遇见了个孩子? 孩子带着几人步步靠近,渐有草药香气飘来,淡若无味,似乎都由那孩子身上散发出的。他近了,看见王师毅和手中的刀刃,再看看旁边的乐六,停下脚步。 一双美目,可惜冷了点。那孩子的眼神自王师毅与乐六之间流转而过,不经意地颤了颤,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似乎在王师毅他们身上发现了什么,可就是不愿明说。直等着他将乐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就听一个年轻的声音道:“拿下。” 这不是孩子的声音,似乎来自一个青年男子,但却是从那个孩子口中说出来的。 或许是他显得年轻……不,即便如此也不可能与声音反差如此大。 就像是有人替他说话似的……王师毅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孩童面容孩童身形的朔人,嗓音确实过于突兀,如此清淡一句,极有震慑力。 这人在朔人中何等地位?一个命令便调动多人向他们涌来,全然不惧王师毅刀尖的威胁。他们不怕冰晶?还是说,知道王师毅伤不了他们? “拿了清延的刀也没用。”那人眼神一动,王师毅紧握的刀柄居然像抹了油似的自他手中滑脱出来,落在那人脚边。 他认识清延,听起来还挺熟悉。大刀脱手的事情王师毅已不以为怪,毕竟跟驱尸鬼手待得久了,被乐六动动手指就夺取兵器的侠士他见得多,只不过眼前这朔人似乎没有借助任何外力,好像在哪里见过…… 王师毅想起来一个人。 “还以为宫寒飞来了……真有人跟他一个路数。”听乐六的话,王师毅想起来了,是赤目血魔,远远地就能把人制服,眼前这人确实有此本事。 大雪山中有朔人,集天地之灵,如若仙族,乃是卧虎藏龙之处。 “你们懂些分寸,不如自己进去。”朔人话音刚落,在马菡中他们隔壁的牢门猛地开启,发出吱呀响动,像在召唤王师毅他们。 请君入瓮。王师毅扭头看了看一直没有出声的马菡中,舅舅趴在牢门上,目光忧虑,颇为担心,而马与之不知为何正贴墙躲在阴影里。 一察觉王师毅目光,马菡中立刻摇了摇头。 这是……让他们不要硬闯的意思。 看来此人确实了不得,不是他们几人便能斗过的人物。只是若眼下真的屈从,今后还有什么机会从此地逃脱? 再看马菡中,依旧是那样表情。王师毅只好暂且作罢,要往牢中去,待后面再作计议…… “你要问什么,不如在此就问,”乐六突然说道,“别耽误我们事情。” 那朔人打量如此说话的乐六,鼻间轻哼了一声。 “我想问的看看你们便知,其余的事情,你们也不清楚,何必要问?”朔人方才看他们,便是将他们逐一看透了,如今被囚在此地,似乎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乐六笑了,觉得这朔人太过傲气:“你也有事要劳烦我?莫非还是找人?难道跟那个清延一样,想找后颈上面有个纹印的?”说着,他还拍了拍自己的脖子。 此话一出,王师毅看见,那朔人的脸上神情,迅速沉下去。 “你们擅闯禁地本当一死,”那人察觉了王师毅的眼神,竟侧过脸去,不再给王师毅的机会,“留你们,另有用处。” 92、 另有用处?什么用处?王师毅忽地想起先前在清延处遇见的那些村人,据说他们是奉了朔人的命令,替朔人抓捕那些从外面来的人。 抓外人有什么用?记得好像有人猜过,说不定是祭祀的祭品,朔人用他们来向神祈福。如果是这样,王师毅他们这入牢的四个人,难逃一死。 眼前这个不知该说是孩子还是青年的朔人……既然此人有血魔般的诡秘功力,乐六都毫无办法,看来此回,即使硬拼,也难逃生天。王师毅看了看一旁的乐六,可乐六的眼神一直停在那朔人身上,琢磨打量…… 不知可是有办法。朔人能力难测,异美超群,外形与声音年纪不符,在武林正派眼中大约也算个妖人;不知以乐六的眼光看,众人是否还有胜算? “要拿我们做什么?”乐六出声问道,“若说朔人要寻常人祭天,牢里那两个可以,我们却不行。” 这话什么意思?王师毅不懂,乐六本人暂且不提,难道他得了白荧血就跟乐六并无区别了? “我神不喜人牲,不便送你们去扰他清静。”那朔人竟偏着头答了乐六。 “那你身上这血肉气味是怎么回事?”乐六笑道,“别推说是山上野味,分明是人肉之气。” 王师毅一惊,他只闻到淡淡药香,绝无血肉气味,更别说是人……乐六是与“人”相处惯了的,觉察得出,也合理…… 但“人肉”二字,直教人胆寒。 那朔人转过脸来,一张童颜上满是戾气,逼视着若无其事的乐六。 “能有这般气息……莫非你是生剐了他们?”乐六倒不觉慑人恐惧,继续说道,“如此鲜活,都从你皮肤下面透出来了——原来如此,你下肚了,怪不得活生生的……” “放肆!”领头的朔人不语,但他后面的随侍听不下去,一个头发极短的青年大喝一声,不许乐六再说,“哪儿来的邪魔胆敢轻言羽阑大人的不是!看我先杀了你!” 青年随身有兵器,即刻便要跟乐六动手。可他前面的“羽阑大人”出声制止:“莫动此人。” “既然他这么说,看来我没弄错。”青年没否认乐六的话,而是嫌他放肆,可见是被言中了,“难怪你们常抓了外人来此我又找不着坟地,你一靠近,我便知道他们都‘葬’在哪儿了…… “里面那两人应该算是美味,可我们二人,还是不败你胃口吧。” 羽阑看着乐六,不问,只了然地说:“驱尸之人确实难以下咽,不过深仇刻骨,我必不饶你们。” 语调平缓,可字字透着狠劲,满满恨意。 这朔人是头一回见,哪儿来的深仇?王师毅不明其意,连乐六也不懂,还问:“你们足不出谷,我是杀了你爹还是你娘?杀人于千里之外,也算我的本事。” 羽阑不理这玩笑话,依旧是那样的语气:“你不明白,我看得见。不知如果告诉清延,他会不会因帮你一回而悔恨无比。” 这人明明是首次见面,却能将人一一看透,好像每个人一生的前因后果尽在掌握一般,甚至连清延在外面做的事情都知道。只是王师毅觉得奇怪,羽阑话中清延帮了乐六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这个羽阑……按他们的说法,外面抓来的常人落入朔人手中,最后都是被羽阑……吃了?王师毅在江湖上不是没听过传闻,以人血养功的有,食人骨髓取功力的有,可将人活生生地吃掉……这些朔人难道是用人血肉练功的吗? 想着,眼前绝美的孩子忽地化作魔物,身后堆着的是森森白骨,令王师毅忍不住动了动脚跟。 “看来一时半会儿你是不乐意说清了,”乐六觉察到王师毅动静,知道这羽阑令正道中人惊恐,便说,“那不如先束手就擒,在此地等你心情好了,再告诉我们。” 见他退了一步不再继续问下去,羽阑眼色示人,便上来几个朔人将他们推搡到另一边的牢中…… 等等,这里看不见马菡中他们的情况!王师毅惊觉,立刻扭身想去探看舅舅,但似乎对方并没有露出不妥的神情。 “在这儿好,免得你跟你舅舅脸上都挂不住。”乐六忽然说道。起先王师毅不明就里,可仔细一想,立刻红了耳朵——这是在说方才马菡中跟马与之的事情。 还有方才密道里……他跟乐六……待牢门上锁,王师毅发现眼下他是同乐六共处一室,顿时慌得不知所措。强撑出冷静的脸色,他见朔人们一走,便过去检查锁眼,不想被乐六嘲道:“你出得了这道门,就能逃得过刚才那人吗?” “……我出去了先跟舅舅待在一处,好有个商量。”王师毅又不是没想过羽阑功力,至少先跟马菡中照个面说说话。 “你是不想跟我在一块儿,怕我吃了你吧?”乐六歪着嘴角笑话他,“也不管自己什么状况,难道还能去找你舅舅帮忙?” 什么状况!什么帮忙!乐六这么一说,王师毅气不打一处来。想想刚才若不是羽阑来了地牢觉察他们躲在洞里,还不知乐六打算——如今坐在牢里,地方宽敞了,乐六是要抓着他行那不堪之事了? 尽管王师毅知道自己身上燥热和情潮都未退去,但他躲得过,决计不能被乐六左右。 王师毅咬牙不再与他计较,一个不小心,那边乐六竟凑到他身边来,不等他翻身过来,就被抵在牢门的木柱上。 手里捏着的只有门锁,清延给的刀也被羽阑卸了,跟乐六拼力气,他不能肯定胜败……王师毅略一挣扎,就听乐六贴在耳边说:“我看你舅舅的模样,应是好了大半,不如你也试试?” 王师毅扭过头来瞪他一眼,他便笑得更开:“要是这回还有办法跑,你这身体是个拖累;要是这回跑不掉了,你还打算挺着这东西给那个羽阑吃进肚里?”说着,乐六掠过王师毅屡经波折但没有萎靡的分身,惹得王师毅一阵颤抖。 93、 还真……给他抓到把柄了……身体里的火,王师毅感觉得到,可他不能被乐六这么按着笑话,好像这凌风草的药性是他的本性似的。 这一路,王师毅看着乐六,熟悉,却又陌生极了。若在过去,乐六怒气一上来,从不会管他怎么想,狠狠几招便捅进去,做得血肉模糊也不会犹豫;现在倒好,竟能耐着性子跟他磨,是不是非要磨得他受不了投降才觉得开心? 又在他身上玩什么把戏……乐六大约是玩腻了过去那种手段,换了新花样。王师毅想着,额头抵在坚硬的木柱上,发现自己光是被乐六压在牢门上,体内的血就奔腾起来,难以抑制。 “别以为,我会……”话说一半,王师毅便被乐六的手扰得不敢张口,怕是弄出响动,被马菡中那边听见。虽然看不见彼此,但地牢不大,相互说起话来,应不费力。 为何,为何舅舅不跟他说话?即便是毫无意义的嘘寒问暖,至少能分散他的注意力,至少……让乐六不要如此嚣张。 乐六的动作,摆明要继续地洞里的事情,困着王师毅,手指很快就钻进他火热的甬道中,两指突然撑开,就看他腰上一软,抱着木栅栏险些滑了下去。 “你……出去……”王师毅咬牙道,身后的感觉直冲到头顶,死命忍着才不至于发出声响;乐六自不会停,深入进去又是用力一阵搅动。 王师毅一拳捶在牢门上,震得门锁叮当作响。 “师毅?”马菡中大概是听出异样,在牢那头遥遥地问,“师毅你还好吧?” 方才马菡中是明明白白看见乐六跟他在一起的,如今关也被关到一处,令人不由担心。一有风吹草动,便紧张起来。 “没事。”王师毅赶紧扶稳了应声。这一用力,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后薛不由自主缩了缩,叼紧了乐六的手指。 幸好乐六及时停下了。想想还是不放心,于是示意他看看时机快退出去,可这人不是说得清道理的人。 “你跟……一起,我不大放心!”马菡中那边犹豫着,还是直说了,“不过,你没事,没事就好……” 王师毅知道这说的是在甫戎山的事情,而且淮印说过,舅舅坚信他会平安,因为有死有伤都有驱尸鬼手帮他受着,王师毅这人总不会有事的。 就是他们没有算清,王师毅平安,乐六也跟着平安了,他们俩是不可能独活的。 “唉,都是舅舅不好!”见王师毅不答,马菡中粗声道,自怨自艾,“朔人不好惹,我也没听人劝告……害人!” 害人,害己。想必是他们吃了凌风草,来此尝到苦果了,师徒乱仑之事,若不是王师毅亲眼所见,马菡中也不会乐意告诉他真相。 还不知道王师毅他自己……想到此处,他便觉身体里的手指悄然抽动,惊得他夹住双腿,想强令它们停下。 “舅舅别这么说,还是先,想想怎么逃出去……”乐六不看场合,可王师毅还得说话,稳着声音,万不得让舅舅察觉异状;倒是马菡中那边也有点蹊跷,马与之怎么了?一言不发,没有平时鬼灵精的样子。 都是意志不强,如果能撑到藏宝之处再吃那药,就没这些事了。 “我看那些朔人本事挺高,硬闯是不行的。搬出清延他们也毫不动摇,那个叫羽阑的族长诡秘得很,看起来跟清延有些过节……”马菡中一说起来便忘记先前尴尬,头头是道,看来也是琢磨许久的;可惜王师毅这边情况糟了,听着那边的声音越发模糊,被乐六捣乱的手指逼得走投无路,又快攀上去了…… 原本耍起刀来意气风发的河沙门王师毅,眼下被人折腾得,只有趴在牢门上喘气的份儿。 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王师毅不愿就范,蓄积了力量抬起手,往身后挥去——却被乐六一把拉住手腕,上身向后仰去。 别……身后一阵悉索之声,他就这么被那冰冷的肉刃凿进身体。 “唔……”咬紧下唇忍着声音,王师毅的腰都快被反折断了,僵硬的身体苦不堪言;可包裹住乐六的地方却不是这么想的,热得无药可救之时,乐六的东西不同寻常,冲进深处连王师毅的胸膛都凉透了,就跟炎热夏日里在河边浇了一身冷水似的,全身都是舒爽畅快的感觉。 这把王师毅吓出一身冷汗。都什么情况了,还能因为乐六的进入而激动起来……他没被乐六掐着腰,也没有任何东西固定住,仅仅是一只手腕落在别人手中,便露出坐以待毙的颓势,甚至会跟着乐六左右摇晃,被乐六毫不喘息的抽离引领着向后送了送腰臀…… 就像乐六说的那样,饿久了渴久了,现在得着了,一时半会儿只知道狼吞虎咽,全然忘记自己的主人是谁了。 胳膊挂在木栅外的横板上,耳边絮絮叨叨是马菡中渐渐远去的分析,王师毅忘了自己是谁,就这么攥紧嵌入臀缝的楠根,死缠着冰柱似的东西,任前面的分身喷涌出来。 不仅是脑海里,连眼前都是一片空白,双腿绵软地支不住身体,斜靠着跪坐下去,随后就被身后的男人拉着分开,等眼睛再能视物的时候,他已经是背靠着坐在乐六胯间,抖着小腿,眼看着泄过身的下体挤出最后几滴白液。 乐六脱掉他挂在身上的衣服,时不时地顶着他;这样的体势,让王师毅不断回想起在安德事情,他就像个玩具似的被乐六圈在怀里,乐六让他动哪儿他就动哪儿,即便是没有得到乐六的命令,穴肉也懂得吞吐吸吮,懂得甩开王师毅这个主人自己找快活去…… 说到快活……王师毅被撞到了地方,不禁缩着臀肉,身前颓败下去的东西又悄悄振作,像是宣告自己的欲念是永无止尽的一般…… 王师毅不认识它,更不认识自己——当他模糊地意识到,虽是久未经事,可身后纳了异物却一点也不觉得疼痛时,就觉得这里剩下的,只有驱尸鬼手的玩意儿了。 过去还知道撕裂还知道疼,现在是越来越乖巧,习以为常恬不知耻了。除了不断在心里念叨这都是凌风草药效的错,王师毅还能做些什么呢? 跟乐六这般在一起,他早将平时纠缠着他的那些是非种种抛在一边,一时间捡不回来了。 94、 “这下舒服点了?”乐六收回按在王师毅大腿上的手,顺着那腰身过去,掌心下的皮肤颤颤巍巍,烫得甩不开手,“不过……看来还得费点力气。” 王师毅不知道还有没有明晰的意识,听见他说话,便抖着下巴转过脸来,随意地看他一眼,那双坚毅的眼睛里水光流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跟以前在床上看到的完全不同。 心口没来由的跟着王师毅颤了颤,乐六以为是血骨一脉又发威了。 来雪山后乐六总觉得王师毅有心疾,偶尔发作都传到乐六这边来了,可王师毅好像不知道——胸口动荡成这样,王师毅竟然察觉不出的吗? 反正乐六是忘了,血骨一脉只传皮肉之伤,心疾这类的,是不会给他的。 作为个玩意儿,怀里这副身体真是合宜,随便摆弄,便能激出种种反应。想当初这身体顽固坚硬连息虫都钻不进去,到现在,软倒在乐六怀里,不需多少外力,便能自己陶醉起来,任由欲望染白腿间。乐六不禁伸手拨弄着王师毅身前又硬起来的东西,这么一刺激,那东西还会跳动,仿佛早离了身体自己有了主见。 乐六还记得第一次碰他的时候,无论对尸体多么熟悉,研究活人都是首次。面上处变不惊,可他还是会被王师毅的反应冲击。驱尸乐六不过是跟尸体待得时间长点,所以高人一筹;比起年纪来,也就那些个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侠客比他小了,跟同龄人士相比,乐六的阅历又摆在那儿。若是非要跟活人打交道,乐六挑剔,只跟对的上胃口的人来往,像王师毅这种正道中人,乐六向来是不屑的。 能少跟活人打交道最好,即便是相熟已久的人物,乐六也不会主动去找他们,都是别人有事找到他来。 就算是宫寒飞找他帮忙,还要看看心情。 而对王师毅,走了这一路才发现,这是乐六头一回想也不想就跟着别人到处跑的。新奇有趣,可走着走着又觉得不对了。 不是他的玩意儿吗?不是该由他牵着跑的吗?怎么到现在变成他被自己的玩意儿牵着,勾着,挂着,跟到从未想来过的北方了?敢情天下驱尸人中难得的一颗白荧血给了王师毅,那王师毅摇身一变也精于此道了,牵着挂着就能把乐老六这个本该当他师傅的人给勾过去了…… 就说王师毅有点慧根,若是教他本事,他肯定学得快。乐六想到这些就笑了起来,明明一开始跟王师毅拜师学艺没有关系,可就是被乐六绕了回来,就差没把“玩意儿”的称呼换成“好徒弟”。 反正,对于王师毅的事情,乐六前前后后来回翻倒就没想清楚个所以然来,索性随他去。他乐六不是宫寒飞那种心思深重的人,想不清的事多,比如王师毅拿了白荧血后到底算是个什么,比如给王师毅血骨一脉到底图个什么,再比如,眼下这件事,乐六为什么要做。 从第一次乐六就没想明白,现在再要理出头绪来那可就难了。王师毅坐在他身上,结实的臀肉挤着他的小腹,将他的分身裹在深处,没有动弹,可甬道中细微的颤动乐六都知道,他比常人更能分辨微小的不同,他都能感觉到。 研究活人也就算了,操纵个河沙门耍大刀的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跟这个人肢体交缠在一起,让对方汗淋淋的身体沾湿厌烦湿意的自己,夹着他的下体来回摩擦呢? 乐六要是能回答得出,那今天也没有这个玩意儿了。自打帮息虫凿了王师毅后薛开道的时候起,乐六每次看见这个死硬的男人,就想着把他跟自己困在一起,用钩子用丝线用下面这肉做兵器都好,让他彻底跑不掉,那才好。 动了动腰,觉得自己陷得更深了,乐六便想再深一点,摆腰的幅度更大,不顾一切地向里面挤。在安德最后那几天,乐六醒来之后还细细看过躺一块儿的男人,他知道男人正睡着,或者早就醒了,就那么看着:跟着他驱尸乐六混久了,累,他还没把王师毅弄到外面去派上用场呢,王师毅就瘦得跟换了个人似的,出去了大概也没多少人认识。现在好了,身上该有肉的地方都好好地养了回来,紧贴着乐六的几处很有韧劲,教人舒服。 武功定是不再荒废了,那穴肉里也有韧劲,擒着乐六不放人似的,张合间像是在舔着乐六,逼着他向里面走。 这就有点困难了。乐六抽出一点再冲进去,总算是更里面了,心上不由高兴,如法炮制,反复为之。前面那人说不出话来只吭吭两声,身体软着向前倒去…… 乐六望着那筋肉鼓动的后背与后腰,没细想就伸出手去,环上肌理纠结似在用力的腰部,把王师毅拉了过来。 这回王师毅整个人都倚靠在他肩上了,重,但不喜欢重活儿的乐六却不想推开男人的身体,每一部分都不想——就这样,赖在他这边,能碰到的皮肉都碰在一处,别轻易分开。 乐六紧搂着王师毅的腰,一次次顶上去,时不时撞到地方,惹得男人的脚跟在地面上胡乱蹭了一阵,也出声告诉他,是好还是不好。 ……又是磨蹭地面的扭动,乐六的目光都被那脚跟吸引了过去,盯着看了许久,忽地伸脚过去,架起王师毅的小腿,让那脚跟一时之间再找不到平地可以支撑,抖了一会儿,便蜷曲着缠住乐六的腿来。 这下好了,这身体都在乐六身上,再没有别的地方跟他分享了。乐六放下心来,抱紧不停冒汗而湿漉漉的王师毅,冲撞起来,溺在愈见滚热的内部。 他的玩意儿,乐六的玩意儿,乐六的王师毅……无论怎么说都好,他都开心。 不想听他跟马菡中说话,不想看他望着清延望着羽阑这样的家伙愣神,不想发现他心里揣着从这里逃脱出去的梦、一脸平静沉稳地说出分道扬镳的话。就算乐六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他也知道什么是讨厌;讨厌就是看着王师毅跟他以外的人和事扯上关系,而他却只能在那里看着。 不管是不是凌风草的缘故,不管是不是王师毅的天赋,这坚定的男人只能在他这里柔软到这种地步,只能在他这里融化于深深浅浅的欲念之中,只能在他面前赤裸身体剥开外壳将躲藏起来的全部脆弱无力都送在他嘴边,王师毅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只有他才可以尝的。 咬上眼前晃动着的耳垂,乐六好像终于懂得了“品尝”的办法,牙齿唇舌一齐上阵,自那耳垂向下,纠缠上了绷得筋脉凸起的后颈,动作间是连乐六自己都没见识过的温柔…… 明明是不易觉察冷热变化的体质,可乐六舌尖被烫着了。 即便被烫着,也不想挪开,反而觉得新鲜,不禁贪婪起来,要舔尝得更多一点。 他甚至想起了王师毅无意间望向他的湿润眼神——抬起王师毅垂着的脸,他想从那双漫无目的的眼睛里发现点端倪,可这么紧盯着那张脸,他耳边弥漫着男人口鼻间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丝毫没有多想,乐六便凑上去,把王师毅颤抖在唇边的进气出气一起抢走,纳入口中,占为己有。 退万步说,就算乐六不知道什么是讨厌,他也知道眼下这种耍赖一般缠着王师毅不放的境况,应该就是喜欢了。 那他喜欢他这玩意儿已是太久,久得像是经历了半生,回头一看,物是人非,空留念想。 幸好他乐六回头一看的时候,王师毅还老老实实地待在他的双臂之间。 95、 一口气没接上来,王师毅闷得眼前一黑,待清醒过来才发现,罪魁祸首是身后那个捣弄他的男人,堵着他的嘴唇,连鼻子都被压住,逼得他根本吸不进气来。 乐六扳过他的脸,唇贴着唇,猛烈地深入口中,撞着牙齿搅着舌头,就像是要跟下面那根东西呼应似的,尽力往里面钻。 照理说,这般动作做出来,必定是满怀温情的,可轮到了驱尸鬼手,倒是跟他寻常取人性命没大区别——不同的是,平时他喜欢快些,乐于给人速死,这样清理起伤口做成玩具也方便;而这回对着王师毅,乐六选了种漫长的死法,纠缠在唇间许久都不松开。 王师毅身上早就没别的知觉了,现在拧着脖子久了都觉得酸痛……到底有没有个尽头? 下巴僵硬,全靠乐六的舌尖推动,原先因燥热觉得口干,眼下却是津液横流,漏在面颊上与汗水混在一处,分辨不清。乐六锐利的鼻尖蹭在他脸上,硬冷得很,可节奏却不可预计,仿佛是乐六失了心性,疯狂起来。 乐六从没有这么对待过他,若让他回想,光是乐六的唇舌是什么模样,他都全无印象…… 即便是碰过,大约也是在他毫无意识的时候了吧?如今乐六是中了什么邪,玩起这种花样……王师毅趁着自己难得清明了几分,动了动脖子,想从乐六的桎梏里逃出来,可是擒着他的男人连脖子都不给他乱动,他逃一寸,乐六便追上来,紧咬着不放。 一个劲儿的全是蛮干,仗着王师毅下体被他楔着,甩不掉,就连上面也不给点空了。幸好挣扎一番给王师毅鼻间让出空隙,胸口才被一阵气息给救了回来,否则大概是真会死在当中。 前面一场折腾,王师毅觉得快被耗空,更没甚气力,提不动舌,更咬不下去,不能跟他拼命。可是不能放任这家伙……王师毅缓缓抬起手来,还没碰上乐六任一处,便落在腿上,顺着大腿滑下,停在两腿间,竟贴着自己那滚烫的分身…… 那东西,随乐六的动作上下抖动,现在摩擦起王师毅的手背,热得他想尽快抽回手来,但没了力气。不知是真没力气,还是不舍得走,王师毅感觉得到,那硬挺热了许久,难得碰上照顾它的,如今遇见自己的手背,也激动得不知怎么舞动才好,非要让那手理会理会它。 所以王师毅这下抽不了手,只是放在旁边,就好像抚慰到它了。 不如索性放开胆子握住……身后被填满,嘴巴也被填满,只有这处孤单寂寞,憋着泄不完的欲火,招惹起人来。可是王师毅不能如此,他不是没有自己摸过,但眼下在乐六身上,他不能失态,他根本不应该,不应该被乐六勾起体内最热的东西。 而且,乐六还在叼着他的唇。王师毅总觉得这样的举动不该是他们俩之间的,他是王师毅或者玩意儿,都不该跟乐六如此,他们应该怒目而视,应该破口大骂,不论是血骨一脉移了伤还是一路上利用了驱尸人的本事,算来算去都该是乐六说他王师毅的不是——乐六欠他的该还,可还起来,不该是这样的方式…… 更不应该是眼下这般,一错再错。乐六紧握着他的腰,起先双手还是死死地困住他,后来便好像要按住他挣扎的脑袋,手贴着皮肤爬上去,流连在胸口与肩头;乐六的指尖灵巧,滑动间便撩拨起新的烈火,烧在王师毅胸口,喷涌不出。 这下是真的受不住了。王师毅偏了偏下巴还是逃不过乐六,不自觉地扭起刚被放松的腰,身前的硬物磨着手背,才有所缓解…… 但显然想要得更多。 他还记得过去被乐六困在床上的事情,至少记得其中的一部分。他记得他身后那处可耻的地方会因乐六的挺进而有些什么反应,也记得身前会因乐六的粗暴对待而如何激动,可那跟现在的情况都不同,或许是唇舌的缘故,或许是顽皮游走的乐六的手,总之王师毅觉得再这样下去,不仅是乐六有所不同了,连他也能体会到全然异样的感觉,不单纯是身体血肉之中的感觉。 刚落在乐六手里的时候还在拒绝肉体之欲,可落到今天,王师毅希望,只要还能用欲念、用自己不再认识的身体来解释现下的情形,他便觉得轻松了。 可是现在……现在……王师毅好不容易蓄积起力量甩甩头,把自己从乐六野蛮的唇齿间解救出来;津液呛进嗓子里,他干咳着,似乎又清醒了些。 对,还有凌风草。都是凌风草。 一边紧抓着没有问清药性的凌风草,一边感觉到唇边有些冷——乐六被凝凝露养大浑身上下都是一副冷彻的模样,可没想到唇舌居然是热的,离开之后,会让人觉得冷清…… 简直是荒唐,王师毅歪着脑袋不想理会身上多出来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感觉,喘着粗气,要将乐六扔在一旁,绝不理会。可惜他一时激动,忘了乐六还在他里面。 “……唔!”被一击顶得厉害,王师毅差点就管不住声音叫了起来,差点就要放肆得被外人发觉。可越是忍耐,脸上的神情越是难以抑制,他的脸又被乐六猛地抓住,扭过去面向那个面色一如惯常的男人。 乐六不说话,只是盯着那张脸,缓缓几次抽动,眼神没离开王师毅那张脸过。总是那样垂着眼睑,在王师毅看来,那人的视线就好像是挂在他嘴上的,梭巡的目光,将他的嘴唇都看透了。 乐六抬手,指腹竟放在他唇上,摩挲之间,搭配上那神色,似乎是遇上新奇的东西,值得仔细研究。摸着摸着手指便挤进唇间,按着王师毅的牙齿,在舌头上晃动着。碰到异物,舌头总是会自己乱动,更何况是乐六那指头?王师毅就觉得下巴跟着舌头不由自主地打颤,津液都顺着水渍从下巴上滴在胸口。 忽地抽出手指,那灵敏的东西又留在了唇瓣上,大概是还没琢磨出头绪来。 过去乐六研究玩意儿的时候喜欢自言自语,可今天像是哑了,半天没有句话,倒是下身不停歇。王师毅被折腾得都不知道趁刚才的机会先咬乐六手指一口再说,他不敢多想乐六的事情,只能把注意都退回自己的手上——他的分身又胀了些,就想有什么能碰碰它。 王师毅狠不下心,所以翻不过手心来安慰自己。 不过,只要乐六不再沉浸在“研究”之中,他就能发现王师毅身上细微的差别。“……你这里想要。”乐六说着,一手搭了上去,不动,却让王师毅那边的热气腾地冲上头顶,“你却不会?” 听了这问题,王师毅若有气力就骂出来了;可下一刻停在腿间的手被乐六抓住,拉到翘着的东西上。 不敢想象乐六这是要做什么,王师毅只知道甩手,可对方力量不小,他现在不是对手。 而且……乐六闲着的那手扶起他的面颊,把他又送到自己唇边去了…… 96、 跟过去王师毅曾经握过的不同,明明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可那滚烫的温度,是从未碰触过的,极陌生的。 就算是同乐六在安德的那些日子里,他这处也从未如此激动,好像在告诉他,唯独在雪山在朔人山谷中的这一次,一切都是不同的。 王师毅转了转手腕,想逃开似的握紧拳头,可乐六决定的事情,便不会落空。他能感觉到经脉的跳动,从分身上传来,而手心寒凉,连乐六的都比不上他。 ……难以言喻的舒服……若不是嘴巴被乐六缠住,他必定会发出响动,可现在只有喉头能动,吞咽着口中蓄积的液体。乐六跟他像黏在一起了似的,口唇,肌肤,下体……他被热得熏得融化开来,慢慢地渗进了乐六的身体,有些分辨不清彼此的区别。 放,放开我……王师毅心里想。但显得过于无力——早失掉了挣扎的力气,没有丝线钩子,他跟驱尸人也是一体的。 乐六扶着他的手轻巧地抚慰起身前的寂寞,那东西湿漉漉的,前次泄出来的尚未清理,这一次又湿濡起来。乐六应该讨厌这种脏兮兮的境况,从前,事后王师毅总是尽快被人清理干净,而现在…… 手指瞬间收紧,他几乎要在嗓子眼里憋出一声长吟;意识模糊了一阵,王师毅突然想起乐六的手势,跟他们曾经有过的第一次,醒来后乐六满脸不快地替他擦过这里,尽管没有擦到最后,可那感觉从未变过。 即便是后来他激怒了乐六被囚在独门独院之中每日只能见到乐六的时候,这个男人擦过他身体的感觉,都没有变过。 王师毅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更热了,情不自禁地从乐六身上汲取完全不同的凉意,近乎贪婪的。 “这么舒服?”乐六觉察他细微的变化,松开他的嘴,“你挤疼我了。” 挤的是哪儿疼的是哪儿,王师毅自然明白;那是甬道中自己的反应,与他没有关系,没有…… 他也感觉得到,乐六那凶器的动作更猛烈了,大概是受到阻碍,想开拓点地方出来,前后左右地钻动,换着方向撤离,又换着方向冲入,令上面的人毫无招架之力。 王师毅忍不住唔嗯出声,又不敢放声出来,所有的感觉都憋在胸口。 看他在阵阵攻势中似乎又要败下阵来,乐六手上不停,望着那合不拢的唇,想都不想便捉住了。这回不同,乐六舌尖点了点那带着伤口和牙印的唇瓣,引来一阵冷颤,随即钻入的时候便不管唇齿的事了,挑弄王师毅的舌头,卷着它一块儿,陷到从未有过的情欲中去。 原来是情欲。这东西早就在他们之间了,可今天似乎是头一回看清楚,否则…… 否则早该换成眼下这种办法,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舒服。 不仅乐六发现了,王师毅也发现了。他不知乐六是怎么想的,突然换成这种磨人的办法来料理他,像是逼着他承认一直弥漫在他们中那些复杂到解释不清的气息,逼他见识见识自己藏在心里的东西。 ……不行。他不能看清楚。 他可以输给凌风草,输给欲念,输给心中的惧怕与顾忌,但不可以输给乐六。 每次乐六顶撞到令他不能自已的位置,他的分身都不住地往手中钻,来回摩擦,想着如果能更加爽快,是不是就能忘记乐六,忘记曾经被操纵过的身体如今又被操纵出了新的欲望,不用多时便泄在自己手中,尽管许久不曾发泄,可前面有了两回,这回滚热的体液有些稀薄清淡——但还是将他跟乐六的手黏在一起了。 攀上顶峰的时候,王师毅险些咬了乐六的舌头,齿尖勾痛了乐六,便被松开了。一时没有力气再动,王师毅就任由自己瘫软在男人身上,双腿缠着另两条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不清眼前的情景,直到自己的手出现在视野中。 那只粘满白色欲液的手……王师毅已经明白自己的痴态了,干嘛还把这手给他看? “看这样子……药可解了?”虽然王师毅的脸摆正了方向,但乐六依旧追过来,这话语就贴在他唇角飘出来的,震得他面颊上痒,“久已荒废了吧?这般不济事,要好好调弄调弄才行……”说着,乐六的肉刃像是想帮他试试药性似的,又向里转了几下,转得王师毅无意识地呻吟两声。 乐六忽地把那手掌推在他唇边,王师毅一惊,觉得自己的热液都要擦到嘴上了,可没有力气挣脱出来。 “你只尝过我的,自己的也试试吧?”突发奇想,乐六不知怎么就记得这事儿来,等王师毅张嘴。 王师毅怎么会顺从,用力扭过脸去,忽略体内翻涌的迷蒙感,他不愿理睬乐六给的提议。但乐六也不遂他的愿,手仍然停在那儿…… 就在此刻,耳边忽地响起细微而诡异的响动,令王师毅不仅转动眼睛一看。 他这是疯了吗!他竟然……乐六竟然舔了那东西……王师毅不由瞪大眼睛,无法想象的情景,乐六就在他的脸旁,一脸陌生的轻柔,轻舔过他的掌心。 手上就像是中了邪门的武功,麻痹阵阵,止不住颤抖起来。 乐六发现他的眼神,突然歪着嘴贴过来,把舌尖的东西蹭到他唇上。 脑壳里有什么东西突然碎裂开来,王师毅不想牢里还有别人的事情了,就算惊动了谁他也不管,他要逃出去! 逃开这个疯子一般的妖人! 乐六这是……疯了吧! 猛地抬起手来挡在脸前,退开还准备与他唇舌纠缠的男人,王师毅忘了两人的下身还连着,便挺着肩膀甩脱乐六放松了的桎梏。 双腿还挂着乐六站不起来,“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痛感回来了,王师毅心中一喜,以为药性总算是过去了他总算不用再与乐六黏在一起了,便用双肘蹭着地面,往前挪了一些…… 忽然腰被乐六擒住,他又动不了了。那肉楔还在他身体里,他一时半会儿还跑不掉。 “味道不好?”方才紧靠在一起时乐六脸上忽而柔软的神情消失了,又是乐六独有的戏谑,嘴角挑起来,却总不觉得有笑意,“你还是喜欢用下面的嘴,偶尔想帮你换换,也不知道珍惜……过来。”乐六将他翻过来,侧着身,压着大腿,将刚刚滑出的部分又送进去,反复几次,便让泄完不久极其敏感的后薛放弃抵抗,包裹着异物扭动。 一定是……凌风草的药效……还没过去……王师毅的皮肤被石头狠狠刮过,痛极,可压不住身上又被点燃的热火。乐六好像……好像快了——这般猛烈的攻势,令他几乎无力承受。 压制不住身体中渐渐泛起的餍足快乐,仿佛是饥饿被泡在热水中任其缓缓散开一般舒适,王师毅听见了自己鼻间的哼声。 “慢,慢点……等……”他才刚沉溺进去,乐六就快了许多,这回王师毅不大能受得住,对男人含混地说道。可是他必须承认,这样的撞击,让他浑身上下的肌肤都兴奋地轻轻抖动,甚至连穴口和深处都在颤,一点点缩紧了,贪恋起乐六的硬物来。 都是,都是那药。是药。 王师毅说服了自己,抛开一切迎向乐六的冲击。他觉得没有一处不是错乱的,因为他都能感觉到乐六跟他接触的每一个地方,都是叫人烫热难当的。 乐六好像又成了寻常人,会哭会笑,忍不住露出激动的神情,脸上泛开红润的颜色,紧紧搂着他的腰,手掌中都喷着热气,跟随后灌进他身体里的热液一样,居然是常人的热度。 一定是被药弄糊涂了。乐六那黏稠的东西喷在甬道内,王师毅的臀肉恬不知耻地一紧一紧,要把它们都吸尽似的。 他跟乐六又被那种东西胶着在一起了。 跟从前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刚才他看见的乐六他感觉到的乐六,都是一时乱了神的结果,根本不是真切的。 等药劲过了,等他清醒了,等乐六不再赖在他身上…… 这一次,在昏睡过去之前,王师毅希望自己还能甩开驱尸乐六。 97、 王师毅迷糊了好一段时间,乐六才发现怀里的人已经昏睡过去。无论是在安德还是在这儿,乐六自认为是个懂得分寸之人,可惜当这个玩意儿在手,他便忘乎所以,一时没有了节制。 驱尸人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牵连众多,所以节制是重中之重。牵一发而动全身,安德那城池的欣荣是他的责任,他可没少被宫寒飞教训过,算起来,次次都是为了王师毅。 既然如此,便不能放过他,死死束在身边才是正理。乐六开始嫌弃血骨一脉的无能,怎么就不能把人拉扯着,非要让他们远隔千里都能连在一起? 也罢,聊胜于无。乐六的手顺着身下男人的脊背滑下,湿淋淋的皮肤,却不叫人厌恶。 这般都没有反应,看来是真的睡了。乐六确不知凌风草药性,更不会解;或许王师毅体热耗得厉害,也疲倦得早,或许是泄了数次早没了气劲,如今绵软地落在地上,只有身前那东西还有点精神。 朔人山谷中的地热影响不了乐六,他并不清楚王师毅感觉如何,现在看起来,至少有所缓解;想那马菡中与自己徒弟也是行了此事,或许是个办法。只不过,地牢不比外面,麻烦了点。 看看王师毅身后狼藉,乐六垂眼思索片刻,难得苦恼。贪玩惹事,牢里只有乾草,四处搜了破布,才勉强清理。这活儿他早做熟了,他可没让别人碰过,现在想想,显而易见的事情,这玩意儿从来就只是他一个的。 他乐六的一切,早就给王师毅了。 王师毅一个大男人睡相不好,从前被乐六管束着,还老老实实的,如今没人管了,虽侧着身,但又舒展着四肢,不大老实。嘴巴无意识地开着,就差扯几声呼噜出来,就是个寻常男子。乐六看那嘴角还挂着水渍,便想起方才攥着那唇时,他收获到全然不同的反应…… 不知不觉就俯下身,乐六舌尖蹭过那有些干燥却依旧柔软的唇瓣,觉得身下人轻轻抖了抖。 很有趣味……乐六沿着那脸颊上有水光的地方,来回摩擦,渐渐来到下巴。那里有坚硬的棱角,乐六不由地张开嘴,牙齿咬了那儿一下。 王师毅依旧没有清醒,乐六这就玩得更欢了。把脸深埋进男人的颈窝,角度有点艰难,不过乐六还是寻找起那些古怪的凸起,比如喉头,比如胸口,都是乐六过去在死人身上见过的,可落在活人这边,也许因为是王师毅,所以显得特别奇妙。细微的动静,身体的主人在沉睡中被扰了清静,却不知找谁算账,无助地动弹着;乐六那是一路舔着咬着,轻重控制得好,不至于吵醒了男人。等来到胸前,那一侧的乳首尚未褪尽红润的色泽,像是被露水打过的可口野果——乐六虽不喜这种吃食,可忍不住咬得重了点,就听王师毅喉咙里哽了一声,回响在一片静谧的地牢中。 乐六不以为意,打算继续“品尝”过去,可惜被旁人觉察,不给他消停。 “……放开师毅!”方才那些情事,即便是王师毅抵死不发出声音来,马菡中必定是知道的;大约是等到现在,马菡中才开口,语气不善道,“别动他!” 真是不怕惊了王师毅引人窘迫。乐六总觉得玩意儿这舅舅跟个愣头小子似的,行走江湖多年,懂的事多,可就是不懂事。 “驱尸乐六,你够了!”可能马菡中感觉到外甥睡了,才有胆量打破先前的沉默出声,“我知道你心思,可就算你喜欢师毅又能怎样?” 喜欢……他倒是比乐六自己清楚得早些,这还难保王师毅是不是也早知道了。乐六想着,从那满是红晕的胸前舔过,围着红果转着圈,不出一言。 “你能弄到血骨一脉算你本事大,哼,也是个痴情人……可你别用这东西逼他!是你一路上非要跟着咱们,这回就是被师毅拖累死了,也是你自找的,师毅心善,别让他都算在自己头上!”马菡中好像不需要乐六回答,絮絮叨叨地抱怨起乐六来。 这么听来,此人知晓血骨一脉的事情,只不过一知半解,久了恐怕会误事。 他们尚不知血骨一脉相连二人一亡俱亡的事情,所以才舍得供出王师毅……只不过,乐六不打算让王师毅身边的人明白其中的道理——这样一旦他遭人暗算不小心去了,让王师毅跟着走,出了那些武林正道的意料,岂不教人痛快。 如此想着,乐六在男人的肌肤上流连不去,忽然感慨,可惜血骨一脉只传伤口不传感受,否则乐六便能明白王师毅被他摆弄时究竟有多快活。 乐六不懂那种快活,他只是看着王师毅快活了,心口就渐渐开阔起来,好似吹过一阵清透的凉风。 可等这阵风过来,心口又觉得空荡了。忍不住就想把身下这人全数揉进去,看来只有这玩意儿才能填得满它。乐六唇齿自人心之外的皮肉上滑过,他了解人身体里面的情况,可惜就是没见识过,这块肌肤下的心脏真正跳动起来的模样。 王师毅是个活玩意儿,唯一能在乐六这儿留下点东西的活物。 驱尸人不懂马菡中口中的“痴情”是什么,但觉得这个词说起他来挺合适。“到时候,我们俩一同死了,不知可会有人说出这个‘痴’字……”乐六念叨着,声音不大,也不管马菡中听没听见,只盯着眼前毫无动静的王师毅,舌尖传来心跳震动的声音。 血骨一脉还是有好处的。乐六想起王师毅曾撂下的狠话,说什么死了也会对着他流泪……这下他总不会看到了。 乐六讨厌泪水,讨厌到痛恨的地步,但他早已忘记为何讨厌了。整日与尸体来往,绝没有见到此物的可能,也是认识了王师毅,才把不知藏在哪儿的感情牵扯出来,一时不记得在此之前的泪水,究竟是从谁那里看见的了。 不过幸好,今天王师毅像从汗水里捞出来似的,也没有水迹是挂在眼角的。乐六不禁回到那人脸上,确认一下,舌尖没有尝到泪的味道。 王师毅不安地皱了皱眉,不过没有醒来也没听到乐六的话。不如都让他听见算了,有些事,乐六不在乎说与不说,只是现在不想找麻烦更不想添乱。 若是王师毅都听见,大概坚决不会理他了。乐六想着居然笑了起来,眼前满满的是王师毅赤红着耳根蜷缩在牢房一角只给他个背影的场面,直让人想逗他。 可惜眼下不是时候。“你带我们深入雪山,必有万全之策——如今你可有退路?”乐六怕惊扰睡着的人,直起上身提高了声音问道,但手闲不得,放在王师毅的大腿上,抚摩起来。 另一头的牢房里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是自己的话题被人转开觉得冒犯,马菡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平稳下语气回应:“我看此地风水阵势有异别处,诡秘无常。于是就想……” 马菡中顿了顿,轻咳一声才继续道。 “借你这驱尸鬼手的本事一用,如何?” 98、 虽未言明,但乐六知道,马菡中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识不小,竟跟他想到一处去了。 “你想说此处有用得着我乐六的……‘人物’?” 前面在那石室中看见的,均是活人,又是不知底细的朔人,想要活用,难度太大。后来经地道潜入此地,远远就透着股熟悉的气息,乐六怀念得很。 这地牢附近,有乐六用得上的“人”。只是具体的位置,还需要仔细探查。一时不能确定周围能用的尸体是寻常外人还是朔人,对尸首的事情,乐六一向严谨,须要郑重为之。 “你是以为朔人不老不死?错了!”马菡中笑他短视,“先前有传说,我还不大信,等进来了我才明白,朔人是真有意思,会倒着长的。” ……倒着? “你看那个羽阑,少年模样,却算是个族长,让人俯首称臣。生来本领高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就是他那年纪,早超过其他人了!”马菡中研究朔人的年数绝对在乐六之上,当然也较之透彻,“我看他们肯定是先从婴儿长至成年,然后不知经历了什么,翻转过来,又从成年开始慢慢缩了回去……” 这般荒唐的事情,只懂常人尸体之事的乐六自然不知。若真是这样,那倒有些麻烦了。 “莫非这地牢附近的尸体,都是已经缩成婴孩的朔人?”乐六脑筋动得快,按马菡中的说法,朔人老死,都应该是婴儿的样貌了,这可不好,“我要婴孩又有何用?” 若说朔人身怀奇功操纵了可为战力,但那仅限于活人。尸体拿来做什么的?平日能使其如寻常人生活,战时能充充人数壮壮气势,要是乐六带着一群襁褓里的小人儿出去,那不是惹人笑话嘛! 难怪下到此处虽感觉得到尸体迹象,但极为微弱,原来是体形太小。要是能带着一群像王师毅这样的……乐六手下的腿即便是放松下来也像狠狠攒着力气,结实的筋肉,不论是借用他的劲道,还是牵着他当人墙,都是绝佳的选择。 但王师毅不同,他不能是乐六的玩具,他不能死。 所以乐六必须跟马菡中合作,找出点逃走的办法。人一有了牵挂,就怕死了,过去乐六是不懂,如今明白了,刚警醒起来,可惜一不小心,牵挂早在那儿了。 听到乐六的话,马菡中闷了一会儿,也觉得自己考虑少了,但总不能示弱:“朔人里肯定有早死的人,你用得着……” “就以他们那单薄身板,没了羽阑那种鬼神似的功夫,还真没多少用。”乐六不以为然,用是能用,吃力不讨好,顶多给朔人添点乱——毕竟在这雪山里,许多外面的办法都不管事。 马菡中默了一会儿,大概在思考别的办法说服乐六。这倒让乐六纳闷,听起来是件死马当活马医的差事,马菡中为何要如此坚持? 金面铁手马菡中……有点蹊跷。乐六听过这名号,可说起事迹来,似乎寥寥无几,年少时的种种随着他远离江湖而消隐不见,近年来只留下他习得锻造奇术的传闻,要算他的杰作,江湖偶见,乐六头一回看到的,还是王师毅的那一把。 那把……师文?乐六不懂赏鉴,可也看得出来,师文不过是王师毅用惯了,本身并没有什么要紧的,王师毅拿了清延的刀照样顺手,没准儿比师文还好点。 乐六觉得这个金面铁手,有点名不副实。蹊跷。 “……不知你这回到雪山来找朔人的宝藏,是为谁办事?”王师毅睡了,乐六不用给马菡中顾及脸面;即便是王师毅醒着,他也不大在乎,“能有胆量动朔人东西的,就没本事给你留条后路?” 那边没了声音。 “还是说你本来就是弃子,要拖着你那些徒弟和王师毅,一起送死来的?”乐六说着,心口不大快活。手中这个“玩意儿”的身体至今还是暖烘烘的,算是他的功劳他的本事,若不是血骨一脉担着,王师毅这样讲究义气的人,被亲朋好友拖累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先前在河沙门乐六还会抱怨血骨一脉两端用反了,现在想想,那时是他糊涂,明明就是对的——要是王师毅用了尖锐的那一头等着乐六移伤给他,大约乐六还没用过这宝贝一次,王师毅就先死了,拖着乐六莫名其妙也跟着去了。 乐六发现自己做了笔不划算的买卖,王师毅伤了,他伤,王师毅死了,他死,反倒是没有他这边先出事儿的可能。 这都什么武林正道!他们所谓的邪魔外道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都比正道舒坦,更别说那些几百年来老老实实的邪道之辈了。 看来,马菡中的身份比普通正道麻烦……对面那牢里冷着,不跟乐六解释清楚,乐六自然觉得是正中红心,猜对了大概。亏王师毅还以为是跟了个体谅他尴尬要带他散心的舅舅!先要乐六的命替他们垫着,等乐六没了就该拉王师毅的命来充数吧?怎么不先用他那几个徒弟,非要伤自己亲人? ……哦,不对,徒弟嘛,马菡中也是在“用”的。乐六想起进牢前那边发生的情事,马菡中跟马与之,师徒二人苟且一处,又是凌风草的功劳。 “既然不想提,那不如先说说凌风草的事。”只有王师毅这种人要脸,乐六可不要,“你们是吃了清延给的药,到了这谷里发作的?泄了几次能解?” “……驱尸乐六你别胡扯!”马菡中憋不住了,语调愤恨窘迫,“清延的药跟……跟那事儿有什么关系!你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可别给师毅瞎扯这事儿听到没有!”说着说着,乐六仿佛看到他手忙脚乱的模样,是真的慌了——都说金面铁手洒脱,看来不实,还是个爱面子的人。 “这么说来,你和你徒弟那是早有的事了。”跟凌风草无关?乐六不信,药热谷燥,王师毅一到此地便会发作,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儿;既然话已说开,马菡中为何不承认?他觉察不出自己外甥也受此事困扰吗? 还是说,这个好舅舅,从头至尾就根本没真正关心过王师毅一回? 玩意儿啊玩意儿,让你在正派人当中长这么大,可是苦得很呐。乐六心里感叹,掌心中是王师毅带着韧劲儿的皮肤,这么摸着,似乎有点热。 “要是跟凌风草没有关系……王师毅怎么会……” “师毅怎么了?!” 乐六话到一半稍作犹豫,那边马菡中便紧张起来,倒不像有假。 ……再看看吧。乐六心里定下主意。 “不,没什么。”乐六不管能不能敷衍得了也不知究竟是关心还是不关心王师毅死活的“好舅舅”,他不想让旁人知道血骨一脉共死共生之事,也不想让王师毅对凌风草抱有半点疑惑,“没事。不如这样,我先来试试,此处可有我能用的‘材料’,而你,联系联系你背后的人物,找个办法骗点人手来救你。” “你怎么……” “凭五个人就想搬走朔人的宝藏?”乐六打断马菡中急于否认的话,“我可没有玩意儿这么好骗。” 咬定了马菡中有援兵,如今的乐六不会只因同王师毅死在一处而轻易满足。 99、 王师毅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才清醒的,一睁眼见到的都是牢房木柱,仿佛依旧是昏睡前的景色。 腰被对方按紧了,不给他跑似的——连乐六也跟昏睡前一样贴着他,只是不再那般深陷在他身体里了。 之前与乐六的种种场面都翻卷上来,王师毅莫名觉得耳热。醒了也不敢动弹,他晓得乐六习性,尽管安静,但根本没睡着。惊动乐六还不知道会被怎么羞辱,王师毅定了定神,只动起眼珠来。 即便最后昏厥过去,可王师毅仍觉得先前的情欲都停留在身体上,消抹不掉。也许是因为隔的时间长了,他忘记过去每日醒在安德床榻上的情景,过去的事情,似乎都被什么人替换成新的一样,模糊不清。 体内的东西已经清理了,只能是乐六。早习惯的,可如今想起来,竟会有些不知所措,王师毅不禁蜷起脚趾,想要甩开奇怪的念头。 “别动。”身后的人突然低声道,“正紧要呢。” 只是脚趾而已,居然也被乐六发现了,这下真的没有办法缓解了。不过乐六这样环着他,是在做什么?王师毅不懂,他只是想着想着才发现,乐六居然是抱着他的。 “……放开我!”王师毅悄声警告,显然动作比刚才大,惹乐六更不高兴了。 “叫你别动。” “你在干嘛!”像是种神秘的仪式,王师毅不敢随意打断,可又不能任由乐六摆布,压着嗓子质问。乐六不会解释,沉默着,这让王师毅静了片刻,感受到腰间的手上有些小动作。 乐六的手指轻轻敲动着,可能是操纵他的丝线,可能是在探路……但是,不论是驱尸还是探路,干嘛非要搂着他!? 王师毅有点慌,可不能轻举妄动。过去他被乐六这么待过吗?衣服穿得整齐,却搂抱着侧躺在一起——怎么都不该是他跟乐六的关系,还是把他绑起来吊起来好,至少不会如此慌乱了。 “我在找‘帮手’……”乐六渐渐地说起了,“可惜有道石门密不透风,我过不去了。” 乐六的帮手还能是什么样的东西,王师毅只是想起起先他还说朔人没有尸首,如今能找到,实在不容易。 “你找路归找路……非要,拉上我干嘛……”想想还是不对,王师毅犹豫着抗议起来。 “吭”的一声,乐六似乎是笑了:“借你身上棱角用用,也好有个支撑。” 真是没道理的事!想要支撑,这地牢里都是柱子墙壁,怎么就没有个地方!要他蜷成这般…… “你帮我托着线,待会儿我再拿回来。”乐六看出他的不解,接着解释。 敢情他现在身上挂满了驱尸的丝线跟个木架子似的?王师毅觉得乐六一把他牵扯到这些事里来,他心情就好不了——还不如让他离得远些,至少不必……不必跟乐六摆出这样的体势。 说话了,满肚子火,可沉默下去,又觉得气氛诡秘。他想到乐六在忙的事情,顿了许久,还是问道:“那你……打算如何?” “如何?若是这么多线都钻不过去,看来是朔人本事太大。”按乐六的说法,应是试验颇久,若是现在用却却香一看,地牢里的场面必定唬得住人,“我打不开的地方,总要找人来帮帮忙。” 找谁?王师毅能想起的只有他们二人和马菡中马与之,但要怎么帮? “……要不然,我把锁卸了,出去看看那门?”他进来时就看过,那锁他能对付,要不是俱于朔人异能,他肯定早早试了,现在要是能帮得上乐六施展驱尸之术…… “你要是能动得了那门,早让你去了。”乐六说着,手指忽地一松,周围明明没有任何响动,可王师毅感觉得到,气息与前一刻全然不同了。 乐六放弃了?以王师毅对他的了解,这明显是渐渐收回丝线的征兆。 “还不如……”乐六好像换了个语调,突然翻身上来,半边身子压住了王师毅,“咱们再帮你解解药效?” 什,什么?王师毅动不了似的,连反抗都不会了。 “这回你可要喊得大声点,这才引得来外头的朔人,就有人能帮咱们打开那扇怪门。”乐六说得理所当然,原先还操纵尸线的手指从王师毅面颊上滑过,点着他的下巴,一副耍他好玩儿的神情。 “你!”王师毅惊了惊,他没见过乐六以这么亲密的动作对他,更受不了那话中的意思,“就算要引人过来,也该是我揍你一顿揍得你哭喊惊动朔人!” 王师毅睡饱了浑身都是力气,猛地掀翻了身上的乐六,反过来控制勾着嘴角的男人。 本以为是自己发威,可乐六笑了,似乎笑得特别开心。自从在安德城里头一次见面,王师毅就觉得这男人的神情阴森,尤其是那个似笑非笑的嘴角,即便说着好听话,也满是恶意;更别说苍白异常的肌肤,还有那总不在看着对面人的眼神……驱尸乐六无论在正道还是邪道,肯定都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而且年纪轻轻就有了这么大名气,更是招人怨气了。 行走江湖的年月总比乐六长,王师毅没见过如此的人物,交手过多少邪派高手,恶贯满盈,也抵不上他瞥见乐六那一刹那时心里翻涌的冲动。 即使没有后面那些事情……王师毅可以满口喊杀地冲向血魔,对着任何一个人说出自己的声讨决心,可这个驱尸鬼手,从第一眼见到,他就不想招惹。连杀之后快的心都不曾存过。 可惜老天就会跟他开玩笑,一心将他与乐六牵扯到一起,回头一看,尽是冤孽。 将乐六按在地上,身体上的痛似乎更加清晰,也更模糊了。王师毅居高临下望着那张面孔,一双难以判断目光落在哪儿的眼睛,这回似乎连眼角也带着笑意。以前从没看到乐六那眼睛笑过,如今竟能露出完全陌生的模样。 仔细看看,乐六的眼睛挺大,若能正视别人,或许还称得上好看。从身体上说,两人这般熟悉,王师毅居然连乐六的眼睛都没好好打量…… 还有双眼间那如同异域人士的高挺鼻梁,钩鼻奇特,落在江湖上,也是不凡之貌。王师毅听说南方有几支族人相貌有异,是上古外族自海上漂流而来,在南边落户安家,渐渐融入,只是脸上偶见不同,看来乐六便是那些后人。 乐六还真是与众不同,没有眼下这样的机会细看,根本不会发现那面孔上奇妙的地方——而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像王师毅这般,能活生生地与乐六对视这么久? 被他制住的驱尸人依旧在笑,牵动起鼻翼旁的笑纹,挂着嘴角,竟让整张脸生动起来。王师毅突然觉得头顶一热,仿佛先前的凌风草热毒席卷而回,连胸口都跟着颤动。 ……都失掉原则与乐六那般了,不会仍没有解开吧?心慌,王师毅看着轻松地躺在地上的男人,只能怪起凌风草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同放肆笑着的乐六一起,望着彼此,过了许久。 轻笑声停了,牢里沉默下来,莫名的欢悦不见了,王师毅一时连挪开眼睛都会忘记。 “不揍了?”乐六突然问道,嘴角渐渐收了回来。 总觉得他这是得了便宜卖乖,王师毅真不知道乐六还能有这脾性;早没了气势,偏过脸去,就要从乐六身上下来。 却被一把拉住手臂。 “玩意儿,”这语调,不像平时的乐六,听上去还有些郑重,“这回咱们离了谷去,别掺和马菡中那些事情,跟我一道儿。” 100、 此话一出,王师毅立马傻了。 乐六他怎么……说得了这话来? 本来就是王师毅好不容易摆脱掉的灾星,如今怎么会同意再走一路?这次在雪山是用得着乐六,所以没有甩开,可出了雪山,王师毅还有什么理由跟乐六一起? 理由,对,王师毅说服不了自己,除非有个理由。乐六做的事情,哪一件可以作为王师毅跟他走的理由? 每当这么自问之时,连血骨一脉也成了种补偿,还是王师毅并不想要的,多余的补偿。 “乐六……”王师毅开口只唤了对方名字,便闭上嘴。毕竟这还是在地牢里,舅舅他们也在不远处,方才的话,两个人都用极低的嗓音说道,而到了现在,王师毅自觉声音已经细不可闻,早没有了底气。 乐六没应他。又是段独处的时光,却跟在甫戎山绝壁上的不同。在他将血魔之事安德之事抛在脑后许久,思索乐六之事的时间却越来越长。真是奇怪,乐六像是早与赤目血魔分裂开来,全然无关了。 要是让王师毅说出一个与他极有默契的人来,过去他大概会说出小凌的名字,与他差了不少岁数可是总能说到一块儿去的小妹;可是现在,王清凌的位置被一个本该痛恨的男人代替了——即便是恨,恨到极处,也能彼此深知——更何况,王师毅张口,已经说不出个恨字了。 但他必须说。双手按在乐六的衣襟上,忍不住收紧拳头,攥住了单薄的布料,王师毅一边俯下身去,一边说道:“乐六,你是以为,我王师毅除了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吗?”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的问题好像被他藏在乐六耳畔一般,也不知他是希望乐六听见,还是别听见。 王师毅问得出口,也知道答案。他还有家,尽管会受人白眼,可那是他的家,他的门派,有他的父母他的妹妹,还有许多在心里关怀他的人。王师毅明白,即使武林正道抛弃了他,河沙门里的人也不会打心底里看低他。 顶多只是……不知如何再与他相处,如同往常一样。脸上挂了苦笑,本来是躲在乐六视线之外,乐六是看不见的,但不知为什么,被乐六的手指抹了嘴角。 “先不说别的,你舅舅一直在骗你。”乐六开口,王师毅才发现,原来乐六也在他耳边,“我是不清楚他背后是什么人,你也不清楚,我们俩没必要替素不相识的人送命。” 舅舅……王师毅小时候就羡慕马菡中的生活,总认为那就是自由自在就是快意江湖,可等他在江湖上走动多了,便发现马菡中的际遇可遇不可求,没想到,竟也是受了看不见的东西束缚吗? 该为马菡中笑,还是为自己笑,王师毅咧了咧嘴,被乐六摸着了。 “恐怕你们几个就是诱饵,引开了朔人的注意,宝藏自有别人去找。”乐六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断,“你那边的人都是这般,能有几个真心为你着想。” “看来只有你了?”王师毅回应得很快,似乎被乐六动摇似的,激得乐六一激动,刚想接下去说,可王师毅突然直起身来,逼视似的紧盯乐六双眼,不再如同前面那般暧昧不明。 “像你这种为了个玩意儿就能丢下血魔往北方跑的人,怎么会懂我的想法。”王师毅难得冷下语调,告诉乐六他们之间的差别,“我既答应了舅舅,为他死了也没什么怨言。” 心意早定,决绝之语随口便来,王师毅不懂为何乐六还以为自己能说服得了他。 可乐六没有跟他想到一处。 “你这是在怪我上次的事情?”乐六口中的“上次”,王师毅还真的不懂,“我答应你要把你扯回身边,但我没想到宫寒飞能下狠手。” 王师毅这下懂了——怎么到现在,乐六还把他做“玩意儿”当成自愿?还以为他会留恋乐六?还以为……他会因为乐六随口许的诺言而斤斤计较? 这家伙心里到底是怎么长的?还是说失了白荧血,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清楚?王师毅觉得可笑,但真是笑不出来,自己也不知道脸上什么模样,只是相对的那张脸上,又露出了罕见的神色。 “甩了让你受累的事情,跟我走吧。”严肃,甚至是庄重,这是乐六能说出的,最理智的话了。 就好像那些江湖儿女情定终身似的。王师毅再听一遍,总算感觉到怪在哪儿了。 乐六和王师毅,终归不是那些逍遥天涯的小儿女。仇,恨,立场,过往,每一样都足以绊住双脚,让他们俩难以迈近一步。 回答乐六的话。回答吧。王师毅想要说服自己,可所有的声音都堵在身体中,是与否,同意与拒绝,没有一个能说得出口,只是将王师毅不停跳动的心冻结在原地。 可是,身体却再一次忘了主人的意愿,被乐六那一句话激起波澜,把潜藏的热意都翻了出来。 凌风草。 或许不是。一来到山谷中翻卷上下的火热又在体内搅动了——凌风草不过是御寒的草药,跟那些下三滥的春药可没有相同之处。尽管听乐六那么说,又目睹了马菡中的情事,可王师毅的判断力还在,紧抱着凌风草这最后的藉口,那也是他自欺欺人的事。 会因乐六一言一行而悸动的身体,王师毅再也找不出别的说辞了。 死死盯着乐六,王师毅咬了咬牙,扯起指间皱成一团的衣襟,闭起眼,将唇凑了上去。 管不了找不准位置撞得生疼的牙齿,王师毅想起前次肉体交缠中的那些唇齿厮磨,凭着清晰的记忆,还给乐六。 乐六还是冷的,无论哪儿,都冷得合乎他驱尸鬼手的称号。但王师毅已经不堪承受比自己更热的事物了,在他眼里,他像是浑身热情,而乐六却不给他对等的东西。 时日已久,他被乐六琢磨成了“玩意儿”,可乐六,到底还是没有被他改变。 阵阵心乱,王师毅按捺不住,自暴自弃地将自己埋在乐六的唇间。毫不柔软,乐六就是个被凝凝露变得冷冰冰硬邦邦的驱尸人,可是王师毅一旦开始了什么事情,就不会停下。似乎满带怒气,他粗暴地撬开乐六的牙齿,像前面乐六对他做的那样,发狠搅着没有动静的舌头,反倒是像他在讨好乐六了。 理智告诉他不应该如此,不应该疯了似的逼上乐六,逼上他本该仇视本该痛恨的人,以错误的方式开始他的报复。 说到仇恨,王师毅对乐六,已是深恨刻骨。 “乐六……乐六……乐六……”一时间差点喘不过气来,王师毅狼狈地移开嘴,嗓子里憋着的声音倾泻而出,竟是一遍又一遍乐六的名字。 指尖越收越紧,王师毅觉得自己快要将乐六的衣服挖出洞来了。 “乐六……乐六……乐六……”听见自己的声音,王师毅赶忙咬上下唇,可那些愤愤的呼唤自齿缝里迸出,乍听之下,反倒分不清他的情绪了。 不知不觉,熟悉的手搭在他的后颈上,来回摩挲,像是要去揉弄他越来越乱的头发。 “……怎么,药效又来了?”乐六摸着他开始发烫的后颈,只是问道。 霎时被快刀挑断了心口纠结一团的丝线,王师毅顿觉轻松,竟想起当他与乐六的联系第一次被断开时的情形。 重新得到的生命,葬送在乐六手上,又开始在乐六手上。 这一回,王师毅没有理由停下。 101、 “你……”王师毅不知道自己扯着那个男人反复吻了多久,力道狠得像是要把长时间的苦痛一次性还回去,被他吮吸过的嘴唇似乎丧失了平常那种毫无血色的模样,在王师毅看来,乐六的身上也有一个地方可以泛起红色。 羞耻的邀请,从未有过的行动,可他这个羞耻的邀请竟然没有得到乐六的回应。 王师毅不是不知道如何去做。身体里不断翻滚的欲焰令他无法忍耐,乐六可以给他什么,他一向很清楚,可是眼下,乐六根本没有动弹的打算。 连最初放在他后颈的那只手也走了,只留下烫热到不会变冷的皮肤。 明明……明明还问了药效的事情……却……王师毅觉得这家伙在耍他,逗弄他撩拨他,最终懒得动手。他似乎忘了,是谁先把乐六按在身下,又是谁先一步动手,夺走乐六那唇舌的。 “你……”王师毅放开乐六,眼睛里都是忿恨。可是他又不能现在甩开乐六,不能唾骂两句便离开那人,就连抬起脸来,他的胸口都与男人抵在一起,没有远离的打算。 说不出下面的话。能说什么?埋怨乐六毫无动作?痛斥乐六不顾他的不适?甚至是将他身体所有扭曲的变化都“归功”于乐六?有的事情,放在心中是一回事,说出口来,便没了底气;若是他王师毅能一直狠下心硬着脸,即便是乐六多加摧折,即便是他死了去,也不会有如今的王师毅。 不是认输认栽,王师毅只是发现,自己需要的,不再有功名和江湖人生,只剩下这个人了。 尽管是因此时此地而造成的错误,他也无法改变。 豁出去,王师毅早就心软了,只是到这时才放得下脸面。可就是这样,他总不能……不能在乐六没有动静的时候…… 紧贴着乐六的胸口,王师毅心里想起的,都是乐六手指残留在他身上各处的感觉。他该怎么办?他对着乐六丝毫下不了手,可乐六又…… 脚趾尖都焦躁起来,这头一遭的事情,真令王师毅不知如何是好。 看着他这模样,乐六倒是舒心得很。这男人想通了?想通便好,他们俩都省事多了。期待王师毅下一步的举动,乐六可以翻身压倒他或者抬手引导,可是,乐六又不打算直接这么做。 王师毅停住了,弓起背,那高挺的额头抵上他的下巴,喘息吐在他的喉头上。虽然马菡中的话让乐六对凌风草的效果产生了怀疑,但王师毅应该尚不知晓,所以这一定是凌风草的作用。乐六可以想象,久经TJ的身体被欲望焦灼,一被点燃,就难以熄灭,除了依赖他便没有别的办法。听着那深重的气息,乐六便能感到其中的痛苦,可他又记得,他的玩意儿对痛苦有很特别的爱好。 不是故意使坏,乐六只是觉得,简简单单就满足了王师毅,并不是王师毅想要的。 在这模糊了时间的地牢里,走道里闪动的火光映入牢房只能映出面孔上模糊的神情。但乐六看得仔细,王师毅忍不了多久,他快到极限了。 正如此想着,他的手就被人抓住,被人拉入两人身体间的缝隙。王师毅依旧抵着他的下巴,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剧烈的震动,王师毅大概自己并不知道那里面的脏器长什么模样,但乐六晓得——那东西正在为了他们相拥的这一刻,激动不已。 王师毅只是按着乐六的手,一言不发,浑身上下却颤得更厉害了。 “你要我做什么?”乐六没得到任何指示,不会擅动,“玩意儿,你要我做什么?” 说话间,下巴晃动,王师毅执拗地跟着他,就是不愿意抬头。不过,王师毅的手动了动,领着乐六的手滑进薄衣,生涩地挪来挪去——没两个来回便停了,王师毅这下连气都不敢出了,像是在等他的答复他的回应。 乐六突然想看王师毅脸上神色,抽手就要扶那张藏起来的脸,可很快就被人抓了回去,只许他触摸胸前的肌肤。 也许还有其他地方想要乐六碰。乐六知道自己的手同普通人的手绝对不同,有他在,王师毅就不会乐意退而求其次用自己的;既然这已经是他的玩意儿最大胆的请求,如此明显的请求,他也不再刻意忽视了。 “……嗯……”感受到乐六的手心手指不可替代的颤动,王师毅忘形地发出声音。乐六一动起来,他便没有用武之地了,紧抓着乐六的手软在身边,不知如何利用。 在乐六手中,时间恍然模糊,衣襟敞开任其所为,自胸前到腰间,令人忘乎所以,除了留恋,心里再放不下别的感触。 可是……不够。王师毅无意识地动着仅被乐六一手纠缠的腰,臀部摆动,很快就有了新的意味。最难抚慰的,永远是身体深处。尽管来到山谷中一直没有消停的是他的分身,可经历过安德种种,排解不掉的,还是身后羞于启齿的地方。 王师毅死死咬住嘴唇,想要狠下心来。 身上的男人总算有了新动静,还是低着脑袋,可双手慢吞吞地摸索上裤腰……不一会儿,只见男人突然抬头,还没等乐六看清他的表情,就撇过脸,手上猛力扯了自己下身的布料,扔在一旁。 这动作,可真是决绝……实在有趣,乐六望着他,就看他那面孔都红透了似的,耳朵更是像被煮熟了一般。 王师毅又稳稳地坐在他身上,隔着布料,那结实的臀肉压在乐六下体,不禁窘迫赧然,左右避让几次,察觉自己根本躲不开,又坐稳了。 那喉头上下鼓动吞咽,喉头的主人不愿直视一直望着他的乐六,在身侧探寻很久,才找到乐六另一只手。提起那手僵在空中,王师毅可能是在心里对自己说话,自顾自地轻摇着头,直到下定决心,把乐六的手绕到身后…… 一定是认为自己做出值得耻辱一生的事,王师毅的身体激动,激动到放在平时看来完全不正常的程度。沿着背脊滑下,还没到臀缝就能感到大幅度颤抖——下身与下身在一处,王师毅被乐六的硬物惹起的回忆,另他的后庭先一步回味起来。 真是惯于银欲的地方。乐六颇想在此刻戏弄他一番,可是王师毅真的无法忍耐了,他想让那灵巧的手指进去,现在就进去。 是乐六教会的,这种时候,只有这一种快活的办法,都是乐六教的。 102、 王师毅找不到地方埋起脸,恨不得把脖子拧过去,扭成常人不可到达的角度,好让乐六看不见他的脸。而被他拉在臀上的手,仅仅是放在那儿,皮肤上就泛起阵阵战栗。 拽着那手往更重要的位置去,王师毅不信乐六不懂,但是,总不能,总不能让他来说出请求。 紧缩起穴口,又松开,那里也在深深呼吸似的,要是能发出声音,必定比他口中的还要重。王师毅不知道这样是否能让乐六动念头,他做不出扩张那儿的事情,有些事,还是让乐六来做…… 迟迟没等来乐六的动作,王师毅觉得自己这般跨坐在男人身上是件极可怕的事情,可怕到足以令他冷汗淋淋;但眼下身体没有如实反应,他的小腹紧绷着,涌起一阵阵酸麻的感觉,有时厉害了,他甚至忘记下身原应有的任何一部分,似乎与乐六已经连在了一起。 可是乐六吊着他,直到他都要暴躁地出声咒骂了,才挑动了一下手指——王师毅立即捏紧那手腕,压下嗓子里快要溢出的声音。 “……你在勾引我。”不是问题,乐六很确定,因为手中是激动到快要哭泣的身体,费尽心机,就是要诱乐六深入,“你可以自己试试。” 摆明了不帮这个忙,王师毅听得明白,一时冲动,转脸过来瞪着乐六。眼眶湿润,眼圈发红,王师毅自然而然流露了野兽似的目光,刹那间好像要生吞活剥了乐六。 可惜,很快那眼神又暗下去了。王师毅示弱,再也等不及乐六,颤抖着手腕,往自己身后塞了一根手指…… 嗓子眼里呜呜悲鸣,乐六不知他这是觉得痛苦多些还是爽快多些。王师毅不得其法,只知道硬向里去;顾尾不顾首,他这下藏不住脸上表情了,全被乐六看了去。 屈从于欲望,对王师毅这样的正派人士,看来是件天塌下来似的事情,根本就是否定了他前面的人生吧?乐六见那刚毅的面孔上尽是苦痛,而快乐就糅合在苦痛的缝隙里,似乎如果再加把火,不应该存在的快乐就要撕开他的面子,彻底毁了他。 乐六就是喜欢这般,不是玩耍逗弄,他就是喜欢把真正的王师毅剥出来。“玩意儿”三个字说得轻佻,可这轻佻对乐六来说是难得的东西,这轻佻就是他难得的郑重,从来都只给过王师毅一个人。不必多想,乐六动用指尖,在王师毅身后为那步步攀升的欲望添砖加瓦去了。 “乐,乐六……”王师毅的指尖在哪边,乐六的就跑去另一边,撑开那穴口紧皱的嫩肉,强令它得不着歇息的时候。三五次下来王师毅就经不起折腾了,忘记本该有的立场,扭着腰,前后摩擦起乐六硬挺的东西。 虽然乐六都觉得头顶热了,但没有立即给他。 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的粗喘,王师毅被乐六扶住了脸颊,好半天才觉察到。视野里乐六的面孔有点迷蒙,那上面的神情,跟他认识的那个乐六,不大一样。也是,自从到了北方,乐六一直都不一样,跟安德那个驱尸鬼手不是同一人似的。 “自己来吧。”乐六交缠上他的视线,忽地说。 王师毅眨眼间便懂了,觉得被乐六碰到的地方烧得起火来,连口水都咽不下去了。 就这么……王师毅都没发现,他竟然咧着嘴角笑了。 着魔了,能做到这一步,后面的事,也没什么好怕的。王师毅歪了脑袋,将乐六的手夹在脸与肩膀之间,好像是要确定那手真的在他这边一般。 合上眼睛,他撤出自己的手指,凭感觉摸到乐六身上,试了几次,手忙脚乱,总算顺利。王师毅不敢看乐六,鼓了几番勇气,才握上分身——若即若离,无论有过多少肉体联系,他也不能正视这出入他体内的器具。 乐六不是没有帮他,只是隐蔽了点。乐六要让王师毅自己感受,这么做,才能长得了记性。眼看着男人僵直着腰,用渐渐柔软的穴口从他的顶端蹭过,乐六有些后悔,他以为是在折腾玩意儿,但也是在折腾他自己。 不如,直接把那腰按下来……乐六思忖片刻,却在下一刻被包裹住——王师毅皱着眉头狠着心,坐了下来。 “……”这下王师毅都发不出声响了,梗着脖子,软在他身上;上半身倒在乐六肩上,让体内的硬物变了角度,擦过要人命的地方,惹得王师毅抽筋似的一抖。 王师毅的分身滴出水来,粘腻在两人之间,它的主人大口喘着,不知是向左向右还是向前向后,只希望能摆脱更强烈的冲击,可已经被肉刃贯穿,逃脱不了。 这样的体势,玩意儿的身体显得太过热情,让乐六也把持不住了。“……你自己动。”乐六是不乐意示弱的,强撑着淡定在王师毅耳畔说。身上人朦胧了,听见这命令,缓缓转起腰来,却因为里面绞得太紧,略有些困难。 不知所措,王师毅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快没了动弹的劲儿。 “抬起来,然后再……”如今的王师毅听话得很,乐六刚说着,他便尽力抬起,让乐六退出去了一点,“坐下。” 话音刚落,王师毅便重重地摔落下来,那冲击一时间承受不住,手指脚趾不停地蜷曲着,仿佛想把它们折断似的。 乐六高兴得很,王师毅学得快,只需一个来回,便自己尝出味道,撑在乐六胸口,夹紧肩头,上下耸动,寻找快活的感觉。过去乐六操纵他玩出不少花样,可是眼下早没有那些联系了,先前的事情一概不提,这才是真正的王师毅。 教人想掐着他的腰,狠狠顶上去。 这说不定就是找回做人的感觉了——平静的只有脸面,乐六只能再放任他自行享乐片刻,便不给他主导的机会了。抬起上身,乐六看着男人随着他分身位置的变动而追逐他的姿势,猛地抱住王师毅的腰,想也不想,将自己撞向更深的地方。 他们的身体似乎从未贴得这么紧密过。乐六稍一冷静下来,原来王师毅的双腿已经缠在他腰上,像要把他嵌到身体里似的,鼓动他的攻势;而那手臂在空中胡乱摆动几下之后,又回到乐六身上,肩膀后背脖子,来来去去,不知放在哪里才稳当。这让乐六忘记了与他开始前的各种趣味,头一次如此直白地渴求,不管是乐六,还是王师毅,忘记的,都不仅仅是含在欲念里的情趣了。 乐六甚至能感受到,王师毅对他,那些无谓的仇恨渐渐消失殆尽,王师毅对他,竟一早就怀着喜欢的意思。 只是,别都落到最后了,才意识到这山谷这地牢这热情中的一切,都是虚妄的一厢情愿而已。 ……即便如此,乐六也不会放开。 不放。 103、 走廊尽头的动静,惊醒了乐六。 王师毅没他的本事,自然不会警觉至此。下牢后过了大约一日半,朔人连饭都不曾送过,所以从未有过外人。 腹中倒是没有饿感。舌尖伸出来舔了舔干燥的唇角,看看躺在旁边的王师毅,显然乾得更厉害。睡睡醒醒之间,乐六没数过两人纠缠的次数,至少到后来王师毅前面都快出不来东西了,只能抖着身体双手陷进乐六的皮肉里,留下痕迹。乐六怕疼,被他掐痛了,却停不下来,只能更加卖力,直到两个人都用尽最后的劲儿。 早忘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吧……乐六翘起嘴角,不知他们那响动有没有落到马菡中他们那边,可就算被听见,马菡中除了背着王师毅辩解两句,还真没有插嘴的立场。 说起来,奇怪的动静,是从马菡中那方向来的。悉悉索索像是衣物摩擦,可质地又不对;听着听着,乐六无端想起金石相碰的声响,可无论什么材料,怎么撞一块儿都不会这般微弱。 先前跟马菡中提起“援兵”的事,乐六也是估计,毕竟看他底气十足,不像空手而来的亡命之徒;可“援兵”到底是谁,有多少,乐六都没细想过。而从朔人墓地搬兵的想法也难以践行,乐六这边暂且陷入僵局——现在倒好,马菡中那边的机会来了。 只是不知道马菡中对“援兵”有何影响。若是有些威慑力,那他和王师毅还能沾沾光,若来的根本就是马菡中上级,那……还是等机会借“朔人”来逃命吧。 乐六一定要逃。经历过那些炽烈的情欲,不管王师毅清醒之后是承认还是不承认,他都要绑着王师毅跟他一起逃。 什么事都没弄清楚,什么事都没解决,他们可不能随随便便就死在这里。 不方便亲眼探看,乐六悄悄放出了柔若无物的细线……可他没想到,这回他的“探子”竟然达不到那一处! 这是什么邪法!乐六不信凡人能有这种本事,于是想起另一种人来——莫非马菡中的“援兵”是朔人?难道是那个清延? 不对,他跟清延打过照面,清延没这本事。朔人各有异能,那必定是除了清延和羽阑之外的朔人。 竟能挡得住他。乐六一想起这事就气闷,但不知底细又不能贸然出头;正焦急间,却听见那边传来低低的声音。 有人在抽泣。而且,是个女人。 为什么这个节骨眼儿上,有个女性朔人跑到地牢里对着马菡中住的牢房哭?自打跟朔人扯上关系,乐六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儿,匪夷所思的事情太多,让他这种从不劳心的人也不禁心烦。 不论如何,谨防有变。 王师毅依旧没能醒过来,睡得安稳自在,完全不像是在牢中。兴许是累了……刚这么想,乐六眼前就出现在安德时的王师毅,被他整夜整夜地折腾,睡着以后也不会死沉,眉头紧锁,仿佛被梦魇缠身,满心都是放不下的重负。 如今总算是好了。乐六知道,王师毅是丢下一个名为“驱尸鬼手”的妖魔了,自然轻松;只是这样的轻松会不会转瞬即逝,在眼见他的刹那间便无影无踪? 乐六也知道舍不得了,舍不得眼下说不准就是最后的静谧时光。果真是一喜欢上什么人从此就短了气势,乐六莫名想起谷角那庸医被药罐子支使得团团转的模样,突然担忧自己会不会成了那鬼样子。 但眼下不是让乐六这个初学者练习温存的时候。犹豫了一瞬,乐六敲敲王师毅的脑门,看着他睁开眼睛。 “嘘”的手势,王师毅虽没力气,但反应也快,即刻转动眼珠,瞥了瞥马菡中的方向。 乐六点头,两个人不必多话就明白了。 低泣声依旧,听上去是个极年轻的女子,甚至像是少女一般,连哭起来都是天真的。马菡中总不会在这边招惹过这样的朔人女子,王师毅满眼疑惑;不过乐六比他淡定,因为听说过朔人返老还童的猜想,要是如此,那这女人可能有些年纪了,没准儿真是马菡中在外面招惹过的。 “不如……”王师毅比乐六心急,受不了女人没完没了地哭声,尽力压低嗓子了提议,“问问舅舅?” 摆摆手,乐六觉得不妥。像是有种预感,眼下不如静待一会儿,后面有的是时机。 醒来一时紧张,王师毅可是忘了,如今他与乐六,又极亲密地偎依在一块儿,自然而然。要是他理智还在,又怎么能允许这般? 乐六倒是清楚,可鬼胎已结,怎么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叫,与之?”那边女性的声音总算清晰,能分辨出意义了,“谁给你起的?” 她找的不是马菡中,竟是马与之?王师毅仔细想想,自到了清延那边,后来直到地牢与羽阑对峙之时,他也就瞄了暗处的马与之一眼,中间发生了些什么,他一概不知。 这马与之有什么独到之处?王师毅是忘干净了,刚离开河沙门时,舅舅就介绍过,马与之是在雪山附近捡的,而且面容也较寻常人有些不同,年届二十,却显出与年纪不符的童颜。 “……是师傅。”马与之答她,语调战战兢兢,仿若恐惧。 “也是,我当初还没能给你起名字……”女人又道,竟有些欣喜。 这下大概明白了,不论这女性是何人,看来,她总有一个身份——马菡中收养的孤儿马与之的生母。 居然能在朔人的地方来这么一出,这位母亲是打算来救儿子了?能顺带捎上他们吗? 虎毒不食子,朔人妈妈对马与之自然是好的,可对旁人,就真不好说了。乐六给了王师毅一个眼色,等等看,若是马与之那小子能处理得好,说不定是个转机。 王师毅听着那边的马与之看着眼前的乐六,忽地想起,论谁也看不出,这两个人理应是差不多大的。 马与之被马菡中当儿子放在掌心里疼爱,而乐六在江湖上行走多年,刚出来时,大概还是个别人懵懂无知的年纪。 竟能差得如此……王师毅心中莫名动了动,看不清情绪。转了思路一想,地牢的另一边,至今没有传来马菡中的声音。 舅舅怎么了?王师毅的忧虑爬上眼睛,顿时被乐六看出来,也跟着思索马菡中的遭遇。 “……那您,能带我们出去吗?”马与之不笨,紧接着问出的,是这个,“我们,我师傅,还有……还有那边我,我两个朋友……” 他把王师毅和乐六算进去,是懂得同甘共苦的人。王师毅心里赞许,可久久没听到女性的回答。 “……你们……”这下女人收了哭腔,声音都冷了半分,“你们当中有人伤过……伤过某个人物…… “我虽不知是谁下的手,可一旦错放,羽阑怪罪,怕是连你也逃不掉。” 104、 “某个人物”?是谁? 那他们四个人里伤害过这“某个人物”的人,又是谁? 王师毅连犹豫都没有,直接看了看乐六。驱尸鬼手,说起伤害,也该是他可能性最大了。 可是,伤的到底是谁? 听女人的说法,必定是对羽阑极为重要的人,也是在朔人之中,不能随意提起的人物。 “某个人物”?看来是清延所说的,跟他有同样刺青的人吧?乐六不像王师毅未曾与清延谈过此事,心里立刻明晰起来。 那刺青,他要是见过,必定有印象的;可是他不记得。 说起伤人来,他们地牢里的四人,确实他的可能性最大了。 只不过,说起伤人的事,他的玩意儿第一眼就看向了他,他心里可不大快活。 乐六在王师毅眼中,就没得个好过。 马与之那朔人母亲看是要拒绝了。虽被她摒开了得意的招数,但眼下只有她能帮忙,铤而走险,乐六也得试试——刚要示意王师毅打开牢门,却听那边又传来马与之的声音。 “若您担心,不如,跟我们一路……要是羽阑发现了,就说您是要替他抓人……” “你们还没领教他的厉害?怕是你们那些打算他已经看清楚了,所以放心把你们扔在这里。”马与之说的,不是个聪明的藉口,即刻被母亲否定,“他可能就在等你们出去……我只保得住你!” 看来朔人族长可以看清旁人心中的想法——但是又说不通,只是心中想法的话,过去的“伤人”之事,究竟是如何看出来的? 马与之的母亲可以孤身到地牢涉险,必然身份不凡,至少是与羽阑密切相关的人。 不然,她怎么知晓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在地牢里的事情? 王师毅明白乐六的意思,手已放在大锁之上,却听久未响动的马菡中开口说话了。 “你只是要将与之救出去,可想过他要如何逃出谷去?”舅舅应该没有大碍,前面只是沉默罢了,王师毅顿时放心不少,“我有办法将他带出去,平平安安的……还是你能把他留在这儿,跟普通朔人一起生活?” 记得落文口那边住的村民,都是朔人与外人的混血,要是马与之留在大雪山,大概也只能到那边去,不能轻易与朔人相见,不知道能否随意离开村落远行;依旧是母子相隔的事,如果是深知朔人族内之事的人,应该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到了那种落魄的地步。 有时只是知道对方还平安无恙自由自在便好,留在身边,反倒是件坏事。王师毅想着,手下一顿,愣神间,门锁就落下来,幸好被乐六眼疾手快接住,没惹出什么大动静。 起初乐六只想着那女人如果有点身份,不如挟持利用她;可牢门一开,他便有了新的打算——既然地牢里藏着一处驱尸人的“宝地”,为何不劳烦她呢? 马菡中的话令那母亲有些动摇,连乐六都能觉察。待乐六悄然靠近,她都没有及时反应,低垂脑袋站在走廊上,偶尔抬起眼来,打量不愿出牢的师徒二人。 原先王师毅脚步轻盈,可看见那女声的主人,瞬间便忘了潜行:这,这哪里是马与之的母亲,这样的女孩别说是马与之,就算说她是刚生了孩子,也不可能吧! 独立牢中的女孩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看起来比羽阑还要小些;女孩衣物在朔人中显得极厚重,一层层,后摆拖沓,从头上饰物开始,一直到腰带衣摆,处处都挂着细小的银色铃铛,奇怪的是,却没有一个发出声音,稳稳当当地贴合着身体。 尽管外观年龄很小,可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王师毅自从遇上朔人,就没见过外形超过三十岁的男女,反倒是年纪越小,本事越大……诡秘至极。 乐六听过马菡中的猜测,眼前这个女人自然证明了他猜想的正确性。女人应该比羽阑更大,看那眉眼间的气质,说不定是与羽阑血缘相近的姐姐。而她的打扮与身上带着的气味……莫非今日朔人有祭典?或许她正是其中关键的神之人。 看来这下那道打不开的门有着落了。乐六感受到女人周身的防备渐渐卸下,手上立即动作——只见她突然仰起头来,像是被强行向后按着,弯折着颈部。 “乐六!”王师毅看到女孩不自然的姿势,知道是乐六下的手。她虽是不知底细的朔人,可眼前景象看着有些残忍,令他想也不想便抓了乐六的手腕。 这下女孩身上终于有了响动——清脆的铃声细细密密地闹着,虽然不大,但穿透力极强,好像远在地牢之外的人都能听见似的。 女孩的眼珠猛地转向这边,愤怒地瞪视着控制了她动作的乐六。 “看来是你。”被一口咬定的乐六明白她话中的意思,羽阑那位重要的人物,是伤在他手上的。 马与之的母亲一副天真可爱的幼女模样,气质则带着少女的温婉,而现在,那眼神里的恨意毫不保留地投射在乐六身上,震慑力十足,要是换了别人,说不定能被她吓住。 不过乐六不是别人。常人死前的威胁总是各具情态,他见得多了,这女人还不至于死去,那眼神也不过是吓唬他的。 “你惹麻烦了。”女人被乐六困得动弹不了,只能说道,语调竟很平静,“原本还能逃得出去,如今,你惊动羽阑了。” 如何惊动羽阑?看来跟她一身的铃铛不无关系。大概她自己有本事控制身体,不摇动铃铛,可现在被乐六剥夺了自控能力,一切全脱离了预期。 这雪山里的朔人,每一样事情,都是与外界不同的。 不是感叹这些的时候,既然得了个人质,趁热打铁,先出去再说。乐六还没开口,原本端坐在牢里的马菡中快步出来,对女人道:“既然如此,没时间犹豫了,请你带路,我们速速出去。” 女人没有回答,目光柔和地望着马与之。 “母亲……”马与之没有多话,只是唤了她一声。 她依旧没有出声,眨了眨一双水汪汪的美目。“走!”马菡中头一个懂了,只身身就要向牢外奔去,可乐六没允许女人移步。 “乐六?”马菡中扭头看着停滞不前的驱尸人,疑惑不解。 “既然逃出去有点难度,不如让她先帮我个忙。”乐六扳开她的肩膀,硬是将她扭向另一方向,“帮着开个门,胜算能添一点是一点。” 轮到他乐六折腾这些朔人的时候了。 105、 朔人一族生来奇妙,十几岁便长成青年模样,算是成年,需在族人的祝福中行成人之礼,随后便被送入族中圣地,重获新生。 典礼繁复,每月至多举行一次,而今日便是。尽管族中神职众多,但族长是典礼中最重要的人物,他要替神明行祈福之职,时时刻刻都处于“入神”状态中,保持他与上界之神的联系,切不可擅离职守。 如今朔人的族长名为“羽阑”,重生后在位多年,已是十岁孩童的外貌;他正面色庄严地端坐在大量黑色羽毛圈围的神位中,双目失神,口中念念有词。 这次有四位族人业已成年,必须去圣地进入沉睡,完成朔人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转变。三男一女,合眼平躺在新生之床上——床由北山上生长在雪地中的浅绿色藤蔓编成,象征着朔人崇尚的无限生命;待会儿那绿色的床便会将四人自圣地入口吊挂着放置进圣地里去,而眼下,他们四人听着羽阑口中的神咒,在特殊香料的熏染下,渐渐失去了意识。 并不是说朔人便不会死,但只要不遇上意外或者疾病,朔人能够长期以幼童的姿态生存在山谷中。他们是最接近神的凡人,他们都希望自己能与神离得更近一些。 今天的仪式看上去和谐而自然,但所有的神侍都知道,羽阑身上弥散出紧张的气氛。 由于外人逆着圣地通道闯入,擅自打通了被遗忘多年、连通两个圣地、在地牢附近的密道,惹下了许多麻烦。圣地的石壁与石板都是神侍们连夜修整的,这才没有耽误今天的仪式。 而羽阑,现在应该集中精神与神明交流,可他不禁回想起从闯入之人眼底看到了他根本不忍再看的事实。 总是沉默着的男人痛苦地嘶吼,直到嗓子再发不出声音为止。 羽阑只知道有驱尸之术,可在那驱尸人的记忆中,似乎没有直接将人变成尸体,而是换了不知名的邪法,摧残了男人的意志。 对视即可看见曾经印在对方眼底的场面,这是羽阑特殊的本事。他看得出马菡中心里的打算,看得出马与之刚出生眼中就留下了雪山的美景,等到后来直面那两个误打误撞找到地牢的人,羽阑终于看见他所期盼的那个人的消息。 可惜不是什么好消息,而且,那二人眼中,没有他近期的行踪。 不动声色,羽阑这是在足以影响成年族人一生的典礼之中,可是他的神智早分出了一些,给了多年未见的故人。 清延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的场面宛如昨日。这么些年过去了,他朔人羽阑,也像是个凡人一般,动起缠绵的心意。可是,看着自己无论用什么邪法都无法控制、不断变化的身体,羽阑觉得,即使这回顺着线索找到那人,他也不知该如何弥合两人天生带伤的关系。 既是神的祝福,也是神的诅咒,羽阑永远不可能像清延那般不顾一切,就算抛下族人抛下亲人抛下原本拥有的每一样东西,如今的他也晚了一步,落在清延后面了。 所以,他其实并不像清延那样,迫切地希望那个人回来。 但是,至少,平安……羽阑脑海中又浮现被驱尸人遗忘到眼底的场面,恨不得尽快结束这典礼,那样才好寻思一种办法,让草溪乐六用余生为他所作的恶行深感“悔恨”二字的写法。 但是先要结束这个典礼……圣地之门缓缓开启,地面上露出一个圆形的洞窟,久未接触天光,地洞里正向外弥散出奇异的青烟与窒闷的气息。几个身强力壮的少年抬着四个族人的藤床,口中吟唱着古老的新生歌谣,一步一步向圣地之门的边缘走去;门上有石钩,可以让藤床降下,深入圣地。 可是,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停下脚步,或许是看见了什么,或许是听见了什么响动,随着圣地中的青烟嫋嫋而起,渐渐地,守在周围的朔人们都觉察出空气中飘荡着异动。 有什么东西……要从圣地之门中爬出来似的……朔人坚信成年后的重生是单向的,所以圣地之门只能进,不能出,藤床落入圣地后,只有当完成新生时,才能从圣地内专门的出口向外,没有由入口离开圣地的可能。 现在,却有东西在圣地之门下面守着,正等着大门开启的这一刻。 难道他们选择从这里逃跑?羽阑察觉到众人的骚动,想起在圣地较为接近的地牢中的几人,他们知道这条路,虽然要从地底爬上位于穹顶之上的大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羽阑不免要防范他们。 要是真从此处——自不量力!只能说是运气太坏,正挑了个朔人都聚集于此的时间,撞上来寻死。羽阑不主张轻易杀了他们,可在这时出现,惹怒了众人,就算是族长也保不住他们的性命。 可惜了……羽阑还想好好地折磨折磨那个驱尸乐六。正等着牢里逃犯上来,羽阑要看看他们到底用什么方法爬到这里,但一只手忽地搭上门边,是一只极小的手。 像婴儿似的。刹那之间,羽阑意识到情况不对,可那一边已是无法控制了。第一个爬上来的是个极小的孩子,身着尊贵的黑色衣袍,头上挂满金饰,看起来十分笨重;但孩子的动作可谓敏捷,并没有被衣饰限制,整个人攀上门边,进而一跃而起,稳稳地站立在护送藤床的人们面前。 鸦雀无声。在朔人的地盘上见到这样小的孩子,多少是件可怕的事。刚出生不久的朔人孩子,三岁前必须在家中生长,若是随便抛头露面,是极不吉利的,幸运一点只是危及自身命运,运气不好,那是会引得神明降祸族人的。而看到孩子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重生之后的成人,步入迟暮之年,身形也成了孩子一般;这种年纪的人,本该在家中养护身体,外出极易被山谷中的雾气伤害,染病不治。 无论这个“孩子”是哪一种,都不是好事,更何况,它还是从圣地之门逆向爬出来的。 他身上的饰物,怎么看也像是高位朔人死后的陪葬品。 驱尸乐六!羽阑明白了。那个家伙想办法打开地牢旁边另一个圣地大门,动用了朔人全族墓葬中的尸体。 朔人的山谷中有两处圣地,一生一死,都在地下,尤其是死之圣地,只有少数的神侍懂得进入圣地的办法,葬礼从不在族人的注视下进行。 现在,死之圣地被乐六找到了,那必定是如鱼得水的欢畅。 不仅是一个“孩子”,它的身后还有其他的“人”。朔人慌乱不已,只有那几个尽责的少年依旧托着藤床,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儿,被一群从圣地中涌出来的“孩子”直勾勾地望着,那些不同寻常的目光,令他们毛骨悚然,却抬不起脚来先走一步。 一个,两个,三个……一群幼小的孩童纷纷钻出洞来,即便是毫无动静,都足以震慑旁人;随后爬上来的是些稍大的幼童,身上都挂着祈福的神符,看来是未到寿终便意外死去的中老年人。 这乐六是掏空了那边的尸体吗?门里的“人”接连不断,后来便是大大小小,什么模样的都有了,它们身上的服装饰物都准确地告诉别人,他们曾经是为何而死,又在死之圣地中待了多久。 典礼上的族人们开始反应过来,有些更是在它们中发现了自己已逝的亲人。不知是谁惊叫一声,有人带头直向着静立门边的“人们”冲去,好像丧失了理智一般。 藤床边的少年们终于挺不住了,手忙脚乱地将床放在地上,四散奔逃,向自己家人那边去了。而原本要进入圣地的四人也被混乱的场面惊扰,先后醒来。 它们是如何上来的?羽阑想到了,乐六可以操纵尸体,那必定是用尸体织成了“人梯”,让这些怪物上来了。 若都只是尸体,倒也还好,只需安抚好族人,将它们放回去便是。羽阑依旧淡定地端坐着,典礼没有结束,他擅离黑羽之阵是大忌。如果乐六有了驱尸人没有的本事,将生之圣地里的朔人也都摆弄起来…… “你们过去看看仔细,确定圣地里沉睡的人们没有问题。”羽阑吩咐身旁神侍们,可大家都不敢动,生怕那些静立着的东西动弹起来…… “不必担心,我看那驱尸人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即便它们动起来,都是尸体,也无甚威胁,“不过是些障目之法,声东击西的事……” ……他们跑了?!羽阑恨极了因那些陈年旧事而失却判断能力的自己,竟然迟钝到此刻。 乐六折腾这些事出来,只能是为了逃跑。 但是,从地牢里穿过重重阻碍跑出去,可不是容易的事。羽阑猛然想起一个人来,他竟被乱了心神,忘记管住她了! “顺着地牢外那两条路!追!” 106、 “马大人!我们在此守候多时!”山地难行,在马与之母亲的指示下走了近道直至前次马菡中他们被朔人捕获的岔口,才见有一队人马集结雪地乱石之中,远远望见马菡中,齐刷刷地跪地行礼。 好大的派头。乐六前面就怀疑过马菡中身份,也猜测此次潜入雪山另有计划,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那群人约有二十个,有几个没有直接靠近,匿藏在远处,蒙着头面只露双眼,清一色是白色短衣,衣服下面坚硬鼓动,似乎藏着甲胄。外表看不出身份,但眼神坚定的模样,训练有素,多数是皇城中人。 今日朔人正值祭典,族人聚集在同一处,马与之的母亲能够悄然离去,大约是祭典引走了羽阑的注意力。乐六走前补上的那一记,必定让朔人大乱,一时半会儿管顾不了他们。小路走了一半,马与之便求乐六将母亲放了,如今是他们四人了。 “让你们早点过去!偏要等我是什么毛病!”马菡中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显然对白衣人们集结此地不大满意,“今天这么好的机会,等下朔人倾巢而出,看你们怎么跑得掉!” 说着,他带头走向白衣人。正在此时,那边有人突然做了个手势,似乎是强令他们停下,道:“马大人,后面那人是谁?” 后面那人说的是谁?马与之和王师毅看来是他们知晓的,那这说的只能是乐六。大概是抢夺冰晶的行动中从未把乐六计划进去,马菡中的手下认为这凭空多出来的乐六,身份极其可疑。 “这……”马菡中也没想到等跟援兵回合后会有这一出,还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是师毅的朋友,此番多亏他帮忙。” 问出这话的人并不信服,沉默片刻,说:“擅添人手,还请马大人依章办事。” 这人也太过认真了吧?乐六动念,为省麻烦,先给自己找了个身份:“这位大人,我叫季李,是……” “马大人,恕属下无礼。”尽管乐六报了自己徒弟的名号,江湖上应该没人听过,可是对方并不在乎他究竟是谁,硬冷着声音抱拳对马菡中说道。 马菡中无法,一言不发地摞起衣袖,露出左边大臂,纵贯的黑青色长方形图案,其间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横向伤疤。看了看自己上臂,马菡中又转过去,向那白衣人伸手:“刀拿来。” “师傅!”马与之反应过来,作势要拦,可被马菡中挡开了:“你最近怎么了?过去也没见你如此紧张过!尽添乱!”见马与之总算是理亏地缩回去,他才又对那白衣人命令道,“你的刀。难道你还打算看我用牙啃个伤出来吗!” 白衣人死盯着他,僵持片刻,才摸出短匕,抛给马菡中。 二话不说就往那图案当中来了一刀,马菡中吭也不吭一声,血也不顾,嫌弃地将刀扔回去。 “……愣着干嘛!走!”马菡中心里依旧着急,却见旁人都盯着他胳膊上的伤痕出神,满脸不耐烦。 这下应是符合规矩了。白衣人们默然叩首,进而跟上马菡中脚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整个过程中,只有王师毅最是迷茫。舅舅到底是什么身份?这群下属看起来颇有些来头,不是寻常武林中人。而本次前往雪山的并不只有他们五人,莫非这些人一直跟在后面,等着他们探准了冰晶所在,一举拿下? 还有刚才往大臂上刺青这一刀,又是什么仪式?乐六身份确实不好解释,可白衣人似乎并不是为了弄清乐六,而是在找马菡中的麻烦。 王师毅记得乐六提醒过他,马菡中此行颇有疑点,他是不愿轻信的,毕竟前面跟了一路都没看出来过;眼下被朔人囚了许久情况紧急,那些被掖藏着的内幕,都急匆匆地跑到王师毅的面前。 马菡中带他来此,另有目的。 但……总不会是为了害他。王师毅心里矛盾,先前从舅舅那里听说的事情,不知该信哪些才好,而乐六所说,看来确是属实,只不过,不知能否全信。 舅舅……马菡中……京畿社苑,马家。过去那位施沐良将军早已去世,而盘踞在社苑的施将军势力也渐渐土崩瓦解,推出朝政,流落江湖,分散各地,但是,难保社苑各家的后人不会与朝中多有联系。 而且马菡中年轻时便突然与武林中人保持了距离,“金面铁手”这名号,也是神出鬼没,就连王师毅的母亲想找到自己的弟弟,也常常是件难事。 若是马菡中依旧效力朝廷……王师毅想到这种可能性,便觉不好。且不说马家立场,就是跟马家相关的河沙门,也可能处境微妙。 朝堂之事与江湖之事,自古以来,井水河水毫不相犯,才是正理。即便是听过不少江湖传闻,可那些要都是真的,必会引发天下大乱。 不能多想,首要之事是甩开朔人,自危险重重的雪山里逃脱出去。 在这问题上,乐六跟王师毅想的一样,可惜,王师毅只会想想,一走了之的事,义气之间,却是做不出的。 “跟我走。”乐六见他还要随马菡中涉险,实在看不过去,出手拉住他,“你舅舅现在有的是人手,不差你一个。” 王师毅看看手肘上紧抓着他的细长苍白手指,发现自己忘记这个乐六了。 他还真劝不了他。 “你也看出他的身份了,这可不是江湖浪子能有的阵仗。”乐六此刻绝不放手,“既然你还当自己是武林正派,就不该掺和。” 什么时候,他驱尸乐六也成了这么个苦口婆心、好好与人讲道理的人了? 的确不是他能掺和的。王师毅不是不清楚,可他就是这个脾气,要是他懂得审时度势全身而退了,那他与乐六之间,也不会是如今这个模样。 早在头一回谷角帮忙的时候,就从安德逃得远远的了吧。到如今,王师毅已经无法设想,要是当时顺利逃开,现在的人生,又会是怎样的。 而这个驱尸鬼手,现在会是随着血魔逃到他地,还是会了无牵挂地死在哪一次武林围剿邪道的行动之中? 无论如何一定不会再有这些天在雪山上的种种故事了。缄默地望着死不松手的乐六,王师毅在等他松手的时候。 “……不如你先走一步,去清延那边看看被我伤到的地方。”思索再三,王师毅也只能想起这件事来,清延的刀被羽阑收了,可落在乐六身上的淤青渐渐扩大,还没消退。 “又想跟我分道扬镳了?”乐六嗤笑,照旧不放,“下次换个更高明的说法。” 即便是送死我也要走这一趟,难道要你跟我一同送死去?王师毅如此想着,话到嘴边,意识到不对,才赶紧吞下去。一来,有血骨一脉在,他死了,那乐六必是个死,说出这话微妙矫情;二来……他王师毅什么时候能这般为乐六考虑了?乐六送死是他自己的事情,怎么就要王师毅费心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俩想要扯清楚关系,太难了。 “玩意儿你要去便去,就是别总想着能把我甩掉。”乐六见他无话可说,继续说道,好像他这么一说,便是胜了。 王师毅看得见,那脸上满是得意的笑。 107、 上次在河沙门见到马菡中时,王师毅便被他手上那些精光毕露、不知是何材质的兵器引去了注意,一直没找到机会探问,而今天来的这群人,王师毅看得仔细,个个手中都是相似质地的刀剑,连短匕飞镖之类的似乎也闪着相同的光。这绝不是寻常的材料,过去他觉得都是舅舅带着徒弟满天下找来的,现在才明白,舅舅那儿许多新奇武器,没准儿只有极少是他的杰作。 不知师文究竟是不是……即便是一心向着舅舅,王师毅也会有上当受骗的感觉;虽说马菡中的种种身份可能是有难以言明的苦衷,但对于王师毅,一个谎言,或许就是全部。 如今师文已经不在他身旁,可这把大刀自从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就成了幼小的孩子对武林对江湖的憧憬,代表着他舍不得放弃的正义与敬重。 王师毅开不了口。若是平安从雪山出去,他一定要找到马菡中,问清师文的来历。 他和乐六跟着马菡中手下这群人,走在他们左侧;前面领头的是对雪山熟悉的马菡中与马与之,而之前严厉质问马菡中的男子守在最后。离开朔人山谷回到原先的岔道,终于走上取得冰晶的路,王师毅倒希望先前在朔人那边遭遇的清醒都是一场春秋大梦,尤其,尤其是他身边这个乐六,揉一揉眼睛,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惜,所有的事都发生了,而乐六就跟他的影子似的,无论如何,都是甩不掉的。 “你说,你舅舅这些人,到底有没有吃过凌风草?”乐六他们两人离人群有点距离,低声说话,应该不会被听见。 这简直是王师毅最不想听见的三个字!就因为这个,他跟乐六在朔人地牢里都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那时候他就知道,一定会后悔……怕的就是,当他后悔的时候,这乐六还在旁边,连尴尬都难以摆在脸上。 “凌风草的药效不知多久,如果吃得早了,到地方退了去,你怎么办?”乐六说着,目光扫过王师毅厚重的外衣——马菡中的部下倒是周到,知晓他们逃狱狼狈,还替他们带了衣物,只不过,没算上乐六的份儿;分的时候王师毅还迟疑了一会儿,差点要一脸正气把棉衣让给乐六。 傻得很。近来这玩意儿只要想起或看见他被血骨一脉传的伤,心里脸上都会过意不去,这回连衣服也打算拱手相让,为的是什么?大概就是让自己心里不觉得自己欠乐六什么东西。 互不亏欠,才好舍弃。 不过凌风草这事儿,乐六是真没底。清延就没说过药有时效,而在朔人那边被激出的燥热经情事排解之后,药效是不是还在?乐六不清楚,他只看见,从谷中出来以后,王师毅还是知道冷的。 那又怎么能允许他把难得的衣服让出来呢? ……反正乐六又不知道冷暖。 “你那凌风草的劲头,是不是都解了,现在根本没效用了?”见他不答,乐六又问道。 这下王师毅总算扭头过来看他了。 “不知道!”本就不喜欢听那药的事情,在山谷里便是乐六嗡嗡嗡嗡地在耳边念叨,现在大概闲极无聊,他又在王师毅旁边嗡嗡嗡嗡,惹得人心烦,想一刀砍过一拳击倒,别再多话才好。 乐六听出他声音里的烦躁,反而笑了。忽地凑到他耳畔,乐六的嘴唇几乎要碰上去了:“那你冷吗?” “……我不知道!”王师毅被吓了一跳,差点儿捂着耳朵撒腿跑开十步之遥。乐六这是要干嘛?安德那些事不说了,地牢里的事情也算了,眼下这光天化日、周围有这么多人他靠过来……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刚才乐六最后问的问题是什么,王师毅都不记得了,他就觉得,虽然早偏过头去躲开对方了,可耳朵那里忽然烫热起来,像是被烙铁碰过,牵着他半边面颊都热。 干什么呢!王师毅稍一冷静,就觉得自己不对。不管驱尸乐六离他多近,跟他说了什么,他这么反应,都是引人笑话的事。正想着,王师毅不禁抬眼看看舅舅的方向,马菡中似乎没有发现这边的异样,可他身边的马与之巧合一般,转着脑袋正打量他们呢。 这,这被马与之看见,多想了怎么办?王师毅慌张,胡乱揣测那双天真眼睛里的含义。马与之与乐六应该差不多大,可他在王师毅看来,还是少年心性,单纯得很。 “……你说,你舅舅那徒弟……”不知不觉,乐六又离得近了;这一次王师毅可不会临阵脱逃,硬扛着,决不能对乐六露出一点怯意。 “那徒弟跟你舅舅,究竟是怎么回事?”乐六也感觉到马与之的视线,“都是他们那一伙儿的?” 原本紧绷着身体,等着乐六问他马菡中和马与之因为凌风草惹来的孽事,不想乐六话锋一转,就绕到身份上去,这下倒显得王师毅心里龌龊了。 “……常年跟着舅舅,要瞒也瞒不过,早是一路人了吧。”王师毅说着,就觉得自己咬紧了后面的牙齿,才能忽略乐六以亲近的姿态贴着他前行的事实。 “又是半个朔人,又跟马菡中一路,这小子可单纯不到哪儿去啊……”乐六就好像是看透了方才王师毅的想法,漫无边际地猜起来,“看着就怪。说他是朔人一早埋伏在这边的人,我都能信。” 王师毅一听,就斥他道:“别自己不怀好意,就以为旁人都跟你一样了!” 话音刚落,那边马与之又转过来看他们,眼神闪烁,王师毅一时觉得,有点模糊不清。 马与之……马与之……这孩子说是马菡中一手养大,可河沙门那次是头一回见,不想他在门中就把王师毅和马菡中私下说的话听了去,知晓了血骨一脉之事……来了雪山,先是没跟着去甫戎山,在清延那儿养伤,后来偏偏是他跟着马菡中一起被朔人抓住,下了牢又有了那些事情…… 而从牢中逃出去,托他的福,得谢谢马与之在那山谷里有个失散二十年的母亲…… 经乐六这么点破,王师毅还真觉得不对劲儿了。这个总是在人群中悄悄窥探他们的少年,那张面孔究竟是真是假? 仿佛群敌环伺。王师毅突然发现,原本他捧着赤忱之心来往的人们,好像没有一个是真诚相待的,更别提什么信任了。 想想就心惊,自从入了雪山,他渐渐变化,都不敢相信任何一个人了。 似乎只有这个凌虐侮辱他至深的驱尸鬼手,才是有话直说、坦诚可靠的人。 不,也不一定。这一切,说不定都是乐六玩弄的把戏——让他放弃了坚信过的每一样东西,然后跟个邪魔往歪路上走。 也不能全信乐六。王师毅刚打定主意,恰巧马与之又瞥了他们一眼,待他抬头要看时,少年不经意地转了回去。 至于马与之…… “就在前面!那边!”马菡中一声高喊,提醒大家目的地到了,同时也将王师毅急转直下的思绪给拉扯了回来。 朔人的宝藏,就在他们眼前。 108、 入雪山的时候马菡中就说过了,朔人的宝藏在朔人聚居地附近的山洞中,而眼前的,正是一座山洞。 并无想象中的冰雪封路,远远就能看见那一处,在白色的天地间,黑色的山体显而易见,而幽深的洞穴里也是一片黑色,全然不见光亮。 有些……太过容易。王师毅以为大约还要历经诸多苦难,至少也要像在甫戎山上那般,可是要找到朔人的宝藏,只需要雪地步行罢了。 “大概这东西对朔人来说跟地里白菜似的,被你们随手拿走一些,也没什么大碍。”乐六跟他想到一处,嘀咕着。 那个断后的白衣人这回快步上前,几乎赶在首位到达洞边。他从腰间抽出细长的短棍,在顶端敲了敲,那地方便亮了起来,浅黄色的光芒,看起来细小,但将洞口石壁上一片纹刻都映照出来。 不是文字,似乎也不是有具体象征的图案,石壁上深深刻入的形状多是圈圈点点,不贴得近点,根本无法分辨圆形之间的细线。这不是王师毅职责所在,退在一旁看着马菡中辨别——这群人是为了朝廷办事,他们那些新奇的刀剑器物倒是江湖上不曾见过的,让人深思。 “没错!”马菡中断定,“冰晶就在此地。” 金面铁手在靠锻造兵器出名之前,自小精通武林传奇,朔人的标记看来难不倒他。话音刚落,那群白衣人便一一取出相同的短棍,在黑暗的洞中燃起星点光亮,一路前行。 马菡中这回落在后面,却没有关注王师毅这边——才发现,从舅舅在臂上那一刀之后,就没有再直视过他们。王师毅只感受到马与之的目光,若有所指的怪异目光。 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被王师毅觉察,多说什么都是尴尬?还是因为见到王师毅与乐六混在一起有所不满?王师毅不能确定,他想跟舅舅把真相弄个清楚明白,但如何开口,还是件困难的事。 “师傅让我跟你们一起。”马菡中走了,不想马与之竟然过来了,手上拿着那神奇的“火把”,要与他们同路。 王师毅想都不想就看了身旁乐六一眼,对方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这下尴尬了。旁边有个驱尸鬼手,马与之不知如何同王师毅说话了;而王师毅方才刚听乐六说起少年的诡异之处,一时不知如何面对。山洞深,眼下看不见冰晶所在,只能随马菡中,沿石壁上的图案,摸索探寻。马菡中一脸严肃,白衣人们又不多话,这压抑的气氛让王师毅盯着马与之的后颈,手心紧张得渗出汗来。 下一刻,手竟被乐六悄悄顺了过去,捏着不放。 这算什么道理!王师毅莫名其妙,可又不能发作,被旁人看见了笑话。乐六越来越放肆了,过去在安德只是关起门来才会待在他身边,如今肆无忌惮,到哪儿都黏着,根本就像是将他们俩当成一体的,毫不放开。 ……不,不对,当初他被乐六牵着的时候,乐六可没有过这些行为,这些亲密得仿佛……王师毅想不下去,抽了抽手,可乐六手上可没有脸上那么轻松,极其用力。 这是打算一直霸占着他……是对他一定要跟着马菡中走一遭而不高兴吗?王师毅觉得自己能看出乐六不会挂在面上的情绪了,如今这样,简直像是孩子一般闹脾气! “你叫马与之是吧?”一片宁静只有细微脚步声的山洞里,乐六突然开口,虽然声音极小,可还是显得突兀,“你怎么不留下,跟你母亲一起?” 王师毅一听就想捂上这口无遮拦的家伙的嘴,可乐六话已出口,如何制止都不好,只能干着急。 马与之被问得如同受惊的小动物似的,紧盯着乐六那张乍看令人不适的面孔,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副当说不当说的模样,肯定更让人可疑。不知乐六想从他身上证明什么,王师毅看不下去,悄声斥道:“他的私事,关你什么事?”又转向惊慌的马与之,“与之,别放心上,当他没问过。” 不说还好,王师毅说完便觉不对劲——怎么乐六真跟他是一边的了,他这话听上去就跟责骂自家不成器的孩子一般,太怪了! 连马与之的眼神也告诉他,他与乐六的关系,令人费解。 “我,并不觉得那是母亲……”最终少年还是礼貌地答了乐六的问题,“是师傅养大的,我只有师傅。” 明明是极真挚的话,朴实动人,可王师毅想起地牢里的事情,还是觉得……听起来,倒像是马与之是极乐意的,蓄谋已久? 根本不关凌风草什么事。心上不爽快,王师毅只能撒在乐六身上,冷瞥一眼,却见乐六神情里尽是不依不饶的兴趣。 “你母亲怎么知道你被关进地牢了?”乐六觉得他蹊跷,便要问出个头绪来。马与之没恼,依旧老实地答着:“她说羽阑知道的事都瞒不过她……所以趁着祭典偷偷过来。” 尽管王师毅没乐六那么多敌意,可也听出了不对。既然羽阑看得出是谁与“某个人物”有关联,那马与之的母亲为何不知道?他昏睡时地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突然出现的朔人女子,突然有了母亲的孤儿,突然联系上援兵的舅舅…… 扑朔迷离,为了冰晶之事,唯一能看得明白的,就只有乐六。 “你说,等我们离开以后,羽阑会如何处罚……” “与之,你过来!”乐六好像要挑起马与之对母亲的亲情,可话到一半,竟被贴墙而行的马菡中喝止。他将马与之叫过去,在耳边吩咐了几句。 莫非舅舅对马与之的可疑之处也有想法?王师毅猜不透,只能瞪视依然抓着他手不放的乐六,暗恨这人打草惊蛇。 不知不觉,王师毅也跟乐六一般,站在马菡中领着的这群人的对面,心生敌意来。 那边马与之得了师傅的命令,一路跑去队伍前面,照亮远处,似乎是去探路了。马菡中也不怕洞中危险,不给人手任由他去,这师徒二人,相处得也很怪异。 “你还信他们?”低沉沙哑的声音,乐六又贴到他耳边,“现在转身还来得及。若是真见到那什么冰晶,怕就晚了。” 王师毅不得不承认,乐六动摇起他的心神来,很有点办法。可如今,不是临阵脱逃的时候。 况且江湖中这些年,他对这些奇闻异事充满好奇,如果这回真见到能伤人至深的冰晶,不虚此行。 ……最要紧的是,现在转身走了,那不就必须同乐六一起,走到底了。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马与之又跑回来了。 “师傅!那边……那冰晶……”马与之毕竟年轻,脸上藏不住心情,又是惊又是喜又是忧的,“冰晶这该如何带走啊!” 冰晶……带走?怎么了?被马与之这么一咋呼,王师毅更不愿走了,即便手还在乐六那边,也忍不住,跟着那群警惕起来的白衣人,迈开步子跑过去。 109、 世上流传的朔人冰晶传说里,总少不了说起李庭女被贬凡间为女庭,后因祸乱又遭封禁的故事,其中细节代代相传早已尽是谬误,可这个时而男时而女的神话人物归宿都是相同的,被禁在万年不融的寒冰中,再无法与外界来往。王师毅小时候一听说就在猜想,一块能塞进去一个人的冰该有多大。 等见到实物才明白,这块冰不仅能塞下一个人,放百人进去,说不定也没问题。 路渐开阔,即便看不见四周,王师毅也感觉得到,眼前是个极大的空间,寺庙宫廷的大殿都不一定能与之相比。 “老天……”不知谁感叹了一句——有人放了烟火似的东西,凌空而上,飞到半空,还没抵达山洞的顶端,更别说看清冰晶的全部了。白衣人们商量了一下,用了新的办法,这一回,一道光悠悠腾空,众人翘首以待,直到那东西停下,竟有一道道明亮的细丝垂下,照亮了整个山洞的顶部,让这里的景况明白起来。 冰晶是完整的,顶天地里,一头扎在王师毅一行人脚下的巨洞中,暂且还不能分辨地面以下还有多少。倒是不像寻常的冰雪,不是白色,看起来像是青黑色的;冰晶不怎么透光,面上映着白衣人放出的光线,棱角极多,让人看不明晰了。 里面没有李庭女或者女庭,传说就是传说。王师毅觉察到自己的孩子气,竟在期待传说成真。冰晶里没有任何人,那浑浊的色泽根本没法看清,其中似乎还有什么……图案? 先一步发现这巨大冰晶的马与之现在非常惊讶,上前尽力靠近它——脚下是深坑,地面与冰晶还有一点距离,他伸出手臂,但还是无法触摸。 即便只是从冰晶上带走一些碎渣用来铸造,那也要有办法过去切割下来;而且之前见识过冰晶威力,这东西一定不能直接碰触,恐怕会留下难以弥合的伤口。 还有那些淤青……王师毅忍不住望了望乐六那边,伤痕不再,但皮肤上留着可怖的颜色。 “与之回来。”马菡中看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忙唤他。这不是马与之擅长的事情,应该交给其他人。 白衣人们随身带了不少装置,一拥而上,不一会儿便搭起简易的桥梁,似乎是要架到冰晶之上。 这群人用的,都是在江湖上鲜见的把戏。原来朝中也有奇人,能制作这些东西,民间毫不知情,要是武林中人也有,那出门在外必定有更多方便。一个白衣人上“桥”,被其他人一点点推了出去,向着冰晶爬过…… “我怎么觉得,他们今天是取不到东西了。”乐六突然说道,引得王师毅皱眉。这又是要劝他离开?正想着,就听那边白衣人惊呼一身——他们搭好的“桥”,在另一端刚触及冰晶的时候,便碎裂开来,而上面的人一时没有防备,就这么跌落下去。 地下那深洞看来极深,人掉落下去,根本听不到着落的声音。 “马大人!”刚才扶着“桥”的白衣人拿了碎片给马菡中过目。真是怪异,裂痕规则如同快刀切开,断面上还有棱角,竟像是,碎冰一般。 看来这冰晶不仅是碰上人体会有古怪……王师毅立在一旁,觉得自己根本帮不上忙,只能替他们着急。 王师毅不再细想,落在乐六那边就没再抽出来的手这回总算挣脱出来,他不能再被乐六约束,这一次他来雪山的目的是什么?他不能在此处袖手旁观。 “舅舅,不如我来试试。”他大步来到马菡中身旁,提出自己想法,“手不可及,用刀看能否攀过去。” “笑话!你以为刀是什么材质!不是落得跟刚才那一样的下场!”马菡中给他的刀虽是利器,但确实不如清延那冰晶制成的兵器,看来确实难行。 这……难道真没有别的办法?不知深渊底细,王师毅只能站在那边,看着泛起暗色光芒的冰晶,仿佛近在咫尺,可难以到达。 “不,等等……”马菡中想起了什么,又转向马与之,“去把我从清延那儿带来的兵器都拿来!” 清延的?那不都是冰晶所制?舅舅什么时候留下的?他不是离开清延那儿便遭朔人捉拿了吗?王师毅解释不清,只能看着马与之应声后立即向洞外奔去。 “师毅,我有冰晶所制兵器,应该不会再像刚才那般。”马菡中面具下的眼睛里燃起希望,拍了拍王师毅的肩膀,“否则朔人如何取用冰晶?冰晶必定不会伤了冰晶。” 确实说得通,值得一试。 马菡中见他认同,接着说:“师毅,能劳烦你来试试……” “不!”王师毅还没反应过来,乐六就先过来,打断马菡中的建议,“他怎么是你能随便使唤的!” 他一听,抬手要制止乐六,可乐六更快,直接按着他肩膀,将他推向一旁。 “你来雪山前可跟他说过有这么多麻烦这么多危险?根本没有。但现在你又指望着他牺牲……你仗着他受伤都有人顶着?还是根本不把他当自己外甥?” 王师毅从没见过乐六对外人这么大火气,即便是在安德,隐约听见乐六跟血魔闹过几回,也更像是冷嘲热讽,而非怒火。 对于乐六来说,跟宫寒飞跟谷角,再怎么样,即便不讲道理,也是讲得通的;可对于武林正道,无论是河沙门那些人,还是马菡中这种身份成谜的,就算满口道理,也敌不过他们脑袋里装的歪理——或许他们觉得那些歪理就是正理,而乐六这种妖人,说出来的怎么会是道理? 所以这种家伙还是变成尸体更容易相处。他的玩意儿也是这种人中的一个,可玩意儿那是倔,不是这种狗屁不通的家伙。 乐六相信,但凡他跟王师毅说的话,都进得了王师毅心里,只是脸上看不出来罢了。王师毅跟他的事,他可以放多点时间给王师毅纠结,可眼下马菡要逼着王师毅涉险,他可是万万不能同意。 过去他觉得死不死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有了牵挂,可不能让他们俩轻易地死了。 “……你有什么资格管师毅的事?”马菡中被乐六的敌意震了震,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冷声问。 “他是‘我的’玩意儿。”乐六说着,想起那所谓的舅舅外甥,“就凭你做的事情,可没脸说你有资格管他。” 马菡中一听就笑:“‘玩意儿’?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可真要管管了!”想好的计划被个不相干的邪魔横插一脚,马菡中自地牢里看见乐六就憋着脾气,现在也不用掩饰,直接抽刀相向,“打得过我,师毅跟你的事情我就再也不管了,打不过的话,现在给我滚!” 乐六没动,鼻间突然哼了声:“这点你们倒是挺像。”马菡中这样,乐六在王师毅那边看过,可没想到,马菡中这种身份的人居然也能如此冲动。 “少废话!阴阳怪气……”他逼近乐六,手中刀眼看就挥起向乐六劈去;可就在此时,王师毅将他挡了下来。 “舅舅,别跟他计较!”王师毅真不知道怎么堵上乐六那张时不时惹点事的嘴巴。他拦不住乐六,那只能拦舅舅,这里可不是吵架的时候。 “不准你向着他!”马菡中脑袋一热,眼里王师毅的举动显然是在帮乐六,是担心乐六被马菡中伤了,“这人是什么身份你也不想?他在河沙门的所作所为你也不想?还有安德,你是怎么落难的,别以为舅舅不知道……” “马大人!”先前那个最严肃的白衣人及时喝住怒火冲天的马菡中。 这下马菡中才意识到,想要管教外甥的私事,时机可不对。又瞪了乐六一会儿,马菡中才压下怒气,收刀等马与之回来:“师毅,只要你乐意帮舅舅这回,就别理这家伙!” 怎么连舅舅也跟赌气似的?王师毅不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马菡中跟乐六“聊过”,只当舅舅是为了他好,知道立场不同,即便乐六先前帮了他们,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报答”对方。 他得帮马菡中,最后一回,也要帮。就算一切都是舅舅为朝廷窃取冰晶打造绝世兵器的骗局,可他既已身陷其中,就不能当逃兵。 只是如果他要是像前面那白衣人一样摔下去……虽说是生死未卜,可活着的可能性绝对没有多少了。王师毅真的不是怕死,他怕的是……血骨一脉。 他跟乐六有仇,但不是用这种报复的方法。想了无数次的问题席卷而来,到了现在,都已经不是如何报仇的问题了,而是他们俩的仇……到底该怎么计算? 乐六的眼神,似乎一直在他身上,根本就是跟他说,自己在乎的可不是马菡中的挑衅,能让驱尸乐六在乎的,只有王师毅。 “师傅!师傅!”去取冰晶所制武器的马与之不用多久便跑回来了,高声喊着,气喘吁吁,慌乱至极,“师傅!快离开这里!有,有陷阱!” 陷阱?在哪儿?怎么会?四下里感受不到其他人的气息,整个山洞中,唯一异样的,就只有身边这巨大的冰晶…… 马菡中虽然听见他的话,但没有立刻动弹,只等马与之解释。 “外面有朔人……” “在洞外?!”不想祭典乱成那种样子,追兵这么快就到,马菡中知道大家敌不过。 “不,他们要动手脚……就在这里!”马与之思来想去不知道如何说才好,语不达意。 “这里?!”一听他的话,白衣人们个个警醒,怕是朔人有别的通道,埋伏在冰晶附近。 “不!不是这里……”少年说出来发现大家不能理解他的解释,可是时不待人,他索性喊道,“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 就在此刻,王师毅不禁想起乐六怀疑马与之的事情——要是他真是朔人的叛徒,那么按他的话出去,会不会就被朔人逮个正着? 或者,他这是帮着朔人,让外族抢不走朔人冰晶的调虎离山之计? 王师毅不敢信他,乐六自然也有自己的考虑。可为何他的师傅他的同伴都跟他们一样,依旧在原地不动? 马与之说不清,急得跺脚:“快离开!快跑!”说完他也不劝,几步就蹦到马菡中身旁,一把拉住,猛地向外冲去。 ……这马与之的力气,竟然能拖得动马菡中这种身形……王师毅见他如此,知道他是真的慌了,刚看向乐六,就觉得脚下不对。 地面轻晃。 “走!”乐六比王师毅更敏锐,先喊出声,都不像马与之那样还能抓他胳膊,直接揽了他脖子过来,生拉硬拽就要往外去。 “地陷!” 果然,一抬脚,方才还踩着的土石就移了位置,落到极低的地方去了。 成片地面塌陷下去,王师毅被乐六勒得疼极,可没有时间理会,只能狂奔。同行的白衣人起先看马与之拉了马大人撒腿就跑,一时没反应过来的,如今失掉最好的时机。 大概有人已经掉落下去了……王师毅想着,却不敢回头确认。这情状,已经不只是地陷,连顶部的石头也有些掉落了下来,四处乱撞,让停在顶上的丝丝光亮摇曳晃荡,整个山洞里乱成一团。 这是朔人的机关?以防外人靠近冰晶?马与之是如何发现的? 王师毅想起马与之说出去后看到朔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山洞外还有地方可以控制?! 而且……这不是要埋了冰晶吗?难不成朔人宁可牺牲自己的宝藏,也不许外人偷走? 那,朔人是如何发现他们已经来到此处的?还是说这里本来就有守卫? 思绪混乱,王师毅跑着跑着就觉后颈一沉——有石头向他颈部砸过来,幸好乐六胳膊护着,否则这伤可不轻。 等等,这样乐六的胳膊会不会有事?两人早已上气不接下气,王师毅没办法问,更没有机会扭头过去仔细查看。 不能让他再这么护着……王师毅握着乐六搭在他肩上的手,想把那胳膊先拉开,他们分开,行动上至少不会拖累。 可乐六的胳膊拉不开。而且,那手像是没什么力气似的垂在那里,怪异得很。 正纳闷之际,又有石块坠落下来,向那胳膊上又是一记猛击。这回连王师毅都感觉到痛了,更别说乐六,可是旁边这家伙连叫痛的声音都没有,更是奇怪。 “……乐六?”不知他到底什么情况,王师毅尽力问出声来。 乐六不吭,脚下跑得更快。有的人没超过地陷的速度,有的人似乎被石头砸中,惨叫声不绝于耳。其实王师毅跑得也极勉强,尤其是在觉察乐六异样之后。 不得不承认,此刻他实在担心得厉害。 “你胳膊……怎么了?”还是不安,王师毅藏不住心事,即便是慢下速度,他也要弄清楚。 从极高之处落下的石头,虽不知大小,可他怕乐六折了胳膊。 “闭……” “怎么?” “嘴!”乐六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恶狠狠的,恨王师毅多事。 管我胳膊如何!先出去,至少先出去! 地陷这种事,起先难以察觉,等真开始了,就不可收拾,更不会慢下来。眼见着崩塌的速度越来越快,身后就像有只巨兽张开大口追着他们跑,等着将他们全部吞进腹中似的——如今玩意儿难得为他忧心一回,他可不想不明不白地就这么死了。 不可能整个山洞都塌了,总有个限度。只是他们都不知道什么地方才是安全的,不能松懈。 如果不止是整个山洞……连整座山都塌陷下去……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乐六搭着王师毅的那一侧身体似乎已经毫无知觉了,而脚下越觉松动,好像他们终于要被那只恶兽给撵上了…… 若是他一个人……若是我一个人……没准儿还…… “玩意儿。” 乐六突然叫他。 王师毅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他又简单干脆地说了句:“别停。” ……“停”?为何要停?王师毅不明白乐六难得出声话中的意思,但眼下情况不容他疑惑也不容停顿,他就照着乐六话里的指令,一个劲儿奔跑,眼前心中都是一片空白。 风声阵阵耳畔掠过,过了许久王师毅才意识到乐六的胳膊从他后颈抽走了。 乐六本就没什么气息,偶尔不出一声出现在人身后,常人很难发现。同样的道理,乐六要是从他身旁离开,必须等王师毅想起乐六来,才能知晓。 ……王师毅感到脚下的地面不再震动不再变化,他咬着牙又跑出去很远,实在是再也迈不开脚步了,才停下来。 他这才想起乐六。 “乐六?”没有任何人在他身边。 “……乐六?”回过头,那更不会有——王师毅能看到的,只有远处地面塌陷之后留下的巨大黑洞。 只剩下王师毅一个人了。 他难道……明明洞口就在前面,外面的光明都钻进洞内刺得王师毅双眼生疼,可他还是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110、 “……报!当然要报!瞒只能瞒这一日,现在安定了,不报不行!” “可是,这次的折损不是我们能担下来的,横竖是死的话,还不如跑了有点胜算!” “说的什么瞎话!自跟了我,你那命还是你的吗?还是你现在找到娘了,就以为有退路了?去啊,躲那鬼地方陪你一家子怪物去!趁早滚蛋!” “她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师傅养大的,师傅才是我家人,师傅才是我娘……” “去你妈的我是你娘!你小子就是那么对你娘的?谁稀罕你这种狼崽子,自己跑了算了,留我跟他们一起死……都是你多事!” 这话刚说完,就听清脆响亮的一声,好像是巴掌打在人身上。 王师毅隐约听见两个人针锋相对,一时分不清是谁。等眼睛张看了,才模模糊糊望见立着的马与之,而他师傅马菡中正坐在王师毅身边。 他们俩,一直都极为亲近,怎么就吵起来了?方才那一个巴掌,到底是谁打了谁? “……王兄都醒了。”马与之发现他的动静,提醒马菡中,话里略有尴尬之意。 “师毅!”这下舅舅跟换了个人似的,紧绷的嘴角也放松下来;但王师毅看得见,他脖颈和一侧下巴上有红印,看来刚才的巴掌,是马与之打的。 “舅舅……”王师毅身上除了酸痛并无大碍,可能是躺得久了,所以挣扎半天才起来,“你们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小孩子不懂事,我教训教训。”马菡中毫不犹豫,笑着说。那异常的伤痕说服不了人,王师毅就见马与之歪了歪嘴,抢道:“师傅说了不惜命的昏话,我看不过去。” 不惜命……王师毅听见了,事到如今,马菡中想跟白衣人们一起葬身山洞中,以免后事麻烦,还徒添心中罪恶。这想法王师毅太熟悉了,在安德他早想一死了之,可被乐六控制行动,又有谷角为他吊命,死才是最难的。 眼下马菡中只是自己觉得死了算了,再等等,等离开了雪山里的境况,就不止是马菡中了,这时在劝他的马与之,到那时会觉得早知有这么多痛苦,不如不救师傅让他死了才干净。 就跟在金岭派时的王清凌一样,马与之会露出同她一样的眼神。 福大命大,没想到这次历经了雪山朔人,他还活得下来。 只是,那洞里的事…… “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日。”比起马与之,马菡中更乐意与王师毅说话,“情况紧急我们也不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麻烦,扛了你就赶路到这儿来了。 “这是我在雪山里落脚的地方,淮印他们俩等会儿就能到,然后我们赶紧回京里。” 落脚的地方……看来之前去找清延还住在那边也是一出戏?就不知这戏是为了骗住清延,还是为了骗住他。 “朔人没有追过来吗?”王师毅问。 “这倒是幸事,可能他们自毁了冰晶还要收拾……” “不是说朔人就在洞外吗?怎么不把我们几个清理干净?怎么还会让我们远走高飞?”王师毅揪住这个问题,直视马与之,尽是怪罪之意。 “师毅,这也怪不得……” “是不是你?你一路将大家的行踪透露给朔人,让你们师徒被捕,等知道除了我们以外还有援兵等着取冰晶,就故意放我们出去引他们去冰晶那里葬身!”想起马与之那些可疑之处,王师毅管不住自己的嘴,一一细数,要与他对质似的。 “王兄,你这……” “如今你也算是样样顺心了,怎么,你还打算守在舅舅身边,防着他下次再来抢你的冰晶?” “王兄,并不是如此……” “是我不好,走了一路也没看清楚你的目的。早听说朔人跟我们关系复杂,朔人派了不少人混入我国刺探情报,当初还觉得是危言耸听,原来,我就撞上了一个!” “王兄!”马与之见怎么劝都插不上话,便硬冷了面孔声音,极严肃地喝道,“话先想想再说,你不能因为那驱尸鬼手死了,就失心疯成这样!” 马与之看他失常,第一个想起的,居然是乐六的事。 “师毅,那人给你那么多苦,你都挺过来了,现在他,没了,也算是件好事……”马菡中不像少年那般有话直说,说着说着还想如何安慰王师毅才好,“至于你说的事情,我可以证明,绝对跟与之没有关系。不知你为何这么想,与之能不能信任,我比你们清楚;朔人之事我知道你有疑惑,我懂,可有些事实在不便说,师毅,你别冤枉他。” “他没死。”静静地听马菡中解释,王师毅却来了一句,“乐六没死。” “什么?”“怎么会?” “我还活着,说明他也活着。”他清醒过来之后,第一个意识,其实就是这个——乐六还活着。 就算有面具遮着,也能看出马菡中脸色顿时白了三分,看来是听懂了其中的意义。 “舅舅知道血骨一脉,知道它可以转移伤处,可你不知道血骨一脉一旦将两人连在一起,无论谁死了,另一个人都不会独活。”王师毅垂了眼睛,不再看这一对师徒,“所以他必定是活了下来。” 乐六这个人,凡事都有自己的考量,毫无把握的事,应该不会去做。在那山洞里,他会停下脚步选择跌落地下,那一定有他的计划,绝不是要去白白送死。 ——王师毅边说边这么想,好像只要这么想着,就不会记得在那之前乐六护在他后颈的胳膊,也不会记得乐六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 对,都是血骨一脉,乐六他为了自己,也不能让王师毅伤到,更不能被王师毅拖累死了。 就这么想,合情合理。 大概是睡得久了,王师毅忽然觉得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 “这么说,其他人也有可能……” “与之,你先出去。”马与之刚按乐六的境遇推断,就被马菡中打断,“我有话跟师毅说。” 少年不愿意,可看见师傅的神情,只好离开房间,连关门的声音都比平时重上了几分。 “与之不是你说的那样。”马菡中望了望门边道,“都是舅舅不好。” 恩。王师毅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沉默地等他后话。 “舅舅错了。当时在河沙门听到血骨一脉的事情,我不该告诉你爹,更不该跟他商量这趟雪山之行。 “我是想,师毅有血骨一脉,那太好了,即便受点伤,也有别人顶着——我是自私得很。 “你爹他……他想利用血骨一脉,把驱尸鬼手给弄死。我们真不知道两个人同生共死的事情……觉得顶多能把对方……呃……而你爹当时也在气头上,所以,这事儿定得草率。” 尽管马菡中句句诚恳,听来也不像谎话,可王师毅一想起王颀与他商议此事的情景,心头就被紧紧揪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亲会说什么?看来是让舅舅多“关照关照”他,困难险阻务必要让他冲在前面,一定要藉这奇物,远隔千里就折磨死甘愿替他移伤的乐六。 乐六早帮他猜出来了,如今从舅舅这边听见,也不是惊人的事。 既然如此,王师毅不必多想,舅舅说什么,就信什么吧。 “这次带你出来,我是觉得吧,因为驱尸鬼手,你和河沙门都被闹得不得安宁,江湖上难听话多,如果你跟我走了这趟,能换个,换个想法看看武林那些事,也不错。 “所谓的正道邪道,看透了,不过都是一个样子,争来斗去,为的是武林天下的平衡。”马菡中这下说起他自己所作的事了,“若真为天下苍生考虑,不一定非要把自己圈在江湖这个小圈子里,走到外面看看,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所以,原来舅舅是想拉拢他,将他代入自己那一方,替朝廷效力。 “我年轻时吃够了亏,当时怎么都想不通,怎么都过不去;如今回过头想想,其实没什么放不下的。关键还是看你自己,你觉得什么东西比较重要。” “舅舅,你的身份我娘知道吗?”王师毅心里有的是疑问。 “马家人,心里总是清楚的。” “那我爹知道吗?”若河沙门主知晓自己的小舅子是朝廷散布在武林中的人,却又没有应对…… “王兄大约猜到了,所以我俩没有深交。不过他既然娶了姐姐,对马家的事情,或许清楚。”终究是没有点破的秘密,马菡中不能妄断王颀与马文嵘的婚事。 原来如此。语焉不详的回答,王师毅却听懂了:“舅舅,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否答应?” 马菡中双眼一亮,即刻问道:“什么事?舅舅尽力去办!” “等这次回去,请舅舅别再与河沙门扯上关系,也别跟我们家中任一人见面。”河沙门身在江湖,与为朝廷效力的马菡中有瓜葛,实在不妥。 没想到他提出此事。马菡中颓然片刻,忽地松了口气:“这事儿容易,我还想着此次回京,大概要好好地待上一阵子,才能抵得上我在雪山闯的祸了!不会与你们联系的!”说着竟开怀大笑起来——王师毅明明记得前面他们师徒二人还为此吵了一架,如今在马菡中嘴里却成了趣事。 而一脸严肃的王师毅,反倒手足无措起来。 “师毅,我看得出你不是我们这路的人,是我不好,难为你了。”马菡中笑过,一身轻松,宽慰起王师毅来,“不过,你千万别硬撑着,江湖路不好走。如果你回了河沙门还要受苦,舅舅觉得,你真不如跟了乐六,至少自在些。” 最后这句话,竟是马菡中说出来的。王师毅不禁抬脸紧盯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连他都……王师毅差点合不拢嘴,那模样落在马菡中眼里滑稽得很。 “我这人,一来开明,二来细致。你跟那家伙,啧啧……”这话说得夸张了,王师毅可从未感觉到自家舅舅有什么“细致”可言的,“要是你想得通,就别多犹豫了!” 他跟乐六这事如果都能想得通,那他这颗心也太过通畅了吧?反正马菡中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拿出一副长辈过来人的模样,随口说教,可没什么难的。 只不过,一说起乐六…… 王师毅想到的,是乐六现在在哪儿,是否仍困在那山洞中,受了伤的胳膊能不能靠驱尸人的体质恢复,要是平安出来了,会不会又落到朔人手中…… 看来那个羽阑,对乐六的恨意绝不会浅。 “师毅?师毅?”马菡中看他发愣,唤起他的名字。 不,不该多想了。乐六的事,他王师毅不该多想。 想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算了,乐六若是遇险了要死了,没什么可担心的。再不济,我王师毅陪他一死就是。 这血骨一脉,还真是个奇物。王师毅顿觉豁然开朗起来…… ——第二部·北国篇·完—— 第三部 111、 张钰晖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到了山下遣人通报一声,便入了河沙门。 难得王师毅还在门派中——刚从关外回来,发现小妹已同人走了几日,王师毅正觉尴尬,想过两天再找个地方出去走走,这武林盟主张钰晖竟亲自到河沙门来了。 怪事。地处京郊的河沙门虽然与金岭派离得不算太远,可这路上也是好几日,不是随便逛逛就能到的;更别说这位盟主,打从上任起,就不大离开金岭派的曲群峰,近些年来江湖上更有人传说,盟主这是占山为王,将曲群峰整个儿从金岭派分割了出去,成为武林正道的“都城”所在。 更有甚者,说起张钰晖,从不提金岭派,好像他这出身早已废弃,再没有金岭派的张钰晖,而只有武林盟主张钰晖了。 人说武林盟主已与金岭派暗地里划清关系,独成一家。 不过,不管外面如何传说,张钰晖还带着他的徒弟们住在曲群峰上。金岭六十六峰,有张钰晖一席之地,在其上手握武林动向。 “该做的我都做好,有人替我传回曲群峰了。不知盟主大人来此所为何事?”张钰晖到河沙门,自要先与掌门王颀客套一番,但王颀向来不喜应付金岭派来人,张钰晖很快便见到王师毅,面对的是王师毅不大明朗的脸色。 “顺路。”当今武林盟主不到四十,白面方额,一双细长眼睛本该透出凌厉,可与人往来之间,一副和气模样——张钰晖放得低眉脚,放得低眼角,无论遇见同辈还是小辈,他拿得出恭谦和善,令人不禁敬他气度,感谢盟主青眼相待。 可事实上呢?王师毅与张钰晖正面接触不多,书信又看不透人之本性,他只是觉得,少与此人往来为妙。 可光是王师毅如此想可没用,这河沙门里,掌门夫人马文嵘对盟主的意见极为看重,连自己的女儿赔进去,都义无反顾。 自从王清凌一行人在安德救回王师毅等人,王清凌便被武林盟主赏识,常常因盟主一封书信离家,去完成盟主交给的神秘任务。对此,马文嵘深感荣幸,而王颀从未多说一言。 王师毅可不看好这些盟主给的任务,尤其是去年王清凌被困,拖着重伤回来之后,他作为兄长,更不支持。 “此次盟主大人是去了哪儿?能顺路来河沙门一叙?”张钰晖不会做无意义的事,这“顺路”两字,必定只是说辞。 若只是“顺路”,那与掌门寒暄一会儿便可走了,不必找王师毅这个被武林唾弃的废人。 为了保护王清凌这不知轻重的江湖少年,王师毅这一年来帮过盟主不少忙。他有一个原则,绝不深入,挥刀拔剑的事能做,但从不细问,也不会多事,去管那些与王清凌无关的险境。一次足矣,他至今仍记得跟着裘立几人去极东海岛将小妹救回来的那一次,光看那险恶之境,他就不能正眼看待张钰晖暗地里的谋划——虽看似为国为民,可细想之后,与“正义”二字沾不上边儿。 张钰晖野心不小,可这野心背后究竟是何目的?若说是为了清理邪道一统武林,好像又完全不是那回事。 王师毅想到一种可能性,但他也有点不信,不信整个武林正道就甘心被张钰晖为一己私欲利用。 “我去京城待了一段时间。”张钰晖不避讳,照实说了。 一说到京城,王师毅便闭口不提了。自己的舅舅暗中效力朝廷,身份敏感,而此事又曾被张钰晖觉察过;尽管河沙门没有被任何人胁迫过,可盟主只需隐约暗示,王师毅就明白了,河沙门的把柄,牢牢地握在张钰晖手中。 所以张钰晖要用王清凌,王颀从不出声。 “……盟主大人来找我,是要我进京谋事?”王师毅琢磨出这种可能性,张钰晖这是要他利用马菡中那条线,对朝廷有所动作? 这下猜得过火了点,那边张钰晖露出微笑,觉得他轻率:“京中虽有武林中人,但不是江湖要地,邪道人士不敢在京城动手脚,不必费心。” 若真如此,那武林盟主亲自进京,又是为何? “是我听见一些事情,正巧想起在河沙门的你来,有事求教。” “这可不敢当。”张钰晖拉开架势“求教”,王师毅还真消受不起,“盟主见多识广,能用得着问我的,大概只有驱尸鬼手的事了吧?” 张钰晖大概没想到王师毅能直接说出乐六来,笑意深了几分,眼神亮了,倒是钦佩的样子。 “不想王师毅是这般人物,教人佩服。”张钰晖不觉他语气不善,反添赞赏,“但我并非为驱尸鬼手而来。” 那是…… “想起你在安德住得久,论起赤目血魔,必定比我熟悉。” 血魔?这一年来江湖上确实时常传来血魔消息,但不比过去猖獗,而且有些听在王师毅耳中,并不大像血魔所作所为。 “近来有关血魔的传闻多在南方,只不过分散各地,确定不了具体位置。这几个月来,似乎聚集在凌沙江一带,我想说不定是血魔稳定下来了……”血魔传闻不断,但都没有过去那些耸动,也不见什么灭门血案,不知是血魔收了心,还是伤了元气,大不如前,“我正想着,他会不会就在那附近——你认为呢?” 这是什么问题?血魔在哪儿王师毅怎么会知晓?不去问问与血魔牵扯颇多的袁青诀那小子却来问他?张钰晖这是…… 难道他知道血骨一脉?王师毅记得,乐六说过,有了血骨一脉,他总能找到乐六。虽然王师毅从未试过,可这件事不该让张钰晖知道了。 从雪山归来后,王师毅一次都没有尝试去找乐六。对于当时落入地下的乐六,他只知道,他还好好地活着。 血骨一脉就是这么不公平的东西,只准拿着尖头的乐六知道王师毅的伤与痛,却不许王师毅了解乐六那边的情状。 也不是多在乎……王师毅是觉得,这不公平,对面的情况他一概不知,这不公平。 既然乐六说了通过血骨一脉能找到对方,如果现在王师毅想找他,该怎么做呢?乐六没告诉他,令这奇物形同虚设,平添焦虑。 没准儿那家伙正在什么地方逍遥快活,玩着他最喜欢的玩具,整日整日,连自己把个玩意儿扔在外面都想不起来了。张钰晖既说起血魔,那乐六必是跟着血魔,整日整日,自然有的是玩具。 “我怎么会知晓血魔踪影?盟主应是记错了。”不是推辞,他是真的没处下手。 张钰晖却不说话,只看他。王师毅不大喜欢被他这么看着,忍不住又把自己的推断说出来:“盟主是觉得血魔和乐六在一处,而我与乐六有联系?这真要让盟主失望了。” 即便血骨一脉真能帮他找到乐六,可他为何要帮张钰晖找到乐六?王师毅想不明白。 就像他至今也没想明白,一个像张钰晖这样的“武林盟主”,为何要为难赤目血魔? 似乎是将盟主当作恶人了,这不好。一趟雪山之行,王师毅被朔人、被马菡中、被乐六掰来拧去,心中想法早变成与过去全然不同的模样,对正邪之类本应明晰的事实也有些模糊起来,可张钰晖不同,接触的太少,不可妄断。 张钰晖脸上并不显得失望,好像王师毅所说的并不是原先他的猜测。他仅垂了垂眼,道:“那倒难了。” 难?什么事情难了? “先前我请清凌和德巍去凌沙江一代查查千日帮的恶行,若那边真有血魔出没,我想以他们二人之力,恐难……” 什么?清凌被派去了那边?! 这下王师毅可不能置身事外,只说些不帮张钰晖对付血魔的话了。 112、 “先前那边不就传出血魔的消息了,盟主居然还能派小凌去危险之地……”王师毅心中起火,张钰晖屡次三番让小妹出生入死,分明就是利用她热血沸腾少年心气,如今是看出情况不妙才来找他当援手了?算计得真巧! “过去听到的消息真假难辨,我也不便因噎废食。”张钰晖不怕他的怒气,淡然解释,语带恳切,“在京城听到些南来武人的说辞,才觉有些可信之处,所以想问问你,有无办法找准血魔所在。” 这下王师毅不能不帮他了。 并不是放下血魔放下仇恨放下在安德所经历的一切,王师毅若要报仇,有他的立场他的办法,他决不能让自己的仇恨被江湖中人利用,也不会甘愿同张钰晖走在同一条道上。 “盟主这是要我再去为武林除害?” “绝无此意,”张钰晖摆了摆手,左手,这位武林盟主私下约战赤目血魔并失去一臂之事早在江湖上传开,用剑的金岭子弟失了右臂,位置却仍坐得稳,也有他的本事,“不过是自京城出来,顺路问问你的意见——师毅前番在关外受累了,多多休息才好。” 说得跟唱的似的,好听得很。过去仅是书函往来,王师毅现下才知道,张钰晖这人,心里有话从不直说,特别喜欢绕着圈子让你体会他的真意,等你体会出来了觉得遭冒犯了,他又不承认了。 他就是这样当着武林盟主的?还是说,这脾性从来只针对王师毅一类易受他动摇的人?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王师毅怎么会不被动摇?王清凌遇险,他不可能不管。 “好,我过去。”王师毅算是妥协,可又有他的原则,“但我只为小凌而去,不管那血魔的事。” “如此甚好,德巍虽是我师兄的得意弟子,可要是对上血魔,全身以退绝非易事。”张钰晖神色欣慰,对王师毅的决定颇为惊喜,替与王清凌同去的金岭子弟廖德巍谦虚起来,“凌沙江边有一处吾绫山,千日帮就在那里,他们应该是在附近探查私盐之事,师毅去了,不会难寻。” 听张钰晖这么一说,王师毅忽地愣神——他倒是答应得爽快,莫非他的目的并不是要对付血魔,而只是为小凌找个帮手? 这未免,太兴师动众了点吧? 张钰晖的打算,可不是王师毅能看清的,先保护小凌要紧。 “对了,还有一事,不知是不是江湖讹传。”临走,张钰晖又停下脚步,“记得当年安德有‘死城’的名声,后来发现驱尸鬼手占了城池,师毅该是知道的。 “如今民间又出现了几个‘死城’传说,其中一处便在凌沙江沿岸的栎泽。虽是小镇,可要真与过去安德相同,恐怕危害难测啊。” 似是无心之语,可从张钰晖口中出来,王师毅不得不多想。 原来张钰晖从未想让他对付血魔。他是乐六的玩意儿,那就只该去跟乐六拼命。 去帮帮小凌,“顺路”去那什么栎泽走走,是吧? “别怪我王师毅唐突,”王师毅不回应他,却突然问起另一事,“盟主这回去京城,是做什么?” 武林盟主反笑起来,眼角飞扬,不似平时那般谦谨和善的模样了。 “别无他事,拜访故友罢了。” 这一路,王师毅独行,除了遇上武林人士闲谈几句江湖形势,他总在想着,赤目血魔那边的事情。 如今血魔早没有当初占据安德的气势,不知隐蔽到了何处,只是听闻他那出神入化的功夫在各地出没。有时挑了某个门派,却让门派中人连他的正脸都没见过;有时夺了某样宝物,却又让那东西出现在异地,好端端的愣是原先的模样……不似过去那累累血案,倒有种孩童玩耍一般的迹象,像是心里憋着一股闷气,非要找个地方泻了,否则无法心安。 如同转了个人物。所以王师毅和张钰晖这些与血魔打过交道的会认为,那些传闻均是不实,有人编造出来扰乱江湖宁静的。 可这一回,除了血魔,又传出“死城”一事……天下有能力炮制“死城”之人可能不止乐六一个——草溪村人许多,自有比乐六强的人物——可为人熟知的,只有驱尸鬼手。眼下这栎泽之事若是乐六的手笔,那只有一种可能,血魔就在那里。 但是,凭王师毅对乐六的了解,尚不可轻易断言。 真是有趣,难道眼下整个武林最了解驱尸鬼手的,就成了他这“玩意儿”了? 他竟成了乐六半个“知己”,被盟主重视。 此番南下,是王师毅向南走得最远的一次。记得上次南下,就是为了去征讨血魔,过了天河过了南云山最终留在安德,再没继续南行的机会。去凌沙江不必走去安德的故道,也无法在夏松那小镇逗留,他还记得隔格阁那位煌家女主人,也记得她说出的那个名字,煌镜宸。 王师毅会想,要是当时没有遇见她,没有得到谷角那药罐中的男人的名字,他去安德后的故事,肯定不一样吧。 大约是很快死在乐六手中,了却了后面那么多纠缠。 又或是没有谷角的帮忙,等那个叫两齐的乐六徒弟给了他解药毙命,看不见乐六的后事。 再者就是根本不知晓白荧血的事情,心灰意冷地渐渐失了性命,慢慢死在乐六那张床上…… 若是他根本没有遇上乐六,如今他又会在哪儿?做些什么呢? 王师毅心里闪过于蕙心的面孔——走前去看过她,依旧昏睡不醒,但又不像他过去与乐六断开联系后的昏睡,于蕙心全无知觉,除了微弱的气息,就跟尸首没有区别。许多医者看过,最终有个江湖上钻研秘术的人说,可能是遭受了移魂之术,但看不出究竟是她被移魂至别处,还是有什么奇魂霸占了她的躯体,之后处理不当,留下这副皮囊,生不生,死不死。 不论如何,于蕙心本是要嫁于他的,那便是他的责任。 更何况,此事大半与乐六有关。 走了一路,王师毅发现,他想起乐六的时候,越来越多。起初还觉得此行与上次征讨血魔有些相似,可后来不同之处便显现出来了,那就是驱尸乐六。 如今王师毅的生命有何不同? 多了个乐老六。 想着想着,他不知不觉就走得远了,来到凌沙江附近。千日帮在吾绫山上,探查一事,小凌他们不会轻举妄动长驱直入,必是在附近城镇村庄,搜集千日帮作恶的证据。王师毅选了离吾绫山最近的白浚,打算先安顿下来,再寻王清凌他们的踪影。 可没想到的是,刚入城,他不往城里客栈去,脚下不由自主,竟领着他走过几条街巷,像是在搜索何人何物一般。 没有解释的办法,王师毅索性按下理智,放任自己照着直觉行事。 信步而行,在这完全陌生的白浚城之中,等着他的,居然是久未谋面的乐六。 113、 记得在大雪山的时候,从来都是乐六于暗处看王师毅,这一次,却是他在暗处看乐六了。 白浚是凌沙江上重要的口岸,来往商旅众多,不可能如同内陆的安德那般,被乐六当作封闭的死城——这样的地方,乐六是不屑来的。可乐六来了,顶着那张苍白异样的面孔竟闲步白浚街巷,甚至自市集走过,摆弄摆弄小摊上的什物,跟寻常人没有两样。 或许他是跟着什么人来此……很有可能,毕竟血魔在附近现身,乐六是来帮忙的。 不像在雪山所见的一色白衣,乐六还是穿着深色的衣物,如同在安德的习惯;可是,在白浚难得晴朗的太阳下,王师毅觉得自己看见的又是另一个人,在阴暗中惨白的肤色,如今看来,像是泛着光的,那明亮的光芒,几乎能将暗色的衣领都消抹不见。 是不是心情有所不同,才会让乐六在王师毅眼中变成了全然不同的模样。他只是忍不住一直望着漫无目的的乐六,走着走着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不希望这样的乐六自视野中离去,王师毅极为好奇,想探探这家伙究竟是怎样的人,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为朝廷抛洒热血的马菡中,永远不知有何目的的张钰晖……人生中过客种种,到了眼下,王师毅最想弄个清楚透彻的人,只有驱尸乐六。 除却亲人,还有什么人能留下这种羁绊?也许马菡中说得对,与其行尸走肉一般地待在这虚有其表的武林正道之中,还不如同乐六走了,抛开一切,同乐六走了。 可是,走了又如何?他对乐六,从不是喜欢,也难以说出喜欢的话来。 如今他只想,在这座陌生的城池之中,静静地望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好像只有看清对面那个人,才能看清这边的自己。 就像他至今都看不清,在朔人收藏冰晶的洞穴之中,乐六甩开他的那一刻,到底在想什么。 ……要不然,过去打个招呼?王师毅想着竟然笑了起来,他是手足无措了,全不知晓如何再与乐六往来。总不能跟乐六说自己是奉武林盟主的命令,来此地查查赤目血魔查查驱尸鬼手吧?可若真是与乐六对上,王师毅觉得,自己能说得出口。 然而他此行是为了小妹的安全,不必理会张钰晖的任何嘱托。 既然乐六说血骨一脉能引他们俩找到对方,那现在,乐六怎么没有觉察出他来? 除了那些无缘无故跑去乐六身上的伤,乐六口中说的事情,样样都像是诳他的。血骨一脉的事,凌风草的事……说不定连那白荧血代表驱尸人半生功力的事也是,不过是将他一点点拉向乐六那边的谎话。 不论如何,王师毅上当了。暂且,并不想对那些事清醒过来。 乐六在前面的脚步停了下来。王师毅赶忙躲进街边杂物间藏匿,尽力悄悄看那边的情况。乐六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王师毅熟悉,有种警惕的气氛,从模糊的眼神中弥散出来。 有事?只要不是发现了他就好。王师毅见乐六一改先前的路线,而向另一边走去,也紧张了起来。 跟着走了不到两个街口,乐六不知隐到何处,王师毅竟跟丢了。乐六本就气息浅淡,若是走出了视线,那更是无从下手——他想了想,三两下跃上附近房檐,期待能在高处找到乐六的行踪…… 可没想到,居然在高处撞上了一个诡秘的人。 那人一身红衣,自白浚城中屋顶上往来,如踏清风,飞也似的,轻盈而过。 分不清面容,可王师毅远远地就从那人身上辨出满满杀气。 还有血腥的味道。只是有可能是因为他服装的颜色吧……王师毅事后才想起,那副打扮正巧是江湖上盛传的赤目血魔的打扮,可惜王师毅从未与那样的血魔打过照面,他只知道安德茶铺中韩赫的模样,连那个将他从乐六手中“救回来”的红月,也只是模糊的轮廓,更别说将那轮廓与大家所知道的血魔放在一处讨论了。 所以与这红衣人对上,王师毅压根儿没想过血魔的事,只觉得遇了强敌,严阵以待。 “你是何人?”从雪山回来后,王师毅并未专心挑一柄如师文趁手的大刀,倒用起便携的短刀,行走江湖,也没多少人能说出河沙门王师毅的身份了;眼下红衣人身上尽是难以分辨内功路数的气劲,令人无法决定应付之法。 红衣人无话,也不愿停下离去的脚步。王师毅向来都是硬着一口气,不会轻易放弃视若无睹,更何况,这人举动间都是邪气,衣袖翻覆之中,仿佛还挂着热腾腾的人命。 千日帮?不像,张钰晖说起的千日帮,不过是插手盐务搜刮民脂民膏的山贼,害命多为谋财,而此人为的只是人命,不沾一点铜臭。 “你等等!”王师毅不顾一切就追过去,不多会儿便赶上那人脚步,挥刀就拦。 红衣人显然不想被他绊住,只伸出一掌来,便将王师毅那刀锋震得飞了出去。 这让他猛地想起一人来。赤目血魔。 王师毅还记得那次他紧握师文想要抓住机会挑战血魔的事情,也记得那一次,明明摆脱了乐六的束缚,却被血魔不借外物震慑住,彻底失去了行动的能力。那时血魔所用的,跟眼前红衣人,何其相似。 这个全然陌生的人,难不成是安德里那个血魔?所以乐六才会在此处?王师毅在房顶上打了个滚,即刻抢回了被夺走的兵器,依旧与红衣人对峙,绝不放他离去。若真是血魔……那王师毅必要问个清楚,为何至今仍要出现,为隐患四起的江湖添乱。 还有乐六……王师毅很想问问血魔,究竟想困着乐六再替他做些什么事情。 可红衣人不懂王师毅心中想法,不想与他纠缠——见他依旧紧跟,不再只是出掌迎击——长剑出鞘,红衣人剑尖划出金芒,以极快的速度逼近王师毅眼前。 连眨眼的机会都没有,王师毅身上闪过阵阵剧痛——招招见血,道道伤痕。 伤……王师毅心头一惊,立即停下脚步,手上的架势都收了起来。这几月间替张钰晖办事,虽遇险境,但王师毅多有注意,鲜少受伤。不想现在竟伤在这里。 一见伤就会想起乐六。王师毅不愿多添一道伤口,因为每添一道伤口,都是为他与乐六添上一线看不见的联系。 若他对着这疑似血魔之人,失了性命……那不是拖累了……拖累了…… 不对,若这人真是血魔,没道理不认识他王师毅,也应该知晓王师毅与乐六血骨一脉之事。 莫非此人是其他与血魔师出同宗之人? ……又一个血魔再出江湖。王师毅自顶至踵凉了个透彻,一想起乐六便不想再涉险,他只能眼看着红衣人飞速离去。 他并不想杀了我,最多不过是,一记警告。王师毅忘记了热辣的疼痛,只记起在巷口看见的乐六神情…… 难道真正遇险的,是乐六? 114、 要是那红衣人方才的目标是乐六……王师毅意识到这种可能性,立即顺着那人的来路,匆匆赶去,不能耽误一刻。 不过,这一路依旧没有乐六的踪影,他所到达的地方,是白浚城中一家热闹的客栈。 ……不像乐六会待的地方。王师毅想着,还是悄然进去,避人耳目先上了二楼。 没想到,王清凌他们竟然在这里。 刚踏上走廊,就看小妹从一间客房中冲了出来,那脸色,王师毅了解她,显然是要速速离了客栈,而目标,极可能就是方才狭路相逢之人。 “小凌,你们暂且不要过去。”不顾王清凌眼神中的惊喜,王师毅先制止了她要紧。不管那是不是血魔,王清凌都不是他的对手。 即使再加上她身后那个金岭派得意弟子廖德巍,也敌不过。 ……等等,金岭派? 看见廖德巍,王师毅才想起金岭派的事情来。 那红衣人用剑的路数令人熟悉,现在他才想起来,分明是金岭派惯有的套路。 血魔与金岭派有关?不,不一定是血魔……那种诡秘的武功,与金岭派有关? 王师毅莫名想起了出身金岭派的张钰晖,以及激他来此时张钰晖遮遮掩掩的话。武林盟主到底要他来做什么?帮助王清凌廖德巍?彻查千日帮?追踪赤目血魔?明辨“死城”与驱尸鬼手的关系? 若其中任何一个是张钰晖的实意,那现在遭遇了一个懂得血魔功夫又通金岭武功的异人……王师毅需要重新琢磨张钰晖的心思了。 “哥哥!”王清凌一见他便开心地扑了过来,可又一眼看见他身上的伤,“哥哥,你身上这是……” “你们可是要追一个红色衣袍的人?”他打断小妹的关怀,自从有了血骨一脉,王师毅就不喜与人说起自己的伤,生怕等会儿伤痕都不见了,会招人疑心,“我来时与那人巧遇,觉得蹊跷,刚过两招就让他抽身而去,连面孔都没看清晰。” 话一说完,王师毅猛然发现,随着王清凌廖德巍来到走廊中的还有一人——竟然是袁青诀,那个从安德韩府起,便与血魔纠缠不清的袁青诀。 乐六提过,袁青诀与血魔的关系非同一般。是为了那出神入化的功夫,还是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他是不知情的;对袁青诀,王师毅最清楚几件事,一是小凌喜欢他,二是他一直没和血魔划清关联,三是他跟张钰晖有点默契,常常为其所用。 太过复杂,王师毅可不乐意看小妹与袁青诀牵扯到一起。尽管这个青年满面不凡之相,可那些不凡之处,都不是能给王清凌的。 只要曾经与赤目血魔有过交情,无论将来如何,袁青诀的未来,都很难洗脱血魔的痕迹了吧? 不禁在心中嘲弄起自己来。他们俩何其相似,都是在武林之间,被挂上了相似的招牌,看上去就不得善终。 如今,袁青诀出现在白浚,究竟是张钰晖授意他与王清凌一路,还是为了别事?王师毅只顾着看面色沉稳得不似这年纪的袁青诀,早忘了挡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廖德巍。“师毅兄你快些去治治身上的伤口,等会儿就……” 又是伤口。王师毅想也不想便说道:“小凌,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这绝不是好对付的人物!”打消了他们的念头,最好能让他们先平静下来,将事情全揽在自己身上——为这些即将消失的伤,王师毅在小妹面前找不到合适的藉口。 正在两难间,房中又走出一人,甫一眼神交汇,便将王师毅震在原地。 赤目血魔! 他怎么在这儿?就跟袁青诀在一起?跟小凌他们……在一起?! 张钰晖说得没错,血魔果然在凌沙江沿岸,而且那些担忧根本不是多余的,血魔就跟王清凌一行人走在一处! 血魔的目的是什么?是要暗害前来此地的武林正道?还是要从小凌他们那里挖出什么消息? ……不,还有这个袁青诀。小凌一定不知晓此人便是血魔,那血魔只能是袁青诀引来的。王师毅顿时不明血魔与袁青诀的真意,只觉他们的存在威胁了小妹安全,警醒不已。 而那一边,血魔虽知道王师毅会认出他来,可毫不露怯,缓步走到袁青诀身旁,状似亲近。 这是……怎么回事?王师毅尚未想透彻,便听见袁青诀开口说道:“王兄,别的不提,我只想与你确认一事——你刚刚遇上的人物,到底是不是赤目血魔?” 什么意思?袁青诀虽是年轻小辈,可眼神中闪烁着王师毅看不懂的深意。赤目血魔明明就在你身边,你也清楚明了,为何还有此问! 不过,王师毅不会冲动到一口问出。即使只看血魔二人间神色流转,他也猜度得出。 “不,不是赤目血魔,绝对不是。”袁青诀是要王师毅替他们澄清,在王清凌他们面前,为血魔撇清一件被栽赃的罪孽。 看来这客栈里,有了那红衣人犯下的血案。王师毅懂了,而又看见小妹听他证明便松下了紧绷的神情,忽地担忧不已。 “虽然不是血魔,但那手间功夫,绝对能与血魔相媲美。”实话实说,那难测的功力,本就是威胁武林的利器,“而且,他们俩用的武功,是一模一样的。” 走廊中那四人,听了此话,各具情态。 “若再生出一个血魔,那武林该如何是好?”小凌性情与王师毅有些相像,想到此处,便问出口,“大哥,那红影到底是谁?” 不知道。王师毅看那边血魔与袁青诀的神色,他们都不知道红衣人身份,更何况是全不了解的王师毅。 可就在此刻,跳出来说话的竟是廖德巍。他的面上绝不是善意,直逼血魔与袁青诀:“必定与你们两人逃不脱关系!” 看来这草木皆兵的廖德巍,一路上没少怀疑过血魔身份。倒也有点眼力,只不过,他找不到证据——王师毅知道廖德巍自小追在王清凌身后,怀疑袁青诀也多是私心……可那一边,袁青诀看廖德巍将怒火转到血魔身上,挡在血魔前面,针锋相对,把廖德巍种种无礼的质疑一一撇清,丝毫不想让人给血魔冠上任何罪名。 不论他们二人先前如何,如今袁青诀必定是对血魔死心塌地。王师毅看着青年被咄咄逼人的廖德巍逼到绝境依然挺直腰板替血魔担当,心里莫名有些羡慕。 一时之间,他就想起在河沙门人面前、在父亲面前、在舅舅面前、在盟主面前听见的那些痛斥驱尸鬼手的话语。里面的责难大多确凿,可对其中掺杂的那些不实之语,王师毅没有替乐六辩过一句。 不,这不是他应该做的。乐六叫他玩意儿,辱没了他的尊严,所作所为都不能让王师毅替他说出一个维护的字眼。 可是……可是……廖德巍言语中愈见尖刻,歪理推断,袁青诀渐不能敌,憋了一肚子吐不出的火。王师毅看着他,便觉得看见一个奢求不得的自我——忍不住,他立刻回想起血魔的真实姓名,乐六提过,而江湖上应该没人知晓。 “那边那位,可是宫寒飞宫先生?”王师毅突然问道,惊得廖德巍住了嘴。 被他唤了名姓的血魔一愣,随即扶着台阶下来:“你……王师毅,你怎么……” 故人相见,分外亲近。驱尸鬼手那被血魔不齿的玩意儿,眼下竟为了帮血魔解围,面不改色地说起谎来。 115、 王师毅与宫寒飞相认起来,让事情超出了廖德巍的想象。而且王师毅早年四处游历,有的是王清凌不知晓的说辞,三两句便为宫寒飞在小妹心中建立了个熟悉的形象,信以为真。 小凌相信了,那廖德巍就不会多言了。 “你怎么转到南方来了?今天可要跟我说清楚缘故!”趁着这两人尚未细想的机会,王师毅赶紧拉了“关外马商”宫寒飞与其好友袁青诀,假作叙旧躲到房中,要将来龙去脉都说清楚。 待房门关上,宫寒飞便又是血魔,而王师毅就是他眼中乐老六的玩意儿了。 “不知王师毅来此是何目的?”令王师毅没想到的是,先质疑的,竟然是血魔宫寒飞,好像他的出现对血魔反而是种冒犯。 王师毅记得安德少有的几次会面中,宫寒飞这人性情给他的印象……乖张得很,可居然袁青诀能忍,还有乐六、谷角这些人跟着,至今还不离不弃的。 一想起自己是为了这人才遇了乐六,才陷入安德之困,才一次次沦落在乐六手中,才让乐六拿出白荧血祭出血骨一脉,才有随后这些复杂的纠葛……王师毅心里过不去,应了宫寒飞问题,又补上一句:“我不知竟然能在此遇上赤目血魔大人,这又是为何?” 明摆着怨气极深,王师毅怨的,绝不仅仅是自己的遭遇;没准儿宫寒飞看得出,他的话中,还有为乐六怨的,渐渐透出狠厉。 “我要去何处,与你有什么关系?”宫寒飞似有隐瞒之事。 王师毅感觉得到,血魔的目标应该不是王清凌他们,但血魔跟着小凌,恐怕要将她牵连进去。 “若不说,我只能认为是血魔又想重归中原,一振雄风。”话中带刺,王师毅胸口翻来倒去都是安德的种种事情,没有一事可以让他给宫寒飞些宽待,“那位疑似血魔的人物即日出现,会不会是有人不愿在江湖上听见血魔名号,给你一个警告?” 这话一出,王师毅自己心中先咯!一声。虽只是他随意揣测的气话,可细细推断,有些道理,而且……而且各种迹象,似乎都指向同一人。 “王兄,刚才你与那人交手,可有什么迹象?”袁青诀不想看二人争论,对那红衣人颇担心,赶忙问。 刚被自己的设想惊醒,王师毅思来想去,才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功力确有与宫寒飞相似之处,只是与我相斗时手上用了剑招……刚才在廖德巍面前不便说,那人手上的剑法,似乎有金岭派的路数。” 袁青诀一听,推断道:“那么,是……” “张钰晖。”宫寒飞抢了先,将王师毅的猜测说出口来,“他那个忠犬徒弟……想也知道是张钰晖——他要灭了千日帮,才派那两人去查千日帮的事情,好有个见证。” “可张钰晖不是轻举妄动之辈,说是他支使别人,还有些可能,若是他自己……” “若不是张钰晖,天下既会金岭派剑法又懂得‘无续’之人,除了我,再没有别人了。”袁青诀还想找出这猜想中不合理的地方,却被宫寒飞立刻打断,说起了王师毅不大熟悉的东西。 “无续”?这是什么?难道就是血魔那种诡秘的武功之名?王师毅听了袁青诀的话,觉得其中很有道理,天大的阴谋,张钰晖也不会亲力亲为,他要让自己隐蔽人后,悄悄地指挥棋盘上的棋子们为他拼杀出一番新天地,打开胶着的局面。 刚才那样交手,王师毅觉得,并不是张钰晖。可想起张钰晖拜访河沙门时语焉不详的说辞,王师毅又不能肯定,这凌沙江千日帮白浚城之中的种种事迹,是否与张钰晖排出的棋局隐隐相合。 “张钰晖不懂‘无续’。”袁青诀依然坚定。 “笑话!张钰晖若不是为了‘无续’二十多年前何苦将我推下山崖,险些被师门驱逐!?他嫉恨我这么多年,不就是因为我先他一步读懂了无续图谱打下功基吗?!这些年来他的武功造诣日渐精进,图谱在他手上,他肯定明白了其中道理!” 宫寒飞提起张钰晖,那口吻像是说到了杀父弑母的仇人;明明是为害武林犯下血案的赤目血魔,可这语气这声调,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武林盟主逼他的,是武林盟主走错了一步,才让他一步一步地错下去。 袁青诀与宫寒飞后面的话,王师毅大多听不明白了,都是关于他们俩,关于宫寒飞与张钰晖的恩怨,信与不信,恨与不恨,样样都与王师毅并无关系。他们说起的种种旧事,落在他耳中,隐约感觉到的,是张钰晖的可怕之处,像是恶行累累,武林盟主竟是个为了神功能与同门撕破脸皮争斗并痛下杀手的小人。 张钰晖,或许真是如此,但又令人难以完全信服。王师毅一向觉得武林盟主难以让他产生对正义之首的崇敬之心,他会暗中揣测张钰晖的打算,可是,宫寒飞所说的那些事……不像张钰晖所作所为。 直觉红衣人另有其人。 可若是如此,那凌沙江一代的事态,更是扑朔迷离了。 那乐六……是为了跟着血魔,保血魔周全?思绪跟着宫寒飞他们转了一圈,王师毅又转回乐六身上来。 他走这一遭,为了小凌,也为了乐六。 若是问宫寒飞乐六的事情,会不会惹来新的麻烦?王师毅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不管他们去哪儿,乐六会跟他们一路?还是血魔早选定了新的地方,乐六又为他建了一座“安德”?又或是乐六,乐六早有与他们分道扬镳的打算,所以此刻在客栈遭遇了神秘的红衣人,乐六没有露面? 王师毅这下都忘了,王清凌他们在这里,他们可都是认识乐六的。 “袁少侠,此地不宜久留,我不管你们目的何处,容我先带小凌他们离开。”挣扎了片刻,王师毅还是没问出乐六的事情,而是要告辞了。他可不想牵扯到血魔与袁青诀的事情中。 “若那人目标是你们,你要如何应对?”袁青诀本性善良,又有担当,王师毅接触过几次,还是有些好感的,只可惜,现在看清了,这些好处,终究都是给了那血魔的。 “我直觉不会。就算是,碰上了却不敌,至少我与小凌还能死在一处。”王师毅说着,眼前闪过的却不是他与小妹同死的场面——能与他一同赴死之人,其实只有那一个。 如果是与乐六并肩而战……王师毅想着,又不敢多想,来回摇摆了许久,将乐六的身影在那幅图景中刻画得深了三分。 必须,必须离开此地,才好……王师毅不会多理血魔那些脾气,于是要与袁青诀告别。这两人都是与他一同留在了安德的记忆的,眼下就要告别,多少,还是有些不舍。 什么时候在安德的事情也变成值得怀念的了?王师毅的心忽地静了下来,又忽地将自己先前的疑虑,都洗刷了干净。 王师毅转向不大搭理的宫寒飞。 “你可是一个人同袁青诀出来的?” 宫寒飞不解,不答。 “……那人,可跟你一起来了此地?” 总算是问出口了。王师毅浅浅地舒了口气。 “你怎么问起这个?”宫寒飞挑了挑眉毛,似乎觉得他不应该问,也不应该想。 看来乐六是跟着血魔的。 可如果他跟着血魔四处走动,那张钰晖说起的小镇……难道他没有一座“死城”,等着他维护里面的欣荣吗? “方才在街巷里看见身影有些相似之人……所以……”王师毅不由自主地说着,又说不下去了。 他终究是忘不了,也甩不开乐六。 而乐六在他心中占据的位置…… 不论赤目血魔此番出行是为了夺取武林还是天下,是为了杀生还是为了利益,王师毅不是张钰晖,不必关心。 他只需要在保证了小妹的安全之后,去找到他想找到的人。 乐六就在这白浚城之中。 王师毅能感觉到,那红衣人留给他的伤势,此刻正渐渐愈合,跑去了血骨一脉的另一边…… 116、 “哥哥?你不走吗?”王清凌在船边停下了脚步,再三确认道。 王师毅同廖德巍表明了此番南下的来意,又说出张钰晖的事,廖德巍知道事态不是他与王清凌二人可以轻易涉险的。夜长梦多,沿凌沙江而下的船每日都自白浚城中发出,待过了一段水路,转上官道,回金岭派也不多少日子,王师毅是想他们赶紧离去,不要再牵扯到血魔的事情来。 “盟主给了我别的任务,”张钰晖的名号只是说辞,王师毅自然不会跟着小妹跑回去;宫寒飞他自然不怕,那不知名的红衣人令人胆寒,但这阻不住他,“放心,不是与血魔有关的,我也是顺道过来叫你们回去,不会久留。” 安抚她的话,王清凌听得进去,可担忧总不会走远。血魔就没给她留下过好印象,即便兄长确凿告诉她那人不是赤目血魔,可她依旧记得,当初兄长为了血魔去安德,后面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而且,王清凌记挂着,袁青诀还在白浚,还在他们原本要住的那间客栈里。对这个人,她还是不死心。 她不想走,可王师毅和廖德巍一同决定下来的事情,她一个人没有理由留下。 “那么,千日帮的事情怎么办?”王清凌紧抓最后的机会,想让两人改变想法,“我跟廖兄找到不少线索,都说明他们强占往来百姓钱物;更别说还找到他们跟官府的联系,尚不知是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千日帮根本就是替当官的做事……” 王清凌一时激动,前面廖德巍说过的事情,她又搬出来当作理由,挣扎着想要留下来。可王师毅及时伸出手来,制止了她。 “小凌,再查下去,就不是你们俩能做的了。”王师毅想告诉她,查到这一步,后面有些事本来就不该他们武林中人管顾;可这件事跟小妹说不通,跟廖德巍这种应声虫也说不通——少年热血一经煽动,可以预见,将来整个武林都会是张钰晖的。 说不定,不仅是武林,还有天下。 “哥哥……” “将你们查到的事向盟主如实禀告,他自然会决断。”张钰晖要玩火,那烫手的山芋就不该让王清凌这等江湖小辈替他捧着,不如扔回去,总有人来处置,“知道你们也是心里着急,等盟主有了下一步计划,你们再参与进来,也不迟。” 最好离得远点,再远点,别再为张钰晖所用……这样的话王师毅只能放在心里。所幸王清凌听进去了,抹掉了不舍,满心都是天下百姓,跟兄长告辞离去。 似乎又将小妹送回虎口了……王师毅在岸上望着远去的船只,悻悻地想。不过,一个被驱尸鬼手毁了的落魄武人,能为武林做的事情,大概只有眼下这么少的一点了。 还有乐六,这里还有乐六。方才再见王清凌的时候,自然被关心了伤势,王师毅用宫寒飞行商多年随身带了灵药糊弄过去,拉着他们说起千日帮的事情,才没被深究。衣料上的破损都在,身体上的却没有了。 若是被小凌知晓,那必定会将他当怪物了。直到看不见大船的轮廓,王师毅才从港口离开,不出几步,迎面立着个人物,垂着双眼也不知是不是在看他,不知喜怒的眼神。 “就知道是你,偏要跟那家伙对峙。” 天色尚早,却能在大路边见到鬼魅——此刻的乐六可不像先前王师毅在暗地里看到的轻快模样,一身森然,全不似是在日光之下,不知是心情不同,还是这模样就是他准备好了专门应对王师毅的。 原本还在想如何在城里找到乐六,但乐六不让他费功夫,直接找上他来了。前面王师毅同小妹说话的时间,应该尚不够乐六恢复伤口……现在他还带着伤? 王师毅见他站在江岸边细窄狭长的阶梯当中,居高临下,不上不下,碍事:“先上去说话。” 乐六却不动,眼神还是那般,可王师毅感觉得到,那双眼睛直勾勾地挂在他身上。 “那你要如何?”他一时不慎与红衣人冲突落下伤,非他所愿,乐六这架势,是要怪罪于他? 乐六不动,也不说,抵死僵持,绝不听话。 这闹什么别扭?王师毅跟他久未见面,虽然不至于叙旧,但这么杠着,总要有个由头。 “……难不成你要我扛你走?”他心情不见得比乐六好到哪儿去,可还是板着面孔开了个玩笑。有点进步,至少他现在看见乐六那张神色诡秘的脸,不会再觉得不舒服了。 毕竟再没有谁,能与自己熟悉到这般程度。 可惜,乐六没说一个字,只是抬了抬眉毛,偏过脸去。 眼下正是码头上人来人往的时候,偶然过来三两人群,王师毅觉得跟他耗不起,直接大步!!,跨上去便揽住乐六脖子,拖着他走。 王师毅记得,与红衣人交手时,并没有伤到脖子,所以应该不会碰上疼处。 “疼!”可没想到牵一发动全身的事,乐六脚跟扎得紧,被他这么一扯,浑身疼得一颤,“疼!” 每当这种时候,乐六恨死自己当初哪根筋没搭准以为血骨一脉用对了方向,干嘛不让皮糙肉厚的玩意儿抵着他的伤,连白荧血都没了还争强好胜要自己顶着——他又不是死要脸面的凡人,痛都到别人身上,又不代表他不济事! 眼下王师毅不仅要他帮着痛,还要扯动他一身痛处……分明是在报复! 都说了,疼,还不松手!再说一次,还是如此! 乐六不觉得自己站在台阶上挡旁人事了,他肚子里塞满怨气出来教训玩意儿,怎么就关别人的事了?怎么就要被玩意儿摁着脖子满城跑? “那家伙比宫寒飞出手还狠,你还真是不怕死啊……”暂且挣脱不了,乐六只能逞口舌威风,迁怒王师毅来,“从吾绫山出来我暗地里跟他一路了,只要他不对宫寒飞出手,我就没必要讨罪受,宫寒飞你认识,朔人你也认识,这种人就是半个神仙,你跟他比,比,拿什么来比?你就一个玩意儿,还不如……疼!” 说着说着就被王师毅拉到人烟稀少的地方,甩开脖子,扔在一旁——又震得一身伤口乱颤。 “就算是米袋子,也是个被划了口子的,你这么晃荡就不怕我把肚子里的东西撒一地吗!”乐六从不跟王师毅客气,也一直没给两人之间设下距离,开口说的话,都是毫无遮拦的。 只不过,如今说的这些话,真不像是驱尸乐六的习惯。大概是这段时间又跟那虎狼密医混在一处,嘴巴油滑了,王师毅不管,他放定了乐六,直接拽了一条胳膊来,捋起袖子,细细检查起来。 王师毅在看乐六雪山上那些被冰晶伤到的地方,还有没有痕迹。 这下乐六不挣扎了,像是立即懂得他的意思,歪了歪嘴,语气都冷静下来:“玩意儿这是懂事了,关心起我来了。” 懒得与乐六争吵“玩意儿”这个称呼,也不想把“关心”二字当一回事,王师毅反覆地看着,还好,没有淤青没有诡异的纹路,冰晶的伤威胁不到乐六。 那雪山上的地陷,一定也没有什么危害。王师毅想问他,问他后来究竟怎样了,可想起自己拉过乐六手臂查看的事都能被乐六说成“关心”,要是再细问,还不知道乐六要给他多少难堪。 乐六没事就好。王师毅可不想欠他分毫。 “……这是……血魔要去哪儿?”方才见到袁青诀时忘记问了,如今见着乐六,王师毅才想起来。 “……不知道。”乐六见王师毅开了口坚决不问自己的事,撇着嘴吐出三个字。 不过,乐六确实不知道。他只知道袁家小子拿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诱着宫寒飞离了住定的地方,然后就沿着江闲逛,然后就逛到这什么吾绫山,然后就在千日帮里撞上了个跟宫寒飞差不多的人……说不定宫寒飞这次出来就是来跟袁家小子私会的,谷角把乐六硬塞进来做累赘,还好他识相躲得远,等那两个懂得神仙武功的人吵吵闹闹起来,至少不会波及无辜的他。 只是乐六没想到,王师毅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 一来就送他一身伤。 真会招惹人。这半年来跟着宫寒飞憋在江南小镇上,乐六早没心情出去活动筋骨了,天晓得远在北边的家伙哪天会闲着没事干,给他找来一道道口子,一阵阵苦痛。这么被折腾个一次两次,连乐六的胆子也小了,他可不想找了群好玩具,正玩得兴起,身上被他不认识甚至连脸都没见过的人划拉开来,扫兴极了。 乐六可不信鬼神之事,他不愿在坟场里待着没事儿却添了伤,说出来像是他不屑的两个字—— “天谴”。ωωω、féīfāńτxτ、cōm 自从遇了这出身正道又一身强脾气的王师毅,他乐六还真是摊上了麻烦。“天谴”。 王师毅不会轻易相信乐六这个“不知道”,只会当作是血魔的秘密,乐六不便透露。 他盯住真假难辨的乐六,心里转了两圈,也不细问,忽地说道:“我跟你一起。” 一听这话,乐六总算抬起眼睛直视他了。 此刻的乐六有些不能确定,他从王师毅嘴里听见的,到底是什么话。 117、 王师毅能对乐六这么说,必有原因。 他想跟着乐六,看看赤目血魔究竟在做什么,而驱尸鬼手又在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 既然张钰晖能说出凌沙江附近的小镇栎泽有“死城”的传闻,那可能就与乐六有关;如今乐六在此处,那他应该就没法掌控“死城”中的事情——莫非是他的徒弟? 乐六的徒弟,王师毅只见过两个,一个早就不见踪影,还有一个…… 说起来,王师毅还记得,在婚礼前试喜服时见过一个全然陌生的季李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碰到过。 不会是被乐六派到南边来,炮制新的“安德”了吧? 不,不对,记得那时季李还说过,会想办法留在王师毅身边。 莫名毛骨悚然起来,或许季李只是随口一说,可落在王师毅心里,尤其是现在,一个不明身份的红衣人有着与血魔相似的功夫,步入江湖,挑起新的风雨。 若是乐六这个徒弟会……移魂似的本事,能从一个身体中转移到另一个身体中……王师毅不禁猜测起自婚礼至今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会不会都是这季李的把戏。 江湖险恶,妖孽横行。王师毅都看不清自己的想法与立场了,混乱中觉得乐六或许是好的,与那死城并无关系,可又觉得,说不定连那红衣人都是血魔同党,两人拉起对立的架势,混淆武林人士的判断力。 更别说其中还搅和着金岭派武功……还有个正邪莫辨的张钰晖。 光是随意思索过去,王师毅便觉得头痛难耐。从小就听人说起武林种种阴谋暗策,可他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要踏足进去,甚至忍不住,想要踏进去看个清楚。 张钰晖向他招了招手,打着的是驱尸鬼手的招牌;王师毅想卷进去看看,看看清楚,藏在招牌背后的乐六究竟是什么模样。 说到底,还是为了乐六。对面这个眼神疑惑盯着他的阴森男人。 “如果那家伙是冲着着血魔来的,我跟你一起,”有些事情,放在心里可以想得理直气壮,可话到嘴边,又短了三分气势,“看看红衣人是什么人物。” 有时王师毅想起自己这句话,就觉得窝囊得很,还不如直说他忧心的是乐六与血魔又勾结出安德那些事情,将自己置于江湖之中最不利的地方,被有心人挂在那边,充当了靶子。 可乐六听他这么说,眼睛又垂下去了。 “想跟就跟,没人求你。”乐六顿了顿,接下去说,“……放在身边看着也好,麻烦少点。” 乐六摆出一副极不乐意的模样,忽地转了身,要走,又忽地转回来:“那你要去跟袁家小子打个招呼。” “为何?”王师毅可跟不上他这跳跃的想法。 “你就跟他说,麻烦又多了一个,让他多担待着点。”一说这个,乐六就想起他们离开苏吴时谷角将他“拜托”给袁青诀的模样,好像他留在苏吴,就是碍着谷角似的。 走,碍着宫寒飞,留,碍着谷角,若不是能在此地遇上王师毅,他还真不想走这一遭吃力不讨好的路途。 王师毅乐意同他一起走,乐六只能在脸上装出不屑于此的模样,胸口那鼓动,他觉得自己耳朵都能听见。嘴上说着王师毅是麻烦说着让王师毅麻烦袁青诀去,可脸皮下面得意得很。 驱尸鬼手是个怪人,可还没怪到厌烦同自己喜欢的人腻在一起的地步。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乐六突然发现,满心都是马上要跟王师毅一路了,可真想象一下一路时会有的情景,眼前一片空白,连最近有关雪山的记忆,都翻不出来。 他可不晓得,这就叫做喜极而狂。 等会儿玩意儿去跟袁青诀说了,那宫寒飞就会知道,等宫寒飞知道了,脸上会有什么表情呢?乐六想着想着,竟然觉得自己嘴角情不自禁地歪了,这神情搁他脸上,奇怪到令人恐惧的地步。 不过,他的玩意儿可不会怕他。所以才是他的玩意儿。一颗心都快蹦出来了,乐六一时间不知道是赶紧回客栈还是在白浚城中再转一圈找找那神秘人物的踪迹,他甚至都不管王师毅如何打算了,一门心思要照着自己的快活,撒腿跑几步去。 “我不去找袁少侠。”王师毅突然说道。 乐六可没想到能听见这句话。 “我不会去找袁少侠,”王师毅重复了一遍,“看来你一直都在暗处,我不麻烦他们,跟着你就好。” 此话一出,乐六露了王师毅从未见过的神情——一言不发地眨了眨眼睛。 若是惊动了袁青诀和宫寒飞,那真假血魔的事,王师毅不论跟着他们多久,都无法得知真相。不如自己走,自己看,在最单纯的位置上,将一切都弄清楚。 没错,乐六的身边,如今便是这武林之中,最单纯的地方。不管是白荧血的事情还是血骨一脉的事情,不管是乐六对他的感情还是他对乐六的羁绊,王师毅认了,只有这一处,才是最宁静的。 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冷静下来,将所有纷扰所有阴谋看个通透干净。 乐六却不知道他的想法,就算知道,也不在乎。乐六耳朵里就回荡着王师毅最后那句话,王师毅这一路不找别人,跟着他就好。 管他到底是要找真血魔麻烦还是要调查假血魔之事,有他这句话,足够了。 “……我可不跟他们一样,住客栈里……”乐六嘴唇嘟哝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没事儿,在外面待着好,警惕点。”王师毅说。 “……我这人可不怎么睡觉的……”乐六又嘀咕出一句来。 “恩,有你醒着,更让人放心了。”王师毅又说。 “……我,我到一个地方,要先去坟场里转转,你还跟……” “到那里说不定能找到新的线索,是个办法。”王师毅不等他说完,便有了反驳的理由。 “……”乐六听得无话可说,连下唇都不自觉地抖了抖;不过,乐六有乐六的优势,他跟他这玩意儿在一起时,从来都不应该是他窘迫,“玩意儿……这可是你自找的。” 驱尸鬼手勾起嘴角,面带邪念地威胁起王师毅来——也不知道是打算吓跑他还是打算留下他。 王师毅绝对不为所动。既然能说出跟乐六一起的话来,他就不会被乐六这种硬撑出来的威胁给动摇了。 而乐六……王师毅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乐六,似乎很有趣,有趣到快令他笑出声来。 幸好他没泄露笑容,否则乐六是不是栎泽死城的罪魁祸首这件事,他可永远查不清楚了——乐六可不会容许自己的玩意儿看他笑话。 王师毅这回想起乐六的年纪来,也不该笑他了。 “这是准备继续留在白浚,还是要等血魔的指令,再到别处去?”不理会乐六“煞有介事”的胁迫,王师毅过去可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主动与驱尸鬼手同路,眼中还找不出星星点点的仇恨来。 118、 “……这是要去哪儿?” 离了白浚城,远远跟着袁青诀他们北上,路遇岔道,乐六却选了一个与前面二人相反的路途,义无反顾地走过去。 王师毅不明白,先前分明听说宫寒飞要找什么图谱,要去袁青诀老家荡雁谷,可路途过半,乐六就要领他去别处,不知何意。 “从南边走就是麻烦,要是自北边来,岔口近得很,可现在要是再走下去,那就过不去了……”乐六没有直接回答,一反常态地絮叨起来,让王师毅听着莫名其妙。 “等等,你这不跟着宫寒飞去荡雁谷,是要弯到何处?”王师毅听不下去,立即打断他。 乐六没看他,静默片刻。 “安德。”乐六忽地说道。 安德? 这个地名,对王师毅来说,简直是恍如隔世。 “……你到安德去干嘛?”不是随宫寒飞出来保他平安吗?虽然后来知道这所谓的“任务”不过是谷角的藉口,但乐六毕竟还是算在血魔手下,就这么分道扬镳,怎么想都不对劲儿。 而且,他要去的地方,是安德。王师毅和乐六心里都该清楚,那里对他们俩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只是挑了这个时间过去……王师毅看不明白了。 “过去转转。”简单明了,却又不知所云,王师毅听乐六扔过来这四个字,恨不得绕到他面前劈头盖脸就骂他一顿,可想想又不对,乐六这人做事,总会有理由的。 只是乐六暂时不想让他知晓。 虽说驱尸乐六是在暗处行进,可自从王师毅跟着他,他倒没像他事先打过的招呼里说的,风餐露宿住在坟场,而是选择僻静处落脚,与宫寒飞袁青诀离得并不远,里里外外防备得紧,只不过,避免与人交谈罢了。 驱尸人跟死人待得久了,跟活人如何相处,真是难事儿。不说王师毅刚要与他一路时他那一脸抵触的模样,等上了路,乐六板着面孔就跟身边没有王师毅这个人一般,除非王师毅主动问他,否则他根本就是毫无动静。 王师毅看不懂,他这到底是厌恶了自己的“玩意儿”,还是满意得说不出话来了。 自雪山一别,乐六肯定有什么地方变了,只是王师毅离得太近,说不出准确的。 其实王师毅想问,问问乐六那山洞中的事。乐六是如何脱险的?是不是受了伤?又是如何躲避朔人离开雪山回到血魔那边的?王师毅憋了半年,对乐六后来的情况一无所知,总算是见到真人了,乐六却不给他一探究竟的机会。 不论借助了什么,能从那山洞中逃出来,就是乐六的本事。王师毅那时随着马菡中回来,到达京城附近才分道扬镳——那些落入地坑中的白衣人,没有一个传消息保平安,凶多吉少,看来是个个葬身雪山了;后面的事,王师毅再没有主动联系过舅舅,而对方也谨守承诺,不与河沙门扯上一点关系…… 乐六定是有天大的本事,所以才能从雪山脱险,最终站在王师毅的眼前。 可是,这去安德的事……是王师毅始料未及的。 安德曾是赤目血魔的据点,由血魔手下的驱尸鬼手操纵,远近收来新旧尸首,造出只会在白日里繁荣的死城。后来血魔手下直捣金岭派,与正道人士大战一番折损不少,干脆弃了安德,转移到南方,此后收敛了不少;而安德这死城,武林几家邀人出手相助,一年间,清理了过去令人恐惧的痕迹,引入附近的居民,重整城中繁荣,也渐渐有了生机。 而现在,当初死城的始作俑者要带着王师毅回去看看,真是让人难以猜出用意。 “你这是……故地重游?”王师毅走了几步,忍不住问道,话里带着点内容,出口之后,他才发现听不见善意。 只是王师毅没想到,这种略有怀疑的口气,是他自己都听不惯的。 “游?有什么游的?”乐六自然听得懂,闷闷地应了句。 “那是去看看,安德没了你,会是什么模样?” 像乐六这样的驱尸人,对自己操纵与制作出的“壮举”,总是得意的。总会想要看看,过去的那些地方,现在还有没有自己的痕迹了。 王师毅如此想着,可有些事情,只能想,不便说。过去当乐六的玩意儿,一开口就是种种仇怨,不必遮拦,如今身份似乎改了,但说起话来,还是有一说一的。 却不知道自己如此说话,有时会恰巧戳到乐六那冻结着的胸口上去。 乐六依旧闷着,闷了片刻都没有接过王师毅的无心之语。他的玩意儿到现在还是那副样子,即便是要跟着他一起走,也还是过去那般,将他当作不同道的邪魔仇人吧。 “既然都是不要的玩具,去看它干嘛?”几乎是赌气了,可惜乐六并不清楚什么感觉叫“赌气”,“宫寒飞跟袁青诀去荡雁谷,他们有他们的事情,都是跟我无关的,我有我的事。” 乐六的事?在安德?乐六在安德,还能留下什么? 而且,听乐六的口气……留在安德的,都是被他抛弃的玩具。 乐六说不定有了新的玩具,不知放在何处,静静地等着主人去看它们呢。 心里冷不丁冒出这句话,王师毅心口颤了颤,他那胸中装的,简直像是妒火。大概王师毅已经不是玩意儿了,说不定已经是被乐六抛下的那些东西中的一员了,如今跟着,反倒是他死皮赖脸要追在乐六后面,惹得乐六不情愿——话里说的是安德是玩具,其实是隔山打虎,直捅着王师毅这玩意儿,敲打他此番主动的不知廉耻之举吧。 王师毅的心里也冷了冷,却跟乐六冷在不同的地方。 “你能有什么事情?”明明是只藏在心里想的,可王师毅一个不慎,就吐露了出来,直问懒于同他说话的乐六。 这下乐六觉得不对了。这语气,怎么跟在管教他似的? 明明是他的玩意儿,别想撇干净身份……可这玩意儿怎么就管教起他来了? 满心不适写在脸上,乐六终于把眼神挪过来搁在王师毅身上了。 这玩意儿,还真问得理直气壮。 ……都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物了? 这可好了,连乐六一时都想不明白了,他跟王师毅之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119、 “你们这群人,个个粗心大意。”乐六没有直接发作,重振旗鼓,要来寻王师毅的麻烦,“宫寒飞另有重要的事,且不说,你都跟那假血魔照过面的,还觉察不出?” 王师毅听着,不禁皱了皱眉头。 “难道那红衣人……” “假的到了此处不跟宫寒飞,却往这条路走——看你傻着脸,这都感觉不到?”乐六说着,一副嫌弃的口吻。 寻常人即便习武多年,也比不上驱尸鬼手的警觉,王师毅觉得话有不公,要驳他,乐六却不给他机会,只蹦出两个字: “蠢样。” 这……这什么意思!王师毅从没被人这么说过,更别说被乐六这么蔑视。简直是辱了他河沙门王师毅的名声!天知道这家伙如何得出这种结论的,能把他当小孩欺负! “乐六!你这……” “可惜一到关键时,你们还都得靠我。”乐六不理王师毅的怒火,径直向前去。 与其去保护那两个一身神仙奇功没事儿找事儿的家伙,不如追上假扮宫寒飞的人,把所有的疑点都弄个清楚明白。乐六自觉聪明,如今又有王师毅在身畔,怎么会放过难得动动筋骨的时机。 再说了,既然有个假的赤目血魔,那他身边说不定还会出现个假的驱尸鬼手呢。乐六要看这家伙到底有些什么能耐,敢跳到宫寒飞面前挑衅。 王师毅找不到话语跟乐六斗,憋着气跟在后面。不能跟乐六过不去,要是这点事都过不去,那他也就不用在这儿受气了。 说到底,名震江湖的驱尸人还是小孩脾性,不想给人占了巧,什么好事坏事,都喜欢往自己身上揽,开口闭口,连个是非都分辨不出……王师毅反复地念着,算是忍了过去。要是真如乐六所说,用金岭派功夫的红衣人向这边去,那确实合了王师毅的意思,他必须去查清红衣人与宫寒飞、与金岭派的关系。 若那真是张钰晖……自从跟小妹分开,王师毅担心的,都是王清凌他们的安危了。如果他这一路能把真假血魔的注意力从小凌他们身上移开,也是大功一件。 若是张钰晖……王师毅想起当初宫寒飞仅凭那神功就断开乐六联系的事情,不禁替乐六多想了一番。 是不是别再涉险,而应该追上宫寒飞他们——与那两人在一处,至少还能敌得过…… 没想到,眼下王师毅已经变成这等贪生怕死之辈,与前次赶往安德的时候,全然不同了。 ……到底还是,有了牵挂。 望着乐六那高挑的背影,王师毅忍不住叹了口气。 既然要去安德,那就去,横竖总有办法。 王师毅想着,觉得要是自己能有乐六那些本领,也不必每次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血骨一脉,便盘算着那些欠乐六的伤痕,终有一日要还的。 毕竟安德是个不陌生的地方,生怕有什么熟悉之人,乐六不会大摇大摆自城门进去,领着王师毅,走了个旁门。 王师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经过此地,满心都是熟悉的感觉,脚下滞了滞,举足不前。 原是自南边来的,乐六这下,是将他带到了……北门?王师毅环顾四周,一片荒凉,而远处是狭窄的城门,眼下是白日,可此处尽是萧索之气,如同天光沉暗后的静谧夜晚,远近弥漫的,是阵阵森幽鬼气。 安德古时又是神域又是王城,当朝不知遭了什么霉运,从驱尸乐六手中过去,就成了如今破败样。王师毅一面感叹,一面看着前面的乐六,埋怨起来。 乐六快他几步,一言不发地向城门去。越是靠近城门,王师毅便越觉眼熟;到此刻,他心中鼓动响得厉害,似乎所有的时光,都凝结在了那人身上。 “乐六。” 王师毅突然唤道。 乐六又走了两步才停,侧了半边肩来,隐约“嗯”了一声。 “你转过来……”着了魔似的,王师毅又突然说。 不知其意,乐六被打断总有点不耐,但他不会为此对玩意儿来了火气,倒是乖乖地扭转过来,打量起一时眼神模糊的王师毅。 转得太急,他的身体都是摇摇晃晃的。 ……是了,熟悉的就在这儿。王师毅看着那边的乐六,想起此处便是当初他追着友人尸首、遇见暴露恶意的乐六的地方。 在夜色中被隐藏起来的黑色衣物,似乎是浮在空中的脸和双手——就是乐六。王师毅在雪山上有一瞬将清延错看成乐六,现在旧人旧地,他才知道,自己的眼睛到底在追寻什么东西。 “乐六,你就是在这儿,断了我一生的江湖意气。” 没头没尾地扔过去一句,乐六听了,身体定了下来,直立在原地,面色不明地望着说出这话的王师毅。 “我是不知道,你究竟用这办法在此害了多少武林侠士,我只记得我那一回的事。”若是搁在过去,王师毅铁了心也要管,要跟乐六好好地算账,把那一条条人命数出来,砸在乐六脸上,可是现在,王师毅不会如此,他可以为了别人的事跟乐六杠上,争个一生一世,但那些事落到最后,却与他王师毅一点关系都没有。 大概早没有了天下苍生武林大义。王师毅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变的,总之他望着似曾相识的场所似曾相识的乐六,猛然惊觉,他早就不是上一次来到此处与乐六对峙的王师毅了。 也许是乐六把他拧成现在的模样,也许只是他自己。王师毅已经不是王师毅了,那么,乐六,乐六还是那个乐六吗? “要是眼下你才在这儿撞上我,”明明心里警告自己,不该问他,不该跟乐六提起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可王师毅忍不住,在安德这地方,尚未进城,他就被物是人非的凄楚之感罩了全身,脚上捆了重物似的,挪不动步子,“还会想着找我做你的玩具吗?” 玩具,玩意儿,徒弟……乐六对着他换过不少称呼,似乎每一样都是留给他抉择的,却又从来没有真正给过他抉择的机会。 如今王师毅究竟是哪一种,说不定连乐六都不知道了。 所以此时此刻,王师毅想问个清楚。 乐六神情未变,像是呆愣住了一般,直至他微微扬起下巴。 “那是自然。”乐六开口,声音很是平稳,甚至比他过去静坐在那张椅子上掌握起一城喧闹时说起话来,更加平稳。 “我的心思,可是一直没有变过。” 120、 心思没有变过……到了现在,乐六还想着要把王师毅如同过去那样,狠狠地炮制成个遭人不齿的玩意儿。 王师毅听见,心中似有一块巨石落了地,难得轻松,也难得疼痛起来。乐六就是乐六,乐六不曾变过,草溪传人最难改的,便是驱尸人的本性。 总要杀人,总要与尸体混在一处,不会为了任何一人一物有所变化。 到头来还是王师毅多心了,以为他乐六没有安德没有白荧血得了血骨一脉,就能被自己牵扯着,生出与驱尸人不同的念头。 王师毅没有资格劝人从善如流,更没有资格告诫乐六收起残暴性情另谋生路,他可以问的,只有自己的事。 即便是他这玩意儿的事——他与乐六走过这一路,乐六依旧没有动摇过当初的念头。 玩意儿,就是玩意儿,一生一世,都是乐六可以随意处置的东西,只不过跟别的东西区分开来,显得高人一等……可实际上都是一样的。 心凉了半截儿,王师毅倒是希望它能够凉个透彻来,也就免去那微弱燃烧着的火焰。 事到如今,一切都回到安德来了,王师毅仿佛又有了最初的硬气,一头冲过去,不撞了墙不会回头。 反正痛也痛过了,哪里在乎眼下这星星点点呢? “乐六,若是那时我选了要当你徒弟,你说后来又会如何?”王师毅问,他还要问,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徒弟就是徒弟,你看那季李做的什么事情,知道了吗?”这回乐六接得快,想也没想,王师毅看着他那眼神,大概心里都没浮现出玩意儿成了徒弟的样子,只是信口说道。 不,还不够,王师毅知道他堆积在心里的东西,都还没问个透彻。 “那如果当时我直接要死在你手上……” “王师毅,你既然这么多问题,怎么不问问,要是你根本没有说出煌镜宸的名字,会如何?”王师毅还要再追问下去,却被乐六打断;难得在他口中听到这么快的语速,字字清晰,咄咄逼人,提着问题,却不给对方回答的机会,“我告诉你,你没说那名字我就想不起谷角来,也没有息虫那回事;既然你不想当徒弟,那就是玩具,玩具就该乖乖死在这儿,乖乖被我挂着勾着不知扔到安德城里哪个角落,等到你妹妹来了说不定还能在街头遇上你,到时我就要替你跟那小丫头好好聊聊家常琐事,直到找准了机会,把他们一群人都分头引开,一一灭口,连袁青诀趁了我与你好事的空找到机会与我对峙的可能都没有,这安德城里的状况到现在大概也只有宫寒飞这群人知晓,更别说让那金岭派插进手来,搅和得我们没地方待着到处跑……” 自从认识乐六,王师毅就没听过他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把王师毅心中翻过来倒过去的设想全都给说了。 “所以说,要是你没有提那药罐子的名字,我早省了那么多麻烦事,还在这城里逍遥呢!”乐六说着,指向背后的城门,头一回用这种口气,撂下狠话来。 其实还有很多话,乐六都没说出来。王师毅心想。如果没有他,乐六不会与血魔闹得紧张,不会交出白荧血做药,不会用上血骨一脉,害得驱尸鬼手三天两头被自己都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伤口折腾想找个人骂上两句都难。 没有他王师毅,乐六更不会去金岭派蹚浑水,不会去河沙门蹚浑水,不会去大雪山蹚浑水,不会将自己逼得带了一身诡异伤口落入朔人莫名其妙的陷阱还惹来种种不知缘由的仇恨。 没有他王师毅,驱尸鬼手就是驱尸鬼手,如今还在这安德城里还在那韩赫府上一张舒适的椅子上悠哉悠哉地随意摆弄一城的欣荣。 ……这些话说的,怎么就好像他驱尸乐六反被王师毅害惨了,都是王师毅的错误似的。 不,乐六可没有怪玩意儿也没怪王师毅,他怪的,是谷角家养在药罐子里的那个煌镜宸,那个隔格阁阁主所说的,可以在险境之中救了王师毅的人。 乐六的所作所为都是乐六一人担当的,他在面上心里,都没有赖在王师毅头上。 在一切开始的这个地方,王师毅远远望着难得失去冷静的乐六,顿时有些不知道乐六对他,到底是如何的感想了。 那些话落在王师毅的耳朵里,不像是指责,也不像是将罪责都推往王师毅的身上,乐六好像是气不过,扔下一堆反话,要让王师毅上当受骗似的…… “乐六……”王师毅刚想说些什么,可乐六动了,大步跨了过来,双目直视他;那双眼睛,等到瞪视起一个人来,才会让人发现它们明晰的轮廓。 若这么看,乐六的眼睛,还挺好看的。 王师毅佩服自己,在这种紧要关头,居然会看着乐六冒出这种念头。 手腕被人紧紧捏住,王师毅惊醒之时,已经被乐六连拉带拽地向安德城里去了。 “过来。”方才话说多了,乐六简洁得只来了两个字,算是命令王师毅同他一起进城。 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北边城门畅通无阻,等乐六进去,直接拉了他往一间大宅去了。到了附近,王师毅认得,那是韩府,安德韩家,当初血魔盘踞的地方。 承载太多回忆,王师毅宁可其中种种细节都模糊了。可既然连乐六都在身边,那就不可能逃避。 “进去。”乐六看他停下,令道。 “这是韩府。”王师毅毫无缘由地答了一句,没动。 韩府是让王师毅的人生充满噩梦的地方。 而且,如今这府邸之中,总不会还是血魔的,就这么随意闯入,实在是…… “不去韩府,难道还在别处吗?”乐六没好气地答。 在别处……什么东西在别处?王师毅一愣一想,手上松劲,就被乐六自虚掩着的正门拖进去。 原来这韩府,至今没有人接手过去住下。可能是此地血魔住得久,武林人有忌讳,而周边寻常百姓就算住了也管不过来,韩府一直都是空的。 乐六倒好像不管此处究竟有没有人,放弃了在雪山时还会对付王师毅的钩子,直接用手拽着他向深处走去。 王师毅认识这里,乐六还是韩府管事时,住的屋子。他站在此地不仅仅是看,似乎连熟悉的空气都能感受到,可乐六全然不似他这般,直接从腰上摸出了什么东西,手指在空中一划,就见那东西钻进屋前泥土中。 ……这是在,挖些什么?被乐六弄糊涂了,王师毅只能在高处慢慢等结果。 可是,不用多久,王师毅便看出端倪——带着一个圆环形状的手柄,即使深埋在土中许久,也没有东西能掩盖它独特的形状。 乐六从空无一人的韩府中挖出来的,是王师毅用惯了的那柄大刀,师文。 原先还以为,早不知被乐六丢弃到什么地方去……还以为再也找不回来的…… “既然你还想着你来安德时的事情,那这个,干脆也还你。” 乐六话音刚落,师文便从土坑中腾空而起,重见天日,一眨眼间,稳稳地落在了王师毅的脚边。 121、 虽说在雪山时王师毅看着马菡中的身份,曾怀疑过师文的出处,可是师文就是师文,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刀,即便只是把最普通的刀,也是宝刀。 看着师文出土的刹那,王师毅没有多想的理由,猛一下去,抄手就将师文稳稳地握在掌心,再也不愿放开似的。他是真没想到,师文还能回来,而且,还是乐六好好保管着,还到他手中来的。 对着师文,简直是爱不释手。 王师毅就觉着掌中的热度让那刀柄温暖起来,这刀再度成为他的一部分,而王师毅也再度完整了起来。久别重逢,从第一天来到安德的夜晚,师文就再没有属于他过,即便是曾由他握着劈向血魔劈向乐六过一次,也是为了让他明白,一个受制于人的王师毅,不再配得上这骄傲的兵器了。 如今,王师毅终于又是王师毅了。换骨脱胎,如同在握住它的瞬间,他不再是玩意儿,而是过去那个王师毅。 他不禁望向将师文递还给他的男人——乐六也在望着欣喜的他,眼中不带喜怒。 一个从他手里夺走师文的人,又把师文给了他。 王师毅不懂,乐六带着他来到安德,用意究竟是什么。 “看来只能是你的了。”乐六道,“比你手边那个好多了。”说着,原本此次王师毅带出来的兵器就这么从他腰间离去,被乐六扯着,扔到院子的角落。 不知该如何回答,王师毅只胸口涌上一阵酸痛之意。 “走吧……” “为什么?”听见乐六毫无解释的打算,他终于憋不住了。 “既然有了趁手的兵器,跟上那人要紧。”答非所问,乐六转身要走。 王师毅却不动了:“为什么要把师文给我?” “留着没用处。”乐六随口便答。 “为什么挑这时候把师文给我?”他听了回答,还是揪着不放 “不给你,又没别人要。”乐六说着,想起他话里提到了时机,“顺便的事。” 乐六这些话说得倒是理直气壮,特地摆出一副随手做了好事的施舍模样,可王师毅知道,他必定有自己的用意,只是不愿向旁人说罢了。 连王师毅都不能知晓了。 他是要装出云淡风轻的姿态,好像自己还是那个身为驱尸鬼手的主人,这种旁枝末节的事情,不与王师毅计较。 可是,既然把师文拿了回来,王师毅便不应该再听命于他了,更不能放过这个想把问题糊弄过去的乐老六。 “无论如何,你替我收着师文,我都要谢你。”王师毅此话一出,乐六脚步就顿住了,一时间像是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 乐六可从来没从王师毅口中听见过一个“谢”字。 “说什么鬼话!这东西就搁在这儿,你是我的玩意儿,有什么好谢……” “乐六,你心里清楚得很,自从给了我白荧血,我便不再是你的玩意儿了。”见他连看着自己说出那些虚弱辩驳的勇气都没有,王师毅越发了然,替他说下去,“后来你总说着‘玩意儿’来找我,不过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乐六,我王师毅既已不是玩意儿,那算是什么?” 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王师毅手里是师文,该是当初那个胆敢只身一人来安德找赤目血魔算账的侠客,一个驱尸鬼手,又怎么阻挡得了他? “也许我当初不提煌镜宸的名字,一切都会像你说的那样,你也不再会有那么多麻烦的事情……”一想起前面乐六那些话,仿佛用足了一生的力气、把一生的话都说完了一般,拼命自牙缝中咬出了“恨意”——但从王师毅口中,听不出一点恨的意思来,“那现在让你再回去,你是不是就会在我开口前,先让我变成尸体?” 什么你没变我变了,我变回去你又变过来的,王师毅根本就是想错了方向,真正应该思考这些“如果”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乐六。 眼下王师毅想知道的,不过是乐六的想法,乐六究竟是把他,当作个什么来看待。 僵在那边的乐六有种被人反咬一口的感觉。他难得在人前铺张地说了那么多话,以为气势足够强大能震慑得了王师毅,可现在看来,根本就是被人抓到了把柄,逃都逃不掉。 一走了之吧。干嘛非要跟王师毅同行?在白浚的时候就不该答应他!那时王师毅脸上写满了对宫寒飞目的的探索之意,根本不是要与他同行,根本不是为了他乐老六的事情,根本就是又被他抓了把柄……一个接一个,乐六觉得自己明明都摆出滴水不漏的面孔了,怎么还是要被王师毅逮住,逼到这种地步…… 乐六背对着王师毅都有种惨败的感觉,他为什么非要把这人跟自己挂在一起,受气! 走吧走吧,我不回答你就吧!痴心妄想,乐六心里翻覆着期待王师毅能扔下他走回正道去,不用管顾。追假血魔的事情他一人担着,没王师毅的事……没王师毅的事…… 把个师文还给他都要多说这么久……乐六想赶王师毅走,开口就行,开口就能叫这人不要再跟上来,添乱。 可是乐六到底开不了这口。 没有了钩子,王师毅乐意跟在他身后,这简直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情,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 既然如此,不就是给他个答复给他个痛快嘛!王师毅都问得出口,怎么会有他回答不了的道理? 自己都不知内心翻腾上下了多久,等乐六又能带着平素那神情转过来的时候,王师毅依旧像刚才那般,只是双目之中,清澈得很,直勾勾地望向乐六。 又停住了,乐六脸上保持得好,扔了句话过去:“就算我再转回那天、就算你压根儿没提起煌镜宸,我也不会把你浪费了,只弄死当个玩具。” 说完觉得不对,乐六又补了句:“……非要转回过去的时候做什么?要是当初你在安德城门外头突然什么都忘了就傻愣愣地站那儿任我处置,我也不会简简单单就杀了你。 “当时我想的是——这人可要留住了,别给宫寒飞抢了先。 “幸亏你提了煌镜宸,我才能想起谷角的息虫来,总算找到办法对你……否则,我就是苦恼到天亮了,也还跟你僵持在城门外面。” 王师毅万万没有想到能从乐六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来。 乐六那边说完,不用回想,便觉得他也没想到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满意了?”难得吁了口长气,乐六问眼前这个被他说得一言不发的男人。 他可没说一句假话。如果要说他对王师毅何时兴起念头的,那绝不是把人按在床上塞息虫的时候,而是在城外,在月光下,在王师毅友人的残尸旁,一个惊魂未定、浑身散发出恐惧的香气的健壮侠客,衣领凌乱,肌肤展露,屈服于他驱尸的手段下依旧不折不挠想要扭转情势…… 大概早在那时,他驱尸乐六就动了做人的念头。 或许根本是在他听了徒弟说起宫寒飞又在茶馆里搭到个侠客他满心好奇地等在门口一眼看见王师毅的时候,就将这人与那些常来安德寻衅的侠士区别开来了。 王师毅,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可满意了? 这回乐六想得清楚明白,顿觉轻松不少,若他们二人之间还有烦恼,那也该是王师毅的烦恼。 “满意了就走。”既然都循着踪迹来到安德了,这本就是乐六的地盘儿,再没人比他更熟悉,怎么能叫那假货轻易逃了? 122、 王师毅紧了紧手指,只觉用惯了的师文有千钧重,举不起,放不下,更没法抽了脚步就这么走了。 “乐六……”要回答时并没有头绪,凭空就叫了这名字,“我不能……” 不能如何?不能就这么跟乐六走了?但如今的王师毅,倒还真的能跟乐六走。 他只是不能……都走到这里,还说这样的话,便显得虚弱无力了。既然在白浚说要跟着乐六,那就跟着,跟到自己再也跟不下去的一天,才是能够分开的时机。王师毅没有理由离开乐六。 可是,既然在这令人积满了恨意的故地,既然乐六又坦诚了过去的事……前面王师毅就说了,乐六对他的影响,乐六对他的伤害,真待他再度开口,那就是另一种模样了。 “乐六,我不恨你。”或许疼痛刻在皮肉之上,可早已看不见了,能留下来的,或许名誉败坏在江湖之中,可现在的王师毅已经可以淡然处之,不必在意了。 他无法平心以对的人,只剩下乐六。 “我不恨你……”不是恨,那又是什么?王师毅所能确信的是,除了父母小妹对他的亲情,他再不认识一人,能如同乐六这样待他——乐六所做,件件都是诚心诚意的。 乐六听着他这话,神色没什么变动,只是没想到在这关头,王师毅想起的是这个。 “怪事,你恨我又能怎样?”一副你的心情关我何事的模样,乐六似乎不耐烦了,“你说这话,是想谢我,还是让我谢你?” 真是,跟乐六没有可说的道理。王师毅听着,心里竟然泛开一线笑意。 既然如此,那还能有什么麻烦的问题?跟他走下去,也省得落下自己一人,反倒生出事来。王师毅提了师文,可惜随身没有备上将它安放在背后的东西,边走向乐六边想着不知安德有没有可以购置的店家……突然,王师毅就觉得乐六紧绷起身体,竖起眼角,扫过这韩府的小院。 王师毅刚要凑过去一问究竟,便被对方抬手示意,莫动。 四下里似乎全无动静,荒废的韩府全无人息,若真有什么东西,大概也是过去残存在此的孤魂野鬼,不像有活物出没。 难道是……那假的血魔?王师毅不能确定,只见乐六极为警惕,双目转了一圈,不发一语。 那假血魔来安德做什么?来韩府做什么?难道还要从此地取了宫寒飞留下的东西?还是另有所图…… 例如,要把他和乐六,从宫寒飞身边支开?这事非同小可,若是与宫寒飞相似的人物,别说他们俩不是对手,要是与宫寒飞单打独斗起来,叱吒一时的血魔,也不一定能稳占上风。 莫非乐六从未考虑过这个可能?想都没想就直接弃下宫寒飞追了过来? “……走。”乐六忽地说道,一跃而上,踏着韩府墙上的屋檐,飞身而去。看来是有了那人动向,王师毅想也不想跟了上去,似是向东。 可是,一直追出了安德城,连个人影也没见着。 “乐六,这是……” “若你不怕夜路,咱们就往东去。”王师毅刚要细问缘由,乐六便有了主意,“以他的速度,追得上。” “是白浚遇见的那人?”想起那鬼魅般的人物,不像是寻常武人能及的脚力;若这样的人却能追上,不怕是为了引他们,故意为之吗? “不像。但脱不了干系。”任何一点细微的差别,乐六分辨得清,要是其中有些相似,自然也逃不出乐六的感觉。 “你就不怕……他们是合起来,要将你们分开一一对付?”王师毅忍不住,也不知自己是担忧还是别的情绪,质疑起来。 乐六虽不像宫寒飞那种心思深重之人,但也有度量:“就算是,那是宫寒飞的仇家,犯不着处心积虑来害我。 “而且这一回,我看,是冲着我来的。” 驱尸鬼手能有什么仇家?多数都是死人了吧?近处的事情,说起来,还是那些在王师毅之后陷落安德的正道侠士,去年那会儿他们所属门派各来了不少,都在曲群峰上与张钰晖盘算复仇大计。 当初为血魔一伙所害的门派或家族,报仇的话喊了不少,可如今都没了声音,也不知道是各家知难而退,还是张钰晖压住了风头。 记得宫寒飞说,那假血魔可能是张钰晖——若真如此,那武林盟主现在是想以这种办法,来将宫寒飞制裁了? 不对。尽管王师毅这次南下是受了张钰晖的鼓动,可如果张钰晖是红衣人,其中渊源是王师毅怎么都想不通的。 那乐六到底有什么仇家?能藉着这当口,踩着假血魔的肩膀蹦起来,照乐六这边扑来…… “事不宜迟,别管夜路不夜路了!”知道乐六身上堆积的仇恨实在太多太多,不说别人,光是他们河沙门的,都难以清算干净;但报仇便应堂堂正正地找来,暗地里阴谋算计,又是什么本事呢? 就算是要复仇,也该与乐六一决胜负。 步履匆匆,不知觉间便已入夜。出安德东行,王师毅想起一座不大的城池来,邑阳。这地方人杰地灵,从古至今出过不少流传百世的人物,记得当初离开安德时,袁青诀也是取道此处,弄来马匹马车,才安然前往金岭派的。 尚未到达邑阳城,天色似是夜入后半。荒郊野外,凄厉虫鸣不绝于耳,王师毅平日在各处奔波,荒野大漠,冰山雪岭,走惯了夜路,可在这中原腹地之中,却有了强烈的惧意。 “……那人还在前面?”乐六比他习惯,只顾赶路,毫无异色;王师毅不禁探问,想知道这路到底要走到何处。 “大概找了地方,专门等我。”乐六除了脚下不停,浑身上下一副悠然的模样,“这一带倒是我熟悉的,如果他真是来找我的,那可能也熟得很……” 正说着,乐六忽地转过脸来,一双眼睛望着王师毅,在夜色中闪着幽深的光。 “王师毅,若你不怕的话,我知道一地,说不定可以候得到他。” 123、 邑阳离安德近,两城之间有一处无名坟场,乐六过去刚到安德的时候常去,熟悉得很。 即便曾是能待在乐六房中的玩意儿,王师毅也没跟着乐六去过这种地方。若是各家各户专门的坟地还好,可眼前这处是收留两地无人认领尸首的地方,能在其间游荡的,真是孤魂野鬼,阴森无比。 一片开阔之地,有些埋着尸首的地方垒砌坟茔,有些则是根本看不出异样之处,似乎每次迈开一步,都是踩踏在一人身上,是极不敬的事情。 入土为安,幸好此处没有什么不洁之物露在土地之上,不会令王师毅难以直面。但今日来了乐六,这“入土为安”几个字便失掉了意义。 乐六一直不说引他们来此的人究竟是谁,到了这里,要是真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那坟场中的尸首应该是能全为乐六所用了。 “……看来是个熟人,能知道这儿。”乐六低声对王师毅道。他倒是冷静,到了自己最熟识的地方,自由自在,毫无王师毅的小心翼翼。 熟人?乐六的熟人能有些什么样的人?王师毅想着,原先一路上细密的虫鸣到了这儿似乎忽然间消失踪影了,静谧连成一片,围绕在坑坑洼洼的土地四周,将他们俩包裹其中…… 在这种地方,怎么还能有其他人?扭头向后望了望,王师毅能看见的仅有幽深的黑暗,刚走几步,就看不见来路了。 这般境况,就像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陷阱一样……王师毅没有乐六的定力,心里不禁生出种种猜疑,纵使有天大的胆量,武林中寻常人士,也难抵这种诡秘的场面。 处处都有不祥之兆。 “乐六,此地,似乎不宜……” 王师毅话说一半,喉头突然哽住,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脖子上,有什么东西……明明只是与乐六说话,几字一过,便像是被勒住颈部,抵压之下,越来越紧,皮肤似乎被绷住,如果这般拖延下去,说不定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嗯嗯……”支吾之声都很难发出,只有粗重的鼻息;不过乐六反应快,立刻回身过来看见王师毅的状况。 “……驱尸人?” 言下之意,王师毅颈上的东西,就跟乐六操纵尸体的那些看不见的线,是相同的。 除了江湖上闻名遐迩的驱尸鬼手,王师毅还没见过别的驱尸人……至少,没见过能与乐六抗衡的。 如今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在凌沙江出了个假血魔,追到安德附近,就来了个假驱尸鬼手?那困住他脖子的尸线似乎没有及时收紧,还让他有进气的机会,并不急于给他痛快。 这又是谁?也是草溪村出来的驱尸人?王师毅从未听乐六提起过小时候的事,自然不知道草溪人之间的关系如何,要是有人自小与乐六有些仇怨,现在寻上乐六,是个报仇的时候。 不知敌方深浅,乐六不能轻举妄动。十指一挥,乐六手中大约是展开自己的尸线,探起虚实来。 “……我试试,跟他抗着。”本不用多说一句的乐六突然道,仔细一听,仿佛是在向王师毅解释——毕竟是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乐六一样看不见,他只能用属于驱尸人的办法,感受尸线的方位。 不过,乐六这么说,语调虽是平淡,可隐约透着对王师毅的照顾。 “要穿过去……大概会更紧点……”才想着乐六的照顾,就听那边犹豫着扔了这话过来。尽管以前刚被乐六挂上钩子的时候就常常听他自言自语般解说即将要做的举动,可是眼下不同,眼下这话,句句都是说给王师毅听的。 乐六话音刚落,他这边就切实感受到了。大概是有新的尸线从先前勒上脖子的那条底下钻过,隔开主人不明的尸线与王师毅,就算那线要收紧,至少有乐六先用劲对峙。 “咳咳……”被按压在难忍之处,王师毅轻声咳起来,渐渐觉得胸中窒闷。好一场酷刑,若是乐六敌不过对手,那最终抵死王师毅的,还是乐六的尸线。 恶毒的驱尸人……王师毅曾被乐六害过,可他从未自乐六身上感受到这种算计的恶意。 “一般人弄不断驱尸人的线,而驱尸人自己也一样,只能用药化开与尸体间的联系……”乐六依旧对他解说道,“所以我只能这样……” 若是现在乐六忽地对他道歉,他该如何是好?王师毅可能是被憋得久了,心里竟然升起这个想法,荒谬极了。 不过乐六这么说,话里有的,确实是歉意。 乐六怕痛,血骨一脉移的伤,他总嫌弃疼痛;但如今的他也怕王师毅痛,虽然血骨一脉只移伤处,可痛在王师毅那边,跟痛在他身上,也快没有区别了。 真是怪事,从一开始,乐六和王师毅,没有一个人会想到,终究能变成这般。 “待我,把那人揪出来……”乐六边说,指尖挑动;王师毅看不见线的走向,可心里竟然清楚,乐六这是循着别人的尸线,寻人去了。 可要是对方这么好找,就不会专挑这一处来会会乐六。 ……奇怪,那人不直接攻向乐六,而是来困住王师毅,不痛下杀手,暂且还留着他的性命——怎么看都有些奇怪。 王师毅心上焦急无比,恨不得能有种办法,帮乐六找到那一头的人。 就算是有却却香之类的东西也好,至少看得清楚,连王师毅也有个底气。 可自从雪山回来,王师毅就没有留着过去随身必带却却香的习惯,时时刻刻防着驱尸乐六了。他忘记这世上,除了乐六,还有其他的驱尸人。 这驱尸人必定有跟乐六不相上下的本事,居然能让乐六一时难以寻到。王师毅不知能帮上他什么,只能屏息以待,紧紧盯着乐六,希望看到他下一步动作…… 就在此时,乐六不知探到了什么,猛一抬眼。 “这家伙,竟在打他们的主意!” 乐六刚低呼出声,这荒郊野外的无名坟场中的气劲,顿时都不一样了。 124、 土地微颤。 王师毅不比乐六警觉,待他再看时,地面上下的震动已连成一片,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壳而出。 这里是分不出坟冢的尸场,能从地下爬出来的,也只有尸首。看远处,渐渐隆起的大小土丘开始龟裂,而从中钻出的,便是原先在此安睡的“人们”;由远到近,尸体挣脱了泥土的束缚,不顾一切地爬到地面上,重见天日。 这是驱尸人有的本事,乐六并未动手,那操纵尸体的肯定另有其人。 乐六一手要与人在王师毅颈上抗衡,为应付眼前场面,只能收回放出去探查的线,先困住这些爬出来扑向他们的东西。一挥手,就看几个率先出来的尸体肩头不自然地往上一扯,脚下虽在挣动着想要迈步,可拖不了整个身体,僵持在原处。 被两个驱尸人操纵,即便是死去许久的腐尸,也愁苦不已地尴尬在那边,不知下一步到底要迈向何处。 “……就地取材……可惜毫无章法!”乐六看着越来越多的尸体出来,虽能一一控制,可心头不由阵阵怒火。 驱尸有驱尸的原则,若非情况危机,草溪传人绝不会随手调用墓中尸首,任其拖着腐败的尸身与敌周旋。眼下这必定是对方布好的局,等着乐六陷入其中,既然早设下的,为何不能花点心思,将这些玩具好好收拾一番,乱了草溪人的规矩。 所以不论对手是谁,乐六对此人极为不屑,毫不客气。 可是如今被人得了先手,纵是乐六,暂且只能僵持,敌暗我明,一举一动或许早被对方看个透彻,且不知对方除了驱尸之术是否还有别的本事……毕竟与假血魔有关,凡事都怕先被人防了一手。 若不是王师毅被尸线定在此处,他早拔出兵器,将这群东西送回去——但他又想起过去与乐六冲突时的情形,尸线并非寻常刀剑可以对付,即便有,也是过去袁青诀宫寒飞一路的武功,仅凭他与乐六二人,很难将情势控制住…… 等等,要断尸线的话……似乎还有别的办法。 马菡中留下的兵器。 “……唔,诶,了,呃……”王师毅想叫乐六名字,可发出的声音完全与想象中不同;所幸乐六意识到了,转过脸来,发现王师毅尽力看向腰间的眼神。 师文回来了,被王师毅捆在背上,而腰间的这把,是先前与马菡中分别时,从他那里得来的兵器,不知材质,刀刃精光毕现,能斩断尸线。 乐六记得当初被马菡中破阵之事,瞬间明白了王师毅的意思,腾出手来放任那些尸体,闪身抽了王师毅的佩刀,猛得扯住颈部的线,一刀断绝。 “咳,咳……你先劈了,那边的!”王师毅刚恢复原样,声音有些狰狞,双脚发软,退后几步,几欲倒下,一时无法从乐六手上取过刀来,只能让乐六去做。 一看王师毅再没有被尸线威胁,乐六便放开手,甩开驱尸人依赖的东西,反手抄起刀,凭直觉,向着那些尸首冲过去。 一场看不见的战斗,王师毅就看见乐六的手在空中挥舞,那些被人操纵的尸体渐渐失去控制,落在地面上。 不知这坟场中还有多少材料,也不知对方实力如何,无法预计战事。王师毅甫一振作,想过去帮帮乐六,可脚腕上一紧,抬不起来——一看,原来是泥土中伸出一只手来,死死勾住他的脚腕。 没想到除了乐六那边,还有新的。这人打定了主意要将他们分开,分别击破?他还没有动作,另一只脚腕上也被抓住,根本不让他前去协助乐六。 王师毅站的地方,原本下面应该是没有埋着尸首的,可现在竟能钻出来……难不成这些东西被人操纵着在地下移了位? 不论对手是谁,他不是个跟乐六一路的驱尸人。 被擒住双脚,就算挣扎,也会倒下;而那手开始慢慢地向上爬着,进而又出现了新的手,攀在他的腿上,打算换种办法将他桎梏在此。 记得在河沙门,为了不伤害祖先尸身所以只能用上断尸线的办法,而现在,根本不需要在乎这些…… 定了定心,王师毅抽起背上的师文,一屈膝在足边猛劈下去。顿时足边轻松起来,甩甩双腿,点着地向乐六那边冲去。 “我来!”重新挥起了师文,王师毅过了这么久,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轻盈,挡在乐六的前面,砍开几个向他们扑来的尸体,清出道来,“乐六你防着再有那线过来扰我!” 这是人布好的阵,那些牵连在尸体上的钩子,一定都是早早挂好的,等乐六来了,才选择恰当的时机一触而发。驱尸人没法用自己的办法互相对付,只能比试高低,可眼下这个局,对方本就不想跟他来比试,只想着如何将乐六置于死地。 不,并不是置于死地,若真如此,那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去做……除非此人只是想折磨乐六,或者,能力尚且不够…… “到底什么人!怎么不敢堂堂正正露出脸来!”王师毅怒吼,手中不停地砍着从地下涌出的尸首,他看不惯背后阴人的把戏,若真是与乐六有仇,不如直接出来对决,“怕是你本领不够,不敢露面显了短处吧!” 王师毅话音刚落,四周的尸首们竟动作一滞,似乎是它们的主人受了王师毅话中的影响,停下手中的事。 坟场中静了片刻,直至乐六忽地闪身转到王师毅面前,尽力将他藏在身后。 “乐六?”王师毅刚想问他缘故,就见乐六身体一颤,闷哼一声,几乎要软倒在他身上。 “乐六?”管不了那么多,王师毅赶忙将男人转过来,只见衣襟撕裂,苍白的胸口被揭开一处皮肉,血糊糊的。 虽不想寻常人会流下血水,可看起来也是触目惊心,尤其是这层皮肉之下,似乎还有个空洞——也不知是被一起伤着的,还是过去留存下来的。 “这伤……” “那人竟然改了种钩子……有意思,跟个兵器似的,能伤人……”乐六是被钩子伤的,过去这钩子只是控制人的,没想到对方用这东西来攻击别人。 而且这钩子,是冲着王师毅来的,乐六只是替他挡了。 “……你干嘛挡下来!”王师毅不知如何关心,心里反倒燃起怒火。 乐六斜睨着他,没好气地道:“若我不挡下来,等会儿这伤不还是,在我身上……疼一回就足够了……” 可这伤,怎么能如此之深?表面的血肉不说,内里竟然能剜出小坑来,让王师毅根本不忍直视。 “……反正,等会儿就能长回去。”乐六又不是瞎子,看得出他的担忧,胸口虽痛,但心口泛起的,还是快活的意思,“倒是那家伙……怎么就不继续了?” 经乐六提醒,王师毅才发现,原先还直立着的尸首,现在都瘫软在地面上,那在背后操控它们的人,似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125、 明明前面被王师毅激怒,要暗害他,可等钩子扎在乐六肉里,那人便消失不见了。王师毅不懂,乐六看来也不大懂,他们俩都带着伤痛,在一地的碎尸当中,不停地喘着气。 乐六不管渐渐渗出点血来的伤口,走过去探看被对手抛下的尸体。王师毅立在原地,眼见着乐六胸前那空洞里有血滴下,嗒嗒地落在地上,在重归静谧的坟场中回响。 “……这家伙,居然敢这样乱来……草溪可教不出这种人……”乐六大概是看透此人手法,嘴里叨咕着,“不懂规矩,还没出师的小东西……” 他似乎毫不在意,可是王师毅看不下去了。大步过去,揪了乐六后领,拉扯着非要将那伤口看个仔细。 “别动!”见乐六被他拽着还不服气,王师毅心头一急,大喝出来,让乐六暂且停了动作,乖乖被他拎着转过来。 “……这到底用的什么东西,能深成这样!”王师毅仔细看,那胸前的伤,几乎有小鸡子般大小,若不是位置巧妙,必是见得着白骨的。王师毅见过阴狠的暗器,可没见过能把驱尸人用的钩子改成这样的。 “这……这跟那家伙又没有关系!”乐六犹豫片刻,才说道,“除了外面皮肉,其馀的是旧伤,长不好的。” “什么旧伤能留这么深!你等等!乐六你给我看看!”不知怎么的,王师毅越要细看,乐六越不高兴,差点儿直接甩开他的手臂——这情景,怎么像是,驱尸乐六不好意思起来了? “这伤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你看干嘛!”乐六嘴上还硬着。想起自从有个血骨一脉,他不止一次在王师毅面前抱怨过移伤的事,这回遇上个难以愈合的伤处,就不愿提了? 其实不论这伤是从何而来,眼下揭开伤外面皮肉的,是那飞向王师毅的钩子。虽说乐六用了血骨一脉反正都会移到他身上做藉口,可到底是为王师毅挡下的,让王师毅少受了次罪。 “为什么此处不能自愈?”王师毅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弥漫于二人之间的喃喃细语,只能落在乐六耳朵里。说起自愈的事,乐六就是个怪物,而眼下怪物也有愈合不了的伤势,真不知道,究竟是伤得太重,还是因为曾为了王师毅,失了白荧血…… 白荧血?记得当初谷角说过,驱尸人一生也就能凝结出一个,在身体里面不知何处,拿出来熬药,就能化掉钩子,并且以后再难向对方身体里挂上……如果那不知在体内何处的白荧血,是在这里的话…… 难怪这伤是愈合不了的。 紧紧揪着乐六的衣领,王师毅眼见着自己的双手颤抖起来,难以克制;一时间觉得心口上闷钝的痛一阵接着一阵,双目都看不清眼前物事了…… 待王师毅再度清醒过来时,他已经扯过乐六的衣襟,啃上那偏要硬撑着却毫无血色的嘴唇,牙齿撞在一起,撞得乐六生疼,呜呜低鸣。 王师毅管不了这么多,他心里翻搅着的情绪,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任凭身体牵引着他,眼下就做出了这种反应。 在雪山朔人那边,王师毅不是没做过类似的事,只不过,这唇舌间的缠绵,到底是生疏的。就跟咬人似的,满心的思虑表达不出来,压在胸口的东西找到一个倾诉的途径,可无论如何都像是不懂章法。 没有别的想法了,此刻的王师毅只是觉得,前面半生,或是从今往后,他再也寻不到一个乐六似的人物,用同样的心思待他。而在这种时刻,对他好,自然是好,给他痛苦,却也能成为与众不同的东西,令人迷醉起来。 想起过去,王师毅生不出恨意;与另一人独处在斗室之中,朝朝暮暮,没有随随便便就能割舍的道理。 情急之下,对付执拗地沉默着的乐六,王师毅想起的,只有这个办法。几乎都要将乐六双唇磨破了,王师毅停不下来,恨不得干脆举起拳头挥起大刀好好教训教训这家伙一顿,才好消去他心头的怒火。 若是我王师毅欠你什么,说个清楚,我还,还一辈子,还不清也要还——死不承认顶个啥用!语焉不详地牵绊着我,还算个男人? 纵是有冲天怒火,也抵不过眼下唇齿厮磨的时光。原本硬冷的乐六像是懂了他的心思,领受他渐渐甜蜜的怒意,缠着舌尖,就深入了王师毅口中,翻搅着说服他平静下来。 王师毅手上软了半分,快抓不住那衣襟了。才刚摸索新的支撑,就听见乐六痛呼着抽回了舌头——原来是碰着乐六胸前伤处了。 乐六这下要痛得摔在地上,皱着眉头,怒视无意为之的王师毅。后者却没觉得做错事情,嘴角反而挂上笑容。 “既然怕疼,还逞什么能……”王师毅看那伤口被他一碰,颤抖起来,淋漓鲜血竟让驱尸鬼手有点人样儿了,顿时不觉自己的错处,反倒紧盯着那伤,有点欢喜。 大约是跟乐六待在一起久了,也不像个常人,更近似他们这群邪魔,而没有过去那个河沙门王师毅了。 笑意在脸上显露出来,自然落到乐六眼里,立即惹恼了他。王师毅还没琢磨透彻那先前极可能藏着白荧血的地方,脸就被乐六捧过去,狠狠地啃了回来。 乐六到底是比他懂得办法,试探两下,便磨软了那口舌,津液四溢。王师毅被他按着,倒有了主意,三两个来回便攻回去,毕竟先前是他先抓着乐六的,如今也该他占得先机。 他与乐六,不再是那敌对的关系,眼下也犯不着角力。王师毅被乐六无意间轻舔过齿根,下巴抖了抖,总觉得,这般下去,最终还是他失利。 想起乐六的伤,王师毅便暂且自唇舌上挪开,低了头,顺着那苍白的颈项往下去,很快溜到依旧没有长合的地方。唇舌所触,是乐六粘腻的血液,跟寻常人不同,但又跟寻常人渐渐相似了。 乐六的血,也能够是温热的。 126、 尽管伤口疼得厉害,可被王师毅舔过,痛少了,倒是身体麻了半边,连指尖都痒起来。 乐六屏气不出声,就算被识破了这皮肉下的秘密,他也抵死不说,跟王师毅的过往,他可是咬定了,绝不解释。 你我明白就好。乐六想着,感到浑身缓缓流动的血都热起来了,还都渐渐涌向胸口——这可不是好事,要再放任王师毅这样下去,他没准儿就这么流乾血死掉,毫不光彩。 “你等等……”真不知道王师毅哪根筋儿没搭对头,能自己做出这种事情。他过去的样子乐六记得清清楚楚,被钩子拉扯着还要死硬脾气,明明斗不过的还要以命相搏,看起来乐六就是他杀光祖宗十八代的仇人,若是那个王师毅还在,如今怎么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是为王师毅挡了,又如何?早晚都到他身上的东西,少个人受罪而已,乐六也不想让对方多伤一人,像是占了便宜。 不过这点儿事,怎么突然打动了王师毅,心甘情愿似的,也不顾腥气?乐六可想不明白,总不至于他们俩走着走着,王师毅被换个人,仿佛是那季李上身,来捉弄他的。 “干嘛?”推了推男人的肩膀,乐六眉毛都要拧在一起去了;王师毅明明是个极容易看透的人物,可这下乐六看不明白了,不知道他还想怎么样,“让它慢慢长起来,别捣乱!” 如果怒斥他一顿,他会不会知难而退,不再继续?乐六心里没底,先把自己的伤口解放出来,脚下不禁退一步,跟王师毅拉开距离。 怎么能如此狼狈。乐六过去是主人,如今似乎不是了,可主人该有的位置,他可不想拱手让人。 多亏了王师毅,让他忘了胸口的痛,这样才能拿得出精神,反逼向王师毅。先前这种舔人伤口的举动可真是胆大包天,根本是招惹人,叫人想在此地,便办了他。 乐六只当那是邀请了。他可不习惯被人揪了衣领的状况,有仇必报,眼下就要报回去——出手紧抓了王师毅的领口,动作极快,让毫无准备的王师毅脚下一滑,反向后倒去。 这下可好,连带不愿松手的乐六也倒了,扑在王师毅身上,胸前伤口一撞,疼,但乐六不大知觉,盯着一时眼神慌乱的王师毅。 可没想到乐六有这么一手,王师毅脑袋一落地,没遇上土,居然垫上了个硬邦邦的东西,顿时心神纷乱——这野外坟场碎尸的,后脑下面的不是泥土不是石块,那只有一种东西——简直不敢多想下去,王师毅挣扎着想扭头看看下面究竟是什么,可乐六大概是误解他想跑,死死困住他的四肢,比刚才那种尸线的束缚还要紧,让他不能再动,怕是激怒了乐六,破坏了此刻的情势。 乐六抵上他的唇,渐渐深入;熟悉如他二人,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王师毅没觉得不愿,就是这地方,这情景…… 想多了,没了前面那个驱尸人的威胁,跟乐六待在坟地中,还有什么值得担忧的?王师毅发现原本自己坚信的很多东西都已经土崩瓦解,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样,虽不至于像乐六那样看着那些尸体想到玩乐之事,可至少不会像个所谓的武林正道一般,抱着些无谓的执着了。 大概跟乐六待在一起太久,他也是个邪魔也是个妖人了。这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王师毅不过是变了,变得更适合与乐六同路而行。 那乐六呢?要是乐六毫无变化,他们二人也不可能走到这一步。 乐六自然不会在乎他脑袋下面枕着的是什么东西,自唇瓣到嘴角,玩耍一般又滑到耳畔,随后又顺着颈部下去,边吻边歪着嘴角,得意地笑着,明明前面还在喊痛,可现在又感觉不到了。 小孩子心性,有了玩的东西,谁还在乎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苦痛? 乐六其实早就变化了,这种时刻紧贴在一起,浑身上下都有些热,而且不仅满足于自己的热,还要王师毅同他一起。 撩拨起王师毅来,乐六自有章法;可如今王师毅根本不需要他折腾,心上稍一犹豫,便伸手环上乐六的腰,让两人贴得更紧了些。 “……”对此乐六一惊,细细看了看他面庞,王师毅不多话,他翕动双唇刚想说什么,也决心吞了回去,接着顺着那颈部向下,埋进王师毅渐渐敞开的领口。 他都坦诚了,当初从这处展露在夏夜之中的肌肤,就是引他注意让他沉迷进去的源头,中间经过如此多的周折,他才能像现在一般放肆地溺在里面……真是浪费。 过去纵有爱意,乐六有着他对“玩意儿”的骄傲,这时终于可以全部释放出来,尽述迷恋。不必为自己难以言喻的羞赧找些粗暴的藉口,也不用在嘴上胡乱侮辱几句,乐六一言不发,只要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要碰上其中的任一点,他便控制不住,想要得到王师毅的全部。 衣带宽解,原本分辨不出冷热的乐六只觉舌尖发烫,沿着胸口绕到紧绷着的腹部。以前被他囚了那么久,王师毅此处渐渐松软,如今又练回来,竟觉得更有弹性,随着主人的粗喘上下浮动,有时就像是自己往他舌尖上送一般。要是落在平时,乐六肯定要笑王师毅,说他不知羞耻,可现在乐六没什么资格笑话他,真正抛开羞耻的人,其实是过去总拿捏个架子的乐老六。 对王师毅的依恋与陶醉,不止是一点两点,乐六顿觉自己忙不过来,双手按在男人胸前,激动起来,不顾对方的感觉,只管肆虐;掌中满是那韧劲十足的肉体,根本舍不得放开,要将过去浪费的时间全部补回来。乐六感觉得到,自己的举动能唤起手中的身体,王师毅心中的想法,跟他也是一样的。 不禁抬起眼来望着那眼神迷蒙的男人,那神情他似乎见过,可从没有这个时刻见到的一样教人心动。 心动……这词用在乐六身上,连他本人都有点错愕……其实就跟心口那伤痛起来时差不多,阵阵疼痛间泛开酥麻的触感,他的四肢似乎都泡在水中,指尖在水里飘散开来,融进了眼前这身体中去。 下体并未接触,可两人好像已经连在一起了。乐六过去觉得,大概是白荧血的羁绊,也有可能是那玄乎的血骨一脉,可仔细一看,又不大像。 王师毅在朦胧中定了定目光,可能是发现乐六在看他,忽地直起上身,捧起盯着他愣神的男人的脸,双唇从那肤色青白完全看不出热情的额头上,滑到钩子一般奇异的鼻梁,最后弓着背才碰到乐六看起来依旧冷淡的唇。 轻点一下,唇是热的。 有点不敢相信,王师毅撤开来,想看看那唇跟过去是否不同,却立即被人追过来,狠狠地堵住惹事的东西,那灵活的舌头深探进来,想将他多余的好奇全数撬走,不给他顽皮的机会。 乐六这一吻,不再是试探一般的玩耍,而是他今日没有说出的、满满的言语了。王师毅总觉得自己难以承受,顺势倒了下去。 而乐六的伤痛,头一回逆着血骨一脉的趋势,回到他身上来了。 四肢的力气都被乐六的吻抽走,乐六心口的血滴在他心口,就像是他自己流出的血似的,让两个人都融在一处。 他们到底是在何处,似乎不值得在意。迷茫地走了一路,总算是同时找对了去处。 127、 下身硬了半天,两人都没发现,只顾着褪去衣物之后的肌肤相触。乐六从没感受到的热度,王师毅也从未在乐六身上感受到相同的热度。 乐六的唇舌停在男人的小腹上,双手抓着那对满是力量的大腿,可是完全没有想到王师毅激动起来的下体。直到乐六扭转着方向舔吻到一颤一颤的腰侧,被他遗忘的分身才被王师毅的膝盖顶住——没有办法不多想了,王师毅就看着自己的身体赤红了几分,并不是羞愤,而是鼓动与渴望。 “……乐六……”手还勾在乐六的脖子上,王师毅想把他拉起来,“够了,先……够了……” 真是耐得住。王师毅心里抱怨,手上紧了紧,蓄积许久力量,好半天才将乐六拉上来。那一双眼睛里满是疑惑,居然还不懂他的意思。 “不用了,”王师毅说着,总觉得还是说不清楚,壮起胆来,伸手从乐六腰上溜到下面,轻按在那已经撑起的裆上,“先管管……这东西……” 乐六看看他——一副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的模样;乐六没解开自己的裤子,却先揉上他的。 “唔……”王师毅有种自掘坟墓的错觉,咬着唇扭过头去,弱点被乐六擒住了。这是他从未因为疼痛或者药物或者以前乐六喜欢说那些羞辱的话,只为了肢体的缠绵而有的反应,只为了乐六这个人存在的反应。 这也是乐六第一次如此单纯地握住那一处,前后照顾起他的分身。一时不慎,王师毅就觉得那里湿粘起来,都快弄脏了布料。 是他提醒乐六的,他不好意思制止,只能忍耐。可不能就这么泄在在乐六手里——王师毅下定决心,千万不能任人摆弄。 那不如……王师毅能想到的办法,只有用同样的手段,“报复”回去了。 他熟悉的东西,乐六的那东西折磨起他来,总让人难以承受,不说大小,不说坚硬着横冲直撞的劲头,他作为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用这种东西占据,本就不是常事。先是屈辱,然后是恨意,当他被人一遍接着一遍地用实际行动告知,他离不开男人的东西,他就是个玩意儿,更是难以接受的事情。可到了现在,一切又不同了,似乎是要从头开始,换成另一段经历,无论是否离得开手中这东西,都是因为,对方不是别人,而是被他承认了的人。 因为那是乐六,所以才是他要的吧? 能如此想,王师毅就明白了,明白自己渴望的,一直是乐六。 不是那个一直稳坐在他主人位置上的驱尸鬼手,而是藏在那些江湖名号背后的青年罢了。 什么被人操纵,什么血骨一脉的牵扯,什么凌风草的药性,最终的原因,只是乐六这个人罢了。 之前在雪山,王师毅是大胆过一回,但终归是顶着“凌风草”的名号,至少是把那莫须有的药效当作一个藉口;现在什么藉口都没有了,他非得再大胆一回,才能洗刷得了当初在雪山留下的疑虑。 马菡中既然说了,王师毅不管他身份,听了进去——若是在江湖之中混不下去,不如跟了乐六,至少还自在些。 满心隔着的不知是犹豫还是其他东西,王师毅的胆儿已经足够大了,大到可以颤抖着,任自己的手摸进乐六的裤子里去。 这也是乐六不能料想的,一言不发的男人突然猛地咬住他耳朵,像是忍耐了片刻,又吃吃地笑起来。 乐六不会再出言讽他,而且这也没什么需要讽刺的。两个身体交融在一处,是他们过去没有过的——说不上所谓“两情相悦”,毕竟一个“情”字,早不是二人之间能说得起的东西,但至少,毫无隔阂,他们俩没有牵挂太多再无所谓的事情,只是循着对彼此的渴望。 王师毅觉得手中的硬物是滚烫的,它的主人明明自认早不是人了,可在此刻却充满了人的意味。乐六用一种不好理解的说法,告诉他从最初那一天就生出的迷恋;乐六喜欢他,所以从不为人所动的身体才能对着他如此激动。 乐六喜欢他,所以才能做出许多残忍的事情。常人大概会不解吧?但王师毅如今是明白了,那种属于驱尸人的独特挂念。 这挂念,总比武林正道中那些虚伪的关怀问候好,也不会像河沙门中弥漫的真挚亲情那般沉重,让人累得日久之后,只剩下了虚伪。 或许他王师毅本性就是懦弱,这次又选择了逃避,沉溺在乐六的真情之中。 或许,他只是遵从自己的心意罢了……不能再想下去,他不想否定过去的自己,眼下,对于这个为了他而日渐温暖的怀抱,他无法再放弃再拒绝。 手势生疏,但手中的东西越发精神,让它的主人不能再忽略它的感受了。王师毅觉得自己引出了乐六最接近人的性情,让这个总是冰冷地笑着的男人像只被困的野兽似的,狠狠地吸吮着他的颈项与胸口,身体里憋满了热切的欲念,没有出口。 这算是操纵了驱尸人吗?王师毅不禁得意起来,不过他也知道,乐六不可能让他得意太久。 鼻尖划过腹部,乐六不吭声就扯下了他的裤子,湿漉漉的触感从小腹绕到双腿间——身体是早就被乐六TJ好的身体,被手指一拨弄,身前身后就盈满渴求,特别是习惯乐六侵入的后薛,热得快能滴得出水来,被分身滑落下来的体液弄得湿淋淋一片。 两人关系既已如此,作为男人,王师毅就该跟乐六说说清楚,此事有上有下,不能偏袒了任一方。可身上的习惯一时无法改变,早学会靠接纳另一人来得到快乐。 不如,向乐六索取那片刻的痛快……体势一改,乐六的东西不再掌握在他手中,而自己被唇舌撩动的火焰烧得无边无际,放任下去,他便没有保持理智的能力了……王师毅难得诚实一回,双手摩挲起被乐六避开的分身,想略微缓解…… 可乐六抓起他的手,不许他自己随便乱动。 “想要什么,找我。”乐六牵着他的手,放在他的大腿上,“或者你自己把腿拉开点,我来好好地,帮你……” 128、 王师毅听了,面上羞赧,可双手真如乐六所说,用了力气,一副将下身供奉出去的模样。 可乐六久久没有动静,只是伏在那儿,默默地看着他。 这下令人更难受了。被那目光审视的感觉,比指尖的触摸或者缠绵的舔吻更难以应对。停顿不过片刻之事,但王师毅觉得仿佛过了几日般,手指脚趾都焦躁不堪,生怕乐六下一刻要说出什么话来…… 不过乐六收回了目光,反倒倾身过来,紧贴着他的眼睛,非要抓住他的视线,要把他里里外外看个仔细似的。 “总有人跟我说玩物丧志,说我沉迷进去忘了本该做的事情……”一开口,乐六那难得显露的气息喷在他的鼻梁与面颊间,令他躲闪不及,窘态尽现,“后来我就想不通了,难道这不是我该做的?” 乐六蹭着蹭着,又蹭回王师毅的唇上。 “跟着宫寒飞有什么意思?”乐六轻啄起他那已经合不拢的双唇,“这才是……我该做的事儿……” 整个人占据了王师毅两腿间的位置,乐六一边附在那唇边说话,一边让手指抹着那些渗出的热液,探起王师毅放松下来的穴口。一贯热情的反应,乐六心里轻快得几乎含着王师毅的上唇,自由自在地说着:“小时候,在草溪,看着那些本事练到家的人一个个地出去了,再没有回来过,我就想,他们最后去哪儿了?是跟他们的玩具待在一处再也醒不来了?还是被人揪住了弄死了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说不定,等离开了村子,草溪人就不想当草溪人,想忘记过去的一切,于是,就不回去了。” 那……你呢……你想回去吗? 王师毅喉咙里呜呜出声,身体里被乐六的手指一搅动,那就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东西,而一心要向着乐六去了。他想顺着乐六说的事情,问下去,可又担心乐六不过是随口说说,跟自己并无关系。 要是乐六也是这样一个草溪驱尸人……他是不是要放弃自己的本事,放弃多年生活的目的,变成个正常人,生活在冥冥众生之中? 是不是乐意,为了王师毅……如此? 心头一紧,连身后也跟着收紧,包裹着乐六的手指动弹不得。 不过一个动作,乐六便懂了。 “你是在想……让我也不回去了……”低声笑道,乐六知道王师毅身体反应一向诚实,这般挽留,多半将主人的意思都违背了,“我这就留下,好不好?” 王师毅不想回答,尽力扭过脸去,可又被乐六寻着嘴唇,追回来。 “王师毅,你若说好,我便再与草溪没有关系。”乐六的话,已是顺着他的想法,语调不似恳切,但话里都是乐六拿得出的诚挚,“过去学的那些本事,我这就忘了,只有你要我动用时,我再动用,绝不会在你不知晓的地方任意妄为……好不好?” 这都是什么话!乐六怎么能说出这些!王师毅听着,总以为是梦境,或是幻觉,再不然,这样的话,是草溪驱尸人个个都会的,专门等着有一天要抛开过去的时候,拿出来用,都是准备好的。 没准儿草溪人都有一套金盆洗手的法子,只是乐六挑中了他,所以会为了他,说出这套深藏着的话来。 “你不……不回去?”王师毅在这种事情上到底不是聪明人,想来想去,竟没有顺势应下,反而问了乐六这傻问题。 “草溪这地方……没牵挂。”乐六难得停了停,才蹦出三个字来。 “人总有,总有父母,总有……呃!”王师毅还要追问,却似乎戳中了乐六烦心之处,手指深入几分,熟门熟路就抵上王师毅那承受不起的地方,忍得辛苦,挺动起腰来,将分身向乐六那边送送,可却找不到个东西支撑,只是空虚得更加苦楚。 “草溪人没有父母。”若有父母,便驱不得尸首了……乐六看着身下人迷乱的反应,心神动荡,“要有了挂念,即便不是父母,那也做不得草溪人了……” 江湖上所谓的“驱尸鬼手”,其实早就不存在了。如今剩下的,只是个空挂着那名号的男人,满心塞着再寻常不过的心思,总想着找到个万全之策,可以跟眼前这人守在一起。 还能有什么办法?眼下这境况,乐六也没有别的办法。抬起腰,没有放过这个在他身下无意识扭动着的男人,将自己的肉刃一点点埋入那熟悉的地方…… 王师毅颤抖着,回咬起乐六的唇,力道极大,像是要一直攻进去,把乐六恼人的舌头也给咬上一口,才能罢休似的。 很满意他的回应,乐六猛地顶进去,让男人痛苦得几乎让自己的手指都陷入腿上的筋肉中。即便如此,甬道中的皱褶被细细撑开之后,依旧银靡地抖动着,缠绕着乐六的分身,毫不在乎那硬挺的东西给它们带来的苦痛,似乎只有痛,才能引得出快乐一般。乐六是不懂旁人的事情,只觉得,王师毅与众不同,凡是他给的,都能让王师毅觉得快活。 看着他大腿上发红的指印,乐六拉过那双手,挂在自己肩头,又提起王师毅的腰身,刚抽出去一点,转个方向,又狠狠撞进去,贯穿这副仿佛在诱人深入的肉体。 “……慢,慢一点!”王师毅喉头哽咽几声,好不容易发出清晰的字来,竟是在求他,“别,别急着……急着……” 今日今时,王师毅听了前面乐六那么多话,不想这样的情事,草草结束。 说不定可以,将整夜时间都耗在此地,腻在彼此的身上,至少这一夜之中,两个人不会再分开了。 如果我说一个“好”字,你就能忘记草溪之事……那就…… 那就永远都别回去了。 “……别急着,结束……”王师毅尽力拉下那蓄势待发的肩膀,让乐六的耳朵贴在他嘴边,“留下……不要回去……” 话只能说到此处,他相信乐六明白,其中郑重的含义。 紧了紧双腿,他想把已经下定决心的乐六留住,不许再离开一步。 129、 “你还要这儿等上多少时日?”乐六看着在房内房外守了三日的宫寒飞,忽然出声问道。 自从在安德邑阳一带的坟场遭遇了不知名的敌人,乐六便不再深入,还是按分道前听到的地方,沿南云山南麓向西,到了袁青诀过去住的荡雁谷。到了地方就发现宫寒飞跟袁青诀居然也是刚到谷中,真不知前面的时间都耽搁到哪儿去了。 乐六还没站出来笑话他们,见那两人拉拉扯扯一言不合,宫寒飞竟一招将袁青诀伤个半死,都来不及阻止。原来袁青诀被神功折磨散了功,连抵挡的机会都没有。 更要命的是,宫寒飞还在气头上,差点一走了之。要不是乐六出来激了他一回,让他转功救了袁青诀一命,守到今日,袁家小哥看来是要死在此地了。 “等他醒了,再计议下一步动向。”宫寒飞面上淡定,眼神就没离开那房门过。说到他救人的办法,什么无绝无续转功相生相克的事,还不是那些床笫勾当,既然宫寒飞乐意这么救人,那必定心里有的是袁青诀的位置。 这种事要是搁在乐六身上,他心里还真没个底,王师毅到底愿不愿救他。虽然上回藉着机会一口气把憋着的话都说出来了,虽然王师毅也答应了他,但乐六总不踏实;一来,那种时候,男人说什么话都不该全信,二来,王师毅到底跟自己不是一路的人,以后跳出来个爹娘妹妹舅舅的,三言两语就将他劝回去了,乐六不还是竹篮打水的事……所幸事后两个人都清醒一些时,王师毅没有抛下他直接跑了而是继续同路而行,乐六心口才觉得略有点安慰。 安慰……他竟然只想着点安慰……惊觉自己已经变成了这怪模样,乐六看着心神慌乱了几日的宫寒飞,不禁想从身体里跳出来看看如今的自己,是不是也如宫寒飞一般,满身难堪的牵挂。 都快到荡雁谷时,王师毅跟乐六说,等会儿要直接对上血魔和袁少侠,他怕一时解释不清会有尴尬,就先去南云山那边的客栈等他们会合。乐六听了很不痛快,觉得就算他跟着自己来荡雁谷,又有什么问题,但还是没有违背他的意思,独自来了荡雁谷。 原本乐六没多想什么,如今看着宫寒飞跟袁青诀这般腻歪,突然冷了眼神,总觉得要是他们这边事情了结往南云山去,王师毅却不见踪影了。 “怎么跟这小子吵起来的?”乐六难得心头慌张至此,只能把话转到宫寒飞身上去,“你要的东西还没到手吧?这下要是弄死了,得不偿失啊……” “小孩子脾气,谁陪他胡闹去!”若是宫寒飞有失,那也不会对着乐六承认,只说袁青诀的不是,“整天不知真假故弄玄虚,还指望我信他那些胡言乱语!” 你不就是信了,才会跟着他到荡雁谷来吗?乐六看他一副嘴硬的模样,暗暗感叹自从招惹了袁青诀,这家伙就完全不见当初刚现身江湖时的风采,为情所累,纠结折腾得不像个武林闻之丧胆的魔头。 没准儿宫寒飞眼下是明知自己上当受骗,还非要送上去给袁青诀再骗一回。 乐六想着,忽地发现他是五十步笑百步——若是那些情事中的应许都是诳语,那他也是把自己送出去,给王师毅摆布了。 都不说如今两人之间那些看不见的联系对他的影响,就光说过去这“玩意儿”三个字眼,现在就像是为他驱尸乐六准备的,像是他反过来,变成了王师毅的玩意儿一般。 不管身体上谁牵绊着谁,若是心里头的牵绊多了,那就先输了大半,宫寒飞他们两个是如此,那乐六也逃不掉。过去乐六只听谷角说、只听宫寒飞教训,没多思索过,等一转头发现不对劲,却也晚了。 人都掉进坑里,还有什么回旋余地。 “今后你要是真想弃了他,弄死扔给我料理去。”好不容易逮住宫寒飞的弱势,乐六可不忘多挖苦他几句;幸好对方还不知道他答应过王师毅的事情,这次就算袁青诀死了,他心里痒痒,也不能随手拿来操纵,“早点定下决心,别一会儿杀一会儿救的,哪次一不小心下手重了,救不回来,后悔药够你吃的。” 宫寒飞最恨他学谷角多事,一副添油加醋的口吻,将似乎志得意满的乐六瞄了一番,讽道:“看你这样,上回在白浚见到你那玩意儿,春风得意啊。” 乐六可没跟他说过王师毅的事,但既然王师毅跟一段路,以他功力,总能觉察,乐六不必遮掩:“一起去追冒充你的人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王师毅这回跟定你了?可别是给你下个套,把你扭送去正道人士手中发落啊。”王师毅出身河沙门,正邪观念正得很,比不上从小不知世事的袁青诀容易教化,宫寒飞也是为乐六担心,“你们追上那人了?” “追到安德就断了线索,而且,还发现了一个驱尸人在追着我跑……” “驱尸人?那假货难道连驱尸鬼手也要学个七八成过去?”宫寒飞怒笑着,想起在白浚与王师毅的一面之事,“既然王师毅跟着你了,你可看得出他有什么怪异之处?” 乐六不语,皱起眉望着宫寒飞。 “先前我怀疑那假货是张钰晖,而王师毅此次南下似乎是张钰晖支使的……现在,我觉得可能不是张钰晖,但无论如何,王师毅被张钰晖指引着到南边来,总有点问题。”自他到了荡雁谷,听袁青诀说起袁家剧变,对张钰晖的疑惑倒是少了;但凡是只要有这个名不副实的武林盟主搅和进去,宫寒飞都要好好防备,以免受了拖累,“是来探路的?还是替人当诱饵?要不就是放出来探听你我行踪的?我是不知张钰晖要利用你家那位做什么,眼下你到荡雁谷竟然不带着他,可别疏忽了。” 这是怎么回事?王师毅来时,可没把这些事情跟他细说,怎么宫寒飞反倒清楚得很? ……乐六觉得,宫寒飞到底是宫寒飞,别看着他为了个男人示弱,就能趁机对付他。 真是不明白这些人心里都装着什么东西,一件事能如此费事地想个半天!他乐六就想不出来! 王师毅说跟着他,说留在他身边,他也多想,但想的只是王师毅会不会变卦了又要走,不会像宫寒飞这样,满心怀疑——看着都累! “你累不累啊,这时候还有力气替我琢磨!”乐六嘴上笑话他,但脚下都稳不住了,就想先追过去一探究竟。身上没有新伤,至少说明王师毅没有遭遇什么危险,可时间拖得久,就不知道了…… 说不后悔是骗自己的。王师毅提出不来此地的时候,他就不该摆出大度的模样,应该坚持将人拖过来! 情况不明,放在身边严加看顾着,乐六才会定心点。 130、 待那日袁青诀醒来与宫寒飞一商议,两人都是大梦初醒的模样,决心要往关外慈茵山去。 看来宫寒飞要的东西已有下落。乐六听了心里轻快,正打算收拾行装,却又被宫寒飞单独叫到一旁,吩咐他好好保管当初离开苏吴时交给他的那一物。 灰蒙蒙的不起眼卷轴,武功图谱,听说当初宫寒飞就是因为看了此物才习得神功的;如今似乎是袁青诀想要的东西,所以要存放在乐六这边。前面乐六只是随身带着,不大在乎,可眼下宫寒飞想到了什么,又提醒他。 “跟王师毅待在一处,提防着点。”宫寒飞阴着脸说道,“难保他不会取了给袁青诀。” 乐六看那神色,真替他累得慌。他担心放在乐六那边的东西给王师毅顺走了落到袁青诀那边?这宫寒飞,又在袁家小子那边吃了什么苦头,绝不信任,满心怀疑,要把乐六拖下水去? 这种心思深重的人就是不好,总跟袁家小子玩些信与不信的把戏,牵扯来牵扯去,情意绵绵,叫人看不下去。现在还要将王师毅也拉进去,把乐六他们变成同他一样纠结的人……真是烦人! 前面宫寒飞又是怀疑王师毅为张钰晖办事,又是怀疑王师毅将行背叛——乐六听了不学着他的模样怀疑王师毅,可忧虑渐深,早到了耐不住的地步。 他可不会认为王师毅是为了袁青诀为了张钰晖跑到他身边待着的,宫寒飞的这什么图谱,也不会被王师毅算计走。 “你要担心,还不如把袁家那小子在身边捆紧点,没机会找到图谱。”乐六懒得理会他,只想着早点离去。 没想到一听这话宫寒飞还恼:“我跟他又是什么关系,捆着他干嘛?你看好王师毅,一旦他与人有所瓜葛,及时告诉我。” “好。”不想在此浪费时间,乐六嘴上说着,心里骂他。 难得能如此同王师毅一起,没有芥蒂,乐六只管王师毅的事。宫寒飞?他那边的麻烦事只是顺手,更不可能为了他几句空话,就对王师毅起了戒心。 看那宫寒飞得了回答依旧疑虑的神色,乐六觉得此人也是可怜,过去吃了不少苦,现在连枕边人都不敢信,焦虑不安到会将怀疑移到乐六家的身上,让人同情。 乐六不会担心王师毅害自己。不是因为有血骨一脉撑腰,而是王师毅不懂掩饰,眼神正直,有什么盘算,瞒不过人。 可他还是会担心,王师毅突然想不开,也不管在他身下说过的话,就这么不告而别了。想着想着乐六不再能维持得了,草草收拾,先一步出了荡雁谷,到了岔口一路向北,翻过南云山去,也不管后面宫寒飞他们究竟有没有跟上。 时间已是傍晚,夕阳余晖,南云山远近就这一家客栈,店里小二正在收拾露天的几套桌椅。乐六远远走来,就看见客栈门边侧坐着一个侠士,背后斜着把大刀,专心看着眼前的杯子,不知其中是酒是茶。 要是当初他乐老六不只是在安德活动,而有机会越过南云山来,像这般,在此地,看见这样一个男人独坐,会不会换个方式,坐在他对面搭上一两句,劝说男人不要再往安德去? 他们俩可以选择一个更轻松的开始。尽管这样有违乐六的习性,可能要憋闷许久,但至少不会在绕了一圈之后,再回到此地。 如果他们不是那般相遇在安德,而是在此,乐六会知道背着大刀的侠客是谁,会用自己最像正常人的表情去拜会一番,说出个信手拈来的名字,留下个不浅不深的印象,等宫寒飞的事情了结,驱尸鬼手不必再涉足江湖纷乱,再甩去那身份去会会河沙门的王师毅,说不定又是一段新的故事…… 那时该怎么办?泯灭草溪人的天性只做他的友人?还是用点手段将他骗在自己身边? ……还不如,在安德那般相遇得好些。如今各自吃亏受累,也好过只做他一年半载萍水相逢的路人! 胡思乱想什么! 乐六不过是在暧昧昏黄的夕阳中看久了寂寥独坐的男人,竟生出种种绮思来,看似是对过去有所悔恨……他怎么会后悔的! 乐六明白了,他与王师毅这一路伤痛,是他们二人必须要受的,若换了任一种相遇相知的路子,都不如眼下这景况好。 王师毅没有扔弃他一走了之,没有对激情难忍之下说的话心怀悔意,说在此地等他,就在此地,没有离去过。 王师毅在南云山旁的客栈,默默地等他。 “……”一抬眼,就发现自己身边悄无声息地杵着个高挑的男人,正是要等的人,王师毅放下手中的杯子,说道,“荡雁谷那边没事儿?耽搁这么几日……” “没事。不过是宫寒飞差点把袁家小子给杀了。”乐六想也不想答道,眼神垂挂在王师毅身上,竟有点痴。 “什么!那袁少侠现在如何?”大概只有乐六能如此淡定地说出这话来,王师毅惊得立刻站了起来,不知虚实。 “我先过来了,他们在后面。”尽管乐六依旧没有觉察他们的踪迹,“说要出关,我还是暗中跟着,你……我们一起吧。” 乐六说得轻描淡写,可总怕这理所当然的话落在王师毅那边,会被拒绝。 毕竟南云山再往北,就快到天河了,过了天河,向西是关外,向东的话,可以回到京城一带,那就是河沙门了。 “这,这宫寒飞怎么如此疏忽,连袁少侠都能差点……唉!”王师毅还沉浸在方才的冲击中,心里稍微定了定,才回想起乐六后半的话,“关外?袁少侠还是要去找那莫须有的东西?” 王师毅没有回答他,乐六多少有点失落。 “一起去关外也好,我熟点,不会耽误太多时间。”想他王师毅过去就爱去关外奔马畅游,若是袁青诀他们要寻先前托付他打听的东西,也方便的多,“要不,也不用一直在暗处,我帮着带路吧。” 一时忍不住,乐六眨着眼,胸中一口气没接上。 不过,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他们俩认识路,让他们自己走去。”王师毅不会舍下他的,“只有我没去过,你帮我带路就好。” 可不能放王师毅去宫寒飞那个疑神疑鬼的家伙面前晃悠,不知还会有什么新的是非,可不能冒险了。 乐六眼下要的,只是完完整整的这个男人而已。 131、 关外,慈茵山,通河谷。这日,慈茵山顶,宫寒飞与袁青诀终得无绝无续两部图谱,立下誓约,在通修神功之后,将图谱尽数毁去。 也是在这山崖之上,跟了宫寒飞他们一路的红影现身,与袁青诀对决败落,掉下山崖落入谷底,尘埃落定。 那假冒血魔之人,乃是袁青诀生父秦国昭,过去的金岭派弟子,名满天下的正道侠客,宫寒飞与张钰晖的同门师兄,武林盟主的候选人,二十多年前为红颜知己自废武功隐居荡雁谷——现在看来,前后之事,不过是为了得到神功的阴谋罢了,那些姻缘家事,都是秦国昭野心的踏板。为了得到神功图谱,秦国昭危害众多,连自己的长子、袁青诀的长兄都没有放过,更是谋害了袁青诀师门上下,又将这些罪过都栽赃到了赤目血魔宫寒飞身上。 甚至连宫寒飞无意习得神功、跌落山崖、煎熬二十余载化身江湖魔头,都是秦国昭一手造成的。 跟着乐六一路到了关外,风波定后知晓了事情始末,王师毅不禁唏嘘,即便是过去他恨之入骨的血魔,也不是生来恶性,而是遭人陷害,进而被有心之人推波助澜,才有后来的种种故事。 而因为红颜隐退江湖而被武林正道传作佳话的秦国昭,现在看来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卑劣之举,金岭派竟出了一名这样的弟子,幸好后来没有登上武林盟主之位…… “哼!金岭派又如何?武林盟主又如何?”看王师毅的疑惑愤恨写在面上,宫寒飞笑道,“我这个‘赤目血魔’也是金岭弟子,而张钰晖这种不知底细的老狐狸既是金岭弟子又是武林盟主!金岭派多少年了?这武林正道多少年了?时间越久,越是藏污纳垢之地,更别说一会儿勾结朝廷一会儿勾搭乱党,左右逢源,还不知道里里外外是为个什么东西在卖命!” 知道前因后果,王师毅明白了宫寒飞的怨气大在哪儿,心里隔阂少了点,也能同席而坐了。只是此人怨气太多,一看周围人的想法不顺,就会自顾自地教训起来,对武林对天下,尽是不满之词,非要别人跟他一般看法。 “寒飞,行了。你这两日歇够,我助你把图谱修完,早日将图谱毁了吧。”每当此时,总是由袁青诀出面,把他的火气压下去,提醒提醒正事。 “你就知道毁图谱的事!我看你现在忠的还是张钰晖吧!” 袁青诀跟张钰晖有所约定,若是将这两部祸害天下的图谱销毁,张钰晖就会想办法消抹了宫寒飞在江湖上的罪名,今后也能给他们二人省去不少麻烦。所以袁青诀一心等着宫寒飞尽快功成,好毁去图谱,让张钰晖履行诺言。 这赤目血魔的祸事,种种伤害都刻在武林众人心里,张钰晖要如何抹去?王师毅奇怪,而且一位武林盟主竟然能为一个正道人人诛之的邪魔做出此事……还真是像宫寒飞说的,金岭派,武林正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里里外外,复杂得很。 跟着乐六久了,换个位置,再看看自己过去待的地方,王师毅心中感慨万千;他过去所坚信的那些东西,光是看着宫寒飞、秦国昭、张钰晖这三个金岭派弟子的人生,便觉得那些一心想着声张正义想着主持公道的武林中人,单纯得很。 当然,单纯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如今的王师毅,再也没办法像小妹王清凌那边笃信所见所闻的一切,有些事情,如果不是亲自验证,全不能轻信。 “假血魔的事算是解决了,只是,王兄……”袁青诀自然安抚得了宫寒飞,他将人按住,又关心起王师毅这边的事来,“听说上回你跟他在安德附近遇上不知名的驱尸人——这事没找到机会跟假血魔问个清楚。” 袁青诀不称秦国昭为父亲了,他不想认,也不屑认。而他所说的这个驱尸人,确实是个问题。 来关外这一路上,那驱尸人没有再出现,乐六也没想清楚此人到底是谁。 “当时我们循着假血魔的踪迹追去,到了安德,却似乎换了人,变成那个驱尸人了。”王师毅记得清清楚楚,乐六说是追红衣人,可在安德韩府遭遇的,就不像是那假血魔的手段,“若说两人没有关系,那似乎也太凑巧了……若是有所关联……” “要是那假货是要学宫寒飞的阵势,头领都没了去向,这驱尸的,也该鸟兽散了。”乐六忽地插进来说了一句,听来语气不善。 “若果真如此,那也还好,就怕并无关系,留下隐患。”袁青诀大约是将此类事情全算在了秦国昭头上,心里放不下,想着要替父善后;再者王师毅与乐六都不是毫不相关的人,事情来回牵连,只会惹出更多麻烦,“那驱尸人再现身的话,靠我和寒飞,制服他不是难事,但他也不会傻到往我们这边撞,说不定,他是在等我们分头行动时,再与你们纠缠。” “那不如,我跟乐六将他引出来?”不斩草除根,终究是个麻烦,王师毅能想到的,自然是用自己做诱饵。 “敌暗我明,情况知道得少了些,不好应对。”袁青诀顺着他的想法一盘算,摇了摇头,“而且明日我就要陪寒飞闭关,你们有所行动,难为后应,不一定能保你们平安。” 乐六自从失了白荧血,距离过去那驱尸鬼手如日中天的本事,还是有些差别的,上回幸好有马菡中留下的兵器,才能顺利脱险,可再遇上,就说不准了。宫寒飞和袁青诀也是担心对手还有新招,王师毅他们俩对付不了,但销毁图谱之事也是刻不容缓的,夜长梦多,要是又冒出来一个秦国昭…… “既然是草溪出来的逆徒,就不劳烦你们这两位‘神仙’了。”乐六忽道。 自从慈茵山上解决了真假血魔的事情,他便觉得再跟着宫寒飞不妥,只是王师毅一心要听血魔身后的种种故事,他才陪着,忍了一路。如今袁家小子慈眉善目地摆出一副要赶人的脸色,他可不想不识相地再跟下去,碍了他们。 王师毅可不知乐六心里不快,只觉得他别扭脾气犯了,拣着事儿折腾:“乐六,袁少侠这也是好意,谁不想早点将那人抓住,今后总有人背后做手脚,你我都不安生。” “上回是没预料到对方是个驱尸的,再让我遇上,我有的是办法教训他。”听王师毅将他们二人放在一处考虑,乐六心中倒是得意起来,话也越说越大。 “那你先说说是什么办法,我也能助你一臂之力。”王师毅就怕他是赌气逞能,不愿随意听信。 乐六不说话了,只盯着王师毅看,觉得这人待他是挺真诚,可说话做事也太直了,当着外人,也不给他留点情面。 他们俩现在,过得就跟一家的似的,小打小闹的事情越发多了。 “乐老六你别光急着乱跑。”宫寒飞及时出声,制止他的举动,“一得图谱我就通知了谷角,等他来了,办完事,你们可以商量对策,可别乱了阵脚让人占到便宜。” 这几年,宫寒飞两功相斗在身上落下的毛病都是谷角治的,最终修通两功的事情,要靠谷角操心。而对付驱尸人,除了宫寒飞的神功里有这本事,谷角必定也有,否则以谷大夫性情,不会有胆子跟乐六讨要白荧血去炼药玩。 王师毅有点好奇,到底是宫寒飞架势大些还是谷角架势大,只要将他们俩搬出来,乐六突然就乖乖地不说话了。 这几人当中,不会又有些什么关于乐六的事情,是瞒着他的吧? “如今你什么水平什么状况,你自己清楚,谷角比你更清楚。”毕竟宫寒飞与乐六待得时间长,三两句话,就都说到关键的地方,“既然你答应了王师毅收一收玩心,就老实点等在这里,时机一到,冤家路窄,你那驱尸的对头肯定能抓得住。” 132、 “乐六。”王师毅心里有话,憋了几日,总算找到机会找乐六单独问问,“我看你们遮遮掩掩……你现在是不是有哪里不好?” 王师毅知道白荧血,知道血骨一脉,可到了现在,他却发现,这些东西对乐六到底有何影响,他不清楚。听宫寒飞的话,好像连乐六都不清楚底细似的……或者说,乐六是根本就不在乎。 以乐六的性情,性命之事还真不算件事。过去王师毅以为他这只是对待旁人的态度,如今发现,与乐六自己性命攸关,这人也不是常人看法——真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久了便愤怒不已。 眼下众人从关外回来,袁青诀择了一地,说是适合练功。太山,这地方王师毅一直听说,可真没来过。太山上有一江湖上毫无名气的门派,名为“虚梁殿”,是袁青诀自幼习武之地,听他说,是由一百三十年前元纾之乱中立下大功的两位金岭弟子创立,陆道淼和姜子氓,王师毅都听过大名,只是没想到他们退隐之后竟在此地设了个虚梁殿。 袁青诀说,先前秦国昭冒充血魔几乎将虚梁殿灭门,如今门派之中已是禁地,他只带宫寒飞去那边闭关修炼神功,而为王师毅乐六安置了太山上另一处居所。此地过去不知是何作用,王师毅只觉太山灵气极佳,在此等待谷角到来,也是上策,便安顿下来。 只是袁宫二人刚离开不久,他便琢磨起先前听到的话来,有点不明不白的。 事到如今,他必须与乐六说个清楚。 乐六对他的话,自然听得仔细,但真要答复,语气又不很畅快了:“‘不好’?怎么不好?能有什么不好的?” “就是那什么……伤转过去,留你身上,虽然愈合,会不会有留下什么问题?”一见乐六的态度,王师毅便觉得原先准备好的话无法顺利地说下去。他仔细考虑过,甚至把这一年来自己受过的伤害细细盘算了一遍——不说乐六的恢复能力,就是让他自己一一受过…… 他居然没有如此设想过,伤势说不定还会给人留下更多麻烦。 支支吾吾的问题,乐六忽地皱了皱眉头,又变成寻常一副冷淡的脸:“好了就是好了,没别的事!” “那,上次你胸口那个……”当时在坟场一时情急,沉溺在欲望中,错过了开口询问的好时机,现在提起,王师毅不禁想到当时状况,舌头有点转不过来,“皮肉下面,有个……” 血坑。王师毅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形容,但又说不出口。他觉得说出来不吉利,好像在预示着什么更痛苦的事情一般,如今的他,可不想让乐六再经历。 伤痛足够多了,他可不想给两人多添一些。 “早没了。”乐六直接回道。 “可那地方,看起来不像寻常的……”王师毅追问着,顿觉这么僵持下去不好,乐六这人,不管事实是什么,抵死都不会说的,“那里,是……白荧血所在之处?” 乐六闷下去,不发一言,连王师毅的脸都不看了。 这是认了。王师毅估摸着,乐六胸口那皮肤下面,大概是再难长出血肉,满心燃的都是火气,就想揪着这家伙,好好地骂上几句。 “……还有什么事瞒着我?”王师毅质问道,“血骨一脉是生死一线,白荧血是生生剜了块肉,还有什么是我不知晓的?” 既然早就是共生共死的两个人,瞒?还有什么好瞒的?统统说了,王师毅也能长个心眼,帮帮乐六这个不长心眼的家伙。 可乐六不说,连摇脑袋否认都不乐意。 “雪山上我就觉得你不对,本事弱了,恢复得慢了,你可以说是白荧血去掉的,但总有些事情对不上号,满嘴胡言的…… “你说我是中了那什么凌风草药性,可舅舅似乎毫不知情,而且他当时不也……也……怎么就不见他也提凌风草的事? “还有在雪山时,明明就是能同进退的,怎么就突然放手?看自己落入险境,极有趣是吧?别人的性命好玩,自己性命也很好玩是吗?既然玩得开心,怎么就消失了那么长时日,要不是我到白浚,还真找不到你!” 这么长时间,王师毅心里有的是火气,但二人之间的气氛一直不对,他无法一吐为快,现在好像终于能松口气了,他可不会再把疑惑都往心底藏,他要好好地讨个明白。 从雪山回到河沙门,王师毅不是没有想起过乐六,他想过,想过许多次,总觉得乐六有一天养好了自己,就会粘到他身边来,反正河沙门乐六也熟,那间被当过新房的屋子乐六更是住过,说不定哪天回去,一推门就看到有个家伙又死皮赖脸地趴在他床上,嘴里刁钻古怪地说着毫无道理的道理,把河沙门当自己住地似的,安心占了王师毅的地方。 可是,每一次推开门,放慢脚步踱到床边,屋里都是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对,乐六不会留下痕迹,驱尸鬼手从来没有能让人寻得到的气息。王师毅这么想过,不止一次,然后静静躺下,静静睡去——他记得乐六行事就是玩耍,有时会躲到夜半,忽地立在他的床边,给他的腕里塞进个奇怪的东西,就像那次在金岭派一样。 可是,每次入夜后猛地睁开眼睛,慢慢挪着眼珠,悄悄搜寻,屋里没有一个人。 连远远看着他的可能,都没有。 这样的事情,王师毅永远不会告诉乐六。但他还是想知道,为何乐六没去找过他,没有像头一回分开之后那样,远远地躲在他身边,从安德到金岭,从金岭到河沙门,从河沙门再到雪山……走遍乐六最陌生的北方土地。 “离开雪山你去哪儿了?跟宫寒飞他们躲在南边做什么?是,凌沙江一带的祸事多是秦国昭而不是宫寒飞的责任,那你呢?你就没出去找点玩具?宫寒飞是被空耗了身体鲜少出门,难道你也修了那什么神功,也躲在谷角的药庐里,跟他那药罐子一个样了?”王师毅一想起张钰晖跟自己说起的死城之事,心里就阴郁几分,没有理由说那是乐六的错,也没有理由说那不是乐六所为;无论如何,一个惯于紧随自己的人究竟是被什么事情耽搁,才会放任他一个人,放任了大半年时日? 不想承认,王师毅就是不平——他被乐六吊起胃口来了,等着他依赖上对方,又不留一点音讯,让人左右摇摆,煎熬着不知该把自己的心思放到哪儿去! 眼下总算是不分开了,可王师毅觉得,还是有事,这几个妖人的事总不让他透彻;要是让它们依然藏在那心里……有一天乐六还干得出这种不告而别、让人只知道他还活着却不知所踪的可恨之事来。 133、 前几日听了宫寒飞语焉不详的话,又联系着谷角,对乐六说出了刚才几句无心之言,王师毅害怕了,怕事实真是如此,乐六真的没有离开谷角药庐一步,拖着一副被王师毅折腾得残破无比的身体,动弹不得。 可惜乐六依旧那样,根本不会给他一个答案。 “难不成……”乐六这人素来与常人不同,明明是被王师毅逼问,可思绪又转到别处,“王师毅你跟宫寒飞说的一样,是替张钰晖来探查我们的?” “……这,这是什么话!”王师毅一听,心头慌乱,一想起自己确是因张钰晖的引导,才找到的乐六,他便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毫无底气,倒像是恼羞成怒了。 宫寒飞怀疑过他,还告诉了乐六,大约是要乐六防备。王师毅记得自己要跟乐六一路走时,的确想过探查的事情,可他也清楚,那其实是说服自己给自己壮胆罢了。 实际是想与乐六同行,想看看乐六,想甩开所有已经不该留恋的过去,重新开始。 只是他没想过,乐六会怀疑到这件事上来。 “你为了谁过来,我不在乎。如今你疑到我头上来,我也不在乎。”乐六却不像王师毅所想,没有追究张钰晖之事,“是不是一路人,走走就知道了。” 乐六这是……赌气的话,还是认真说的?王师毅自认已是毫无保留,可到了乐六那边,怎么像是一点真诚都没了? “你,乐六你要赶我走?”王师毅不敢细想,不是寻常男人,乐六有时出奇执着,有时又出奇淡漠,这家伙冷下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但乐六难得抬起眼,一脸不快地望着他:“你哪里听我说过这话!” 那他这是……要如何……自从袁青诀他们降服了假血魔,乐六就不曾快活过,一个人不知道在生什么气。 总不会是,他王师毅做了对不起乐六的事吧?王师毅难以理解,问出口来:“乐六,你若有话,说明白可好?” 王师毅一说这种话,乐六就闷得更加厉害了。阴郁的男人收回目光,动了动嘴唇,竟转身大步而去,不愿与他多说一句,连房门都是摔上的。 ……到底怎么回事?都到这种地步,王师毅要还能藏得住事,便不正常了。 乐六到底怎么回事! 忍不住在屋中踱起来,王师毅将刚才自己的猜测又转了一圈,越发不安焦虑——不说乐六的状况到底如何,光是眼下宫寒飞他们闭关,而谷角又没到此地……王师毅突然发现,他跟乐六本应该处处当心,谨防被人趁了先机…… 更何况乐六本身到底是……王师毅想不下去了,提步便冲向门外,原想着他不会走远,可门外没有乐六的影子。 跑得这么快?王师毅慌了,赶忙喊道:“乐六!” 没人应声。 “你我有话,好好说!一赌气走了,算什么男人!”不会是这么一转眼间就出事吧?王师毅心里没底,方才怎么不阻了乐六脚步,任他跑了? “乐六!你……你……”王师毅讨厌这种预感,不禁放开声音喊起来,“乐六!” 依旧没有回应。王师毅耐不下去,要奔出院子去寻。此地在太山脚下,离袁青诀他们闭关的虚梁殿有点路程,要是直接去那边求助…… 可他没想到,刚推开院门,就见一人静立在那里。 不……说是人,并不准确。王师毅刚定了神,才发现根本不是常人,而是具尸首。 当然不是乐六,是王师毅全然不识之人。看样子死时年纪不大,只是那死相……有些凄惨。 记得过去在安德看见乐六操纵的那些尸首,栩栩如生,活动自如,还能说起话来,身上不见一点伤痕污渍;可眼前这个,完全不是乐六的惯例。 尽管穿着衣衫,可灰土遍布全身,还有破洞之处——在破洞之下,王师毅能看见青年男尸的腹部有个血肉模糊的孔洞,伤口似乎时日久远,只有暗色血痕,却不像是一般刀剑所伤,更像是从皮肉里面绽开的。 若再深入,王师毅心头颤动,里面似乎根本没有五脏六腑的踪影,将可怖的景象,藉着这充满恶意的洞口,全数展现给凡是能见到它的人…… 若是乐六,乐六一定会想将它填补整齐的……王师毅心中忽然窜出这想法,接着明白了,这尸体的主人,应该就是上次在坟场攻击他们的驱尸人,那个被乐六说是违背了草溪村规矩的家伙。 一转眼,没了乐六,却凭空多了副残破的尸首。 对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乐六被人擒住,而且对方所要的,可不仅仅是乐六一人。 这人不仅要害乐六,还要把乐六最喜欢的玩意儿,一起拖进去。 王师毅莫名其妙一阵,猛地想起一个人来。 与此同时,就看那尸体抬起一只胳膊,抖了抖手指,指向西边。 王师毅不动,可那尸体先走一步,往自己指示的方向去了。 它的主人自信满满,只要用对诱饵,王师毅肯定会来。 只要有了乐六,王师毅明知是陷阱,也会闯上一闯。 134、 那具年轻的尸首,手指正翻折过去维持着不正常的弧度,随着他方向的变化而指向不同位置,诡异至极。王师毅跟随在他身后,警惕着保持了距离,以防这东西反身过来,发起攻击。 师文在身后,王师毅的右手时刻准备,若是这家伙根本不是要将他带往乐六身边而是引他灭口;左手则搭在腰间佩刀上,正待随时能够牵引阻碍他行动的尸线。对方在打什么主意他不能确认,他只能感到此人对他与乐六,对两个人都满是恶意。 “你是谁?”他望着前面那个背影,似乎是个武人,可因为体内已被掏空而无法维持一个武人该有的身形,年纪比王师毅小些;真不知道是被驱尸人从墓中现挖出来的,还是遭驱尸人杀害——仔细看身上状况,并不新鲜,王师毅虽然不会判断人死后的时日,但至少明白此人并非新死。 可惜不明身份。如果被逼无奈要对此人出手,王师毅不是乐六,总有点内疚。 不过王师毅问他话,并不会得到答案,即便是有人回答,那也是驱尸人说的,不是尸体。王师毅没有乐六的本事,听不见尸体说的话。 青年没有回答他,不出一言。也是,身体都残破到这种程度,不知道喉咙还在不在,能发得出声音吗…… 过去安德城里热闹,不仅是乐六将玩具们那些动作表现得惟妙惟肖,而且能让大多尸首都说出话来。王师毅不懂其中道理,只是眼下这一路,实在静默到可怕,既然要去对峙,不如先跟对面聊聊,能听得出对方的企图,就更好了。 王师毅发现自己有时跟乐六越来越相似了,思考一件事,让他仿佛看见了乐六。对面是个驱尸邪魔,似乎比乐六更加丧心病狂,王师毅心里不带正义与痛恨,居然想与对方谈话,淡然如斯,好像他与那驱尸人是同类,只消说说,就能退敌……乐六遇上此人,大概就会如此吧?王师毅不禁在心中笑话自己,对方可没有他一样的想法,那尸首一味沉静,脚步轻巧,或许是因为他缺了五脏六腑,调动起来比常人更加轻松吧? ……连同情都没了吗?王师毅就像乐六似的看那肉身,尽管懂得不多,没准儿这就是当初乐六说的,“有点慧根”,可以试试驱尸之事。 真不知当初乐六是怎么看出来的。还是说,那不过是为了将王师毅活着留下找的藉口? 王师毅绝不可能成为乐六的徒弟,乐六一开始就该明白,但还是不断地尝试着——本来就该杀了这个玩意儿,乐六还是在反复地问着反复地说服自己,找出些不杀的理由。 “……你不愿说,就算了。”王师毅见尸首还是默默走着,似乎是不会说话了;可又走了一会儿,他们显然已经离开太山地界,王师毅想起在山上的袁青诀,还是有些担忧,“……我们这是去哪儿?” 既然前面不说,现在依旧不会回答。那家伙在天光渐暗间满身阴郁,王师毅觉得周身森冷许多,跟着这么个毫无生机的东西,走了如许多的路…… 没有回答。一片死寂中只有王师毅的脚步声,那具尸体的脚下,轻盈得快要飘浮起来,明明是缓步而行,可看起来像是小跑一般,让王师毅忍不住看四周景色可有什么异常。 时间似乎都变化了。他隐约记得,一年前在安德,在韩府,入夜时他看见失踪友人的身影进而跟出去的时候,那气氛,跟现在有种异曲同工之感。 只是乐六不在,这尸首不是乐六操纵的,而乐六还不知在不在目的之地,是否像安德那般,专门等在尸线的另一头? 等王师毅再见到乐六,苍白的青年被悬吊在两棵粗壮的大树之间,垂着脑袋。 乍看之下,像是飘在空中一般,但仔细一想,不对,一定是被驱尸人那看不见的尸线绑了起来,困在两树之间。 而且……看附近地面上大小乱石……或许尸线固定之处比王师毅猜测的更多。 一边想着对方到底是如何将乐六弄到此地又如此严密地吊挂起来,一边快步过去,他不管那个负责引路的尸首,一心想着先将乐六从那里放下来,再行计议。 对手一定就在附近,在暗处看着他们,像在之前那坟场里一样。王师毅极为讨厌这种感觉,想着无论如何先让乐六摆脱窘境,才能制得住敌手…… 尚离乐六几丈开外,王师毅忽地脚上一滞,肩头与手臂像是撞上什么硬物一般,竟再不能向前——这里难道也是……那些尸线抵挡住的?他想起过去乐六与人相斗时,常常能用看不见的线在空中结成屏障,刀剑难催,是驱尸人极佳的盾牌;如今这人看来也会,阻挡了王师毅的道路。 让他只能看着乐六在那边吊着,看乐六意识到他的存在,抬起眼来。 “……你别……” “你等着!我能劈开它们!”乐六动动嘴唇才开口,王师毅立刻想起腰间的刀能斩断尸线,反手就要抽刀出来……可乐六忽地瞪起双眼,难得大吼出声:“住手!别断那线!” 王师毅左手僵在半空,刀出鞘三分,似乎刀刃都已经擦过几道线了,及时被乐六喝住。 “牵一发动全身,别再动了!”仅仅是方才被刀刃断下几线,乐六的左肩便被什么东西掀下一块皮肉,腥红得刺痛王师毅的眼睛。 这是……王师毅不懂其中门道,轻轻合了刀。这边一道尸线组成的“墙壁”,莫非一根根都是与乐六牵连在一起,有什么钩子般的利器,挂在乐六身上?所以才会这边断线乐六遭殃? ……必须分辨出这些线的走向! 自从上次在安德吃了驱尸人的亏,王师毅随身便带了却却香,这回正好用得上! 伸手要从怀中掏出来小瓶将细线看个清楚,就在此刻,王师毅抬起的右臂上一痛,显然是被人用钩子拎了起来。 这家伙!王师毅要断开联系,不能受制于人,刚向后退了两步要抽刀出来,背心一击重创,剧痛穿胸而过,似乎是有什么尖锐如箭的东西自后背扎进去,然后再从心口出来,前后痛在一线之上,不一会儿便汨汨地冒出血来。 就是这个,上次在坟地,就是类似的东西,将乐六胸口掀开空洞,是这个驱尸人特有的兵器。 看不见的兵器。 如果有了却却香,或许可以……王师毅想着,一时不顾疼痛,继续摸索那小瓶……可钻心之痛在掌心绽放开来,又有什么东西穿过手掌,阻止了他的行动。 “……你!你到底……唔”王师毅被这人激怒,想高声叫骂将那人逼出,可这回疼痛之间从面颊上擦过——正当他以为对方失了准头的时候,锁骨之上紧接着一阵痛楚,那东西像是变了方向,自锁骨下穿过去。 ……不能坐以待毙! 身上几处剧痛,王师毅知道,还会有更多,眼下要是停滞下来,那还不知会有什么更严重的后果。 他甚至不能确定穿过他身体的那些利器,究竟只是利器,还是已经将他控制起来,被线牵连起来。 至少右臂上……可能有一条……王师毅仅凭直觉,拔刀出来,解放了被人制约的地方,侧身让到离乐六较远的空地,生怕再挑动什么机关,伤到乐六。 可是,可是身上的伤……王师毅猛然想起血骨一脉的事,他这些伤害,不仅仅是他痛过就结束的,等会儿全都要给乐六,这是好一顿折磨! “你到底是谁!快滚出来!”王师毅忍不住了,对着方才感受到的方向,吼起来。说着又不禁扭头过去,看看被困住的乐六情况——肩头那伤不算大碍,只是没有办法止血,就见乐六的鲜血缓缓顺着肩头滑落下来,本应滴落地面,却又悬在空中,或许是挂到了看不见的尸线上? 一想到等会儿还会有更多的伤势……王师毅一身警醒,两手是刀,警醒着死守周围,千万不能再让对方藉着他的身体来伤害乐六。 这卑鄙的家伙,看来很是清楚血骨一脉的事情。王师毅在看见那个立在院门外面的年轻尸首时就想起个人选了,如今心里略有点混乱,毕竟了解血骨一脉之事的人……似乎…… “暗处伤人……你这人还真是卑劣惯了!”王师毅心上转来转去,终究不能确定,索性一口都报了出来,“我知道你身份!躲藏还有什么意义!滚出来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四周忽地静了片刻,王师毅只听见了自己粗重的气息。 “……你是乐六的徒弟!季李?”不,尽管此人知晓血骨一脉的事情,可行事感觉不对,那季李似乎精通别的本领,“你是……两齐?!” 对,两齐,这个人已经从王师毅与乐六周围消失了许久,他们二人都将他抛在脑后了,可若说种种行事,说知道二人之事的,也只有两齐了吧! 135、 “两齐!你给我滚出来!”王师毅确定了,直喊出来。 “不过是个玩意儿,有什么资本来喝令我?!”有点遥远而陌生的声音,日渐长大的少年,话里满是当初离开他师傅时的骄傲——王师毅想起来了,还记得他一副早已超越了乐六可以独立行动的神情,将断开联系的药强喂给自己的时刻。 那时王师毅心里想到的是解脱,可事后想想,两齐真是满怀着对王师毅的恶意,居然好言蒙骗着要把他领上死路。 当时王师毅再次被放入息虫再次被与乐六困在一起,根本没有时间管乐六这个不知所踪的小徒弟的事,乐六也不会跟他提起,没想到竟然简简单单就让他跑了,留下隐患。 两齐是铁了心要同自己师傅一决高下的,当时在安德就是如此,现在出来,自己琢磨了新办法,底气更足。 说起两齐的面容,王师毅也算是与他朝夕相处过,可现在他走到眼前,王师毅发现这人早在记忆中模糊了。过去或许是个俊秀骄纵的少年,而眼前这一位,肤色虽不像乐六那般苍白,但脸上郁积着几处青色阴影,给人疲弱无力之感。 “你看看那边虚弱的男人,他还是闻名江湖的驱尸鬼手?呵呵,笑话。”两齐身材本就不高,一步一步走来,肩头像是抽紧似的耸动着,全身上下有种纠结在一起的感觉,更显得瘦小,让人看着便觉不舒服。 他面对王师毅,可双眼瞥向一边,向着乐六,刻薄的话语,句句都是说乐六的。 “一个驱尸人,居然舍得掉白荧血……太可笑了……”两齐说着便笑了,那声音像是憋在喉中吐不出来似的,折磨着旁人的耳朵,把话也拆得断断续续,“上回我觉得不对,才挖开来看看……居然,真舍得掉……” 在坟场,两齐是故意用钩子袭击乐六胸口,为的就是确认,名震一时的驱尸人到底还是不是原本的水准。 然后……原本该有白荧血的地方,空洞便展露了出来。 于是两齐有了进一步追击的底气。 “你这是等他有了破绽,才敢前来一战?”王师毅紧握双刀,也不禁笑起来,“先前你不是说你的本事早超过你师傅了吗!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想起来找他来比试比试?” 听王师毅一说,两齐立即面露恼怒,咬牙切齿道:“我又不是他那种闲人,尽追着你这东西四处跑!有的是事情,如今好不容易空了点时间……这才来了呢。” 两齐语调起伏不定,一会儿似乎是怒火,一会儿又像是得意,甚是怪异。王师毅听他话中的意思,立即追问:“你前面能有什么事?跟着秦国昭四处祸害武林?” “祸害?谁祸害谁还不知道呢!”两齐是听王师毅说什么都不乐意,都要一一反驳, “秦国昭算什么东西?顺路时随手卖个人情,他也是自讨苦吃!” 这话说的!连袁青诀和宫寒飞都不会用这种口气藐视秦国昭,两齐这毛头小子倒是自大得很,说起这种话来!王师毅明白两齐是被秦国昭用过,那说不定,张钰晖过去说的那些死城,就与两齐有关。 “你可在凌沙江一带出没?”王师毅直问。 “去的地方多了,哪儿还一一记得!”两齐可不愿意有问必答。 “凌沙江畔小镇栎泽,是不是你的‘杰作’?” “栎泽?你们怎么就只记得栎泽?”两齐听见,双目亮了几分,说到他心里去了,“那不过是试试身手的地方,武林中人真是闭塞,至今只知道个栎泽……不如看看别处,才有点意思!” 看来近来的死城,都是两齐的功劳了。王师毅心中定了定,开始思考,如何在眼下对付不走正路的驱尸人两齐。 按他过去从谷角那边听来的道理,两齐是少年后才跟着乐六学驱尸的,本事总比不过草溪村长大的乐六。两齐应该也懂,所以摆弄起新的兵器,把平时操纵尸体的东西拿来伤人,独辟蹊径,效果也是有的。 如果能避开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尽管王师毅可以忍耐,可是,毕竟所有的伤,都不只是他一人的。 那边乐六肩头的血,尚未止住,伤口也不见愈合;若是再有伤过去……正想着,就听乐六有点动静,然后胸口的衣襟上渐渐有血迹晕染开来。 低头一看,原先在他身上的伤,已经过去了。 真是,越来越快,这是什么道理! 眼睁睁看着方才被两齐伤到的地方一个个不在原处,而乐六的衣领衣襟衣袖衣摆……处处都是血痕……王师毅头一回如此痛恨这种神物,连逆反过来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血骨一脉’,这东西很是神奇,从前我都没听说过。”两齐也看到了异样的变化,咧开嘴轻笑道,“看来把你找来是对的,王师毅,如果我直接放他的血,真是一点趣味都没有;如今有了你,我样样都刻在你身上,也都是刻在他那儿……让你们俩分别痛上一痛,最后照样是致人死地……这血骨一脉真是好东西。” 可恨,这家伙竟然是想利用血骨一脉来折磨他们!王师毅死死瞪着两齐,那空虚得意的笑脸让人想狠狠砍上几刀,但对付这种人,王师毅没有乐六的指示,就怕是重蹈当初遭遇乐六时的覆辙,遭人算计去。 原本白荧血还在时,乐六的血都是凝固的难以流动的,可现在都会奔涌出来……那沾湿衣物的速度……王师毅记得上回见他流血,还不是这般——难道是两齐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 “别这么看着我,罪魁可不是我,”两齐一见他目光就懂了其中含义,赶忙摇摇脑袋,“是谁拿走他白荧血,就是谁的错儿,是谁用伤势耗光了他的内功,就是谁的错儿。” ……什么意思? “上回我就看这驱尸鬼手大势已尽,耗到今天,那可真是经不起一点伤害了。”两齐这是要把乐六这情况的责任,全部扔给王师毅,“知道过去武林正道要是抓住了草溪驱尸人会如何处置吗?“ “驱尸人极易恢复,一旦被钻了空隙又能操纵外物,想杀他们,难上加难。“ “可如果想办法先找到他们的白荧血,挖出来损他们功力,让他们没有办法再恢复伤势……“ “然后用成串的铁骨细钩,将他们的皮肉一点点地撑开来,无论如何都长不回去,只能任由全身的血缓缓地流出来……“ “等久一点,等他们体内奇异的血一滴一滴地渗出身体,再也回不去,等他们体内再没有任何一滴血水可以痊愈可以生出尸线操纵外物……这时,驱尸人便再没有复生的可能。” 说到此处,两齐仿佛在眼前勾画出了那场面,立即目露向往。 “最后这驱尸人,便只能变成其他驱尸人的玩具了——我可是听说,死了的驱尸人,才是最棒的玩具。” 136、 王师毅明白他的意思。 两齐是要杀了乐六。杀了自己的师傅,两齐才能证明自己的本事,他才能替代了江湖闻名的驱尸鬼手,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新邪魔。 怎么可能……容许他得手?! 刚才两齐说那话时,不仅两齐自己在想象,王师毅也跟着想像出一个场面。 而在那血泊之中的苍白男人,正是乐六。 一看清男人的面孔,王师毅便心惊胆寒起来,即使不断说服自己那是被两齐影响了那是不现实的场面,可王师毅还是难以抑制,他决不能让乐六落到那般下场。 更何况,不远处那个被吊挂在树间的男人,跟那想象中的境况比较起来,并好不了多少。乐六的血自伤口中自衣料下渗出,停不下来,不多会儿,空中浮着许多血珠,密布在错综复杂的线网上,尽管没有流淌到地面,可还是让人不忍直视。 王师毅怎么能,让这狂妄的两齐有得逞的时候? “……两齐,你想要乐六死?”沉默良久的王师毅突然问道。 两齐扬了扬下巴,似乎不想答这问题;可是他手指一动,就听乐六那边又有了动静——乐六颈侧一块皮肉被他揭下,新的血痕蜿蜒流淌,全然不像过去的驱尸鬼手那般诡秘,而是寻常人一般,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落在王师毅眼底,几乎要变了颜色。 如同他方才许诺的一般,两齐要放光乐六的血,这样才能让一个本领通天的驱尸人真正死透,对他再无威胁。 他也不用担心,再有人说他的本事比不过他师傅了。 既然两齐已经用行动告诉王师毅他的打算,王师毅就不跟他客气了:“你想要这家伙的命?!先问问我的意思再说吧!” 话到一半,王师毅两手都挥起刀来——左手先行,是要剖开两齐与他之间的尸线,防备暗算和阻碍;右手师文紧随,要及时在破除障碍之后,将两齐揪出来狠狠砍了。 听多了两齐那些对乐六满是恶念的折磨之语,眼下王师毅浑身都是劲儿,一门心思要将两齐正法刀下,让他知道,嘴上一时之快也要练够了本领,才有脸张口! 可是,两齐毕竟是乐六的徒弟,懂驱尸人的门道,自己又摆弄出新的花样,不是王师毅一人能简单对付得了的。 大约是上次交锋时,两齐知晓了王师毅手上有特殊兵器,能对付尸线,这回换了有些不同的东西,让人刚挥起刀来,就遇了阻碍……刀锋摩擦出阵阵火花,叮当作响,好像遭遇砍不动的硬物了。 这是什么?不是尸线,至少不是寻常尸线……怎么会如此?乐六都没有类似的东西,这两齐到底是化用了乐六什么本事,竟然敌得过马菡中留下的神兵……王师毅不敢相信,反手又是几刀,情况依旧。 “一把刀不能用,你整个人都不能用了,玩意儿?”两齐见他窘态,开心都写在脸上,欢腾雀跃着,“在乐六那儿没见识过?这可不是他教的东西了……” 两齐说着,手指一翻,王师毅的左臂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包裹住了,上上下下,细细密密,慢慢收紧,让他一时动弹不得。见一条胳膊不能动,王师毅便转开肩膀,藉师文的大小,尽力直砍向两齐——胳膊被猛地拎起来,王师毅下身稳稳地扎在地面上,可肩膀那里差点要被卸下来,极是痛苦。 可恶……这又是什么招式……王师毅自觉过早落到乐六手中,对驱尸人能玩的把戏了解得太少,到如今吃了苦头,竟根本没法应付一个没多少功力的两齐。 “乐六用的都是草溪人的老办法,我弄出了点新东西,就算是乐六,也要好好琢磨一番,才能应对……”看着两齐指尖,与王师毅臂上力量死死相持,青筋根根暴起,便知与乐六的尸线不同,并不见轻巧的操纵,“上次在那坟地就想弄死你,可乐六从中作梗,碍我的事……” 两齐说着,瞄了困在一旁的乐六:“知道吗?如果驱尸人血流得多了,那他们就很难放出尸线来——眼下没有白荧血的驱尸鬼手随便见点血,就阻不了我。” 这人说的事,王师毅不知道。但经他提醒,王师毅想起了太多太多。过去乐六在安德春风得意的时候不提,后来再没有白荧血,去河沙门时因为王师毅移的伤,停下了那么大的尸阵;又因为王师毅挨的家法,完全没有本事离开河沙门趁夜逃走;到了雪山,因为王师毅的伤,乐六一时不能放出丝线从断崖上脱身……种种事实,都与两齐所说相符,如今的乐六,仅仅因为小小的伤口,就失了驱尸人的能力,无法同两齐抗衡。 否则……眼下乐六的指尖肯定能放出尸线,阻挡两齐诡异的攻势。 王师毅想着,猛地抽动右臂,依旧被箍得牢牢,但两齐并没有限制他身上其他地方,如果动动手腕……王师毅忽地翻转过身来,左手扔下了佩刀,动弹不得的右手将师文抛过去,待扭身之间缩短了自己与两齐的距离,左手正巧在空中握住师文,趁着两齐愣怔之时,从侧面劈上得意的少年,虽不是刀刃,但刀背猛击在两齐肘上——不过转眼间,两齐指上一松,王师毅的右臂解放了出来,甩手站定,师文又回到了右手上。 此番情景,大可以趁胜追击。 不过,王师毅不再莽撞,与驱尸人相斗,暗箭难防……而且还要防着错手伤了乐六…… 没有直接砍向两齐,王师毅摸出了怀中的却却香,摔在二人面前,须臾间,错综复杂的线都展现在眼前。 这回王师毅带足了却却香,伴随着那芳香弥漫,顺风而去,就见挡在乐六面前的尸线之壁也显露端倪,细细根根,都钩挂在乐六周围的树木山石之上,最终连接在乐六身上,勾起他寸寸皮肤,若一断线,便会牵起乐六的血肉,加速他流血的酷刑。 可是……那些线密密层层,极为繁复,让人一时很难分清每一根的起止之处。王师毅想要先将乐六救下来,几乎不可能了…… 所以,只能先对付眼前这个男人! 王师毅刚要挥刀,只觉余光中有一利器袭来,通体都是尖锐反翘的细钩,由尸线连着,直扑过来……是两齐的武器! 到底还是疏忽了。王师毅扭转过来,尚未甩脱两齐在他右臂上的束缚,便被那袭来的锐物,直插了心口。 “唔!”从未有过的钻心痛楚,连当初被乐六抓住、被息虫凌虐被男人用各种办法凌辱之时的痛,都无法与此比拟。王师毅胸前,赤红的血喷涌而出,眨眼的时间,就浸透衣衫,滴落在地面上。 这……这是……王师毅虽被击中,但动作不停,手上的师文直捅两齐忙乱中暴露出的肩头,插了半边,惹得两齐痛极,手臂耷拉下来,牵动王师毅胸前的倒钩,血肉中又是一阵拖拉的痛。 伤口又……裂得更大了……那钩子很难从肉中拔出,王师毅可以忍下一时之痛,可紧抓着那倒钩之前,他不自觉抬眼,望了望被吊挂在一边意识模糊的乐六…… 此刻乐六却正在望着他。眼神有点模糊,但是他从未有过的深邃之色,那双眼像是过去乐六操纵玩意儿用的钩子一般挂在了王师毅身上,坚韧得很,绝不会放开王师毅半步。 王师毅心口疼了疼,却不是为了两齐带来的伤势。 他不能拔了那倒钩,他流得了血,忍得了痛,可那边奄奄一息的乐六绝不可能! ……血骨一脉,王师毅真是恨透了它!眼看着师文嵌入两齐身体,他已能占得上风,能将两齐横竖劈了,可就因为这足以致命的倒钩……不得轻举妄动。 冒不了这个险,王师毅终究不知道乐六到底还有什么力气,抵挡得住什么样的伤痕。 不能再给他添上更可怕的伤了。王师毅想着,将两齐身上的师文又按下几分——可这是极限了,若他能甩开倒钩甩开其中那道尸线扑过去……可是王师毅不能!他不能让乐六等会儿再为他承受更多! 再没有可以利用的人或物了……王师毅甚至瞥了瞥先前将他指引到此地的尸首,两齐无暇管顾它,扔在一旁……如果此时,他能利用那东西…… 正想着,却见那年轻的尸体转过脸来,空洞的目光,似乎正对着王师毅的面孔…… 那是!王师毅一惊,那绝不是两齐能操纵的,难道是乐六? 眼神欣喜地看向乐六,却见那人周围丝线之上密布的血迹已越来越多,伤口难以痊愈,根本不像有机会操纵那尸体的。 到底是……王师毅越过两齐肩头再看,那双死寂的眼睛依旧望着他,似乎在提醒他什么事情。 又好像是与他,产生了某种默契。 137、 王师毅从不觉得自己会有操纵尸体的能力,尽管乐六说要收他为徒,可终究没有实现。 但现在,原本属于两齐的一具尸体竟与他心中的想法有了共鸣……在他急需援手之时,抬起脚,向僵持的二人走了过来。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不能分心,只觉眼下他期待能得到助力,那尸首便要为他所用……太过诡异,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那是…… 残破的尸体没有动摇,轻盈的脚步,径直过来。若不是王师毅面对着他,还真是难以觉察他的动向。不知两齐是否感觉到了,看少年神情,似乎此事与他并无关系。 可那尸首……除了两齐除了乐六,王师毅再想不出可以驱使尸体的人。 总不会……真是他有了什么特别之处,能与尸体,有所呼应吧?紧握着师文与胸口的倒钩,王师毅难以克制地不断看向那东西,看着那东西渐渐逼近,又看着它似乎是冲着两齐,伸出了双手…… 被王师毅偏开的眼神影响,两齐再也不能专注,忍不住扭头,迅速向后看了看——原先还是听命于他的死物,竟不知不觉来到了身后,像是要对他不利。 “你这是……”两齐到底年纪轻,开口惊呼道。可话未说完,那尸首倒没甚威胁,两人正中闪过一道影子,空手便断了两人间紧绷着的尸线。 “……你!” 难以预料的发展,他们谁也没猜到此地还有旁人。定睛一看,两齐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那黑影是他认识的人。 一位劲装武人立在眼前,王师毅只看见个背面,略有点熟悉,可还没想清楚,便被那人后颈没被衣领遮住的地方露出的刺青吸引过去,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 而且此人身形……有个名字在王师毅嘴边转悠,可来回几圈,都没唤出来。 没有任何武器,两齐勾着王师毅胸口的线便被人断开来,那锐利的倒钩还留在王师毅身上,可他再也不怕与两齐过招之间,被牵扯出更严重的伤势而危害乐六了。 翻手便是师文刀光,绕过身前的人物,沿着那些细密的线找上源头,一刀横过,愣在原地的两齐便被他自肘部砍下双臂,再没有利用尸线作乱的可能。 只要让驱尸人流出足够的血,就能阻断驱尸人的攻势;除此以外,若是能砍断他们的手臂,那自然能阻止他们,再无法操纵丝线了。并未直接杀了两齐,王师毅只是手起刀落,废去他为害众人的能力。 “你!你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你救出来……否则你还落在安德,不会有……好下场的!”两齐早忘了断臂之痛,驱尸人那凝固似的血尚未滴落出来,难以置信的眼神直逼在武人脸上,“你怎么帮他?当初还是他害了你,你怎么……怎么害得了我……” 这下王师毅转过来,总算看见了武人的正脸。 “……宣,勤言?”这名字对历经一年来是非的王师毅来说,竟有点陌生了;但一经念出,便会引来那种种回忆——曾与他相约共讨血魔,曾想着将他推出安德免受水火之灾,曾看着他被乐六放了息虫苦不堪言…… 他居然还能平安至此?王师毅从未想过这种可能,还以为……宣勤言早丧生安德,所以才未被人自安德救去金岭派……原来…… 宣勤言……勤言……清延……王师毅在心里念了一遍,忽地想起另一个人来,在北地遇上的朔人,与宣勤言的名字如许相似…… 还有那后颈的刺青……王师毅只觉心里纷乱一阵接着一阵,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竟发生了那么多故事。 而且,听两齐的话,他与宣勤言也有瓜葛。 “若你我还有相欠,也早还过了。”宣勤言对两齐说道,双目平静,“有些事情,归根结底,还是你。” 他说的,大概就是来到安德后两齐诱着他们被乐六制服——当时若没有两齐插手,王师毅应该早将二人劝出城去了,也不会让两位友人涉险。 乐六所为恶事之中,还有两齐的一份。王师毅看着眼前的宣勤言,才想起来。 当时两齐事情败露从安德跑了,而宣勤言也没有音讯,看来是两齐与他一起走的。只不过,既然宣勤言已经中了息虫,不应该如此自由自在,如果被断过联系,也该是……没有多少时日的…… 但是,他要是真与那个清延有关,与朔人有关……王师毅不再猜度,不想听两齐与人辩解,刀背拍在无法行动的少年头上,扔在一旁:“勤言,你怎么会……在此?” “怕两齐害人。”宣勤言依旧寡言,说着看了看吊挂着的乐六,“可惜,晚了点。” 这么一说,王师毅顿时没了闲心再与宣勤言叙旧。两齐双臂已断,那些勾连在他这边的丝线尽数落下,乐六从树间渐渐落地,软倒在那里,草地上血汪汪的一片。尸线之壁不再,王师毅再也不能控制自己,要去乐六身边看个仔细,却被宣勤言拦下。 “先把这个……”一手按在王师毅胸口,另一手捏着那倒钩就要取出——王师毅一看慌了,赶紧抓宣勤言的手说:“别动!要是伤口更重,转给他……不好。” “我知道这钩子的诀窍。”宣勤言比他淡定,出言安抚,手上不停,轻轻地转动倒钩,上下左右歪着角度,竟没有伤及旁边就取了出来。王师毅大为惊叹,想宣勤言与两齐之间有所联系,看来此兵器与他,也有干系。 等不及止血,王师毅大步过去,才刚到乐六身旁,就察觉胸口异样——刚取出倒钩,胸前便渐渐愈合了…… 抬眼一看,乐六胸口的血迹,正在渐渐扩大。 “……乐六!”王师毅奔过去,小心翼翼地扶起满身都是两齐那些钩子的男人。再无血色的乐六简直是,奄奄一息,王师毅都不忍细看,尤其是两齐在王师毅心口留的这致命伤正在乐六心口绽开……被折腾这么久,血流无数,怎么还能承受得了这样的伤害? 不敢乱动,更不能晃动,王师毅觉得怀中的男人渐渐流逝的不仅仅是鲜血,还有生命。 乐六的血……乐六的血如今已似常人,不知是因为白荧血去除,还是功力随着伤害而损耗,乐六的血已经不是驱尸鬼手的,而是一个普通人了。全然不能愈合,伤口处处,淋漓可怖,乐六残破得就像两齐随手利用的那具尸首一般,虽还有点粗重气息,但随时都会像那东西一样,任由最后的气息消失,不见踪影了。 王师毅又想起方才那异动的尸首,再向那边看去,但那尸首似乎没有动静了。 ……或许,是宣勤言的原因? 宣勤言走过来,默默地帮乐六一一取下皮肉中的钩子,动作虽轻柔,可还是难免见血,来回折腾,令他浑身上下又是一阵汹涌。 这么下去……乐六已经很难凝得住血,王师毅担心他,撑不下去了…… “师毅,别急……先看看……”宣勤言也明白状况不好,可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反复查看乐六身上是否还有倒钩留下,尽力将伤痕减少一些。 可是王师毅听不进去。他跟乐六的联系深刻至此,血骨一脉,血骨一脉,乐六的身体是什么情况,他自然一清二楚了。 只恨他身上的伤都去了乐六那边……若能替乐六分担一点……哪怕只是胸前这最致命的一点…… 王师毅恨透了血骨一脉,也恨透了不济事的自己,对付一个两齐,竟让对方乘机伤了多次,面对眼前的乐六,居然想不出一点办法。 要是…… 要是乐六就这么没了。 王师毅有些迷茫地想起这种可能。 ……反正血骨一脉会将他带上,跟乐六一起的。 光是这么想着,王师毅突然察觉不到自己身上残留任何苦痛了,倒是轻笑了起来。 跟着乐六一起走,确是个不错的归宿。 这一刻,他在乎的,只有血骨一脉的“同死”之事到底会不会真在同一时刻——他是否会晚了乐六一步,在去路上追不着他? 138、 乐六并未昏迷过去,如往日般垂着双眼,只是没有力气同王师毅说话。气血将尽,即便是意识到王师毅就在身边,也只是动了动眼珠颤了颤唇角,像是要努力挤出几个字来。 “……”王师毅仔细琢磨起他视线的焦点,似乎是在自己身上,尤其是胸口一带,盯着原先还有伤的位置;面无表情的乐六在担忧,当意识到这一点时,王师毅再难沉默下去,低声唤道,“乐六……” 声音里尽是他不曾意识到过的情绪,叹息一般地缠绵无比。 循着他的声音,乐六终于看见了他的眼睛。 “疼死了……”努力半天,乐六说出来的,竟然是这个。 王师毅一听就笑出声:“让你不自量力,错估了自己的本事。”当初要是乐六更自私一点,把血骨一脉的两头翻转过来,现在会不会不同?那乐六就不会因移伤而收了在河沙门的阵势,不会因移伤留在王师毅房中,不会因移伤在雪山上与王师毅日夜共处,更不会……因移伤而将要失掉性命…… 任何事都没有后悔的机会,乐六每次叫痛,却毫无悔意,而王师毅也明白,如果不是血骨一脉移伤的事,他大概至今都不能看破与乐六之间的那些仇怨。 “……谁知道……你这么能,招惹人……”乐六不服,皱着眉头说道,“好好待一个地方……就是……没事找事……我一人,对付谁,都方便点……” 这话说的,好像此次被两齐暗算都成了王师毅拖了他的后腿,全然不承认自己身体渐弱不敌徒弟的事了。 不过他语调煞是可爱,王师毅恼火不了,只是拉过他染满血色抬不起来的手,紧贴在心口,静了一会儿,悄然道:“再等会儿,你就不会一个人了……” 不论你去了哪儿,都有我与你同去。 乐六手指上皮肤被鲜红的颜色衬得更加惨白,浑身上下,并不比他那些玩具更像活人;他听见王师毅的话,费了不少心神才想得透彻,闷闷地又说:“……疼……” 王师毅默默地捏紧了他的手指,刚平定不久的心中又起阵阵慌乱—— 一是不知乐六还能撑多久,二是不知乐六还需要吃多少苦头。 被砍断双臂的两齐还在地上挣动,嗓子眼里发出断续的呻吟;尽管他驱尸人的愈合能力还在,但也不可能再长出一对手臂来,只是不至于像没了白荧血的乐六那般,流尽血水。两齐死不掉,一时无力危害乐六与王师毅了,连心中的恨意,都倾吐不出。 驱尸人若是落到这种境地,再也不能捣鼓驱尸之事,是不是还不如死了痛快点?王师毅不清楚,因为乐六不同,乐六为了他,放弃过白荧血,放弃过更多玩具与乐趣,为的不过是能有个人,一生相守。 能走到今天,他们二人放弃了许许多多,无论结局如何,都是值得的。 王师毅突然觉得,不如替乐六了断苦痛,两个人都能痛快些。 “师毅!你这是做什么!”王师毅刚伸出手,便被宣勤言出声喝止,“他既是驱尸人,必有办法缓过来,你别如此……” “他那些驱尸人精通的办法,全给了我。”王师毅说着,揭开乐六衣襟,就看见那原本该有白荧血的地方,皮开肉绽,加上此次伤势,几已露骨。 若是从此处探入,会不会触到他还有些跳动之处?王师毅着了魔一般地盯着,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双手都颤抖起来。 遥记得在安德时,王师毅一次又一次地冲撞乐六,希望直接被这人一怒之下夺去性命,可乐六没有一次狠下心过;现在轮到他了,不过是让人解脱之事,可他终究也是狠不下心吗? “既已如此……那你,先……”宣勤言不知如何劝说,只恨自己没有足够的本领,“我不通医术,你要是有内功护他心脉,待我去帮你找大夫来……距离虽有些远,但总可以一试……我这就去!” 医生?王师毅倒是想起一个来,若不是此人,可能是救不得乐六的。摇了摇头,王师毅也不尝试动用内功,直勾勾地望着翕动嘴唇似乎仍在喊痛的苍白男人,觉得如此下去,真是拖累。 宣勤言倒是急了,他武功路数跟这些武林人士不同,根本没办法替代王师毅,见王师毅放弃,他可不愿任人随便死掉,跺脚起身,一跃上树顶:“师毅,你别乱想,快把他保着,我尽快去拎个大夫过来!” 王师毅不动。宣勤言看他自暴自弃,扭头要走,可如今站得高看得远,忽地停下脚步。 那是…… 有人正靠近他们,携着一个巨大的重物。 什么人物?宣勤言暂且不走,停在树上看那驾着马车的男人渐渐过来,发现这边情况,下了车。 “……乐老六?他怎么变成这样?”男人面容俊朗,就是右边眉毛被剜了一半,疤痕清晰;听他语气,显然是认识乐六的,“离了南边才几日?被谁害的?” 直等一双手伸到眼前,王师毅才反应过来,宫寒飞原本说要北上会合的谷角,竟恰好到了此地。 “这谁干的好事?王师毅你当心点,把他脑袋放下来!”谷角看不过,从王师毅手中抢过乐六的头肩,平放在地,“你们俩又在折腾什么?毛病不少啊!” “不……是两齐……” “管他是两齐还是季李,乐老六找来的都是些没良心的小畜生!”王师毅被谷角一责备,心里想的事情断了,不禁辩解起来,可又被谷角挡回去,“你这家伙也是个缺心眼的,也不好好看着老六这个破烂!上次跟你去雪山玩,回来就跟个烧坏的灯笼似的,我差点都补不起来!” 这……雪山一别后乐六究竟如何,王师毅还是眼下从谷角口中听来的。 “这又怎么了?简直比宫寒飞还不省心!”谷角上下查看乐六伤情,最后停在他胸口那处空洞上,“两齐倒是明白,是不是他专门攻你此处啊,王师毅?” 两齐那是……故意的?王师毅回想相持时两齐的动作,点了点头。 “那看来驱尸的都一样,这就简单了……”谷角念叨着,忽地抬起头,看见王师毅木然跪坐在一旁,提高声音道,“还愣着!?你都知道地方了,快去把两齐的给我取来啊!” 取?“……什么?”过去王师毅就没跟上过谷角的思路,如今也是。 “取什么?白荧血啊!两齐不也有?”跟乐六耗了这么久,王师毅怎么没变得更明白点? 谷角急得很,看王师毅不懂,又道:“你以为老六就这么死啦?他不过是没了白荧血恢复不过来,别人的白荧血给我弄来,我就救得了! “别磨得我没了耐心,弄死乐老六算了!”这么一威胁,谷角果然从王师毅眼中看到了担忧惊惧,倒放心了,“快去!你不去我自己来!”说着就要起身,但王师毅及时反应,把他给按回去。 “看好乐六。”原来,原来只要还有白荧血……本已绝望,现在谷角一来,竟有办法了,王师毅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慌张,顺着谷角的意思就直奔两齐身边。 捡起扔在一旁的刀,将少年翻身过来,王师毅知道白荧血应该在何处,本该手起刀落的事情,可真要如此,刀尖还是在半空中顿了顿。 若拿了他的白荧血……若拿了他的白荧血…… 两齐还活着。 王师毅发现,如果这一刀下去,他便彻底同过去的一切告别,做另外一人了。 但这是为了乐六的性命……王师毅僵着动作,心里揣着乐六之事,眼中是苦不堪言的两齐——这少年先前对着他们目露凶光,跟着假血魔四处作恶,不过,他所做的种种事迹,乐六何尝没有做过? 驱尸鬼手是邪魔是妖孽,曾经为害武林血洗天下。如今王师毅却跟着他了。 便是将自己也归为妖邪一类。 ……那又如何呢? 若没有遇上乐六,王师毅大概还跟着张钰晖做个所谓的武林正道,顶着行侠仗义的名头,也不知一生要伤多少性命;满嘴说着杀人是为了天下人不受威胁,可事实上,跟眼下为了救乐六而取走两齐白荧血,又有什么不同? 王师毅知道自己是中了邪,这些想法要是说出来,肯定被人当作是邪魔外道,可如今的他,也只能想到这些。 既然尚有希望,他不能眼见着乐六死去。 两齐感受到他的存在,费力地睁开双眼,那眼中竟然湿漉漉的,含着泪。发现王师毅那刀尖闪光,他的泪从眼角淌出来,不知是疼的,还是惊的。 “……你这……”两齐开口说话,声音是带哭腔的,“你快……结果了我吧……” 没想到,两齐居然说得出这个话来。 夺去驱尸人的双手,对他们来说,果然是比死还要痛苦…… “我就这么……还有什么意义……什么意义……”两齐抽噎着,心里想起什么来,泪流得更厉害了,面如死灰,他几乎可以感受到,断肢之处的皮肉正在渐渐长合,而鲜血也不像乐六那边,会流得干净,“就算,打败了乐六……我又剩下,什么……” 心口就这么被绝望的两齐触动,王师毅总觉得他话中还有不同的含义,可此刻,他想不了那么多。 两齐什么都不剩了,而他和乐六,至少还剩下彼此。 这时刀尖落进两齐胸口,王师毅觉得,少年那双含泪的眼睛里,竟留下了些许感激。 139、 待取了两齐白荧血交给谷角,王师毅就被推到一边,免得打扰谷角施救。 不忍再看乐六,也不忍看死去的两齐,王师毅走得远了点,来到谷角带来的马车旁边。 ……谷角这是,把整个药罐子都带来了吗?真亏得他带着这么重的东西,却还能如此迅速的赶往此地。不知煌镜宸是不是在里面,王师毅不敢随意打扰,只是在马车旁边坐下,一时没了主意。 “王师毅。”倒是煌镜宸先发现他了,出声叫他。一转眼,药罐子上面露出煌镜宸的脸来,目光平淡地望着他。 “煌阁主。”想起当初在隔格阁的事情,后来有所耳闻,此人才是隔格阁真正的主人,只是煌家种种秘辛,若不是煌镜宸亲口解说,王师毅不大确信,“这回,又要劳烦你们了。” “不怕,本来就是谷角惹的事,他喜欢折腾。”煌镜宸瞥了远处忙碌的男人,便不再关心,“你没什么大碍吧?等会儿让他给你看看。” “没事儿,那血骨一脉早把伤都转给乐六了……没事儿。”王师毅说着,想遥望乐六的方向,可当着煌镜宸的面,又觉得不便,只好垂下眼去。 “血骨一脉……没想到真有作用。”煌镜宸的语气颇为感慨,“谷角要给乐六时,我只想着不要害你们……没想到……” 煌镜宸这话,是什么意思? “乐六来要的时候,还问谷角为何不用——若不是有乐老六那勇气,寻常人谁敢用它?不说移伤同死之事,光是二人之间有那一点点的不信……就不会乐意冒这个险。” 血骨一脉既然是乐六从谷角处得来的,那谷角为何不将自己与煌镜宸联系在一起?王师毅现在发现,对此物,也是疑惑重重。 “据说,若它两头连接的人不是两情相悦,待融入血脉,会将二人折磨致死……我跟谷角,终究没有底气试上一试。”煌镜宸话中带着遗憾,说到最后,生出点羡慕来,“乐老六挺有底气,敢与你试试。” “等等……‘两情相悦’……是怎么回事?”王师毅听不见他人情事,只被煌镜宸话里提及的字眼惊住,“你这是说,若二人不是互生情愫……血骨一脉一入体,便会……” 看见煌镜宸点头,王师毅更是不能冷静了。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在金岭派的时候,他就对乐六有了不同的看法?绝不可能,在那之前,他对乐六应该只有恨意!如果放进血骨一脉,他们俩应该早早地死在金岭派,而不会有后面那么多的纠缠! “这必定是误传!”王师毅不禁惊呼,“我可不信!”即便真是如此,他也不信那时乐六会知晓他心里的想法……乐六这到底是如何知晓?又是如何自信满满地把血骨一脉拿到二人中间的?! 即便他真的对乐六……不对!不!他怎么会在那时就对乐六…… “血骨一脉之事,煌家有确实记载,不会有假。”煌镜宸认真道。 “可乐六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这怎么可能呢?要是乐六根本不知晓他心中想法,又怎么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毕竟连谷角和煌镜宸保存此物多年,都没有试过。 “这便是草溪人的好处了。”煌镜宸笑道,“常年偏居古国旧址,不涉江湖,不问天下,心思单纯,若能托付终生,你这算是选对人了。” 煌……这……这不是在开他的玩笑嘛!在这么紧要的时刻,王师毅真是,一点玩笑也经不起了。 他现在担心的,便是乐六。 若是谷角那边有了什么闪失,若是两齐这人的白荧血有了什么问题……乐六会不会又失去救回来的希望了? 可是,若说他在被救回来之前便动了心……光是这么想着,王师毅觉得面颊一热,将目光转向煌镜宸,发现对方正望着他,就连耳朵也跟着一起热了。 “我……反正我是不信。”太离谱了,王师毅不能承认,也不会帮乐六承认。 “不信就不信吧。”煌镜宸不与他争辩,“也有可能是谷角根本没告诉乐六两情相悦这回事,他一向话说一半,不可靠。” 这,谷角这怎么行呢!这简直是在害人啊!王师毅震惊不已,这虎狼密医还真是个草菅人命的家伙,不跟乐六解释清楚,就把血骨一脉随手给他了吗! “谷大夫这也,太草率了吧……”这事儿比两情相悦更不能信,王师毅瞪大双眼,直视着药罐上面那张有点幸灾乐祸的脸,头一次感受到了阁主大人无伤大雅的“恶意”,“谷大夫这是要害乐六啊!” “……我可没打算害人,这是在帮老六,也是帮你!”不想谷角竟来到他们这边,边辩驳边跳上马车,翻找药瓶,“不过是赌上一回,要是你对他有意,血骨一脉进得去,那是皆大欢喜的事;要是你没这心思,今后无论老六如何,肯定打不动你的,不如你们俩一起死了,免得为情所累!” ……这么说,谷角也有他的道理。只是王师毅绝对想不出这种办法来替友人试探感情。 “你看,现在你们不是好好的嘛!说明赌中了。”谷角一手抓了四五个小瓶,望着王师毅,咧着嘴角笑他,“王师毅,你真是个缺心眼的,血骨一脉都知道的事情,你自己却毫不知情,跟老六一拖这么久,还在纠结。 “不过,我也在反省,要是早点跟你们说清楚,会不会让你早点看清楚?” “若是这样……”王师毅被谷角一问,慌了神,苦苦思索起来,“这样的话,没准儿我当你是在诳我……” “所以,我就说,镜宸,任他们俩自己折腾去!”谷角面露委屈,像是先前被人教训过一般,对着煌镜宸无奈地说,“这可不是我的错!” “……”煌镜宸被谷角这么一逼,也没有办法多说什么,只道,“是啊,就你英明卓见,快把乐老六保住了,才算对得起他们。” 一说到这事,谷角可得意了。 “有我在还能保不住?”说着,便转过来,望着还愣在原处的王师毅,“你啊,不过去看看老六吗?” “呃……”不是不让人待在旁边……王师毅想起刚才被谷角赶到一旁的事,竟然这么快就治好了吗? 谷角给了他一个自满的笑脸。 “等老六清醒过来,王师毅,你可别不在他身边啊!” 是啊,等乐六醒了,第一眼若是没看见王师毅,他会有何想法呢? 会以为王师毅不能接受与个妖人一起又跑了? 还是担心王师毅同两齐之类的什么人物以死相搏为他报仇去了? 又或是摆出满不在乎的面孔,心里直道王师毅到底是个玩意儿,都为了他奉献至此,还打动不了他的心吗? 说到底,王师毅不愿让乐六睁开双眼时面对的是空荡荡的树林,怀揣一颗惴惴不安的心。 再说,王师毅还有很多话要告诉他,两齐的事,宣勤言的事,都是乐六不大清楚的;还有血骨一脉,要是乐六知道谷角耍弄了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王师毅想着,露出笑容来。 然后辞别马车边的二人,快步往乐六那边走去。 有句话,王师毅一定要赶在旁人之前,说给乐六听。 ……乐六啊乐六,你一定不知道,你的玩意儿,早在许久之前,便爱上了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