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意儿 上——坑娘
坑娘  发于:2014年05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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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阴森攻X强受 “‘王师毅’……”男人贴过来,念起他的名字,手指从他刚才被拉扯起来的面颊上滑过,“‘王师毅’……真是我最棒的玩意儿……” 对,“玩意儿”,他王师毅是眼前这个号称“驱尸鬼手”的邪魔玩腻了尸体之后最新的“玩意儿”。最棒的玩意儿。 属性分类:古代/宫廷江湖/未定/黑暗 关键字:乐六  王师毅  其他 第一部 1、 这样的痛,王师毅不是第一受。虽然不论折磨在身上何处的都没有这一处令人难以忍耐,但王师毅还是咬牙挺着,绝不松口。 “这种表情……很好。”眼前那个男人抽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从嗓子眼里发出有些粗糙的声音,“这样才好玩——可也说明我还控制不住你的面孔,还得改改。” 说着,男人腾出一手在空中随意画了两圈,不知什么用意;王师毅正猜着,那边忽地一提,他就觉得自己的脸颊被生拉硬扯开来,嘴巴再也撑不住,牙关也快咬不紧了。 可恨!这等妖邪究竟是如何掌控他的身体的!王师毅想别过脸去,背部明明是悬空却无法再退后,不知道有些什么东西阻在那里,更别说动弹四肢挣脱那些看不见的束缚。 操控着一切的男人见他又在挣扎,低声笑了起来:“叫你省点力气,你是不是又想撑不到最后,又想破坏我的主意?”男人另一手还在原位,狠狠掐了掐掌中的东西,“非要我找那虎狼庸医讨点药来你才服帖是么?你看准了我丢不起这个脸,对吧?” 王师毅恨透了这种情况,明明四肢身体都动弹不得,可身上的感觉却极敏锐,折磨人。如果他的“师文”在手里,如果手指还能动的话,他必定把“师文”举起来用尽全力砍将过去,把眼前这个男人劈成两段,才足解恨。 “怎么又是一副恨不得砍了我的眼神?要不我给你改改吧。”那男人怎么会不知道王师毅心中想法,总是口上讨些趣味,自娱自乐一般,取笑王师毅。如今情状实在窘迫,王师毅看看眼前,自己的身体一览无余,那只要人性命的手里抓着的是他的楠根,先前一阵残虐的对待让它瘫软在那里,毫无动静;但王师毅知道那手上的力道又有些不一样了,或轻或重,上下前后,开始磨得人焦急万分。 男人说要改他眼神,原来是用这种手段。王师毅有些迷蒙地想着,竟有那么个瞬间觉得,只要不是被那些不知名的邪法操控,就算是用上这种手段,也不那么令人厌恶。 先前被男人使力挑开的嘴唇如今也守不住牙关的抵挡,咿咿呀呀地蹦出点断续的声响。合不拢嘴巴,否则王师毅绝不允许自己发出这般声音,特别是面对这个男人。 对于他泄露出来的声音,男人显得有些得意,轻轻一划,将王师毅的身体略放了下去,也不说话,灵巧的指尖便探入他身后的禁地。 “唔……呃……”那地方不是没被弄过,王师毅记得第一次的撕心之痛,其后每次都要经历一次,或许渐渐略有不同,可痛就是痛,没有任何为它们逃脱责任的理由。男人的手指很可怕,平日里挑动着数以百计的东西,许多“人”的一颦一笑都要靠那几个指尖细微的抖动来维持;这样的手用到此时自然不同凡响,王师毅就觉得身后被千万只细小的蠕虫这样缓缓爬过,连绵不绝。 千万个细小的感觉积累起来,那可是不得了的。王师毅不能扭动身体把那手指排挤出去,体内反而像是被控制一样,应和着那千万只小虫,辗转着吸附上去,要将那些小虫都吞入体内似的…… 但那里钻进来的,只有一根手指。 “……把你那怪物……拿出去……出去……”王师毅胸中一片混乱,气息内力什么的都搅和在一起找不到出口;动作细节灵敏到可怕的男人,不论怎么与他接触,都是一种永远消磨不去的折磨。 男人不用听他说话,只凭指尖便知他如何反应:“我可从不操控别人这处,倒是你这里面,怎么像被我操控了一样,抖得这么厉害?” 教人羞耻无比的话语,王师毅却连藏起表情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尽量合上眼睛,口中无意义地喃着:“……出去……出去……拿出去……” 可是男人就喜欢他这种模样,加快了手下折腾,还要塞进第二个指头,让那难耐的痛痒翻上一倍。 什么都动不了,而全身的动力似乎都集中在身后甬道之中,也不管会不会给他带来更多痛苦就缠住所有钻进来的手指不许一个逃出去。王师毅已经许久没有掌控过自己的身体,如今这样的状况,他除了大口喘息,什么都做不成。 间或从嗓子里挤出一两句求男人拔出手指的碎语,却被男人成心误解了去。 “怎么?不要这个?换别的?”男人也不犹豫,只吊他胃口,“既然不要这几只怪物了,那我们换别的东西,好么?” 王师毅听得出那声音里的暗示,若手上还有力气,他定要上去撕了那张嘴……可他终究没有能力,任那几指挤弄着抽了出去——刚要定神喘气,就有熟悉的东西蹭了上来,在入口浅浅画着,像是在抚摸似的,仿佛根本不急着占领。 但事实总不会如此,王师毅想管住自己唯一能管住的地方,还没使上力气,就被生生顶开,那洞口就像纳了柄利剑似的,撕扯着不容许退让。 “……”除了倒抽气,王师毅已经发不出一点声响了。想着会不会就此背过气去,男人那东西调转了方向,又直挺挺地捣鼓进深处,令他顿时有了被剑刺穿的错觉,瞪大眼睛盯着床顶,那上面的雕纹他早细数过,如今再看,索然无味,但若能替他缓解一些此命休矣的预想也算是好的。 只不过,男人不会就此罢休,进入或者霸占,都是一个前奏而已,王师毅真正受不了的是后面的事情,搅和着闹腾着,好像就凭那细细的通道便能把他整个人倒转过来,又翻弄过去。 这个男人……因为接合越发紧密,男人的身体也靠近了他一些,王师毅不知是第几次这样面对这阴森的男人,那总是半垂着的眼睛到底在看向何处?像带着倒钩般的鼻子偶尔从身上摩擦而过,生痛生痛;鼻子坚硬地勾起嘴角,那弧度何时看起来都令人毛骨悚然,更何况是在这么近的地方。 最难以忍受的是男人苍白的肌肤。近看时才知道那上面的纹理是那么细腻,色泽光滑,可是,那般惨白,全无人色。就算是现在,在王师毅身上不停地耸动、将藏在身体里的情欲全部强加给王师毅的时候,也一样惨白,就连温度都不曾有变化。 那感觉……王师毅混乱地想。那感觉就像是身体里含着一柄冰冷的利剑,而怀里抱着的,正是一把跟“师文”差不多大小的长刀,随时都有可能让王师毅裂成两半。 “果然还是应该放开你脸,你看你现在的表情有多好。”男人语带痴迷地说着,可王师毅从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出痴迷的迹象。 就是这样一个早已阴森冷绝的男人,灌注到他身体里的东西,却是温热黏稠的——那感觉就是要将他们俩绑在一起似的,蜡油一般,渐渐凝结,填满两人之间的每一个缝隙。 可那些都是错觉,男人在里面腻不了多久便会抽身而去。 “‘王师毅’……”男人贴过来,再一次念起他的名字,手指从他刚才被拉扯起来的面颊上滑过,好像记不得不久之前曾有这么一个控制他面部的尝试,“‘王师毅’……真是我最棒的玩意儿……” 对,“玩意儿”,他王师毅是眼前这个号称“驱尸乐六”的邪魔玩腻了尸体之后最新的“玩意儿”。 就按乐六说的那样,是最棒的玩意儿。 2、 王师毅这人,是那种幼时无法无天、一长成人就突然懂起事来的类型。眼下河沙门众人在京郊十一里亭为王师毅摆下送行宴席,还都在议论他六岁那年去河沙门“藏经阁”放炮仗的事情。 “烧得那叫一个干净!”王师毅的师叔们哥哥拍着大腿叫好,“当初就叫师傅不要搞那劳什子‘藏经阁’,扰了咱们多少年快活,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过世前定的那些规矩有多难!” 都说河沙门里门人是群粗人,其实不然,师傅是逼他们识字的;后来还仿照别的门派建了个屋子塞满书,规定弟子们每个月要读的数量,整个河沙门里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还好师毅一把炮仗把那地方给烧了!要不现在咱们还要成天关在里面抄书啊!”一谈起这事,师叔们都要感激涕零地拉上王师毅再多喝几杯,亲密地揉着他的肩膀,好像寄予厚望一样。王师毅笑得爽朗,但私底下泼了几杯酒,毕竟此番远行不是游乐,而是为了武林大计。 师叔们也不理会他如何答话,又说起他七岁那年第一次举起佩刀“师文”就把师祖立下的河沙门戒碑砸了个粉碎的事。 王师毅知道,师叔们其实是在担心他,怕他一去不回——可河沙门的人不喜欢凄凄惨惨的场面,便尽数王师毅的趣事,笑作一团,图个开心。 如今武林上传出“赤目血魔”名号,血洗多处门派,三教九流,什么样的都有,那血魔像是存心寻衅一般,意在搅乱江湖秩序。王师毅在江湖上结识的一些侠士都商量着去寻血魔踪迹,想以几人之力替天行道;也有许多对此只字不提,毕竟据传此人仅以一人之力便横扫大大小小的门派,几人随便集结前去挑战,定会溃不成军。 王师毅一听说赤目血魔这等人物,便有与几位好友同去、为武林出一份力的想法,可一想起家中父母胞妹,自己并不是毫无牵挂,压了几日,就听闻他在京城里的四位友人结伴同去;后不到半月,那四人都没了消息,至今凶吉未卜。王师毅再也熬不住,背着河沙门的家法棍杖向父母请不孝之罪,打动了一干门人,这才得允。定了吉日,大家为他在京郊设宴送行。众人借机笑闹欢畅,只有亲妹王清凌展露心中不舍,一向直爽的她竟拉着王师毅到亭外僻静处,落下几滴缠绵的泪来。 “大哥,若你两个月未归,我必定去寻你!”王清凌炯炯目光中还闪着泪花,咬着下唇狠狠地说道。王师毅心里感动,但又不愿惹她再哭,便说:“别那么着急,我跟爹娘说是回来过年,那自然等到年关过了再说。”看王清凌表情松弛下来,又道,“小凌,你不如趁这机会找个好人家,爹娘也就放心啦!” 王清凌不满,抓着王师毅手臂:“还说我,你比我大了十二岁还轮到我先来?!这次给我在路上撞个大嫂回来!快去快去!”可算是让她恢复了原样。 听了她的话,憨然笑笑,王师毅知道自己志在游侠江湖,像爹那般找个娘稳在山上的事情,他还不想如此。王清凌替爹娘来送他,是因为老人家受不了这场面;等王师毅背过身去,就听她又抽泣起来——已经不能再转身回去了。 从京城向南,天河陡口渡东面六十里的小镇夏松是王师毅与几个相约同去的武林人士碰头的地方。 照约定时间到了夏松镇上那间江湖闻名的“隔格阁”,等了一盏茶却不见另两人影子。环顾四周,知道来夏松镇隔格阁聚首的,都是武林中人,王师毅看看他们,发现店堂里坐的行侠打扮的人都在打量王师毅,他明白那是因为他身上有把大刀“师文”。 “师文”是王师毅的舅舅“金面铁手”马菡中自他出生起便闭起关来用七年时间替他铸造的。王师毅第一次见它,“师文”大他身体一倍,那刀柄要两只手一齐,才能握得过来;他那时倒还举起来了,只不过刚举起就失去了平衡,把山门口那写得密密麻麻的石碑一刀劈碎,再也拼不回去。 王师毅从小力气就大,“师文”这般与正常成年男子身形差不多大小的巨刀,也只有他能灵活运用,远近闻名。如今在隔格阁里,众人一见“师文”自然猜到他身份,稍有议论。王师毅随他们去说,反正这几个月约在隔格阁里相聚去讨伐赤目血魔的侠客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也不多他王师毅一人。 隔格阁是什么地方?是茶店,是酒家,是客栈。这些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可关键是在这里你能看见正道与邪道同壶饮酒同桌吃肉的奇妙场面——在隔格阁,若为江湖恩怨动手,那便是犯了江湖大忌,会被武林正邪排除出去。这里是江湖上非黑非白的灰色地域,据说几百年前出现过武林盟主与邪教魔头在此把酒言欢的事情,被武林多少代广为传颂。 隔格阁的主人,是煌家。这家人总是女子掌事,基本见不到男人露面;隔格阁的掌柜据说就是每代的一家之主,多为性格豪爽的年轻女子,好像过了一定年纪,女子就要从家主位置上下来似的。如今这位在隔格阁店堂里的女子,眉目间确有男子豪迈风貌,可是说起话来轻声软语,也不大爽气,怎么都觉得与那外表不符。王师毅上次来时正巧掌柜出行,现在算是头一回见,多看了两眼,就被那边发现了。 掌柜竟过来了,王师毅心中慌了一会儿,等她开口才定下来:“看这行头,可是河沙门王师毅王大侠?” 大侠可不敢当,王师毅赶快挥手承认了身份。那掌柜粲然一笑,接下去:“眼下在我店里等的是宣勤言与黄平远两位吗?” 正是……只是眼前这位女子如何知道?王师毅迷惑,面上自然看得出来,掌柜笑得咯咯作响,好似少女一般:“那两位前几日分别来过,都要我给你们中的另两位带话说,有事,不能同往,真是遗憾。” 原来如此,大概他们有些畏惧了。王师毅垂头讪笑,无意识地勾了勾“师文”的刀尖,只连声谢谢掌柜。先前是他割舍不下,如今终于定了计划,可第一批凶兆已经传来,自然有人惧怕起来;心有牵挂的,怎么可能不退了回来,以求安生呢? 掌柜倒也不走,只在一边看他窘态,过了片刻,突然问道:“可也是去诛伐赤目血魔?” 她是隔格阁掌柜,江湖往来,肯定清楚,王师毅也不避,直说:“确是。不过如今只有我一人,去送死罢了。” “这我倒不觉得。”掌柜看起来大约二十六七的年纪,或许正与王师毅相若,说起话来也自在,“你既然知道那血魔不是好对付的,一人之力与三人之力又有什么区别?我猜想你定然有些把握。” 说什么把握,王师毅倒真是没有。他只是每当想起若血魔攻入他武林腹地,若伤及百姓,必定生灵涂炭,于心不忍;虽然一己之力决不能敌他,但若放手闭目不去管顾,于心不安。他素来是不会藏事的人,心中想法掌柜看见了,面目上也肃然起来。 “有你这等心胸,我须敬你。”掌柜神情里满是敬佩,突然降下声量来,“你若真向西向南去寻那血魔,遇上凶险,只报‘煌镜宸’名号;若不幸身陷囹圄,去寻一个跟我面貌相似的人物,有人帮你。” 这话奇妙。“煌镜宸”这名字不知是他们煌家谁的,能有如此威力;而与掌柜面貌相似之人……这掌柜怎么知道他要往何处去,又怎么知道她所说的人物就与他同在一处呢?王师毅猜不透掌柜笑容里的玄机,还没疑问出声,便被对方阻住。 “你记着便好,”掌柜直起腰,嫋嫋婷婷地去另一桌了,只有声音还浅浅地浮在王师毅周围,引着他赶紧上路一探究竟,“天机不可泄露。” 3、 离了夏松来到陡口渡,一路上就听见各方人士都在议论赤目血魔行踪。说来说去,除了最早那桩流谷霞云观那件,这魔头的罪状,都在天河以南。陡口渡旁的客栈里挤满了心生畏惧停滞不前的侠士,围坐一处,听另一些“消息灵通”的人说起血魔罪行,绘声绘色,令人发指,唏嘘不已。 王师毅与那些仍沉浸在血迹斑斑幻想中的胆小鬼不同,言必行行必果,此番路途,若不见到血魔,死不瞑目。 渡了天河一路向南,有关血魔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他的武功也越说越玄乎。王师毅听了,就觉得那是妖魔才有的本事,什么千里之外传音预告取人性命,什么一夜之间让整个山头寸草不生,什么将尸体嵌入山崖石壁之中至今取不出来之类的。王师毅觉得不可轻信,就算名为“血魔”,那也是人;人的能耐总有个限度,是人就没什么好怕的。 循着消息来到南去要道南云山,就听有人耸动地说起他在南云山上见过血魔,说血魔一身红衣,长相极美,目光狠辣,最重要的,血魔竟是年轻女子! 真是越传越离谱,先不论男女,年纪轻轻,如何能修成他们传说中血魔那种妖异的功夫,除非…… 除非他真是妖怪……王师毅甩开自己这等妄想,将手边一壶烧肠烈酒灌下,牵马去翻南云山。 真上了南云山,倒觉宁静,也不见什么妖邪,只听见夏末蝉鸣,四周一片闲适。王师毅虽志在四方,但出身北地,天河以南只去过金岭派拜望武林前辈,往日多去关外草原纵马狂奔,或是到极北密林中围猎珍奇,现在想来,除却练武,王师毅这人生二十七年竟都是玩了去,都是荒废了。 而如今,若能称其为正事……王师毅觉得山上安静,自然多想了些,这一想连马都顿足不前,便甩脱那些担心,直奔下山。 怎么过了南云山,就像是不同国度一般?路人和乐,路旁茶店里也不见武林中人。已是午后,王师毅走了一路没看见客店,这边凶险,又不愿随意露宿,幸好遇上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上前问询。那老人说这近处就是安德城,古时两朝都城,现今是商贾云集之地,骑马不须一时便到了。王师毅谢过,上马前去。 到达安德城门时太阳才略西斜,城中道旁有些小摊已在收拾。王师毅人生地不熟,只看一位卖包子的青年面善,便上前作揖:“小兄弟,这城里的客栈在哪儿?” 那青年放下手巾打量他一番,才说:“近来不知城里有什么事,客栈总是满的——不过我这儿生意也好了……你若真要住下,去南市集转转,那边常有民家私宿的人拉客。” 王师毅赶忙谢谢,转身要走;那青年像是见他背上“师文”,又叫住他:“看你身上佩刀,莫非是武林人士?”这自然藏不住,王师毅又回来。 “那你去聚贤茶铺找韩家二爷替你想想办法。他那人热情,尤其喜欢结交江湖豪杰。” 韩家二爷?王师毅在江湖上没听过这等名号,想来不应是哪里的侠士。顺着青年指的路摸到聚贤茶铺,里面一片热闹。王师毅栓了马进去一看,桌上坐的,个个都似江湖中人,可没一个王师毅认识的。 拣一静处坐下,王师毅听周围人议论,说的都是各家武功长短,名门名器秘辛,引人入胜,王师毅也不觉凑近了些,知道有人招呼他,才略正坐。 “这位侠士初来此地?”那人打扮不似小二,看起来三十多岁,衣袍曳地,上有金丝银线缀着,配饰玉器细看自是珍奇——王师毅想来,此人应是茶铺掌柜。 见王师毅有些拘谨,那人便先介绍道:“韩得元家老二,聚贤茶铺韩赫。” 这位一定是刚才听说的韩家二爷。王师毅赶紧幸会幸会,那边韩赫有礼地问能否坐下,他自然应允。还没等王师毅开口,韩赫先唤堂上几人去后面取夏末刚下的艾茶来,虽不是什么待客上品,但王师毅喝了,知道韩赫实在,是看人选茶的,这个天气里喝此茶真是定神舒心。 “看来王兄听过韩某人名字,不知为何事前来,我好有个照应?”韩赫听王师毅介绍,也看出王师毅难色,主动一步询问。王师毅也不掖藏,直说住店之事,韩赫一听,脸上笑开了。 “那些民宿里多有手脚不净之人,碰巧遇上,若还被栽赃陷害,那又是麻烦。”韩赫眉眼和善,让人看了就想亲近,“不如这样,在我府上客房寄住一晚,明日早上出发,如何?” “这怎么成?”王师毅受宠若惊,暗道这韩家二爷果然热情好客,可这才刚刚结识,就带入家中,总有不好。韩赫自然一再邀请,还说自家常有武林人士客居,并不麻烦。 正推拒间,茶铺外来了一人,走路动作看起来有些迟缓,双臂环抱动也不动,下人打扮,径直向王师毅这桌走来。等到了韩赫身边,躬身轻声问:“管事问,二爷此次回来,可为老爷子带什么东西了?” 看来是韩府下人。王师毅不管别家事情,且喝茶,张望茶铺里那一桌桌的人。可还没看仔细,就觉有目光过来——那韩府下人边听韩赫说话边悄悄打量他,那眼神,令人有些不适。 “跟管事说,茶铺这边来了客人,我邀人暂住,让他打扫打扫。”韩赫说着看向王师毅,点点头。 等下人走了王师毅继续推拒,可韩赫只道那边吩咐人准备好了,再喝杯茶,回去必盛宴款待。王师毅窘然,一来也是麻烦别人,二来出门在外,对人总要防着些,可如今韩赫总是三言两语就把他的话拨开,他就这样被“赶”到韩府去。 随韩赫回府,还没到就远远看见门口有个人物,身上玄青短衫,但质地细腻,衣领也暗藏金光。那人见韩赫领王师毅来了,也不迎,只在门口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二爷。” “你怎么会出来迎我?”韩赫笑道,“等急了也不是你这般的,快去照管老爷子吧!” 看来这玄青衣衫的人就是方才说的管事。王师毅觉得该打个照面,毕竟来韩府要麻烦着他,便略礼了礼。那管事却一直不看他,等韩赫率先进门,才缓缓转脸过来,扫了王师毅一眼。 管事身量大约比他矮些,但瘦,刚才这一转脸,王师毅就看见侧脸:肖似西域奇人的钩鼻,眼睑半垂,没甚精神的模样;嘴角上扬,却看不出喜乐的意思;皮肤白中泛青,怎么看都觉是位病人。 煞是奇怪。王师毅皱了皱眉,却好像被管事看见;还没等他解释,那管事的嘴角又翘了上去,露出一线森森的牙齿。 真教人不大舒服。等跟上韩赫一问,才知道,刚才那位是跟在韩老爷子身边的管事,平日里也不常在家中闲逛,不必在意。 晚饭太过丰盛,王师毅又是一阵不好意思。席间韩赫也与他聊起武林上事情,说的都是些王师毅所不知晓的过去光景,听着颇有意思。饭后也无别事,韩赫请他早些休息,王师毅被下人引到客房,刚一坐下,就觉得奇怪。 怎么今日一过南云山,赤目血魔的事情连半个字都没听见? 这不对。王师毅先前是被韩赫谈吐吸引,心中隐约有些感觉,可到现在静下来才彻底觉得不对。南云山旁说是毫无江湖人士没有消息倒也作罢,只是这远近闻名的安德城里,特别是那个人头攒动的聚贤茶铺,怎么会没有一点议论?整个安德城里的人就像是活在一个与赤目血魔无关的天地里,桃源深处一般。 可这里并不是封闭的地方,不可能没人知道赤目血魔。王师毅如此一想,可疑,哪里都可疑,那热情的韩赫,那紧盯着他的下人,那阴森诡异的管事……连那安德城门边卖包子的小贩都十分可疑。王师毅再坐不住了,起身要出去探探。可脚一着地就有种虚浮之感,虽还能走动,可颇费气力。 分明是被人下了药,不知这韩府有何蹊跷。他抓过“师文”,左右警惕,推门出去。 可门外只有夜色笼罩的小巧庭院,一切都与寻常夜晚没甚区别。王师毅不论,恐被假象迷惑,只想尽快出府。刚摸索到边门,便看有人先他一步,也穿过边门出去…… 等等!刚才那人的身影……王师毅觉得熟悉,想起一人,心中大惊。 宁远庆?京城宁家长子宁远庆? 他不是早没了消息,怎么会在这里出没? 王师毅脚下不停,跟上去,也离了韩府。 4、 原本进城时太阳西斜,安德城谈不上热闹,可现在月亮上来了,这城里彻底荒凉下来,烟雾缭绕,虽还是夏天,但让王师毅从脚底窜上一阵寒意。远近几条街没有人声,王师毅不想,只跟上那个极似宁远庆的人影,不觉间便出了北面狭小的城门,来到安德北郊的荒芜之地。 王师毅听刚经过不久的城门“吱呀”地轻轻合上,忽觉那“宁远庆”说不定是有人故意放出来诱他的幌子——可又是谁知道这宁远庆正是他去寻赤目血魔半月至今未归的友人,进而用此人身份加害于他? 还没来得及细想,四下里由风及草一阵骚动,惹得王师毅屏息张望,却毫无人的气息。刚要松下气来四处探看,忽地发现关上的城门边有个人影,看着像是那个“宁远庆”,王师毅握了握“师文”刀柄,上前几步。 “宁兄……”王师毅正要试探着问他,可那“宁远庆”猛然向这边扑了过来,似要杀王师毅个措手不及。 月光幽暗,王师毅看不清楚“宁远庆”神情,只觉他双手举起、十指似鹰爪一般袭来,甚为狰狞——也不容多想,王师毅挥刀过来,抵挡在身前,以强力将“宁远庆”抗了过去。 宁兄……他不是擅用琵琶钩的么?怎么如今手上没有?王师毅还没思考“宁远庆”为何向他扑来,就先察觉了异样。那“宁远庆”被他阻挡,停在原地轻晃了一会儿,动作诡异反常;王师毅以“师文”护体,上前一步要看个仔细,可那人又背身过去,脚下有了动作,就势要放倒王师毅。 可人身怎么敌得过“师文”,王师毅还没亮出招式,“宁远庆”的右边小腿便被“师文”劈了下来,飞出几尺远。 “宁兄!你这是做什么?!”王师毅看那断腿,醒悟过来,好友竟与他武力相向,他竟斩了好友一条小腿。王师毅正要过去查看“宁远庆”情况,却被那人反扑在身上,死死掐上颈部。 王师毅只觉颈上那双手如铁般坚硬,像是有铁爪将他脖子钉在地上一般,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他腾出手来,触上“宁远庆”那双手,在夏夜中冰寒刺骨,心中觉得不妙,便不顾那手去探“宁远庆”的面孔…… 这“宁远庆”……竟没有鼻息!王师毅听人说过有些人死后尸身能自行动作,但没切实见过,更不知道还有这种要将活人置于死地的,心上慌乱,右手握紧“师文”就这样横着斩了过来…… “宁远庆”就这样被他自腰部劈作两截,一双僵硬的手还卡在他脖子上,但这般就能脱身。王师毅刚定了定神,刚才跪坐在他身上的“宁远庆”下半身忽然渐渐直起,向着他一步步走过来。 ……这样绝不是什么尸变,定有他人恶意操纵!王师毅见那半截身体脚步越来越快,在惨淡月光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不禁悚然;转念一想,方才他劈断的是好友的尸首——一来宁远庆全尸不保,二来……他们果然遭遇不测了…… 心上激痛,王师毅想起好友音容笑貌,又看眼前那个僵在地面上的半身,其上的面容诡异地保持着狞笑;被人杀害还能说是武艺不精壮志未酬,可死后身体被人如此摆弄,还用来袭击他,实在是…… 怒火中烧。王师毅仰天大喝:“何方妖孽!只会缩起头来辱人尸首!有本事出来会一会我王师毅!!” 那暴怒之声在空旷的城郊回响了一阵,不见有人回应,只是原先还在走动的半截身体突然停步,直直地站立在那里,周围一片死寂。 这地方仍旧全无人气。王师毅有些失望,以为自己的猜测实为妄想,一阵闷钝。正在此时,握着“师文”的手腕上袭来刻骨生痛,就如皮开肉绽一般,指尖松劲,竟把“师文”掉落在地上。 手腕上什么都没有,也不见有内功逼来的迹象。可王师毅想去捡“师文”的时候,却发现这只手再也动不了了。 这是什么道理?王师毅伸出另一手,可才到腰部,手腕又是一阵剧痛,便再也下不去了。 王师毅不信,动了动腰部,再是双腿——只要他动了任何一处,那处必定会被莫名的疼痛搅动一番,然后动弹不得。不多会儿,王师毅已经是彻底僵在原地,除了脸上表情,身上没有一个地方能有些动静。 好像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一般……可还是能感觉到阵阵的痛……王师毅第一次如此恐惧,那一点一点不能动的身躯仿佛在预兆着即将发生的事情一般,将他紧绷着的意志逼向了崩溃边缘。 就在此时,他面向的安德北门里摇摇摆摆地走出一人,深黑色的衣服,在夜色中看不太清晰;但那人的皮肤极白,被服色与夜晚衬托出来,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张人脸和一双手浮在空中一般,颤颤悠悠地向这边来。王师毅是不知怎么被定在原地的,否则就算以他的胆量,夜里见到这样场面,也会扭身想逃。 待那人近了,王师毅总算看清他——垂眼钩鼻,玄青色的短衫,是韩府那个站在门口的管事! 5、 “你!”王师毅就觉那管事有异,可被韩赫一说就忘却了,如今看来,宁远庆的尸体,还有他眼下无法动弹,说不定都和这个阴森可怖的家伙有关! “王师毅?”那人先开口,报出他名字;王师毅听见自己名字被那人用疙里疙瘩的声音从嗓子里送出来,一身寒意,“你倒清楚……有些慧根。” 不知这个男子究竟在说什么,王师毅又妄图挣动,可除了表情,他不能用任何部分去威胁那跟宁远庆尸体一样在狞笑着的男子。 “驱尸乐六。记住。”男子像是报出自己名号,王师毅听了,反应了许久才想起,“驱尸乐六”,这人在江湖上可是有些名气。 “怎么,知道我是谁了?那也方便。”乐六左手凭空向旁边挑了两下,躺在地上的“师文”竟自己腾空而起,晃了晃,来到乐六那只手里,稳稳地被别人握了去。 “这刀好,就是沈了点儿。”乐六感叹了一句,又说,“听过乐六名号,知道落在我手里就两个选择么?” 从七岁第一次见起,“师文”就没离开王师毅身边。如今却被这个“驱尸乐六”握在手中——王师毅看着那只在暗地里映着月光泛出银色柔光的手,恨得咬牙切齿。 那乐六手指细长,有“师文”刀柄做衬,那就更显得细长,作为一个男子的手指,极尽病态。反看乐六面孔,一样的光泽,年纪似乎才二十出头,气息浅淡——王师毅这才反应过来,从先前乐六出现,到现在贴身而立,根本没有活人的感觉。 “一个便是做我的玩具。”乐六说着,斜眼看了看还立在旁边的宁远庆身体,让王师毅明白什么意思,“不愿的话,也可以做我徒弟。” 什么?徒弟?跟这妖孽一样去辱人尸体??王师毅听了,脸上表情也狰狞起来,恨不得咬断面前乐六直挺的鼻梁。乐六见了轻笑,笑声带着种颤抖,摇摇曳曳,挠得人心上凄厉。 “我看你有些潜质,不如选后者吧?”乐六什么意思,方才不杀他,是为了收个徒弟。王师毅一想宁远庆那僵硬的身体,怎么会答应他这种念头,嘴上喊着:“你这侮辱死人的妖邪!想收我王师毅做徒弟?痴人说梦也不是你这种说法!” 乐六倒不生气,手指间把玩着“师文”,眼神不知道看向哪处。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你是要选第一种么?” “谁会做你这种选择……”王师毅还没说完,原在乐六手里的“师文”就脱出他手,像浮在空中一般,抵上王师毅咽喉。王师毅从未被自己爱刀“师文”威胁过,顿时没了声音,难以置信地瞪着乐六。 “那就用你的刀轻轻地来这么一下——你放心,我能帮你把疤痕修补好的,以你的身形,绝对是件挺漂亮的玩具。”乐六像是在跟他谈论什么字画什么花瓶一样谈论着即将变成尸体的他自己,王师毅被“师文”逼着,觉得颈项上已经渗出血来,但除了瞪大双眼等待死亡,他什么都做不了。 “……哦,忘记替人问你。”乐六挑在空中的左手手指忽地停了,问道,“你来安德做什么的?也像刚才那人一样,找什么‘赤目血魔’寻仇?” 王师毅想点头,但觉得又不全对,正犹豫间,看乐六眼神也不大耐烦,想要尽快解决了事;情急之中,王师毅忽地想起前些日子在隔格阁里,那掌柜说过,遇上凶险,就报“煌镜宸”名字…… “……煌……”犹豫间,王师毅挤出这样一字。乐六没听仔细,凑近了些。 “煌……煌镜宸……”王师毅也不知要如何报人名号,只是现下情势令人只能勉强挤出几个字来,所以只能说“煌镜宸”三字。 “啊?”乐六上挑的嘴角放了下来,脸上顿时写满麻烦,疑惑了一会儿突然冷笑出来,“哼,你跟我说这人有什么用?王师毅,你求错人了。” 乐六虽然这么说着,可王师毅感觉得到,颈上的“师文”退后了分毫。 这个乐六,居然真的知道“煌镜宸”!王师毅头一次遇上这般状况,被人用自己佩刀抵着性命,还因为报出一个陌生名字便得到缓和。正想着下一步该跟乐六说些什么才好,王师毅惊觉“师文”整个撤了,又回到乐六手上;而乐六难得抬起眼来,直勾勾地盯着王师毅脸庞,视线教人毛骨悚然。 “不过,你一提醒我倒想起那庸医来。”乐六自顾自说着,听语气比原先振作了一些,像是寻到什么新乐趣了一般,“上次他跟我说过的,可我一直没找到恰到好处的器物盛着……” 乐六这次没有假借别的东西,而是伸出右手,轻触王师毅的下巴;他这一动,王师毅发现自己身体上几个部分都跟着他那动作扭转了方向,全然不听自己主人的指派。 乐六缓缓地将王师毅的下巴推到一边,眼神像是从沿着他的耳根颈部一直向下,钻进夏夜里半敞着的衣领里去了…… “你倒合适。恰到好处。”乐六的目光令动弹不得的王师毅身上闪过一阵寒战,“算你运气,如今你有了第三种选择,王师毅……” 王师毅突然觉得,那说不定是比死去比死去以后被人侮辱尸体更可怕的下场,就如同那宁远庆的半截身子一样,静静地等在他不远的前路上。 6、 “虎狼密医”的名号王师毅听过,叫谷角,是个怪名字。名字怪行事更怪,此人会被归为邪道的缘故,是他常行善医人疾病,医到后来总会有些不大耐烦,用病人试起药来;之后病人多半是残了死了,他抖抖衣袖就走,好像残了死了都是病人的命数一般,也不知偿命。 方才乐六在城门外提到的“庸医”就是说谷角的。乐六不知用什么办法就将王师毅拖回城里,也不回韩赫府上,只往西走。王师毅手脚全然不听自己控制,只能随着莫名其妙的力量穿过安德城,在一座民居前停下。这民居外表没什么奇怪之处,只是内里传出阵阵混杂的药味儿,王师毅明白了,大概是乐六说的医生。 民居的门没闩,乐六直接推门进去,也不往厅堂也不往内院,只走近旁小路,穿到小院子里树丛中一间独立的小屋门口,轻轻动了动手指,那门就被敲响了起来,声音不大,但有着奇怪的节奏。不一会儿那门就开了,一个男人探头出来:“我说谁呢!三更半夜,整个安德城就你会出来闲逛!” 那男人面庞俊美,有些温文气度,可右边眉毛缺了一半,像是被用刀挖去一般,疤痕清晰,看久了有些狰狞。 “少废话。上次你说的药拿来。”乐六与人说话爽快,句子断得快。 男人被乐六这么一问,突然变得像没睡醒一般,语速迟钝地问他:“……什……么……药?” “谷角,你看清我带着什么东西过来。”乐六说着,动动右手,在他一旁的王师毅就扯动全身地摆着,像是在引假作迷糊的男人注意,打起招呼来。 王师毅想反抗,可是身上除了痛就是痛,没有别的感觉没有别的变化。 谷角打量了一番王师毅,点点头:“这个确实不错,你从哪儿挑的?” “大概又是来找麻烦的。自己送上来的。” “恩,算你运气好……以你现在的钩子能制得住他?”谷角一边跟乐六说一边又将王师毅细细看了一遍——这人的眼神不似乐六那种,但也有些冷淡,完全不像看人的眼神。 “自然下过药了。”乐六又勾了勾嘴角,“按你的说法,可撑不了多久。” “所以找我来了?”谷角靠在门柱上一会儿,就要进去,“我也想早点试试,你且等会儿。” 乐六看他背影,忽地又说:“我怕以后麻烦,先知会你一声。这人叫王师毅,知道‘煌镜宸’这名字。” 谷角背影明显一僵,扭头过来:“这不对吧,我不晓得‘王师毅’这名字。”虽然这么说,但谷角还是走过来,靠近王师毅看看,“他现在能说话吧?我先问问他……” “刚才嫌吵封了嘴。我看他是道听途说,没什么凭据。你配药去吧。”乐六觉得麻烦,不给谷角凑过来问的机会,敷衍过去。王师毅心中忿恨,乐六前面说他求错了人,莫非真正跟“煌镜宸”有些瓜葛的是眼前这个缺了眉毛的男人?是不是跟他说起隔格阁掌柜的事情就能化险为夷? 王师毅偶尔觉得想凭一个名字脱险的念头有点贪生怕死之嫌,可是他尚未直面赤目血魔就落入别人之手,无论如何,心有不甘。 谷角听乐六这么说,也不多论:“我想也是,我没见过的人,应该也跟这名字没什么关系。”边说边走进屋里,过了一刻才出来。 “这个拿着。”谷角手上一个碧蓝色的小罐,在浅淡的月光下看还有些透明,王师毅斜眼看过去,就觉得那罐子里放的药一粒一粒,不知道是因为谷角手上晃动还是其他什么缘故,那一粒一粒的东西在罐子里动得有些奇怪,王师毅看着,怎么都觉得是活物,心上一阵紧绷。 “这就好了?”乐六摇了摇那罐子,“只要放出来就能找到地方?” “喂!你别摇得太厉害了!”谷角拦他,“摇晕了找不到方向了怎么办?” “看你说的,落在我手上,死了都能找得到方向。”乐六笑着,把罐子揣在怀里。 这时谷角又拿出一个小巧的瓶子:“喏,这个,药引。” “还要药引?这么麻烦?”“要不你叫它们找什么去撕咬?拿好了!记得先服下去!”谷角面上不耐起来,将小瓶塞给乐六。 乐六干脆,拿了东西就要拖王师毅回去,不想谷角在后面叫他。 “乐老六你下手悠着点,别把活人当死人;要是人死了,浪费了这东西,我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弄一些来!”谷角跟乐六论起死活,初听似乎是有些人性,可说到后面原来是怕浪费了自己的药材,“等你养好了,记得让他来我这边转转,让我也看看成果。” 乐六听了,鼻间哼笑,算是答话。 王师毅一路上不断地尝试挣脱控制,可引来的只是加倍的疼痛,那掌控的力量似乎更强了。乐六带他回的,是韩府;既然乐六白天还是韩府的管事,那住的地方也不会分开。只是韩府的人要是知道府里住了个这般人物,会不会恐惧万分。 想到这个,王师毅就记得韩赫那模样——以韩赫那种阅历,怎么会让府里混一个驱尸乐六,如此奇怪的人物,难道都不疑他么? 说不定这安德韩府根本就是个魔窟!王师毅愤然,面对乐六,他只能干瞪眼,瞪着乐六把他拖进自己房里。 乐六的屋子很普通,但又很怪。四壁没什么东西,屋子里也没什么摆设,只有最简单的器物,可王师毅一进来,反倒觉得这个屋子是满的,挤得荒,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错觉。 一关房门,乐六就把他扔在床上,自己从手上不知卸下了些什么——王师毅这才想起来,“师文”还是北郊空地上扔着,如今要是被人拣去…… 可乐六不许他多想别的事情。乐六将王师毅的嘴巴强行打开,掏出谷角后来塞的小瓶,将其中泛着豆绿色的药丸放进王师毅口中,令他强行吞咽下去。 没有任何味道,王师毅觉得自己的喉部都动弹不得,只能任那药丸囫囵而下。到底是什么怪药?下肚了一段时间,没见什么效果,似乎也没毒性,王师毅就觉得那药停在腹中一处,然后就再不能觉察到了。 不知还有什么样的事情,王师毅心中焦急,他知道眼下只是保住了性命,今后还有什么样的苦头,大约要等那碧蓝罐子里的东西…… 正想着,乐六就将它拿了出来。罐子是用油纸封着的,那油纸上不知浸了什么药,有种浅淡的药香。如今罐子里的东西都安稳在罐底,王师毅心想刚才大约是错觉,就看乐六在油纸上戳开一个小洞,手指在洞上停了许久,不知在干嘛。 还没等他看清楚,乐六就发现了他的目光,转脸过来。 “王师毅,别辜负我的期许。”乐六从那个洞口将罐子上的油纸撕扯开来,要将罐子里的东西倒出来,“给我好好挺住,只要撑过了今夜,事情就好办了。” 不明白乐六话里的含义,王师毅的注意先被倾倒在乐六手上的东西吸引了过去——靛蓝色的东西,碎散在乐六手上,像是大块的粉末。 ……不,不对……那些东西出了罐子竟然渐渐活动起来,不安地颤动着想要从乐六掌中爬出来。王师毅定睛细看,那不是什么药粉,分明是一只只靛色甲壳的小虫! 7、 他要用那些小虫干什么?王师毅心中隐约有些猜想,但理智让他把那些猜想都赶出去。可乐六捧着那些小虫越来越靠近,王师毅已经抑制不住了。 那些东西,难道是要放到我身上的吧? 若是放,他想怎么放? 王师毅直瞪着那些手掌中的东西,一个个好似都要爬向不同的方向,又有一些像是被什么绑在一起一般,并排列着,僵在乐六那苍白的掌心里,幽蓝幽蓝的。 “别害怕,它们不伤人,只是等爬到地方还要一会儿——我想嘛,熬一熬就过去了。”乐六说得轻松,从掌中分出一半来,撑开王师毅的嘴巴…… 少说也有十几只,也不知目标是何方,就这么生生爬了进来。方才看见那些东西如小米粒般大,等真进了口中,可完全不一样。每只虫子不知道有几只小足,王师毅数不过来,觉得那些小足一步接着一步,从唇齿上爬过,进而是舌尖到舌根的距离,每一步都点在他口内,像是用细针玩笑般浅浅地戳着,绝不伤身,但每触一下都能引发他的颤抖——想想夏日里蚊虫的叮咬,那还有一针见血的爽快,可是这些小虫不懂,它们只是在找着什么东西,都不是一个方向,有的找对了,有的干脆攀着牙根在口内转了一圈,也没找到行进的方向。 痒得出奇。才刚等那些小虫都爬了进来,王师毅浑身都浮出了汗珠;那种绵绵不绝的触感,令人想用手指在嘴里胡乱捣弄一阵。 随着爬进来的虫子数量增加,王师毅的痛苦也渐渐攀升上去。用刀,或者剑之类的,在里面划下一层血肉,连同那些虫子那些细微的感觉一起——说不定那时都不知道疼痛,只要它们都脱离了身体,便是爽快。 “嗯?真像那庸医所说,摇晕了?”乐六听见王师毅从嗓子眼里嘶哑地发出声响,虽不清晰但也凄厉的,疑惑着,动了动右手;王师毅感觉那些小虫也变了方向——原来那些东西也受着乐六的掌控,不论是动不了的身体还是折磨着他的虫子,都是乐六操控的。 王师毅发出的细弱悲鸣声持续不断,乐六封了他的声音,可阻不断那种响动;听着实在不耐,向他口中探看一番,忽地让他闭上了嘴巴。 这下嗓子里的响动彻底变成呜呜的低音,王师毅自己听着,就像路边野狗袭人前的蓄势一般,愤怒不已。这下合上了嘴巴,那些虫子成了含在体内的东西,瞬间都找到了方向,聚在一处爬了起来。极恐怖的感觉,顺着喉咙的内侧一点点向下,那些细小的足尖点着跳着,教人恨不得割断了喉头。 “怎么这样就受不住了?后面的该怎么办?”乐六一说,王师毅才想起他手中还是一半的虫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是不是不知道我要放这些进去干嘛?”乐六看见那眼神,知道王师毅直盯住剩下的小虫,特意放在离他眼睛近点的地方,“别怕,它们不是一直住在里面,等上面的和下面的咬在一起,它们很快就都死了。” ……“上面的”……和“下面的”……王师毅感觉到那些“上面的”小虫已经爬到胸口,磨人的痛苦令他恨不得去撞头边的木板,又听乐六说到“下面的”,疑惑得忘记了胸中的骚动。什么“下面的”? 乐六知道他疑惑,笑了,也不多解释,拎起手指,舞动起来。王师毅第一次看乐六手指上有这么大动作,那几根细长白皙的手指在幽暗的灯光中上下摆动,是极美的画面,美得有种妖异的感觉。 王师毅的目光被拖在那手指上还没反应过来,他自己的双手竟然动了起来,自顾自地扯开腰带衣衫。若说先前不能动只是被剥夺了自由,现在是被人操控起来,有了不出于己意的动作。 这就是驱尸乐六的看家本事。只是平时都是驱动毫无知觉的尸体,眼下是个活人,是王师毅这个五感尚存的活人。 似乎不像操控尸体那般轻松自如,乐六指上动作越来越复杂,可王师毅的双手仍旧不全听他使唤。 “若不用这办法,你看,就是不大听话。”乐六像是也费尽力气一般,扯着王师毅双手抖动着要解下裤子。王师毅听了有点明白,那个谷角给的,不论是药,还是虫子,都是让乐六能找个法子好好地控制活人的。 乐六说撑过今夜事情就好办了,王师毅也明白了,他撑过去了,就彻底成了乐六的玩具,最新奇的玩具,活生生的玩具。 行尸走肉。王师毅觉得与其这样受辱,不如在城郊就死在“师文”之上,倒还干净些。正想着,就看自己的手褪下裤子,将身体暴露出来;在别人面前袒露身体,王师毅平时也许不会在乎,可现在这场面教人羞愤不已——更可怕的是,乐六似乎完全不觉得奇怪,只是停下手指动作,把另一手凑过去——王师毅认得出,那手掌里是一群与身体里折磨着他的东西一般的靛蓝虫子。 这回清楚了,乐六说要“上面的”和“下面的”咬在一起,下面的那些原来是走这处! 这么肮脏的地方……王师毅光是想着虫子如从口中爬进去一样走这里,身上的冷汗就湿淋淋地冒了出来。乐六不管他挣动得厉害,指尖已经触到穴口的皱褶上…… 谁都没这样碰过那里,仅仅是接触的瞬间,王师毅皮肤腾地变了颜色——王师毅看得见,红彤彤的,像被火光映着似的。 “活人就是活人,敏感得很。”王师毅看那乐六神情,跪坐在他两腿之间,勾起令人发寒的笑容,比爬在他胸口里面的那些更加可怕;乐六那不知道看在何处的视线好像在他身上扫过了几个轮回,引起激烈的颤抖,“那可有你受的了。” 话音刚落,就有虫足触着穴口;还没等王师毅发出嘶鸣,就一个接着一个地爬了进来。 如果说先前口中的那些是永不停止的痒意,那现在的就是让人找不到魂魄的蚀骨折磨。虫子沿着喉咙下去,王师毅觉得就像以前吃酥糖时把粉末粘在喉咙里,只不过这次的会动,异常不适;可现在这是只出不进的地方,从未有过什么东西要从这处进身体的,这些虫子是第一个,完全不能估量的触觉,只是爬进去一点,就让王师毅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为何在此。 先前的颤抖到如今已经成了不正常的振动了,被乐六固定住的身体逃脱不出来,只能在原地抖着要抵抗自下而上的骚动。王师毅瞪大了双眼,额上身上青筋一条条地爆了出来,整个人都在压制着,想张开身上的每一根血脉,想大声嘶吼,但乐六不给他余地。 溃不成军,王师毅若是能发出声音,一定会求这个邪魔饶了自己,就算是一死,也是种解脱;可是心中被这种折磨激了起来,反倒愈发坚硬,死撑着最后的尊严,要用尽身体里的力量,将那些仍在入口徘徊的虫子推挤出去。 “这样可不行,还是乖乖让它们进去,否则会吃更多苦头。”乐六看出他的企图,放低声音,像在劝诱,“你以为它们都是死物?你越抵抗,它们会越快活的。” 不用乐六提醒,王师毅也感觉到了。那些折磨在不断加剧,令人疯狂得失魂落魄。王师毅意识恍惚,体内的动静全无止境,他不知何时才能麻木下去——还没有彻底昏厥,脸上就有湿热的东西垂流而下…… 我竟然为此落泪了么……王师毅不想承认,那一定是因为眼睛瞪得太久才会发生的事情,绝不会是他的哭泣。 但就在这个瞬间,他两腿之间的那个阴森的男子顿住了。王师毅感觉得到那种视线,寒意逼人地聚集在他的脸上,大概是乐六也注意到了那泪水的存在。 紧接着的,不是因泪水而来的缓和,而是彻骨的阴冷气息。 “把那东西收回去!”乐六的声量一直不大,如今也只是提高了音调,可那声音就像是直接灌入王师毅的脑中一般,撞得头壳直响,“看来我得好好教训你……” 乐六说着,两根手指突然抵上了入口,猛地撑开那处,引来撕裂的痛感。 王师毅眼前一片白花花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先前在穴口打转的小虫们像是一见到光亮慌了起来,爬得更快了,却找不到正确的方向,迷顿不堪。 “非要我亲自给它们引路你才痛快,是不是,王师毅?”乐六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一根手指捅了进去,要为那群小东西打开一条通路。 8、 小米粒般的虫子不算什么,可如今来了一根手指,王师毅就觉得下身麻木片刻,一时间说不出痛感——仅仅是为了那一指,身体就张开了。 果然,顺着那一指的引导,小虫们终于找到目标,向着更深远的地方行进。身体更加隐秘的地方都能觉察到虫足的挑弄,王师毅的身体好像从那处开始,被成千上万的靛蓝色小虫霸占住了,不止是口中和下体的甬道,胸膛、四肢、手脚,都像被虫子爬满一样,严严实实地笼罩在上面。 肯定会被钻进更深的地方。王师毅迷茫地想着,可乐六却对这样的程度不大满意,他那跟细长的手指所触及的区域还是太窄,他总觉得不够,手指在被紧束的地方来回探索。 这下王师毅发现,乐六的那一根手指比一群虫子的小脚更加厉害;乐六似乎想将里面那一道道皱褶都抚平,否则会让小虫们半路被扼杀,前功尽弃。就只是这一根手指,就令王师毅忘记了胸口里窝藏着的那些虫子,将注意全放在手指之上。 那手指的动静……王师毅方才见过乐六操纵尸体,也见过他操纵物体与活人,只是指尖细小的动作,被操纵的就会有幅度巨大的反应——这样说起,乐六的动作一定得异常精准,才不会造成半点差池。王师毅先前仅仅是猜想,如今才算深刻体会到,千百只虫足都无法匹敌,好像那手指的皮肤都成了精怪,不受主人控制,就会自己动弹。这样的东西愈见深入,不久似乎还觉得不够,退出了一点,转眼间就合着第二根,一起钻进来。 王师毅怎么受得了这种对待,最隐秘的疼痛,毫不留情的突入,将他的神志拨乱。两根手指,大概被一把小巧的匕首捅进去就是这样的感觉,撕裂扯动,更可怕的是,那匕首还带着柔软的倒刺。 “……难不成,还真给那庸医说准了,摇晃得厉害,那些家伙都晕头转向了?”乐六语意轻慢,王师毅听得出来,虫子大概是找不到方向,不知道往里面,都堵在一处,来回爬动。 乐六有些不耐,很快又加了一根手指。王师毅头顶一阵刺痛,就觉得下体像被分成两半了一般,连腿都被分别撕扯下来,瞬间失去了与身体的联系。早已断续的气息一点点地被王师毅吞了回去,伴随着胸口不停地拨动小脚的虫子,撑开体内每个平时不会开启的角落。 “这么紧,要是我把整只手都放进去,岂不是浪费了这些宝贝?”乐六看着他身下情形,突然冷冷地说了一句,预示着残酷的行为,也预示着不正常的死亡。王师毅一听见就睁大了眼睛,仿佛无法理解乐六说的——一只手……都进去的话……不可能……还没等他想清楚那个画面,他就触及了死的边缘——或许就这样被折腾死了才好,否则成为驱尸乐六操控的东西,那种耻辱是王师毅毕生无法忍受的。 耻辱,就算身体被撕裂都没什么好害怕的,但耻辱是最痛苦的东西。把下体以这种体势暴露在这个邪恶的男人眼前,却毫无作为,连怒骂连决绝的机会都没有,被控制的身体,被控制的行动,被控制的前路,他甚至不能抗拒,只能僵硬地服从。以前有个朋友跟他说过武林正道没什么好处,混迹江湖一生,得来的就是一张脸面,倒不如离开,逍遥快活;王师毅与那友人豪饮,以此抚慰,自言活在武林中有的是自在,一张面皮,他也不在乎,只要能自在了,随便谁拿去都行——友人笑他不知武林龌龊不明人生疾苦,便不提了,可如今看来,脸面是什么东西,脸面就是尊严,他王师毅作为江湖男儿的尊严。 包裹着那来自别人的三根手指,王师毅觉得那一切都被乐六揉得稀烂,就差踩在脚底下做脏兮兮的鞋垫了。 王师毅早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那些虫子,那些手指,由无法碰触的地点将他翻搅过来,像是把人的内面翻到外面一般,王师毅恨不得藏进身体里去。 可乐六那边,好像又不大一样了。随着三根手指,小虫们确实向里去了一些,一脚一脚地踩在从未被触碰的地方,撩动着埋在身体里乱七八糟细致琐碎的感觉。王师毅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更不知道究竟能做什么,只是任疼痛与骚动爬满全身;不一会儿,只听乐六说道:“你这里动得厉害,王师毅,到底是为了虫子,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王师毅迷蒙地想了许久——身体早不是他的了,那动弹的,也不应该是他的一部分。 “这下面就像是觉得饿了觉得渴了……”乐六边说边凑过来仔细看看,“顶着一张正义的面孔,这处不还是贪婪得紧,等着谁来帮你抓抓挠挠,是么?” 令人难堪的言语,王师毅被刺得耳朵里生痛,可连堵起耳朵的资格都没有。驱尸乐六,羞辱人的法子真教人愤怒不已;而且那话……分明是不把他当成男人! “我倒是想起一个办法,”乐六突然直起腰贴近他的脸孔说道,“我看你的状况,等那些东西爬到了地方,你大概也没气了——不如我好心帮帮你?” 帮……帮……怎么帮?王师毅好不容易对准了乐六的脸,仔细分辨:这个男人还是那样垂着眼睛的神情,勾着嘴角挑着眉毛,面庞上总是扭曲着没有来处的恶意;光滑、苍白、看不出年纪的皮肤,没有阴影的存在,光洁如纸一般…… 乐六就像个谜团一般,驱尸,这种神秘的能力,还有可以控制住活人的办法……王师毅混乱地想着。还有,在月夜中浮在空中缓缓舞动的纤长手指,如今,就在他的…… 突然那几根手指退了出去,仅仅在刹那间,王师毅就失去了支点,上下的虫子一起窜动,刚才被手指吸引去的意识全都集中在暴躁不安的虫子上面,先前经历过的难耐痛苦变成了双倍席卷而来,令他想要突破出去张开嘴巴呐喊…… 比手指更粗长的东西直冲进来。王师毅那些呐喊挣扎的欲望戛然而止,仿佛被堵起了气息通通畅的管道,陌生的感觉与恐惧在身体里膨胀起来,吞噬着他仅存的理智。 9、 那是……等王师毅弄清楚了这如剑身一般的东西是什么,那东西已经一寸一寸地律动起来,推挤着他身体里有限的空间。 乐……六……王师毅被迫咬紧的牙关一点点地磨动起来,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居然敢…… 王师毅不是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只不过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当作女人来用;看乐六伏在他身上的动作,感觉到身体被乐六渐渐霸占住掌控住连这种地方都不放过,王师毅觉得痛不欲生——身体上的什么疼痛什么扩张什么百虫钻心都无法计量,乐六用那个器物从他的精神上践踏过去,简直就是要剥夺他为人的权力。 可另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身体中弥漫开来。那群小虫的折磨锥心蚀骨,现在多了一处被男人蹂躏的地方,两种痛楚却不是叠加在一起的;王师毅被乐六捣弄的时候,那些小虫像是没有动静了像是死在他身体里了一样,转眼就能全然忘却;但王师毅也知道,若将心静下来,小虫都在那里,为了它们的目标上上下下地爬动,至今没能咬到一起去——可有了乐六的动作,他自然而然地遗弃了虫子爬过的奇痒,全力投入与乐六的角力中,没多久就陷进去,不能自拔。 “果然,所谓的武林豪杰,不过都是衣冠禽兽——多热情的反应啊……”乐六的语尾就像是满足的叹息,轻轻地飘进王师毅的耳朵里;乐六的羞辱,语言与动作,将王师毅逼到绝境。 什么反应什么热情,绝对没有!王师毅越是如此想着越是不能甩脱乐六带给他的解脱——这就是乐六说的“帮”,被虫子占据身体的痛苦由被男人占据身体的痛苦来代替,对王师毅来说,精神会集中在哪一边,一目了然。 王师毅想躲避小虫们的侵扰,自然就会紧紧缠住乐六,他要的是解脱要的是刺痛要的甚至是崩裂着的快乐,乐六看他先前的表情就洞察了一切,所以才会这样做。 那种潜入身体的摩擦,不同的角度,还有那些层层叠叠的力量……王师毅知道自己的身体被撑开了,张大到无法扩张的地步,为了逃避几十只小小的虫子,他就屈服,就愿意去吞吐另一个男人的祸根,还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如同一个卑贱的娼妓那样贪婪。王师毅在荒野中面对过许多次险境,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胆怯,畏惧所有即将发生的事情,畏惧到要抛开自己的尊严,畏惧到想要逃! 为什么不能动弹?为什么不能发出声音?王师毅在迷乱间不停地质问自己,可刚想回答,却发现,若真能动能说话,他会不会根本违背自己的尊严,如乐六所说的那般不堪,向着一个可以掌控自己的男人摇尾乞怜? 那些虫子究竟去了哪里,王师毅已经不知道了。他只能感觉到乐六的手擒住了他的大腿,不时地向旁边分开,进而又贴合在他腰上……紧接着一点点向上,刚才被小虫骚扰过的胸口,喉间,而后是脸…… 一声脆响,乐六在他脸上猛地一个巴掌,令他瞬时瞪大了眼睛。 “你太陶醉了吧?”乐六抬起眼死死地盯着王师毅的眼睛,空洞毫无生气的眼神,冷冰冰的警告声,“到结束为止,你都要保持清醒,我可不想前功尽弃。” 他在说什么?陶醉?那说的是我?王师毅只觉得昏沈,他自己明明没有动过,但被操弄得弹动的身体酸软无力,方才或许是差点睡着或者晕厥了吧?所以才会被乐六打醒过来。 “王师毅,我前面觉得你对驱尸有些慧根,没想到这种事上还有潜质,人不可貌相!”乐六说着,狠狠地顶了一下,那冲击,王师毅觉得嗓子眼里都被撞到,甚至有种错觉,那些从上面爬进去的虫子会被乐六挤出来。 就在这个瞬间,王师毅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虽然微弱,但确实是自己嗓子里钻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呻吟——不是已经被乐六夺去了声音么?怎么…… “用药还是控不了多久。”乐六当然也听见了,那语调,似乎有些庆幸,“我还得困住你一会儿,等那些宝贝们完成了任务,就不必担心药失效了。” 乐六的意思,药效已过,他不会再屈从乐六的控制。王师毅心上一阵激动,从指尖先动起来——明明已经失去了药力,可无论指尖还是足尖,都软弱无力地垂搭在那里,好像仍旧不属于他一样。 “如何?这样绝对有效。”乐六说的“这样”,应该指的是这种肮脏的勾当;王师毅终于可以自己咬紧牙关,忍着要从牙缝中冲出来的声音,鼻息粗重地偏开渐渐可以活动的头部——摆脱了乐六的操控,他更加痛恨眼下的感觉,他获得了自由,却动弹不得,被深深凿入体内的东西拴着,好像这般动弹不得反而是他的渴望。 乐六游刃有余地用这种方法掌握着重归自由的王师毅,漫漫无期地耸动,为王师毅掀起一阵又一阵的巨浪,淹没了王师毅一息尚存的理智,逐渐发出声响。低沉而婉转,王师毅的声音像一颗又一颗地珠子一般滚落,缓缓地在空中划出迷离的弧线。 必须这样占据着王师毅,占据到那些小虫咬上彼此的时刻,占据到那诡秘的丝线在他体内结成一团的时刻。 乐六要占据着王师毅,直到一个生气勃勃的英伟侠客彻底成为他手中玩具的时刻。 10、 在失去意识前王师毅知道,等这下一睁眼,就再没有河沙门掌门之子刀客王师毅了,有的是一具活着的尸体,被掏得一干二净的空壳。 清醒过来的时候,房中光线已经明亮起来,澄澈的宁静。窗外仿佛有些人声鸟声,但又像很远很远似的。王师毅躺在原先那张床上,身上盖着被子,严严实实的,并不觉得凉;四下里什么动静都没有,床上也没有别人。 王师毅突然想起,发现身体里那些虫子也不见踪影了,远去的骚动,残留的触感,好像昨夜的一切都是一场幻梦一般。 不过乐六说过,那些虫子只要咬上彼此,就会死去,然后大概就消融在他的身体里,不着痕迹。可只要那些小虫爬进去过,那一切都不会与以前相同了。 放一群虫子到人体中去,就能控制住别人?这是什么道理?王师毅初醒,迷蒙一阵,转到这个问题上来,愣是没想清楚。虽然听说过南疆有巫术可以用虫子来操控别人身体功能,但那是要虫子活在人体内,若不小心虫子死了,那就不能继续下去;现在乐六从那个虎狼密医那里弄来的靛蓝色虫子是要进去就死在里面的,全然不同的道理…… 说不定,根本没有什么虫子……王师毅想着,抬起手臂——毫无阻碍,明明昨晚在乐六的控制之下完全不能动弹的手臂,如今除了有些酸痛以外,根本没有大碍。 岂有此理,昨晚上的事情,怎么可能是梦境!王师毅想起那种种情景,头中一阵轰响,历经的痛苦和羞辱都是那么清晰,总不可能是妄想。 可身体上,没有任何差别。王师毅又动了动脚,一样,除了酸痛,没有什么别的不对;扭了扭脖子,也可以看见周围的情景——他确实是被乐六拖进这间屋子,不是原先韩赫让下人领他去的客房。 到底怎么回事?王师毅挣扎着想坐起来下床看看情况,可这个动作扯住他的身体——闷钝的痛苦从下体传来,不同于外伤,那是一种被藏在里面的感觉;不必多想,王师毅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驱尸乐六,这邪魔为了让虫子顺利进去,用这种最下贱的方法生生地侮辱了他的尊严。 想不顾身体里的疼痛下床来寻找逃脱的机会,王师毅觉得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扎实地迈出一步。他在被子下面的身体是裸露着的,上面的痕迹触目惊心——王师毅看见的,似乎都不是乐六留下的痕迹,而是他自己抓挠出来的——这说明什么?后来他的身体早已经恢复了自由,可他没有以此挣脱乐六,而是屈服在乐六身下,还在自己身上留下了如此可耻的疤痕。 后来他的手放到哪儿去了?王师毅回忆不起来,他只记得在无法克制各种感觉进而伤害自己的时候被乐六阻止,下面的事情,他彻底记不清楚,被别的男人占据的羞耻感绝对超越了其他东西。 床边没有鞋,王师毅也不用,赤足下地,勉强移了两步。屋子里什么装饰都没有,家具简单至极,若不是床上的被子,根本没有人居住的迹象。王师毅随便看看,急着想走,可刚一转身,就见门边坐着一人! 乐六! 方才王师毅明明没有察觉有人存在此处的迹象,可一扭头就看见乐六一人坐在门边的一张太师椅上,张开四肢,垂着眼睛,没有任何动作,远看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可乐六知道王师毅看过来了,立即说:“别乱动,回床上去。” 王师毅一听,确是乐六的声音,只不过语速缓慢,说着说着就像被什么绊住一般,就几个字,还断断续续。这又是怎么回事?王师毅以为见到乐六弱势,也不顾全身疼痛,加快步子要向房门走去——他心想这下总能逃过去,连衣物都来不及管,忍耐着径直走着。 乐六看着他的动作,但仍旧不动声色,静静地坐在那里。 还没想清楚乐六是什么情况,王师毅在门旁顿住,想迈开一步都不可能了。 不仅是双腿,胳膊、头颈、肩膀,明明房门就在眼前,只要伸手出去就能推开进而走出去,可就是没法将身体的任何一部分凑上去推门。王师毅拼尽力气,都没有反应,心中觉得不对,然后抽回手,往回略退一些,行动又不受限制了。 什么东西!只准后退,不能前进——就让你碰不到那扇门! “我起来前把你栓好了,”乐六又缓缓开口,说话的速度仍旧那么慢,“这几天得养养,养好以前你别想出去。” ……“栓”!?这话怎么说得像对待犬马之辈对待牲口似的!王师毅心中激愤,但身上又真是没有办法突破一种无形束缚,只能僵持在门边,死死地瞪着乐六。 乐六察觉他在瞪这边,嘴角过了很久才挑上去,像是要费上许多力气一般:“白天里我都有事,你先好好在床上待着,晚上我闲了再来仔细检查。” 白天有事?你那闲坐的模样叫有事?王师毅不甘心被人束着,咬牙切齿:“……谁会受你支使?!你究竟用什么妖法把我困住,快点撤了!” 话一出口,王师毅才知道自己的声音奇怪,像是哑了似的——昨晚明明被乐六锁住声音,怎么现在像用多了一样嘶哑起来? “妖法?王师毅,别把自己看不见的称作妖。”乐六嗓子里窜出几声诡异的响动,似乎是笑声,“你现在是不懂,若昨天你愿做我徒弟,我指点你一番,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可惜啊。” “当你徒弟?!你以为人人都巴望着当你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妖怪!?”王师毅手脚都定在那里,毫无作为,只能逞逞嘴上厉害,“你跟那赤目血魔到底什么渊源,为他卖命,替他清道,还做些龌龊的勾当?!” 王师毅早想明白了,驱尸乐六肯定是赤目血魔收于麾下的邪道妖魔,问题是,赤目血魔究竟在什么地方? “我不过寄人篱下,得人方便,卖命谈不上。”乐六的眼睛珠子也动也不动,王师毅仔细看了,他只有手指和脚尖有细微的动作,若不定睛,根本发现不了,“我在安德徒弟不多,忙不过来,想多几个替我做事,我也有点时间研究活人的玩法。 “既然你不乐意帮我掌着安德里的热闹,那我只好留你下来,助我琢磨琢磨玩法了。” 乐六也不抬起眼来,晓得王师毅还僵持在门边坚决不愿回到床上,轻叹一声,右边的手肘轻轻动弹。王师毅立即觉得身后一股力量在拉扯着他往回拽,怎么硬挣也脱不开身;但又跟昨天被乐六操控着的时候不同,昨天他感到自己是直挺挺的,被扯着脱衣服的时候还抖得厉害,而现在好像每个关节都不是他的了,或者说,好像自己已经不能按照想法控制身体,任由每个部分自说自话去——刚才下床是分明可以自如的! “看来效果不错。”乐六看到他的窘态,声音里有些笑意,顿了一会儿,还状似由衷地说道,“先去歇着,好好养身体,别让我心疼,啊?” 11、 王师毅听乐六那个暧昧不明的尾音,心头的火腾起来——那什么意思?还“心疼”……王师毅被莫名的力量拉扯着已经坐在床缘上,就差被凭空按倒塞进被窝里。乐六这种邪门歪道,使的什么办法,居然能把活人也掌控到这种地步;还有那些小虫……它们到底算什么作用? 乐六像是看透他的想法一般,忽地说:“告诉你无妨,若你想学,我以后也可以教你。” “……这,这等邪法……”“昨天那般是我挂在你身上许多‘钩子’——我不想给它们叫个名号——那些都是钩在表皮上,对付死人的,控制起活人来,就不大好用。”王师毅刚想厉声打消乐六那个一直断不了的收他为徒的念头,乐六却不管,自顾自地说,“我就想,怎么把钩子挂到人身体里去……庸医知道了,就帮我寻了一群这种小宝贝,帮我把钩子挂进去,绞起来……” 乐六的声音里笑意越发浓厚,说着那些虫子那些“钩子”的事情,甚是得意;可落到王师毅耳朵里,就只觉得那是极其恐怖的事情,且不说给他带来的痛苦,光是想象,就令人不禁反胃。 等等……王师毅突然想起,“钩子”?我怎么没见到?而且昨天刚被控制的时候全身剧痛连连,现在既然被钩着体内,怎么也不见疼痛? “当然,这次我改过,千载难逢的东西,我不想他五脏六腑都搅乱了,轻易死了去。”乐六就像是明白王师毅在想些什么一般,一句接一句地答他疑惑,“等以后你要是呆久了,能看清楚了,别妄想用刀剑把它们割了——能降得住这些联系的人,我只见过一个,而他犯不着救你。” 为什么会成这样?不知是不是昨天被乐六封住声音的原因,今天他对着乐六,竟然说不出话来,连辩驳和决绝都说不出,只是被这个明明有人坐在门边却毫无生气的屋子压抑,憋在床缘——乐六好像在等他自己认命了躺下盖好被子一样,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打破死寂的是敲门声。王师毅猛然想起,这里是韩府,韩府里自然会有别人,若是让人看见屋里情形…… 乐六轻应一声,就有人端着盆子进来。王师毅仔细一看,面熟,是昨天在聚贤茶铺里来找韩赫的那个慢悠悠的下人。 “两齐,你是要来换我,还是去给他擦擦身体?”王师毅原先还觉得那下人会不会察觉到不妥,进而出去说了,有人来找他;但从乐六对那下人的语气中就知道,那两人是一伙儿的。 “师傅,两齐从不逾越,您定。”原来这个看起来十几岁的下人就是乐六的徒弟,此时师徒二人说起话来的速度很像,这样缓慢本就让人烦闷,更何况他们说的内容听在王师毅耳朵里就他自己躺在砧板上等着两个厨师来料理一般。 乐六听到那个叫两齐的徒弟这么说,轻笑出声:“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念头?我让你一会儿。你过来。” 两齐把盆在床边,往门边太师椅那儿走。王师毅心里一紧,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动动脖子发现没人制住,就探头去看。乐六仍坐在椅子上,两齐过去,先将自己左手放在乐六左手上,贴附了片刻,乐六抽开手,两齐不动了;另一边也是一样……不多会儿,乐六便抽身出来,而换成两齐坐在椅子上,摆开乐六刚才的架势,也静着不动。 那椅子……有什么玄妙?王师毅紧盯着那边,想找出点破绽来,说不定能寻到逃脱之法;刚才是乐六,如今盯着的就是两齐,那个少年跟乐六的面貌没什么相同之处,可一坐在那里,就像个小了一号的乐六一般,神情相类,连笑容,从王师毅这个角度望过去,都是一样的。 “还在琢磨?这么好学,以后还是做我徒弟吧。”乐六的声音突然飘进耳边,王师毅一惊,没想到他居然绕到自己身畔,说着就拿过王师毅的左手放在掌中翻看着,“手指粗了点,不过看起来挺灵活……” 王师毅看见自己的左手被乐六那双细长洁白的手捧着掂量着,怪异的反差,不禁想起那双手是如何操纵那些死去的人,操纵自己…… ……还在他的身体里……那些不堪回忆的感觉一股脑地灌了进来,王师毅后退了半寸——乐六要过来干嘛? 看到脚边的水盆,王师毅明白了:“滚开!” “我亲自来服侍你,你还嫌弃我?”乐六的声音似乎笑着,但王师毅听不出来快乐。 “擦什么擦!你这个妖怪到底想干什么!”王师毅不管,瞪了回去,发现乐六离他很近,忽地挥起手掌,就要拍过去…… 乐六比他更快,王师毅的手掌在乐六颈边停住——又是不知哪儿来的力量,硬生生地拉住他的手。 “我说过我把你栓好了,”王师毅上身被压着趴伏在床上,像是对乐六俯首称臣一般,狠狠抬眼,就看见乐六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向这里,“轻举妄动没有什么结果,乖乖地让我去了你那身汗臭味儿。” 12、 说罢,乐六一手掬起水中布巾,单手仅凭几根手指就拧干了些,扔在王师毅背上。王师毅原本以为是热水,等触到那布巾才知道那盆水是冰冷的,布巾刚触到皮肤,就引来一阵战栗。 “本该让两齐烧水给你洗个透彻,可我怕把钩子冲出来,还是等几天再说。”乐六同样冰冷的手隔着布巾在王师毅的背上辗转摩擦起来,边擦还边解释,“我就忍你几天吧。” 虽还没入秋,但那冷水着实令人难受;乐六生怕在他身上沾到脏东西一般,点着布巾掠过来掠过去,无论怎么擦王师毅都不觉得热,只留阵阵凉意被拂过的风变得像覆了冰一般,嗖嗖的,引来细微的颤抖。听乐六那口气,像是极厌恶他一般,就差没操控个别人来替他擦身。 来来回回不知多少遍,乐六好像才觉得够了,手指一动,王师毅的腰便直了起来;那布巾洗了一水,又贴上他的胸口,慢慢擦向腰间。看乐六的神情,一定是觉得这种事情做起来实在无聊,但又不能跟个一身汗臭的人同处一室,不得不为之。 王师毅两、三岁起就没让人帮着擦洗,等活到这种年纪,反而被人这般对待,一时适应不过来,无奈已经被人控制住,只能咬牙忍着。想也奇怪,既然乐六是个如此厌恶脏污的人,昨夜为何面对王师毅那污秽之处能流连不去,后来还结合得那么紧密…… 正无意间想到这些事情,那边乐六手上的布巾就覆上王师毅下体。王师毅一惊,想挣脱出去,但乐六早布下阵势,他又动不了了;而乐六手上也明显一顿,好像是感到那片的热度,停在密林间好一会儿,才突然握住,急促地上下擦了起来。 就像那是什么极其恶心的东西,要用刀才能剐干净一般……王师毅倒抽一口气,男人被别人擒住这处,那只能投降,更何况乐六还不把那东西当成活物,死命地擦拭。王师毅就觉得腰上酸软是一阵接着一阵,仿佛与身后钝痛连成一片,又时而盖过藏在身体里的痛感。王师毅觉得自己忍痛倒是可以,但被摩擦这里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耐得住的,花了力气,也不一定能耐住。 “……我过去只擦过死人——活的就是活的。”乐六看着他在自己手里起了变化,用莫名的语调感叹道。王师毅也知道没管住身体,就这样被人擦出火来,心中耻辱剧增,偏过头去——若能动作,他必定从床上跳下去,离这个没心没肺的驱尸乐六远远的。 乐六手上不停,像是嫌那东西怎么都擦不干净似的,洗了一水,冰凉的,又沿着周围的轮廓使劲地擦拭。不直接捏着,王师毅倒觉得更加难耐,那种凉意嘶啦啦地蹭来蹭去,上面爬到肚脐一圈,下面布巾的线头时不时绕过阻碍自穴口边滑过——片刻,王师毅那被定在床铺上的手就揪起下面被单,力气大得,好像要把被单抠出几个窟窿似的。 王师毅自己听得清楚,今天可没被乐六锁起嗓子,那里面起初有些响动,后来就只剩下喘声,不知怎么回事,上气不接下气,好像乐六仅用一张布巾就能抑住他喉咙一样。 就这么隔着冰冷的布巾,王师毅羞愧地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人掀起了阵阵热浪;他并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青涩少年,只是不喜此等勾当,没想到荒于此事竟让他在一个邪门歪道手里一发不可收拾。 ……这个家伙还是辱他尊严的罪魁祸首!要是手上有“师文”……要是有了“师文”…… 王师毅心上过不去,憋了许久,猛地怒吼一声,像是“师文”已经在手中,他要发力劈下去——可“师文”早已被乐六夺去,王师毅连它的下落都不知道。 一听王师毅吼声,乐六手上停了,转脸正对着他,像在思索,又像在观察他的反应;过了一会儿,那先前覆在王师毅下体的布巾扔在了他的手上,而乐六起身离去。 “两齐,替我去趟庸医家。”王师毅就这样被抛在快要攀上顶端的时候,任布巾上的凉意透过右手,传遍全身。 ……乐六,你究竟在想什么…… “王师毅,我忙着呢,你自己擦干净,别让我闻到汗味儿。”乐六说着,像先前两齐跟他换过来那样,与两齐颠倒了下,又端坐在太师椅上,而两齐脸上有些悻悻,小声嘀咕了一句“师傅您不用顾忌我啊”,被乐六斜了一眼,才觉得师命难违;待乐六在他耳边说两句,拍拍屁股就出去了。 王师毅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能够活动了——乐六放开对他的桎梏,真是让他自己擦身。 前面那些事情那些话,就像是无耻的戏弄一般……王师毅握着那布巾略一回想,便怒火中烧,连劈了乐六都毫不解恨。 “……我的师文在哪儿?!”王师毅也不管状况如何,厉声问道。 乐六也不抬眼,更不扭过脸来,一切又回到王师毅刚醒来那时,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气。 等了半天,门边才传来一声飘悠悠的声音:“你在这儿,老老实实的,没用的上它的时候。” 王师毅最听不惯这种话语,逼急了冲到乐六面前,背后又像被钩住了,紧贴着乐六身体,却碰不到他一根汗毛。 “乖乖回去躺着。等入夜了治你。”乐六冷冰冰地命令道。 13、 真等到入夜,乐六反而离了屋子。王师毅猜想这或许是机会,憋着一肚子火气直挺挺地躺了一天,赶紧爬下床来,摸到门边…… 可背后好像还有“钩子”挂住一样,活动自如,但就是触不到门框。 王师毅不信邪,挣扎着;还没大动,那扇他盼了一天的门竟在他眼前开了——明明还没出去多久,乐六慢悠悠地回来了。 乐六看着抵在门边费力挣扎的王师毅,顿了一会儿,突然勾起嘴角说:“来迎我?” 都不知是第几回咬牙切齿了,王师毅仗着自己还能动弹瞪视乐六,但后来想想,那些威怒不过是困兽之斗。 “河沙门,师文,王师毅……”乐六仿佛就喜欢看他困兽般的模样,从门口走到太师椅的后面,绕了个圈子,就不到王师毅能触及的距离中来,“都是响当当的名号——不该是绣花枕头、酒肉皮囊吧?” 先前在城郊,乐六直接唤出他名字,王师毅惊了一惊,现在听着这人把河沙门都念了出来,他反倒并不惊讶;能待着这韩府里白天做着管事夜里玩着尸首,这韩府大概也是个群魔乱舞之地,那他曾跟那个韩赫说的事情,大约乐六都知晓了。 河沙门也许比不上金岭派那般,不算什么武林大派,但好歹是前朝就有,在京郊经了几百年的历练,江湖上有些口碑。门里的人是粗了点,但凛然正气,武林中人自然要敬三分;何况王师毅是掌门之子,师祖有训,自幼读的书册不比世家子弟少,见识大了,更不会有人笑话。王师毅的人生中,结交友人无数,加上“师文”,算是远近闻名的侠客,如今竟落在驱尸乐六这等邪道手中,看起来连逃脱的机会都没有。 不能坐以待毙……王师毅不知想了多少遍,可究竟要如何潜逃,乐六还没给他机会找着办法。 乐六或许不知道王师毅心思,但这种情况,人盼着的,也就这么几样事情。虽然乐六平时摆弄的都是死人,但难保他不明白活人心里的弯弯。王师毅带着戒备,打量悠然地欣赏他这般戒备的乐六——乐六的衣裳似乎都是玄色,白日里见着只觉得灰暗得很,入夜看见,衬得那脸上手上的皮肤,真不似人。 “有这样的力气,不如早些用上——可别耽误了时间。”乐六像是玩腻了困兽的对峙,指尖自右向左划过,轻轻一挑,王师毅手脚都失去了自由,再也动弹不得了。 乐六说,入夜了来治他,大约是要来验收那些虫子带进他身体里的“钩子”的效果。想到自己要被乐六当作尸体玩弄,王师毅胸口一窒,腹中翻腾起来。 “你若觉得不快,不如当我是在教你,等以后你也会了。”乐六倒不是在抚慰王师毅,反而像是一种更深刻的侮辱。王师毅知道自己暂且逃不出去,心中暗想先看看可有破绽,定心下来,嘴上佯怒:“谁要学这些邪法!!” 听惯了这样的话,乐六抿嘴,抬了抬眉毛似乎在笑。 “这是最简单的,看好。” 话音刚落,随着乐六指上画出笔直的痕迹,王师毅就看着自己右边上臂直直抬了起来,小臂却没有一点动静,好像完全失去控制一样,悬在那里随着上臂的动作晃动。王师毅身上没有一点感觉,那条手臂像是长在别人身上,平时举起胳膊久了自然会有吃力的感觉,可自从上臂被抬起来,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一点都不觉得酸软。 这便是乐六的办法。他们之间像有一条无形的线牵连着,还是自身就有力量的线,乐六轻缓的动作,线会将它放大,毫不费力地提起重物。 看着那右臂定了许久,乐六略点了点头:“尚可,稳是稳得下来了。” 说完,又依样做了同样的动作,王师毅的左臂也以同样的角度提了起来;王师毅的脖子尚能动作,扭头看了看左右,两处手肘好像被钉子钉住,既牢固,又稳当。 王师毅这才发现,从第一个动作到第二个动作,乐六的手,甚至是每一根手指,丝毫没有动过。 这要何等耐力!王师毅又想起他白天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模样——怪不得昨夜遇见他时,那安德郊外连一丝人气都没有,这样的定力,如深山古潭一般。 保持着如此诡异的姿势,王师毅心中越来越静,气息稳得也快像乐六一般,不仔细分辨,都觉察不出了。 “我昨天说过,王师毅,你有点慧根。”乐六的声音打破眼前的宁静——纵使这样,王师毅还是觉得屋子里不带生气。乐六早已经练成了连说着话都教人错以为没有人的功夫了么? “我信你聪颖,咱们加点难度。”乐六一念叨起摆弄身体的事情,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愉悦,阴森可怖的愉悦。王师毅看他食指略画一弧线攀到中指之上,正想那是什么含义,自己的耳边就有一阵风掠过,还没扭头过去,就有一阵激痛袭来,王师毅赶紧咬紧牙关,可痛吼声还是撕裂喉咙迸了出来。 额上顿时渗出一片汗珠,聚拢着想要滴落下来。王师毅被突如其来的疼痛震得眼前模糊了一会儿,稍一习惯,才想起看看自己左边的臂膀——乐六方才的动作原来是让他左臂向后绕了一圈。 王师毅见过的身板最柔软的人也不能像这般把胳膊绕着肩头硬生生地来上一圈,这左臂分明是被卸了下来,只是有乐六掌控着,不至于垂挂下来而已。 还说在乐六的掌控下王师毅一点感觉都没有——这痛感,还是会如实传过来的。 “……看来这招对活人没什么必要,反而误事。”乐六看了王师毅一会儿,断言道,“没事,我帮你装回去。”说罢,食指撤回原位又向旁边移了移。 王师毅总觉得耳边听得到哢哢的响动,随着比先前更激烈的疼痛,左臂又回到原位,仍像先前那般悬着。 乐六嘴上轻松手上轻松,落到王师毅身上,就是刻骨。王师毅看着眼前落下大滴大滴的汗水,面颊上也滑过一些——乐六仅仅试了两个动作,他就被弄成这样,下面还不知道要熬些什么。 “庸医给的那些宝贝确实有用。”乐六看见他的汗滴,侧过脸去,脸上带着的,似乎是满意,“不过,还须逐个试试,看它们都找对地方了么。” 14、 刚一说完,王师毅只见乐六手势变了一种,自下而上,挑动一下,自己便随着那动作单膝跪下——右腿向后翻了起来,毫无防备,支点不稳,左腿撑不住,歪倒下去。膝侧骨突先着地,刺痛震动着整个身体,王师毅头一次遭遇这种场面,以前自己不当心摔倒,也不会是这样的感觉;他全然不能适应,侧跪在地面上愣了一会儿,那里的疼痛早就淡去,可对自己的肢体失去主导权的屈辱,是无法缓和的。 而乐六就在不远处,脸上映着从纸窗外渗进来的月光,昏然得令人难以分辨。他似乎是在笑着的,可又似全无神情,王师毅睁大眼睛看不清楚,微微眯起眼睛也不清晰。 “这样你就不能平衡……这是个问题。”乐六看着歪斜在地上的王师毅,沉吟着,手上又有动作。这回王师毅的肩上被什么拎了起来,腿脚同时被摆正——他又恢复了站立的姿势。 紧接着的那一下,王师毅的右腿再次被提了起来,比上次加快了速度,那倒在地上的速度就更快了一些,措手不及。 这似乎不是乐六想要的效果,王师毅就看见他偏了偏头,再将王师毅拎了起来,加上另一只手上的动作——右腿伸了出去,而左腿不经摇晃就能平衡得住,王师毅觉得,甚至比他自己平日里做得好。 “不……这么做,跟对待尸体没什么两样。”这确实不是乐六想要的,他神色虽然还是那般,但失望而焦躁的气氛已经在屋里蔓延开来,他反倒不像先前那样直视王师毅,想是在思考什么办法一样。 “王师毅,我要你配合我,咱们试试。”乐六思考的结果,出乎了王师毅的意料。 他……他居然能说出这种配合他的话……他早忘记了我们之间是何种情状?王师毅听了,难以置信地瞪着乐六——他倒说得理所当然,怎么都不像是对王师毅这等人物说出来的。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是谁!?”配合?去你的配合!! 乐六被他用怒气冲冲的口气一问,停下来那些细不可闻的念叨,缓缓扭头过来,紧盯住王师毅。王师毅被他这样盯着,心上悚然,仿佛他下一刻就要生生掰下王师毅的腿一般。 但乐六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忽地笑了起来:“也敬给你,你以为你是谁?”说完便将王师毅的脖子向前狠狠地压了下去,让他垂着头,再也不能看清乐六的模样。 “还有,你以为我是谁?”乐六边说边想起来,脸面浮上轻松与优越,明明是与他持平的视线,可总是透着浅淡的藐视。 乐六终于靠近过来——肯定先行制住王师毅的手脚,只要他要近身,王师毅都没有了动弹的权力——难道说乐六其实害怕王师毅的爆发? “不到一日,连你身体的最深处都由我掐着,”乐六说着,手指从王师毅喉间突起上浅浅地滑过,引来他一身的战栗,“你有什么权力不听我的支使?” 那轻轻的一道,王师毅觉得乐六的动作越轻,就越值得畏惧;就像这一指只从喉咙的肌肤上滑过,却能掘出王师毅那些躲藏最严实的记忆。 “这一日来,我知道不能用对付死人的办法对你。”乐六像是悟出什么道理一般,手指游走在王师毅被他压得低浅的颈上,好像特别小心特别珍惜似的;王师毅看他明明动了手指,可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正不知是何缘故,就听乐六继续说着,“就看你是非要我把你当作死人来折腾,还是让我去弄点药来,连你的神志也一并控了。” 虽然说的是个选择,王师毅听得出来,这两种,都不是什么好下场。乐六要逼他就范,为了某种“尝试”的目的,不光是要操纵王师毅的身体,还要他心甘情愿。 没听过这样的笑话,让人心甘情愿被别人操纵。王师毅心中嘲笑起来。要多少把柄被人抓住,或者要上多少利益,人才能抛弃尊严到如此地步,把自己拱手相让。 乐六看他那神情就知道他会硬下去,也不继续抚着他的脖子威胁;把王师毅的头部拉回原位,轻轻后退一步,上下一番审视,那神情,颇有点玩味的感觉。 王师毅看到那神情,心中不禁抽动一下——赤裸着在被子里蒙了一天,刚才下床时手边只有不长的里衣,为了抓紧机会,他胡乱穿上,连腰带都没有找到,就要出逃;可惜被乐六逮个正着,一阵调弄,素白的里衣早已凌乱,先前掩着的蜜色肌理在晃动着的下摆间一截一截地暴露了出来,如今放在那里,就是全部映入乐六眼中。 不知乐六意图,王师毅浑身肌肉忽地收缩起来,压抑着也不能爆发出来。 乐六先了一步,伸手过来,捏着王师毅衣襟,瞥了他一眼,才慢慢滑到下摆上,慢慢撩起来。 “或者,非得用上昨晚那种办法,你才能乖乖地配合我,连什么束缚什么掌控都不必?” 乐六抽起嘴角,那表情,王师毅昨晚见过多次,直接地抠上他掩饰着躲避着的回忆,血淋淋地撕扯开来。 15、 “你!乐六,我警告你……”王师毅瞪着乐六,心中一转,就要厉声威胁;但这对乐六可没什么作用,警告的内容还没说出来,乐六已经先一步将手移下去,隔着衣服覆上他的分身,先捏在手里摩挲一阵,好像不急于有什么动作一般。 王师毅就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极重要的那处被人这般虚掩着抚触,撩人,但得不到舒爽,不知觉间,就想让那隔着衣服的手掌抓得牢些,再牢些,而不是像现在一样,随时都会脱落出去。 为什么会如此?白日里乐六擦他这一处,也是焦躁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像是丝毫不管那手的身份,只图个一时爽快。王师毅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人,这些事情他从来都看得淡薄,怎么到了乐六手中就变成这般? 该不会是那个虎狼密医搞得鬼……王师毅抵抗着在身体里蒸腾开来的感觉,想咬紧牙关,却差点咬到舌头。齿间一错,憋着的声音就迸了出来,王师毅自己都听见了,像被闷拳打在嗓子里似的,煞是难听。 可到了乐六耳朵里好像不大一样了。乐六听见了,反而凑得更近,像要将那声音听得更仔细,紧紧地凑在王师毅脸旁:“昨晚起初封了你的嗓子,是怕你惨叫连连扰了别人,后来才知道,应该不会——别看你这模样,可声音是知道婉转的。” 只要在他手里,应该就免不掉这永无止尽的羞辱;可王师毅的要害被人抓在手里,连狠下心来装成听不见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回他:“你……当我是什……呃啊!” 话没说完,乐六突然狠狠掐在上面,王师毅吃痛,话语和惨叫都憋在喉咙里,挤不出来。 “还没轮到你大叫的时候。”乐六掂量着手中的物事渐渐胀大起来,觉得拿着反而多余,就掐上去,掐完还握紧根部这么轻轻地拧了一下,就足够王师毅痛苦的了,“还是说你已经等不及了?” 乐六决定下来的猜测,从来不需要王师毅肯定或者否定:“那就快一点吧。我记得你亏待它多年,那里都饿得疯了。” 说罢,乐六紧贴着王师毅的身体,另一手绕到他身后,没有任何阻隔,就将一指挤进昨日痛楚尚未消退的后薛之中。 “啊……”王师毅没有痊愈的穴口包下这一指就如同再被撕裂了一次,他刚要嘶吼出声,就被乐六用手挡住嘴巴:“再等等,如今的声音还不行。” 王师毅还没有适应第一根手指,乐六毫不怜惜地塞进去第二根。穴中一阵热流,王师毅知道,血已经渗出来了。 昨晚那里先是被虫子们凌虐,后来乐六放手指放巨物进去都像是为了缓解那些虫子带来的难熬之感一般,王师毅还能给自己掩饰一番;可如今没有什么虫子,手指与身体直接接触起来,他认识到其中的诡秘之处——先不说乐六手指的灵敏,王师毅意识到那处的肌肉抖动得厉害,竟像是主动迎合上去一般,裹着那两根手指,不愿放开。 王师毅以为是错觉,觉得那处不像被乐六操纵着,自己动得到它,就集中微微有些涣散的精力要把手指推挤出去——他向来相信自己的意志,他曾被困在大漠中断水断粮十日,最终还是撑了下来。 但这次意志派不上用场,他费尽力气,那两根手指非但没有出去,反而更进一步,钻进了更深的地方。 “是不是什么东西进来,你都会这样绞住?”乐六戏谑的口吻总有种认真的寒意,“今天且不行,我们以后找点别的东西试试?” 王师毅的脖颈没被制住,随着那手指的探入,随着乐六真真假假的言语,他的头摆得厉害,大约是要这样否定乐六说的内容,大约是在害怕什么不可预知的前路,可他总忘记自己的声音明明是没有被人截断的,他可以用语言可以出声去斥责乐六。 可是斥责又有什么效果?只要乐六想做的,照样会做。那些指头探得深了,自然找到刺激人的地方。乐六对人体虽然熟悉,可熟悉的都是死人的身体;一看自己碰了什么地方,王师毅反应剧烈起来,动不了四肢就不住地挺动下体,不禁好奇,反复戳捣了一番——没想到王师毅喉咙里一阵激昂的闷吼,乐六就觉得自己短衫下面大腿那一块儿逼来一片烫热,低头看看,原来不要人揉他那儿,王师毅就喷了出来,溅在乐六身上,粘腻着要滴落下去,一片狼藉。 乐六见这阵势稍稍愣了会儿,随即笑出了声。抬眼看那仰着脖子喘着气的王师毅,不论上身下身还是颈子面孔,都熏得通红。 “昨个儿被那些宝贝扰得都没发现,王师毅,原来你有这等能耐!”听乐六的语气,像是发现什么更宝贝的东西一般,声音就放在王师毅耳边上;王师毅眼前白茫茫的,只觉得耳边热辣辣的,至于身后还含着手指的事情似乎全都忘了,连气息都没有了,就只剩下热得不成样子的身体,闹腾着要把他的脑袋烧进去。 “不过……谁许你弄脏这衣服的?”顺着乐六的声音,王师毅有些茫然地垂眼去看他大腿——乐六的裤子也是玄色的,白浊的体液附在上面,颜色刺目得紧。王师毅看见,头上眩晕清楚了些,腾地明白自己的丑态,赶忙紧闭上眼睛,上牙下牙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二爷赏的衣服可是难得的啊……”乐六越说声音越低,王师毅不看眼前只听,背脊发寒;还没纾解那种羞耻与恐惧,一条腿就不知被哪儿来的力量拎了起来。不明就里,他开眼细看,一阵衣物响动,乐六那条沾了他东西的裤子已经落在了地上,玄色的短衫下面,王师毅看见乐六的肉刃怒张在那里,就跟他话语中的带着的愤怒一般。 “不为难你,让你再寻一件给我,但赔礼总得给足吧?” 16、 王师毅还没怒吼着拒绝,堵着他身后的手指便抽了出来;不等他反应,乐六的东西就抵上穴口,略顿一顿,像在等待什么节奏一般。 “乐六!你再……唔……”王师毅想到点事情就要胁迫,可乐六不给他机会,直直地捅了进去,逼得他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事实证明,乐六确实是抓准了时机进去的,刚陷进去,里面正巧随王师毅的气息放松着,没了一半,周围便收紧了,教王师毅痛苦起来——可越是痛,下面就收得越紧,像是要用紧缩来拒绝一般,自讨苦吃。 似乎乐六操掌他身体就掌不住这里,自己也被卡在半途上;痛是当然的,或许乐六这种从不让别人近身的人根本没有被人折腾痛过,王师毅这么绞死了,乐六脸上看不出痛苦,但脸色越发苍白,全然不似活人,阴森至极。 “……王师毅,鹬蚌相争,你还在等着哪个渔翁得利?”想来他也难受,那甬道里除了血,什么润滑都没有;那里出血又不会有多少,若真能用血就润得通畅了,大概王师毅也离死不远了。乐六嘴上看来轻松,可心里并不这么觉得。昨天王师毅是被虫子折腾得晕头转向,一拨弄就自然迎上来;如今什么都没有,王师毅脾气硬,无意识地坚持着,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乐六看他那痛苦决绝的表情,全然不见先前仅因两根手指就泄身的狂乱。提着王师毅腿部的手指挑得高了点,让他身体再张大,可就是没有挤进去的余地。 明明昨晚折腾过一遍,怎么还紧成这样?乐六迷惑一会儿,用沾着王师毅鲜血的手指在他股沟间滑过,仿佛隔着皮肉就能摸得到自己的东西,甚是奇妙。流连了一刻,又顺着脊骨上去,偶尔沿着肌肉的线路辗转到脊背上,即刻回来,不久就掀了王师毅披着身上的里衣,触到绷得紧紧的颈子。那手指每向前爬一点,王师毅的身体就颤一阵,在乐六眼中异常有趣,更不会停止下来——就看着王师毅虽然被他固定了肢体,但抖得凌乱的模样,乐六嘴角扬起来,因为他发现,王师毅的抵抗渐渐减了,须臾间,就能任他一鼓作气顶到深处了。 王师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本应该忍住所有的疼痛誓死将乐六抵在外面,可是身上一被人掠过,就再也找不回坚持的力气,像从脚尖开始软了化了,浑身上下似乎都是啧啧水声,若不是被乐六用钩子提着,或许早就软倒下去,跪在地面用上四肢的力量都撑不起自己来。等乐六被他整个纳进去,寻到先前令他毫不费力便泻出来的位置反复研磨,那深深孔道中的事情就全不听他支使了。 他能察觉到自己的大腿连着小腿一起抖着,但终究被乐六绊着得不到解脱,越发激烈。全身上下的气力都只能聚集在与乐六交合的地方,可不是抗拒,而是由着对方的节奏吞吐,又像是将整个人都压在那一个地方上一般,沈得愈深。 只有乐六许他动弹了,他才能动,被控制住的四肢如此,连这个乐六控制不住的秘处也一样。若是乐六只扯他四肢扯他脖子,王师毅还觉得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的,可乐六一占领这样的地方,王师毅便彻底失了个干净——这大概就是乐六想让他认识到的事情,用这种方法,王师毅才会明白,他是谁,乐六是谁。 乐六是这间屋子里一切的主人,而王师毅,不过是屋子里的一件摆设,是主人的一件玩具,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不甘心。王师毅被乐六操纵着四肢,被乐六操掌着身躯,还被乐六操弄着体内最柔软最隐秘的地方,绝不甘心。可随着那巨大的东西一点点夺取剩余的空间,随着摩擦的速度越来越快,王师毅把种种不甘都堵在口中,想用它们压住屡次挣扎出来的声音。可终究是堵不住的,王师毅自己听得比乐六更清楚,那种伴随急喘喷涌出来的低呼,里面总是带着淡淡的、难以置信的愉悦。 身体的最深处,昨天被缠着“钩子”的小虫们爬遍的最深处就像住着一头猛兽一般,不顾一切地撕咬着吞噬着企图凿进去的东西。这时王师毅忽然庆幸起乐六束缚着他,若没有那些束缚,他肯定再也找不到借口去面对自己的脸孔。 总是在用语言辱他的乐六也很久没有出声了,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占据着,好像想要穿透王师毅的身体,将他牢牢地钉住,牢牢地与那些看不见的“钩子”挂在一起。就算是距离这么近,除了那个深陷在他身体里的家伙,王师毅还是感觉不到乐六身上有什么生气有什么温度。冷得像是冰块,只有吸纳在他身体中的还有一丝温热。每当王师毅察觉不到乐六的存在时,都会怀疑这个驱尸人究竟是不是也已经成了被自己驱赶的“尸首”,人性早不知到何处去了。 可他还有这样的激扬的、漫漫无期的动作……脚下不能动,但王师毅也有种被乐六顶到双脚离地的错觉——就在被支到最顶端时,甬道里的血流像是停止了一般,全被乐六灌注进去的液体凝固了起来。滚烫的,炙烤着里面柔软的皮肉,与渗血的裂口一起,灼热出刺痛。 眼前的一切都像错觉,王师毅涣然得被吊在原地,直立着身体,却早失去直立的力气。 17、 乐六不在里面停留多久,借着湿滑的触感抽身出来。王师毅却没能跟他一起抽身,那粘在深处的东西似乎根本就是活物,随王师毅的气息蠕动着;王师毅仿佛在吞咽在消化,虚脱地想迫它们安静下来,可起了反效果,它们陷得越来越深。 王师毅耗费了多少功夫才让那些浊液淅淅沥沥地淌出来,但他还没松口气,背后又有了一股力量,将他狠狠地向后拽去。他强睁着眼睛看乐六神情,丝毫不见变化,只有那股力量能告诉他,乐六心中的曲曲折折。 ……这架势,是在生气?王师毅混沌地想,精神好像跟身体一样被先前的湿淋糊弄住,迷顿不堪;可又不是即刻就要睡去的感觉,每一寸肌肤每一分血肉都是清醒着的,甚至激动地张开着。 等触到柔软的被褥,王师毅才明白过来,他被那力量拖着扔到了床上。这是要做什么……王师毅无力地趴伏在床沿,好像连爬上去睡个安稳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未将疲惫交给床铺,身后就有什么东西贴合上来——勉强扭身一看,是乐六。 他想……王师毅猜测到了,但还没把这念头在心里转一圈,就觉察到后庭边贴着一个坚硬的物体。 “……不……”王师毅隐约发现手指和脚尖都能动上一动,但身体里的力量就像是被乐六抽干了一般——先前明明是有什么牵着他吊着他,可支撑的力量却都是来自他本人的,到如今,无论如何也找不回一点一滴了。 若乐六再进来肆虐一番,王师毅真不知道身体还会变成什么模样,只能拼凑出所有气力嘴上拒绝:“……不能,再……不……”后面除了单字就没有别的声音了。 “我知道,你们人只要活着,都是些会说谎的东西。”乐六整个人都覆在他背后,凶器的尖端借着还没滴尽还没冷却的热液滑了进去,想是要用这种畜生一般的体势再次霸住王师毅的身体,“所以,你这个‘不’字,太容易领会了。” “你们人”……这回乐六进来,王师毅一点都觉不到痛,只是心里嚼着“你们人”这三个字,满心奇怪——说得好像乐六根本不是人一般。 “……你……你不也是人么?”王师毅有些不知是梦是醒、模糊地问道。这问题让乐六缓缓进入的动作停顿在那里,这是这个夜晚前所未有的安静,可又有些不同,王师毅说不清楚究竟在哪里有些不同。 “……我,还算得了人?”乐六那种听在耳中异常不适的粗糙声音响在王师毅头顶,王师毅听着,还是不对。 ……虽然屋子里寂静下来,可是乐六第一次在这样的寂静里存在着——嘴上说着不是人,却第一次有了人气。王师毅转眼觉得那大概是与先前的错觉连成一体的幻觉,或许是他的身体快要达到极限——明明不应该如此,为什么一走进乐六的这间屋子,别说乐六不像乐六,就是王师毅也不像王师毅了。 幻觉没有继续下去。嵌入他身体的利刃不会再度停顿,让王师毅失去了一次幻觉,也失去了一次深究的机会。 可怕的律动,可怕的深度,撕裂愈合又再度撕裂的身体,却能生出无序的欲念,和着自己的与对方的,一片红红白白,浸湿了身下的床褥。王师毅根本不记得最初的时候乐六是要做些什么,才将他的身体由内而外地玩弄一遍。他也听不清乐六后来说的话,想来大概都是在笑他辱他——那其中总有“王师毅”这三个字出现,王师毅知道在说他,他到最后只听见那三个字变了种说法,“玩意儿”,从乐六口中念出来跟“王师毅”有些相似,但终究变了种味道。 但也说不准,毕竟对于乐六来说,“王师毅”,“玩意儿”,这两个词,根本没有区别。 天快大亮,两齐不见安德城里多少动静,心上担心了一阵又欢喜了一阵,屁颠屁颠跑去敲师傅的屋门。乐六没应他,两齐趴在门上听听,知道师傅肯定在里面,就放胆推门进去。 正如两齐意料,乐六在屋里,但不在平日此时他该在的那张太师椅上,而是在床上伏着。两齐看那动作,就知道他猜想的,没多少差别——可是心里终究不大相信,他师傅驱尸乐六素来讲究时刻,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必定要做去,今天怎么颠三倒四起来,按着那个会耍大刀的魁梧武者耸动,不能自拔。 不能自拔也好,那就是轮到两齐坐那椅子的时候。他很自觉,也不打搅乐六,轻手轻脚地翻身要在那椅子上坐下…… “两齐,过来。”可惜,师傅发话了。两齐耸耸肩,乖乖过去。 啧啧,这气味,师傅怎么忍得住的?两齐就看那边床上床下都是脏兮兮的东西,乐六跟王师毅纠缠在床上,要不是看王师毅眼神涣散嘴唇微启管不住口水的模样,还真没人觉得王师毅已经晕厥,而会觉得这二人欢好得真是缠绵至极。两齐就看那在下面的情况肯定不大好,但师傅不管,还用手指点在他穴道上,似乎想强令他保持清醒。 干嘛跟这种东西过不去?两齐看着眼前春光,心里没啥感觉,只是凭良心不凭私心想着,还是快点停下吧,否则一来浪费谷角大夫寻来的宝贝,二来乱了师傅时刻,总有些不大好。 可这话两齐不说,他的私心总比良心大多了。 18、 “师傅,这是死人活人?”心中转了一圈,两齐问上一句。 乐六停下来,不看两齐,只看身下昏迷不醒的男人,好一会儿才抛过来一句:“你来提醒我时辰?” “两齐担心师傅,来看看。”两齐接得快,“不过既然师傅难得痛快,还是徒儿代您做事吧。” 说完就要从床边撤开,还说着:“两齐素来静得很,师傅不必顾及,只管尽兴。” 乐六却没有继续下去。他翻身起来,坐在床沿瞥了躺在那里的王师毅——不觉就折腾了一夜,那容纳楠根的地方等他拔出来了还一张一合地呼吸着,可都没有力气吐出含在里面的东西——乐六再不看床上,看地下混乱,只需刹那,便厌恶起来。 “慢着。”乐六叫住快到太师椅旁的两齐,“你吩咐下人烧洗澡水来,再吩咐二爷那边的人等会儿过来打扫。” “师傅,那两齐吩咐完他们以后呢?”两齐觉得不是好兆头,可乐六没给他任务,说明还有些希望。 “我在这里掌着,你替我请那庸医过来。”一句话,两齐的期望又碎裂开来;无法,以他师傅的个性,也不指望他能亲自去找谷角大夫。 等两齐走了,乐六还是没有坐上那太师椅,仍坐在原地,看那一地狼藉,直到床上的王师毅模糊地发出一声叹息。 乐六听见,立刻俯身过去,细看王师毅面孔。这个男人真是撑得住,被虫子折磨一夜,又被他折磨一夜,居然还能自己转醒过来——乐六觉得自己果然没选错人,这是最适合试验那些宝贝的人。 昨夜后来怎么说来着?乐六想起来,“王师毅”,念快点儿,就像“玩意儿”一样;这词好,过去他只叫手上那些尸体为“玩具”,现在来了个活生生的王师毅,“玩意儿”,巧得贴切。 乐六过去捏上王师毅下巴,拧了几把;下手不轻,王师毅清醒了许多,渐渐睁大眼睛,对上乐六。 王师毅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嗓子里干得像要着火似的,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乐六也不管他想说话,甚至都不看他,只说:“这是你自找的,谁让你只能用这种办法对付?”言下之意,让我做这种勾当,真是污秽至极。王师毅似乎听清了,没出声,虚晃地看了乐六许久,支撑不住,慢慢合上眼睛,大约睡着了。听说人累极了就有鼾声,可王师毅睡得静谧,气息平稳,保持着睡着时的姿势,都没有轻微的动作。乐六跟死人相处惯了,本应习惯眼下的静谧,可是他知道王师毅不是死人,不禁多瞄了两眼,确定王师毅应该没有大碍。 今天是反常了,直到谷角进来,乐六都还坐在那里,也不去太师椅上做每日固定的事情。 “今天安德城白天也安静成这样,反倒比夜里可怕——若是突然路过几个商贾游客,你准备如何向宫寒飞请罪?”谷角总是不顾周围人的眼光,先声夺人,“我绕了一圈,据说韩家老爷子今天也‘得病’了不见人,敢情安德城里几百户人家都是得了病?” 乐六知道再坐下去被谷角看清楚了会被念叨许多时日,就折到门边,端坐在太师椅上,担起了安德一城的“热闹”。 “哎!你这样逃得是快!躲避问题可不算你这种的!”谷角也知道,乐六一坐上那椅子,就得变一个人物了,想说句话都有理由不睬人,自然不平起来。 不论谷角怎么挖苦,乐六总不动容,手指间微微颤动,挑起安德一个个热闹的角落。 谷角也不想纠缠,他知道自己来的目的。他一进屋就看见床上那人状况,只是他虎狼密医向来礼貌周全,没有主人同意,他可不会随意动作:“找我来做什么?” 乐六不答,只扬扬下巴,示意那边。谷角得了许可,就过去查看。情况不算太糟,依谷角的眼力,乐六要的那些效果,也在这个男人身上固定了下来——乐六到底怎么撞上这么个人物,找对人选,事半功倍。 只是,乐六何必用这种办法对付他?谷角看王师毅赤裎在那里,身上的痕迹有些吓人,尤其是那承接乐六的地方,过火了,治好还能不能用,可是要看造化的。 ……干嘛指望那里还有别的用处?谷角怎么觉得自己思考的事情都是在将王师毅往火坑最烫的地方推——这可不好,被人知道了,劈头盖脸又是一通教训。 “你可是没有听清我的意思?我都说了,别把活人当死人处置!”谷角佯怒,瞪了冷冷地坐在那里的乐六。乐六自然听明白他意思,但不接话。 谷角不快,因为乐六平时总是如此回避他所有不想参与的事情不想回答的问题,导致某人从上面扔下来的事总被乐六逃脱,而落在他身上。想了想,谷角一定要吓吓他:“你下手这么狠,分明是要浪费我给你找来的宝贝!” 果然,这么一说,乐六就沉默不下去了。 “到底如何?”虽然也不带什么关切的意思,但谷角很满意这被他逼出来的几个字,突然勾出笑容,不答他,反倒问回去:“你希望他如何?” “活着,且有用处。”乐六也不多说,只列了两样。 “那要看你想怎么用了……”谷角接得很快,语调暧昧,引得乐六扔过来一个冰冷的眼神,像是威胁一般。 谷角也清楚,这安德城里,就乐六最开不起玩笑——可是,这明明不算玩笑了!谷角知道多说无用,靠近床边,假装拉过王师毅的手腕诊脉,其实是在看王师毅面相。前夜正要仔细看看时背乐六拦住急着讨药,只大略打量了身形,现在看来,确是与身形相匹配的伟丈夫样貌,线条粗犷,眉宇间英武具现,若是常人,肯定不会与床笫之事联系到一块儿,更何况是当作女人用。 不过话说回来,乐老六也不是什么常人……谷角看王师毅样貌,理应不是薄命之人,唇间隐约有点福相,怎么会落到乐六手里? 所幸眉间不带戾气,平日必定是个心情爽快之人——这样或许好些,就是不知道若这日子长久了,会不会有所改变。 “……谷角,到底查出什么毛病来了?”仿佛是觉得谷角搭脉的时间长了些,乐六问了一声。谷角不急,手上继续搭着,眼神从王师毅身上滑过,停在要命的一处。 “没什么内伤,你的那些钩子也都挂准了位置。只是……”谷角头一次抓住机会吊乐六胃口,打定主意要玩个够,“这般的外伤,你打算怎么办?” 谷角问的,可不只是眼下的情形;虎狼密医下手如虎狼之势,但他也清楚,要是乐六心里还以为王师毅是个死物,那过不了多久,王师毅自会遂了这个愿。 19、 王师毅一睁眼,就看见乐六坐在床缘,眼神不知飘在何处,僵坐着一言不发——看屋里的光线,应该已过清晨,或许也就是这么眼睛一闭一睁之间的事情,但又像是度过了漫漫的多个时日。 他心绪不大清明,但细看乐六装扮,终于明白这已经不是那次被乐六由里到外折腾过一遍的清晨了。 那就是他昏睡了至少一日……王师毅小时发寒热也没睡下超过半日,这下却能突破了,真不知道是喜是悲。动动手脚,都还灵活轻便,只是身上压着的被子实在重了些,略一动弹,气息就乱了。 乐六知道他醒了,却不看他,只是飘过来一句:“今日你出去,到谷角那边转转。” 听了这话,王师毅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乐六。今天是怎么回事?要放他出去?不怕他逃跑么?还有那个虎狼密医……去他那边是要做什么? “那庸医说要给你浸药汤,你只管去。”乐六似乎看见他的眼神,略解释道,“若不认识路,我引你去。” 王师毅一听乐六要引他,以为是要同去,想都没想就摇头:“我记得路。”刚到安德那晚被乐六拖去拖回,他不是个混淆路线的主儿。 乐六看他那样子,喉间抽笑起来:“你以为怎么着?我就在这边给你指路,你一个人出去走走。” 在这边指路?怎么指?王师毅疑惑,但乐六不再解释,起身抛下一句“快打点打点”,竟然出门去了。 前脚乐六出门,后脚王师毅就翻身起来,坐在床上将全身上下都活动一番,全无束缚的感觉。身上穿着整齐的里衣,里外都挺清爽,好像之前的那些事情根本没有经历过一般——总是这样,王师毅一醒,就发现前面的一切都像做梦。 可乐六又每次在下一刻将他的梦打破。刚要下床,身后隐痛来袭,源头就是先前饱经摧残的地方,警告王师毅,那些都不是所谓的梦境。 王师毅不能陷入沮丧,他必须知道乐六放他出去是什么意思。衣服都准备好了放在一旁,不是原先他穿来的那套,素色,质地并不高档,但放在手中轻软舒服。 不知这是来到安德来到韩府的第几日,王师毅总算见到点阳光。从乐六的屋子到韩府侧门,一路上居然没有一个仆役,奇怪了些,但比起这个,还是宅院外面的情形更吸引他。 踏上大街第一步,王师毅就清楚地知道,若想去谷角那边,应该从左手边的路走;但重获自由的侥幸,让他不禁违背了直觉,而是转向距离谷角家较远的右侧——那边向着安德北门,说不定就此出去,不用再回来。 可是,师文……迈出两步,刚想到师文,王师毅就觉得从醒来一直轻松的手脚乱了起来。他明明是要向右边去,可左腿硬拧着这想法,扭转过来,拖动右腿向反方向走。这不同于过去被乐六掌控时那种强大的拉力,不听使唤的左腿确实是自作主张,但是这自作主张好像是王师毅自己弄错了自己的意图,自己为自己纠正过来的一样。 这不是乐六惯用的伎俩。从前乐六像是用看不见的绳索提着他动作一般,一举一动里尽是如尸首般的僵硬;可现在他的动作不是别人操纵的,至少不像是被人操纵的——仿佛是王师毅自己混乱了,每迈一步之前都没有想清楚,错误百出,可身体的本能会替他改过来。 不对,这绝对不是我的想法。王师毅全身上下一起动作,方向变了,往左边过去。记得那第二个夜晚乐六试过要他配合上乐六的操控,可收效甚微,怎么经过那一晚,再睡了些时间,就这么契合? 乐六,你究竟在哪儿控制我?王师毅觉得他控的大概是他的左脚,但左脚每出一步,右脚,甚至全身都会跟着它,配合得几乎天衣无缝,要让路过的人看,绝对不会察觉他身上的异样。 这就是那些被虫子挂进我身体里的“钩子”的作用……王师毅明白了,知道虽然乐六放去出来,可他是绝对无法逃出这个安德城的,甚至连韩府与谷角家之间的这条路都逃不出去。 王师毅不再与路程对抗,自行向着谷角家走去。等到了地方,看见大门紧闭,不明就里,敲门再说。 门都快敲了一刻时间,才有人来开门。不是谷角缺了一半眉毛的虎狼密医,而是个看似垂垂的老人。老人见他,上下一打量,就问:“阁下是……乐六那边的人?” 王师毅听着自己身上被挂了个乐六的牌子,觉得有些刺耳,心上不快,但只能应答下来。 “大夫有急病要看,不在家中。”老人说着,王师毅忽然发现,原来这个邪门歪道也会为人看病,真是稀奇。 “不过大夫留下话来,若乐六那边来了个健伟男子,允他到药庐里等着。”老人说着,认定就是王师毅了,笑起来,“这边请。” 走的还是小路,过了一进,便是那树丛中的独栋小屋——想必是老人说的药庐了。 “请进去等大夫。”老人说着,反常地在药庐的门上敲了一敲;王师毅看着这动作,心里疑惑,谷角不是不在家么? 可惜他没什么选择,只能进去。老人并不随他一起,看他推门转身就走;门里是阵阵药香,不像王师毅往常去过的药房里那种混杂的味道,谷角这间药庐里的药香不似他闻过的任何一种,却又像是隐隐藏着任何一种似的。 药庐里有些暗,大约是熬药有什么讲究,屋子里没有窗户,只有屋顶上透进阳光——借着那光线一看,药庐的里面,放着一个巨大的罐子,大约三人大小,以王师毅的身量,那罐子都快高过他的头顶。 不知道是什么质地,要派上什么用场。王师毅没见过这么大的药罐,不禁上前几步;近了才看清其中结构,上面雕琢着的花纹并不华贵,但有所讲究,仿若上古的神符一样,由底部散开,延伸至顶部…… 顶上……那是……王师毅仔细一看,惊得脚下停顿——那巨大的药罐顶上的东西,王师毅还以为是罐子的盖儿;近前一看,居然是一颗头颅! 这是什么人的头?谷角为何将它放在此处?王师毅看着那个宁静的东西,寒毛悚然而立,不敢上前一步。 恰在此时,那原本安静地合着眼睛的头颅,轻轻张开了眼睛——还没等王师毅有所反应,就听见闷钝得仿佛是自药罐中传出的声音:“……你就是王师毅?” 20、 虽被药罐曲折,但那声音听起来应该是位男子;王师毅好一会儿才从惊惧中醒觉过来,仔细端详那颗脑袋——莫名的熟悉,整张脸让人乍一看去无甚特征,却像只要这么一看,就会被映在心中,永不能抹去一般。 那个男子……仅有一颗头颅,还是说,他的身体……全浸在那药罐之中?王师毅迷惑不解,分辨再三,还是看不清晰那男子究竟是如何将自己的头部架在如此高大的药罐之上的。 那人看出来他的疑惑,脸上挂出笑容,像是看惯如此反应一样:“不必害怕,我不是什么鬼怪,只是身体不好,需要常年泡在药汤里罢了。” 如此说来,这个三人大小的药罐里装的,应该就是为此人治疗的药物了。王师毅不禁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他又是如何知道自己名姓的? “……你是谁?”略带着些警惕,安德城里绝不像往日所见的简单,王师毅怕一步走错,便再没有下一步可走了。 “哈哈,你竟还不知道我是谁……”男子垂眼笑了笑,“那我先问你,你细看我的面孔,可觉得面熟?” 被他点到面容上的事情,王师毅再看看,真是熟悉,绝对在何处见过,只是……王师毅努力辨认的模样被那人尽收眼底,仍笑着,像是偏要等到他的答案似的。 王师毅顺流上去,回忆这次征讨赤目血魔的路上遇见的人物,不用多久,想起一人——隔格阁里的掌柜,那个告诉他“煌镜宸”名字的女子。 ……她还说过什么来着?若身陷囹圄,去寻一个跟她面貌相似的人物,就会有人来助——眼前这个泡在药罐子里的男人,不正是与她面貌相似之人么! “看来你知道了。”男子不用问他,就肯定了他的猜想,“在隔格阁的那个,是胞姐,是她让你报出‘煌镜宸’名号的吧?” 对,就是这个名字,“煌镜宸”,它到底是谁?是那个隔格阁的掌柜,还是眼前的这个人? “你大概是在隔格阁里跟她提到赤目血魔?” 确实如此……难不成,这个男子跟血魔有什么关系? “你应该有些打动得了她的地方——可她只告诉了你‘煌镜宸’,也不说得细些,那天若不是谷角借拿药进来与我商量,还真救不下你。” “救”?怎么救?王师毅一听,回想一下,真没见着谷角“救”他的场面,顶多给了些虫子给了些药引,怎么到这个人口中,就成了“救”? 那人看出他的疑惑,解释说:“我就是煌镜宸。这名字江湖上能知道的人极少,一旦有人报得出来,大多与煌家有些关系——保险起见,我不能让你葬送在乐六手上。” 可惜,没帮上多少忙,他还是落在了乐六手里。王师毅想着,觉得煌镜宸也会明白;可煌镜宸并没有停下:“姐姐应该担保‘煌镜宸’这个名字可以助你,但这次遇上的是驱尸乐六,只能算成半个江湖异人,我抓不住他的功底,不能直接救你出去,不过……” 煌镜宸说的这些事情,王师毅都听进去了,但还是有些不明白——他不觉得自己是被“救”了,他明明还陷在乐六的掌控之中,为什么煌镜宸能说出这个“救”字? “不过,只要……”煌镜宸话未说完,药庐的门就被人打开;是谷角出诊归来了。 “镜宸,你且歇着吧,时间还早。”谷角一上来径直来到药罐旁边,看着罐中的煌镜宸,语调平和地关照了一句,才转向王师毅。 “只要乐老六肯给你那些‘钩子’的解药,你便无后顾之忧了。”谷角手上是一个小小的药匣,察觉王师毅的目光,就将药匣放在门边的小几上。王师毅赶紧凑上去问,这些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以乐六那些钩子的威力,就算真给了解药,断了与乐六的联系,不出十日,原本被操控的人,就会耗尽生命,再睁不开眼睛。”谷角跟王师毅并不大熟悉,但谈话自如,直说自己的“救”法,“记得那时的药引么?那不只是引虫子们爬到地方的,我专门备了一味药——如今应该已经起效了……” 谷角的话中也有些隐瞒,王师毅听了不急,心中只充斥着强烈的疑惑——你们到底在我身上用了些什么东西? 还有,这驱尸乐六找他一个活人回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21、 “你放心,这药对你绝无害处。”看出王师毅神色间的怀疑,谷角立刻宽慰一番,“我帮乐六研究过挂钩子的办法,自然知道怎么挂解开方便些——他的钩子,要想彻底去掉,又不伤害别人,他自己可是要赔上半条命的。 “但我有他不知道的办法,这次跟那药引一起送下,只要乐六能拿出寻常解药给你——这个他不会为难你——有了我先前打下的药底,不仅能彻底去掉他挂上的钩子,还能保住你性命。” 谷角虽说是帮乐六寻虫子寻药的“同伙”,但私底下也钻着替乐六配药的空子,试自己的东西……王师毅并不明白谷角话里那些药啊钩子啊挂法之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道理,可还是听出来,谷角不会一心替乐六做事,而他似乎真的救下王师毅的性命。 乐六到底是什么怪物?在人身上挂了操控人体的“钩子”,还不能强行解下来,否则就会伤及王师毅性命——不过谷角帮了他,只要乐六肯给他用上一般解药,他就能逃脱出来。 可“寻常解药”是什么?乐六凭什么给他用这种解药?谷角只是说说,又不能为王师毅弄来,天知道乐六会不会有一天愿意拿出来。 “也就是说,若我得到那种解药,就来去自如,不受限制?”一问,谷角便笑着肯定,王师毅立即接上去,“那解药如何得来?” “乐老六那种药?简单得很!”谷角说着,神情像是为自己加入的这味药剂得意万分,“平时他玩腻了尸体都是用那药化解他与尸体的联系——只不过那东西只能用在死物上,给活人用就是死路一条——你只要找到他化解的机会,弄到点儿给自己用了,就自由了。” 原来如此,只要等乐六要消除与某具尸首联系的时候……王师毅心中盘算,他尚不明白驱尸乐六究竟是如何与尸首相连进而驱动它们,需等些时日,研究一番…… “你此番前来安德,所为何事?”谷角见他沉默,突然问道。 王师毅觉得不对,谷角的语气似乎变了种声调,有些提防;王师毅在乐六面前可以抬出“煌镜宸”来缓过一劫,可如今煌镜宸就在身旁,无论如何也不能隐瞒了。 谷角知道他心中犯难,也知道自己猜中了,便问:“为了所谓‘赤目血魔’?” 方才煌镜宸都说过他姐姐愿意让王师毅知道他的名字,是因为血魔,那现在肯定藏不住——王师毅只得点头。 “我是因为你报出‘煌镜宸’三个字救你,”谷角一听,声音稍稍冷了下来,“若你也是来索取血魔性命,那我奉劝你一句,从乐六那里弄到解药以后,立即离开安德城。” 先前谷角给王师毅留下的印象很是随性,总爱说说玩笑话,可一提到赤目血魔的瞬间,他就换上令人惊栗的神情,衬着像被剜去的眉毛狰狞起来。 必定与血魔有些关系……或者说,整个安德城都与血魔有些关系。肯定也不是,否定也不好,王师毅犹豫着如何答他,原先被谷角拦下只准休息不许说话的煌镜宸,忽然开口道:“王师毅,虽然我也觉得任这血魔留在江湖上打破沉静多年的平衡不好,但我得直说,血魔有的功夫,不是平常武人敌得上的,当然,你也不能——我不像我姐姐,我不喜欢看人做灯蛾扑火之事。” “镜宸,怎么连你也叫惯他‘血魔’了?”谷角不等王师毅回话,就插嘴进来。 “不论他是不是你我的恩人,不论我现下身处何处,武林的秩序,天下的秩序,才是最重的。”煌镜宸双目炯然,义正词严。 谷角垂首,细不可闻地冷哼一声,王师毅看见了,不知煌镜宸有没有看清。 “那都与你无关了,镜宸,你别忘了是谁先打乱武林秩序的。” 一句话扔过来,整个药庐里沉默了许久,王师毅就只听见了屋里不知什么角落传来的笃笃水声。 似乎是点到了要害……王师毅知道武林上对夏松镇隔格阁的掌柜煌家多有议论,但煌家到底是什么奇怪的地方,没有多少人能真的说清楚,他们或许不敢不愿,或者就是煌家藏得实在太深,王师毅只听过争论,没听过结论。如今遇上了一个煌镜宸,据说这名字鲜为人知,说不定正巧是个关键。 但煌镜宸让他不要与赤目血魔相斗,说那是灯蛾扑火是自不量力。 “王师毅,”煌镜宸忽地打破沉默,像是要转移谷角一句话带来的尴尬一样,转向王师毅,“乐六是否告诉过你他要用你如何?” “……大概是玩腻了死人,要拿活人开刀了。”王师毅不带好气地低声道。 “不,不止如此。”煌镜宸否定了他并不全面的想法,正要向下说,安静了好一会儿的谷角接了上来:“有人要乐六帮忙绝断前来寻仇的武林人士,他就想出这个办法——只不过乐老六想得要更复杂些,他不仅要控着来此的江湖中人,还要让他们动用自己的功夫,去与旧识自相残杀。” “虎狼密医”,谷角终究是与驱尸乐六一般的邪道,自然知道乐六的计划。王师毅不知该不该信谷角,但谷角提及的场面,若细细一想,便是可怖至极的事情。 如果我向那些友人挥刀,向小凌挥刀,甚至向掌着正道重镇的父母挥刀……王师毅又想起那夜在安德北郊惨淡月光下的宁远庆,那半截身体,僵硬而肃静,终是乐六不可原谅的重罪。 “我看乐六很快就会操掌你身上武功,”谷角从王师毅脸色便知道,他理解了此事意义,“所以说,尽快从乐六身边弄到解药,速速离开安德,回你的河沙门去!” 22、 “……我讨厌的药香,”不再执拗,王师毅原路返回韩府,畅通无阻,进了乐六的屋子,就看乐六端坐在太师椅上——他看王师毅回来,微动鼻翼,缓缓说道,“暂且离我远些。” 从谷角处离开时,谷角塞了颗漆黑的药丸给他,据说是要个借口;王师毅想起来了,乐六放他出去,是谷角说他的身体需要浸泡药汤,才得了这么个说话的机会,要圆这谎,一颗药丸下肚,王师毅就觉得皮肤上都弥散出阵阵药味,他没什么研究,只知道似乎是极奇的药物。 “那庸医放你回来,说明大致已经好全了。”夜幕尚未降临,乐六必须坐定他的位置,做的都是什么样的事情,王师毅似乎隐约有些感觉。 从谷角的话里听得出来,乐六也是在为赤目血魔做事。依江湖上的传闻,赤目血魔从来都是独自行动,以一人之力抵挡众人,还能将人杀个片甲不留;若说谷角跟着血魔是为了血魔配上些奇毒秘药,血魔要用驱尸乐六是什么道理?谷角说有人要乐六帮忙断绝前来寻仇的武林中人,那一定与乐六杀人的伎俩有关——而乐六不满于此,还要玩出花样,要纵着活人自相残杀,觉得这才是最佳的警示。 确实令人惧怕,就算以王师毅的胆识,也无法承受这般侮辱。心中谨记谷角所说的逃脱方法,王师毅要找个说辞,或者找个机会,弄到乐六平时对付尸体的解药。 谷角要他快走,肯定不是为了他着想,王师毅直觉,血魔真身,就在这安德城内,所以才需要乐六,需要他每日坐在那张太师椅上维持着一些看不见的东西。 王师毅心里渐渐明白,若真能脱身,他说不定不会遂了谷角的愿,离开安德——他要寻出赤目血魔,此番行程虽节外生枝遭遇了乐六,但最终的目的没有改变,纵使灭不了血魔,也要弄清楚他的真面目。 “王师毅,你是河沙门掌门之子,身上的武功都是什么路数的?”乐六并不知道王师毅心中打的主意,冷不防地问了一句。相遇不过几日,王师毅从乐六的言谈中知道,此人身怀邪门异术,但对武林中事不大挂心,有些行走江湖的常识,他一样没有;现在又问起河沙门的武功路数,要是被江湖上的人听去,说不定会被暗地里取笑。 不过,乐六既然提起武功路数,看来他是不满于掌控王师毅的身体,想下手操纵起王师毅的一身武艺,为他所用了。 “河沙门众人不过一介武夫,不大懂那些武林大派的独门绝技。”王师毅扔过去一句,懒得与他合作。 看他神情,乐六就知道他不情愿搭理自己;但乐六不用,他是说过不想用药夺了王师毅神志,可说出的话并不能全信,哪天他心情变了,一个命令,王师毅就得自己捧上意志,随乐六挑去。 乐六沉默了一会儿,那神情,仿佛是盯住了王师毅,又像是早就放他离去;半晌,此刻完全没有弧度的嘴唇突然开启:“王师毅,你可知道要怎么做好乐六的玩具?” 王师毅知道眼下他是插翅难逃,但还是本能地厌恶“玩具”这两个字——都是说那些死物的。 “谨奉乐六之命,指哪儿到哪儿,从不抗争,从不畏惧。” 那是自然,毕竟那些“玩具”都是尸首,谈何抗争,谈何畏惧。 “你不信?”乐六仍旧不笑,声音阴冷肃然得很,“即便是死人,也是会说话的,他们会反抗的,自然也会害怕。” 乐六玩弄尸首成魔,说的事情,王师毅难以理解,放入耳中只觉得不可理喻。 “对于不大听话、不大合意的玩具,我只有一个办法——”乐六的语尾轻轻一挑,要引起对方注意似的,“‘放了’他们。 “毕竟人死了以后,若是被我看中,还算有些福分;要是从这手上经过,再离了我,那可真是不幸得紧。” 王师毅明白乐六所说的“放”的意义。 “在这手指间,他们才有了生命。”乐六缓缓地扬起下巴,半垂着的眼睑状似得意地颤了一颤,“不论死人,还是活人,道理是一样的。 “别以为仗着自己还有半条命就能与我抗争,我随时随地都可以断开我们的联系——到了那时,你连求我都来不及了。” 难得乐六对着一个人能说出这么多话来,王师毅知道他是在威胁自己,想让王师毅了解,惹怒了他,王师毅简简单单就会失掉性命;可这话听在王师毅耳中,反倒激起阵阵欣喜——乐六给尸首用的解药,对事先服下谷角调制的药引的王师毅来说,就是解开枷锁的钥匙。 既然你要如此威胁,那不如将计就计。王师毅觉得,要从乐六手中找到缝隙偷得解药不易,但他可以尝试激怒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那一道“赐死”的“旨意”,便是至高无上的赦免。 正盘算着如何反抗,王师毅只觉身上的牵制又与先前出门时不同,恢复到过去那些乐六控纵死人的办法——一道强力,王师毅被直直地拖到了正坐的乐六近前,与乐六苍白无色的面孔异常接近,接近到几乎可以察觉乐六的气息。 可是,乐六跟寻常人全然不同,纵使这般接近,都没有气息。 “对,你不是一般的玩具,你可是个‘玩意儿’……”乐六的眼神没有扫上王师毅的脸,可王师毅就觉得自己正在被人端详着,毛骨悚然的端详。 “收起你的爪子,‘玩意儿’就该有‘玩意儿’的样子。”乐六越说越悠闲,好像是在逗弄什么小狗小猫一样,对王师毅说话的声音像极了与幼童说话时该有的口吻。 23、 要如何激怒乐六?王师毅在心里转了一圈,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反抗。 但身体都被人掌握,谈何反抗?王师毅在乐六面前,除了表现出自己的拒绝,似乎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他想要寻得一“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你当我乐意做你玩意儿?分明是强加于人,还要做出是别人乐此不疲的样子——真是自欺欺人!”即刻顶撞回去,看准了乐六脾性,王师毅把最后几个念得极重,像块儿石头一般砸了过去。 王师毅虽然失了自由,觉得无从下手,但脸上不含糊,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恨不得将乐六碎尸万段的神色,明白地写着不服。乐六一定能看见,也体会得到其中的心思;只不过,方才说过要王师毅乖乖做“玩意儿”,下一刻就收到了他这般话语这般神情,作为掌控他的人,就算没有外人,乐六面子上也挂不住。 乐六静了一会儿,与王师毅僵持着,也不发作。王师毅这才发现,他似乎没有见过乐六真有愤怒的时候,以乐六这面貌,真怒了起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乐六就是这样嬉笑怒骂均不动声色,所以才没有多少生气。王师毅正对峙着,忽然觉得头顶上压下来一股力量,使他的双腿再也撑不住身体,猛地跪倒在乐六身前。 王师毅不甘示弱,嘴上咬着字句:“你以为这样就算臣服?驱尸乐六,你是个早被天真蒙蔽了双眼的可怜家伙!” 听了这话,乐六仍旧不露怒容,仍旧端坐着,手指间也不见多大动静,但王师毅就觉得自己一步步向着乐六靠近——这回不像是被压制着,反倒是膝盖一寸一寸地移动着,仿佛真是王师毅的本意。乐六的动作始终如平时一般,缓慢拖沓,只等着王师毅的身体挤入他张开的两腿之间,才让他停下。 打量了一下自己下巴下面的东西,王师毅顿时猜着了乐六意图,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憋着说不出话来。 “既然是玩意儿,那自然有玩意儿该做的事情。”乐六的眼睛似乎正盯着被一点点压下贴近他腿间,“到底是自己乖巧点,还是劳我费心,看你选了。” 什么乖巧费心!最后的结果还不是一样!王师毅察觉到下巴已经触及到的坚硬肉块,瞪着乐六——这回是真的怒目而视了,仿佛瞬间就能点得起火来,那浑身上下的坚决透着布料也能传到乐六那边。 乐六抽起嘴角,笑开了。 前些日子乐六已经用惯了他,这回是要他服侍哪处,不言自明了。王师毅想躲是躲不掉的,连别开脸去都不能,任由下巴抵上那东西,却没有下一个动作。 乐六不会自己动手,王师毅就看着自己的双手伸过去解下褪下那些布料,将曾狠狠蹂躏过他身体的东西展露出来,置于眼下。 王师毅头一次这么近地直面别人这物事,赶紧合上眼睛;可这样也无济于事,毕竟是出入过自己身后,身体跟身体是熟悉的,怎么都不能忽略那个存在。 不管王师毅的抗拒,乐六有乐六的办法;落到这种田地,王师毅除了张开嘴容纳进去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他可以自我安慰一番,毕竟放低下颌,纳入乐六阳物的动作不是出自本意;可等它进去了,王师毅才知道不对——乐六不会控制他的舌头,但王师毅知道,自己的舌头正随着肉刃的进入而一点一点地蠕动着,像是躁动不安地想要舔舐一般。 其实这不过是种寻常的反应,若搁在平日里,王师毅也不会觉得羞耻,至少可以想起自己在吞下大块肉食或是啃食骨头时,嘴里塞进东西,舌头自然会不安分起来。但眼下的情况,王师毅想不起这些事情,只能让自己被强烈的耻辱没顶,躲避不及。 随着口内被霸占,王师毅唯一庆幸的只有乐六大概是平时过于注重洁净,本应腥臊的东西上竟然没有多少气味,他至少能在鼻间忍耐。 乐六的分身跟乐六极为相似,冷冰冰的,没有生气。虽然它也会被不知名的感觉触动,渐渐壮大,但始终没有多少热度,像乐六一样,比一般人苍白,比一般人冷淡,比一般人缺少了一种脉动。王师毅极不情愿地含在嘴里,仅仅是含着,就会想起前几日那种种情形,想起那些探入他身体深处的手指,想起那一次次的撞击…… 无法收入全部,王师毅的舌头弹动得越发厉害,伴随着喉头一阵阵哽塞的感觉,连脖子都随着那东西的进入一起翻江倒海起来。 但乐六绝不满足于此,不等王师毅顺过气来,就挺动腰身,引着那东西从王师毅的上颌皱褶间滑过,激起王师毅全身倏地战栗。 “……不,我不能大动。”乐六似乎为了什么放弃先前准备的动静,撤回原地,“看来要劳烦你了,我的玩意儿……” 王师毅睁开眼睛,不管鼻下一片银靡的画面,拼命抬起眼,死死盯住将要扔来不堪命令的乐六。 “别这样看我,王师毅,你看看自己!”乐六边说边缓缓移动脚尖,点了点王师毅离他不远的下身,“含着别人的老二都能兴奋的身体,还能算个什么东西?” 乐六的音调越高,声音反而越低了;那尖利但轻微的声音擦过王师毅的耳朵,上下一贯的刺激,令他清醒地发现这个羞耻的事实——仅凭口中的满涨,他身上逐渐发烫,看似不起眼的浪涛都涌动着向下体袭去。 王师毅害怕,害怕乐六停在他嘴里不动的东西,更害怕自己这具已经完全陌生的躯体。 24、 不理会王师毅的恐惧,乐六微微晃动着让分身在那湿热的口中变换角度,不停地擦在王师毅的唇上,惹起他干燥的嘴唇一阵阵的颤动。王师毅从未想过仅仅是被触碰嘴唇就会这样教人难耐——胸中翻搅的感觉与口中填塞鼓胀的感觉已经折磨了他许久,可一旦嘴唇被摩擦起来,那些不适仿佛立即消湮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瘙痒与麻痹,辗转于狭窄的地方,煽动起他身体里星星点点的动静。 正如乐六说的那样,只是这样的接触,就扰动了王师毅的欲念——完全不能明白其中缘故,王师毅的心中不停地命令自己甩开乐六的桎梏甩开乐六强加到他身上的一切对待,可是他早已没有选择的权力,而乐六,更是想令他就算选择,也能违背尊严与立场,追逐可耻的欢愉。 王师毅不想承认,那确实是欢愉。虽然乐六先前施于他身体的举动只能用暴虐或者粗暴来形容,但他的身体像是被激起了埋在最深处的本性,一不小心,就会沉溺进去,再也不想思考那些暴虐是何等严酷,翻卷入疼痛之中,找寻到无以伦比的喜悦。 “……你这玩意儿,真是越说越起劲了。”乐六研磨他唇瓣的动作还没有结束,好像也不急于深入而要享受这片刻的本能一般的舌尖相触,不动声色,但脚上没有继续原样,干脆贴上王师毅抑制不住的欲望,或轻或重地揉着踩着。他的脚趾也一定如手指般灵巧,恰巧是最轻浅的动作,让王师毅不住地摆动腰肢,想要挣脱乐六的控制,迎上那捉弄他的罪魁祸首。 乐六听得见,王师毅的喉咙里憋出一串又一串的声音,模糊不清,都被乐六的物事堵住,多少有些可惜。但乐六也不想离开那地方,一个难得的玩意儿,总得彻彻底底享用一番才好。 可乐六既不方便腾出手来,又不方便有什么大动静,只说:“既然如此,不如这样——我不管着你,你自己动动嘴巴,我也给你个爽快,如何?” 好,乐六你尽管这样,看我不把那东西咬下来!王师毅赌气想着,他就不信乐六真能给他点自由。 乐六看见他眼中闪着的光芒,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打算——终究也只是嘴上说说,乐六并不冒险,先一步扯开他的下巴,不再等待,推着王师毅后脑,就让他尽力吞了进去。 王师毅就算被骨刺噎过,那骨头鱼刺也不会粗长到这样,如今怎么耐得住它的折磨。被力量按着头,一鼓作气凑近乐六下身,就觉得那东西要钻进喉咙,甚至要向更深的地方探索…… 都快忍不住要呕吐出来,王师毅却又被下体上的触感拉回来,反复体尝着,没有解脱的余地。 更可怕的是,口中愈见湿粘,分明是乐六的体液溢了出来,与王师毅的口水纠缠在一起,不多会儿就满了,挂在他的嘴角。后脑的力量不再只是压迫,渐渐被拽着前后运动起来;硬物并没有得到它主人的命令抽动,但王师毅的动作给予相同的效果——王师毅看得见随着自己的前后吞吐,那上面湿淋淋的,泛着银靡恐怖的微光,刺在王师毅的眼睛里,令他突然就紧闭了眼睛。 但乐六不会停止,直到他释放在王师毅口中。 ……天杀的……乐六仍不离去,王师毅被堵得连咳嗽都没有机会,憋得他脸像块牲口的脏器,赤红赤红。 感受着腻在嘴里、烫得他舌头痛楚不已的东西,王师毅这才想起过去的经历——就算乐六离开,那些东西也会停在他体内,似乎一动不动,凝固住了一般,除非用水洗净,或是用力排挤,否则根本不可能自己出来。这不是常人能有的东西,乐六身上肯定有什么秘密,才令他与别的江湖中人相差了这么多。 那粘腻的东西……王师毅终于被乐六放了出来,想要大口大口喘息,却发现这样做会使停驻在里面的东西反倒滑向喉咙;他自然不愿吞咽下去,可他没有低头的权力,吐也吐不出来。乐六似乎并不想再借此羞辱他一番,只是略带满意地看了看王师毅尴尬的面孔,脚上也松了开来,突然想起一事,便说:“我记得你找我要你的刀,”乐六收到王师毅的眼神,明白答案,“叫‘师文’是不是?它就在那边,站起来,你自己去拿。” 顺着乐六的指示,王师毅看见距离床榻最远的墙角边,他的师文赫然摆放——方才怎么没有发现?!跟随了他这么多年的师文,他竟然没有发现它! 乐六果然给了他自由,放他走到师文旁边。 王师毅赶紧吐出口中东西,先前跪久了,动作间有些晃动;但王师毅不怕,满心想着若能触到自己的兵器,肯定有能力凌驾于乐六之上,以重器相向,什么解药什么逃跑,都不重要了。 刚要触到师文的把柄,手指却自己停了下来——一定又是乐六在操控着他,以防他这个难以相信的家伙转变主意刀一到手就反过来砍断乐六手指。 “只许你看师文,可没有让你动手啊。”乐六带着玩笑的语气,说得无比轻松,“你啊,过来乖乖待在我身边。至于师文的用途…… “我自然会给它一个最适合你的任务。” 25、 话音刚落,王师毅停住的手指忽然向前,一把抓住师文,拿稳当,就跟平时握在手中没有区别。 乐六为何要他接触师文?还没等王师毅想清楚,他就被拉扯着一步一步地退回来,仍在坐在太师椅上的乐六面前,仍旧跪下,只不过不再要去伺候乐六,而是不知不觉将师文放在地上,一愣许久。 “自己把衣服脱了。” 说什么自己脱?!明明是有人操纵着的!王师毅看着双手齐上扒下自己衣服,乐六那句命令似乎真能影响他的行动一般,似乎他真如乐六所说一样听话。 让他脱下衣服,肯定就是那些事情,王师毅已经被摧折得浑身惧怕,可如今只能跟着乐六的意思走,连犹豫都没有。他扯下自己身上最后的衣物将皮肤彻底暴露出来的时候带着些奢望想,乐六不是必须端坐在那里不能大动么?这下又打算如何羞辱他? 这个天气,光着身子并不觉得凉,可王师毅身上还是不住地抖动——且不说对后面事情的难以预料,刚才被乐六脚趾撩拨起来的下身热流还没退去,眼下暴露在外,它像是自己有了生命一般,支愣着晃动,教他的主人都看不下去。 “趴下。”乐六又是一句命令,王师毅不得不服从,像是要给乐六磕头一般臣服在他脚下。 “上次我说你后面不管遇上什么都要狠狠绞住,你不大信,天色还早,咱们来试试,如何?” 乐六语带笑意,寒得厉害。王师毅脸色刷地冷下来——这人莫不是要放别的东西进来? 确实如此,而且乐六选中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王师毅心中牵挂的师文。 不必乐六动手,王师毅自己就动,一手抓起师文的刀柄,让冰凉的东西贴在自己臀瓣上。 “……乐六!你疯了!!”王师毅瞪得眼眶都要裂开一般,一时间都找不到词语来痛骂乐六。 师文巨大,平时王师毅都是背在身后的,因此为了方便拿取,师文的刀柄很长,一端带有圆环,王师毅反手一抽,就能运用自如;刀柄粗细正好,王师毅一手刚能握过来,但那圆环要比握住的地方粗上一半——乐六想让他把这刀柄插入身后,王师毅万万猜想不到那是什么场面。 “你这玩意儿难得叫我名字,但一叫就说明你很喜欢。”乐六擅自误解王师毅的意思,“那就不要犹豫,好好欢喜一番吧?” 王师毅抵抗不住,贴在臀肉上的金属圆环一点点蹭过来,即刻抵上了因恐惧而紧缩着的穴口。 不,绝对不行,太大了……王师毅的心里不停地重复这样的话,可手上总是不停心中使唤,不顾一切就要扶着刀柄将圆环塞进闭门谢客的后庭。 “怎么?又是这种欲拒还迎的把戏?”乐六看不见后面,但猜想得出这般僵持是为了何事,“确实是大了点,但你总能吞下去的,不对么?” 随着乐六这暗示般的语句,王师毅的另一手也不停在身边,而是绕到身后,奋力掰开臀肉,手指还想分开甬道入口,全然不把那处当作自己的身体。 但王师毅心上充满抗拒,就像总有办法能抵抗得过乐六操纵,把师文从自己那脏污的地方移开。 他的抵抗,乐六仿佛都能感觉得到,起初还觉得好玩,久了就兴味了然,只想直达目的。王师毅握着师文的手忽地撤远,心中一慌神又一松懈,那手又猛地冲了回来——这下奋力紧缩的穴口再救不了自己,被刀柄那圆环冲破了一半防线,狠狠地扎了进去。 王师毅痛得一声低吼,半途断了,因为那不断努力挤进去的圆环扯动了前些日子的旧伤,痛得一发不可收拾,连怒吼发泄的力气都没有。 血肯定是出来了,王师毅眼前一阵恍惚,随后就只能感觉到在剧痛之中,自己的手甚是勇敢,硬生生地将那圆环整个塞了进去。 “这下不就进去了么?对你来说,这都是很简单的事情。”乐六看见他眼神涣散大汗淋漓,语带满足地说着,好像觉得这还不算什么,王师毅应该加倍努力。 王师毅都不知道这凌虐自己的手是不是自己的,也不知道这痛得天翻地覆的身体是不是自己的,他只察觉到被强行扩张开来的地方一阵接着一阵抽搐,竟将刀柄向里咽了一些。 26、 “……啧,你这身体,就知道变着法子让自己舒服。”乐六没头没脑地感叹了一句,王师毅听见清醒了一些,才发现腿间湿热,费力地低头一看,原来是他泄了身。 怎,怎么会……明明痛成这样……王师毅看着那白浊的液体溅得一地都是,浑身窘迫——上次是乐六的手指进来便有这般成效,今天兴许前面憋得久了,被师文的刀柄一撕裂,竟会如此…… 王师毅咬着嘴唇紧闭上眼睛,不想看清种种情况。他知道身后通道里的皮肉还不受乐六控制,想尽力推挤圆环——既然它进得来,那自然出得去。 可怎么努力都是徒劳。不知是不是圆环太大的缘故,那处的筋肉反复用力,都推不出去,反而收缩着将圆环紧紧包裹起来,叫刀柄更进一步。 此番折腾,没排挤出异物,反让王师毅的分身再有了感受,随着那动作一点点翘起来。 “你这样不行,次数多了可就撑不住了。”正当王师毅无奈之时,乐六看见他情形,也觉得不好。 王师毅断续地想着乐六会不会因此而放他一马,可渐渐坚硬的阳物上却被什么东西缠绕住了——王师毅直觉那是像线一般细的东西,绕了几层,紧绷绷的,将激动着的欲念都锁住了。 心中慌了,低头一看,那里却什么都没有。 “我帮你缚住这不听话的家伙,你继续吧。”乐六说的像是带着好心,可那真是残酷无比的话语。 身上极柔软的地方被绳子捆起的感觉太过痛苦,王师毅就看自己的下身无奈地挣动,却动弹不了多少,前后苦楚搅和在一起,煞是绝望。但皮肉之痛抵不上更深刻的痛苦,随着身后的颤动,分身本应一点一点胀大,但被莫名的东西禁锢起来,解脱不得。 王师毅难受,不论是被由根部绑住的难耐还是被刀柄逐渐侵犯的恐惧,王师毅胸中再存不下什么念头,只望有人能给他个痛快。 但乐六还嫌不够。师文的刀柄都已经没入了一半,他还觉得王师毅应该仍有余裕,只管令那刀柄再进去。王师毅混沌间也管不住自己尚可小幅度活动的腰身,把前面困住的欲望全挤压到后面,绞紧在他身体里被捂得滚烫的刀柄,微微晃动。 越是如此,越是难耐。王师毅只觉自己前后一同起火,酸胀瘙痒,自下而上逼着他想连声求饶;这时他又发现自己原来还有一线理智尚存,抵死不从,坚决不向乐六说出这种低贱的言语。肉身与灵魄缠斗上了,总会两败俱伤,就看那乐六坐收渔翁之利。 “要不要我放你下身自由?你看你都迫不及待要自己动了。”乐六不怀好意地意指王师毅转动腰身的动作,让刀柄再进去一些,“要不你抽动你的师文试试——与它相伴这么多年,你怎么就没想起它有这般好处?” 话音未落,王师毅的手便试着将刀柄拉出来了一些,虽然幅度不大,但牵动内壁,自然有些快感;拉到一半,那圆环卡住,实在是拉不动了,王师毅手劲一松,里面又夹着圆环吞回原地,甚至更深一点,激得他双腿不住地颤抖。 师文太重,没有几个来回,他连握住刀柄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上下僵硬在那里,也没有下一个动作。乐六看见,明白是他身体情形不佳,心里一转,又有了想法。 “王师毅,站起来如何?”乐六语气虽是探问,但手下不停,已经让王师毅挣扎着从趴伏直起腰来——这动作自然牵动他体内含着的刀柄,一阵翻搅,要不是乐六手上牵着,他已经双腿绵软,倒在地上了。 师文大且沉重,王师毅慢慢直立起来,就看师文一点点下坠,拖着王师毅后倾,脸上神情痛苦万分。乐六看那模样,却不愿意放过,非要他扶住师文,把它当作自己的支点,全身心地投入连接的那一处上。眼下王师毅的模样就像是长出一条巨大的尾巴,被那尾巴拖累得整个身体随着甬道一起向下坠去,但又不舍得,赶忙用尽身上残余的力量,裹住刀柄,挽留在身体里,竟也提着师文向上移了半寸。 “不愧是河沙门闻名天下的刀客王师毅,连这张嘴巴都能玩得转名刀师文呐。”乐六似乎是在叹服,看王师毅前后欲念怎么都无法喷涌而出,全身闪着麦色光泽的肌肤一片嫣红,有些满意。但是,他又不禁觉得,一切远远不够。 乐六自己也有些迷惑,他到底想在王师毅身上证明什么东西,只是这样折辱,践踏,久了就没多大意思了。 只是,乐六好像暂且不会觉得腻味。 要如何才是一个尽头?王师毅同乐六几乎同时想起这么一个问题,惊得寒战接着寒战,可过不了须臾,又都沉溺进去,无论痛苦还是欢乐。 王师毅如今真不知道,扶着师文的手究竟是被乐六操纵,还是出于己意。前面滴滴答答地拧出憋不住的体液,全身还都要倚靠着悬在空中颤颤巍巍的师文,扭动着腰肢在刀柄上研磨,以图消火。是不是乐六早就撤去了掌控,眼下的一举一动根本就是王师毅自己管不住饥渴无比的身体,满心贪欲地索取,连个死物都不放过。 贪欲这东西,怎么填补都是不够的,王师毅只觉得师文愈加深入,自己愈加难耐,甚至恨不得把师文的刀柄刀锋刀鞘一并纳入体内,管好了再也不许出来。 ……干脆……干脆把我一刀劈成两半算了……王师毅意识不到自己坐在刀柄上起伏的动作,只是坚持着绝对不向乐六屈服。 乐六不会不知道他的心思,或许正是王师毅这种坚决激怒了乐六,才会有这种种下场。乐六不禁抬眼看看浑身肌肉紧绷着仰着头的王师毅,那面上的色彩是死人绝不会有的鲜明,惹得人心中也跟他那肌肉一样紧紧的。 “王师毅,你转过来给我看看……”乐六突然说道,他一直只看见王师毅的神情,只操纵着王师毅的手势,但后面到底是什么样的场面,乐六根本不知道。 这时的王师毅已然全是他的玩意儿了,一声令下,自然夹着拖着师文,艰难地转了过来。 乐六终于看见了饱受凌虐的地方。先不说别的,紧致的臀沟肌肤勾勒出的师文刀柄与圆环的样子,很是刺激。可惜师文并未出鞘,否则刀锋倒映着那里的情形,再蜿蜒上一缕血痕,绝对美不胜收。 “你得再去找点东西过来,玩意儿,这师文都喂不饱你。”乐六冷静一语,清淡地命令;不过他尚且袒露在外的楠根已经不大能静得下来,像是违背了主人的意思,只想着跟先前一样,在王师毅的口中一逞威风。 27、 “师傅,两齐送饭过来,您也可以休息了。” 天色见晚,安德城里热闹了一天,也该安静了。两齐定时为乐六送来晚饭,巴望着乐六心情好了多教他几招,让他有所精进,日后也能尽快替师傅多做点事情,说不定还能早些自立门户。 今日如往常一样,两齐敲门,通报一声,就自己开门进去;可刚一进去就被门边情景吓着,差点翻了手中饭食。 乐六与平时一样坐在太师椅上,手指理应也控着城中众人,但他的下身敞着,那物被人含着,含着的那人上下摆动脑袋,一副舔得快活的模样,银靡得紧。两齐不看也知道吞吐乐六分身的人是谁——王师毅,这个家伙今天不是要去谷角那边泡药汤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还跟师傅搅和到一起去了? 等两齐仔细看看这个王师毅,那讶异感就更深了。王师毅像狗似的赤裸趴伏在地上,嘴上叼着乐六的东西,身后塞得乱七八糟,什么毛笔蜡烛卷帘钩,最骇人的还是那把有一人大的大刀,整个刀柄都快没进王师毅体内,把他的臀缝撑得变了形状。 两齐看着就觉得自己身上都跟着痛了起来,可王师毅似乎浑然不觉,一手扶着拖在身后的大刀好像还要将它推到更深处一般,另一手趴在乐六腿间,一边舔舐一边抚摸,玉茎上下都要照管到,唇间水声与喉间低吟搅和在一起,把那些疼痛都当成享受了。两齐愣了一会儿,虽然知道肯定是乐六操纵王师毅如此这般,但眼前的场面真看不出来,只觉得是一个听话的奴隶在尽心服侍主人,没有半点强迫的意思。 不说王师毅,师傅这样,也太不对劲儿了吧……两齐看师傅脸色,没什么大变,但似乎紧紧盯着伏在自己胯间男子的痴态,一刻也不愿移开眼去。 也不让那人擦擦脸,看上面脏的……两齐跟惯了乐六,也要洁净,眼神触及王师毅脸上白色的斑斑点点,挂在下巴上的那些半天也滴不到地上——是了,师傅的体液出来绝对就是如此,浓稠得仿佛一来到外面就会凝固一样。 王师毅身上一团糟,身下的地面上也都是红白汇流。两齐一阵鄙夷,被这番折腾也能泻得出来?别是失禁了,那这屋子就难打理了! 看不下去,两齐把手上东西放到里面桌上,绕过全然不觉有人进来的王师毅,立在乐六身后,唤了声:“师傅。” 可乐六没理会他。 “师傅,该休息、吃饭了。”两齐不满,贴近了乐六耳畔,提醒道。 乐六这才有所反应:“你都放在那边了,等会儿。”说着手上并不停下,仍旧让王师毅服侍下面,不愿从椅子上起来。 两齐看不惯,怎么觉得是师傅自己沉溺进去了——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两齐想插手进去,但又不便直说,只好对乐六说:“师傅,不如先把城里人都送回去,然后卸下来,到床上慢慢尽兴去?两齐帮您打扫打扫这边吧。” “你只管出去。”乐六不理两齐殷勤,只令他出去,手上动作更大了一些。 两齐面上时常顺着乐六,却不是个言听计从的主儿。他立在原地看看王师毅又看看乐六,默了一会儿,来了一句:“师傅,您在生气?” 这句话一说可不得了,乐六听见,手上停了下来,牵动着地上的王师毅也停住了,微弱地喘着气。 “两齐,你是指责为师过分了?”乐六声音一如既往,但此时带着教人毛骨悚然的因子;两齐背后凉了一凉,还是顶住了,应答道:“两齐平日见师傅都喜欢那些乖巧的玩具,如今换了胃口不说,还要把人做这般用处……两齐是怕二爷听到风声,怪罪您疏忽职责。” 说得巧妙,什么二爷怪罪,分明是两齐指责。乐六听着,心里清醒了一半,既然两齐给他台阶下,他也不会硬推辞掉。 “……帮我把他身体里的东西取出来,”乐六看了看伏在地上只有喘气的力气的王师毅,知道他断不能自己动手了,便让两齐去做,“挪到床上去。” 两齐知道自己成功,赶紧着手去做。来到王师毅身后,看着那些混乱的东西,两齐皱着眉拽出沾满血色的小物——每出来一样,那王师毅的身体就抖一抖,等除了刀柄以外的东西都没了,后薛还怒放着,闪着殷红艳丽的光彩,好像再合不拢了似的。 真是难堪……两齐看那大刀,大概是待在里面时间最长的,表面上浑浊得快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两齐抓住还算干净的地方向外拖拉,可那人身体里面像是有股强大的力量牵绊着刀柄,叫他无法与之对抗。 两齐不服,使劲儿往外拽,不见多少动静,甬道中倒是有股股血流向外涌出,顺着刀柄就要淌到两齐手上…… 险些弄污了手,两齐丢下那刀,抬头向乐六报告:“这刀柄实在弄不出来,师傅可有办法?” “……你且去吧。”乐六在方才的空隙里料理好了城里的事情,缓缓起身,站在王师毅身旁望着那还包裹着师文不放的身体,许久才有动作,将王师毅拉了起来。 “……呃……啊……”王师毅意识不大清晰,但身体这么一动,后庭的拉扯明显,还是发出点声响,手间居然还有点微弱的力气,想要甩脱乐六的搀扶。 乐六顿了一下,指尖一画,将师文抬了起来,跟王师毅身体保持一样的位置,平移到了床上。 “师傅是为了此人实在难缠而发火么?”乐六还没想清楚下一步该如何扯出刀柄,两齐就在他身后插嘴道,“两齐觉得,若这玩意儿真不听话,不如拿药断了联系,扔他出去算了——谷大夫不是说他在养新的宝贝,也不必特别珍惜这一个。” 乐六撑在床沿的手指刚触到王师毅后薛与师文的连接处就听到两齐这话,再不动作了。 “‘玩意儿’也是你能叫的么?” 两齐忽地有些恐惧,屋里静得出奇,傍晚最后一点暑气霎时间退去,站在这里都有些寒冷。只见乐六坐在床上,缓缓地扭头过来,向来目无焦距的眼睛扫过两齐。 “谁要你出声提议的?”乐六浅浅的一声,叫两齐听了想拔腿就跑,“我记得我让你出去。” 平日师傅绝不会这般对他说话,两齐身上一阵冷过一阵,自从他跟了师傅接了尸首以后,他还从没觉得这般阴寒过。两齐还算聪明,不便再说,赶快尽礼道别脚底抹油早走早了。 “等等。” 乐六又忽地叫住他。 “你记住,近来管好解药,扔东西的时候也仔细着点。”乐六又转脸向着床上,两齐看不见他神情,只听声音,觉得认真无比,“若不巧让我这个玩意儿碰见了,我定拿你问罪。” 28、 自从上次被师文摧残一番,已过了三日余,王师毅不知怎么回事,醒得快,恢复得也快。乐六察觉他这种异样,嘴上讽了两句,说得极为下贱。本来王师毅觉得乐六这种挖苦就只是辱他折他,几个来回就把尊严藏起来也不跟他硬碰硬;后来听说乐六生气了会用解药切断联系扔弃他,他便不再忍耐,狠狠地要与乐六抗争——虽然肯定敌不过乐六的操纵,但死死抵抗必然让乐六觉得棘手,不如早些扼杀了他,甩开麻烦。 但乐六迟迟没有被激怒的动静。言辞间愈加不堪,乐六总像是远远看着他愤然觉得好玩似的,弯着嘴角,眼神不知道游移到哪里去了。昨晚王师毅搬出武林大义天下兴亡一类的话来,乐六嘲他,声音未落就突然压制住他,撕扯了衣衫折磨一夜,没想到第二日太阳还没有爬上中天,王师毅就清醒过来。 这回乐六似乎不在屋里——白日里这可真是难得——而谷角脸色不善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见王师毅转醒,如释重负,又更加不快。 “还没见过你这么经打耐摔的!”谷角口气也如脸色一样,凶多吉少,“敢情你生来就为这种勾当准备的?怪不得乐老六要叫你‘玩意儿’!” 这种勾当……王师毅被谷角这么说着,心中也不大快意。谁也没见他乐意过,凭什么要被冠上那么个称呼? 乐六也是,教人不能理解,怎么想起用这种办法伤人的?!只要还是个男人就该清楚,这对待的办法,好不了。以乐六那性子,还能一折腾就是一整夜,也不懈怠也不疲累,好像真是自己喜欢,又好像是要泄愤。 王师毅可不知道,同是男子行欢好之事的乐趣何在,还非要硬扭下来的这个“玩意儿”。 “……乐六呢?”王师毅知道谷角不会害他,虽然再也不会怎么帮他,但有些事情问此人,绝无问题。 白天离开屋子离开门边那张座椅的乐六确实奇怪——让人猜度不定的乐六还想做什么事情,王师毅多少有些提心吊胆。 不住地挑衅,不住地冲突,王师毅也不过想在乐六那里求得“一死”,但乐六就好像事先看透谷角那药引里的玄机,看清王师毅心中打好的算盘一样,无论如何都不拿出来,甚至好像忘记前面还威胁过别人,再不听话,就让人死去。 “有人找他问事去了,等会儿回来——我可是被他压在这儿不准走的。”谷角一说,王师毅就知道他那脸色是怎么来的;必定是乐六拿什么话噎他,弄得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你倒是关心他,有这番心意不如顺着点,肯定少吃苦头。” 谷角开他玩笑,王师毅不怒,但也绝不回嘴。能把恣意妄为的驱尸乐六找去说事的人,王师毅不需多想,就觉得只有一人。 赤目血魔,此人必定就在安德。王师毅就算在乐六这边受了多少屈折,当初来安德时的心思都没有变过;若得了机会,他要与找血魔,比划一番。 大概每每想起此事,王师毅脸上的神情都会凌厉了许多,谷角离他不远,看得清楚。原本谷角还是一副嬉笑模样,忽然间又沈了下来,问王师毅:“解药之事可有眉目?” 一说就说的是痛处,王师毅从乐六那里逼不出来解药,真可谓连“寻死”都难。 “王师毅,反正如今乐六已经允许你在城里 走走,自己去探个究竟吧,便什么都明白了,说不定还能有意外的收获。”谷角跟王师毅提起这件事情,口气 里尽是撺掇的意思。 乐六许他在城里走是因为王师毅无论到哪里,乐六都掌得住他。王师毅只知道“钩子”的事情,可有“钩子”就肯定有“线”,所谓“线”,那总有个尽头有个限度,若是他冒失不小心“拉断”了,不知是否与用上解药切断联系有些类似? 而且乐六能够知道他的脚程方向……他会不会连周遭的情形都能透过什么管道看个一清二楚,操纵起来,可以彻底与王师毅融为一体。 29、 “乐六这人究竟有什么能耐?”王师毅猜想许久,不如直接问谷角,说不定会有些成果。 谷角看他,那神情似乎理所当然:“驱尸鬼手,那自然是操控尸首,玩弄些指上功夫。” 毫无帮助。“那一个寻常之人如何能有这种手段?说什么‘钩子’,明明没有人能看见。” 王师毅估摸不定,谷角会不会跟他说清乐六的事情,只见谷角神色没有多少变化,想了想才说:“听乐老六说以后收你为徒,我觉得你自然不会乐意,怎么如今又想学了?” 乐六确实如此说过,但历经了这些天的折磨,乐六若还想着收徒弟,未免彻底没了心肺,不知人情了吧。 “驱尸乐六,想顶着他那个名号,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谷角诚恳得很,只不过弯弯绕绕,遮掩得厉害,“你见过他那徒弟两齐,小家伙聪明是聪明,学得快,但终究成不了大器——十多岁才开始学,怎么比得上从小一出生就喂了东西改造过的人?那早就不是寻常人物了。” 不是寻常人物……王师毅记得有次模模糊糊地听见乐六说出“你们人”这样的话,无论如何都难以理解。谷角必定了解其中隐情,但要与王师毅说起,还不大合适。 “除了解药,我可还有别的法子去除那些钩子?”王师毅总觉得解药这边一片渺茫。 “若有点本事,斩断了乐老六牵着钩子的东西说不定也可以——但眼下武林中能斩断它的人,我也只知道一个会帮乐六的。”谷角知道的事很多,明显都只是他掖藏着,不愿说,“何况此事过去从没有试过,要是真成了事,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不知如何应对,反害了你的性命怎么办?” 那还是必须要解药。王师毅不仅不知道解药在何处,有什么时机可以得到,他连这解药究竟是什么状态,盛装在什么容器里都不清楚。 “怎么,拿解药有难处?又不是让你找乐六讨他那半条命。”谷角还没等他回答,忽地想起,接着问他,“王师毅,你的武功他可得手了?” 这不可能……王师毅立即回了谷角,这三天,乐六除了嘴上说说,便没有追问王师毅武艺的事情。 “……河沙门……‘大浪淘沙’对乐老六来说肯定有用处。”谷角比乐六清楚江湖中的事情,一开口就是王师毅身上武功路数,“奇了,他怎么会不想要?” 谷角问他,他也不会清楚乐六那张面孔下藏着的心究竟在想什么事情——说不定那里究竟藏没藏心都是说不准的。 “他都使出这般手段逼你了,竟不是为了操纵你武功?”谷角边说边指向王师毅身上,好像乐六做出这种事情,本不大可能似的。 “他说过,我抵死不答应……”“那更怪了,乐老六有的是办法捣鼓出你的武功路数,还需要你答应做什么?” 照谷角说法,也对。动作方向都一一掌住,这运气发功的事情,乐六也一定能管到。 王师毅心中疑惑,思索起来;而谷角似乎也在想些事情,屋里沉寂下来。 “……”谷角欲言又止,随后像是厌恶了自己一般,随口说起,“总之,上次那种‘息虫’我找到养的办法,过不了多久乐六又能拿到新的息虫,你大概也不怎么重要了。 “过不了多久他说不定喜新厌旧就真的把你扔了,那倒简便了。” 那夜折磨王师毅的小虫名叫“息虫”,而且用去那一些,谷角又要弄出新的出来——这不是摆明了又要去坑害别人么?! 可机会没给王师毅留下空闲的思索,就看乐六静悄悄地推门进来。 进屋不用多久,乐六就看见王师毅醒了,而谷角陪在旁边。乐六也不急于坐上太师椅,反倒一直看着王师毅跟谷角那边,神色不善。 谷角当然察觉了,但就是不愿跟乐六迎面对上。 乐六平时跟谷角相处惯了,默了一会儿,没头没尾地扔过去一句:“谷角,是你多嘴?” 30、 这话问得,多少有些责备的意思。王师毅在一旁听着觉得会不会是责怪谷角跟他提起前面那些有关息虫有关武功的事情,但乐六似乎并没有在乎这些。 “……我多嘴什么了?”谷角像是遇上了无妄之灾,带着点义正词严,又带着点玩味地盯着乐六脸色。 “你说了什么,自己清楚。”乐六没有直说,甚至觉得说起那些事情是对他自己的侮辱,厌恶得仿佛碰到了肮脏的东西。 王师毅看乐六那神情,又猜想他说的根本不是有关先前谷角提起的内容,兴许乐六根本没有听见谷角与自己说的话语。 谷角回味了这一句话,突然明白过来,问:“宫寒飞找你要什么?” 宫寒飞是谁?王师毅自从来到安德,没听过这个名字,如今突然冒出来,耳中没多少感觉,但心里总不大舒服,像是有什么预感一般。 乐六不答,不再待在谷角与王师毅这边,转身回太师椅上坐下。 “若看好诊,速速回去养你的虫子,有人还在等你消息。”乐六的声音不耐至极,没有好气地赶人。谷角不会自讨没趣,只跟王师毅关照了几句身体、药方上的事情,甩甩袖子就走。 “乐老六,不论如何,我可是一个字都没跟别人说过。”临走还撂下话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等谷角一走,王师毅躺在床上焦急起来。不仅因为这脱身用的解药总没有着落,还因为乐六进了屋子,虽然不出声音,但他还在这间屋子里,不会离去。 谷角劝王师毅得空就向街上走走,说不定还有意外收获;等王师毅真耐得住乐六的折腾,能经常下地走动,一闪半个多月过去了。 王师毅依旧坚持着不愿将自己身上的武功都托付给乐六操纵,咬牙撑着,而乐六也不用自己的办法将王师毅身上的经脉都扣住一一研究——这样自然能找到他身上大浪淘沙的门道——两个人僵持着,僵持了半个多月,不论控制武功,还是解药的事情都没有进展,反倒是身体上熟悉许多。 不知乐六是为了什么,执意要在王师毅的身上找乐趣。或许也不能称之为乐趣,若换做别人王师毅还能说那是欲望的宣泄,可乐六与人不同,平时,或是床笫之间,浑身上下都冷彻在那里,看不出变化,连肌肤之亲的举动,都更像是泄愤,像是惩处。 可惩处一个人,总得有个尽头。若乐六觉得惩处腻了,一定会拿出解药来断送王师毅半吊着的性命,但他至今没有拿出来。王师毅观察过,有关以解药索命的事情,乐六也就最初时提过一次,后来再没有说起;平日里,本以为乐六会有些机会露出解药踪迹,但他保密得极为严实,不知有意无意,王师毅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察觉。 王师毅真是急躁起来,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乐六送他一“死”,有所解脱? 原先乐六在折磨他的时候话比平时多上许多,多是羞辱王师毅的;现在越来越少了,偶尔出来一两句,听语气似乎是种异样的痴迷,但那样冰冷的身体,王师毅知道,这个人的心思,早就热不起来了。 ……为何要管这个邪魔是冷是热?王师毅难得有机会出去转转,不管向什么方向走,都好像没有人绊着他,心中难得舒畅。安德城里街市热闹,全然看不出是座在赤目血魔的阴霾笼罩下的城市,王师毅走在街上心中泛出接连不断的疑惑,这些民众究竟有没有什么感觉?毕竟这城里不仅住着一位深藏不露的血魔,还有面貌有些狰狞的虎狼密医,还有阴森可怖的驱尸鬼手。 但这些人都不需要王师毅的担心,条条街上人头攒动,有说有笑,从没有被这里入夜的森森鬼气所影响。 若乐六在安德,那安德及其周遭,必定有乐六置放尸首的地方;只不过,那些东西乐六必定不会仅仅存着,找到恰当的时机,他会拿出来玩弄一番——掐准这个时间,那得到解药的可能性就越来越高了。 王师毅好不容易找到个稍稍放松一下的机会,可刚步出韩府,心中塞的又都是与乐六与解药有关的事情,连绵不断。 “……这不是王兄嘛!”正想着,在四目陌生的安德街头竟然听见一声呼唤,直指着王师毅,“王兄!师毅!” 这下不能不回头装作没听见了,只好赶快打理好面子,回转过来—— 来人竟是当初与王师毅相约去讨伐血魔却临阵脱逃的宣勤言与黄平远。 31、 这两人怎么也来安德了?王师毅还记得当初在夏松镇隔格阁等他们俩的窘态,明明相约一同前来征讨赤目血魔,到了约定之日,却这是托付掌柜带话过来,说是不能前往了。 既然有所胆怯,那眼下又何必前来呢? “王兄,我们还在说起,不知道为别事耽搁了半月时间,如今日夜兼程,能否赶上王兄。”黄平远历来与人和气,见王师毅停下脚步便凑了上来,解说一番,“没想到来到此处遇见王兄了——王兄可是在等我们?” 王师毅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鼓起勇气又走上寻觅血魔的道路的,他只是看着脸上洋溢着欢喜的黄平远,想起那时独自一人离开隔格阁的场面——那般的孤寂与决绝,是他们料不到的。 黄平远是兴卷山庄的人,与正道之首金岭派有些渊源,出入江湖频繁,加上人又活络,广交朋友,他游历京城一带时与王师毅碰见,拜做知交,同游大漠。而另一人宣勤言来自北方,身怀武学也不知出自何方,在大漠上与王师毅黄平远二人相遇,一出手,那造诣便教人震惊,不打不相识地成了朋友,虽不多话,但也是个侠肝义胆之人。三人相言甚欢,日子久了便谈及血魔之事,宣勤言说起自己有故人在血魔犯下的血案中丧生,群情激愤,当即敲定了隔格阁之约。 谁知后来是那番结果。王师毅猜想这两人许是先前有些恐惧,但听说了王师毅一人上路的事情,也被激起血性,追了上来,眼下才在安德城遇见。 只是……不过半月之间,王师毅顿觉物是人非。不说对血魔的踪迹只是捕风捉影,连他自己的身体都被驱尸鬼手这等邪魔操控,受尽屈辱,前途生死未卜——这是黄平远与宣勤言二人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的。 “不知王兄这些时日可还好。”宣勤言与他名字相反,不擅言辞,这么淡薄的一句,也算是难得的关心了。王师毅被他这么一问,心中百转千回,正愁如何解释,黄平远觉得街头人多挤得荒,凑过来说:“王兄,入城便听说有个江湖人士爱去的地方,不如我们去那边坐坐,细细说说?” 王师毅听黄平远说的地方,怎么都像是他刚来安德时去的那家聚贤茶铺,心中不禁闹腾一阵——那里面的掌柜名叫韩赫,是韩家二少爷,而韩家老头子身边的管事,就是乐六,这个韩赫肯定跟乐六跟血魔有些牵连,而他那个广交江湖朋友的茶铺,八成也是邪门歪道的据点。 怪不得先前一到聚贤茶铺就听不见任何有关赤目血魔的议论……王师毅想着,宣勤言已经拗不过黄平远,随他向着聚贤茶铺去了。尽管这两人曾对他做过背信弃义之事,但王师毅心中还是担心得紧,在安德这座气氛诡秘的城中,这两人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像他那样,走错一步终成恨。 唯一庆幸的是,茶铺里不见那个韩赫的身影。或许是出去办事,或许是还在府中,总之王师毅自从刚到安德那一天,虽然每日都在韩府中度过,可从未再见韩赫一面。 如今他自己断不能离开,但必须让黄平远宣勤言尽快逃离安德这地方,王师毅总觉得,一旦日落,为时已晚。 茶铺里还是那般热闹,黄平远左右看看,那些人物确实带着江湖味道,说的事情也都是江湖上的轶闻,可是无论怎么分辨都没有熟识的人,看神情就是有些纳闷。宣勤言端坐着环视一周,脸色没什么变化,低头喝茶。王师毅不语,黄平远猜测情形一下急了,才问:“王兄,按理说你快我们半月,怎么现在还在此地逗留?” 王师毅知道会有这个问题,也事先备好说辞,旁顾左右,压低声音说:“血魔的线索至此断了。先前来此的几位友人也在安德没有了消息,我停留在此调查一番,可惜一直不见进展。” 不论茶铺里坐着的都是些什么货色,王师毅不能妄谈血魔之事,怕触了什么霉头。 黄平远颔首念叨原来如此,又忽地想起别事:“那王兄这些日子都住在城里客栈?我们方才问了,说那里已经客满了。”言下之意是若王兄有房间,不如挤一挤。 这个王师毅倒没想到,顿了一下才说:“不,我寄住在一位友人家中……”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对,没想到不仔细考虑这话就成了矛盾。 果然宣勤言发现了,淡然问:“不知王兄这位友人是否知道血魔线索,或是前去讨伐血魔的武林中人事情?” 这一问让席间气氛胶着起来。宣勤言应该无甚恶意,但王师毅终究无法自圆其说;感受到坐在对面的黄平远试探的目光,王师毅觉得总要辩解一下,便开口道:“这位友人并不是江湖中人,所以……” 勉强的借口还没说完,就听见茶铺的厅堂之上众人骚动了一阵,近旁的两桌还有人立起身来。这边三人被这样的骚动吸引过去,顺着众人的目光,就看见茶铺外面有一个人目不斜视地经过,而茶铺里的人看见,有的赞叹,有的讶异,有的干脆低声呼出“大小姐”三个字,浑身都是痴迷。 远远看去,那个他们口中的“大小姐”,是位着红色衣装的高挑女子。王师毅没看分明,但从那步态与气度便知道肯定是个武学基底颇厚的丽人。一头乌发不像寻常女子那般盘起各色发髻,而是披散在肩上,衬着一张净白的脸孔,凛冽地从聚贤茶铺旁路过,惹来无数目光的追随。 在安德这段时间,他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大小姐”?王师毅纳闷,偏又觉得熟悉,那人身上的气质,总是见过的,可又完全想不起是何人。 “没想到安德这小地方还能出落这般美女!”黄平远不禁惊叹一句,眼神痴痴地还追着刚才闪过的残影。这句话被邻桌的人听见,转过来狠狠瞪黄平远一眼,似乎这位大小姐是神圣不得冒犯的人物。 黄平远被瞪了赶紧转脸过来佯装与王师毅相谈,心中平静了片刻,却听宣勤言道:“安德乃是古都,人杰地灵,出此美人自然有道理。只不过……”他像是感觉出什么异样,犹豫了一下才说,“刚才那位,明明应为男子。” 一听这话,黄平远眼睛都快蹦出眼眶了,刚想惊呼,可又碍于店里人对那人的庇佑,压了下去,只瞪大眼睛以示惊异。 王师毅也没想到会是如此——不过宣勤言向来看得极准,黄平远也是信了他才惊讶万分。 若是男子……王师毅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要被串联起来,揭示出一些事实,但正巧此时,原先那位“大小姐”走过的路上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谷角! 谷角不像那个红衣人一样目不斜视,他特地向茶铺里张望,一下找到了王师毅的踪影。谷角对他笑笑,也不知是好意恶意,但王师毅看见那笑容在谷角的视线接触到他身边的黄平远与宣勤言时收了起来,眼神复杂地凝视了二人一会儿,扭头走了。 被谷角这么一看,王师毅胸口更像擂鼓一般。他想起身边二人的身份,也想起他们的目的,联系了谷角那眼神,还有乐六…… 息虫,玩具,有着武功的傀儡——这不摆明了都是送上门的“玩意儿”了么?! 王师毅心头颤了一阵,毕竟来到安德他就直面了友人的尸首,如今这两位无论是被谷角拿去试验培育出来的虫子,还是被乐六拿去操控起来对付武林中人,都是王师毅不愿看到的。 这,这不都是……王师毅还没想到用什么词来形容,眼前就闪过方才经过不久的红衣丽人,心上诞出一种可能—— 那个雌雄莫辨的人物,不会就是他千觅万寻的赤目血魔吧!? 32、 “平远,勤言,听我说。”王师毅不敢细想下去,看两人还沉在先前红衣人带来的惊叹之中,猛地抓住黄平远的手腕,诚恳无比道,“现在还早,你们赶快出城,自南云山折回去,不要在此停留了!” 不知王师毅为何如此,两人不解地对视,黄平远仿佛了然于胸,反手拉过王师毅的手腕,语带安抚地说:“王兄何必如此见外!起初是我二人不对,不能遵守与你的约定,可我等终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你不必担心我等临阵脱逃,我与勤言下定决心与王兄同行,必定助你一臂之力!” “不,不是如此……我不是要追究这些,你们切不可留在安德城里,听我一句劝,一旦拖到夜里,必有危险!” 黄平远听了似乎不大高兴,正色道:“王兄,若上次的事情让你如此气恼,我与勤言已改过自新,此番讨伐血魔之心坚不可摧,你用此法激我们,也不会退缩半步!”说完还看向宣勤言,后者也点了点头,煞是坚定的模样。 王师毅这回真是急了,这两个人怎么不听劝告?确实,其中隐情,王师毅有太多不方便说的,不能以此例证……让他们快走,但这两人难道看不出他如此认真的劝告吗? 毕竟还是年轻气盛。王师毅想想两三年前的自己,其实也是这副模样——不,不用两三年前,光说是来到安德遇上驱尸乐六之前,他似乎就是黄平远宣勤言一流,发起狠来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是咬着牙拼着尊严向前冲…… 怎么说得好像如今他早没有了尊严一般?王师毅心中苦笑,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是让这两个人离开安德——能挽救一个武林义士,总是好的。 谁知道黄宣二人不能体会他心中的波澜,仍僵持着,好像王师毅再跟他们提起离开的事情就是不把他们当作朋友。 “……请问两位侠士是不是前面来我们客栈询问空房间的?”这时耳边突然响起,王师毅觉得熟悉,抬头一看,一副客店小二打扮的少年,居然是乐六的徒弟,两齐。 黄平远眼中顿时闪过一线希望,连忙应声。 “方才有位客人退了房间,为两位腾出了地方,正让人打理着,若是两位没有找到别处,不如来小店一住吧。”两齐换了张面孔似的,跟平时在韩府里的神情全然不同,殷勤备至。 两齐,或者说乐六,你们又在打什么主意?王师毅不用多费心力就能猜到,但是,谷角那边的息虫,不是还没有消息么? “好!我们马上过去,麻烦小兄弟替我们留住了!”黄平远像是得了救星一般,赶快要下房间,而后转过来说,“王兄,我们不叨扰你,先在客店住一晚,明日启程向南;若你觉得还能与我们一路,明日清晨在这茶铺相见!” 语中带着点绝断的意思,黄平远觉得王师毅劝他们逃回去的话,本来就是瞧不起他们,若真听从了,那男儿尊严荡然无存。二人拂袖而去,王师毅要起身追上去,准备就算不顾自己颜面,也要揭穿乐六两齐师徒的奸计;可刚要迈步,脚底下像是定住一般,怎么也走动不了。 ……乐六!你这是让我不要碍着你的好事,是么?!王师毅提不起双脚,尴尬在聚贤茶铺中央,双目圆瞪,咬牙切齿;他不想再见到友人死后沦为玩具的尸首,更不想看见他们变成像他自己这般可悲的境地——明明活着,却无力主宰自己的一切。 寸步难行,直直立在店中,王师毅挣动着,店里很快就有人看向他这边,一脸疑惑;王师毅怕惹来什么麻烦,先坐下,时不时动动脚底,看有没有可能一时失去控制,好让他跑着出去追上两齐。 可脚底迟迟不见动静。王师毅越想越急,手边有刀的话,真恨不得剁了两只脚,只用膝行。正急得面红耳赤之时,方才引黄平远与宣勤言去的两齐竟然回到茶铺,径直走到王师毅这边,带着莫名的笑容,坐下与他说话。 那笑容,王师毅越看越觉得像是乐六。 “王师毅,你可是在担心你那两个朋友?”两齐明知故问,掉他胃口。 “乐六准备如何对他们?”王师毅看着两齐那表情,也冷下脸来。 两齐笑他,笑他怎么还不懂:“到师傅手上的,不就两个选择——想必你也听过。” 他不仅听过,还被迫选了第三种。王师毅了解那两人,他们绝不会愿意做乐六徒弟,那么必然会被变成所谓的玩具……失去生命! 两齐看得出王师毅的担心,心中不知是窃喜还是什么想法,漾在脸上,很是阴险。 “我也听师傅说过,你王师毅以后或许还算我两齐的师弟,我这个师兄可是好人做到底——给你个机会,让你去救他们,如何?” 这话放在王师毅耳中,不大真切。救他们?不论乐六是什么货色,你这个家伙绝好不到哪里去! 不知两齐打什么主意,王师毅面露疑色。两齐知道他当然要怀疑,只说:“话不多说,你既然疑我,那我也没办法。师傅是让你过去看着,学着点儿,说不定将来当他徒弟时还有用处,我不忍心想给你个机会,可你不要,那就算了——我这就带你过去。” 话音刚落,王师毅的脚下虚浮起来,刚才如同被钉在地面上的感觉没有了。这下王师毅略有些分辨不清,究竟是乐六远远地在操控着他呢,还是乐六把这个权力给了两齐,由他掌管自己? 33、 一路被拉着绕到城南一片民居后面的一块空地。王师毅初到此处,却总觉得周遭气味有些熟悉。 两齐二话不说,拨开墙边的一丛衰草,将王师毅扳弄一番,塞到里面,好像是躲藏在其中一样。王师毅此时全身都没了力气,反抗不得,任他动作粗暴地摆布,咬牙切齿地问道:“方才那二人呢?!” “过会儿自然会到,你且等着。”两齐看他还要支吾出声,一手过来,点在王师毅哑穴上,“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会被师傅骂的啊!” 以前在乐六面前,王师毅从未被点穴位,总是乐六一挑指头,他那些感觉就荡然无存了。可两齐却用穴位对付他,心中一阵奇怪,可又说不上哪里出了问题。 “……啊,差点忘了这个!”两齐从怀中掏出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就这么在王师毅身上掠过;王师毅似乎嗅到一些香气,可一转眼又没了,正猜想到底是什么,“除一除你身上那股臭味——师傅要来了!” 正说着,巷口那边传来人声——不是乐六,等走近了,王师毅从草缝中看见,是黄平远与宣勤言。 “刚才我看见,那身影确实向这边来了!”黄平远说着,攥紧手中兵器,左右观察,“说不定正是血魔!” 血魔?王师毅在安德城里半月,连血魔的影子都没见着,怎么他们才来半日,就碰上了? 王师毅猛地想起在茶铺看见的那个红衣人物——莫非血魔真是今日才来到安德,就被他们俩碰见了? 王师毅藏身草中,那边两人都看不到,可两齐在外面悠然立着,很快就被他们发现了。 “这不是客店的……”黄平远看清两齐面孔,熟悉,手间便放松警惕,握着剑的手腕都垂了下来。 正中两齐下怀。宣勤言眼尖,刚要提醒黄平远,就看两齐一抬手,走上空地的二人顿时手上兵器被人卸下,飞了几尺远;二人大惊,但反应也快,赶忙去抢那飞走的兵器,可惜快不过两齐,两人四脚,同时被掀离地面,摔了个人仰马翻。 这下可完了……王师毅不忍看,不出所料,他们俩这样倒在地上,等再爬起来的时候,身上就没有一件东西是自己的了。 “……这……这是什么?!”黄平远发现自己的手脚都不能动弹,惊异无比,“明明……穴位……莫非是什么药物!” 宣勤言到底比他冷静,只看看两人身上状况,就说:“大概不是。这招数,可能不仅是定住我们……” 像是应和他的话一般,两齐动了动手指,就看黄宣二人一齐甩了甩胳膊;两齐得了乐趣,还让他们走动起来。 “当然不只是定住你们——这招数,是要操纵你们的一举一动呢!”两齐看见黄平远惊愕地注视着自己运动起来的双足,得意地补充到。 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宣勤言问了一句:“若说是驱尸鬼手,似乎不是你这年纪的——你是他徒弟?” 见宣勤言直说他是乐六徒弟,两齐不知为何迸出些怒火,指尖一动,将宣勤言掀翻在地上。 “算你知道我师傅名号!”两齐这话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王师毅听着,也觉得奇怪。 可不容他多想两齐的异处或是两位友人的处境,先前的来路上便走过了一个身影,还是那般深色的衣衫,衬着脸孔与双手,就算不是在黑夜里,也彷佛是那三块苍白的皮肤飘浮在空中般。 乐六终于来了。王师毅这才发现,天色怎么这么快就泛起了薄红。 “两齐,就是这两人?”乐六也不看四周,直直逼向被两齐束缚住的黄宣二人,一番打量。 “正是!师傅,方才谷大夫去府上送给您的息虫拿到了么?”两齐一见乐六,那脸上表情立马谄媚起来。 乐六斜他一眼,这两齐未免管得宽了些。 “拿是拿到了……不过,你准备让我用在这两人身上?”乐六慢慢地绕黄平远走了一圈,见两齐点头称是,忽地抬起手来,“你眼光还不到……这个最多只能做个玩具,用完随手扔了,犯不着浪费宝贝。” 只见黄平远被两齐挑飞的剑又升了起来——随着乐六手起,两齐一脸疑惑地抬起了胳膊,而那飞起的剑从黄平远后背直插进去,贯穿了心口。 王师毅被点了穴道,叫不出声。乐六操纵起自己的徒弟,竟然就这样在他眼前生生地杀了他一个朋友,还用话讽他,视如虫豸般践踏上去。 胸中翻腾一阵又一阵,不知怎么样,才能指着乐六怒骂出来。 “你找到的,你拿去玩吧。”乐六不屑,任胸口鲜血如注的黄平远倒在地上,转向了宣勤言。 宣勤言很快从黄平远死去的事实中清醒过来,看向乐六:“驱尸鬼手?” “你倒明白——怎么,想做我徒弟?”乐六又给他个选择,看来在乐六眼中,宣勤言要比黄平远强些。 “呵呵……”宣勤言难得一笑,如今倒是对着乐六笑了,“恕难从命。” 乐六也料想到这个回答,只是看看他,然后仿若自言自语,道:“你合适,不做徒弟,有的是用途。” 宣勤言只知道驱尸鬼手的名号,可乐六究竟要做什么,心里没底,一个不小心,眼神中便泄露出来,被乐六瞧了去。 “看你抗得住,不如就在此处。”乐六说着,也不耽误,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罐——王师毅远远看着,认出当初谷角拿来的息虫就装在这样的罐中。 34、 “师傅,等一等,两齐有个请求。”看见乐六动作,两齐突然上前说道。 乐六看他,算是准他说。 “两齐想多跟师傅学学——这息虫的道理,能不能让两齐看得仔细些?”说完还笑笑,天真得紧。 乐六怎么不知道徒弟心思,也不多说:“东西你都带了,点上,看得也清楚。” 得了许可,两齐赶紧拿出东西,空地上顿时弥漫着一种微弱的香味。 王师毅认得这香,去野外探险用过,名为“却却香”,是躲避隐藏的机关用的——他们驱尸的拿却却香能做什么? 正思量着,就看那边乐六捅破小罐上的油纸,如上次一样,指尖停在罐口,不知是…… 不,这次不一样……王师毅看着那边情况,瞪大了眼睛——乐六的手指停在罐口,上次什么都没看见,可是现在,从他指尖垂下一道道白色的细线,乍看之下,状似透明,又好像有些实体,直直地落进蓝色罐子里。 那细线……是什么东西?!王师毅惊异,转念一想,自己先前也想过,乐六操纵他,光凭“钩子”可不大管用,不知是什么牵着钩子;现在点上却却香,就能看得见,正是那种细线,如丝,却又不对。 而且乐六手上的细线,不止那落入罐中的几根。他双手指尖都有些线,长得看不见尽头,绵延到这块空地以外,消失在街巷中,不知去向。 不仅是乐六手上,王师毅发现这空地的空中大约两人高的地方也勾着一根根的线,错综复杂。 莫非这安德城里四处都是这样的东西?王师毅不知那线的质地,更不明白乐六用了什么办法能设下这种机关,连安德城里的人都看不清摸不着。 难道……王师毅转动眼睛,发现他的身上,也连着许多这样的细线——这在平时,根本看不到,根本不会有感觉。 借助却却香,宣勤言也看见了。他似乎并不惊讶,可能是听过驱尸鬼手的作法,只是此次乃头一回直接面对,对那线的模样还是露出异样的神色。 “江湖上人人都说驱尸鬼手的手段诡谲,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宣勤言面上镇定,不知他心里如何,“是不是该呼声‘吾命休矣’,你们师徒心中会舒坦一些?” “不,这可不是寻常的办法。”乐六不说,两齐替他解释,说着手指还动了一动,“你的性命保得住,只不过,不再是你的了。” 话音刚落,就见宣勤言在两齐的操控下,生硬地张开了嘴巴。还是如同王师毅那般,乐六将蓝色罐子里的息虫们倒了出来,放进了宣勤言的口中。 王师毅听见渐渐响起的惨叫声,合上眼睛不愿再看;毕竟如此景象会让他想起自己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他深知被奇异小虫占领身体的恐惧,以及其后种种…… ……等一下,宣勤言与他并不完全相同。王师毅记得那些息虫进入他身体之前的一枚药引,还记得乐六说过,这种虫子要上下贯通,咬合在一起,才能将钩子在体内切实地挂住——宣勤言没有服下药引,息虫也只走了他的口部——不完全相同。 若说前者,谷角也说过,那枚“药引”,其实是他研制出的一味药,能化解乐六的钩子,王师毅特殊,才给他用了,如今宣勤言自然没有;可这次乐六放息虫怎么没有讲求上下一贯,只走口中,似乎就能把钩子都挂对了地方…… 或许是谷角新养出来的息虫与以前的不同——王师毅越想越觉得,无论乐六还是谷角,这些待在安德里的人都奇怪得很,别的武林人士都为修炼至高至纯的武功忙碌一世,这些人却专走旁门左道,捣鼓些奇怪的门道,还要赔上人命来试验。 伴着那边宣勤言的声音,王师毅真不知自己对这些人的看法该是什么样的。恨之入骨是无可厚非的,但这些人身上,那些疯狂而单纯的追求,是从他认识的江湖中人身上怎么也找不到的。 不论谷角,还是乐六……正想着,王师毅忽然察觉身上的经脉有些动静——怎么,方才两齐点了他的哑穴,这么快就打通了? 虽然声音还不怎么清晰,但王师毅还是从嗓子里破碎地挤出了“勤言”二字。 乐六听见了——他的任一感官都比常人敏锐。王师毅这才发现,两齐将他藏入草丛之时熏上的香,应该是能掩盖人身气味的——这分明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王师毅的存在。 这么做,不仅防着黄宣二人发现他,还把乐六也防了去——两齐先前说是乐六让王师毅来看着,不对,明明是两齐想让王师毅看见。 将王师毅拖拉至此,也应该是两齐的主意……难道说,两齐的本领,已经越过了他师傅的水平,能截断乐六对人的掌控,操纵起王师毅了? 两齐这做法,乐六到底知不知道?如果他不知道,那对黄平远对宣勤言惨下毒手之事也是……不,不论如何,那都是乐六…… 王师毅还没弄清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身体忽地立起来,杵在草丛之间,直面了被息虫折磨却不能倒地翻滚的宣勤言——王师毅终究不忍,就要撇过脸去…… 就在转脸的一瞬,王师毅模糊地看见乐六的神情。不大记得以前那张面孔,只记得他一贯如是,没什么变化;可这一次,王师毅觉得那面孔变了,不是嘴角也不是眼睑,而是一直藏得严实的瞳仁里的东西,突然而至,却不是转瞬即逝的。那就像是,属于人的神色…… “回去。”乐六没给他猜度的机会,低声道出这两字。 王师毅这才想起来眼下场面:黄平远尸骨未寒,宣勤言备受折磨,而始作俑者两齐,正将身子的半边藏在乐六后面,弯起嘴角,扯出比他师傅一度露出的更恶劣的笑容。 可不论两齐如何,一杀一虐,下手的,终归是乐六。 “乐六,杀我辱我随你的便,可你如今残杀我友,若再辱勤言,我王师毅必定让你追悔莫及!”王师毅抛下前面的种种思绪,捡回声音,一字一顿,凛然道。 这回乐六的脸上再没有变动,乐六被他这一句又激成了寻常的乐六,挑动手上那些随着却却香的消散慢慢淡了下去的细线——那些线明明没有与王师毅连着,可他身上那些一样不知道连向何方的细线却跟着乐六动了——王师毅活动了手脚,就要离开。 “……你放开!”对着饱受折磨的宣勤言,王师毅无法忍受自己被别人操纵的窘态,不禁破口怒吼。但乐六不理会他的痛苦,仍旧说出那两个字:“回去。” 王师毅不知道宣勤言后来怎么样了,他背过身去,径直回了韩府。而后不知多久,他才能回忆起那时乐六的动作,不是往日的轻蔑众生,乐六挑动手指转动手腕甚至挥动了手肘,才勉强支使着王师毅离去…… 35、 “两齐,”王师毅的背影从巷口消失了,乐六像是没听见那个正被息虫折磨着的男人的声音,放轻了语调说道,“你逾越了。” 方才王师毅被乐六从草间拽出来,两齐心上便觉不好,可是不能挂在脸上;如今乐六提起,他心里慌了一阵,但很快又理直气壮:“两齐这是为师傅好。” 乐六一听,转脸过来,不语,像是等着两齐解释。 “师傅弄到一个新东西,自然觉得新奇些,多花了点工夫。可是,半个月,师傅不觉得太长了吗?”没错,两齐就是嫉恨;若真只是一番玩弄折腾倒也还好,两齐还听说,等以后,师傅打算收这家伙为徒——到时师傅之于王师毅,师傅之于两齐,那还不知道如何比较。 过去乐六遇上再称心的玩具,摆弄个十天,也就腻了;如今王师毅不比死人,乐六还找到了别的用途,一转眼就是半月,如今还在兴头上似的。乐六都做上了师傅,若还贪玩的话,徒弟就要替他管束管束了——两齐自觉想得周全,乐六一直喜欢那些乖顺的玩具,而王师毅这样的,乐六至今没有毁了,肯定是王师毅反抗得不够,惹不起乐六的脾气。 两齐不过是“帮”着王师毅惹怒乐六,好让乐六断了他的联系,扔弃了去。 但乐六似乎不这么想……“你这么说,至少说明心中还装着师傅。”乐六话一出口,两齐听着,知道乐六还是向着他的,赶忙要附和上去。 “但你牢牢记着上次说的事。”乐六上次跟两齐说过,管好解药,不能让他的玩意儿看到,如今两齐这情况,叫他很是担心,“今日这般逾越,别让我看见第二回。” 乐六的语调虽然没什么变化,但两齐听在耳朵里就像是被一盆冷水直灌下来一般,一直被冰冻到脚跟上。 ……都这样了,师傅怎么还不想让那东西死了去…… 乐六不管两齐心中所想,余光扫到还在被息虫扰动、颤抖挣扎的宣勤言——刚才王师毅说过,这是他友人,真是有趣,竟能找到这儿来。 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扔给脸色不好的两齐:“这人交给你了,等息虫静下来,带去上次让你打扫的那屋;若这人还抗着,给他一颗——再强韧的人,一颗便足够了。” 两齐拿着瓷瓶看了看一旁的宣勤言,攥紧了些,幽幽地来了一句:“师傅,你不如用这个对付王师毅……” “我的玩意儿,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乐六扔下一句,脚下不停,直往府上去了。 今日有人从城外回来,说有事情找乐六与谷角,便吩咐早早关了城门,不准放人进来,乐六负责掌着的那些“城里人”就也都早早回去“休息”了——夕阳刚上,乐六便没什么事,在韩府门口顿了顿脚步,进去。 前面赶走了王师毅,支使他回到韩府,回到屋里,也不许他动弹,只让他坐着。乐六一进屋,就看见王师毅通红着一双眼睛死盯着这边,就等他进来,进而是一段义正词严的怒斥。 乐六看着那双眼睛,不语。 “……你把勤言放在哪里?!”王师毅不畏,高声质问。 乐六突然发现,不仅他的徒弟想着让王师毅死,连王师毅自己,这半月以来一直在考验他的耐心,如同自寻死路一般。 “连息虫都还没死透,不必先替他安排去所。”乐六今天从谷角那里拿来了刚养成的息虫,心上正跃跃欲试;从那两人中选中了一个,虫子才钻进去,没见着什么成效,就看到王师毅这副样子,为息虫、为新玩具兴奋起来的胸口霎时间像泄了气一样,索然无味。王师毅说那是他友人,友人算是什么东西?居然让他的玩意儿对着他吼了,实属难得。 王师毅虽是被他束缚在座椅上,但神情激愤得紧:“乐六,你这么做还是人么?!” 乐六笑了,只是打量着王师毅。王师毅被他看得浑身寒毛直竖,若身体能动,说不定能向后退上一些,以防被乐六这样的笑波及,伤了一身。 武林正道……没错,他的玩意儿是个武林正道。 “说过的,我早不是人了。”乐六的嘴角越来越高,“不用管别的,人可不是什么诚实的东西。” 王师毅被他这样一说,定住了,神情复杂。 “别看你在这里词严义正的样子,等到了男人床上,那就是个玩意儿。”这件事是乐六时常拿出来说给王师毅听的,只不过今天不同,至少乐六眼睛里藏匿着的东西,跟往常在床上说的不同。 “胡说!那,那不都是你操纵着……”王师毅平日里也反驳,可怎么看都不比今日激动。 “我牵着你,你就找到放肆的借口了?”乐六说得轻蔑。是个玩意儿就该乖乖地做好玩意儿,总硬着一张嘴,久了总让人生厌。 “今天我要你试试看,没了控制,你到底是什么样的货色。”乐六说着,三个指尖在空中勾勒了一番——那指尖刚落下,王师毅便觉得,整个屋子里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36、 看乐六手上的动作,王师毅起先不大理解其中的含义,但他日渐敏锐的知觉告诉他,乐六是消去了什么,与平时完全不同了。 ……是控制?乐六不再控制他了?王师毅难以相信,望着自己的身体,各处都动了动,没有阻碍。 不多想乐六是为了什么,王师毅头脑一热,回身就向门边跑去。不像过去那样,只能抵达门边,却怎么也碰不到门上;这次王师毅不仅碰到了门,还将它重重地推开了。 乐六说到做到,竟然没有用那些奇异的线牵扯起他来,更是放开对他的管束,给他自由……顾不上更多胡乱猜测,他猛地发现师文没有随身带走,足尖犹豫了一下——可正是这么犹豫的一下,他再没多少机会了。 ——乐六瞬间立在了门口,挡住了王师毅的去路。 王师毅没想到乐六会阻挡自己。手上拿不到师文,他只好一拳挥过去,可是,竟被对方着实地接住了。 “我只是平时不大愿意动手而已。”乐六说着挑了挑眉毛,“若你想比试,那我奉陪。” 王师毅记得煌镜宸提起过,乐六的武功心法都不是煌镜宸掌握得了的;如今两人没了束缚动起手来,王师毅总觉得自己或许有些胜算。 可一转眼,王师毅的手臂就被擒住,弯折到了后面,那被降服的速度,快至极。 乐六说是现在不掌控他的一举一动,但王师毅看着眼下情况就觉得不信——怎么着都会被乐六抓住,怎么看都不像公平之斗。 乐六不是力大,而是掌间力量像是紧密相连一般,一掌绵延出无数的掌,一个接着一个地打在王师毅身上,一人之力化为无数人之力,以多欺少,若没有别的帮助,自然没有办法。王师毅看不出他的掌间有什么异处,只是默默观察,但也不能有所得;不一会儿,王师毅就觉得撑不住,一人怎么对得过无数人的围攻——不公,可确实是与乐六没了束缚的一对一较量,王师毅也挑不出毛病。 只是,不能束手就擒! 王师毅抗着,觉得拳脚间优势全无,便边伺机突破,边退向屋里,假作不在意,其实目标是取得师文。但乐六不是傻子,王师毅脚下轨迹明显,目标也明确,他要将王师毅往屋里另一个的角落里领,那里不仅离门较近,而且没有师文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乐六要实践自己先前说的话——要让王师毅认清自己的作用。 玩意儿,就该是个玩意儿,伺候好主人,陪主人玩乐,其余的时间就乖乖待着,也不用出去了。这么看来,还是乐六的错误,若真想要这个玩意儿,那就不该给他出去转转的机会。 乐六心软了,才有今天这回事情;只是现在应该好好惩罚一番,才有日后的舒坦。 不多会儿,势弱不敌的王师毅便被乐六推在床上;屁股一挨着床铺,王师毅赶紧翻身起来,但赶不上乐六速度,被人跨坐在腰间,死死定住。 乐六履行承诺,没有动用自己惯常的那些手段,可王师毅还是逃不出去,不论怎么奋力挣扎,都逃不出去。 这时乐六伸手过去了……王师毅就觉被那手指拂过的下身刹那间激动起来,跟着那惹动周围肌肤的手指一起跳动,顷刻间便败下阵来。 “你看,就是这样的反应——我今天没有牵扯着你的行动,你看到的都与我无关,知道么?”乐六边说边揭开王师毅衣裤,要直接触上皮肉。 王师毅痛恨眼下情况,怎么就拗不过乐六的力量?他看那乐六的身材,以及苍白的肤色下面藏着的肌肉,为何一到乐六手里就是敌不过?不管是被钩子挂着还是如今被放开来——毫无理由,至少王师毅想不出来,以河沙门的功力,别的不说,与乐六这样的男子对抗该是有些办法的…… 只要乐六的手指一上来,一切都不一样了。半个多月,那手指对王师毅来说已甚是熟悉,可每次触碰上来,又像是陌生的,完全不知道它们下一刻会到达哪里,会做些什么。每日的手指就像是新的东西,每日的乐六也像是新的人物,王师毅适应不了,也不该去适应这种事情。 轻细的触动,为的都是随之而来的粗暴的占有。只要王师毅还清醒,他便会记得乐六那一次次撞击的深浅和力度,不一样,跟手指似的,每次都不一样。被乐六困在床上,每一刻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如何,担惊受怕,天知道乐六想出来的法子他能不能承受得住。 所以王师毅迫切地想得到乐六那种残酷的解药,想逃脱出去。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受不了这般对待,更何况乐六的手段,都不是对待活人的。 可是逃不出去。乐六用钩子挂住了他,他逃不出去。 ……今天,乐六要让这些成为藉口,乐六要他不受控制却也不能逃走,像是逼他承认自己生来便是供人捣弄的玩意儿一般,用那些王师毅熟悉又陌生的办法降服他。 王师毅怎么都不会乐意。 37、 但是,凡是乐六作出的,从来都不会由得别人乐不乐意。今日的事情,乐六钳制着王师毅的腰部重地,虽然多了些挣扎,但也不会打扰他的兴趣。乐六褪光碍事的衣服,手掌上还残留着方才与王师毅对掌时的感觉——连绵不绝的,一只手,仿若无数只手,紧紧地贴在王师毅身体的每个角落,黏在皮肤上,时刻不停。 王师毅沉下心来,就看着自己的身体泛出鲜艳的色彩,可怎么也制止不了。被反复折磨过的后庭比脑袋有记性,找准机会就要向另一个主人谄媚起来,王师毅以此为耻,但他也知道,越是管束,它就闹得越厉害,而且不论平时还是今日,它都不曾领受乐六的命令,它的一举一动,一直都是王师毅的。 只是,此时的乐六不像往常,没有平日那种带着冲冲怒气只是要宣告主人权力的举动,而是在王师毅身上兜着圈子,就是不达目的。 王师毅迷茫了许久,不知道他到底想如何。蒙着浅淡白雾的眼睛张开看他,乐六的眼神挂在他身上,没有离开的意思。 乐六在笑,特别是意识到王师毅的目光之后,笑得更深了。 “你看,我明明没有制约你的动作,可你连反抗都没有了。” 经他点明,王师毅才发现,两人僵持缠斗时他还有些抗拒的动作,如今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王师毅想扭转这种局面,抬起手就要朝乐六那边呼扇过去;可手抬到半空中就不像是自己的,别说是攻击乐六,就算是要到达乐六那边,都是件困难的事情。 他的身体早被情欲拖入水中,渐渐沉潜,一点点陷入水底的泥泞,动弹不得。 ……乐六,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王师毅设想,乐六或许是从谷角那里拿来了什么秘药——尽管乐六总说自己讨厌这种东西——或许是嘴上说说不掌控他的身体实际上还是做了手脚,总之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反应,绝对不该是他王师毅的。 这时乐六还觉得羞辱他不够,手指转到他身后,自股缝中细细摩挲过去,好像找不到入口一样,故意反复绕着道,就是不去触及穴口的皱褶。面对这般折磨,王师毅狠狠地在唇上咬下去,湿淋淋的血流淌到下巴就快干涸了,但它还是被乐六发现,伸手过来,仿佛是要轻柔地抹去那些血迹…… 那手指刚撩拨起嘴唇间痒意阵阵的龟裂处,就失了轻柔的错觉,掰开王师毅的牙齿,冲进口中,搅动舌下的津液。 乐六知道王师毅身上什么地方喜欢如何被对待,那些地方都习惯了他带着怒火般的侵占;可眼下王师毅的怒火令他的心情很不错,只霸着处处地盘,尽情而细致地玩弄。 “我今晚可锁不住你的声音。”乐六凑近了,低语就像一条湿热的舌头,钻进王师毅的耳道,“若再被我看见你咬着嘴,我就干脆帮你把嘴唇割了,省事儿。” 如此威胁,王师毅不是害怕,而是耐不住,自然动了动腰身,想甩脱乐六那种低哑声音的纠缠。这样一动,他是忘了乐六还有只手停在他下面,一张一合的入口无意中刮过指尖,极其恐怖的细密感觉,王师毅一个激灵,没控制住,后薛就恬不知耻地包住那个指尖,像在舔弄什么甜蜜的小食一般,还不舍得一口气吞掉。 “……可恶……”这回没等乐六嘲弄过来,王师毅先觉得脸上挂不住,嘴里还含着乐六的手指,挤出两个音。 “不必我提醒,你知道的,无论何时,身体都饿得厉害——真不知道是怎么生的。”乐六像是觉得他还会说出更多的话来一般,又将手指从他口里拿了出来,等着他羞耻的声音。 王师毅不愿让他如意。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床上在这男人身下时他总是一阵混乱紧接着一阵迷乱,这种敏感这种触觉这种身体里的骚动究竟是天生如此还是遇见了驱尸乐六以后才变成了这样,王师毅不得不承认,他早就不认识自己了,或许这就是乐六的目的,让他忘却了自己本应是甚么模样,进而给他重新塑造一个王师毅,一个玩意儿。 什么不愿意让乐六如愿以偿,什么怎么样都不会乐意,王师毅其实心里知道,只要磨得时间久了,他必定要被乐六征服去的,没准乐六还想让他清楚,不光是乐六,就算他是遇上了别的男人,这副身体也会如此反应。 摆弄他的身体大约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特别是见他一脸窘态却还要向人索求的时候,王师毅看不见自己,但能看见乐六的神情,可怕的笑,像是要将他整个身体都拆吃入腹一般,丝毫不顾剩下一点点怀念过去的东西;乐六就带着这样令人恐惧又欢欣鼓舞的笑容,持续那一个接着一个的恶戏。 今天乐六似乎是想狠命地玩他一把,王师毅管不住身体,脑袋里一片眩晕,只觉得肯定要拖得很长很长,拖到眼睛开开合合之间,就能见到明日的太阳……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这玩意儿想要什么。”乐六保持着手指与王师毅后庭的距离,只等着王师毅一点点地靠近,“每次看你那眼神,都觉得你一逮到机会,绝对会拼命逃离此处……可是,只要有人碰你,你就想赖在这里,要多贪婪就有多贪婪……王师毅,你究竟是怎么生的,为什么这般毛病?” 真的是不愿听乐六说这些事了,王师毅被身后的焦躁搅得恨不得抓过乐六的手指直接按进去。他大约知道乐六想听些什么东西,可满足了这个家伙,他绝对会后悔一辈子的。 但…… 与乐六指尖戏耍的小嘴又是一阵不满的抽搐,王师毅眼前白了一阵子,刚开始恢复,又看见乐六带着戏谑的神情。 ……不行……太折磨人了……不行了…… “……求,求你……”王师毅憋了半天的话,等到此时,简简单单便蹦了出来,“……放过我……求你……” 王师毅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就看着眼前的乐六僵了一僵,不明就里。 不过,好在乐六的手指总算是停了。 王师毅希望乐六能放过他,不论是现在,还是平日里那些对待人偶一般的练习;有时后,他不是希望从乐六那里弄到解药与谷角的药引中和逃脱这里,而是希望有种比这些药都快的东西,只要吞下,就能抛下生命,再也不要思考别的事情。 但谷角不会给他,乐六更不会。王师毅还没停下歇上几口气,下体猛地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原来乐六没有耐心继续戏耍,将肉刃直直地埋进王师毅的身体里去,就这么抽送起来。 半个多月以来,身后的伤口愈合得快,撕裂得也快;疼痛对王师毅来说不是问题,可身体与心中的煎熬,实在是令他不堪忍受。 驱尸乐六,你能不能给我个痛快? “……乐……你,不如……快杀,杀了我……乐六……”破碎得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王师毅怎么听都是哑的,好像那声音从来没正常过似的。 他是真的不想如此下去了。 “……好,如你所愿,”乐六略停了停,才应声道,“待到明日,我就断了你我联系……” 乐六说完,又顿住了,像是被自己说的话惊到一般。王师毅勉强撑起眼睑,就看见下身动作不停的乐六脸上不再悠然,有的是一种莫名的恐惧和自暴自弃般的诅咒。王师毅总觉得,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乐六的视线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脸,不仅是此时此刻,不仅是在这狭窄的床榻之间,平日里那垂下的眼帘后面藏着的视线,似乎也是一直盘桓在这里的。 王师毅明白,一定是他受不住了,又有了错觉。 “待到明日……”乐六又念了一遍,念得教人觉得其中的每个字都是如许宝贵之物,舍不得再给别人看第二眼。 确实宝贵,王师毅藉着最后的明晰想了想。待到明日,乐六就愿意拿来断他们联系的解药,到时候,他就是真的自由了。 38、 “你这人真有趣,身体是好,不管怎么折腾,这么快就醒得过来。”听在耳中有些阴阳怪气的声音,王师毅有时觉得像极了乐六,但乐六又不同,乐六的声音,多少已经习惯,而眼前这个,是两齐。 两齐到底是什么居心,王师毅也猜想过,不管怎么样,总之有些嫉恨,想置他于死地。王师毅觉得有些好处,只要两齐不要想出别的办法杀害他,而是拿他们惯常的方法,用药断开联系。 不过,若真是嫉恨,不论什么目的,两齐也应该不会想让王师毅留在乐六身边——如若不断联系而只是成了死人,乐六说不定会把他当作玩具,那两齐此举就没有意义了。 王师毅真不懂这些驱尸人的思路,也就不搭理他,且看他要如何。 “王师毅,‘玩意儿’,不知你自己作何感想,莫非你也觉得被男人玩弄很爽快,是么?”两齐笑得有些乐六的影子,王师毅眼前还有些模糊,看着像昨夜那种种侮辱的延续一样,半天发不出反驳的声音。 “我都看不下去了,”两齐说着,略坐正,一副认真郑重的模样,“不如,我帮你逃出去,如何?” 这人在打什么主意?怎么说得像是真心诚意要帮助王师毅一般?两齐他能有什么办法? 乐六在安德城里似乎不止两齐一个徒弟,可只有这一人被允许进到乐六的房间来,也只有这一个能够替乐六坐上那张门边的太师椅,必定是他最为器重的徒弟,平日里行事自然骄傲些。不知道王师毅是哪里得罪了两齐,要让人想办法将他赶出安德。 “……怎么逃出去?”王师毅开口,喉咙撕裂一般的声音,但表现出来的是浓浓的兴趣。 两齐右手一翻,拿出一个纸包,在王师毅面前晃了晃:“只要服下这药,就能解了你与我师傅的联系,然后我有个办法能送你出去。” 王师毅一听,明白了,两齐是不知道王师毅对乐六作何想法,以防万一,要骗他吃下那致命的解药。不过这正是王师毅求之不得的,看着那药眼睛里尽是光彩,想着谷角埋下的药引就等着跟这解药撞到一处,消解那些体内的钩子,王师毅差点藏不住喜悦。 但他不能这么直接,不能让两齐察觉其中的蹊跷;目光黯淡下来,因为他相信,以两齐的嫉恨,不论王师毅是否同意服药,两齐都能逼他吃下去。 “怎么,你不信我?”两齐看他眼色,果然会错了意思,“昨天我能越过我师傅操纵你,你也该知晓我的本事,我绝对能让师傅再动不了你。” 王师毅就要两齐这种表现,锲而不舍,他才有胜算。 “……是乐六让你来的吧?”不顾两齐苦心经营的谎言,王师毅一语点破。 两齐大约是没想过王师毅知道那解药是可以药死活人的,脸上神情收不住,愣神片刻,显然是在思索下一步如何。 “……看来你晓得了。”两齐阴沉下来,死死盯住王师毅一片淡然的脸,语气有些狠恶,“那我也不必跟你绕圈子,我要你王师毅死个干干净净,再也扰不到我师傅!” 不是乐六的主意,又是两齐的擅作主张。王师毅想起昨天乐六跟他说过,那句“待到明日”,明明乐六也是要他死要断他们联系的,但为何乐六今天离开屋子的时候没有直接这么做? 为何不干脆一些,反而要被别人抢了先? 对,乐六今天到了白日里居然不在。是去哪儿了?乐六白天不在房中,必定是有什么急事……王师毅心里乱七八糟地想到这些事情上面,没有个目的,等转回来时又是那句—— 乐六,你既然要我死,为何要让别人抢了先? 两齐刚才说什么来着?“再也扰不到师傅”?扰什么扰,他王师毅就是个乖顺的玩意儿,不论乐六用不用那些线啊钩啊,他都乖顺极了,乐六对他不过是对虫豸般,泄气泄欲,连要以他来对抗武林众人的想法都没有实践……扰什么扰?! 自作多情。两齐的嫉恨,本没有来处。王师毅一副认命般的神色,两齐看在眼里,怒火中烧,打开手中纸包,嘴里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师傅过去对任何尸首都没挂在身边超过十日,如今你不过是个活物,也许确有些意思,但再怎么说也只是个‘玩意儿’……我就没见过师傅这么上心过!” 王师毅听着,权当笑话;好像自己一旦认真听进去,自作多情的人就不止是两齐,还有他自己了。 “你说师傅要玩种种把戏,练练手脚,都没大问题,可以前都没见过师傅用这些办法玩……我就不信你这种男子浑身都是媚功,专拣男人戏弄——没有男人会像你这样,看着别人在自己身上耸动还会得意的。” 越说越像笑话,王师毅听着那不堪入耳的数落,似乎比乐六说出的还好些,大约是时机不同,相同的东西听着就是有不同的感觉。 “据说你也是来找二爷麻烦的,师傅竟敢留你在韩府,摆明了是从二爷那里讨没趣,我搬出二爷都没能撼动他——王师毅,你怎么是这样的祸害?!”两齐说着,纸包抖开,里面都是黑色的药末,也看不出与寻常东西有什么不同。 王师毅从小在河沙门里惹事,也没被说成是祸害,不想如今到了安德到了赤目血魔的巢穴之中,却成了祸害。 要是真能成了这些邪魔的祸害,说明我还有点价值……王师毅想着想着,也不管那伸向他口边的解药,渐渐琢磨起两齐的话来——“二爷”?也就是说,那韩家老二就是乐六的主子,所谓的赤目血魔? 乐六早上走时,大约带上了控制王师毅的线,现在他又不能自行动弹了——也好,被束缚着也好,否则自己能动了,假作反抗中被两齐看到些破绽,可就毁了。 “王师毅,你就好好地去吧,”两齐说着,酸涩的药末已经撒在王师毅的舌上,“两齐跟你没什么仇怨,只是为我师傅好罢了。” 王师毅想那粉末平时肯定是撒在尸首身上的,如今改为内服,味道不好。两齐一股脑地倒进来,再灌水,也不管这药能不能切实地到达体内每一处。王师毅呛着,两齐满意地看药末被全数冲了进去,从床边一跃而起。 “再不用多久,你就解脱了。”两齐边说边后退,像是要尽快离开这里,“不用谢我,你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后来也是被乐六挑中的,跟我没有多少关系。” 这两齐也奇怪,他这么做,要是没有谷角下的药引,王师毅断了联系就死在这儿,他难道不怕乐六怪罪他自作主张么? “……等乐六来了,你倒是怎么办?”王师毅这么问了一句,两齐脚下停住,好像王师毅才是天底下最奇怪的人一般望着他。 “你昨天没有见识过么?我绝对能跟乐六抗衡了!” 这就是两齐给他解药的理由?不知该如何评价,王师毅任由他去。而那药末波及到的地方已经传来阵阵热辣的痛,像是要撕裂五脏六腑一般…… 39、 “这两天你不厌其烦地找我,到底为什么事?”乐六看着对面那人,脸孔又与昨天不同了,并不好奇,只是不耐,“安德城里要我管的事情多的是,还都是你定下的——别再烦我。” 宫寒飞出去多日,是昨天回来的。当时就听城里到处都在说“大小姐”,乐六算了算日子,是该回来了,要是不赶紧找谷角拿药补上,今日宫寒飞必定没有力气起来。 眼前这个宫寒飞,看上去就是位三十多岁的普通男子,在安德城里有个名字,叫韩赫,是韩得元家的二爷;但宫寒飞这名字上面还有另一个身份,江湖上都知道的“赤目血魔”,说的就是他,只不过血魔犯下的事情,他从未用“韩赫”的面孔,而是另有一种脸面——不是易容,只是此人会变脸。 这都是因为宫寒飞修练的武功,不过乐六对此兴趣不大;想想当初怎么走到宫寒飞身边来,乐六都模糊了,大约是看见立在众多尸身之间的宫寒飞才想起,或许跟着此人,就不愁玩具的多少了。 果然,送上门来的人简直源源不断。乐六心里高兴,乐趣多得是。 而且还找到了独特的玩意儿。 据说宫寒飞每次从那张美得不像男子的面孔变回来的时候身体最为虚弱,现在就是。乐六曾经想过,要是这种时候与他动手,胜的人会不会是乐六。但宫寒飞有谷角撑腰,不想给人留下一线破绽,就用着那些虎狼之药,连身体都顾不上。 自从最近有人把乐六收了个玩意儿放在韩府里的事情说与宫寒飞听,麻烦就多了起来。起初乐六只是觉得,宫寒飞不喜欢自己府上有个这样的东西,叫他扔出去,但后来看看不大对头,宫寒飞应是安德城里最懂得忍耐的家伙,他容不下玩意儿,肯定是有原因的。 乐六不怕宫寒飞找他麻烦,可要是宫寒飞脾气上来擅自动他的东西,他可绝对会翻脸不认人。 “老六,我听谷角说,息虫他又弄出来一些,你拿去试了?”宫寒飞开口也没提王师毅,只说昨天从谷角那里听来的事情。 “试了。看来还不错。”那人叫什么名字?乐六不大清楚,只记得对驱尸的门道似乎有些慧根,不错,最近总是能抓到这样的人,以后摆弄腻了,不愁没有徒弟帮忙。 宫寒飞听他答话,不多说,只盯着他看。乐六总觉得宫寒飞一用那种眼神看人是在盘算什么勾当,不大舒服。 “操纵活人武功的事情,如何了?”宫寒飞又问了差不多的问题——他每次找来乐六,问的都是这样的问题。 “正准备用这人试试,反正你也不急。”乐六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想宫寒飞若真是着急,那就一道命令下来,不要只是问询。 得了乐六这个回答,宫寒飞眉间舒展,像是把话头引向了他所要的方向,看那神情,就差皎洁一笑了。 “你手上不是早有了一个,半个多月了,怎么没试?”宫寒飞绕来绕去果然还是想说玩意儿;乐六刚想驳他,宫寒飞又说,“别告诉我是因为过去没有其他息虫,怕手上这个死了浪费了宝物。” 没错,他就想这么说,因为他就是这么想的。乐六理直气壮,可到了宫寒飞那里,好像很好笑似的。 “老六,这韩府,这安德,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没用的东西,还是早点扔了吧。” 宫寒飞现在找乐六,为的不都是这样的事情么?乐六想不理会他,但宫寒飞不允,还是纠缠上来。 “这是什么表情?乐六,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人!” 乐六想了想,他要是总不说事儿,难保宫寒飞不会随意行动,不如先跟他说个清楚明白。 “宫寒飞,我招呼打在前面,别想随便切断我跟那玩意儿的联系——没我的许可,这家伙可不能得了解脱!”乐六话说得狠,狠得让宫寒飞暂且没了声音,狠得让他自己听了,都愣了一阵,进而想起昨晚上跟王师毅说起的话。 好像一时没注意,他答应王师毅等今日到了,就切断他们俩的联系,给他个痛快。可今日到了,乐六又想忘了那些话,仍旧把王师毅锁在那里。 凭什么要给玩意儿那种承诺?乐六想起就浑身不对劲,那样疯狂的话都说得出来,失去了理智,就仿佛失去了一切。 ……不过,说的是“待到明日”……对,就是“待到明日”,待到明日,再断掉联系…… 宫寒飞听了他的话,摇着头想说点什么,但刚张开嘴,就停住了,垂眼细细辨明。 “老六,你不觉得有些不对么?”宫寒飞一向警惕,提醒他。 乐六不知他指何事,下意识地动了动指尖,明白了其中含义。 ……什么时候的事?! 乐六随身带着联系王师毅的那些细线,可现在一试,钩子已经不在它们该在的地方——谁取下的钩子?谁敢擅自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宫寒飞看他脸色也知道情况不对,还没出声猜测,这韩府里厅堂的大门便被撞开了。 是王师毅! 回头看看,乐六心里阴沉下来——本该在床上好好躺着的王师毅如今怎么握着他那把大刀师文,浑身杀气地冲进韩府的厅堂里来? 40、 谁给他解药?!眼看着王师毅大步进来,乐六也没想起别的,满心就这么个问题。极有可能是宫寒飞这边为了诱引他离开而下的手,也有可能是…… 不过,为什么王师毅被断了联系还能这样活蹦乱跳,拿着大刀冲过来、目光逼人像是了结了他们一般……乐六没时间推断清楚,随着王师毅的逼近,他首先想起,自己身后的是宫寒飞,不管是否真是此人暗中掺和,一旦遇险,他还是要帮的,更何况现在的宫寒飞正是虚弱的时候。 可惜就是前面犹豫的那会儿,他就没有展开防御的时机了。乐六眼看王师毅的眼神越过自己直勾勾地挂在宫寒飞身上,心想不能耽搁,便直接挡在了王师毅的前路上——这一刀下来,还真是痛极。 凡是见过王师毅的人都会被他身后那柄师文吸引,乐六倒是没多注意过,只觉得沉得碍事;这下真砍在他身上,可算是清楚了。江湖上常说的“师文”,果然有名有实,威力无穷。 王师毅服下两齐给的解药,痛了一刻,身上便有些知觉,手脚动动就毫无牵制地下了床。虽然前夜的折磨还留下了一身酸痛,但事不宜迟,先走为妙。 恰在此时,王师毅又想起,此次来到安德,为的到底是什么。 赤目血魔。王师毅记得来前对自己许下的誓言,此行若不见着血魔,必将死不瞑目。两齐前面说的话王师毅明白了,那日在聚贤茶铺,出来迎客的韩赫,便是血魔——见算是见过了,论起誓言,也能算是完成了,可王师毅不是那般胆小之辈,若眼睁睁地看着血魔在安德横行而不动声色地逃离出去……他做不到! 更何况,为了剿灭赤目血魔,前前后后那么多武林旧识丧生于此…… 一想到这里,王师毅便觉得,即使有万般困难,也值得一试。大不了赔上命去,他从来不怕这个。 等摸到韩府大厅,王师毅发现,那里不仅有那个韩赫,还有乐六。不知为何脚下顿了顿,竟然就被里面的人发现了。 血魔的妖术,名不虚传。王师毅没机会多想,破门而入,径直向上座那男子奔去,也不看乐六,挥起师文就是一刀…… 然而刀却砍在了乐六身上。王师毅知道乐六为血魔做事,可凭他对乐六性子的了解,舍身救主的事情,不是他能做得出的,怎么眼下他就能跳到自己面前,挡下那对寻常人来说致命的一刀呢? 王师毅没来得及想清楚,就被更惊人的场面震住——师文是从乐六颈侧斜劈下来的,刀痕划过的地方,处处要害;但这么快这么猛的刀法,在乐六身上只划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外面衣服撕裂,里面血肉绽开,但伤口却没有血喷出来。 怎么回事?王师毅看着眼前画面,怎么都不会是人体上能有的反应。 怎么都不见血流出来?!分明都是要紧之地,若换做别人,这会儿必定血流成河了! ……乐六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王师毅此时都忘了血魔就端坐在后面,死盯着乐六的伤口,没了初衷。 他不禁想起乐六曾说过的话,那时他还当是胡言,但现在看来,说不定有些根据。 “……我,还算得了人?” 乐六不是常人,那是怪物,是妖物,明明身体里饱含鲜血,可连一点都流不出来。 “老六,你把你那玩意儿吓唬住了。”一阵死一般的静默后,响起的是后面那人的声音——王师毅这才想起,血魔还坐在那里。 可他自己却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乐六也看到了王师毅的眼神。谁第一次见都会露出那般神情,驱尸乐六,如他们所想,就是个怪物。 被王师毅砍的这一刀,身上痛得厉害,虽然乐六懒得回想起过去,但也知道,过去从未这么痛过。王师毅在看他,王师毅在看他的伤口,到现在血还没流出来的伤口,乐六从那目光里读到的惊惧,好像以前无论怎么对待他怎么羞辱他都不曾见过,连当初把息虫塞进他身体的时候都没有过。 乐六有点好奇,到底怎么了,能把他那好像无所畏惧的玩意儿吓成这样。于是垂眼看看下面——血倒是要出来了,只不过,黏稠得像是坚硬的东西,组成各种不规则的形状,跟一串串珠子似的,从巨大的伤口里坠了出来,牵牵扯扯的。 这就是他的血的模样,乐六早看惯了,可是王师毅不会看得惯。 “你能不能处理一下?等会儿味道大了,整个韩府都能闻到,不舒服。”虽然伤口里的血不会喷出来,但血的腥气早就飘散开来,在厅堂里弥漫着,宫寒飞皱了皱眉头。 王师毅听见这话似乎也终于察觉了血腥,手脚动了动,总算是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宫寒飞看见王师毅的动静,只说了一声“那玩意儿我替你看管着”,手上没有动作,原先僵立在那里的王师毅就俯身倒下,趴在地上,师文也从手里滑了出来。 明明已经与乐六没有联系没有钩子,可王师毅没受到外力就这样倒在地上。王师毅惊疑,先是猜测是不是两齐骗他,后来又想起是不是谷角骗他,可仔细感觉才发现并不相同——乐六操控他时,他能感觉到外力牵引,可这一回什么力量都没有,是他自己身体里撑不住了,是他自己手指没了力气,松开了师文。 这……难道是赤目血魔的力量?王师毅一触及地面就感到下巴累得怎么都抬不起来,跟地面粘住了一般,只能看见乐六的双脚,以及……从乐六伤口里淌出来的“血”。 那根本不是血!虽然带着味道,但不像血会流动。那些东西湿嗒嗒地聚在一起,像是一块完整的东西,重重地砸在地上,似乎都是坚硬的。王师毅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形容,就只觉得,恶心。 乐六看着那些血落在王师毅眼前,心中空荡,没什么想法,宫寒飞那边说的话也不大理会。他知道那伤口不必多管,过一盏茶的功夫自然能长回去,只是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玩意儿…… “你是让他一直在这儿还是怎么?”宫寒飞虽然这样问他,但自己已经有了主意,“叫那个两齐过来带他走吧。” 两齐……对,原来是两齐。乐六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只不过两齐既然能这般违背,就说明早已不在此地了。 “钩子没了?那你自己送他吧。”宫寒飞给他个办法,乐六也明白了,仍不顾伤口,挑起手指,临时给王师毅几个钩子挂上,推搡着出去了。 怎么就断了联系?怎么就保了命下来?乐六心里只是想着这事,紧抓着不放。 宫寒飞看他失神,闻着那些气味,就想赶他出去:“我不大舒服,压制不了他多久。息虫还剩的话,就给他再用上一些。” 确实,还得好好看住这玩意儿。“不过是个玩意儿,就不劳你功力了。”乐六总算有个打算,就要出去。 “老六,若只是个玩意儿,那这么不老实的玩意儿,你还是尽早处理了吧,留着只会多事。”宫寒飞又是一句。 这句话刹那间点醒了乐六。想想前面的事端,不都是因宫寒飞而起的么? “宫寒飞,别以为我得从你一辈子——”乐六忽地转过身来,对宫寒飞说道,“下回别想擅自切断玩意儿跟我的联系!”说罢就踩着坚决的步子出去了。 宫寒飞望着门边一会儿,哼笑。乐老六,你自作多情得厉害了,没有大事,谁想动你那玩意儿? 41、 一进屋,王师毅几处关节的外力一瞬间消失,而他的整个身体也瘫软下来,落在门边的地上。这大概就是血魔的能力,不像乐六是要借那些钩啊线的东西,血魔不需要任何媒介,隔空就能夺去他人的力气,甚至是改造他人的五脏六腑。 这么说并不是夸张,王师毅切身体会过,才知道什么是恐惧。在乐六手里那种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是因为平时看不见的细线的缘故,并且还需要乐六指尖配合;可方才那个韩赫连动都没动,坐在那里,看着王师毅,一切就发生了。 这样的赤目血魔,王师毅是无论如何都斗不过的。 想想昨日落在乐六手里的宣勤言,还有当场惨死的黄平远,以及更早的那些沦落成玩具的友人……再看看,眼下的王师毅本人——自不量力,有这样的乐六这样的血魔,江湖上那些吵着闹着要来征讨血魔的人物都是自不量力。求得的只是一阵纷扰,然后再把自己的命赔进去。 如今出逃的事,再也不可能了吧……王师毅想起历经苦痛那些钩子离开身体的刹那,要是就此走开,或许一生还有点转机。 也可能没有,受尽屈辱从血魔那里逃回来的懦夫,武林上还会有他的容身之所吗? 到了现在,王师毅终于想明白了,这就是一趟不归之旅,他只是不清楚这旅路的终点究竟会在何时出现。 乐六……乐六方才看见他脱离自己的控制,那神情……王师毅回想起那神情,却也想开了,这次若还能捡到命,那也永不会有王师毅了;傀儡,玩具,玩意儿,乐六想叫他是什么就是什么,说不定连血魔都会因为前面的冒犯而为他罪加一等,再无生天。 厅堂里那浓重的血气和黏稠得流动不了的血迹还刻在王师毅心上,乐六不仅替血魔挡了一刀,还让王师毅砍了他一刀——对王师毅来说,这一刀是他早就想砍上去的,在这屋子里有多少个对着师文却拿不上手的日日夜夜,他在心里将乐六大卸八块,再将血肉一片片剖了下来。但这次师文真的上去触到乐六血肉,可师文和王师毅都沮丧了起来,没有喷溅的鲜血,没有酣畅淋漓的韧劲,割在乐六身上,不亚于敲到了一块冻住的石头,冷且硬,不似磨得滚热的剑身,就那么一触,便满满的都是咽不下去的苦涩。 王师毅有点后悔,他不该砍那一刀,更不该砍在乐六身上。 驱尸鬼手,他就算不是鬼,也该是妖了。而这安德城里至少有那么一妖一魔,若走出去,武林天下还有多少活路? ……武林……武林里还有你?王师毅你还有武林?忍不住自嘲,王师毅现在能做的,只有眼巴巴地望着门缝,等着乐六空了,过来,再做出处置他的决断。 没想到乐六就此推门进来了。此刻王师毅仍旧被不知名的力量消抹了一身力气,只能侧瘫在地上,乐六进来,他也抬不动眼睛,只稍稍转过眼珠,一眼就看到乐六的伤处。 原来妖怪大白天也会出来。乐六那道从颈项至胸口、砍得血肉外翻的伤,就这么合了回去,只留下刀痕血迹,以及衣领上撕裂的口子——不到一刻功夫,师文刻在乐六身上的伤口便好了。 这让王师毅心里原有的闷钝更无可消解,就只能对着乐六那道狰狞的刀痕发愣。 “乐六,你……”“ “你是不是觉得我会问你如何逃脱的?”乐六打断王师毅挣扎着说出的话,“这种事情我们等会儿慢慢说,我现在只想问你,你要如何?” 乐六会问他这种问题?王师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边乐六的表情倒像是真的要问——为何是这个问题?如此简单的事情……乐六怎么总是在问简单的问题。 “……杀了我给你当玩具,或者再用息虫控我——对你来说不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么?”王师毅声音虽然轻,但乐六一定听得见;他说得戏谑,好像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好像一个不称职的判官掌着别人的生杀大权。 但这些简单的话进了乐六的耳朵,却能改了乐六整张面孔——其实没多少变化,只不过王师毅就是莫名地觉得那脸变得厉害。 乐六好像总没有变,又好像总变得厉害。王师毅吃不准,他没多少心思放在乐六上面,他还在等着新的处置。 “我这个人倔,相信你也看得出来。别人越想从哪儿逃走,我就越要把他们往原来的地方拖。如今也是一样。”乐六从昨天得了谷角养好的息虫,就一直放在袖子里面,现在摸起来也方便。 对王师毅来说,早就做好准备了,什么虫子,一只算什么,几十只算什么,一合眼就耐过去了,没有什么事情是耐不过去的。 可这次乐六不像以前那样慎重,大约是仗着谷角那里有的是息虫似的,刚挂好钩子放好线,抓着那一把虫子,就要向王师毅嘴里塞,像是要把整个拳头都塞进去一样,毫不留情。 42、 息虫带来的苦,受两次跟受一次没有多少区别,无非被一群活物从里面挠了一遍,奇痒,恶心,四肢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顶多有时希望那两根胳膊两条腿都能反折到背上,钉死了,或者干脆被扯下来扔弃了才好,才不会觉得心焦。 王师毅只希望乐六能把他扔在个别的地方,等那些虫子都死了平静了,再提他出来,再派上用场——如今的乐六跟往常一样伏在他身上,却不像平时带着那些戏弄那些欲望,浑身上下充满的,就只有愤怒。 乐六在做些什么?王师毅有些习惯有些模糊。毕竟第一个晚上他说过的那些要引导息虫到达里面的藉口,眼下没什么用处;息虫们不再晕头转向,个个找准了通路,像是被乐六吓到一般,争抢着往里面跑。乐六以前看它们在入口打转时会生气,现在看它们急匆匆地钻进去也会生气,一气之下好似想将那些躲着他的息虫一个个捻死,手指跟着进去,却抓不住,指尖好不容易抵着虫子,又被它们逃了。乐六也狠,仗着王师毅的身体,一阵撕扯,整只手就突破进了甬道,全然不顾王师毅的死活。 虫子没逮着,都借着喷涌的血滑进更深的地方了;乐六不免垂头丧气,一时间手就任由王师毅含着,反正也拔不出来,干脆再潜入一些,连手腕都被包裹住了。 明明是在王师毅身上动作,但王师毅反倒不知道那是何种感觉,那些撕裂的痛闷钝的痛搅和在一起,下身就像被冻结了一般,冰冷的触感偶尔会来到上半身,好像连喘息也被冻住,再也抽不进气了。 王师毅只是迷迷糊糊地觉得,他要逃离乐六,竟像是乐六最不能饶恕的事情,能让人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用最残暴的动作对待——王师毅下体吞入乐六手掌的时刻,心中反而清楚,盘算着想提醒乐六,若你要抓那些虫子,不如用你那些奇怪的线拖它们出来,干嘛用手去拿? 意识正模糊,眼前忽地出现乐六的脸,带着往日神情,可眼睛却睁大了,不再是垂着眼睑,而是从下往上地望着王师毅,不出一声直到王师毅发现了他,才道:“……你倒是松开啊!就算你要把我的手吃进去,也看看场合——刚才那些息虫都要被你淹死了!” 经他这么提醒,王师毅才勉强察觉,自己身下的被褥已经是湿漉漉一片了。 血吗?王师毅想着床榻上殷红的场面,心里一软,身上力气失了,连不知觉间跟乐六角力的那处也没了力量。乐六看准这时机,急忙抽出手来,像是被什么烫到似的,倒不再总想着给王师毅添点苦痛。乐六停在那儿直直地望着自己的手,看了半天,没有动静。 王师毅觉得就这么一抽,身体里的气血都被抽干了,整个人轻飘飘地浮在床面上,时不时打个颤,连下巴都合不上去。 乐六到底想怎么样,王师毅弄不清楚了。方才是要把手塞进去抓虫子,现在又要拿出来……为什么不干脆把整个手臂都捅进去干脆穿透了他身体算了? “……乐……”王师毅渐渐察觉自己的身后合不拢,而里面有炽热的血从一段一段的细纹里渗出来,集聚起来,流淌过抖动不停的穴口,没得到挽留,失落地离开他的身体,不再留恋。大约乐六也是这样,乐六厌恶污秽之物,血污自然也是。 “……乐……”王师毅又努力了一遍,还是没有办法说出第二个字。他又想说自己说过的话,想让乐六将他杀了算了,像两齐那样,既然满怀着对他的憎恶,不如下手,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编些好听的理由,一切消抹干净,江湖间少了个王师毅,过了多年,除了他的父母妹妹,再不会有人记得他,真真痛快。但乐六好像看出他想说的意思,不跟他说生,也不跟他说死,对这种事不予置评:“王师毅,你得在这里乖乖地当我的玩意儿,别再想着其他办法。以后不会再有两齐这样的事情,我也不会再被你激得要杀你便宜你的机会——你还是乖点儿好,至少我乐六不会甩下你,怎么样?” 他的口气,怪得很,但又怪得一如既往。乐六说不会甩下他,就是说不会放过他;确实也放不过了,这回钩子跟着息虫进去,却没有谷角事先准备的解药,那也是说,直到死,王师毅都离不开乐六,到死都只能被栓起来管着,到死都不会再有别的活法。 到死,都只有他一人,以及身旁这个驱尸乐六。 43、 现在究竟是种什么场面,王师毅想象不出来,他只能看着乐六将沾满他血痕的手放在他眼下,浓烈的气味扑进他的鼻腔,那种鲜艳的颜色,放在乐六苍白的手上,触目惊心。像是要把那些血污涂抹在王师毅头脸上一样,乐六反复摩擦着那张脸孔,把棱角与五官都摆弄了许久,没有停手的意思。 “喜欢么?”没有前因后果,乐六就送了一句到王师毅耳里,是跟着舌头进去的,不大热,但粘得厉害,只此一句就能堵着他耳道,再听不进别的声音。 王师毅不知道乐六到底问他喜欢什么,更不知道乐六究竟是在问他还是自问;不管是什么,王师毅都不想对乐六说出肯定,蒙胧间挤出了个“不”字。 声音的尾巴还断掉,乐六就如平日里一样,将怒张着的楠根埋了进去——之前有手扩张,没遇上多少阻碍,等全安定下来,才觉察到血的湿润与干涩,连带着内里悉悉索索的颤动,王师毅都知道了,那先前还颤抖着合不拢嘴的地方这下等到了乐六,终于找回了力气咬上去,不知羞耻地卖力讨好。 “喜欢么?”乐六又问,大概是觉得王师毅那处的反应总是教人欣喜,所以说不定就是喜欢;但乐六也知道,怎么可能在王师毅这边得到肯定的答案。 乐六动弹,慢慢地摩擦,却有的是力量,招招带着狠劲。王师毅模糊到现在,才想着如此下去,可能真会失掉性命。但随着后薛的收缩,原本还像奔涌而出的鲜血都缩了回去,漫在外面的那些也渐渐干涸。身体里涩了一阵,可很快又湿淋淋的,照旧是粘,只不过那些是乐六的东西。 那些东西,跟乐六的血一样,并不流淌的,凝固住的,凝结在里里外外,像是把他们俩用针线细密地缝在一处,再分不开了。 “对,你喜欢的……”完全是在默默念着,乐六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连自己都不想听,说着说着就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就把脸埋到王师毅颈间,冰冷的肌肤,冰得王师毅警醒起来。 对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离开了。 王师毅至死都会被锁死在乐六身上,不论愿不愿意,都会死在这一处。 心灰意冷,或者不是,王师毅来到安德以后还会想起河沙门里种种事情,父母的面貌,妹妹的笑容,还有那些叔伯弟兄,到了此时,却一个也想不动了。 王师毅就像被乐六彻底控制住一般,自己的什么,都管不住了。 乐六在他身上伏了半刻,突然离去,抬起来看着王师毅;等王师毅聚住目光看他的脸色时,还没分辨清楚其中不可思议的急窜上来的怒火,乐六一巴掌招呼上来,打得原先就模糊一片的王师毅眼前一黑,还好刹那间又恢复过来,愣愣地望着莫名打他的乐六,看不出端倪。 “我没跟你说过?!我讨厌这东西!”乐六抬起湿漉漉的手掌质问,王师毅被这么一逼问,竟能乍然想起第一个夜里乐六似乎也为此愤怒过一次。 ……原来连眼泪都管不住了。王师毅尽力眨了眨眼,收不回去,反而把脸上肩上打得更湿——这下乐六像见到了极脏的东西,抓过一旁的被角,胡乱地擦着王师毅沾到泪的脸与身体,狠得像要把上面的皮给剥下来一层似的。 “还是尸体好些……尸体不会有这该死的东西……你要是成了尸体……你要是成了尸体……”乐六念叨着,诅咒着就这样流出眼泪的王师毅,反复着最后一句,就差“就好了”三个字,一直憋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我要成了尸体,那可就好了……王师毅想着,只看已经擦干了泪水仍旧不停手的乐六,看着看着有点痴然。 “……要是我死了,”王师毅鬼使神差地开口说道,“要是我死了,尸体会专对着你流泪的……” 随后是叹息一般的声音:“……乐六……”今晚,在这地方,他总算把乐六的名字念齐了。 乐六再抬眼看他,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惊惧。分明是王师毅赌气般的一句,却好像正巧掐在乐六心上,掐在那满是划痕的一处,只要指尖略一用力,就挤得出血来。 说不定,那一处的血不是他惯有的那种粘腻坚硬的,那一处的血是如常人般的汨汨与殷红。 只是,等王师毅再清醒些,就根本寻不到那一处了。 乐六不再等待,也不要紧贴在那颈窝里的静谧,下身再向里挺动一些,身上却不愿用任何一处触碰王师毅了,不愿再让自己的肌肤接触到那一具尚存热力与气息的身体,他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了。 连玩意儿,他也不要……更别说让他假设一句,“等你死的时候……”。 44、 “……老六,这回我有人撑腰了,你可得放我进去看看!” 外头闹得厉害,王师毅终于听见了。清醒一些,睁眼看看窗子里透来的天光,眼睛模糊着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白日还是夜晚。 若乐六在门边坐着,那便是白天;若乐六在这床上坐着,那便是晚上——王师毅自有一套分辨的办法,只是现在乐六不在屋里,王师毅分不清。 想起当初刚碰上乐六那段时间,乐六能在屋里待上一天,只要王师毅没有看见,就一定察觉不出来。但现在不同了,乐六在,他必定能够感受到。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王师毅勉强地想着,可惜乐六的生活不会依照月相有所变化,他失了衡量的标准。 “这里没你的事情。”门外有了乐六的声音,冷冰冰的不知道在对谁说话。王师毅忽然想到,既然乐六不在屋里,会不会已经傍晚了? ……想这些东西做什么?事到如今,时刻跟日子,又有什么意义?王师毅胡乱地想着,发现有许多问题,他都是想了一半,就停下了。 “乐老六你这是忌恨我!”那声音激动起来,咄咄逼人,“我不过是试试药性,过去都是惯常的事情,怎么这次你就看不过去了,非要挡我?!” 谷角?听那说话内容,王师毅猜是谷角。说什么“试试药性”,不知他又要去祸害谁。 “谷角,你甘愿被人绊着是不是?这药必定是他叫你做的。你不想想,他能拿你来牵制我,就不会拿我来牵制你么?” 这句话王师毅听得不大分明,只知道乐六的语调确实激动了点,不像乐六。 ……乐六到底是什么样,王师毅近来真的不大清楚了。新的钩子挂上了,新的徒弟进屋了,王师毅看着新来的这个季李的恭谦面孔,听着他一口一个“在下”,发现两齐真的是不在了。两齐最后说了他能与乐六抗衡,也不知道是真与乐六比试后最终消失了,还是暂且走了以后再回来比试,总之乐六没有提及。 或许过了半月,或许已经过了一月,或许时间更长些,王师毅几乎没怎么听见乐六对他说话,乐六与他的交集,都是在床榻上—— 一次又一次的交苟消弭了时间的界线,唯一庆幸的是,乐六似乎不再玩什么花样,只是重复着那些进进出出的动作。 可他越发粗暴。王师毅这下真是动弹不得了,乐六第二次用在他身上的息虫似乎就是为了将他绑在床上,也不用来练功,也不用来退敌,王师毅,玩意儿,其实不对,他分明就是一块毫无生命的死肉,被人掏出了个洞来,专门承着男子的器具,除了痛感与快感,再也没有别的感觉。 乐六留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王师毅想不清楚,但也不愿再想;那些早年憧憬江湖、憧憬大侠生活的梦想,对一块还喘着气的死肉来说,没有必要。 如今谷角还来看他这种物件干嘛? “老六,不论如何,今天我是带着寒飞的意思过来的——我必须看看你家那玩意儿。” “我说过了,‘玩意儿’不是你们能叫的。” “那你在这里一个人瞎折腾好了。折腾死了,有人倒是乐得见到。”谷角说得这个“有人”,王师毅好像能猜得出来,似乎是个教人随时随地都提心吊胆的人物。 外面静默了一会儿,王师毅都可以想象外面两人的动作语言——乐六怎么能急成这样? 这时门从外面开了,从王师毅的角度也看得见,是谷角,跟着乐六。 “我可是等了快一个月,几乎天天来敲门,今天总算进来了……”谷角一进屋,不顾乐六的阻拦,径直来床边看看。 “你要是再敢想着怎么断我联系……我自有办法治你!”乐六还想伸手阻拦,但谷角的速度更快,脚下一飘,就绕了过去。 谷角过来,发现王师毅清醒着,赶忙抢了有利之处,抓过王师毅的手腕诊视起来。 现在还关心他的身体干嘛?王师毅平静得都不用借助什么办法,想来谷角手指下面的脉相,也是安宁无波的。 可就在此时,谷角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凝重下来,不用费脑筋就知道,情况不妙。 谷角不跟王师毅说起病情,反而立即起身,向乐六那边走去。 “这回情况是真的不好,你要信我。”谷角凝重的不止是外貌,连他的声音也跟着竖立起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冰冷感。 “信你?怎么个信法?”乐六接得快,“就算情况不好,你又有什么办法?” 谷角听完,刚拉开架势要说些什么,乐六又道:“还是说,这也是你事先铺垫好的,要作出开恩于我的姿态来?” 谷角在王师毅身上埋药引的事情,是激怒了乐六,不仅近一个月不许他靠近自己房间一步,如今连他说上任一句话,都会被乐六好生怀疑一阵。 谷角紧盯着乐六一会儿,突然道:“如今你怎么紧张成这样?” 乐六不吭声,知道自己疑得过分,用沉默示意谷角继续说。 “原本还好,他这身体你也知道,我看你就算再能折腾,他也能吊着半条命,所以我不担心。”谷角边说边看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王师毅,半天也没见那眼神动过,“如今不同,大概是又被你挂上钩子,觉得再也逃不掉,自暴自弃起来,了无生趣。 “看他那模样,熬不了多久就是死物了——心死,就再也没得救了。” 谷角说完看没人应声,又偏过头来问了句:“你说是不,王师毅?” 王师毅听得见,只是不置可否,有救没救倒无甚区别,那些折磨也不在话下,最关键的还是,他逃不开乐六了。 屋里静了许久,里面的人好像都在等着那一人发话,又好像完全不需要一句回答,都只是听着寂静,任时间凝固了去。 “……谷角,你会说出这种话来,必定是有方法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乐六忽地说,淡然到觉得谷角烦闷至极,挥一挥手就能将他扔出屋子,“只管说。” “心病自有心药医,只要我想医,没有我医不了的。”谷角得意,他就等乐六这句话。 “‘心药’?”乐六刚想往门边的太师椅上坐下,可一听这词,脚下顿住,“你想用‘沁香’?”那是对付不老实的俘虏用的,夺人思想的东西。 “沁香还得你老六同意了我才敢呐!我可经不住这般麻烦事。”谷角不向乐六那边去,反倒毫无顾忌地在床边坐下,放肆地戳捣着王师毅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腕。 “那你要用什么法子?”乐六瞥了一眼谷角动作,并不觉得那是诊断。 “天机不可泄露。” 谷角在宫寒飞面前故弄玄虚,乐六习惯,只是这事放到乐六身上,不觉得有趣。摆明了就是要将玩意儿带出韩府,带到谷角府上诊治——那儿还有什么新办法?谷角除了那招牌的浸药汤,以及种种奇物,就再没别的特殊之处。 但虎狼密医就是虎狼密医,宁信其有。 乐六不语,转身坐上太师椅,挑动起安德城又一日的热闹。 “你这是同意了,还是另有打算?”谷角不大喜欢猜测乐六的想法,一来是他脾气古怪,二来是他这个人,实在是太容易猜了。 乐六仍不说话,静坐,手间忙碌一番。谷角也不怕会错意,掀开王师毅身上的被子,就要拉他起来。 谁知乐六远远地将被子盖了回去,谷角回身看他,他只说:“你先走,我让他跟上你。” 谷角明白,笑着起身,拍拍衣袖闪身出去——毕竟王师毅被下的身体还是赤裸,那些大大小小的痕迹,乐六断不想与谷角分享。 45、 穿好衣衫被乐六支出去,按以前的路线到了谷角那里,还是在药庐,原本放着煌镜宸的药罐也在原地,只是药罐口上没见着煌镜宸的脑袋。 “这几天天象不对,镜宸还在睡。”谷角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王师毅心想,煌镜宸不会是将整个人浸在药罐的汤剂中睡的吧?不会溺水么? “你会好奇镜宸的事情,说明你心里还没冷个彻底——若冷彻了,我也就不救了。”谷角示意让他坐下,也不多说别的事情,直奔主题。 “王师毅,你是不是觉得前途无望,也不乐意再与老六抗衡下去了?”谷角一改日常玩笑般的脸孔,直击中心。 王师毅抬眼看那密医——他来此并不是自愿,是乐六被谷角威胁了一番,支使他过来的。其实乐六大可不必,乐六不是那种对人言听计从之人,今天简直就像是被谷角牵着鼻子走动,毫不威风。 ……呵,这么做若叫我有了错觉,该如何消解?王师毅轻笑,发现居然还笑得出来,果然如谷角所说,心还没死透。 “王师毅,”谷角看见他那表情,反而越发正经,在王师毅无所谓生无所谓死的节骨眼上,扔给他一句,“据我所知,尚有一法,能让你脱开乐六控制,你可想听?” 什么想不想听,分明是要将王师毅的兴趣诱引出来,达到谷角种种目的。而谷角会为了什么?自然又与药品、新奇物件相关。 “……你在打我还是乐六的主意?”虽然解开挂钩是因谷角帮助,可王师毅终究觉得,他与乐六没什么两样,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那点执着罢了——上次是试试药性,这回又要拿他们做什么打算了? 谷角不理会王师毅的猜测,径自说起:“听人说,前些日子你在韩府砍了乐六一刀?还被那场面吓着了?” 这么一说,王师毅就想起了乐六的血……真不知道,乐六为何会是那样。 “王师毅,听你名号应该也是行走江湖多年,应该知道却却香之类的东西吧?”却却香当然知道,野外行进时有用的妙品,上次乐六用息虫对付宣勤言时,两齐就拿出来那东西,才让乐六挂钩子的细线显露出来。 “都是些妙物。除了却却香,还有种东西叫‘凝凝露’,也挺有用。”谷角说的凝凝露,与能显出隐秘之物的却却香不同,它专门固化流动的物体,以便通行,常能使人行于水上,摆脱各种险境。 “平日里我们都把凝凝露放于物件之上,可有些人不同,对他们来说,凝凝露是口服的。” 口服?凝凝露?那种东西怎么能服入身体中?!王师毅脸上再没有平淡的色彩,惊讶上了面孔。谷角看见,露出得意的笑。 “草溪村的事情知道么?”谷角突然问,见到王师毅不解的神情,解释道,“那里代代都有远近闻名的驱尸人,他们靠的就是自小服用凝凝露,让身体里的液体渐渐凝固,不似常人那般,特别浓稠;久了他们的体内就能生出致密柔软的线,牵连在尸体上,柔韧不可摧。” 王师毅明白谷角的意思,驱尸鬼手乐六,便是诞生于那草溪村。 “你还没见识到乐六的本领,那日你那一刀是砍他个措手不及,要是他那时有所准备,正面迎你,你大概连那一刀都砍不下去——这由凝凝露而生的线啊钩啊,虽能变幻任何形状,但坚硬无比,就算是你那‘师文’,说不定也得缺了个口子,下不去刀。”看谷角说话那口气,仿佛这些战绩都是从他那里来的,都是他身上所有的,与乐六没多少关系。 凝凝露王师毅用过,那东西一股腥味儿,看上去口味也不会好——这些人竟然要用这东西来修炼自己的驱尸功夫,王师毅不禁想起乐六的血乐六的白浊,都是靠凝凝露造就的。 “乐老六那种出神入化的水平,可是要从襁褓中就喂凝凝露的,现在深入了骨血,可能也不曾停歇过。”谷角直接说起乐六的事情,襁褓之中,那只有草溪村里的父母才会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所以说,如今天下驱尸技艺能超过乐老六的人,绝不存在,你看他前面那个两齐,现在那个季李,这些人都是十岁以后才开始吃凝凝露的,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他……” “谷角,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王师毅突然打断他,冷声问道。 谷角听他那义正词严的语气,嘴里带着一丝嘲弄:“知道这些,你才知道如何安全解开你们二人的联系呐!” 谷角又要玩什么花样? “据我所知,他们这些服凝凝露的人日子久了体内会聚积出一种东西,叫‘白荧血’,若能得到这一物,稍加炼化,就是最佳解药,比我原先给你的那个药引强多了!” “白荧血”……王师毅听见这个名字,只觉得那对乐六来说,应该是顶重要的东西。 而谷角将这些事情告诉王师毅,打的就是那白荧血的主意——“炼化”二字,是谷角的乐趣所在。 “……如何得来此物?”王师毅必须承认,谷角这么一说,先前他那些自暴自弃的认命感,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白荧血是凝凝露作用于人身的精华,若驱尸之人去了自己的白荧血,那功力、身体都大不如前,等于失去了半条性命;而且,此物珍贵,每个驱尸人一生大概就那么一个,没了就没了。”谷角擅长此类异事,说得头头是道,“而一般外人不知晓它在身上何处,都是其主人自愿拿出来的。” 一听这些,王师毅不禁颓唐—— 一种会去了乐六半条命的要紧物品,乐六怎么会给他这个玩意儿享用? “你觉得我想得太好了是不是?”谷角也看得出他心里的盘算,“你觉得乐老六必定不会给你白荧血的,对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还需要多谈?王师毅边想边觉得谷角好像一直在兜圈子暗示些什么事情,可似乎完全不想直接告诉他一般,非要吊足他的胃口。 谷角忽地换上神秘的表情,凑近王师毅,悄声道:“我敢保证,只要你有些手段,乐六的白荧血一定是你的囊中之物。” 连办法都不说,王师毅这回实在是无话可说了。正与谷角尴尬在这药庐之中,突然有人敲门,还没等谷角应声,那门就开了。 来者是赤目血魔!那日在韩府厅堂见过,韩赫,宫寒飞,赤目血魔,就是这个五官面目无甚特点、总给人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的男子。 对方也看见了王师毅。轻瞥一眼,随即绕行过去,直奔谷角。 “我要离开安德一段时日,药。”宫寒飞伸手,早就习惯的模样。王师毅一脸警惕地站在宫寒飞后面,心中翻腾起来——要是有力气要是有力气要是现在有力气…… 但就在此时,四肢传来一阵动静——是远在府邸内的乐六强领着他,要他回去。 ……怎么就在这节骨眼上?王师毅怒视着宫寒飞,就这样被乐六拖着拽着出门,只能反反覆覆思考着方才谷角提出的问题。 “……让他来做什么?”宫寒飞见王师毅走远了,忽然问道。 “我天生好心,卖老六一个人情,帮他医心病呐!” 宫寒飞看看谷角那副直得意着面孔,又说:“真没想到乐六如此贪玩!” 说罢还摇了摇头,不愿再管他。 “寒飞,我倒觉得,”谷角却好像对此津津乐道,“这乐老六,分明是爱惨了他家玩意儿。” 宫寒飞不信:“……何以见得?” 谷角这回不答他了。看着宫寒飞被自己逗引起来又不能放下身段,他得意地笑着,拍了拍那肩头。 “我是过来人,你们可都得学着点儿。” 46、 从此韩府宁静了几月,入夜偶有一阵凄凉的声音,宫寒飞心定得很,也不入耳。待到入冬以后,数九寒天,宫寒飞见来往安德的人也少了,觉得冷,懒得出去。只可惜年关将近之时,一早发出去的战书终于有人肯接了,宫寒飞无法,还得出趟远门。 走前该吩咐的事情都吩咐下去,最后乐六却来了,说是有事相求。 “府上西南角的屋子闲着,我拿去用。”明明是来求宫寒飞的,可乐六连个请示也没有,就直接要了。 韩府西南角……不是乐六提起,宫寒飞真快忘了。那里本是下人住的地方,与东南角上的呼应,自从宫寒飞进驻此处,不需要那么多仆从,东南那边住的多是乐六的徒弟和臣服在宫寒飞这里的邪道人物,而西南角的小屋一直荒着,乐六要去,是做什么? “是不是你最近寻来的尸首太多,没地方停了要塞进韩府来?”来安德前宫寒飞是与他约法三章过的,这回宫寒飞要远行,就怕此人闹出点事情,这还没走就来要屋子,好像是为何事早早打算一样。 “不,是我那玩意儿一直放在自己屋里,不大方便,要往别处安置。”乐六也不多话,只浅显地答了。 “怎么,看厌了?”宫寒飞记得上次谷角说过,乐老六爱惨了他那玩意儿,怎么这才过了几个月,他就厌了不成,还要把玩意儿赶出屋子? 转念一想,又不对。要真是厌了,乐六有办法赶他走,彻底赶走。所以这次乐六不知是有什么事情,非要如此。 “还是说,一间屋子不够你们俩闹腾,还得再去找一间?”虽然夜间偶尔听到惨呼声,但宫寒飞也知道,犯不着再换个地方,他这么说,不过是要给乐六一点难堪。 更何况乐六屋子在韩府的东北位置——一个东北一个西南,必定是王师毅惹到乐六,让乐六不愿看见他。 可到底是惹到了哪里,乐六不会说。他不回答宫寒飞的问题,其实这段时间他尽量不与宫寒飞提起王师毅之事,有时宫寒飞遇见王师毅,还没开口,只是斜眼看看,王师毅就会一脸迷茫地转身离开——一定是被乐六操纵着——跑得比见了鬼都快。 乐六不乐意宫寒飞看见自己的玩意儿,处处躲着防着,生怕宫寒飞心情不佳就断开牵绊着他们俩的线,毕竟天下只有宫寒飞有这等本事。 自从前次王师毅险些逃脱,乐六日日过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他自己觉察不出,但宫寒飞谷角他们都能看得清楚。 看宫寒飞的神色,乐六知道不答终究不好,只说:“前天放他出去转转,又给我惹来事端。虽说又收了几个江湖正道以备后患,但我可不想再如此这般了。” 乐六说得含糊,但易懂。宫寒飞打量他:“就是要找个地方将他关起来是么?” 乐六不语,不看他,像是被说中了一般,只等着宫寒飞应下他的请求。 关吧关吧,关起来也好,对祸害就该如此。其实宫寒飞不大在乎王师毅的事情,就算觉得乐六沉溺得深了点,也认为如果乐六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那他就不会过问。这段时间乐六用谷角养出来的息虫绊住了数十位武林人士,到了关键时候,都能为宫寒飞所用,宫寒飞还没夸乐六勤奋;白日里安德城的气氛造得也好,若外人路过,必定没人看得出破绽,宫寒飞也还没嘉奖过他。只要乐六把事情都完成了,遵守了当初的种种约定,那他做些什么宫寒飞都不予置评。 只是乐六找上王师毅这样的人,无论付出了多少,终究不会有好结果的。宫寒飞想着,又发现自己竟默认了乐六这样的人不会有改变的一日,更不会想求个安定和美的日子——也是,走上他们这条路、与整个武林为逆的人,谁还在乎这些事情? 所以才会隐隐约约担心这个乐老六……宫寒飞也不知道他具体岁数,看起来二十多岁,年纪再怎么不符外表,也不会超过三十,在宫寒飞面前总是小辈。 “这屋子你拿去用吧,要是关起了,就别再放出来。”宫寒飞算是答应了他,末了想想,又说,“老六,我们都看着,你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也不知道为何要提醒他这么一句,宫寒飞说过算了,不提也罢。 但搁在乐六耳朵里就不一样。乐六脸上一贯平静,心已经回自己屋里去了。 记得谷角曾经说过,心病要心药医,王师毅这种说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情况,坏透了。记得谷角还说过,多给王师毅一点空间,把他心里那些淤堵着的东西散一散,好得会快些。所以乐六放王师毅出去了,随便走走,就算是在安德城门边坐着晒晒太阳也挺好,好过白天跟一个几乎不会动弹的人对坐在屋里大眼瞪小眼。可真放他出去,乐六又不干了。安德与赤目血魔有些瓜葛的风声大概已经在江湖上散开了,整日都有些无聊之人前来探看。傻点儿的看看就走了,还好;凡是要过夜审视的,都会被乐六俘来炮制一番,就成了他们这边的“兵力”了。怕就怕把王师毅白日里放出去,碰见一个两个,好死不死还是王师毅广交的天下友之一,那就又给乐六添麻烦了——放几个徒弟过去,再自己丢下城里的热闹,急着对付那些人,连喘口气歇息的时间都不给。 以乐六惯常的性子,什么心病心药的,不过是个玩意儿,找个去处往那儿一扔,也不必多管他,要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但是对着王师毅,乐六手下似乎轻了点儿。仅仅是一点儿,也是最可怕的那一点儿。 谷角那些若有所指的话、含沙射影的眼神乐六清楚,只不过既然谷角嬉皮笑脸,他也能跟着在心里一笑了之。但宫寒飞不同,宫寒飞不喜玩笑,最近却也懂得如何变着法子要他窘迫,乐六听在耳中,不是个滋味。 不过是个玩意儿。乐六死死守着这句话,每日与自己念叨了不知多少次,但一对上王师毅那双澈亮得有些空荡的眼睛,就藏了起来,再也不出来。 这几月,王师毅不像过去,反而一直盯着他看,也不知道在打量什么盘算什么,只是紧盯着他,并不说话。过去那眼睛里还是怒火中烧是不忍其辱的,现在却一点没有责备的意思,透着光,黑漆漆的,幽深不见底。 乐六不怕王师毅,一点也不怕。乐六怕真把王师毅关起来了,那目光却更加清澈了,到那时他该怎么办? 所以,乐六得把王师毅关到别处去。每日等太阳落山了过去看他一看,要去要留也随意得很,至少昼里不必再对着他,自己也舒服。 总算定了件心事,乐六见宫寒飞一副要出行的模样,便抖抖袖子,回屋里去。毕竟安德若是没宫寒飞镇着,管起来不大容易,还得占上先机。 47、 乐六刚到屋里,还没坐定,一直不说话的王师毅竟然翻身起来,问道:“你那钩子,能拉得多远?” 这王师毅,平时逼着赶着要他说话,他也不愿,到后来乐六烦了,任他沉默去,怎么今日一反常态,说起话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想偷偷跑了,还是想截断联系?”乐六照例不屑地问,一副不大理睬的模样。 王师毅倒是练成了应付他的办法,绕过问题,只问自己的事情:“能拉到京城么?” ……你当我是什么?也不想想就算是一根棉线,要拉到京城,需要多少长度。乐六觉得王师毅问得好笑,可把这话放在心里仔细琢磨一番,滋味不大对。 京城……听说河沙门就在京郊…… 乐六有了种猜测,八成是准确的。他不再想下去,只说:“断然不可。” 王师毅眼中的光立即黯淡了许多,乐六看在眼里,他果然猜对了。 “你要回河沙门是么?”原本打算再也不提,可乐六看着那褪去的光芒,一闪神,就说了出来。 “离开河沙门的时候,我说年前一定回去,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被乐六识破,王师毅也不回避,说起缘由,“眼看年关快到,若是可以,我想回去看看,看看爹娘,看看小凌,看看门里众人如何了。” 王师毅,你到底是长了什么胆量才能跟我提起这事儿?你怎么能跟我提出这种要求?你以为听了这般说法我就会放人么?王师毅……你到底有没有当个玩意儿的自觉! 乐六对着王师毅,头一回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话才好。在他看来,自从第二次给王师毅上了钩子,王师毅就变得了无生趣,也变得无所畏惧了——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什么话都敢说,全然不顾自己在韩府在乐六这里的身份地位。眼下居然能说出回趟家看看……你以为你是来安德修行还是来安德上工的,说走就走得掉吗! 王师毅见他不说话,接着说:“也不是跟他们面对面,让我远远看着便好。” 这口吻乐六听着很不舒服,方才还胆大包天,现在声音里却传出请求的痕迹,虽然微不可闻,但乐六何等敏锐,怎么会听不出来? 平时在床榻上,乐六总是说玩意儿该乖点儿,做他乐六的玩意儿要听话,总转着法子想王师毅求他,可真把王师毅整到要放下尊严乞求的时候,乐六又不干了,说不出哪里奇怪,就是不对味。现在离了床榻,王师毅这种口气还真是第一次,乐六一时间翻腾不出个所以然来。 怎么好像王师毅不跟他拧着来他就不舒服似的?乐六还想,不会是他就要那种处处对着抗着的感觉,但又觉得不对,很不对头,眼睛耳朵甚至心里都像被什么蒙住了,动弹不得。 王师毅大概以为他怎么都不应,便退了一步,又说:“或者寻一种法子,不留痕迹地给他们送个信报个平安,至少让他们有个年过……” 这真真切切是在求乐六了。乐六就觉得耳朵里一麻,后面王师毅要是还有别的话,他字字都听不见了。 王师毅在看着他,抬起眼来看他。入冬后天气渐冷,看那边宫寒飞已经把裘衣都找了出来,而待在他这阴冷屋子里的王师毅还只披挂着一袭里衣。王师毅好像真不觉得冷,乐六知道河沙门的大浪淘沙一派武功至阳,大约是能抗得住寒冷;可眼前这个王师毅,仍旧是那副打扮,但放在从不畏寒的乐六眼中,怎么看怎么觉得冷,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人分明是瑟缩一团的,分明教别人可怜。 王师毅的脸上,还是平时那种坚毅不可动摇的神情,乐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从哪儿看到所谓的可怜。 其实更令乐六说不出话来的是王师毅提到的那些事情。过年,亲人,挚友……谁说王师毅心死了?那里满满的都是牵挂,都是期盼,如何谈得上是死了? 那些亲人朋友的事情,乐六不懂,从来就不懂。自小只有人教他驱尸,教他操纵身体里缓缓织出的线,没人教他那些毫无意义、平添烦恼的事情;草溪村里的人,只知道谁驱尸更厉害,只知道谁是谁的师傅,没人知道谁是谁的父母兄弟。 就连乐六这名字也不是父母给的。不知昰谁定下的,那年草溪村里生的孩子都姓乐,生到他是第六个,自然就叫乐六。 不对,不全是,也许曾经……断然甩开脑海中隐约浮现的模糊景象,乐六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理解。现在看着王师毅的面孔看着王师毅的眼神,乐六耳朵里面麻了一阵,跟着眼睛麻了身体僵了,原本就冰冷的身体冷得更快,就像是身上那些半凝固着的血液彻底冻住了似的,胸口也冻得结实,尽是冰碴子在里面晃荡;冰碴子尖锐,次次都刺在内里的肉上,比小时候被师傅用钩子挂上还痛。 驱尸鬼手是什么角色?在江湖间悄然行走这些年,还没人能让他痛过,遇上的人都只有隔着遥远的距离就被束缚住的份儿。但这一次乐六是尝到痛的味道了,仍旧是远远的距离,那人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让乐六自己疼个厉害。 ……怎么可能再这样下去?几个月来面对王师毅积累着的郁卒这下要挣脱出来,把那些由内而外捆着乐六的冰碴子一个个敲碎,爆裂开来——只可惜那些郁卒也不大热乎,冰裂了还是冰,棱棱角角反而多了,只会叫人更痛。 一转眼,乐六竟然大步迈到王师毅面前,伸手隔着袖子抓住那有力的胳膊,不容他挣扎反抗,一心要把他往外面拽。王师毅见乐六举动愣了愣,毕竟他清楚,除了入夜以后的勾当,乐六从来没这般直接地碰他。 难道驱尸乐六忘记自己最精通的把戏了么? 等乐六冷静下来的时候,也想这么问自己,但原因理由苦寻无果。刚刚从宫寒飞那里得到了许可,这下他能名正言顺地把王师毅赶出自己这间屋子,从韩府的东北边扔到西南角上去,眼不见为净。 48、 安德茶商韩得元本是个爱热闹的人,近两年年纪大了,儿子们也都出去了,只有个次子开间茶铺,偶尔热闹一下,也是在外面,府上自然安静。而这偌大的韩府,最静的就是西南角上那间下人房,荒了许久,也不见有人进去整理整理。 年关前后那里面有了些动静,但只在夜里,白天还是死寂一片,压根儿没有人影,连门坎上的灰也堆得厚重。 若放在以前的安德城,必定有人议论韩府闹鬼,但现下的安德可不是往日的安德,住里面的居民有几个能自己说出话来? 连就住在西南角那间屋里的王师毅都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住在里面。 腊月里被乐六拖进来,王师毅还没来得及看清屋里陈设,就落着满是尘灰的榻上——后来乐六嫌弃,让季李来清理了床榻;等季李正要把屋子顺带打扫一遍时,乐六又来了,喝斥走他,也不觉得脏乱,每日都来。 自从到这个屋来,白日里见不着乐六,只在晚上看到,也没别的话,乐六不许王师毅说话,只是变本加厉地在他身上折腾。不到一个月,王师毅早模糊了痛苦与快乐,整日整日地被困住,动弹不得,唯一有些感觉的时候,就是乐六过来的时候,好像时间只剩下“有乐六在的”和“没乐六在的”两种。 现在是什么日子,王师毅不大清楚,隐约记得前些日子热闹了一阵,大概是宫寒飞授意乐六让安德城过个年,四下里总算有些响动。现在乐六在做些什么,王师毅也不大清楚,总是在操纵着每日城里的活动,一成不变,偶尔来得晚些,似乎是在训练那些与他一样活生生地被擒住的武林侠士,化作血魔的战力。 谷角说过,只要王师毅有点手段,就能弄到乐六的白荧血,熬成解药,彻底脱身。王师毅默默看了几个月,真没有看出头绪。他只见乐六脾气越发暴躁,对他也越发残忍,如此这般,怎么会舍得拿出白荧血来? 还是说,谷角是要他寻着夜里的契机用些手段从乐六那里偷来?王师毅不管谷角是如何想的,至少如今他没有这个机会,乐六把每个钩子都紧紧收住,除了乐六下令,否则他决不能自己动作。 现在年也过了,河沙门那边一定觉得王师毅断不会留下性命。王师毅还能怎么办?只能长叹,被一个邪魔无端圈住,有什么前程,都看不到。 父母,亲妹,还有河沙门的同门,甚至是王师毅在江湖上结识的志同道合者,必定对他有所牵挂,但王师毅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酬谢的一天。 四周静了,人也静了,王师毅头昏脑胀一片混沌;偶尔清醒的时候,只能盯着那些蛛网的形状那些尘土勾勒的画面,一想,就远了。小时候的事情记不得,连最近来安德路上的事也记不得,有种错觉,生命里剩下的只有一个驱尸乐六,明明是最该忘记的人物,可记得最清楚。 王师毅知道自己心里早糊涂了,但又会突然清楚起来。 乐六这人放着好好的事情不做,留着他这个无用的废人做什么?王师毅不信乐六这种冷冰冰的妖人真需要个“玩意儿”——就算需要,也不该找上他。 王师毅也知道自己隐隐有种猜测,荒谬得很,没几下就能从心里抹干净。可乐六不该给他这样每天仰躺着数蛛网的机会,他越想抹掉,就越思索得厉害。 乐六抓了那么多武林人物,偏偏挑上王师毅,还在赤目血魔那里屡教不改,就是要留他下来。操纵着整个安德城的乐六可没那么多闲情逸致,会有这样的事情,王师毅是世俗了点,他只想得到一种可能。 但乐六的种种恶行,又把这种可能给掩盖了去。 王师毅只是觉得,谷角说的事情,他断然办不到。自从住进这地方,谷角也没来过,血魔自然也不会想来,连过去常在乐六屋里料理的那个季李也看不到了;现在王师毅身上的污秽都是乐六给他清理的,就是动作狠,乐六什么动作都狠,满心愤恨发泄不出来似的。 等天地间就只剩被钩子相连的他们两人了,要怎么正视乐六,王师毅还不知晓,所以每夜都合上眼睛,除非乐六强行将他眼睑扯开。 就算扯开了,他也看不见。 不知今天又是什么日子了,韩府里难得有些热闹。王师毅迷糊中没听仔细,也不大管。不想乐六居然大白天的推门进来,跨过门框立在门边许久,就是不进来。 王师毅也不能转脸过去看乐六,他分辨得出乐六脚步,熟得不能再熟,那种鞋底擦上地面的轻缓声音,就像稍有些力度的风一样,只能吹动帘幕翻动。 两人都知晓对方,可就是僵持着,好像不对抗就不是自己了一般。 门开着,外面的响动就传进来了。这里离韩府前厅近,看来是那边的问题。 “……怎么了?”王师毅心中莫名有种预感,道不明,只是呼之欲出地问了句——原来今日乐六放松了抑着他喉咙的钩子么…… 乐六也不动,大约眼神也扫在这边。也不知是迟疑还是真没话说。 大概是不能跟我说起的事情……王师毅刚想不管了,可乐六又出声了。 “你可别趁乱打些主意,”乐六语调不稳,像憋了许久好不容易吐出来一般,说到一半气竟短了些,“韩府要是困不住你,安德城都在我手里,一城的东西都能来阻住你。” 你以为我还想逃?你怎么会以为我能逃得掉? 乐六扔下这么一句就走了,屋子又沉静下来,前厅那边的动静也听不清楚。王师毅合了会儿眼,忽地觉着,乐六会说这么句话,绝不正常,至少意味着,他还有出逃的机会? 力不从心,但阻挡不了心里的鼓动。 49、 被乐六派去给宫寒飞做事的季李与王师毅说起,二爷那边来了贵客,二爷倾尽一城一府的力气在照料他,一定要留住他。王师毅奇怪赤目血魔也会有“贵客”,不知是何方妖孽,要与血魔携手祸患江湖。 可过不了几日,前厅又闹腾一阵,那客人走了。等了几个月,王师毅才知晓那客人叫袁青诀,也算个正经门派里的徒弟,而对于心里不知在盘算些什么的血魔来说,那确实是一等一的“贵客”。 机缘巧合,王师毅开春后见到袁青诀一面。只不过,那时他也没看得多清楚——被乐六压在身下肆意掠夺,意识朦胧,就记得破门而入的是几个人影,随后亲妹一句“放开我大哥”,那熟悉的大喝声险些将他彻底震醒。 小凌……平安无事地到安德来了……王师毅模糊地想着,可惜,不论昰王清凌还是袁青诀,那日的乐六都没有准许王师毅看清。 开春后血魔在安德的时日越来越少,乐六的心情似乎越来越坏;王师毅跟他最近,觉得他的胸口似乎空荡荡的,而且一反常态,浑身都是血腥味。平时洁净得连一点人味儿都没有的乐六居然能允许自己身上被血沾染上味道,王师毅不解。安德城里的尸首日渐多了起来,整个城市白天热闹得厉害,王师毅这屋贴着韩府的墙根,韩府外面到处是人,脚步声、浅浅的说话声,偶尔有笑闹的声音,居然都是乐六跟他那班徒弟们摆弄出的。 这么多尸首昰从何处来的?安德一带的尸场早被乐六掏空了,他也没有空闲去远处,这些多出来的尸体,只能是途经安德的人了。 乐六这人玩惯了尸身,人命对他来说大概不算什么。但以王师毅对他的了解,他有原则,或许是先前与血魔订立下许多规章,至少乐六还遵守——可如今乐六抛开一切,什么都不顾忌了。 对王师毅也是一样。乐六暴躁到了一定的程度,而且他昰那种沉默的暴躁,把一切都冷淡地冻结在身体里,紧接着愤怒不已。 况且,语言对他俩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 王清凌带着一群人潜入韩府的那天,王师毅已被乐六折腾得意识不明,就听到乐六看着他妹妹出现,竟难得在他耳边说了些语调轻软的话来,似乎还对小凌露出了熟稔的态度,可王师毅真是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细听那话的内容了。不过心里还带着清明,他这种被男人置于身下摆弄的场面让别人看见了,坦坦荡荡明明白白,连辩解的机会乐六都不给他留下。 ……小凌,如此这般,真不如死了去……王师毅隐约听见王清凌声音里的暴怒,记得离家时王清凌说过,到了一定时日,她就来找他——当初还觉得兄妹情深,颇为感动,可眼下她真来了,这场面,王师毅希望她被爹娘狠狠地锁在家里,就当这个长兄死了许久,不再记挂。 如今他能想的,就是在心里呵斥妹妹:快逃,能逃多远就逃多远,永远别记得赤目血魔驱尸鬼手的事情,忘掉安德所有的一切,趁还有机会,抛下这个与死人没有两样的哥哥,别再回头陷进去…… 你们对付不了乐六,更对付不了那个血魔。 乐六有些得意的本领,比如那些从他身上出来的线丝,都是被凝凝露调和过的,柔若无物,坚硬起来又抵得住世间兵器,乐六仗着那东西得意,应付自如——可连王师毅都没有料到的是,那些柔韧的东西竟能被人折损了去。 是那个袁青诀?看来还真是与血魔有点瓜葛了。王师毅不记得细节,只记得乐六大概是抵挡不住,带他走了。乐六一手紧搂着他红潮未消的身体,生怕一个不慎,他就会被王清凌那群人夺走一般。 就算真的落下,真的被王清凌他们救了又能如何?现在的王师毅,要保住性命,只能与乐六在一处。 王师毅同乐六,已经是一个人了。 迷离间被外界种种响动刺激着,王师毅的眼前像走马灯一般转了好几个来回,当这样一句话浮现的时候,王师毅猛地惊醒了。不知花了多少气力定下神,发现他头顶上有些熟悉的雕花——这里,是乐六的屋子。 几个月不见,怎么又回来了?王师毅还没想明白,屋外有些动静,有乐六的声音,还有另一人。起初声音还低,很快就听见一声“你要他做什么”,说话的是乐六,是王师毅从未听过的语气。 随后乐六叫出“宫寒飞”的名字,看来是血魔在向乐六要什么东西。王师毅刚想仔细听听,外面传来一句话,让王师毅僵直的身体一震。 “我的玩意儿与你有何关系?我不过助你,何必听你差遣!” 原来血魔是向乐六要他。河沙门的王师毅有什么用处?赤目血魔为何要他去?王师毅不解。如今的王师毅,既没有师文,又荒废了武艺,河沙门那些真传久不操练,他觉得自己形同废物,只能做驱尸鬼手的“玩意儿”。这个宫寒飞却需要他……王师毅心里盘算着,有些不知所措。 后来乐六似乎平静了一些,但语中时不时拔高音调提及“玩意儿”,看来他们的对话一直围绕在王师毅身上。 宫寒飞的声音没了,乐六进来——王师毅看到他脸上表情,竟然是带着笑的。他在床畔坐下,静了一会儿,仿佛是将王师毅看个遍看个透彻,才道:“有人要把你从我这儿借走几日,你可乐意?” 这可不是我决定的……王师毅不理会这种问题,迎上乐六的目光。 “我琢磨着,这样一借,还不知道要把你送哪儿去,不如先做个预防。”乐六边说边从王师毅露在外面的小臂上捏过去,“我不会把你借给任何人,一出安德城我就把你收回来。” 王师毅记得,他的动作都掌握在乐六手里,说不定到时乐六让他出逃,王清凌身边的那几个高手,都不是乐六的对手,那自然能收得回来。 只是……王师毅莫名的担心一阵,却根本不知为何。 不过,真这么做了就是违背血魔的意思,乐六有办法蒙混过去? 乐六先去为王师毅挑了件衣服,过来替他穿上,还边穿边说:“等会儿得给你喂药,然后送到你妹妹身边——不过你很快就能回来的,你除了我这里哪儿都去不了。” 除了乐六身边,王师毅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玩意儿,我跟你保证,等你下次一睁眼,我就在旁边,如何?”乐六刚答应过宫寒飞,转身就要违抗。 乐六的“保证”,不可信,但听到耳中总有些魔力似的,王师毅竟有些信了。连那话中所谓的“我就在旁边”这种莫名其妙的安慰之语,王师毅竟也有些懂了。 乐六给了他一个承诺,承诺自己只会在他睡梦时远离。 王师毅也不知道乐六给他的到底是什么药,待乐六替他整理好衣服,他就昏昏沉沉失了知觉,随后的那些波折都不清楚了。 他只知道,自己一醒过来,第一个面对的不是乐六,而是王清凌。 50、 宫寒飞要借人,乐六本不乐意,但这毕竟是宫寒飞所说,为了助他练成神功,乐六必须帮他。 谷角跟着宫寒飞是为了他那个煌镜宸,嘴上虽然念念叨叨,但诚心诚意指望着宫寒飞的功夫;乐六却心无挂念,跟着宫寒飞似乎只是为了多弄些尸体玩乐,也许还为了见证武林奇功的诞生——久了就有些像是习惯。等乐六应了宫寒飞才觉得,他明明可以甩开宫寒飞的,根本不必有什么顾忌。 所以他有他的打算。宫寒飞看样子是要跟着袁青诀那些人离开安德,王师毅在他的掌控之下,不易下手;若走得远了,乐六必须跟去,还好宫寒飞不在,安德里沉寂几日也没甚大碍。 乐六要趁宫寒飞疏忽的时候把王师毅弄回来,然后干脆地离宫寒飞而去。 以前王师毅的衣服都是两齐或是季李穿的,这回分别,乐六亲手给他穿了衣服,还藏好了那些细密的线,找准了位置,随时随地都能将他扯回自己身边。王师毅似乎瘦了些,经过这些日子,也该瘦了。看着他现在的身体,乐六眼前仿佛滑过初次袒露在眼前的肤色,被阳光熏过,又带着明丽的光辉;如今大概是闷在屋里久了,也或许是跟在乐六身边久了,也被染上了苍白的影子,灰蒙蒙的,只有让他激动起来,才有血色。 动作停得突兀,乐六很快反应过来,没让王师毅察觉。他对着王师毅发愣时才发现,原来他根本没有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与王师毅暂时分离的一天。 也因此才会鬼使神差地许下那段诡异的诺言。 可那边王师毅一出安德城,这诺言就烟消云散了——天刚亮,乐六惊觉,有人将联系他们俩的线给斩断了! ……宫寒飞! 对,只有宫寒飞…… 乐六忘记在安德城里遭遇了那个能砍断他防御的袁青诀,只记得宫寒飞有那无绝无续的功夫,能断他的线。 耳中一阵轰响,乐六被宫寒飞戏耍不是第一次,但这是让他咬牙切齿的第一次。这是乐六第二次给王师毅挂上钩子,没有谷角的药打底,没那么容易消解;更可怕的是,没有消解钩子而直接断线,钩子留在人体之内有极大的伤害——前几个月乐六在捕来的武林人士身上试过,断下与乐六的联系,任钩子在体内祸害,活人最多只有一月的命。 这样的曲折,宫寒飞说不定知道。所以才会一出安德就下手。 宫寒飞觉得乐六不该沉溺于一个“玩意儿”之中,但乐六自己并不觉得那叫“沉溺”。宫寒飞如此做,乐六只觉得冒犯,被人抢去玩具,是驱尸乐六最不乐意的事情。 乐六让季李跟上宫寒飞一行人看了看去向,原来是去了安德附近的邑阳。抛下安德城里的热闹给季李撑着,乐六出城追宫寒飞,终于在邑阳城里找到了不知为何独自一人的他。 “你怎么把线断了?!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你居然敢!”邑阳的热闹还挺真实的,乐六知道避人耳目,不顾平时的礼节,将他拉到暗处,劈头盖脸地质问。 宫寒飞如今顶着那张变化过的绝美面孔,比他往日的脸更冷更绝,就算跟他说话也像根本没听进去一般。 “……若我不断了你们联系,你还想一直跟着他走不成?”宫寒飞提出借人时就该已经算好,这一借,根本不用还了。 可乐六偏是认死理的人:“我跟你明说过,有借有还。” 宫寒飞不屑,看了看他,抬脚就要走:“不过玩意儿一个,你乐老六何时变得这般犹豫?” 确实,如今线也断了,不可能再接回去,不可挽救的事情,再以此寻衅,是乐六显得稚气了。可一想到自己的玩意儿就此脱离,而且不多时就会死去,乐六便稳不住了,他绞尽脑汁,寻思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办法。 乐六自己也清楚,其实有个很简单的办法,能保住王师毅性命——化解他体内那些断了线的钩子,彻底解除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再无性命之忧。 如何化解?饮凝凝露的驱尸者身上都有白荧血,熬制成药,让挂了钩子的人服下,就能化解。只是这白荧血对驱尸者来说,一生只有一份,且含着他们半身的功力,绝不会有人轻易拿出。 就算不说白荧血之事,化了王师毅身上的钩子,也就是彻底断了,这玩意儿将不再属于他。纵使还能挂上钩子,但有了白荧血的抵触,钩子绝不容易挂稳,不用多少气力大概就挣脱得出。 这般事情,如此两难,宫寒飞居然丢了这么个难题给乐六,非要看他理智尽失地盘算处置是么? “……宫寒飞,你这是在逼我。”看着他即将远去的背影,乐六轻声念道。 宫寒飞听见了。他回身过来,只问:“我逼你什么?谁逼得了你乐老六?”说罢,绝尘而去。 ……你分明就是在逼我。乐六想着,也不追上宫寒飞脚步,只向着安德而去。他并不觉得自己这般焦躁是异常的,对驱尸鬼手来说,这么一个武林正道的性命,本应算得了什么? 51、 乐六为何发怒,谷角心里清楚。看驱尸乐六怒火中烧的样子,真是难得,谷角也没见谁惹过他,要算第一个,就是那玩意儿,第二个是宫寒飞,只不过每次他对着宫寒飞发火,都是为了玩意儿。 宫寒飞看着那王师毅就有所担忧,毕竟他是个多心之人;谷角倒不以为意,乐六这种从小泡在尸体堆里的家伙,能如此在意一个活人,着实不易。 谷角打量着去邑阳追上宫寒飞质问情形又回来的乐六,凭他对乐六的了解,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喜怒不形于色,面如坚冰心如坚冰,乐六怎会为个简简单单的人如此上心? 真是爱惨了。 “……那你是准备把白荧血给我熬药了?”谷角知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乐六当然会犹豫,但结果总是对他好的。 乐六心里定了,但这样的决定放在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照理说,宫寒飞用绝续把你的线断了,任钩子留在别人身体里面,会教人昏睡不止。”谷角故意刺激乐六,虎狼密医平时说话似乎喜欢跟人兜圈子,但一遇上正事,他极不喜欢别人跟他兜圈子,“你上回试过,把钩子留在人体内,人能活多久?一个月?两个月?” “一月。” “那可要快些了,这次宫寒飞是跟人上金岭派,想从武林盟主那里抢人回来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若论起来,谷角与乐六,还是谷角跟宫寒飞的联系更紧密些,因为谷角掌着宫寒飞的药品,里里外外的难处都是谷角先替他算计好的。 乐六没说话,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谷角见他不说,其实心里有些担心,因为若这白荧血拿出来化解了王师毅身上的钩子,乐六就再也控不住他了——这样看来,除非乐六再不求将王师毅困在身边,否则以乐六的性格,定要来个玉碎瓦全之举。 谷角这人,喜欢一切江湖上道听途说的珍奇物事,能钻进人体里化为乌有的息虫就是谷角找到的,而白荧血这种世间难得的东西,谷角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草溪村传人,志在必得。 谷角在赌,赌的不是乐六对他那玩意儿的感情有无,而是在赌乐六的感情能刻骨到何种程度。 “我想不通,炼药有什么意思。”乐六想了一想,忽然说道,“更想不通,炼白荧血对你有什么好处。” “世上有各色奇物,有些人以占有它们为乐,而有些人只以接触、经手它们为乐,我就是后者。”谷角说着说着得意了起来,晃晃悠悠,“要是能炼化诸多奇物,就算是为人做嫁衣的事情,我也开心。” 乐六看着他,半天吐了一句:“怪人!” 怪就怪吧,说他是怪人的,不止乐六一个——更何况你乐六也不是什么正常的家伙。谷角悠然地想着,正想接话,乐六却抢在他前面说:“谷角,我把白荧血给你炼药。” 看来谷角赌的没错。乐六有的,不仅是感情,而且是深情。像乐六这样的人在感情上其实嫩得很,谷角听闻过草溪村里亲眷冰冷的生活景象,在那里长大的孩子,一旦认准了一个温暖的来处,那是改都改不了的,更何况是王师毅这般的身体,以乐六的心性,怎么会不迷恋上去?而且一旦失足,必定陷在其中无法脱身。 所以王师毅才能被安置在韩府里,与宫寒飞这种容不得一点背叛一点敌意的人相安无事。谷角看着乐六就想起他和宫寒飞这样的人,本质上其实有些类似,宫寒飞若遇上这么个温暖的来处,大概也会不顾一切甚至不顾自己的。 “老六,白荧血对你何等重要,你可想清楚了?”谷角婆妈,还要补上一句,仿佛是要追问到底,要看乐六更多的窘态。 不想乐六却突然冷笑,紧接着说:“我想清楚条件了才来找你。” 条件?敢情他谷角熬了白荧血给别人做解药还要出些东西补偿? “我给你个熬白荧血的难得机会,你要给我一物。”乐六果然还是乐六,吃不得一点亏。 谷角警惕起来,他那些收藏都是世上罕有,是他历经千辛万苦折腾来的,怎能随随便便给了别人——就算能换来接触白荧血的机会……就算…… “谷角,”乐六忽地抬眼,正视着他,也不跟他兜圈子了,“我要你藏的那一支‘血骨一脉’。” 这“血骨一脉”的名字一出,谷角就慌了神,不是因为这东西有多么珍贵,关键是这东西会给人带来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东西?”谷角神色也认真了。 “我不仅知道你有,还知道你当初差点儿用了,可最后还是撑住了。”乐六居然能知晓这些,谷角开始思考自己周围到底有些什么样的人可以把这种事情捅到乐六那边去。 “……老六,白荧血的事情还好说,这血骨一脉,你得三思啊!”谷角想着要不遗余力地劝阻他,可话到嘴边都显得无力,最后只能说出这种套话来。 “听说你并没有用在你和煌镜宸身上?”乐六没有回心转意的痕迹,“什么原因?毫无效果?还是有别的事情?” 一听煌镜宸的名字,谷角的脸倒是瞬间拉了下来,脸色坏得像是以后的事情再也都不愿替乐六捣腾似的。 “‘血骨一脉’绝对名不虚传,只不过,我不用是我的事情。”谷角懒得跟乐六说起其中的缘故,那些与煌镜宸相关的过往,种种误解至今未解,都该埋在心里,压在那口巨大的药罐底下的,“你若想清楚了,那我给你便是。” 反正如此这般他只损失了一个甩不掉的阴霾,而得到的是白荧血——既然乐六愿意以这种办法把消解了钩子的王师毅再与自己束在一起,他谷角也没多少意见。 52、 自从遇上乐六,王师毅的日子便过得昏沉,每日最清晰的时候就是刚一睁眼时,只要能等到这时刻,就算浑身疼痛,也都值得。 不过这次睁开眼与往常不同,身上连一点知觉也没有,就算躺着,也觉得晕头转向。 与被乐六控制着不同,这回王师毅的身体真的完全不是自己的了。既然如此,那为何不干脆连眼都睁不开算了?为何还要让他听得见周围的声音? 为何还要他直面这一切? 王师毅隐约记得,乐六说,要他先睡下,不会将他借给别人,说只要他一睁眼,乐六就会在他身边。可眼前这又是什么?墙上挂着剑的陌生屋子,镶着金边的纯白帘帐,还有满面担心守在床边的人——王清凌。 “哥!”王清凌喊出声来,像是在一旁守得久了,眼睛里闪着的,都是渐渐失去希望的神色;可就在此时,王师毅转醒了过来。 “哥,你终于……终于醒了!”王清凌的话顿了顿才说完整。小凌在担心他,可见他昏睡了许久。 ……这说明,乐六终究没有把他收回去。 赤目血魔找乐六借他是为了把他还给王清凌?王师毅闷在韩府里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血魔如此打算,必有原因,只是王师毅担心,血魔会不会是确定了下个目标,借王师毅把火引到那些人身上…… 那是不是要殃及小凌他们了?王师毅不能确定所处之地,动了动眼睛,想从屋里陈设分辨出来。 “哥?”王清凌见他说不出话,疑惑不解,“这里是金岭派,有盟主照顾你和那几位身陷安德的江湖人士……哥,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不出话来。王师毅想这样告诉她,或者只是摇摇头示意也好,但身体全然不受他的指挥。 但这也不是因为被乐六控制住——王师毅这才惊觉,与乐六的联系,似乎一点都没有了。 上次切断联系是因为谷角事先下药,后来一碰解药,乐六的线和钩子便都消解了痕迹。第二次就再没有机会了,而乐六的白荧血他也从未得手,自然不会轻易地化险为夷。 那是谁?王师毅昏睡多日,无从知晓其间是谁做了手脚,只是猛然察觉,乐六不在了。 不在身边,也不在细线的另一头。 王清凌看他面无表情,只能转动眼珠,连话都说不出来,猜测种种缘故;等她的手触上王师毅身体,发现触及的地方就跟死肉似的,不禁慌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哥!你给我点反应啊!” 她看见了乐六随意摆弄王师毅的场面,也知道驱尸鬼手的手艺,自然会觉得眼下的情况是乐六一手造成的。王师毅却不能提醒她其中蹊跷,而且,就算他有声音,也不会说——一提起乐六,在安德韩府被人看见的难堪就会被翻搅出来,那难堪就不是王师毅一个人的难堪了。 那时王清凌身边跟了一些武林人士,被看见被议论,那都是理所当然的,王师毅若有声音说话,也不知该辩解什么。说那些都不是真实的,都是由驱尸乐六牵扯的,他只能屈服?自从有一夜乐六放松了掌控任由他自己需索,王师毅就失去了如此辩解的权力。是非公道都在人心,只是,不论他们如何猜测,受害的都是围绕在王师毅周围的人们。 小凌……看着她一脸担心,王师毅忽然觉得愧疚,与她无关的事情,却要将她牵连进来。现在这样的担忧只是开端,以后还会有什么样的风暴,王师毅都难以估量。 王清凌喊着质疑着,起初也没想起找人来看看情形,后来疲累了才找到金岭派子弟,还有那些个与她同行去安德寻人的江湖中人——那几人王师毅都认识,其中京城的铁扇公子裘立常与他相约出游饮酒,还有金岭派的廖德巍,也是他当作弟弟看着长大的。 原来他们都看到了么…… 看到也罢。 没人知道如何解救王师毅如今的状况。据说其他几位从安德救回来的人也在昏沈之中,难以动弹,可王师毅是最严重的。王师毅刚醒时还能看清听清,后来连这些都模糊起来,连眼珠的转动也越来越弱了。 突然有谁想起,说驱尸鬼手应该有解药,能解除他们这些人的情状。围着这几间屋子的人都兴奋了起来,但很快又黯淡下去,这解药该如何弄到? 又有人想起些什么,带着人群着手去做了,但王师毅只看见听见动静,也不明白后面会如何。 王清凌随着人群出去了,过了半日又进来,照例与王师毅说话,好像在他昏睡的时候她都是如此做的一般,说些他走以后河沙门的情况,说的都是高兴的事情。可这一次,她说到最后,趴在床沿上嘤嘤地哭了。 王师毅自小难得见她哭过,想伸手过去摸摸她的脑袋,可惜没有办法。她为什么哭?王师毅大约明白,为了一个如同废人天知道何日就会一命呜呼的大哥,也为了一个就算侥幸存活前路也一片黑暗的武人。 无数次翻涌上来的想法又出现了——真不如死了算了。过去是乐六不许他死,现在是亲人不许他死,王师毅自己,是没什么痛快可言的。 “……哥。”王清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阵,停住,抬眼跟王师毅说道,“我一定要帮你弄到解药!一定!” 目光如炬。可惜王师毅知道,请不到乐六的白荧血,就没有解药;如今的情况又复杂了一些,毕竟他不确定,事先断了联系,就算拿到白荧血,也不一定有用了。 数日待死,或是如此终老,王师毅就这样两个选择。 只是,既然事情的发展与乐六当初设想的不同,乐六究竟如何了? 王师毅没想到,就在那日入夜之后,他毫无缘由地惊醒,转转眼珠,屋里没什么变动。 ……不!不对!这样的宁静,是他极为熟悉的。 “没想到你能自己醒来,不容易。”带着一线沙哑,从喉间挤出来的轻声,直达耳中。王师毅无法扭头过去,但他知道,乐六就在床边。 “好吧,算是我估计错了。”乐六的脸还是没有进入王师毅的视野中,但王师毅隐约看见了一只熟悉的细长的手,抬起,又放在他身上。 “对不住,是我来迟了。”乐六竟像是在道歉一般,声音低得只有王师毅能听得见。 53、 王师毅还没看见乐六的面孔,心中却郁积了团团东西,想一吐为快。但声音早就离他而去,连寻找乐六面孔的能力都被剥夺了,他只能看见一只在没有点灯的夜里苍白地浮在空中的手由自己眼前掠过,进而捏上了脸颊。 被乐六这么捏着双颊,王师毅连一点痛感都没有,只隐隐觉得嘴巴就这么被强迫张开,下巴那里有些沉重。 “不过,还来得及……”乐六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连紧贴着他的王师毅都分辨不清了;或许是王师毅的耳朵也没了效用,连这么近的话语都听不清楚。乐六说什么迟,说什么来得及,王师毅只觉这人一段时日不见,怎么有种谷角的味道,神叨叨的。王师毅也不知他要说的内容,只见另一只手滑过他眼前,两指间夹着一件东西,就往王师毅张开的口中扔。 没法抗议,王师毅舌上一沉,他抬不起舌头阻挡,就任那圆润的东西滚进喉咙里,卡着噎着,也能慢慢挪动。 但乐六不喜欢这种慢功夫,早准备好了茶壶,照王师毅嘴里倒,倒了一半发现他没多少吞咽的力气,持着茶壶僵了一会儿,无从下手一般。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王师毅想问,力不从心。就看着那手那茶壶悬在空中,坚硬的东西挤在喉间,王师毅的心都吊在胸口了,也等不来乐六下一个动作。若乐六想让他咽下去,哺水的办法有的是,王师毅偶尔想到一种,心头惊了惊,可惜脸上表现不出。 乐六最终跟他想到的不同,把茶壶扔到一边,捏在面颊上的手移下去,在王师毅颈间寻找一处,猛劲一掐,喉咙里便畅通无阻——王师毅皮肤上感觉不到什么,胸口中肚子里却还有感觉,此刻就像是身上不剩别的,只有一副肠胃,心都跟着那硬物在腹中走了一遭。 以前乐六是想收他为徒,做什么都要跟他解说一番,现在就不这样细致了。王师毅吞下那东西以后,乐六才带着满意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还是那样,藉着点月光,就能苍白得泛出光芒的肤色,不知在看着何处的目光王师毅能懂,那是在看他。 此刻的乐六,嘴角勾出得逞的弧度,彷佛完成了一件丰功伟绩。 “知道那是什么吧?庸医不是对你说过么?”乐六看出他的疑惑,反而奇怪。 谷角说过?王师毅回想,最近的一次,他只听过那个“白荧血”…… 白荧血,接触到这个词的刹那,王师毅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白荧血,那对乐六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乐六的脸上却没有拿出自己的至宝的神态,轻轻松松,理所当然。 白荧血……乐六,你为什么要把这个拿给我服用! ?你当我是什么? !你又当自己是什么! ? 王师毅克制不住激动,脸上动不了,但眼睛里转得厉害。乐六显然明白了他眼神中的含义,但只是觉得他的反应有些过分。 “某人擅自断了你我之间的联系,钩子还留在你体内,这样过不了一月,你必死无疑。”以乐六个性,有人这么做,他必定气极,可眼下他的脸上却没有一点气恼的痕迹,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你说,不给你化了钩子怎么行?” 钩子是钩子,白荧血又是白荧血,两回事儿。王师毅的迷惑更深一重,怎么在乐六口中,替王师毅化解钩子、替王师毅保命,都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乐六,你大可以任我自生自灭,我对你来说不过一个玩意儿,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腻么? 白荧血,那可是白荧血……驱尸之人一生服食难以下咽的凝凝露也就凝聚出这么一个,乐六你拿出这东西,以后还有什么资格称得上“驱尸鬼手”? 王师毅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过一会儿困扰他这么久的钩子就会消失,可他想不出一件与自由相关的事情来,大概是离得太近,视线里都是乐六的面孔,引得他满心也都是乐六的事情,反倒不知晓断了知觉的自己。 乐六看着他,自在自得,丝毫不觉身处金岭派的窘境,大有反客为主的姿态。屋里静了一刻,乐六竟嫌这样太静寂般,开口说道:“到不了明日一早,那些钩子就没了——我日后是没法牵着你走动了,你得自己动脑筋走路……是不是难为你了?” 这是什么话!权当他王师毅是一两岁的毛孩儿是么!王师毅初听激动了一会儿,可渐渐发现话中意思不对。乐六没法牵着他……原来乐六化解这些钩子,就再也挂不进去钩子了? 也就是说,从今往后,王师毅不再受到乐六的控制了。 原先在安德,王师毅自暴自弃,没想到,仅仅因为有人斩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乐六就拿出解药来,消抹去他们相连的可能性。王师毅很想说,乐六真是腻了,可一想到那白荧血的作用,又收住了。 驱尸乐六,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过了,用钩子确实不大方便。像如今你一走远,我还非得跟上去才掌得住你……”乐六又开始分析起自己得意伎俩的弊端,语气极恳切。 “所以,我找了种新法子。”乐六说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根尖细的东西,在王师毅的眼前漾了一漾,“庸医藏的宝贝,试试?” 王师毅努力看清那尖细之物,通体黑色,一端针状,而另一端是浑圆的形态,远远看去像根细小的簪子,可惜色泽不对。 这又是什么东西?要用在何处?王师毅知道谷角那里有说不完的奇异之物,可为何这些东西总会变着法子用到他身上…… “这叫‘血骨一脉’,听说过么?” 不,绝对没有。王师毅现在明白,为何邪门歪道总有使不完的妖法,这样的奇物三天两头现身,还都是正道中人所不知的。 “我想也是。人都胆小,没人敢试,那自然没人知道。”乐六又用上这种语气,他自己似乎不是人一般。 “可我知道,你胆子够大,所以说……”乐六把那血骨一脉倒了过来,那浑圆的一头对着王师毅这边,让他看清,上面似乎还有什么细致的纹刻,“王师毅,你我来试试,最合适。” 54、 说是试试血骨一脉,到底怎么试,王师毅也不清楚,而且看不到。他就见乐六拿着那东西离了他的视野,也不知道放到哪里去——身上没有知觉,所以就算那尖细的东西扎进身体,他也感觉不到。 就在此时,乐六又出现在他眼前:“还没问你,你要哪一头?” 一端浑圆,一端细利,乐六问的大约是这个意思。从乐六的话里,那东西是能将他们俩联系在一起的,那自然是一边一个,可这形状上到底有什么区别,王师毅想问,也问不出口。 乐六也不等他回答,径自道:“想来你没什么仇家,你用这边吧。”说完也不给王师毅示意,动作起来。王师毅本以为自己没有知觉,可眼下还是有了浅淡的痛;能让现在的他感觉到,那这样的痛苦原本究竟是多么强烈。左臂上的经脉似乎被硬撑着塞进去了远比它大的东西,越过皮肤上的感觉,直通胸口。 那大小,看来钻进他身体里的,是血骨一脉圆的那一端了。这不堪的身体被息虫折磨过,被师文折磨过,可那些都还不算什么;现在一枚带着圆头的小针挤进细不可见的脉络里,这才是最重的折磨。王师毅有些庆幸,幸好没了知觉,否则这种苦痛他到底能不能受得了。 ……那另一端,是不是也深入了乐六的血脉之中?王师毅看不到乐六,只能猜想,或许血骨一脉那一端连着的,就是乐六。 仅仅将两端放入经脉,那两人还能分开么?王师毅正猜想着,乐六就离他远了些,好像他们不再有什么连在一起似的。 而那经脉中的痛觉也消失了。 “果然是简单得很。”乐六抬起自己手腕看了看,一副找痕迹却不得的神情;王师毅也觉得,那血骨一脉像是融进了他身体里一般,方才看到的明明是种坚硬的东西。 于是,化了钩子,他必须通过血骨一脉再与乐六联系么?王师毅不知这回与以前的控制有什么不同,那些效果大概只有等身上有些感觉才会知晓。 乐六的神情却渐渐不同起来。他反覆看着自己的手腕,好像那里就要产生什么奇迹一般,看着看着就有了痴迷。 “王师毅,这下你可别总想着报仇了。”乐六突然想起什么,说道。 王师毅微怔。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何他就不能报仇了?这血骨一脉,其中必定有蹊跷之处,否则乐六不会乐意拿出来给两人用上。 ……还有那圆头与尖头的区别……又是什么? “这东西种下去了,以后就算离得再远,也逃不开我了。”一上来就跟王师毅讲得明确,乐六显然完全不想放手了,“还有,等以后,你要是伤筋动骨、刀落见血,身上却没有反应,别以为自己成仙化妖了,那都是血骨一脉的功劳。” 这又是什么道理?乐六前言不搭后语的,王师毅没法问,却觉得自己心里隐隐清楚,可明明从未听说,为什么会清楚? 这样的事情,一旦放到嘴边,就算无心,也会说得变了味儿。 可惜,乐六似乎不想进一步解释了。 这血骨一脉究竟意味着什么?王师毅真是一时间想不透彻,看起来乐六是要换种更方便的联系,可这东西里藏着的奥秘,让王师毅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没点着落。 如果乐六要一直在这里等着他恢复知觉,那他定要拉住乐六仔细问个清楚明白。 但乐六不会留那么久。他说完了,又好像根本没说具体,却辜负了一直紧盯着他等他细说血骨一脉之事的王师毅。 就在此时,金岭派,曲群峰,悄悄地换了阵法。静得出奇,可其间的气息,乱了。 乐六比王师毅更警觉,扭头沉默了一会儿,大概发现了这诡异情形的源头。 “多亏了你妹妹他们,现在安德不必待下去了,宫寒飞要换个地方。 “他怕人多换地方麻烦,这回就借金岭派的地方和弟子们,替他做点事情。” 乐六这话,好像那血魔与他毫无关系,他和谷角差不多,都是看看热闹罢了。 “自从上次借走你,他看我看得紧——我得先走一步了。”曲群峰之上即将有一场硬仗,是乐六不得不参与的。 “玩意儿,”乐六忽然回身过来补充道,“以后我到哪儿也没个准信,不过,靠那血骨一脉,必定能找得到。” ……你若是依旧跟着血魔,他会允许你们被我找到?王师毅有些不信,但乐六的气息转瞬即逝,疑惑之间,就不见了。 在目光所及的范围之内,王师毅连一个背影都没看见。日渐奇怪的乐六,还有深埋在体内的东西,抬眼一看,前方就被不知名的黑雾笼罩着,不明路途…… 55、 赤目血魔麾下一干人等潜入曲群峰大闹一番,与金岭派弟子、曲群峰上武林人士缠斗了大半日,才有个终结。那群邪魔外道可算大势已去,只留几个残兵败将以奇术遁去,不成气候。 正道这边也折损了一些,金岭派里的医者待外面平定下来,都涌去诊治伤员,再忙不过来王师毅这边。天已大亮,有人推门进来,听那脚步,是王清凌。 她身上有些血腥味。经过这等着钩子化去的一夜,王师毅的知觉渐渐齐全,偶尔动动手指再动动下巴,身体真开始属于他自己了。 王清凌起初并不在意,不知在忙些什么,可突然之间,她发现王师毅有动静。 “……哥?”王清凌的步伐有些犹豫,等来到王师毅身边确认那手指真的动弹了,不禁喊道,“哥!” “……小,凌。”一夜的时间,王师毅忘了该试一试发出声音,没想到现在一张口,声音就出来了。 白荧血果然有用。王师毅想起那宝贵的药丸,已经全然不知味道,融在他身体中了。 “大哥,你怎么……怎么会……”王清凌激动,一句话都说不清楚。王师毅这下看见她肩上有伤,只简单处理了一下,应该是在先前的搏斗中受下的。 记得乐六昨晚说过,是血魔要金岭派帮他做事,而乐六似乎也要去帮忙——这说明什么?王清凌身上的伤痕,就是他们留下的。 心头冷了冷,王师毅正思索着前言后语,却被妹妹迫切的目光逼得一时慌乱,也不知是否妥当,犹豫着说道:“有人送来了解药……”“解药?!我怎么没听说过!那其他几人那边是不是也有……”王清凌一连几个问题蹦出来;而她问着问着也疑惑起来,“等等,是谁送来的?” “乐六”二字,王师毅差点脱口而出,可一想起那日在安德,迷糊中听到的王清凌咒骂的话语,王师毅变了说法:“驱尸鬼手。” “……那个乐六?他竟然也来了?!”王清凌不敢相信,“不,原本的剑阵中没有见到他,而且,据说他是血魔的左右手,他来了,是不是说明……” 赤目血魔昨晚就在这曲群峰,袖手旁观。 “……我得去告诉盟主!”要是血魔还在,是不是那些缠斗根本就是幌子,这邪魔是要伺机……王清凌毕竟是河沙门的子弟,一心以武林大计为重,此时此刻,也不管王师毅醒来之事,急着出去通报。 王师毅仍旧躺着,手掌手腕一带已经能够翻转,可他并不大欣喜;王清凌方才说了,其他几人,对,乐六的白荧血只有一个,那些人自然化解不了深入体内的钩子。 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乐六拿出白荧血给他一人,或者说,乐六舍得拿白荧血出来,这到底代表什么?王师毅觉得对乐六,不能拿出常理来度量,可要真的这么度量下去,王师毅知道,乐六对他这“玩意儿”的执着,非同一般。 在乎一人的生死,尽力去扭转它们,乐六的在乎,令王师毅浑身不舒服,但又丢弃不去。 不,并不是丢弃不去,而是从前一直被乐六束缚着,脱身不得;而他王师毅现在能动了,自由了,命也保住了,就是该甩脱的时候了。 只是,那血骨一脉……王师毅想弄清楚,却毫无线索,直到王清凌再来。她说,乐六确实来了,昨晚跟血魔立在曲群峰顶看他们混战,后来就不见了。 王师毅想说乐六留下的话中提到利用武林正派清理门户的意思,但不知还有多少人在意此事。 果然,王清凌刚开始强撑着豁达的笑,门就被人急匆匆地推开了。是郭菊山,君山万尺剑郭千林的幼子,与王师毅年纪差得多了些,不大熟识,他跟王清凌倒是极好的同伴。 王清凌一见郭菊山,迎上去,可那少年并不理会王清凌,径直来到王师毅床前。 “王兄,你可是恢复过来了?”看他的脸色,不对,不是江湖后辈对前辈的口气,反倒是来势汹汹气势逼人。 “……郭少侠,手脚都能动弹,也说得出话来了——不知有何问题?”王师毅没底,但隐约猜到些缘由。 郭菊山没有立即回答,运了运气,才严肃地问道:“裘大哥的师弟刚刚咽了气,其余几人也都快不行了……怎么就你一人没有事反而恢复了?”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听说昨晚血魔领人扫荡曲群峰的时候那驱尸的家伙正巧也在,而且是来送‘解药’的……”郭菊山想起不久之前看到那些被不知名病痛折磨着赴死的面孔,憋了口气,朗声道,“王师毅,你欠武林一个解释!” 56、 “菊山!你说什么呢!”王师毅还没反应,王清凌一听,一步上前挡在床缘上,生怕郭菊山一激动,动起手来。 就算只是那一瞬间的事,王师毅也看得清楚,王清凌虽在维护他,但脸上的神色,绝对不好。 王清凌是他亲妹,可她明白事情蹊跷,加上从前在安德目睹的场面,即便维护,也免不了气短。王师毅心上无奈,想让王清凌不必如此,有些事情,再怎么辩解,都没有多少用处,反而平添猜测。 可郭菊山年少气盛,急匆匆地越过王清凌肩头直逼上来:“我还当那日邪魔是做戏给我们看,原来确有此事,亏凌姐替你担心了那么些日子!到了驱尸乐六手里也不必出来与我们自相残杀,回了江湖失了知觉还有人专门来送解药——我看那一群邪门歪道就是你引进来的!”他说着说着越发激动,大有拨开王清凌揪起王师毅的趋势,“我看,连那血魔也……” “菊山!你忘了刚才盟主说的事了么!?是袁兄和虚梁殿的事情,血魔跟我哥毫无关联!”王师毅只能看见妹妹的一个背影,奋力推开情不自禁的少年,要保护刚刚恢复的兄长。即使郭菊山不听王清凌的话,也得买张钰晖的帐,一经提醒,他算是想起来此之前武林盟主的说辞,遂断了在赤目血魔一事上挖掘的念头;但他脸上挂不住,不能让自己扫兴的神情教人看清,又转了话头:“你别以为凌姐护着你、河沙门护着你,武林就容得下你这种祸害!盟主不过是给河沙门一个情面,若轮到我,我必定将你那些龌龊都给……” “菊山,你出去!”王清凌实在忍不住,狠狠一把推上去,把郭菊山逼至门坎边,再一用力,他就后仰着倒出去了,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王清凌毫不留情了,挤着夹着郭菊山的双脚就这么硬是把门合上,转身抵上去。 郭菊山年少,说些什么都行,加上其父君山万尺剑的作风,他有他口无遮拦的资本。有些事情就是拿出来任人猜度的,王师毅对郭菊山的种种有些理解;可王清凌一转过脸来,抵在门上出着气,阴沉着的那张面孔,王师毅看着便心里难受。 无论何等淡泊的武林中人,若遇上家人的事情,多少也会动容。王师毅觉得,王清凌现在这种拼命忍耐对兄长的怀疑转而维护的身姿,实在教人心痛。 “祸害”……记得在安德,曾经就有人说过他是个祸害,还是驱尸鬼手的祸害,怎么如今到了武林正道之间,又成了武林的祸害,要被人指着鼻子辱骂? 王师毅啊王师毅,你到底是什么样的玩意儿,怎么到哪儿都是祸害? 门外郭菊山还挣动了一会儿,王清凌抵死不给他开门。等到外面终于全无动静,王清凌松了口气,强打起精神,走向床边,伸手要扶王师毅:“哥,你试试看,能不能站得起来……” 在她的搀扶下,起卧之间较为轻松,就是站起来需要双腿的支撑,而这双腿显然缺了些力量,往日尽是躺在床上,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得了的。乐六的白荧血,化解起钩子来,足够快。王师毅觉得以后坚持练练,这步子不用多久就能走顺畅,他满心乐观,但就在这站与不站之间,他的腿上沾到了一阵湿热——原来王清凌看到他这样困难起立的模样,又没憋住眼泪,任它们滚落下来。 河沙门的王师毅,半年前还是意气风发的侠客,如今不仅落下这副残破的身体,还游荡在名誉扫地的边缘。王清凌那看似没有来由的悔恨,好像当初只要她一句话,王师毅就不会去寻血魔,也不会落入乐六手中。 郭菊山再没来找他,平时常来看他情形的医者也不来了,整个屋子里弥漫着阴郁的气氛。直到王师毅终于能下地走上两步的那日午后,“铁扇公子”裘立来了,身后还带着一位少年,王清凌脸上才略有喜意。 “上次菊山一时冲动,冒犯了王兄,还请王兄谅他那时心绪纷乱。”裘立与王师毅熟识,郭菊山冲进来大骂的事情,他解决起来也方便。王师毅不会记仇,他是想安慰一番裘立,毕竟那些因为没有解药而故去的武林人士中也有裘立的师弟。但王师毅知道裘立是客气,他也不想被这些客套的事情耽误了时间,所以也不提此事。 “……请问,这位是?”王师毅觉得跟着裘立的人面熟,似乎隐约见过,但这“隐约”二字又着实奇异,何时有过此种境地? 更何况,王师毅看得出自己妹妹待这个少年的态度,不同别人。 “虚梁殿,袁青诀袁少侠。”裘立从容介绍,“你们勉强算是见过一面。” 袁青诀……袁青诀……王师毅明白他是谁了——那安德韩府的宁静,不都是为了此人打破的么? 原来此人也来了。王师毅打量这英俊少年一番,骨子里透出不凡气度,绝不是可以藏身在小门小派后面的人。 可惜了,小凌,此人不可。 那袁青诀神情平淡,乍一看也不像少年,甚至有了看破红尘之人的气度。 “我还得问你,王兄,这驱尸乐六的解药,为何只能救得了一人?” 57、 出声的自然不会是袁青诀,而是裘立。无论是驱尸鬼手还是赤目血魔,就算是与血魔牵绊过一会儿的袁青诀,也不定比王师毅了解得多。血魔的事情,王师毅也只清楚那种隔空逼来的妖邪之力,而乐六的,王师毅大概都能答出。 可真要开口,王师毅又不大乐意。裘立聪明得很,一上来就抓准了最要紧的问题,与乐六那白荧血之事息息相关;驱尸人的白荧血,谷角知道,看来也不会是正道上的传闻,知与不知,都是王师毅唇齿间的一念之差。王师毅可以不说,纵使如此隐瞒有些莫名其妙;只是他的身份放在那里,裘立的身份放在那里,不说不行。 “此人精通驱尸之术,必定留有什么办法能解下挂在别人身上的钩子……”话到嘴边,王师毅生生咽了下去,绕着圈子敷衍。裘立听着,只眨了眨眼,不知是不是信了王师毅这不清不楚的解释。 “……那,当时在安德,袁少侠以奇功断了他们与乐六之间的丝线,怎么挨到前几日忽然一个个都没气了?”裘立并不为难王师毅,换了个问题。 原来断了那些联系的是袁青诀。王师毅想起乐六话中的暗示,大概只有如血魔般神功的人才能断去,看来血魔与这袁青诀之间的纠葛是深刻了点儿,引血魔来金岭派的人,也该是他。 而裘立问的事,迟早要说,王师毅也不能瞒:“那人牵制别人用的都是钩子,中间用那些线连着,若只是断了其中联系,钩子会渐渐化在人体之中,伤及五脏经络……” 不必王师毅继续下去,裘立前后一连就明白了。对裘立来说,乐六以何种办法化解钩子并不需多提,关键是这送解药一举的用心…… “问句有些冒犯王兄的,”裘立启齿,脸色尴尬,“这乐六为何来此地送上解药,为何只给王兄一人而不顾其他?” 这问题,王师毅也想问个清楚透彻。 “裘大哥,你是我大哥友人,平日里我敬你如亲兄,不想你也与菊山那般纠缠此事不放!”王清凌先一步插话,“那邪魔什么目的?这还不清楚?!摆明了要借这种事情引得误会,挑拨我们内乱,好让他那血魔主子有可趁之机!我大哥不过是他们奸计里的牺牲品,专引那些不能明辨是非之人猜疑的!”王清凌性子直,也不顾什么辈分年纪,就当场质疑起裘立的问题来,把裘立逼得也说不出话来,还是一直沉默在旁的袁青诀说了话。 “裘兄与王兄什么关系,这些话只是自家人解些谜团,王姑娘切莫着急。” 王师毅从不知道,原来袁青诀是这样的人物。仔细打量一番,这少年俊美是俊美,但脸上身上透着的都是难能可贵的不凡之气,王师毅在京城走得多了,王公贵族们也难有那眉宇间的气度——这样的人,怎么就没在江湖上一番作为呢? “清凌,这次的事情若真如你所说,那我们一定得弄清楚其中缘故并澄清,否则落人口实,你哥哥该如何立足?”裘立顺着袁青诀的话劝慰。裘立说得没错,只不过他们是好心,而王师毅自己则不觉得澄清了那些似是而非的事情,他还能在江湖上站得住脚。 好像是袁青诀的缘故,王清凌便不再插嘴了。裘立仍旧问王师毅前面那个问题,但王师毅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只垂着眼看着身上被子的边缘——天气渐渐热了,这被子也快盖不住了。 不管王师毅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裘立都没有办法,只能寒暄一会儿关怀一会儿就走了。袁青诀跟着裘立,临行前回望一眼,有所深意,但王师毅也没在乎。 面对多年友人,王师毅没说白荧血,没说血骨一脉,更没说他跟乐六之间那些分不清真真假假的事情。他该说,说乐六如今元气大伤,说血魔身边已经没有多少帮手,甚至应该说说那袁青诀与血魔之间必定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王师毅压根儿不想提起。 或许他是想忘掉安德这半年多来的事情,或许他是想忘记原本自己身上有一些钩子有一些线,那些钩子和线的后面连着一个总做些怪异事情的邪魔。只是,在王师毅想忘记乐六的时候,乐六又在哪儿? 再没有看得见摸得着的联系,这回的血骨一脉就算用上却却香也无济于事。虽说乐六走前说了,只要想找他就能找到,但这样虚茫的牵连,大约就是分道扬镳的意思。 王师毅觉得,自己终于能释然地松口气,然后把过去封存起来,不用管顾外界的声音。 “哥,刚才那个,袁兄……”恰在此时,王清凌送走了客人,回来闪烁着目光说了起来,“都说他那一路随行的师兄就是血魔。” 师兄?王师毅一路上昏沉不醒,跟着他们的除了袁青诀还有别人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但袁青诀的师兄怎么会是血魔? ……就算年纪上,也不对。 “你在安德那些日子,总见过血魔一面吧?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模样?”王清凌有些急切,王师毅看她那神情就明白了,若袁青诀跟血魔有关只是讹传,那她心仪袁青诀,问心无愧;但要是袁青诀真跟血魔勾结,那她……那她就跟她的哥哥一样教人不齿了……是么? 虽然不知道袁青诀的师兄是什么样子,但至少安德那个韩家二爷,不会是袁青诀师兄。不过,血魔是不是他师兄又有什么关系?血魔盯上的就是袁青诀,袁青诀就是与血魔有关。 “小凌,方才那位袁少侠……”王师毅停下,想了想又说,“我在安德有所耳闻,恐怕真是与血魔有关。” 袁青诀这般人物,年少得很,往后不知被谁一拉就往一边倒下了,若他走向血魔那边,岂不是会把王清凌的心思也拖过去?王师毅必定要抑住亲妹的想法,像他这样的尴尬,河沙门几百年出一个,就足够了。 可惜王清凌不会明白兄长的打算,只觉受了打击与委屈,脆弱了几天的眼泪又不争气了。王师毅拉她近了些,抓着她的手摞着她额前碎发,想是安慰,谁知她哭得更狠了。 能哭出来,也好。王师毅想起他刚到安德有几次被折磨得厉害了挤出过泪,都被乐六打回去了,到如今也不知流泪哭泣是什么感觉,只是隐约记得自己还赌咒一般说过,尸体会对着乐六流泪…… 怎么说得出那种话?好像提前知道了自己会死在乐六手上,到死都被乐六掌控着一样。王师毅不禁看看自己,现在不是已经逃出来了么?那乐六的事情安德的事情也没必要多想了。 刻意忽略了血骨一脉的种种可能,王师毅揽过痛哭的妹妹,隐隐觉得她哭的那个袁青诀,身上的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就过去。 他想别人的事,是为了不让自己知道,他也是。 58、 金岭派乃武林正道第一大门派,常年寄居着正道各帮的子弟,更别说后来武林盟主将自己的居所也安置在曲群峰上,金岭派的中心位置业已确立,只差封上个武林王者的名号,广纳江湖中人的朝拜与供奉。 金岭派掌门与武林盟主并不是一人,这是武林给金岭派找到的唯一借口。张钰晖年近四十,王师毅见过几回,而这次在曲群峰盘桓,张钰晖来看过他,没说多少话,有的都是客套,也看不出张钰晖对于乐六只送上一份解药之事的想法。王师毅后来留心,发现张钰晖对王清凌等几个前往安德的人尤其用心,大约是想栽培后辈,正巧有这样几人需要抓紧他们的心思。 盟主器重王师毅妹妹,没什么不好,可一旦以后为了盟主效命,会陷入何等险境,他觉得,完全不亚于此次安德之行。张钰晖与从前几位盟主有些不同,他是个会私下约见赤目血魔一决高下的男人,不顾理法铤而走险,他做得出。 在金岭派叨扰了一月,裘立他们为逝去的那些武林同仁们料理一番后事,总算是决定走了。临走时张钰晖交给王清凌一封书信,说是要亲手转交给河沙门掌门夫妇。王清凌是否偷看过,王师毅不知道,他自己想知道那里面说的是什么,看张钰晖的神情,那里面就是在解释安德之事的始末。 王师毅尚不知道安德之事、他与乐六之事究竟能以何种速度传遍武林,至少王清凌在救下他以后写过信回去,其中可能将种种事情说得模糊,但父母定知道那些众人都看见的事——此番回河沙门要如何面对父母的质问,王师毅想过,找遍藉口不如和盘托出,省心。 过了天河,去了袁青诀,说是要回太山虚梁殿看看;再往北几十里,郭菊山要向东回君山看望久别的爹娘。裘立倒是没有直接到京城,而是先将王师毅兄妹送到河沙门,才折回去。 “师毅!你可回来啦!”门里迎出来的人们一个赛一个热情,笑闹着拉住王师毅的手拍拍他的肩膀,“真瘦了,一定是好久不吃陆大娘的羊肉烙饼,撑不住了吧!” 看那一张张笑脸,跟当初在京郊送王师毅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而王师毅也报以爽朗的笑,笑着笑着才发现,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笑过了。 所以他自己的笑里也变了味道。整个河沙门好像与他走时没有什么变化,那只能是他王师毅变了。 掌门王颀没有迎出来,与夫人一同端坐在厅堂之上,只等着儿女进来。王师毅看见母亲的眼睛里有的是担忧,而父亲脸面上平静无波,也不像要发怒,教人难以揣度。王清凌一早想好了,不管张钰晖的信里写的是什么事情,都要先拿给爹娘看,因为她觉得,盟主说的话,一定是为了王师毅开脱、能给予爹娘安慰的。 王清凌没估计错,那信递到王颀手中,王颀看了,脸上神色略有些松动,但仍旧不说,只将信交给王夫人看。后来是夫人欣喜的抽泣声打破了紧张的宁静,夫人激动地呼唤:“师毅,凌儿,你们过来。” 王夫人搂过跪在她面前的儿女的脑袋,轻柔地抚摸起来:“盟主这般器重你们,我就说我马文嵘的儿女,怎么会埋没得住?” 大约张钰晖在信里提到要重用他们俩的事情,只是王师毅从未得到张钰晖的授意,怎么就“器重”了? 母亲年轻时也在江湖上刚有些名气就嫁给王颀,被家里人劝过来劝过去才安静下来,畅游江湖建功立业的梦想也就寄托在儿女身上。先前王师毅在江湖上结交甚广她欣慰过一阵,可又不满王师毅没什么壮举,久了就觉得他反而像是吃喝玩乐一般,并不高兴;这次收到张钰晖的信件,她似乎是看见希望了,自然激动。 而王颀,仍旧不动声色。他等夫人一通感叹告一段落,才对王师毅说:“盟主说赤目血魔逼迫你充当挑拨武林正道的诱饵,你不顾自己性命声张正义的气节值得整个武林钦佩。” 不是问句,但王颀在等王师毅的答案。 “是盟主过奖了。”如此一说,王师毅算是肯定了王颀肯定了张钰晖的说法,也是让整个河沙门放下心来。 张钰晖此举,是要替王师毅在武林众人面前洗脱不堪的传闻,虽然其中的目的王师毅并不明白,但他必须依照这个说法接下去说——也许他在安德的经历上挂着的并不仅仅是王师毅的面子,也不仅仅是河沙门的面子,而是武林正道的面子,他有义务与张钰晖一同维持。 武林盟主发话,河沙门众人自然信服,王夫人自然信服,那王颀也会跟着信服。见王颀脸上严肃,夫人赶忙让人好好准备给争气的儿女接风洗尘,而他们各自的房间也准备好了,他们该先去休息休息。 但这时,王颀又出声问道:“你的师文呢?” 王师毅听着,背后一紧。他的师文呢?大概还在安德吧?不知道血魔弃城以后那柄师文会被扔在哪里,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人替他寻来。 或许师文已经不在安德了,随着那些人走到别处去了。这么难得的兵器,就算乐六不要,谷角说不定也会拿来把玩一番吧? 师文,应该再也回不到他手上了。“师毅无能,还请爹娘让我去向舅舅请罪,师文乱中遗失,无处可寻。” 王颀不作声,神情复杂,而夫人立即包揽起来:“自小菡中就宠你,怎么会怪你呢?娘去说,说不定菡中早给你备下比师文强上许多的兵器,以前又不便拿出来呢!先去好好休息!” 金面铁手马菡中铸造的“师文”,是巅峰之作,要说比它强上许多的兵器,王师毅知道,舅舅的手里还不会有。这师文是马菡中专为他造的,耗尽光阴才大功告成,陪了他二十年,早已像是王师毅的半身,如今却丢了,难怪王颀要问,还是带着微愠地问。 王师毅也想找到师文,但要找到,就必须回头——真回了头,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河沙门了。 离开河沙门时,他带着师文,踩着夏末的凉风,志气满满;眼下又是夏天,不过湿闷了许多,而那把师文,那王师毅的半身,已经不在身边了。 张钰晖所说之事无论真假,王颀都不会与王师毅追究。虽然王师毅知道那些冠冕堂皇之辞糊弄不住王颀,也糊弄不住天下,但毕竟是武林盟主的说辞,谁都要留个面子。在随着母亲回屋的路上,王师毅猛然觉得,不如说清楚吧,把安德城里的事情,赤目血魔的事情,还有驱尸乐六的事情逐一与爹娘说清楚,把王师毅受的侮辱,以及王师毅的堕落与不堪全都说清楚。他王师毅无法与血魔抗衡,他王师毅早已沦落成男人身下的玩意儿,他王师毅至今还跟一个邪魔保持着诡秘的联系:若这些都说出口了,王师毅知道,会伤害许许多多的人,也会伤害到他自己,但他至少不必再隐隐约约地指责自己,也不需承受那些疑惑目光中藏着的隐隐约约的指责。 正想着能找个机会喷薄而出,母亲马文嵘便推开他的屋门,引他进去,又合上,紧接着突然转身过来,微笑着说道:“师毅,爹娘请人帮你看准了日子,等你休整好了,就去跟三师叔下聘吧——他家的蕙心聪明,能当家,生辰又合适,再拖下去要误人家一生的!” 毫无回旋余地的话,王师毅听了倒不以为怪:天下没有人会相信张钰晖的说辞,那些无动于衷与随声附和都只是为了一张薄面,给武林,给盟主,也给每个人自己。 59、 整个河沙门都在说,于蕙心命好,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占到便宜,给掌门家定了。掌门对儿女的婚事一向不大管顾,王夫人心气高傲,从前总是在京城皇族里替王师毅物色媳妇;可惜每每好事将成,都被王师毅用尽办法躲过去了,拖久了才拖到这个时候,才终于轮上了于蕙心。 于蕙心是河沙门老三于敢的独女,看相的总说她命不好,可究竟怎么个不好法,十个看相的有十个答案,含糊其辞,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这样的卜词别的人家都能听到,一晃二十年过去,就没见人提过亲,偶尔被人当起饭后谈资。幸好于蕙心性子宁静,放在家里,久了也教人忘了,直到这次马文嵘领着王师毅上于家的门,才让人有些印象。 夫人怎么定了于家那苦命的闺女? 你不知道?还不是师毅这次回来江湖上有些传闻,夫人着急了…… 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师毅咱从小看到大的,不至于…… 要只是谣传,还需要急着娶于蕙心么?夫人也不再去给师毅物色几个公主从京城请到咱们这儿相会呐! ……也是。唉!师毅好好的,怎么就跟那些邪魔搅和到一处去的! 一说起于蕙心命好,总会惹来这样的议论。王师毅听在耳朵里,没有辩解。张钰晖的说法天下人听了就是听了,表面上不说王师毅在安德的事情,可都觉得盟主这话说得欲盖弥彰。谣言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开始时没直说王师毅跟乐六的关系,只从另几个被乐六操纵过身躯的武林中人之死出发,说王师毅与血魔那边串通一气,是要来颠覆武林的。危言耸听的多了,也有人往不堪的方面联想,说王师毅这般侠士会变节,必定是那边有精通媚术之人,又或说血魔那边有个驱尸鬼手,专拣正道英武男子侮辱,手段变态得紧,王师毅便是其中之一。 接着就有人引申了,就算那些被控制的武人都是乐六的玩物,怎么唯独留下一个王师毅的性命? 那自然是王师毅不同寻常啦……答的人嗤笑,其实这人也想不出王师毅的不同寻常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种种传闻搅浑了河沙门一片清澄,现在跟着议论王师毅的人也受不住了,希望这些不堪入耳的事情离河沙门越远越好。 所以王师毅跟于蕙心的吉日早早定了,等着夏末快些到来。 到了婚期前几日,王清凌收到张钰晖的书函,是邀她前去金岭派;王师毅立即以亲妹年幼不熟江湖规矩、得有人带领为由,推迟了婚姻时间。 王师毅爱妹心切,没多少人会质疑,就算这藉口找得并不高明、人尽皆知也不会有人质疑;怪只怪王师毅推脱的事情不好。人们刚要议论起来,王夫人就出面解释说日子定得仓促,还需缓一缓才不会亏待了新娘。一入秋,王家又在原本的聘礼上加了若干道,是挽留婚事的礼节;于家也不为难,再定金秋良时完婚。 没想到这后来定的日子,那边王清凌又起事——据说她是领了武林盟主的暗令与另一些武林人士出去,做些什么,没人知道,关键是后来陷入险境,还是得了王师毅几人的救助,才有了回生之法。 人命关天,王师毅接到金岭派的密函便即刻赶去,还好及时,才挽回王清凌等人性命;只不过这婚期,又耽误了。 说来好像也是身不由己的事情,但王师毅与于蕙心的婚事一拖再拖,外面的难听话又冒了出来,愈演愈烈。传着传着于敢不干了,敢情他女儿命苦就是为了这反反复复的折腾?还是王家看准了他女儿命不好,知道他们会为了嫁女儿,一味地忍耐? 后来掌门出面,才平了于敢的火气。而这时间不能再悬着,两家家长坐在一起商量,新春,正月初九,日子巧妙,十年难得,与两人生辰又均有相生之处,若过了,就再撞不上这样的好时刻了。 日子一定,为保万无一失,王颀修书一封给张钰晖,留伤势未好的王清凌在河沙门,不得擅离——如此这般,王师毅就再没有“隐患”,只能乖乖拜堂。 其实王师毅从未点过头,一步一步,他只是遵照马文嵘的意思行事,久了不免想要躲避,就跟他过去躲着母亲给他安排的种种婚事一般。 但这分明又全然不同了。定下了人家姑娘却总是不让她过门,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直到隆冬王师毅才明白。 三师叔家的女儿,王师毅印象不深,似乎是个没什么话语也不怎么出来露面的女子——她却独自找到王师毅,有话要说。 “……”沉静了一会儿,于蕙心像是尴尬着不知如何称呼王师毅一般,等了许久才说起话来,“……也许外面都说我命苦命硬,但我自觉,能嫁于你,说明老天并不愿绝我生路。” 大概是不常与人来往,于蕙心的语调有些僵硬,但声音里的情感,王师毅听得出来,她乐意嫁他。 但……王师毅打心底里不愿娶她。不说别的,以他现在的声名,说不定连她的一生也得害了去。 “他们议论的事情,我觉得没多大意思。只是……”于蕙心话不多,说道此处,终于抬起眼,直视王师毅,“王师毅,你有没有想过,若真不愿,就该在下聘之前拒绝了;现在你拖不下去,悔了婚,今后我被人放在嘴里会是什么模样?” 就这么一句,王师毅知道,于蕙心不同于外面所说的那般,而他们俩之间,或许有的是相似的东西。 所谓的命不好,那不是别人说出来的,而是在面对别人强加过来的“命”时,到底能不能自我解救的那一步。 面对于蕙心,王师毅有些佩服。 “王师毅”这名字,有人说念出来就像“玩意儿”,所以他就是个玩意儿——不仅是驱尸乐六的,他自小在这河沙门里在这武林间就像是个玩意儿——但实际上这名字跟“玩意儿”没多大关系,至少如今王师毅自己听不出“王师毅”与“玩意儿”之间的相似之处。 “请放心!我王师毅是个敢作敢当之人!”王师毅对于蕙心说着,或是对着别的什么人。 60、 从前都是掌门夫人在操办王师毅的婚事,入冬之后,王师毅忽地积极起来,拿出新郎官的架势,忙进忙出,于敢家那边跑得也勤快了——不论外面传言如何,从小看着王师毅长大的于敢也没觉得冒犯,师毅确实是教人如意的女婿。 王师毅自己清楚,他不是满心欢喜想娶于蕙心,而是一阵逃避一步走错留下的因果,自己必须承担起责任。 如此想来,乐六那句“玩意儿”就跟魔咒似的,念叨了许多遍,王师毅真当自己是“玩意儿”了。就算跟乐六断了联系,也被束缚着胳膊拳脚,施展不开,王师毅也不是王师毅了。什么白荧血,什么血骨一脉,既然乐六放手离去,那王师毅就该是王师毅,与“玩意儿”这称呼再无缘分。 如今他身上担负着的,便不止他一人之事了。 王颀看着儿子这种变化,目露欣喜,他心知肚明,必定是未过门的媳妇引出王师毅这样的变化,这样的夫妻,不管外面议论什么,也都值得过上一辈子。王师毅自小就是在父母的期望中长大的,可惜没能趁着江湖危难建功立业,这回娶于蕙心,总算是一件让父母满意的事情。 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没有那个驱尸乐六的基础之上的。自从王师毅热衷婚事担起责任来之后,他觉得周围人提起乐六的次数反而多了。原先还以为是那些谣言愈演愈烈,迫不及待地中伤侮辱河沙门门风;但不到一月,王师毅察觉出蹊跷之处,但凡他听见的“乐六”二字,都不是跟他自己的名字放在一处的,而是独自出现,为的就是让这个渐行渐远的名字时时刻刻回响在王师毅耳中一般,与那些人的话语前后连在一起,没什么意思。 王师毅担心,那是不是种错觉——若真是错觉,王师毅究竟是把“乐六”这两个字放在什么位置上,才会产生如此强烈的错觉? 幸好,有人用行动告诉王师毅,那些围绕在他周围出现的名字,并不是错觉。那日京城里来了几个师傅,把改了头十次的喜服让王师毅试穿。马文嵘在旁边怎么看怎么奇怪,又想动些细节,招师傅们出去商量了,只留一个年纪轻轻的学徒在王师毅房里整理衣物。等那些人声音远了,王师毅看着那色彩艳丽的衣服心中偶有一阵烦闷,这时屋里突然有人说话了。 “王大哥可还记得乐六?” 王师毅心头一惊,不明声音来源。左顾右盼,才发现说话的是那个陌生的学徒。 “……你是谁?”警惕着,王师毅这些日子里听惯了这名字,或许一不小心就陷入了新的困境。 “王大哥不记得我?”那学徒微笑着,略垂下头,作揖一般躬了躬身体,言谈间似乎与王师毅颇为熟悉。 会叫他王大哥的人……王师毅一想,就是那些行走江湖照过面的武林后辈,可这学徒身上看不出一点武学功底,声调神态,没有一处是熟悉的。 “看来也是,虽然我跟在王大哥身边时间长些,但终究没有两齐那小子给你留下的印象深刻。”少年学徒语调随着字句一点一点地变化,渐渐有了些恭谦的味道,“也得怪我还不大习惯,往日我都是自称‘在下’的——还记得么?” 他提到了两齐,那必定是先前在安德的人;而这越来越熟悉的话语,还有那个自称,王师毅心里忽然想到一人,但那人,并不长成这副模样。 “你是……季李?”两齐失踪以后来照顾过他一段时日的乐六徒弟。 “王大哥还能记起在下来,季李深感荣幸。”顶着王师毅从未见过的面孔,原本那个季李难不成易容了?怎么会从乐六身边来到京城这边,还成了个小小的学徒? 是季李被乐六弃之不顾了?还是说,季李来了,乐六也不远了? 王师毅思及此事,心里乱了乱,但还是撑住脸色,平静地问道:“你来河沙门什么目的?” 季李又躬躬身,语带笑意:“开头不就问过了么?没别的什么事情,替在下那师傅问句话罢了。” 最近那些常常出现在他耳中的名字,果然是乐六的意思?足以让王师毅周围的人都谈论着提醒着,难道乐六出手操纵了他们…… 到头来,乐六就在附近,不是么? “你也知道师傅那脾气,也不管在下辛苦,只派在下一人前来。偏偏你身边总有些旁人,今天换了这个身份,总算能跟你说上话了……”季李连抱怨都是轻轻慢慢,谦谨得厉害,“王师毅,你可知道眼下究竟在做什么?” 与于蕙心的婚事,原来是为了这个。王师毅觉得乐六这般动作,实在不像他做出来的事情——不是有什么血骨一脉么?乐六怎么不用?或者干脆再挂一次钩子,就算不牢固,至少能把王师毅拖出河沙门,拖到他面前;至于如何处置,那是下一步的事情了。 先不说这些,乐六啊乐六,王师毅的婚事,与你何干? 王师毅笑出声来,好像从与乐六别过之后就没笑得这么开怀过,这一笑,连季李都有些愣神。 “你师傅准备何时到此?”王师毅冷不防一问,季李不懂了,抬起头来直盯着他看,“也对,他还没养好身体——你回去让他慢慢养好好养,江湖上邪门歪道多的是,也不缺他一个。” 季李也不知道是听明白了还是不明白,毫无动作的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说:“在下不过奉师傅的命令守在你附近,师傅在哪儿,或许你比我更清楚。” “你也待不了多久。你们一行午后回京?”王师毅提醒季李现在的身份,略去他那话里暗指的羁绊。 “这不用你担心,我换个壳子再留在河沙门里便是。”季李也回他笑容,话中说的是荒诞之事,王师毅听着觉得好像这人是能够四处扎根的,身体不过是装着“他”的器皿。 王师毅还没来得及确认从前那个季李的身形与现在这个京城来的小学徒有什么差别,门就被人敲响了。季李抱起收整好的衣物,退着笑着与王师毅道别,替外面的人开门。 下次再见到季李,不知又是谁了……王师毅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但很快就被来人消抹了去。 “这衣裳不是漂亮得很么!娘怎么又不满意了?”王清凌看着季李抱出去的喜服,眼里有些向往,等季李走远了,那眼神还收不回来,“后面不过十多天了,我看他们还来不来得及改!别是最后被他们耽误掉了!” 上次在外面遇了险,王颀没再允许她出河沙门一步;后来她苦苦求了几日,终于得了个等王师毅完婚后才许出去的赦免,现在就看王清凌每日盼着王师毅的婚典,比新郎新娘还焦急。王清凌闲得很,一见王师毅在屋里,就跑来与他叙话,听王师毅反复说着早年那些云游天下的事情,欢闹一阵接着一阵。 今天她看见喜服,觉得闷日子终于要熬到头了,满心欢喜地来找王师毅。可她刚一坐定,盯着王师毅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哥,你这几天不对劲。” 怎么又不对了?王师毅有些想问,怎么不娶于蕙心的时候被人议论,如今打定主意要娶了,妹妹又来说他不对劲? 王清凌听到他理所当然地问,没有立即回答,又把视线放在他脸上转了几圈,才用带些警惕的语调问:“你根本不想娶蕙心姐,是么?”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王师毅要佯斥她说什么奇怪的话,王清凌却抢在他前面,先来了一句:“哥,你是不是早有喜欢的人?” 61、 王师毅真不知道王清凌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因为,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娘让你娶亲,你就不愿,总说不想像爹一样被束缚在一门一派之中,想踏遍天下……”王清凌见哥哥沉默,以为是自己猜中了,按照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其实哥你是有了喜欢的人,又不能跟那人在一起,所以才拒绝的吧?” 一听她指的是很久以前过去的事情,王师毅心中莫名地松了口气,但很快又奇怪,王清凌平时不是这样喜欢说些儿女情长的女孩,怎么现在想起来跟他讨论这个? “在我看,蕙心姐的模样不错,心里聪慧,人也温顺,就是在外头被议论多了,不敢与人来往。大哥看不上她,或许是心上人乃万众瞩目之人,要不就是那种偶尔会耍些脾气欲擒故纵的女子——你总不会只看外表吧?”王清凌自顾自一番推断,王师毅听着,觉得没一条能合得上……等等,根本就是没有那样的人存在吧! “……你这丫头为什么想起这些东西!”王师毅前面被她说得有些窘迫,赶紧抓住机会质疑回去,“大丈夫尚未建功立业,天下又有如此多美景急待我踏遍,若简简单单被人束缚住,便没了这大好年华可用。” 王清凌直盯着他看:“那为何现在要娶蕙心姐?” 她到底是希望王师毅娶于蕙心还是不娶?王师毅也不明白,只能照实说:“现在不同……现在她是我的责任……” 王师毅说完,抬眼悄悄看了看王清凌,生怕自己有些牵强的话让她察觉了——可她完全被这句话蛊惑了,也不看王师毅,独自念叨着:“……什么时候我才能成他的责任……” “‘他’?”王师毅抓到这个字。 “不!没什么!”王清凌赶忙辩解,就差责怪他听错了。看着王清凌慌乱着夺路而逃的身影,王师毅有些明白,或许她对袁青诀那感情生根了,而对方那总是不冷不热的态度,教她多想了些,遂在身边找例子寻人开导,所以找到这个大哥头上来。 她说的这“喜欢”二字,王师毅是真没想过。在江湖这么多年,种种女子认识不少,可要论起一两个特别的人物,王师毅记挂的少,毕竟他要的也就是相伴策马山河之人,说来说去,不就是知交挚友之流。成了家,那便有个固定的地方,有个牵绊,人就像被根无形的线拉扯着,无论跑开多远,都离不开这细线的管制…… 思及此,王师毅怎么觉得,这样的牵连,跟乐六那些钩子也没多少区别。起初他还用尽办法想要挣脱出来,可日子久了,人被磨着磨着,不管什么样的情况,都习惯了,也不逃了。 他刚从乐六身边离开,过不了多久,大概就会锁在于蕙心身边了。不过,既然人人都有这么一个过程,那也不必挣扎,只等那一生一回的婚姻。 这年年关一过,京城这一片干燥得很,不下雪,太阳也不大出来,阴沉沉的天。到了初八午后,天上云散了散,温暖的阳光找到缝隙便钻出来,一看那兆头,初九就是个好天气。 日子选得好,于敢独女出阁,河沙门掌门得了儿媳,有马文嵘在,道道程序操持得好。也许是先前那些传言作祟,让马文嵘那狂傲的性子也有所顾忌,本应大宴宾客,眼下却只请了一些京里的亲友——虽说个个不凡,但阵势上还是输人一等。 好在河沙门里众人都是爱热闹的,早早地聚在王家院子里,满上欢畅的酒液,也不用主人招待便说笑起来。新娘还没现身,众人一见王师毅出来,就围拢过去拉着还没换上喜服的新郎来桌上同醉;要不是有人提醒大家不能在拜堂前把新郎灌糊涂了,王师毅绝对逃不过去。 王师毅喝着应付着,看一层层涌上来的人群,不禁多了个心眼。毕竟年前遇上陌生的季李,还隐隐知道这人有诡异的能力,若他现在潜伏在敬酒的其中一人身上,以什么药物袭他,或是破坏婚礼,王师毅防不胜防。 但季李似乎没有出现。或许那日他所说的话不过是在吓唬王师毅……就一个季李,惹来王师毅些许不安与预感,令他警惕迎面而来的每一个好意。 快到时辰,来宾都等着吉时拜堂,又一齐撺掇王师毅进去更衣。等王师毅穿着在马文嵘授意下反复修改的喜服、顶着用金丝裹着的红纱帽出来时,院里的欢呼声整个河沙门都能听见。 太过欢欣的场面,在正月初九难得的灿烂阳光之下,王师毅觉得反常。或许是身上衣服里的金丝银线映衬着强光,闪花了王师毅的眼睛,他昏沉沉地在人群的簇拥中等到了时辰,一转身,原来于蕙心已经让人扶着走进了厅堂。 吉时已到,王于两家家长清清嗓子,端着架子入座,其实脸上笑得比谁都好。人们自然而然地围拢过去,就等着新郎新娘礼成,好让他们狠狠地哄闹。 礼官都是从京城请来的,习惯也都是京城讲究,拜堂之前,新娘得为家中的老辈们一一奉果,以表孝心。王于两家都没有老人,王颀于敢就算老辈了;若在平时,河沙门里办喜事早就省了这个步骤,可京城里的礼官拉开架势,偏不省略。 “奉至寿果——”在那绕梁不绝的尾音中,于蕙心要从一盘果物中挑选出每位长辈们爱吃的那一个,膝行奉上。河沙门里多少粗枝大叶的媳妇都怕这个,但于蕙心没什么惧意,逐一挑选,胸有成竹。 她这应对的模样王师毅在一旁很是欣赏。正目送着她将果物向王颀那边递,王师毅忽地警觉起来,还没多做反应,就听人群背后传来一句苍劲而沙哑的言语。 “哪来的无礼丫头!竟忘了老夫!” 这样的话,绝非善意,众人立刻回头去看——敞开着的门边站着一位挺直腰板,精神矍铄的老人,不扶着拐杖,身体晃都不晃。 那是谁? 离门近的人看得清楚,有好事者都凑了过去。紧接着,屋里安安静静的,就听见外面的人发出闷钝的抽气声。 “……师,师傅!”忽然有人喊了声师傅,王师毅对那声音熟悉,是五师叔。 能让五师叔喊师傅的人……只有…… “师傅!!”“师傅?!”“……师傅……”屋里众多与王颀同辈之人都惊呼起来,各具情态。王师毅满心不信,但也必须承认,那站在门口的人,竟是他的祖父,上代河沙门掌门人! 那于蕙心奉的果物,必定是该给他的。 爷爷不是已经……早已过世的掌门人出现在王师毅的婚礼上,任何一个河沙门门人都会恐慌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死去之人会…… 乐六。王师毅明白了。 但还没等他提醒大家,王家院子外面就渐渐传来了响动。起先还弱,可听着听着好像是从远处慢慢逼近,转眼间就有了地动山摇的错觉。 这又是什么? 知道那个傲然立在门边的祖父不过是乐六手中的把戏,王师毅冲出呆愣着的人堆,撇下挡着一半门扉的“祖父”,直奔出去。 那些都是……王师毅看着远处乌压压的一片,是人群,不知道哪儿来的人群,河沙门的北边向这院子涌了过来。 而在那群人之上,有一人高于其他,虽远远的看不清面孔,但王师毅知道那是谁。 这么多人,脚下踏出的灰尘都扬上空中,遮天蔽日,初九这天顶好的太阳就这样被消抹去了大半光辉。而在那团阴影之中,只有一人着黑色的衣衫,衬得那苍白的肤色,比头顶上的太阳还要亮些。 “没有主人的允许,一个玩意儿怎么能随便娶亲呢?”声音不大,且远,但低哑粗糙的一个问题颇具穿透力,越过空旷的武场,直达王家门边。 一呼百应。那群掀起尘土飞扬的人们应和着乐六这个问题,纷纷低声嘶吼,不断呼唤着王师毅这个“玩意儿”。 明明叫唤的人不是乐六,可王师毅此时听着,只觉得那是乐六在叫他。 62、 王师毅被眼前所看见的景象定在原地。 而对面的那些人刹那间停了下来,好像是发现了王师毅的存在,整齐地看向他。 整个河沙门顿时安静了下来。原本渲染喜庆的各种器乐都止住声息,而欢闹着的人们也被前掌门出现带来的惊惧感染,发不出响动。 天地间没有任何声音,连乐六也不发一言。 时间仿佛冻结在这里,院子里的人甚至没有想过立即出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驱尸乐六带着一群人出现在河沙门北面,这样的数量,如此阵势,乐六不可能动用活人,那远远的人群,只能是被他操纵着的死物。 可是……乐六没了白荧血,按照谷角的说法,不应是至少失了一半功力,连性命都丢了一半么?如何驱动得了这么多尸首?还是说,那些都是由他的徒弟们帮忙? 不像,从刚才那边整齐划一的动作来看,绝对只是同一人才能控制得出的。 一想到这么多的尸首全由乐六一人操控,王师毅心里有些寒凉,才发现自己至今还不知道乐六根底,先前是可以空手不凭借钩子制住王师毅,现在去了白荧血还能带领如此庞大的尸体来此地……乐六到底是藏了多少力量? 还有那么多尸体……王师毅猛地想起,河沙门地处京郊,但距离京郊的尸场还有不少距离,这些尸体,乐六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 还有那位还立在院子里的躯体,前任掌门已经死去多时,入土安葬,现在尸身保存得再好,也不会是像现在这样,面容与生时无异,神态自若。 王师毅满心疑问,在周遭诡秘的静谧之中,那些疑问一个接着一个翻腾上来,却找不到其中任何一个下手,也忘记了本该冷静着逐一解决才会有实效。还没理清心里混乱,就发觉身后有轻浅的脚步声,正要回过头去一探究竟——一只老迈的手出现在他眼前,继而是方才听过的声音:“王师毅,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有些熟悉的话语,似乎上次季李问过,但如今是乐六问的,是乐六用祖父的嘴问出来的;仅仅这样,就让这问题不可违逆。 被操纵着的祖父说完,就向着乐六那边走去——他已经扰动了婚礼上众人的心神,完成了任务。 乐六自王师毅眼前离开,已经大半年的时间了。这期间王师毅不知他在何处,也不知他在做些什么事情,只知道这个驱尸鬼手眼下在乎一个问题,在乎一个玩意儿娶亲的事情,在乎他王师毅还是不是乐六的玩意儿。 王师毅觉得,这种事情只是想想还有些意思,可从口中说出来,就是个彻底的笑话。 更何况乐六还要带上这么多人手,还要在整个河沙门门人的面前,说一说这个笑话。大概是见前掌门出了院子,原先聚集在院子里的人们也都涌了出来,每个人目及乐六的阵势,都像王师毅一般,呆愣在原地,细细琢磨好久。 “……哥,那是……”王师毅从没听过王清凌用这么轻细的声音与他说话,一时都不知那是谁——她显然是被这场面震慑住了,而且,她曾经在安德城中见过类似的场景,也是乐六一手造出来的,“那是,驱尸鬼手那邪魔!” 惊呼声渐大,王清凌的音量理应惊动不了对面的众人,但紧接着她的尾音,那边的人们动弹起来,不再齐整,参差着向王家院子过来。动作不快,可这么多人足够将院子包围起来。 王师毅并没有看清那些尸首都是什么面目,只觉得刻骨的熟悉感迎面而来,像是从血脉之中涌动而出的,随着尸体的逼近而叫嚣得厉害。乐六并没有说话,仍在一群聚集在一起的尸体上面,好像是被它们抬着,就像坐在安德韩府那张太师椅上,动也不动。 “他不会想像在安德城里那样,支使这些东西跟我们斗吧?!”王清凌他们那时在安德与乐六及其徒弟们控着的一城尸体冲突,后来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觉得是场噩梦;而现在,乐六是要把这场梦原封不动地搬到河沙门来,“哥!这些东西可是打不死的啊!” 只要它们不与乐六断了联系,只要不擒住乐六,这些尸首绝不会停歇。 随着它们一点一点逼近,院子门口这些人里终于有人耐不住,拉开架势准备动手。今日是王师毅婚礼,门派里那些刀啊剑啊的,都没随身带着,赤手空拳跟人比拼,只能用内力——但对手是死物,就算被内力拳脚震撼了身体,又有什么大碍?不过河沙门里也不是人人都了解驱尸鬼手的底细,各自抱着一线幻想,摩拳擦掌。 刚有人借着酒劲要大喝一声领人冲过去,就听身后带着人出来的王颀发话了:“看清场合,切勿妄动。” 掌门如此一说,立即有几个小辈呼应:“没错!今日可是师毅大喜之日……师傅!那不更要赶走这群捣乱的家伙么!!” 王颀并没有回答,王师毅略一回身,馀光扫过父亲的面孔,发现其上的神色不好。 这边的人们或许是烈酒作祟,被刚才一句煽动起来,嚷嚷着粗暴冲动的话语,巴不得立刻上前把那些来捣乱的恶人们的脖子给拧了,鲜少有保持得住理智的。恰在此时,一道清明的声音剖开逐渐狂热的人群,缓缓地贴合在王师毅身边。 “这一群东西自北面来,河沙门山门东南向,北面山麓并无通行之处,他们只能来自河沙门内。”王师毅没想到,冷静地分析着情势的人竟是于蕙心,“你们想想,河沙门的北部,是什么地方?” 河沙门坐落在京郊的小山上。这山原本还有名字,但河沙门在此端坐几百年,山的名字也被人忘却,整座小山都算入河沙门的领地。而这山的北面,是后山,是河沙门这么多年来,世世代代的坟场。 王师毅先前看着傲立着的祖父就有这样的猜想,但被于蕙心这样点破还是惊悸不已。 乐六,你竟能下得了手……这黑压压的一片尸首,只能出自河沙门后山的坟场,这惊人的兵团里收纳着的,都是河沙门祖祖辈辈埋葬在坟场中的尸身。 就地取材,以乐六性情,怎么会在乎别人家的祖坟。对他来说尸首就是尸首,只有好玩与不大好玩的区别,没有贵贱亲疏之分。 王颀不许众人轻举妄动,应该也是察觉了这个事实——一旦不知轻重动起手来,小辈们冒犯了先祖肉身,可是无上重罪。 ……乐六,你怎么能做得出来……王师毅宁愿自己已经醉得不明就里,心里还能舒服点。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了他这么一个玩意儿大动干戈,不惜辱他全家先祖,还将整个河沙门深深地侮辱一遭…… 就在众人紧绷着精神严阵以待之时,乐六适时的开了口,一句话直送王师毅心里,也直接放到河沙门众的耳边。 “王师毅,你过来吧。”那语气,分明是熟稔着暧昧着,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63、 王师毅真不知道,乐六凭什么这么对他说话。那些连着丝线的钩子早没了,现在牵着他们的据说是一种叫血骨一脉的东西,那针似的东西,像幻觉一般出现在他眼前,然后就消失了,据说是没入骨血之中了,但至少现在,王师毅根本没看出什么效用。 乐六凭什么这么对他说话?有人比王师毅更想质疑这问题。王师毅这敏感的身份已是天下皆知之事,而驱尸鬼手本就在江湖上有些名号,联系起来,也都知晓这人与王师毅有些瓜葛,河沙门掌门急着看见王师毅的婚事,就跟这传闻有关。如今婚礼上来了驱尸乐六,围观的人们不论是愤怒还是好奇,总都是激动着的;幸好河沙门众人多数还知道门派尊严,不会想到那些猎奇之事,只盯着乐六撞破别人的婚事吉时,惹来的尽是忿恨。 “管那边是什么东西,咱们杀上去再说!”虽然前面掌门一句话搁在那里,可河沙门的长辈小辈们都是自由惯了的,王颀在他们兴头上告诫一句断没有用,个个跃跃欲试。可惜手上没有兵器,河沙门众只能口上叫嚣一阵,虽然参差不齐,但搅合在一处,震耳欲聋。 王师毅知道,乐六可不会喜欢这个场面。这人看活人看久了就会不耐烦,更何况是吵吵嚷嚷的活人。 “王师毅,别让我说第三遍,过来!” 乐六果然是被吵烦了,没耐住,又说一遍;那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一群汉子的粗腔大嗓之中,整个武场之上,大概只有王师毅一人能听得清楚。 等那些被酒液煽动得不知进退的人们惹上乐六的耐性,乐六就不给河沙门机会了。将军指挥兵勇还需号令,乐六只要指尖轻挑,便能驱动数以百计的尸首一齐加快速度涌向这边。 先前只是遥远的对峙,如今对方急速攻来,河沙门子弟没了武器,无从下手。王师毅始终没有听到王颀言语,不知父亲究竟作何打算。眼看着那群在乐六手中显得灵活自如像活人一般的尸体步步逼近,都快到短兵相接的地步了,这些武林人士迷茫不已,与高手过招还知道其中底细,可死人…… 就在这尴尬之时,前面有人自作聪明,也不顾王师毅婚礼之事,就去取来兵器分发开来,众人一鼓作气,拉开架势就要应战。 可王师毅注意到,王颀还是没有动静,像是冷眼看着即将到来的残杀——这许许多多的门人中,难道没有一个像于蕙心一样,想起那些尸体的来源么? 但谁都不能提醒他们那些尸体就是他们安葬多年的先祖。乐六挑准这个时机,醺然的众人早已失了判断,而醒觉着的,又会因为这样的窘迫无法抉择开口与否。 乐六,你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把这样的难题放在一群你所不屑的“武林正道”面前?王师毅已不觉得乐六此举是要夺他回去或是侮辱他的名誉,而是要给世人出上一个难题。 众人握紧刀剑正要与那些东西交锋,人群中忽地插出一道声音:“慢着!” 是王清凌。王师毅这才发现,刚才王清凌从他身边消失了又回来,他竟然没有察觉。 “你们伤不了它们,不如试试切断它们跟那邪魔的联系!”王清凌是与尸体们缠斗过的,高声道。说完,就看她手里拿着几个熟悉的小瓶,也不犹豫,向着那头狠狠地砸过去。 不用多久,王师毅看出来了,那瓶子里装的是却却香。王清凌是不是也知道了那些尸首的身份,为大家找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只不过,等那些藏匿着的丝线显现出来之后,武场上没有几个人想得起该如何动作了。 64、 过去王师毅在安德的时候整日停在乐六的屋子里,不见外面的缠斗,难得遇上却却香的阵势;乐六那些连着钩子的丝线也不过是听得多见得少,如今亲面了乐六操纵尸首的景况,也禁不住愕然。那边乌压压的一群尸体,每具上都牵连着无数根柔软缠绵的细线,交杂在一处,已经分不出来源,遮天蔽日,竟连后面的尸体都看不分明了。 而顺着却却香越看越远,凌驾尸首之上的乐六手上的细线也显露出来。在安德城里,乐六掌管一城的热闹,坐在那把太师椅上缓缓连动的人数或许也如眼下这般,或许人数更多些;但王师毅看乐六手间的动作,上面的丝线似乎并无多少,莫非不是每一根都连在他的手上? 王师毅疑惑,刚要深思一步。被铺天盖地的丝线惊吓了的众人便逐一吞了惊恐,强撑着要战。几个人先后跃上前去,一边的王清凌也慌了一阵,想要阻止,又犹豫着收手回来。王师毅从她眼神看去,原来领着这群冲锋上前的人不是别人,居然是穿着喜服的于蕙心。 河沙门于敢的女儿,虽然平日里不喜在人前露面,但手上功夫很是地道,若在河沙门平辈之间排个座次,于蕙心必是女中豪杰。今日是婚配之日,可乐六一到,引来一群尸首便激起她心中正义,竟赶在众人前面头一个挥刀上阵。若是平时见此情景,王师毅大约满腔豪情即刻追随而上;但一想起这一时日,又论眼下乐六那边状况,他不得不有所迟疑——是不是应该拉于蕙心回来? “蕙心姐!当心!”王清凌先他一步,陷入阵中与于蕙心相互照应;被这一声惊醒,王师毅也从旁人手中抽来刀剑,往阵中去。 尸首不如活人,分不出人物,只能见人便扑袭上来,阻着河沙门这边的去路。用上利器也不能使之退缩,阵中数人一筹莫展,方有人想起王清凌的话语,对那些丝线砍下,断了尸首与乐六的联系。可那诡异的细物根本就像烟气一般,人在阵中都可以穿透而过,更何况用刀剑割断。众人胡乱挥刀不见其效,多有伤及周围尸体;心中明晰的也不愿触及尸体,只落下躲闪的份儿。王师毅这边一样狼狈,想起与王清凌合力一招大浪淘沙,那气力触及之处,只见尸体倒伏在地,可尸首上的细线根根分明,没有断裂的痕迹。 “可恨!若是,若是青诀在这儿就好了!”王清凌不甘心,重新拉开架势,还想试试,“他那功夫就能断了乐六的联系!” 王师毅也明白,妹妹挂记着的袁青诀自然有这个本事,毕竟是与血魔师出同门的武功,当初王师毅离了安德,血魔就是用这种办法断了绊着他与乐六的丝线,后来乐六才动用了白荧血…… 乐六失了白荧血,怎么不见其功力衰减?王师毅奇怪,还是说,他在用眼前的阵势掩藏什么破绽? 王师毅不禁抬头,乐六离这儿还有些距离,不过也不是遥不可及。 若逼到近处,会不会揭穿失了白荧血的乐六,撤了眼前这会引着整个河沙门欺师灭祖的尸阵?王师毅一臂护着王清凌于蕙心,一臂仍坚持着向那些尸线挥刀,总觉得能寻到破解之法;双眼时不时看那乐六的方向,伺机而动。 “王师毅,你如此这般,我便当你是要亲近我了。”乐六的眼睛也不知道看向何处,忽然抛给王师毅一句话。阵内众人疲于混战并未听闻,但王师毅察觉他身旁二人听得仔细。于蕙心的眼神不着痕迹地从王师毅身上掠过,没有出声,王清凌受不了这样的侮辱,推开纠缠上来的尸体,急进几步怒骂:“你这邪魔究竟是何居心!挑拨离间的招数还没玩够?赤目血魔与武林正道势不两立,不论你如何扰乱视听,大家都会一致将你们置于死地!” 虽然场面纷乱,但乐六是听清了。就看他抽起嘴角含混轻笑,不一会儿竟跟王清凌一般见识起来,声音里尽是令人浑身不自在的笑意:“今天怎么就跟血魔相干了?还有你们所谓武林正道,明明没甚关系,非要拼凑进来分杯羹之利?我闲来管教玩意儿,没你小姑娘什么事情。” 王清凌顿时咬牙切齿。在她看来,河沙门的事情,王师毅的事情,安德城的事情,金岭派的事情,似乎没有一件是应该算在赤目血魔头上的,反而件件都是驱尸乐六造的冤孽,件件都该仇恨不远处那个将她哥哥理所当然地算成自己物件的邪魔。王清凌稍一估量,就要点着尸体冲向乐六,可不想被身后人拉住。 “清凌,不要独行,我们合力过去斗他!”拉住王清凌的不是她的兄长,却是即将过门的嫂嫂于蕙心。 像是要将乐六对王师毅的羞辱当做对自己的羞辱一般,于蕙心说罢便拉开架势与王清凌协同作战,直奔乐六那边。王师毅在一旁有些恍惚,眼前的情形,怎么好像整个河沙门上下都在为他一人愤然而起,可他本人却因不知深浅而不能迈步。本应该失掉半生功力的乐六拉开这么大的架势,王师毅总觉得有些蹊跷,但看王清凌看于蕙心,若他再不动作,再不与乐六一拼生死,便是引人耻笑的懦夫,便是真的玩意儿了。 “当心脚边!”王师毅看有几个尸体要阻碍于蕙心去路,来不及出刀,只得以肘攻击,总算护住两个女子——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尸首将他们几人当做目标,王师毅心中一横,准备不顾欺师灭祖之名,与他们合力取下乐六再论惩处…… “师毅!且慢!”阵外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并以一字百步的速度向他们这边逼近,“切莫擅动!我有办法!” 65、 “舅舅!”王清凌先王师毅一步,惊呼。 来人竟是王师毅几年不见的舅舅,金面铁手马菡中! 马文嵘跟马菡中出身京畿社苑的马家,不论在朝中还是江湖上都有些身份,马文嵘纵情江湖时日不多便说与王颀,而马菡中早年同几个少年才俊游历天下,辑录了一本《奇物手鉴》在武林中广为流传;期间又因缘际会拜了关外神匠为师,得了一手锻造刀剑的好功夫,其作江湖中人千金难求。可后来不知为何马菡中给自己覆上金色面具,远离马家远离武林,常年在北地寻找罕有材质,誓要练就绝世刀剑,世人称其为“金面铁手”。 今日是王师毅的吉日,漂泊在外多年的马菡中虽说迟了一些,但恰在此刻出现,带了三个徒弟,出手助河沙门众人。 “寻常刀剑怎能破除驱尸鬼手的尸线?!”马菡中覆面披发,独留出的嘴边是零落的胡茬儿,衬在灿烂的金面下,开口高喊的模样像个草原上的汉子。马菡中和他的徒弟们也不顾乐六的尸阵,立于尸首肩上,平稳自如,胸有成竹。王师毅听他说话,以为意指师文,面有愧色:“舅舅……师文已经……” “要师文有何用!”马菡中高声打断王师毅的歉意,嘴角竟有喜悦神色,大手一张,呼唤身后徒弟,“淮印!” 只见马菡中带来三人卸了肩上木匣,取出各色刀剑,各自留下两柄,余下的都抛给马菡中。那边接了兵器,也不细看,一一分配深陷阵中的河沙门众人,王清凌王师毅也都有份。王师毅定睛一看,那柄大刀飞来之时蹭过尸首上的细线,竟真有几根断裂开来! 这刀究竟有何玄机?王师毅来不及细细研究,只略觉得刀刃与刀身材质不同,精光暗藏。 “乐六,我管你是不是什么驱尸鬼手,当初我跟你师傅斗过一回,想你那时还没进娘胎里呢!”如今马菡中手里一刀一剑,不知摆出什么架势,中气十足,震得他脚边尸首不住地摇动,“今天我总算降得住你们这些邪物了——留心点,刀剑无情!” 话音一落,马菡中展臂劈向眼前一片牵连着尸体的细线,左剑右刀,各显风采,眨眼之间,原先还围在王师毅三人附近的尸首便缓缓倒在地下,失了乐六的控制。 这下河沙门众人乐了。这些尸首并不怎么伤人,原本大家愁的是如何既不伤着先祖尸身又能乱中自保,驱逐乐六;现在金面铁手天降神兵,利刃能断铺天盖地的尸线,两全其美。拿到兵器的纷纷尝试,虽需耗些气力,但确实能破乐六对尸体的禁锢,几招下去便可突出重围,或许不用多久会逼乐六退却。 马菡中得此胜机,心中颇得意,步步紧逼,看来是要抢在众人前面与乐六对决:“驱尸乐六你不过黄口小儿,想辱我师毅名节、与河沙门作对……你还嫩了点!”眼看着与乐六仅有五步之遥。王师毅从小就知舅舅的脾性,怕他到了这个年纪改不了莽撞,将王清凌于蕙心交与马菡中那几个徒弟照应,追了上去。 面对尸线被破和马菡中的乘胜追击,乐六脸上神情倒不见多少变化,只是手间略有停顿,回了马菡中一句:“我可没有师傅。”说罢两手间猛地一提,一排人形生生阻挡在马菡中刀尖。 马菡中可不愿收回手势,怒吼:“别以为我这刀是直的!”那刀光划着弧线就往人墙后面的乐六袭去。但王师毅眼睛明晰,赶忙上前,奋力阻住马菡中的招式:“舅舅!这些都是活人!” 这办法乐六在安德城里用过,驾驭武林正道对付武林正道,是考验也是嘲笑。而今天乐六不仅带了河沙门后山的先人尸身,还埋伏了几个活人——而且都是河沙门人! 他们……他们何时落到乐六手里去的?王师毅一一辨认,先前婚典上并未见到,都是门中没什么作为的小辈,孤身一人居于河沙门,怪不得没人察觉。只不过不同于过去在安德城里见到的那些被操纵的活人,这些人有的双目紧闭,有的微张着眼,无甚生气,反倒像是失了魂魄的人,半只脚踏在阴间。 不对!这不是乐六寻常的办法!王师毅死盯着那些人的眼睛,他在安德见过用了谷角药物的活人也没有这样的神色,更何况这些人的手脚疲软,不似是由乐六掌控着的,倒像只是一面人肉制的盾牌,就好像最初…… “这些人确还活着……可为什么……”马菡中大约曾经与草溪村人交锋过,对破解驱尸者与尸体的联系有些心得,但终究没解过活人,后退两步,愣在那里。王师毅有种猜想,可又好像说不通:“若在平时,他大可以动用这些人的武功与我们相斗……可这,眼下这是……咳,咳咳……” 王师毅忽地咳嗽急喘起来,引来马菡中的注意:“师毅!你这是……这是被我所伤吗!师毅!” 原来刚才挡下马菡中刀风时被波及了……王师毅低头一看,肋下至侧腹一道刀痕,没有深及骨骼脏器,但皮肉翻开,血流如注。 “师毅,你快回去让人看看,这里交给舅舅吧!快点!”马菡中一看外甥被自己莽撞伤到,急得乱了阵脚,狠力将王师毅向后面推;但王师毅就是不动,与他僵持在那里——可眼神却不在他身上。 一发现伤势,王师毅察觉自己并不是立即看向马菡中,也不是回身寻求妹妹新妻的支持,他的目光笔直地越过面前几个肉盾,挂在乐六身上。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在乐六那边发现什么,只是随着鲜血的流失,直勾勾地挂着乐六,似乎只要这样紧盯着,他就能找到今天一直被藏在尸阵后面的秘密。 可他没有时间多看了。引开他的还不是身上的伤,而是身后王清凌一声慌张的呼唤:“蕙心姐!你怎么了!” 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于蕙心明明是被马菡中徒弟们护着的,明明跟王清凌一处静观他们与乐六这边的战事,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这下王师毅不能紧盯住乐六了。他赶在马菡中反应过来以前便来到于蕙心身侧,扶起浑身瘫软的女子,想起片刻以前她还赶在众人之前要与乐六一决死战,可现在却像沉睡的孩童一般,如何呼唤都不起作用。 “她还活着……也没有外伤……”马菡中的徒弟倾身过来一探究竟,疑惑不已,“内息也无大碍……这……” 莫非……又是乐六的什么把戏?王师毅猛地扭身瞪视乐六,可就在这须臾之间,乐六已不在原处,那几个被掌控的河沙门人也落在地上。 “……乐六?!”整个尸阵一转眼沉静下来,尸体都断了线,趴伏在地上,就像是从未被人操纵过一般,只是被不知名的邪法凭空由坟地中挪移到河沙门武场之上。 趁着大家管顾无端倒下的于蕙心时,乐六就这么消失了。 “乐六!!”王师毅不信,乐六像是从未来过一般——他搅乱了河沙门天大的喜事,却走得无影无踪,“驱尸乐六!!” 王师毅不信。 “师毅!你当心!”见王师毅迈开脚步就要去寻乐六,马菡中赶紧拦住他,“当心你的伤口,你跟这丫头一起给大夫看看,你看你的……血……流的……” 马菡中顿住了。他一边担心王师毅的伤一边要探看伤势,没想到,刚才肋下那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再没了血流,连伤口都像是重新长好了一般,只有衣襟上沾染的血迹昭示着曾有道刀伤在那里。 王师毅也看见了,那伤口跟乐六本人一样,一转眼就消失了。 “师毅……这是……”马菡中断断续续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正要与王师毅谈论,只听原先还响着喜乐的院落里一道冷彻威严的声音。 “师毅!扶蕙心回来!” 66、 王师毅跪在堂前,不知几个时辰。王颀早命人清理了武场上残留的尸首,各家认领,各归原处,看来需要些时日。其间听人议论,说于蕙心性命无事,但总不转醒,躺在那里除却气息,与死人没多少分别。 不知乐六又得了什么妖法……王师毅还记得在安德时乐六承了自己一刀不留鲜血没过多久又长合的景象,如今这事情放到他身上,那种惊惧难以言喻,还不知道在一旁目睹的马菡中作何感想。 可马菡中没有对他人说起此事,深埋在了心底一般。 是王师毅自己跪在此处的,对于乐六造访,王颀并未评论一字,也没有提及对王师毅要如何惩处。因于蕙心的情况,婚典中断,婚事也只能暂且搁置,来庆贺的别家人物都陆续回程,河沙门里再没外人。马文嵘当即差人进京求医,自己带着王清凌守到于蕙心那边去。现在堂前就剩下王师毅一人。 不论乐六如何,这场混乱都是他王师毅惹下的,他应当受罚。 王师毅心中盘算许久,待王颀一现身,便立刻拜地恳求:“孽子王师毅愧对列祖列宗,给河沙门招来这般祸事,听凭父亲责罚!” 那边王颀并不是一人前来,紧随其后的是马文嵘王清凌他们,接着是马菡中,都为王师毅的血亲。一想起乐六所作所为,等于是将河沙门上上下下的血亲们都辱了一通,王师毅身上顿时压下千斤重担,已无脸面再见亲人。 “师毅,我只问你一遍。”王颀的声音不见喜怒,难以琢磨,“盟主信中所说之事,是否件件属实?”“父亲!”王清凌见王颀又提此事,心中慌乱,出声制止,“您连盟主的话都不信吗?!”“小凌!”不忍再看妹妹为自己隐瞒,王师毅必须坦白。 “我并不知盟主信中如何说起。前年与父亲一别南下寻那赤目血魔,行至安德失手被血魔与驱尸鬼手困住,受尽屈辱,确有此事。” 看了父母一眼,马文嵘的脸色黯淡下来,掩藏不住悲愤,王颀不动声色,似在等王师毅接着说。 “被小凌他们救下以后,有人从中断了我与驱尸鬼手的联系,照理活不过一月;恰逢血魔前去金岭派寻衅,鬼手给我服下解药,后来才知晓,原来只有我一人得了解药。” “那个驱尸的如此这般是何居心?分明还是盟主说的那样,想要离间武林正道!”马文嵘听到此,找到了张钰晖的说法。王颀却不急于评论,只问:“师毅,你与那驱尸鬼手相处过一段时日,你以为他是什么用意?” “……”问及此事,王师毅自己都不能理解,怎么能回答父亲,“不知。”但牵扯上白荧血,绝不是张钰晖所说的离间武林。 王颀并不质疑,又问:“那今日之事,一未伤及任何人性命,二那驱尸鬼手得不到任何好处,你觉得他又是什么用意?” 阻止婚事……这话蹦到王师毅舌尖,但又被硬生生吞了回去。有些不切实际的猜想若当真了,他王师毅与那些邪魔外道又有何异? “依我看,那驱尸乐六来闹上一场,就是为了嘲笑我们武林正道的道貌岸然——我在外面见的多了,有些妖异之人也没个目的,不过是看不惯所谓正道的秩序。”见王师毅不答,马菡中忽然说了一通,语气里竟也不是愤恨,倒有些王师毅从前没有听过的讽刺。 “菡中,你都多大了,还说的出这种任性话!”马文嵘立刻端起姐姐的架势,想要一顿教训,无奈王颀轻咳制止:“师毅,这次的事情,对王家于家,对河沙门,甚至对整个武林都是种侮辱,虽不是你所为,但毕竟是你牵扯来的事端,若不罚你,难平众人。” “甘愿受罚!”听到父亲如此教诲,王师毅顿感压在身上的重石挪开了位置,似乎前面的坦白就等着后面的处分了。“蕙心也不知是什么病症,但总跟邪道脱不开关系,你三师叔那边也必须有个交代。”王颀又说起于蕙心,“改日婚事还得办了——就算是娶个牌位,蕙心也是王家的媳妇。” “牌位”二字敲在王师毅心上,生生的痛,仿佛这条命就是断送在他手上一般——断送在乐六那里的性命,哪一条都少不了跟他的关系:“谨遵父母之命。” 交代至此,王颀似乎是满意了,才对身旁夫人说:“你跟清凌叫人进来,就去歇息吧。” 论起家法门规,河沙门算不上严整,处置的办法不多,皮肉之苦总还是要受的。王师毅小时候没少挨过棍棒,但那时有母亲有师叔们有师兄师弟们求情,父亲也必定看他还小,没动真格儿,这回再不会有人帮着他,这正月初九整个河沙门受的窝囊气不靠打在王师毅背上这些板子撒出来,这一年河沙门里都不要安生了。 王师毅忍着,只觉得痛,痛得他清醒了一些,觉得真论起来,这些痛还痛不过先前在安德由乐六那里受来的。 但那又不是一种痛了。如今不过皮开肉绽而已,哪里比得上乐六那种折腾人的方法,那可都是挫在骨上刻在心里的折磨。 金岭派一别,今日总算是见到乐六……王师毅听谷角说过白荧血对驱尸人的作用,他还想着以后再见乐六,乐六说不定一副虚弱的模样再也撑不起场面了,没想到乐六还是那样张扬,喜好以大场面卖弄自己的能力…… 不过马菡中带来的那些刀剑竟能断了乐六引以为傲的尸线……这是不是因为没了白荧血,所以乐六没有过去的能耐,所以才会…… 可是,王师毅被刀所伤时,乐六为何会突然离去?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王师毅想起那些被挡在马菡中刀前的人,现在看来,说不定与于蕙心是差不多的情状,丢了魂魄一般,而乐六就像是只用一两个钩子挂着他们似的,就跟初遇王师毅时的法子一样…… 等等,若是没有魂魄……那个季李……王师毅猛然想起年前遇上过季李一次,那时的蹊跷历历在目。如果在那以后季李根本没有离开过河沙门的话…… “掌门!”“师傅!”原本正打着王师毅板子的二人惨呼道,把王师毅刚要联系到一起的思绪搅乱了去。随着这声音,王师毅发现他身上再没有板子的拍击,连前面火辣辣的疼痛都好像没了踪影。 “师傅!你看师毅!他……他他身上……都……”白日里遇见乐六的尸阵都没听人这样惊慌失措过,王师毅觉得好笑,莫非如今的他早比驱尸鬼手骇人数倍了? 王颀一听,上前就要看个仔细。王师毅趴伏着看不见父亲的神情,只见他的拳头抓紧了衣摆,微微颤抖。 王师毅不禁想起马菡中看他肋下伤口时的神情——难道这背上的伤也愈合了? “……师毅。”王颀轻声道,“方才落上去的伤,已经痊愈了。” 王师毅明白,他又欠父亲一个解释。 “我不知道驱尸鬼手或是赤目血魔在你身上动了什么手脚。我只看到,我王颀的儿子,如今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王颀语调平静,似是极怒之中反显冷静,“传下去,我河沙门与驱尸鬼手有辱没先祖的不共戴天之仇,等过了今日,广发英雄帖,共伐血魔一派。” 说完,王颀甩开袖子,绕过王师毅趴伏的长凳,径直向外。王师毅察觉出父亲的怒火,以及他那根本不愿再看儿子一眼的失望,心里难受,禁不住喊了一声:“父亲……” 王颀的脚步停住,但终究没回过头来:“师毅你受苦了,菡中,烦你扶他回房休息吧。” 王师毅还来不及起身,父亲便远去了,再不过问他的事情。厅堂上弥漫的血腥气渐渐散去,王师毅背后连一点痛感都没有,可就是无法自行起来,后来还是马菡中过来搀扶,他才能迈出步子。 “……多谢舅舅。”现在的他已经是个连父亲都不愿直面的妖邪之物了,王师毅对马菡中的毫无间隙很是感动,“今日多谢舅舅相助……师毅无从回报……”“师毅,你说的那些事,错不在你。”马菡中出言抚慰,“而今天的事情,你也不必谢了。” 想起自小舅舅在他身上花的心血,王师毅便不能释怀:“不止那些事情,我,我还遗失了舅舅的得意之作……师文至今不知落在何处……” 这下马菡中脚下略有停顿,但很快又道:“师文算个什么!眼看着你舅舅琢磨出新花样,琢磨好了给你一把,绝对比用了二十年的师文强!” 王师毅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但隐约想起马菡中带来的那些兵器,刃口上的光芒挥之不去,或许马菡中并不是拿他当小娃娃哄骗? “不过,师毅,舅舅问你件东西,不知你见没见过。”“请讲。” “师毅你在外可遇上过一种奇物……”马菡中顿了顿,“‘血骨一脉’?” 67、 此话一出,王师毅便说不出话来了。 “当年我还小,一群人探到江湖里有关这东西的传说,但到底有些玄乎,又未亲见,后来就没有放到《奇物手鉴》中去了。”马菡中自顾自地说,“今天看你这情形,莫不是遇上过这东西?” 血骨一脉,真有此物。“……此物什么模样?” “这传说就多着了,我比较信服的一种是针尖般大小的,毕竟要插入筋脉之中,大了也不对。”马菡中少年时代就对江湖传奇很有兴趣,现在虽然淡了,但一说起那些事情,还有些激动,“血骨一脉应该是跟绣花针差不多,一头尖细一头浑圆——这可都是有讲究的。” 王师毅记得那日在金岭派,乐六拿出的“血骨一脉”,与马菡中说的还真是同一物:“那此物到底有何作用?” “听说那东西两头分别置入二人筋脉,就会无影无踪,融入血脉,今后两人紧紧联系,如为一体。”马菡中伸出一指,边说边比划,“这一头尖一头圆也有讲究。据说古人都将圆的一头给不懂武功、身体较弱的人,因为这血骨一脉是会将圆的这边受到的伤害传到尖头的那边,不论相隔多少距离。” “这样说来也太玄了,比如这边的人受了伤,那边的人就替他伤着,疤痕不长在这边这人身上却在那边那人身上……不知道师毅是怎么回事,今天光看你的情况,就像是被血骨一脉连着的一般,你受的伤全都转给别人了!”马菡中说着也不信自己,频频摇头。 可这些话都钻进王师毅的心里去了。血骨一脉,会把其中一人的伤转到另一人身上去……怪不得那日乐六要说王师毅没有仇家用这一边,看来必是圆的那一头……而今天王师毅的伤,是不是都转到了乐六身上? 那……那时乐六抛下一群尸首消失,其实是因为马菡中的刀风在王师毅肋下掠过的伤痕,伤到他肋下去了? 王师毅惊觉这件事情,心中五味杂陈,接不上马菡中一个字。马菡中见他如此,也停顿下来:“师毅,你是不是真用过这东西?” “……这……”王师毅乱得很,只能随手抓来一个问题,“这血骨一脉如何解除?” “只听过传说,连见都没见过面,怎知解法?”马菡中眼神中有些惊喜,“这么说,今天真是血骨一脉的功劳?我还担心伤着你如何是好呢!” 不能答,王师毅根本不想确信此事。 “那师毅另一头连着何人?不论是谁,这人可真是上心得很呐!而且必是高手,否则谁敢担着这样的伤害?”马菡中虽覆着面具,但眼神里的喜悦,是真心为王师毅高兴,像是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存在,那驱尸鬼手赤目血魔无论如何纠缠,都不在话下了。 “……”其实马菡中这样一问也不求个答案,王师毅听到他那些话,却满心急迫地想告诉他,告诉他血骨一脉对面的牵挂,“另一头是乐六。” 方才还笑着的马菡中止了表情,凝视着语气平淡的王师毅。 “血骨一脉另一头连着的是驱尸鬼手乐六。”王师毅当他是没听清楚,同名号一起说了,“今日乐六就是因为舅舅那一刀才退的——分明落在我身上,却伤着他了。” 马菡中想必是猜了无数种可能也不会猜着为王师毅承担伤痛的人会是乐六,那样的驱尸恶魔别说正常人的情感,就算是表现出一点关心照顾都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是用了传说中深情刻骨的人们也不敢尝试的血骨一脉。而王师毅对马菡中说完乐六撤退的原因,沉默下来,像是用尽了浑身气力才说出来的,眼前心里都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象。 “……什么时候的事情?”“小凌他们救我上金岭派,因与乐六断了联系活不过一个月时,乐六说给了我解药能保我的命,但以后再也连不住我了,只能换个法子联系。”现在想想,乐六那时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而且字字句句深刻,心里都空白一片了,还能说得出来。 “可他难道不知道血骨一脉的功用?他怎么能……他……” 马菡中说不下去了。血骨一脉牵出的事实,令他将今天在河沙门看到的听到的甚至是前几个月在江湖上听到的事情都翻了个个,生出了全新的可能。 “他真是……”马菡中面具下的神情不大明朗,王师毅只能从他奇怪的音调中辨别一二,“原来他是这样的心思。” 哪样的心思?王师毅就在心里问问,好像答案早知道了一样,但又跟自己说,舅舅真是奇怪,怎么就明白乐六那种人物的心思了…… “师毅,”马菡中沉默了一会儿,眼看前面就是王师毅的房间,突然停下脚步,问道,“不知你想不想当我的徒弟?” 为何舅舅会有这样一问?王师毅愣了愣。 “当我徒弟多好啊,学学锻造刀剑之类的事情,以后就算这武林不再是武林这河沙门不再是河沙门了,你还有门养家糊口的手艺!”马菡中的情绪转得太快,已经咧嘴大笑起来,说的不知道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就算学不会,跟我们一同北上,游历于山林、雪原、草场之间,偶尔去探探矿藏,也都是快意人生啊!” 怎么突然要收他为徒?怎么突然要带他离开河沙门?王师毅想问缘由,但看马菡中豁然眼色,终究存着疑惑。 见王师毅没有回答,马菡中有些尴尬,幸好目的地就在眼前,于是急忙说:“师毅你先休息吧,今天也苦了你了——我跟你父亲商量商量去!” 跟随马菡中?离开河沙门?不论是做徒弟还仅仅是个亲友旅伴,游历四方到底是王师毅从小做到大的梦,被他这么一煽动,心里忍不住跃动起来。没了师文,跟在马菡中身边说不定还能寻到更好的材料,铸出更强的兵器…… 王师毅一抬眼,这是他的屋子,前面为了乐六引来的尸首,大家忙做一团,即使婚事延缓,也没有人想起来将这屋子的装饰扯掉,现在看来,仍是洞房的模样。殷红的颜色,映在王师毅眼里,翻上来的还是前面马菡中的话。 若是北上……没了师文可以重铸,就算是失去了河沙门众人的信任,失去了亲人的期待,也可以去那片新的天地探出条前路。王师毅小时候不懂事,也不知道马菡中为何年纪轻轻就放弃了马家的一切,给自己戴上面具与相熟的物事渐行渐远,但前面他说的那些话说不定告诉了王师毅他的选择——说不定他也是被屋里这样厚重的绫罗绸缎压得喘不过气来,才走上一条重新开始的路。 只不过,王师毅没想过,进到屋里,那铺得红彤彤软绵绵的床上竟然还有一人。那人趴伏着,背影有些熟悉,可上面的血迹斑驳,让人看了触目惊心,红得都与床铺上的颜色融在一处。 不用走近细看,王师毅知道那是谁,他记得父亲命人打下的创口都在什么位置。 “今日你身上可疼?”那人知晓他进来了,头也不回闷声问道,是那极熟悉的音色,“我知道你疼,可就是没我疼得厉害。” 乐六……你怎么还在河沙门? 68、 又与乐六二人独处,却是在白日里那场混乱之后,王师毅不知该如何应对。 若真是将乐六当做彻头彻尾的仇人,那也要在知晓了血骨一脉的内幕之前。王师毅明白,乐六自小在那草溪村里过的全然不是常人的生活,有些事情他的道理与常人自然不同,说不定这血骨一脉也是,对武林中人来说是种至死不渝的法子,而对驱尸乐六来说,不过只是细线钩子没了用场,另辟蹊径,跟他人的想法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王师毅就不应该将马菡中说的话放在心上。但乐六就在眼前,背上的伤痕尽是王颀让人打在王师毅背上的,这样不论相距多远血肉相连的感觉,王师毅就算只是看着,都会觉得心惊肉跳。 乐六来他这里,丝毫见不到生疏,就好像两人还在安德城里一样;可王师毅一句话都不想对乐六说,生怕得到的任何一句答话都能动摇马菡中给他指出的新路程。 可是……有些话,不说清楚王师毅不会轻易放过乐六:“……这是血骨一脉移给你的?” “你们河沙门家法严得很,打上去都不带偏私的。”乐六边说边动了动身体,压在身前的一片血色不知道愈合了没有,或许尚有些疼痛,“看来你爹气得不轻。” “为什么要用血骨一脉?”就算你钩子挂不稳了还能多挂几次,为什么想起用这种奇物? “庸医宝贝得紧,有他宝贝的道理。我还以为你仇家少点,没想到你们正道中人,都是打自己人的。”乐六语带失落,却没有回答王师毅的问题;大概是看王师毅再不说话了,乐六反问,“怎么,你手脚灵活了,要不要现在就下手?” 下手? “从前看你咬牙切齿的,我一松手,你就能砍了我——眼下这么好的机会,不用?” 乐六说得轻松,好像他受伤以后到王师毅这里来,就是为求一死,等着王师毅动手。可王师毅连那个“下手”的意思都不明白,怎么会杀了乐六? “……哦,也对,现在我俩牵在一起了。”乐六倒是替他找了个理由,“玩意儿,从前你在我那儿可不是这样,怎么几个月一过,就如此贪生怕死了?” 自进屋以后,就都是乐六一人在说,王师毅忍着耐着,乱了一整日的心里都是疑惑,可现在终于憋不住了。他上前一步,翻过乐六身体,对乐六背后的伤口置若罔闻,只记得责问:“你怎么非要这么挂着我?!既然控不住,既然我不再是你那‘玩意儿’了,你不如干脆毁了我!……用什么血骨一脉!这都是什么意思!?” 那边乐六的伤由床上蹭过,惹得主人倒吸凉气,不过很快就忍住了,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闷声不响好一阵子,忽地说:“也没什么意思,牵着牵着习惯了。况且白荧血也在你那儿,不牵着你,我牵谁去?” 乐六说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可都是些常人听不明白的道理。王师毅话冲到嘴边,但没问出来,干嘛非要牵着挂着一个人?过去你驱尸乐六不是从未牵扯过活人也那么过来了吗?现在怎么又是习惯了? 驱尸鬼手乐六,不是他们这些一般人说得通的,王师毅就算在他旁边做了这么久的“玩意儿”,也找不到办法驳斥他那些旁门左道般的思路。 “你现在不下手?不下手的话,就让我在这儿歇歇,伤好了就走。”乐六耸了耸肩头,也不把伤口挪回上面,就着刚才的姿势合了眼,“现在是大不如前了。” 大不如前的是乐六那种妖怪似的身体恢复能力,以过去的情形,执行家法那会儿到这时,乐六足以让伤口完好如初了。可一进屋就看见的血淋淋的背……王师毅这才发现,乐六的血都不如从前那样黏稠,竟也可以流动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王师毅早明白了,伤了之后需要找一处地方休养的乐六,全是因为白荧血。驱尸人一生一个的白荧血就这么给王师毅做解药去了,就算是驱尸鬼手,也填不满损耗的功力。 而且这乐老六,就这么歇在应是恨他入骨的“玩意儿”身边,歇在刚冒犯过先祖尸身的河沙门内,像是料定了王师毅不会加害于他,料定了王师毅不会豁出去与他同归于尽。 王师毅以前从来没想过乐六年纪,看他跟血魔的态度,大概与自己也差不了多少;而合眼静养的乐六是王师毅没见过的,这样看起来,名震天下的草溪村后人或许远比他想的要小。 他就不怕我趁此时绑了他交给河沙门众人发落吗? 看着看着,王师毅就伸手过去,将乐六的肩膀拧了过来,恢复了趴在床上的姿势,看着那些本应在自己这边的伤口出神。过了一会儿,又禁不住伸手过去,把乐六的肩扳回去,细看了乐六肋下,那地方已不再流血,以乐六的本事,也许已经痊愈了……乐六就这样在他手里翻来覆去,从不反抗,听话得像是王师毅掌着乐六身上挂的钩子,像是乐六倒成了王师毅的玩意儿。 王师毅有些气闷,乐六笃定了他不会对自己不利。 若是王颀知晓了驱尸鬼手这般笃定,肯定会气得直接将王师毅逐出门派,再不相认。 师文在哪儿?王师毅低声问了一句,但乐六没有应和,可能已经睡去。在安德的时候他千方百计就想把师文弄到手然后劈了乐六甚至觉得千刀万剐都不解恨意;如今他是能伤着乐六了,不过,用的兵器是细如牛毛的血骨一脉,凿在乐六筋脉之间,细细密密,把种种伤痕凿到乐六身上,直到他们俩一齐死去的那天。 王师毅也不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就这么迷糊过去,第二天醒来时乐六已经好了,不在屋里,就留下锦被纹绣中星星点点的血迹。王师毅感觉得到,血骨一脉迷迷糊糊之中已经凿进心眼里了。 到了第二日,王颀再不像前一日那样坚定着说要引领武林讨伐乐六,反问王师毅愿不愿拜马菡中为师,去北地学习铸剑之术。 在马菡中期待的目光中,王师毅应下了。他知道王颀必是听到了血骨一脉的事情,才下了决心。 ——第一部·完—— 第二部:北国篇 69、 “北海北兮琼海滨,纵峰直上兮天有疆。封千年兮冰似雪,李庭落天兮名朔人。” 王颀跟马文嵘都说过,马菡中带着他那几个徒弟常年住在关外,草原大漠一带漂泊不定;可自从马菡中领着王师毅离开河沙门,刚向西往天河去百余里,就突然折向东北,绕过京城往极北之地去了。越过北海县界,沿着北方海域琼海的海岸线一路向北,突遇山林,便是大雪山地界。行程渐北,马菡中口里哼唱的曲调也渐高亢,到了大雪山,那信口胡诌的歌词里都是有关大雪山上朔人传说的,其中或许有些出自民谣,将古代神话与神秘的朔人联系起来,满是憧憬。 朝廷与朔人有所往来还是近百年的事情,而且每次都只见朔人遣使进贡,不见朝廷使者越过大雪山,所以至今朔人除了给人留下“异美”的印象以外,没人了解其他情况。 “原来舅舅也同寻常百姓一样,想一探朔人究竟。”王师毅看他愈见忘形,忍着笑提醒。这话可逼得马菡中把歌声停下,面色认真无比道:“师毅,我可没凡夫俗子那些兴趣!朔人长得如何,与我何干?” “是啊,师傅看上的是朔人的宝藏!”马菡中的大弟子淮印小王师毅三岁,自小跟在马菡中身边,对师傅的脾气了若指掌,“这次连王兄都请来了,是要多些人手去偷运宝藏!” 马菡中有三个徒弟。排第一是这淮印,事事都像是马菡中肚子里的应声虫,师徒一心。排第二的叫陆其善,二十四岁,人看着老成,脾气稳得很;见他姓陆,江湖人本着对先人陆道淼的尊敬都会客气三分,倒是马菡中说并无关系,不必拘礼。最小的那个说是从小就被马菡中拣来养大的,随他的姓,起名马与之,眼神灵光,一副人小鬼大的模样;王师毅觉得马与之这模样最多不过十四、五岁,一问,竟在年前过了十七岁生辰。或许是跟在马菡中身边久了,自然保着他那份天真稚气,王师毅看着,多少有些羡慕。 “宝藏?舅舅可跟我爹说过此事?”说起此行目的,王师毅并不明确;本以为只是随马菡中四处游历再学些本领,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是有目标的。寻宝猎奇之类的事情一向是河沙门不屑的,若那日马菡中对王颀直说,父亲还真不一定能放王师毅出来,没准儿连马菡中都要被斥玩心太大呢。 听外甥问起,马菡中大笑起来,并不回答——看来是瞒着王师毅爹娘了。倒不是不好,只是回去后提到一路经历……“王兄不必多虑,师傅悉心规划多年,此番定有成果,若得了朔人宝藏,对武林天下都是大功一件,令尊不会怪罪的!”淮印立刻说起,打消王师毅顾虑。 “可这宝藏究竟是……”照淮印的说法,这些应该是朔人私有之物,偷窃财物不是义举,王师毅不大相信马菡中能心安理得。 “上古有传,有仙名李庭,触犯天规,遭贬凡间,在大雪山中繁衍生息,才有了如今的朔人,而朔人面容姣好,正是神族才有的美貌,故言朔人为‘天赐之宝’。”陆其善开口,为王师毅解惑,“不过,此说甚为牵强。前朝便有人深究神话之意,因李庭在千年不化的冰晶中降世,由此推知,真正的‘天赐之宝’不是李庭之美,而是那冰晶。” 冰晶?这是什么宝藏?陆其善说的神话王师毅知道,只是民间讹传较多,分不清真伪。若是真实,那冰晶能有什么作用? “说是冰晶,可事实上是比铜铁之类更加坚固的上好材料!”说起江湖奇物,马菡中来了精神,“若是能弄到手,仔细打造,总会出一两件绝世神兵,名震天下! ”到那时,师毅,舅舅为你做一柄大刀,能让‘师文’都被比下去!“丝毫不在意”师文“曾是自己的得意之作,马菡中一心只想快马加鞭尽早赶往冰晶所在地。 一说起师文,王师毅心中不禁黯淡几分,好像自己那些纵横江湖意气风发的岁月都随着师文一起丢了;强打起精神,不愿给舅舅看到破绽,他追着宝藏的事情,继续问道:”那么,舅舅已经知道冰晶在哪儿了?“”这个容易,等咱们穿过朔人的地盘,有个洞穴,上古冰晶便在里面!“马菡中盘算多年的事情,有了眉目才大张旗鼓地前来探险。 ”这些朔人……“听起来简单,王师毅略一思索,心里并不踏实,”好对付吗?“ 这一问让大家有些沉默。王师毅问得没错,无论这冰晶是否归朔人所有,此行要跨越从不让外人靠近的朔人领地,多少算是险境;即便朔人不如草原大漠上的民族骁勇善战,但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一起冲突,吃亏的必定是他们这些外人。 ”别被朔人发现不就行了?“少年回了一声,天真无比,但也有点道理,”师傅既然知道地点,咱们尽力避人耳目,把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雪山。“马与之自小与马菡中一道,性情无忧无虑,乐观得很。 这怎么能是说运就运得出去的啊!王师毅不由自主地又担心一层,想试着说服舅舅,不要轻易涉险;但马菡中听见马与之的话,点了点头:”我知道路,不会惊动朔人。“”舅舅去过?“见他胸有成竹,王师毅不便怀疑,只得问道。 ”那倒没有。“马菡中说着毫无底气的话,却一脸无畏,”大雪山里危机四伏,先前我还没有足够的胆量,这次师毅你来了,咱们才有一探究竟的底气——这一回可多亏了你啊!“ 王师毅想想似乎道理不通,可一时半会儿又挑不出马菡中的毛病,正犹豫间,就听对方朗声道:”师毅你怎么婆婆妈妈拿不定主意?!你可要相信舅舅我……“说着,他故意旁顾左右,压低声音,”……我可是认识朔人的!“ 认识朔人?这么稀罕的事情,竟能落在马菡中头上! 不过也是,他是遍历江湖奇人异事的金面铁手马菡中,在这北国闯荡久了,必有奇遇。 70、 深入雪山,才知路途艰险。骑马步行接连两日,四下景色并无大变,似陷迷途;幸好这路马菡中走过,自信满满,说是观天相寻路,便能拜访他的朔人朋友。 从前常在北方出没,可王师毅总归是没见过大雪山一带这般酷寒的气候,心里有些担忧。一路上,他舅舅那两个徒儿却比他不济事,没行几步就冻伤了手足颈项,尤其是淮印,一不留神伤处泛着黑沉沉的暗色,触目惊心。王师毅不多想,便把原先给自己准备的衣物都给了淮印、陆其善,在冰天雪地中硬挺着,期待下一个时辰能遇上村落…… 可是,此行又不能让朔人发现了。 “那倒不要紧,这几座山离朔人居所还远,即便是撞上他人,也该是极北之地的住民,没甚危险。”马菡中一派乐观,看看落在后面瑟瑟缩缩的两个徒弟,又看看身旁气定神闲的王师毅和马与之,像是觉得五个人里总还有三个人是好的,不值得苦恼,“与之当初就是我从大雪山这边捡走的,他自然不畏寒;师毅,没想到你也有些气魄,抵挡得住——不愧是我亲外甥!” “这次大概是我运气好吧。”受了夸奖是好事,可王师毅多少有些纳闷——按平时的情形,他一个只熬得过大漠寒天的人到了这样的环境必定要伤了手脚,怎么会气定神闲得像在河沙门抱着火盆过冬一般,“希望早点找到地方安顿下来,陆兄还好,淮兄的伤势得仔细看看,若是耽搁久了怕……” “快了快了,清延住在寻常人的村子里,治疗冻伤很有一手,我试过。”马菡中口中的“清延”便是他在北地认识的朔人;说是不与其他朔人住在一处,但对族人的事极为了解。 “这点小伤淮印要是扛不住就没脸说是我徒弟了——师毅你穿戴远比他们少,不是像你小时候那样嘴硬逞强吧?” 看舅舅对那个“清延”颇为信任,王师毅放心了许多;见长辈又要说起他幼时的趣事,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正想把话题扯开,不想此时马与之在一旁露出狡黠的笑容,插嘴道:“没准王兄也有伤,只不过伤在别处,比如那什么血骨一脉吧?” 血骨一脉?马与之怎么知道血骨一脉的事情?王师毅心中一颤,虽然只知道血骨一脉能把他受的皮肉之伤移到对面那人身上去,可冻伤并非刀剑所为,也不在肌肤表面……不会说这也能转移吧? 这下可好,自从离开河沙门就再没单独想起的人和事在这天寒地冻中复苏了过来,王师毅止不住想象,若是他也该有像淮印手脚上那般紫黑的痕迹,如今消失不见,一定是移到了别处——想想有个皮肤苍白的男人,在江南水乡好端端地待着,浑身上下就生出严冬才有的疮疤……这不可能,不可能,即便血骨一脉真有这功效,他王师毅也不应如此,竟对着白茫茫光秃秃的山中天地想起一个不该记得的邪魔外道。 “与之你,你怎么知道……” “血骨一脉?师傅不是跟王兄说过这事的吗?我都听见啦。”面对难以置信的马菡中,少年撇撇嘴,像是笑自己师傅大惊小怪。 听见这个,马菡中露出气恼和忧心的复杂表情:“我可是教训过你的,别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偷听!徒弟要有徒弟的样子!以为你长大了我就不好意思揍你了是吧,小兔崽子?!”王师毅一路看惯了这二人亲如父子般的相处,爽朗畅快,即便马菡中抽手给马与之几巴掌也像是两人玩闹似的,王师毅回想自己,父亲总是摆出严肃的面孔,自小打骂他的多是母亲,好像河沙门门主管教孩子都要端个门主的架子,不得轻易动手。 不过这一回为了婚礼上的事,王颀终于下了狠手。再顽劣的孩童之举也比不上错失一步的正邪立场,王师毅过去在安德的无奈屈从已是重罪;正道武林,再没有什么比气节比尊严更重要,抛弃性命倒是义举,是他王师毅贪生怕死丢了正道的脸面。 这么一想,即便是逃到冰天雪地中来,也再难弥补他的过错,落人口实,落人笑柄罢了。 “我不过是在院子里看师傅你给我的剑谱,你们俩过来,说得正起劲,我听得问心无愧,不用避让给大家添麻烦了。”马与之瞎扯着道理,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王兄,这血骨一脉似乎挺有趣,你是从哪儿弄到的,改日我也弄一个来,扎在师傅身上,到时他一揍我就疼在他身上,真合适!” 马与之是无心之语,嬉笑说着,一旁的马菡中虽然带着面具看不出表情,但一副紧张得想堵他嘴巴的模样,恨自己养了这么个不看场合的小家伙。血骨一脉本是王师毅心里琢磨不透的一道坎,如今被少年说中,五味杂陈;顾不了马菡中的窘态,只干巴巴地答道:“这东西是别人拿来的,可惜不能告诉你一个来处……” 不是滋味。不管王师毅在哪儿,只要提起乐六的事情,嘴里心里都不是滋味。 “血骨一脉是我道听途说的,不可全信——与之你若是闲来无事,不如去后面照顾照顾你大师兄,别叫冷风给冻死了!”只要马菡中应付不了的事,他就急着赶人,把口无遮拦的小家伙踢到一边去。等并排走的只剩他和王师毅了,他犹豫一会儿才道:“……小孩子的话,别往心里去。” 似乎不对,他赶紧又补上一句:“师毅,把那些都忘了吧。” 说完又觉得不妥——无论他怎么说,都像是在一刀一刀地剐了自己那个从小面皮就不厚的外甥;马菡中又急又恼,思来想去,只能回去管好他不知轻重的徒弟。 “舅舅你别太往心里去。”王师毅开了口,“刚才与之提到的时候我愣了片刻,看来我都已经忘了。”虽是谎话,但抚慰马菡中也足够了。 他不希望多想这些,既然来到北地,王师毅就不是过去的王师毅了,专心当金面铁手的徒弟,专心找朔人的宝藏,驱尸乐六的事情,不过是个真切的噩梦,只要一睁眼便会消失不见的。 现在才是他真正安稳的时候。 可惜旅途没他所想的那么安稳——山路一转,王师毅就听到身后几人传来两声怒喝,尚未扭头查看,就有马声嘶鸣,一片混乱。 “你们是……唔!何人!”路旁雪地里竟埋伏了几个披着雪白皮毛的壮年男子,手持铁链绳索一类的器具,将马菡中那三个徒弟套到马下,不知是要夺马还是要劫人。 71、 调转马头,王师毅反应过来,先马菡中一步奔向受困之人,不问缘由抽刀向最近的铁索砍去——没了师文,换成近来马菡中的新作,虽是能斩断乐六尸线的超凡之物,但终究不大趁手,招式流转间容易错失先机,这回便是,被埋伏之人避让开,未能将马与之的手腕解救出来,反倒是坐骑马脚一滑,令王师毅歪倒落地,幸好他动作敏捷,躲过敌人刀剑,稳当地立在雪中,与对方僵持着死守同伴。 “……师傅!”淮印脚腕被缚,尽管因冻伤没了知觉,但定睛一看那帮人用的锁链材质特殊,不由叫出声来。 记得前面马菡中说过这里尚未到达朔人居住之地,那此处伏击他们的人应该不是朔人。王师毅扬起大刀气劲逼人,对方一时不知深浅,不敢轻举妄动——都是些高大的壮年男子,偶尔有一两张少年面孔,个个神色慌张,并不像寻常武人…… “乌合之众!我与你们无仇无怨,这算什么?!”马菡中大喝,点着马背纵身跃来,腰上暗露精光的宝剑出鞘,也不管被放倒的徒弟们,直直逼向近处两个握紧武器的男子,“我来问问,谁给你们这胆子的!” 话音刚落,马菡中已挟持一人,剑抵喉头,像是要问出个结果来。这场面引得一群北地之人瑟缩身体,犹豫着不敢上前。这副模样,若说是仇家报复,肯定不对,毕竟不识金面铁手的身份;没准儿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可大雪山本就人迹罕至,为了财物的强人在此守候无利可图,很是奇怪。王师毅估摸着已有胜算,正要与马菡中一同进攻,但一想另几个人还被他们控制,略有些犹豫…… “师毅!别管那几个不中用的,随我杀一通再说!”马菡中早看出他的想法,高声豪迈;王师毅知道舅舅不是嗜杀之人,眼下不过一肚子闷气撒撒性子——以攻为守,不如早些打开局面。 “……别……你们还是乖乖就擒吧!”见他过来,为首的男人抖了抖嘴唇,突然挺起胸膛喊起来,“这落文口快一个月没来往行人了,今天撞上你们……自认倒霉吧!” 看来此处叫“落文口”。这群人还真是打家劫舍的贼人?浑身却无匪气,仿佛被人逼迫而为,举止窘迫得很。 “就你这熊样还想劫我们?”马菡中极不喜遭人威胁,一听这话,折了剑下人质的手腕便扔在一旁,不顾那人惨呼,大步走在王师毅前面,“原先想让叫声‘爷爷饶命’就放过你们,不想竟这般不识好歹……看招!” 马菡中挥剑,方才还在叫嚣的男人立即痛呼起来,看来是被伤了手臂,手里的刀剑落在地上。 “上啊啊啊!他们不过两人,敌不过我们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后面几人咬咬牙豁出去了,迎头冲来,势要包围马王二人,将他们擒拿。 显然,这些寻常山民并不是金面铁手和河沙门传人的对手。马文嵘马菡中出身京畿社苑,马家是前朝大将、武林盟主之子晟国公施沐良的亲信,家传内外功威力了得,更何况马菡中多年游历,师从几位高人,玩起兵器的本事日渐精进,王师毅自觉探不到舅舅的底,上次在河沙门吃的那一记还记忆犹新,如今并肩而战,更有体会。不过马菡中也有弱点,一招一式间没什么谋划,攻势一阵比一阵猛烈,全凭直觉而为,有时仅仅为了爽快就露出破绽,王师毅尽量维护,可常常还是被马菡中甩开,措手不及。 眼下便是。几个翻倒在地的贼人振作起来,直往马菡中背心攻去,可后者正打得痛快,待王师毅看见时,虽能替他阻挡,但躲不开另一边的刀刃——鲜血飞溅,异样的疼痛,本应不在话下的伤口却令王师毅缩了缩持刀的手臂。 这……这是……不经意间瞥见伤处,他停下动作——只见臂上被划破的衣袖里,皮开肉绽之处竟即刻泛出了青紫的颜色,诡异至极。“师毅!你怎么……”“舅舅当心!”见马菡中分心到自己身上,王师毅赶忙振作,替他挡下袭来的利刃。 “……这伤……”马菡中停下动作细看王师毅的手臂以及自己手指上的伤痕,注意到蹊跷之处,马上紧盯着那些人手中看似普通的武器,双眼一亮道:“原来如此,一群怕死的老鼠得了宝贝就敢与虎一斗……喂!把你手里那些兵器都留下我就放你们一条生路,如何?!” 难道那些刀剑……都是冰晶做的?王师毅有些难以置信,舅舅苦苦追寻的秘宝,如今这些山民人手一件,到底是大雪山中冰晶并不稀罕,还是说这些人背后有什么其他势力……他想着,伤口的痛却更厉害了。明明跟在河沙门时一样,刀伤正通过血骨一脉移到他处去,可被冰晶伤到的地方即便是在愈合,也有着蚀骨之痛,随着伤口逐步消失,那疼痛像是根根细针扎在骨头与肌肤里,扩散得越来越深…… “啧!邪门!”马菡中也有同样感受,暗骂一句,随后提高嗓门大喊道,“看这材质我懂了——去把清延叫来,就说马菡中有话问他!” 清延?那不是舅舅熟识的朔人吗?这群人与清延是……莫非…… 莫非这大雪山之行不过是中了那个清延的圈套?这朔人能与马菡中有何仇怨,发动了这么多寻常人来谋害他们?王师毅不明就里,依然警惕,那些人听到“清延”这名字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但总有些动摇了。 “不用问了。这些兵器与我无关,马兄莫要错怪我了。”隘口里顺风传来清越的人声,应答中似乎就是马菡中要找的清延;话罢风住,顿了片刻,才看到一个面容秀美肤色苍白的清瘦少年裹着厚重的暗色衣袍缓步走来,悠然自得好似这边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乱事一般。 这就是朔人之美。清延的五官样貌看在王师毅眼中,跟中原绝美的女子差不多,那眼角勾起的风姿还是寻常少女少年所没有的,甫一现身,就能让原先杀气腾腾的贼人们放下刀剑,手足无措地僵立原地,连王师毅都忍不住盯着那双眼睛,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言语。 “我倒是要问问马兄,”清延走到近处,停步挑眉板起了面孔,“说好只帮你一人,你这身后跟的一伙儿,又是怎么回事?” 72、 清延话音刚落,那些北地之民像得了靠山,立即打起精神拿稳家伙,与马菡中等人刀剑相对;这境况,若说清延与他们不是一路,还真难以令人信服。 “一事归一事,别打岔!”既然马菡中之前信任清延,那必不能容许自己遭了背叛,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你出现的时机倒巧,难道不是守在一旁等他们得手失手然后来收拾残局的?” “怎么可能?伤了马兄对我有何好处?而我此刻过来,是嗅到了奇妙的血气,要一探究竟,没想到原来是你。”清延说着与他无关,却挥手示意周围的人退下,俨然头领的架势。王师毅凝望着他,对他的话总有点怀疑,竟被对方发现了。 “这位小兄弟从未见过朔人?无怪你一直望着这边——不如由你来评评理如何?”清延话里有着调笑口吻,而且将王师毅当作晚辈,着实奇怪。王师毅明知自己不是他说的那种意思,可被他提及,脸面上仍有些挂不住;朔人有异美,清延确实胜过他见过的美人,但这不是值得王师毅在意的事情。 思来想去,清延让他挪不开眼睛只是因为远远走来的那一刻,深沉服色苍白肤色,若背后不是冰天雪地而是幽静黑夜,那场面眼熟得很。 双手与面孔,仿佛只剩下这两个部分,浮在夜色之中,便会显得格外妖异……王师毅晓得他想起谁来了,心里不知是紧了紧还是松了松,好像猛然惊惧,又好像悄然轻笑,遂埋怨起了引他胡思乱想的血骨一脉来。驱尸乐六可不及朔人清延容貌的十之一二,怎么就能把他们俩放在一块儿去? 清延望着他,不再说话,似乎真要等他明断是非;王师毅心里慌乱,抵挡不住,便开口道:“那你说这些人半路生事是为何?” “这缘由我是知晓的,可惜其中有我们朔人的忌讳,不能直说。”清延气定神闲地绕过问题,“马兄,我不过是与他们同住一地,先前你也来过,只需知道他们都不是恶人,生活所迫罢了。” 这人打算含混其词到何时?王师毅都不禁着恼,可那边马菡中听了,居然收了宝剑,脸上再看不见紧张的神色。 “清延还是那副模样,叫人好生无奈。”马菡中不计半刻前的罅隙,仿若调侃老友,“你府上可还方便?我这几个不争气的小徒都快被冻掉手脚啦!” “师傅!?”淮印他们几个惊叫起来,师傅竟然相信这可疑的人物?! 清延不觉冒犯,过去查看了仍被束缚在地的几人:“不说冻伤,光是这锁链不解开,时间长了,手脚就会废去。” “有劳你啦!”马菡中笑起来,催促清延出手相救;这美少年一脸沉稳的表情,摇摇头:“反正我只答应帮你一人,如今帮他们是替方才冒犯的村民还个人情。到了我家,你这几个随行的请自便,我就不理睬了。” “那是自然!自然!”毕竟还是他俩熟悉,清延搁下这话之后,马菡中都不正眼看王师毅他们,只在临行前给了跟上的眼色,自己同清延聊天;即便通过落文口来到清延所住的村庄进了清延家门,他也是随清延去里屋说话,留王师毅和三个徒弟在外间。 “这下暖和起来了……”淮印这几日被寒气折腾得毫无知觉,四肢早不像自己的,下马后要人扶着才能落座,苦不堪言,如今脸上总算有了缓和之色。陆其善情况比他轻点,不停地活动着手脚,深吸一口气,终于不怕五脏六腑被冻住。只有出身北地的马与之无碍,一直揉着手腕上被锁链磨出的紫色痕迹,忽地想起一事,拉扯王师毅的手臂就要细看。 “果然没了!”少年知道血骨一脉,这下是亲眼见到奇物功效——衣物开裂,皮肤上尚有青紫色,但是一丝皮肉伤的痕迹都没有了,“我还以为它遇上冰晶制的武器就不起作用了呢!” 即使是上古冰晶,也破不了血骨一脉的道理,没什么侥幸的事。王师毅看着那块皮肤,心思像随着伤口飘走似的;现在是不痛了,可那疼痛去了哪儿,他不会不知道…… 而且冰晶伤处那奇怪的感觉……王师毅看不到自己伤口,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特异之处,心想等会儿再见到舅舅一定要看看他手指上的伤痕如何变化,那边马与之又说了起来:“刚才被锁链碰的地方至今还痛得厉害,王兄臂上这么深一刀,要是还在的话,那不得疼晕过去?真是幸运啊……” “你们在说什么?”尽管马与之压低嗓音说话,可还是被旁边的陆其善听去,不解地问。 “就是王兄那血……呜!”马与之不知轻重就要和盘托出,王师毅狠狠拍他脑袋制止;虽是舅舅的徒弟没什么大碍,但对于他与乐六这联系,武林中还是少点人知道为好。不过陆其善不是好糊弄的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满是半信半疑的目光。 “你说这个朔人……可以相信吗?”点出众人心中矛盾,王师毅转开了话题,立马激起马与之和淮印的不满。“我就说有问题!若是朔人,怎么会跟寻常人住在一起?还声称知道朔人宝藏的秘密?”“或许他跟师傅曾是友人,可那些村民的举动,村民对他的态度……怎么能说咱们遇袭与他无关呢!” “疑点太多,反似真。”陆其善沉吟片刻,“多说无益,不如相信师傅判断,纵有虚情假意,师傅要的是达到此行目的。” 王师毅有些赞同:“说的也是。不如趁机养精蓄锐,早点取得冰晶,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这盘踞着上古民族的大雪山危机四伏,今日一群寻常百姓都能伤到他们,日渐深入还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说起此事,气氛有些凝滞,连马与之都在屋里踱起步子。王师毅见马菡中还不出来,便借口察看地形,出门转转。雪地山峰,这山中村落不见异样,时值午后,炊烟已熄,目无行人,除了偶尔蹿过的寒风,村子里一片安宁祥和,全然不见先前的紧张氛围,更想象不出围攻他们的那些村人为何面有慌乱惧色。 还有他们那么做的缘故……还有那个清延…… “这位小兄弟可是在想我的事情?”背后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让王师毅防备起来, “你好像受伤了,该跟你舅舅一样,尽早治疗,否则……”清延看到他那早已不在的伤口,住了声。 如此的身体,就算是传说中的朔人,也会当作是怪物吧。 “……有趣。”貌似少年的清延语调老成,向王师毅点点头,“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 73、 “……河……王师毅。”本习惯报上河沙门名号,这回仔细想想,不如不提。 犹豫间落在清延耳朵里,被取笑道:“这究竟该是‘何兄’还是‘王兄’?也罢,我不多管你们,王兄此番入雪山,还得多加小心。” 这,是什么意思?特地前来提醒他一人是何用意?王师毅不敢妄言妄动,握了握拳头。 “王兄远道而来也是为了那‘冰晶’吧?” 这清延却没有离去的念头,反到探问起来,“你随马菡中他们一行同去,人多,无益,他们还有需要养伤的人拖累。你我也是有缘,不如我给你一人指条捷径,你先他们一步取了冰晶回来,也省了不少时间。” 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清延满脸恳切地劝说王师毅单独行动,居然还有“捷径”……眼下淮印行动不便,确实要耽误一些时日,可他也不至于抛下舅舅他们,去取他本就不在乎的朔人秘宝。 还是说,清延要将他支开,有所图谋? “好意心领了,不过王某不是为冰晶而来,只是为舅舅出力而已。” “你不为冰晶……看王兄身上这留不下伤的毛病,我还以为……”清延话说一半,忽地停下,又言他事了,“王兄为他们的事如此上心,不如先替他们走一遭,以你的身体,说不定便是事半功倍之行,还能免去他们几人皮肉之苦。” 清延暗示一路凶险,寻常人难免受罪,不如让有些异常的王师毅去,即便伤了,伤口也不会留在他身上。由于血骨一脉,王师毅知道自己今后大概再难留下伤痕,他为此心情复杂了许久,但从未想过将此事反过来利用——自己涉险却要别人承担后果,不论血骨一脉对面连着的是谁,王师毅都做不出来。 而能说出这种话的清延,与他自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之人。“我还是等淮印伤势稳定再走,路上有个照应。”王师毅说罢,不管清延便要回屋去;不想身后那人出声,抛来一句比雪山里的气候还冷的话。 “难道王兄以为马菡中把你拉到这里,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舅舅? 王师毅记得,舅舅只说要收他为徒,说要带他出来快意人生,而他想逃避江湖上的是是非非逃避河沙门众人的殷殷期望,所以应下了——这哪里跟清延话里所说的相同?舅舅为人光明磊落,据说年轻时不愿顺着家族的意愿与朝廷同流合污才抛下一切远走高飞,如今就算是为了上古良材,怎么可能…… 但是,毕竟舅舅乃正道之后,他知道血骨一脉的对面,连着邪魔乐六。 更何况还有父亲……想起走前父亲一反常态的语调,手脚心头仿佛被寒风冻结一般,王师毅脚下一顿,心里却恨不得拔腿就跑。 父亲,舅舅,血骨一脉——不能在此多想,他只能快步离去。 待王师毅走远后,清延没有立即回去,反向外走了几步,对着冰冷的山石之上问道:“守在这儿的可否露个面?做主人的招待不周,怠慢了。” 在落文口清延就察觉了暗处有这么个人物,虽不知身份名号,但目的总归是马菡中那一伙儿;深浅未定,可别将来在此惹出什么祸事来才好。 躲在暗处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血骨一脉连着的驱尸鬼手乐老六。自从在河沙门伏在王师毅房里养好了伤势,乐六就没有离开过,一路悄悄紧随其后。 若问他为何如此,乐六必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宫寒飞弃了安德,往南边去,在他安定下来之前,乐六都觉得,赤目血魔并不需要个驱尸的家伙给他四处招惹麻烦。 更何况,今后江湖上不一定会有“赤目血魔”这名号大展身手的必要。乐六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顺手到北边转转,没准儿便找到新的乐趣。 只是雪山中人邪门了点。摆了摆尚不自在的手臂,乐六走到明处。眼前是个长得极为漂亮的少年,可惜乐六一向对活人外头这层壳子没甚讲究,即便是他们成了死的,乐六看尸也有他的标准,不合适的,不必管顾。 那边清延见一个肤色青白一身白衣一脸阴郁的高瘦男子从雪中闪身而出,再看那手指那浑身不带生气的举动,心下了然:“素闻草溪村在南方古国旧址附近,从未想过能在雪山上见到传人。” “……你要拦我?”这朔人话里摆谱,乐六听着不舒服,像是个闲极无聊没事找事的主儿。 “为何拦你?我连你来此为何都不大清楚。”清延说着,目光移到乐六背在身后的一臂上,“你不如先让我看看那伤——是不是已经青紫肿胀,手指难以动弹?” 被这人猜中了血骨一脉的事情,乐六心里总有些被冒犯的感觉;但这一回从王师毅身上过来的伤不同往日,过了这么段时间,伤口靠他的本事是好了大半,可伤下皮肉里泛着诡秘的颜色,胀痛一阵阵袭来,手像失去了力气一般,活动不便,更别说如同过去那般操纵丝线了。乐六不跟清延多说,伸出手来问道:“你想帮我?” “如果是草溪传人,帮你一回,等你还我个人情也无不可。”清延看出乐六对人情一事略有不屑,却依旧上前查看,“看样子你是打算跟去,若是这巧手不能用,就难办了。” 对自己的伤势,乐六心里一向清明,这回倒是失了底气。白荧血不在,血骨一脉牵连,雪山人迹罕至更别说他乐六能动用的“人”…… “这地方能有什么危险……”乐六嘴上说着,抬眼环视四周洁白宁静的天地,“真正的危险是你吧?”想起方才清延对王师毅说的话,那些武林正道的阴狠暂且不管,要玩意儿自己深入雪山?真是居心叵测啊。 “你觉得我要害他?” “……你如何打算与我何干?”被戳中心头晃荡不安的地方,乐六不想再跟这看似年少的狐狸闲扯,满心都在思量,不如先走一步探探前方虚实,也好…… 也好如何?乐六自认此行并非与那几个武林正道一路货色,凭什么要去探那冰晶的路? “既然觉得我可疑,那你还是跟紧点吧。”清延摇了摇头,看看这年纪不大、容易看穿的驱尸人,越觉自己一直守着落文口,见闻狭隘了点。 “我只是奇怪,草溪人怎么会追在个活人后面——即使搭上命去也不要紧?” 知道乐六不会回答,清延也不为难他;估摸着乐六的能耐,清延想起一事来。 “若你还有命出去,帮我个忙吧。”清延背过身去拉开后颈边的衣料,露出颈上一块图样奇特的刺青来,“要是在南边看到跟我有相同纹饰的男子,不论死活,送到我这里来。” 若不靠草溪人精通的那些本事,清延还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把那人从外面给弄回来。 74、 “师毅,舅舅这么说也许是难为你了……”马菡中坐在屋里,摸着手指上渐渐消肿的伤口,有些艰难地说道,“淮印伤势太重,与之方才与村民对峙时手腕也伤得厉害,恐怕难以持剑……小陆自己有伤,还得照顾他们俩…… ”师毅,你能陪舅舅走这一趟吗?“ 进门就遇上难得神色凝重的马菡中,肯定是清延跟他说了什么;现在看来,清延说了寻那冰晶的方法,可惜对如今一行人来说颇有点难度。 ”舅舅不可见外,此行我便是来助你,绝无‘难为’一说。“先前在门外听了清延那番话,王师毅一时心情不定,所以嘴上说着,心下一边猜度一边恨那清延扰人,竟令他与马菡中生分起来,”不知舅舅是要去哪儿?“ 马菡中垂着嘴角摇了摇头:”本想直接取了冰晶赶紧回去,不想又多了一事——冰晶所在洞穴中奇寒难耐,若要平安来去,先要到甫戎山上弄几株凌风草来……“ 凌风草?那是何物?听名字似乎是冰寒之物,怎么会能解那窟穴寒气呢? ”甫戎山从落文口向西,在雪山外围,我算了算路程,待我们来回一趟,淮印他们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到时大家一同启程去找冰晶。“马菡中也是细想过的,”清延把凌风草的模样给我看了,位置和采法都清楚,本来想想就我一人也可以,如果师毅乐意,路上也有个照应,谨防生变。“ ”舅舅别与我客气。倒是清延,他不帮忙到底,助一臂之力吗?“ ”这,你也看到他那脾气……我怎么使唤得了他?“马菡中苦笑,虽说是友人,但总不像平常相交的那些。 ”那舅舅你……“王师毅话到嘴边,犹豫片刻才出口,”就放心把他们留在清延这儿?“ 不是王师毅多疑,落文口的事,门外的事,清延种种举动串起来总惹人生疑,更何况此人行事绝非磊落之辈,连亦正亦邪都算不上,把各有伤势的三个人交给他,王师毅确实不放心。 马菡中听了,哈哈地笑出来:”师毅你怎么也是这副样子!他不过跟咱们端个朔人的架子,心肠总是好的,否则还会帮我吗? “还有那些村民的事情,清延也跟我说了——这落文口住的,都是朔人跟外面人的子孙,有点朔人血脉,对雪山里面的朔人五体投地。要抓路人的不是他们,是朔人,他们不过是领命而为。这边有清延在,他压得住。” 朔人为何要抓路过的外人?一个清延,就让王师毅觉得诡秘,山里面的那一群难道会像妖魔鬼怪一般,要食人骨髓的? “……如果村民把我们的行踪传进去……” “绝无可能!清延说了,只有朔人传话给他们的份儿,村民就算进去,也见不到朔人!”这种种情况马菡中不是没考虑到。 又是清延。王师毅发现,从接近雪山开始,他们的经验他们的方向,全都来自清延的话,而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跟着马菡中,就像是跟着清延,即便前面是个巨大的陷阱,也得跟着往里面跳。这人也是朔人,保不定他就有跟朔人相同的想法,更何况他孤身一人守在这里,一切本就可能是个阴谋,专门诱人上当。 而且,有关血骨一脉,清延对王师毅说过那样的话…… “看来舅舅你真是相信他的话。”王师毅想起清延口中马菡中的打算,泄气地说道。 “那是自然。”马菡中胸有成竹,在清延的帮助之下,他对冰晶志在必得。 “清延说这次舅舅带我来雪山是因为我有血骨一脉,多个有人代为承受伤痛的帮手,找起宝藏来也放得开些。”虽不是清延原话,但王师毅已将他话中的恶意留下极少——了然于心的事情,若是直说出来,应该只能引来尴尬与难堪吧。 眼见着马菡中瞪大面具后的双眼,将他的话放在口中反复咀嚼,才应得上话:“这,这怎么……” “我想舅舅应该不会如此,不过父亲就说不定了……”王师毅想着说着,渐渐地发现,自己在没有察觉的时候越发尖锐,甚至有了逼问的架势,“而且父亲应该比这考虑得更加周到……” 王师毅都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如此推断,更是脱口而出:“不如这一路上让我多涉险受些伤,等伤口一个个转给驱尸鬼手,积累多了,到时都不用费上一兵一卒,便能报了欺师灭祖的大仇——是这样对吧?” “师毅,这怎么可能……”马菡中在他的话中惊慌不已,急着澄清,可又找不到有力证据,只能空洞地辩解,“你父亲怎么会如此?他不是说了要讨伐驱尸鬼手讨伐血魔了嘛……河沙门门主必定会堂堂正正地对付他们,怎么会用这种办法……” 看着马菡中的眼睛,王师毅心头清明了许多,毕竟舅舅是藏不住情绪的人。 “也罢,事到如今,还是不提了罢。”也不知是自己冷静了,还是早料到了这样的情形,王师毅说着说着,竟发现自己如此逼问马菡中的原因在心中已经模糊了,“既然答应舅舅的事,那就必定要做得好些,绝不怠慢。” 他嘴上似乎轻松了,可那边马菡中却无地自容了:“师毅,这事我们必须……” “不用。”王师毅不打算再多想了,因为他知道,大凡跟乐六有关的事情,越想越是他的麻烦,“甫戎山……明天我就与舅舅同去甫戎山采凌风草。” 75、 最终,伤势较轻的陆其善执意随同,三人一起策马穿过落文口,绕行西南,去了甫戎山。 这山现属大雪山中一座,古时曾有颇多传说,前朝将此处当作北方神祗的居所,时有供奉,王师毅也听说过。江湖上常说此山有宝,还有传说此处是北方水脉之源,种种奇妙,只是上古异兽守卫,不易踏进。 “这事儿我年轻时就琢磨过,瞎扯的!”马菡中行路总快王师毅一步,心上急躁,“藏着宝物,我信,就是咱们挖地三尺都挖不出来;怪物异兽,这不对,到了这些年头,你看看,天下可还有妖怪——人们口里的妖怪,都是些不凡的人罢了!” 还是舅舅看得透彻,一语中的。王师毅点头附和,心里想起他曾见过的“妖怪”,确实是人。 “再说这凌风草,也不是什么宝贝。清延跟我说过道理,医药上说得通,不足为奇。” 热性与寒性不同?大抵如此,王师毅不懂,只是从未听过,略显神妙。 “这草我们那边从未见过,若在这山上,不知长在何处?” “凌风草是甫戎山特有的东西,”清延拿出一棵给大家看过,似乎与路边寻常细草没有分别,但草叶纹路之上泛着黑色,纹路竟是屈曲盘旋,不按叶片形状而生,“山上有一处断崖,自崖壁下行半里,便有一个平坦之地——除此以外,再没有凌风草可以生存的地方了。” “断崖?那我们要……” “看舅舅带那么大的包袱,却不知里面是何物?”马菡中笑他不留心,“这些是我连夜弄好的绳索,加上爬那山崖的利器……记得你小时候顽皮,这回可能好好地爬一次山啦!” 马菡中一抬手,王师毅就看见他手指上缠满了暗色的布带,像是北地之物,可能是清延帮他治疗时留下的。 那些伤口……跟原本应在王师毅臂上的一样,可如今转到了别处,就是不知道好了没有。 “舅舅的手,现在还痛吗?” “啊?你说这个?”马菡中看了看,咧嘴笑道,“就说那冰晶厉害,就这么几道小口子都能让我在雪地里流出汗来!现在?现在好多啦,习惯了嘛!” 原来还是痛的。 王师毅再看向舅舅的手,不禁想象布带之下是不是像刚伤时那样,有着诡异的青紫,一点一点扩大像是要蔓延到手臂上来一样…… “师毅你别担心舅舅!这点小伤难不倒我!要是轮到你那就……”马菡中说了一半,想起王师毅的刀伤去处,突然停下,顿了好久,只能讪笑。 就是不知道轮到他会如何。王师毅不提,跟着舅舅笑了,加鞭让马匹跑在前面。 甫戎山起初路途平坦,车马易行,待到了半山,路愈艰险,下马走了一段,遇到一个岔口,才有些缓和。 “向西走。应该不出五里就是断崖!”马菡中又上了马,胜利在望。陆其善紧随,只留下王师毅停在岔口——清延指的路,他还是有些怀疑的。 东边这路看起来是比西边险些,一眼看不到十丈之外,给人凶险之感。 “舅舅……”王师毅直觉不对,想喊马菡中他们回来;可下一刻,向东的路端隐约闪过一道白影,眨眼间就不见了。 王师毅愣在原地。 ……乐六? 不,不会。他不会在这里。别说是甫戎山,他怎么会到雪山这边来? 难道……血魔也来了?不能继续留在安德,因此血魔转到了北方来……? 也不对。按照乐六去河沙门的架势,不像是为了血魔之事……王师毅心中波澜万丈,翻涌不停。这甫戎山,别说是血魔是乐六,即便是清延和那些朔人都不愿来的,绝不可能! 而且……王师毅所能回想起的乐六,总是将他那青白的皮肤包裹在暗色衣服里的,像刚才那道浑身上下均是白色的人影…… 不断地说服自己,刚才不过是眼花了,才会看到一个疑似乐六的东西,但王师毅依旧不能自已,拨开路边的长草,牵马向东几步,伸着脖子想从远处探到究竟。 如果,如果那真是乐六,要如何才好……王师毅脑袋里乱哄哄的,脚下几乎一步一顿——毕竟他从未想过,能遇见乐六。 至少在这里,他还没有个心理准备。 王师毅忽然停下了。这是在做什么?明明是来助舅舅一臂之力却离开旁人独自行动……就为了一道轮廓有些熟悉的幻影? 他在干什么? 这条路上没有任何人。不会有人到甫戎山上来。王师毅握紧拳头想抛开缠绕上心口的疑虑之念,可即便合上双眼,也甩不掉。 不行…… 正当他犹豫不定之时,远处似乎传来熟悉的叫喊声,起初不易分辨,可后来才听见有人在叫他师毅。 是舅舅。这回不必多想,马菡中与陆其善去了西面,现在一定是遇上事情,需要他了。 原路折返向西,快马奔了不出一里,就看到马菡中的身影——只有他一人。 “……师毅!你到哪儿去了!”马菡中急得焦头烂额,不过王师毅追到另一边的时间,这边就突生大变? “舅舅这……” “说是五里,这还没一里路,怎么就……唉!”马菡中顿足道,经他提醒,王师毅这才发现地面有些蹊跷。 路断了,山路空了一块。 眼前是一道沟堑,这边到对面可以落脚之处又是人马很难跳跃而过的距离。看脚下泥土,刚有松动——这长沟难道是刚才产生的? 更何况长沟之下……怎么这里就像是一个断崖似的? 王师毅不在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太奇怪了……”马菡中边说边向下探望,“刚才小陆骑马跑在我前面,就这里,马一踩到地上,这里,就陷下去了!这整一片落到下面……山路怎么能是悬空的呢?” 不像是寻常自然之景,反而像是一道机关一道陷阱,阻着来到此处之人不能前进。 “那陆其善掉下去了?”王师毅也张望起来,从这儿向下看去竟是一片蒙蒙雾气,找不到踪影。 “连人带马……”马菡中说着,像是猛然想起什么,趴在地上大喊起来,“喂!小陆!小陆!小陆——” 可是下面无人应答,空中回响的叫声虚无缥缈起来,令人心中没底,慌乱焦急。 若这才是清延所说的断崖……王师毅想到这里,便觉陆其善生死未卜;若这里不是那断崖只是运气不好踏上什么先人留下的“机关”,那他们二人也很难继续前行,最多只能留在这里寻找陆其善…… 突然扭身抓过马上的包袱,王师毅想到了办法。 “师毅你……” “我下去。”将包袱里的粗绳系在腰间,王师毅不再犹豫,“舅舅你在这里等着,我下去找他。” 76、 悬在半空,才知道甫戎山上风冷。王师毅垂吊着缓缓而下,渐入云雾之中,寒意渗进衣衫,极为难耐。 没有下来多少,可抬眼向上,已看不到马菡中的身影了;往下张望,却依旧迷蒙,也没有陆其善的踪迹。四面看不到山崖石壁,王师毅决定伸手一探——还没找到着力之处,脚踝上擦过一阵剧痛,竟是撞上石头了。 这是什么形态?难不成下面比上头狭窄?痛感在持续,由下而上,已到膝部,他感到这一条腿像是挤入了细缝之中,总得找个办法抽出来。 可另一边也有了同感。看来此处并不是一般悬崖,岩壁在此极狭,勉强通过一人。 不如绕过此处……但一想起陆其善较他更为细瘦的身形,王师毅便不能放弃,忍痛任由石棱从他身上划过道道血口,挤进石缝,不断地呼唤陆其善的名字。 也许此次来雪山,他就应该派上这般用场。一道血痕划过脸颊,缝中冷风呼啸而过,痛极,但王师毅心上淡定,是该他豁出去的时候了,他知道疼痛和痕迹都不会留多久,等找到陆其善时,他可能又是完好无损了。 用血骨一脉不是他选择的,两端的方向也不是他选择的,乐六那种妖怪般的自愈能力不用也是无用。 ——王师毅这么对自己说过,不止一遍,但没有一次成功。他现在所能想的是,既然父亲的愿望是他用奇物隔空削弱乐六,那他就做,像他曾经遵从父亲不多的建议中任何一个那般。 虽不会留下伤痕,但每伤一处,他都会痛。 也罢,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小痛罢了,与过去在安德受的,绝不能比。王师毅只是小心一点,以免待会儿陆其善有什么事情,他没有力气救人。 幸好不过一会儿,石壁又开阔起来,而脚下也忽地踩上平地。这是……四下张望,陆其善果然在此,只不过趴在草丛中,没有动静。 王师毅照约定好的信号摇晃绳子,通知马菡中,随后摇晃起陆其善来。 “……王,王兄?”陆其善可能是急坠下来晕迷过去,如今转醒,恍如隔世,“这是……” “你落下来,好在这里有处平坦之地。”看他身上有擦伤,大概是上面石壁留下的,赶紧扶起来查看,一碰就听他痛呼,“这左肩是摔的?” “大概……记得是这一处落地。”陆其善挣扎起来,左边腿脚似乎也不对,“而且这平地……似乎有点……” 王师毅一见情况,立刻把腰上粗绳解下给他绑好:“你得快些上去,让舅舅看看!” “等等!王兄别忘了正事……” “疗伤要紧!”“不,你看那边崖壁上的,是不是凌风草?” 陆其善摔是摔了,还记得来甫戎山的目的。王师毅倒是忘了,快步过去,却被身后一声“王兄”惊住。 “此山诡秘,我怕此地不稳……王兄小心……”陆其善也是被摔怕了,好像甫戎山处处都有机关,不忘提醒。经他一说,王师毅落步愈轻,待依马菡中所说之法将壁上几株凌风草采下后,才松了口气。 “可能要苦了你出点气力。当心上面石缝狭窄,尽快上去。”将异草塞进陆其善衣服里,示意绳索向上——不想被对方抓住手腕。 “那王兄你怎么办?” “我跟舅舅商量好了,你先上去,让他再放绳子下来,我在这里还好。”抚慰一番,王师毅推了他一把;陆其善虽有不信,但此刻管不了太多,死死盯着微笑的王师毅,说不出话来。 其实这是谎话。当时马菡中心里慌乱,只听他的提议,哪里还有细想的时机;待陆其善上去,这绳子还能不能放到此处,也是看运气的事。 不过这里也好。清延说断崖向下半里就是生长凌风草之地,没准儿就是这里,又或是他从未料到还有别的地方,让他们歪打正着。 当然,清延也可能是要暗害他们……探看一番,王师毅深觉这里不是供他久留之地,脚下踩的不像是山石反而像是细土,方才被陆其善下落撞击,已有松动,若再待下去…… 王师毅必须给自己再找个去处。 向上攀爬有些难度,但等伤愈后值得一试。心里盘算,他就觉得疼痛渐消,看来,它们又去了别处。 ……再这么下去,即便是想要忘了乐六,也会被不断提醒吧。 还不如抛开无关紧要的事情,直接面对的好。王师毅仿佛有了动力,紧抓岩壁试着往上爬了两步,似乎可行。 可惜没料到的是,他刚下定决心,脚下一蹬,便发现“轰”的一声,原先的平地已经坍塌下去,只留他一人,孤零零地僵在崖壁上。 细窄的石缝离他太远,上下再无可去之所。 这回是行到绝路了。仔细想想,这两年来王师毅的人生就是这样,以为到了绝路,却是置死地而后生;明明就该是结束的时候,里里外外的人却都有意无意地帮他,把他从早该领受的死亡中拖了回来。 今天不过也是如此,不如就再试试。力气一点一点的流失,再爬上去断无可能,向下而行,说不定还有回旋余地。 即便是死了,只是早该来的事情,王师毅没有可怨的。 合上眼睛松开手,王师毅此生从没有这样洒脱过。在山间下落有如腾云驾雾,似有花香草气包围着他,日久烦闷的心情顿时舒畅许多。 早些如此,也不必为众人惹来那么多烦恼,武林正道大大小小的人物,也该心安了。 就是不知后面着地的苦痛,会不会也让乐六尝尝?王师毅在心中笑了,像是得到了期盼已久的复仇之机,可就算报复过后,自己又能得到些什么? 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只不过,令他难料的是,老天定要给他个机会问问清楚。 ——待他一睁眼,坐在那边的,是驱尸乐六。 77、 “让你往东偏向西,强脾气。”别的不说,对王师毅到底是睡着还是醒了,还是乐六最熟悉。 这么说来,那路上遇见的人影,还真的是他。看来是到了冰天雪地之中,不像安德常常夜行,若要隐匿行踪,还是白色方便。 只不过乐六那皮肤,穿着白色实在单调,如今就像嵌在石头里的雕刻一样,融为一体。 幸好上面还有道暗红色的痕迹……王师毅定睛细看,他想起来了,面颊之上,这是前面在石缝里蹭的。 移过去的伤口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王师毅以为自己能够心下淡定了,可惜他没自己想的那么稳重。 他掉下来的时候是够潇洒的,心里还想着这般如何那般又如何不如抛开一切面对一切不再犹豫之类的话,可如今睁开眼就是信誓旦旦要好好聊聊的人物,他露怯了。 有些事有些人,是远比死亡更令人烦恼,也叫人抛不开的。 “……这是死了,才能碰上你吗?”总该说点什么,王师毅想着,说出来的话,味道又不对了。 “死了倒好,尽会找事儿。”乐六靠着,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总像垂下的双眼停在他身上,也不知道转转,“还以为经了上次你能收收心了,跟那个金面铁手到处跑干嘛?” 这家伙,还教训起人来了。“助人一臂之力,何况他是我舅舅。”此话一出,王师毅顿觉自己有点赌气的调子,怪异得很。 “你这何止‘一臂’?”乐六听不过去,“你一出手就是拖着我,他可不是我舅舅。” “你以为我……”我想拖着你?王师毅说着,想想不对,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他们两个人,在这种地方,如此说话……看来看去倒像是久别的老友或是亦敌亦友的旧识,总之,就是不像乐六和王师毅。 “你想说血骨一脉的事?”乐六可不管他心里的弯弯绕绕,一口气直说下去,“对,可不是你挑你选的,是我乐意的。” 这……你这是在驳我吗? “我管我乐意便好,你这玩意儿可管不到我。” 王师毅刚摔了一回,头晕得厉害,平躺至今难以动弹;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摔成个傻子——乐老六的脑袋还好吧?血骨一脉连昏头的毛病都能转移过去的吗?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他没精力陪个驱尸的妖怪闲扯。“这是哪儿?” “才想起来问,还真当自己是死了。”乐六还沉浸在上件事中,满心不快,“你从西边走踩空了落到这儿,我从东边绕到这儿被你折腾得暂且动不了了,走不掉。” 乐六这口气,听上去就像个孩童一般,不情不愿的。琢磨他话里的意思:这里还是甫戎山上一处断崖?又或是断崖上的某个“平坦之地”? 什么平坦之地,王师毅是怕了它了,说不定等会儿一松动又坍下去,那就要直接躺在山下了。 “那这边……可以绕回先前那条路上?”王师毅边问边试着抬抬手臂,似乎并无大碍,大约只是在先前坠落时遭了点震荡,不是伤筋动骨的问题。 “想绕回去是可以,得我在。否则你爬上爬下又掉下去,我就没命替你扛着了。” 总觉得这种语气跟先前的乐六有些不同,尽管脸上还是一派冷静,但说起话来像是气急败坏一般,下一刻就打算恼羞成怒的怪样。王师毅不禁看向他,撑起上半身来。 “你好了?”乐六抬了抬眼睛,“你刚才是摔断了哪条腿,还是伤到腰了?先告诉我,我有个准备。” 这是怎么?难道说他现在可以起身是因为原先摔伤了移到乐六身上?应该不会,即便伤跑了,痛感不会骗人,这次是他王师毅太过幸运。“我没事。” “你没事就好。”乐六说罢,又迅速补上一句,“省了麻烦。” 跟了王师毅这一路,乐六真是极苦。平常那些伤势,至少是他看着王师毅受的,估摸得出来;这上了甫戎山,岔道东西一分,乐六走着走着就来一道口子,挂在半空手脚也能渗出血水,最后更是猛地一击,让他掉落在此,找不到力气前进一步。 要是按常人的想法,既然都跟别人挂在一处了,怎么能不顾别人的死活,次次以身涉险?但乐六想想也对,他本就不是常人,他的玩意儿若和常人一样,那还真是不知把驱尸鬼手的脸面往哪儿搁呢。 王师毅看来是好得差不多了,挣扎一番就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轻拍着地面,好像在确定这块平地是否稳定。此处不过一丈见方,还长了小半杂草,先前乐六坐着王师毅躺着,勉强没有接触,如今王师毅站起来,居高临下,乐六竟觉得空余的地方变少了,挤了点。 “这些都是……凌风草?”王师毅在探索间发现了乐六身旁的草丛,细看之下惊叹道,“莫非他说的地方在这里……” “什么凌风草?”难道王师毅是为了这东西到甫戎山上来?乐六见到清延的时候可没听他提过。 听到乐六的问题,王师毅停下手里动作,看着他沉默片刻。 “若要去极寒之地找冰晶,这草是必需品,抵御寒气。”王师毅扭头过去,顺手采了几株凌风草,想着或许前面陆其善带走的会不够用,手下麻利。待他采足数量,一抬眼,便是乐六带着血痕的脸——以他的能力,这伤口不会保留时间如此之长。 看来只有一个解释了。 “怎么还没好?”王师毅心知肚明,但不会点破,驱尸人的白荧血没了,乐六可不是过去那个能操纵起安德一城人马的驱尸鬼手了。 只是这个问题,乐六可没有心思回答。 王师毅再也耐不住了,想起便问:“你到雪山来做什么?” 乐六依然闷着,耷拉着眼睑也不知道是在听还是不在听。 “你也有要找的东西?”王师毅想到他在甫戎山上徘徊,没准跟他们有相似的目的。 还不做声,乐六只能是装听不见了。 “……难道赤目血魔搬到这边来了?” “怎么,你还不死心?”一提血魔,乐六果然来了劲头,“别追着他跑。你有白荧血,当心败了被庸医捉去炼药。” 这回轮到王师毅说不出话来了。血魔的事情,过去还是王师毅的执念,年轻气盛拼了命都要达成的志向,可现在是许久不想,即便想起来,也像是武林中其他人的事情了。如今也只有乐六还记得在安德的状况,以为他还是一心妄想要杀血魔的毛头小辈。 但如果不再想着除去血魔,又远离河沙门远离亲人那些是是非非,那武林对于王师毅来说,还剩下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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