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似生平——眉如黛
眉如黛  发于:2014年06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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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把剑可是涂满了毒药的毒刃(舔) 弱受奋起√ 渣攻回头√ 狗血狂泼√ 黄暴下流√ 虐到尽头再HE才痛快√ 三观是什么能吃吗√ 属性分类:古代/宫廷江湖/腹黑/正剧 关键字:应雪堂 顾怀昭 1. 惶惶如丧家之犬,恓恓如无根之萍,被武林黑白两道追了十三日,顾怀昭那身绿绸长袍再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群雄追上他时,先是看到一匹疲死的瘦马,接着才看到顾怀昭。这人手拄断剑站在山谷之中,佝偻了背,五官神情都看不真切。 有人忍不住质问他:“顾怀昭!梅庄血案可是你做的!?” “你承不承认欺师判祖!还有那鸡鸣镇数十口人命——” 骂的人越多,顾怀昭越是缩在阴影里,目光浑浊,怕得瑟瑟发抖。 直到有人说:“大伙上啊!替梅老庄主报仇!替所有屈死之人报仇!”顾怀昭才稍稍抬起了头,大概是知道死到临头,干裂破皮的嘴唇动了动,又闭得紧紧的。 他本想说,不是我。只是落到这般田地,辩解也是自取其辱。 刀光剑影中,好不容易用断剑抗下一剑,斜过来又是一剑,断断续续的笑声里,不知道谁的剑一削,热血喷出,冤屈未申,头已落地。 顾怀昭浑浑噩噩地看着这一切,谁收了他的尸,谁提了他的首级,谁把他怀里的碎银摸走了。魂魄轻飘飘往上浮,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想的却是他师兄应雪堂。 紫阳山上,十年同门学剑,也曾并肩而立。可惜到了混迹江湖的时候,自己绰号“一世偷生”,做下九流的买卖,师兄绰号“无双君子”,配“藏锋”铁剑,统率师门。两人身份悬殊,天南地北,想见也见不上一面。 唉,也不知道应师兄知道自己头断身死后,心里是何感想。 若有来生,只希望罪名得昭,活得像应师兄一般,平生如剑。 顾怀昭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周围浓浓的白雾忽然都散去了,耳边滴滴答答地响着水声。顾怀昭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汗津津地躺在一张硬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病得全身滚烫,喉咙像着了火似的。 他想动一动,四肢却不听使唤,只能瞪着眼睛,一件件辨别着屋里的摆设。 蓝布被面,旧蚊帐,硬木床。 红穗木剑,矮书橱,祖师画像。 他浑身发抖,过了半天才喘了一口粗气,只觉得有人在捉弄他。 正魂不守舍的时候,门吱呀响了一声,一个中年男子冒着大雨从外面进来,背上背着一个瘦弱的少年,两人身上的鲜血被雨水浇得变了颜色,汇成一条条淡红色的水迹,顺着脖子往衣衫下流。 男子看见他醒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哑着嗓子招呼了一声:“你醒着啊,怀昭。” 说完,弓着背,打开柜门,取出柜里折好的棉被,草草铺在地上,把背上驮着的少年一点点放了上去。 “这孩子叫应雪堂,算来应该比你年长几岁,是我应师叔家最后一点血脉……”男人一面说,一面用手把少年饱浸鲜血的布衣撕开,胡乱上了点伤药,就把药瓶塞在了顾怀昭手里。 “为师得走了,这些日子不要出门。等能起来的时候,就替你应师兄上点药。” 男子说着,放不下心似的,握着顾怀昭的手紧了一紧,然后才站起身来,一面回头看,一面一瘸一拐地走进雨里。 还未关紧的门板外,整座紫阳山陷落在空山苦雨中,山泉迸发,群鸟聚寂,瓢泼雨势无边无际地下着。 顾怀昭攥着药瓶,一动不动地躺在硬床上,许久,一行水迹忽然从眼角滑了下来。 隔了整整一世,他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十来岁的时候,师父救回了应师兄。至于从哪里救的,怎样养的伤,一概想不起来。 还有机会再世为人,这是何等的幸事。 2. 等顾怀昭能从床上下来,应雪堂的伤口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顾怀昭披了件靛蓝色的弟子服,脚下软绵绵的,扶着墙给他打水换药,忙里忙外。 这个时候的应雪堂远远没有上一世来得高不可及,他身材还未长成,脸上身上全是血污,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整日里昏迷不醒。 有好几次,顾怀昭都忍不住把手放到他脖子上、眼皮上,瞪大了眼睛等他的反应,直到手腕酸疼的时候才挪开。 照顾毫无戒备的应师兄,这对于顾怀昭来说,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短短几日里,他每次给应雪堂梳理长发,都喜欢叫上一声:“应师兄?”给人擦脸的时候,又叫上一声:“应师兄?” 他上辈子在刀尖上打滚,自己也处理过不少伤口,在顾怀昭殷勤照料下,应雪堂那身伤渐渐有了起色。 到了第三日,应雪堂手指动了半天,终于醒了。顾怀昭早早去伙房讨了一碗白粥,人一睁开眼睛,就腆着脸端了过去:“应师兄,我是怀昭,喝点粥,垫垫肚子。” 应雪堂皱着眉头,稍稍一沾唇就侧过脸。 顾怀昭对他的脾气简直了如指掌,用勺子盛了一勺,吹凉了又递过去:“以后你拜入师父门下,咱们就是一家人,用不着跟我客气。” 应雪堂听了这话,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些。他失血过多,一张脸白得像冰雪所化,五官又精致如笔墨点就,顾怀昭看了几眼,就忍不住露出些痴迷神色,直到被应雪堂狠狠瞪了一眼才惊醒过来,讪讪地把粥碗放在床边,拿起鸡毛掸子四下弹灰。 也不知道浑浑噩噩地干了多久的活,顾怀昭才敢回过头来,桌上的粥碗已经空了,应雪堂背对着他蜷在被子里。 正相对无言的时候,那人忽然问了句:“这是你的床?” 顾怀昭还牢牢记得自己应师兄最爱干净,兴冲冲地邀功道:“师兄你放心,我换了簇新的棉被,柜子里的,没人用过……我还用艾草熏过屋子。” 应雪堂仍用后脑勺对着他,看不出脸上什么表情,顾怀昭巴巴等了半天,才听见应雪堂说:“我什么都没有,再怎么巴结我,也给不了你什么好处。” 顾怀昭愣了愣,才笑了出来:“应师兄以后是大人物,我……我是最末流的小人物,做最苦最累的买卖,什么名号都排不上。能得你美言一句,这日子都受用不尽了。” 应雪堂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听到了最差的答复,对顾怀昭再也提不起一点兴趣。只剩下顾怀昭还一个人眼巴巴地望着他。 对这人的照顾,有七分是情不自禁,还有三分出于锥心刻骨的恐惧。 在自己罪名压身,最穷途陌路的时候,要是能有应师兄出面美言一句……也不至于身首异处。 3. 到了第四日早上,顾怀昭一个人躺在简陋的地铺上。 山上的清晨凉意透骨,睡在地上简直令人难以入眠。顾怀昭每冻醒一回,都忍不住偷偷瞄几眼床上的应雪堂,替他掖一掖被子,实在睡意全无的时候,就盯着应雪堂垂在床沿的一只手看,有时只是看一片衣角。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怀昭看应雪堂翻了个身,又蹑手蹑脚地坐起来,去给应雪堂盖被子。还没碰到,应雪堂就睁开眼睛,一把攥住顾怀昭的手腕,气得脸色铁青。 顾怀昭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应师兄……” 应雪堂厉声骂了句:“你一直在看我,你、你一直盯着我看……”他似乎想说点难听的话,只是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所以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话才说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还抓着顾怀昭,忙不迭地甩开了那只手。 顾怀昭手腕上还残留着仿佛被火燎过的灼痛,应雪堂推了他好几下,他才回过神来,慢吞吞地笑了:“那我出去?” 应雪堂怔怔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顾怀昭笑着说:“应师兄好好躺着,我到门外去,看、看风景,要什么,就喊我。” 应雪堂脸色听了这话,脸色又难看了几分。顾怀昭披上外袍,系上弟子履,踟蹰半天,还是折回去为应雪堂掖了掖被角。 推门出去,院外古树遮天,苔痕满地,怀中尽是萧瑟山风。顾怀昭迎风站着,眼前还残留着上一世应雪堂指点他剑法的事。 那时候两人同进同出,投缘的很,应师兄连家传的无双剑法也教给了自己几招。就在这群山怀抱中,师兄一招一式缓缓使出,剑到尽处却藏锋,每一招都暗含余劲,仿佛有源源不绝的后手,那真是何等畅快的日子。 到了这辈子,短短几天中,他越发真心相待,比任何一刻都全力以赴,结果呢? 等顾怀昭打了伙食回房,发现应雪堂已经走了,只在桌上留了一页信。顾怀昭先忧后喜,兴冲冲展平了一看,发现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顾怀昭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忍着鼻酸,扒了几口白饭,提着长木剑到后院练了几个时辰的剑,直到筋疲力尽才作罢。 接连几日,顾怀昭除了吃睡洗漱,练应雪堂教他的那套剑法,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就这样浑浑噩噩到了月底,应雪堂忽然不请自来。 他已经穿上了紫阳山的弟子袍,腰间系着绦带,身上看不出半点病容,眉目间自有一股高人一等的贵气。 还没有等顾怀昭开口,应雪堂先说:“苗师父让我来道谢。” 他说的苗师父,就是两人的师父苗战,武功走的是刚猛一路,一把重剑使得虎虎生风,紫阳山上已经少有敌手。 顾怀昭生怕惹他不悦,小心翼翼地说:“师父的伤……” 应雪堂估计忙着交差,不等他说完,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让我们好好亲近一下,往后演武坪上一同习武。” 顾怀昭看他口气不善,张了张口:“应师兄,我……” “我已经拒绝了,”应雪堂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然后一叠声地说了下去:“我们以后还是各走各的路。” 顾怀昭只觉得浑身发冷:“我……” 应雪堂还不肯罢休,木着一张脸,语气咄咄逼人,丝毫不给顾怀昭开口的余地:“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4. 顾怀昭垂着眼睫,嘴唇微微颤抖着。他一点也不熟悉面前的这个应雪堂,上一辈子的应师兄待人谦和有礼,不露半点锋芒。就算不喜欢谁,那人也看不出来。 应雪堂见顾怀昭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眉宇间多了三分倨傲,正打算走的时候,忽然听见顾怀昭问:“上次的信,我还有些地方不懂,想跟师兄探讨一二。应师兄以为,什么叫‘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呢?” 应雪堂扬眉回道:“自己不敬重自己、奴颜婢膝的人,别人自然不会敬重你了。” 顾怀昭脸色苍白,半天,才挤出了一个笑容:“应师兄受了重伤,好几天昏迷不醒,我尽心尽力地照顾你,自觉问心无愧,所作所为更与自辱毫不相干——” “应师兄毫无感恩之心,才会觉得我无事献殷勤,非……既……” 顾怀昭说到这里,结结巴巴,几乎句不成句。 他上辈子“一世偷生”的外号不是白叫的,谨小慎微地活了二十来年,睡得比谁都浅,躲得比谁都远,随时随地察言观色,见机行事。即便是应雪堂这样激他,顾怀昭也不敢破口大骂。 可他刚这样不痛不痒地辩解了几句,应雪堂就气得变了脸色,人啪的往前迈了一步。 顾怀昭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颤声笑道:“难道我把应师兄丢在门外,自生自灭,这才叫不自辱吗。” 应雪堂攥紧了拳头,挥了挥,咬紧了牙说:“你——”可憋了半天,却没有下文。 顾怀昭心里清楚,应雪堂恐怕对自己印象已经差到了顶点。一旦想清楚这点,不知为何难过得手脚冰凉,糊里糊涂地便说:“何况我比应师兄多练几年剑法,就算当面切磋,你也不是我的对手。巴结你,有什么好处?” 这句话说出来,连顾怀昭自己都羞愧得满脸通红,他虽然招式上能胜过此时的应雪堂,但全仗着多活了一些年月,至于不想巴结应雪堂云云,更是十足十的谎话。 应雪堂听到这里,仿佛像被人当面扇了一个耳光,咬着牙问:“你敢不敢去演武坪?” 顾怀昭话已至此,好比马入狭道,不能回头。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紫阳山演武坪上,短短半个月,应雪堂已经认识了不少师兄师弟,一看见他就笑脸相迎,替他清出一片场地。 他大步从到场边,从兵器架上取了一把红穗铁剑,怒目看着顾怀昭。少年负剑,皎如玉树临风前,往那一站,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顾怀昭只得有样学样,也挑了一把剑。 发现有人要切磋比武,演武坪上陆陆续续聚了不少人。应雪堂倒提长剑,双手一抱拳,生硬地行过一礼:“应雪堂,使家传无双剑法。” 顾怀昭脚已经有些发抖了,双手抱拳,眼睛四下游移,只说:“我使松风剑法。” 话音刚落,演武坪上就炸起一片笑声,紫阳山一脉以剑法闻名,大大小小的剑招一共有二十余套,松风剑法是大多数弟子入门学的第一套粗浅把式。 顾怀昭上一世被紫阳山除名的时候,八脉俱伤,再也施展不出其他剑诀,直至头颅搬家的那刻,用的都是这套松风剑法。 5. 应雪堂面如覆霜,等顾怀昭话音一落,就运剑往前一刺。顾怀昭横剑去挡的时候,只觉得眼前剑光点点,竟把自己所有的退路都封死了,仓促间手中铁剑在应雪堂剑身上一拨,人就地一滚,用尽全力才避开这一剑。 一旁围观的紫阳弟子看他避得狼狈,又是一阵哄笑。那边应雪堂挑剑再刺,手中发力,直指顾怀昭浑身要害,剑气激荡处,发出“嗡”的一声尖锐剑鸣。 顾怀昭已经坐倒在地,看着应雪堂这破空一剑,额角全是细细密密的冷汗,一招“松风照月”横向挥出。 应雪堂修眉一扬,手中长剑正要继续前送,忽然发现顾怀昭那一剑后发先至,斜斜削向自己手腕,一惊之下收回剑势,在空中兔起鹘落一个旋身,倏地回身甩剑!只见一道凌厉剑气从上而下,如果顾怀昭躲闪不及,只怕连头盖骨也会给击碎了。 眼看着长剑劈落,顾怀昭白着一张脸,抖抖索索连用了“八方风雨”、“风流云散”两招。 旁观的人看到这里,大多“咦”了一声。顾怀昭那套剑法虽然远不及应雪堂的精妙,但他毕竟练了十多个寒暑,一招一式熟极而流,无数个生死关头,就靠这七招在鬼门关前走了个来回。 即便在他六神无主、头脑空白之际,身体照样不偏不倚地使出剑招。脚下步法交错,避开应雪堂兜头一剑,右手抡起长剑,舞出朵朵剑花,护住周身要害,等一招“八方风雨”使完,骤然反守为攻,身形大开大阖,长剑一挑一扫,再弓步一刺。 应雪堂脚下不稳,硬生生被他逼退了三步,脸上怒容骤起,剑穗一抖,反手回击。 顾怀昭看也不看,竟把背后罩门露给应雪堂,人头也不回地向前方跑去。 场边嘘声还未响起,这头应雪堂长剑离顾怀昭还差半寸,剑势已绝,顾怀昭却突然以一个险到极点的角度避过身后剑刃,含胸回刺。 那是松风剑法的第一式“千里同风”,连初学乍练的入门弟子也能使得似模似样,而应雪堂眼看着要拜在这一式下。 在这短短一瞬间,顾怀昭忍不住看了一眼应雪堂,那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又像懊恼,又像难以置信,脸上那股倨傲自持的神采荡然无存。 顾怀昭呼吸一窒,这一剑哪还刺的下去。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人还保持着挺剑欲刺的姿势,对面应雪堂却已经一剑削断了他几根头发。 场边围观的人群见胜负已分,要么散去,要么都聚集到应雪堂周围,交口称赞。 “师兄,好身手啊!” “应师弟小小年纪,身手就如此不凡,假以时日……” 十个人中,也有一两个看到顾怀昭还呆立一旁,会笑容可掬地夸上一句:“怀昭也是大有可为。” 直到这个时候,顾怀昭才终于动了一下。他双手发颤,轻轻摸了摸右脸的刺痛之处,又看看掌心里的血迹,见是小伤,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应雪堂方才挑断他鬓角长发的那一剑,还划伤了他的右脸,伤口不深,过了这么久,也只是渗出了几滴血珠。 等顾怀昭收拾好心绪,默不作声地捧起长剑,从人群外走过,把兵器放回兵器架上,一抬头,却发现应雪堂一直失魂落魄地看着这边。 顾怀昭走出老远,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发现应雪堂仍是怔怔地望着自己。 6. 顾怀昭回去后昏天黑地的睡了一觉。他睡醒时天已经黑透了,屋子里没有一点光,那床厚重的棉被至今没有被自己捂出一点温度,仍冰冷如铁地压在身上。 有短短一瞬间,顾怀昭根本分不清自己在那一世,在那一年,是阳间的人还是阴曹的鬼。他逃也似的下了床,抖着手把蜡烛点燃了,然后端过铜盆,盛满清水,仔仔细细地看着水中人的脸。 一圈一圈的水纹中,是顾怀昭十四岁时的脸。他继承了母亲的容貌,尖下巴,细长双眉,颇有几分清俊,但因为眼中唯唯诺诺的光,那张脸显得格外平凡。只要是双眼未盲的人,恐怕都不会认为张着这样一副尊容的人,将来会大有可为。 顾怀昭深吸了一口气,捧起盆里的清水,飞快冲洗了几遍脸上的剑伤。几个时辰没有上药,伤口已经自己止了血,深一点的地方还结出了血痂。他明知道这样的小伤,即便留下伤疤,也是浅浅一道白痕,但看着水中的人影,面目平淡,脸上还带着悲惨的剑伤,不由自主红了眼睛。 应雪堂来的时候,顾怀昭又在练剑。他向师父求了一把带剑穗的铁剑,长三尺,重八两,整日整夜的背在背上、握在手里。 应雪堂踏入后院的时候,顾怀昭正反反复复地练着一招“千里同风”。 往前疾冲,一剑回刺。 往前疾冲,再一剑回刺。 由于练得太久,顾怀昭已经上气不接下气,那招剑势只剩惨烈。应雪堂在一旁沉着脸叫了他好几声,顾怀昭才回过神来。也不知是体力透支,还是对应雪堂天生的畏惧,顾怀昭往剑鞘里塞了几次剑,才成功把剑归入鞘中。 应雪堂眼睛盯着一旁的老树,生硬地落下一句:“让我看看你的脸。” 顾怀昭愣了一下,他明明就站在这人面前,一抬眼就能看到。想了半天,还是猜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往前迈了一步,见应雪堂一动不动,于是又靠过去一步。 应雪堂这才把目光施舍似的落到他身上,轻轻碰了碰顾怀昭脸上的伤,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 顾怀昭隐约听见他问的是:“疼不疼?”却不能确信,久久不敢回话。 应雪堂摸了半天,才记得拿出药瓶,只是手指蘸好了药,却一直不好意思往那人脸上涂。隔了毫厘的距离,悬空比划了好久,直到顾怀昭脸上都微微发痒了,才胡乱涂了几下。 应雪堂替他上完了药,仿佛做完一件大事,长吁了一口气。两人沉默半天,应雪堂忽然抬起头看着顾怀昭,小声一笑:“师弟,你剑法真厉害,真的,我都比不过你啦。” 隔着这一丁点的距离,顾怀昭像是失了魂魄似的,木讷地盯着应雪堂的笑容。上一刻还觉得应师兄简直好看得摄人心魄,下一刻又觉得更摄人心魄的是应师兄那几句话。 顾怀昭呆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怔怔地问:“师兄方才说过什么话吗,我好像听错了……什么……” 应雪堂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以往芥蒂仿佛一扫而空,他笑了好一阵,才把顾怀昭按在后院石凳上:“好好喘口气,一会再陪我比试几场,总算找到个对手了。” 7. 应雪堂等顾怀昭缓过气来,又拉着他比了三场。 两人一个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剑术奇才,用初学乍练的剑招,一个资质平平,是刀尖上打滚的老江湖,使熟极而流的剑法。应雪堂越是比试,越发觉顾怀昭临场应对极为老辣,比同辈的弟子何止强了一点半点,三场过后简直是大开眼界。临走的时候还拉着顾怀昭一顿感叹,已然把他视作平生至交。 自从这天起,应雪堂一看到他便笑脸相迎,动不动说的却是:“师弟脾气太好,这样照顾别人,是会吃亏的。”顾怀昭骤然得到这般礼遇,简直有诚惶诚恐之感,仿佛是滥竽充数的乐师,却时时刻刻要准备在王前献艺。 所幸其他人并未对自己另眼相看,他脸上那道疤虽然抹了药,淡了不少,但毕竟伤在脸上,路过的师兄弟看到了,时不时地会笑上一笑:“顾怀昭,我要是你,比武不成,还破了相,一定会好好躲上几日。”“怀昭师弟,听说你使的是回风剑法,这般胆量,真是了得。” 应雪堂对这一切却浑然不觉,他那套家传剑法,被奉作江南第一,要十年练气,十年练形,十年练意,剑法大成后每出一剑都含有数十种后手,虚实交错,招招藏锋,与人交手往往能把对方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应雪堂好不容易修全了心法,开始演练剑招,正是入迷的时候。 他与顾怀昭每日切磋比试,一看到精妙的应对,便照葫芦画瓢的学来,不消几次就使得比顾怀昭还要灵巧,进境可谓一日千里。 顾怀昭每次看到他来,又是高兴,又是害怕,打足了十二分精神陪应雪堂拆招。若是哪天如有神助,胜了应师兄一招半式,应雪堂便会两眼放光、反反复复地与他探讨,说到尽兴时还会留宿一晚,两人抵足而谈,比上一辈子还要亲近三分。 只是应雪堂进境神速,随着时间推移,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少。到了最后,哪怕顾怀昭全力以赴,连压箱底的本事也和盘托出,还是难以占据上风。这个时候,应雪堂便会抱怨几句,问他:“师弟是不是最近练功懈怠了?” 顾怀昭哪敢告诉他真相,只能加倍地苦练剑法,每日天不亮便起,深夜方睡,一天只休息两、三个时辰。 就这样春去秋来,两年过去了。苗战把自己门下几名爱徒都召集过来,准备传授下一套剑法。 应雪堂习武修身,性格逐渐内敛,只有看到顾怀昭的时候才会展颜一笑。 顾怀昭跟在应雪堂身后进门,看到习武堂里零零散散地站了不少人,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这些年来,为了不和应雪堂相差太远,他极少和人打交道,每日每夜都呆在后院练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等着应雪堂登门,连午夜梦回的时候都会梦见应雪堂冷着脸问他:“师弟这些日子怎么又退步了?”一双手因为握剑握得太久,破皮出血,起了水泡,生出厚厚的剑茧,最后连剑茧都磨破了,逼不得已缠满了绷带。 8. 待弟子到齐,苗战将背后披的大氅一脱,抽出腰间软剑,面朝应雪堂一招一式的讲解起剑招。 顾怀昭见他使的是玉箫十二剑,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把握。 这套剑法传闻是紫阳山上一位逸才所创,虽然威力平平,但胜在出剑极快,一套玉箫剑连下来如行云流水,招招抢占先机,对方几乎没有招架还手的余地。由于这套剑法使出来潇洒不凡,颇有风流之貌,老一辈的紫阳弟子中,几乎人人都刻苦修过。 顾怀昭看了一会,便有些神游天外,想的都是如何应对应雪堂的下一次剑斗。 谁知苗战教了一会,放眼一看,发现顾怀昭迷迷瞪瞪地站在角落,也不知道在犯什么傻,当即怒喝道:“顾怀昭!” 他从兵器架上随手抽出一把铁剑,狠狠掷在顾怀昭脚下,高声怒骂:“出来,让我看看你记住了几成!” 顾怀昭这才反应过来,惶惶不安地拾起剑,用袖口擦了擦剑身。 周围隐隐约约地传来窃笑声,一位同门师兄干脆说:“师父,你何苦为难怀昭师弟呢,他恐怕连一招也没看清呢!” 应雪堂置身事外地站着,既没有为顾怀昭受辱而愤愤不平,也没有满脸鄙夷落井下石,仅仅是平静地站在大堂一侧。上一辈子的应雪堂也常常这样,别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他游离于人群之外,静观事态,远远看着,目光冰凉如水,又沈淀着满天的星子。 顾怀昭打了个寒颤,想不出哪一个应雪堂更好些,是少不更事的应师兄,还是眼前这个。等他把剑拔出剑鞘,软绵绵地提在手上,应雪堂终于望了过来,朝他微微一笑,似乎也等着看顾怀昭学到了何种程度。 顾怀昭看到这个笑容,手中动作一顿,苗战看他仍站在场中,又喝了一遍:“顾怀昭,动啊!”可顾怀昭仍痴迷地看着应雪堂那一笑,哪还看得见师父的雷霆之怒。苗战一瞬之间,简直想操起剑鞘揍一顿这个凡事慢三拍的不肖徒儿。 应雪堂看在眼里,也翕动了一下嘴唇,无声地催促了他一句:动手啊。顾怀昭这才醒悟过来,浑身一下子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好了拼命地挥动长剑,去博一个人一瞬间的注目。 他鼓足了劲,在众目睽睽之下,使出剑法第一式,只见剑光平指,去如惊鸿,一击便收回鞘中。四下讥嘲的笑声登时一窒,饶是苗战也喝了一句彩:“好!别人苦练一两年,也未必有这等功力!” 顾怀昭自然知道自己耗费过几年的心血,听到喝彩声,也是惭愧地不敢接话,只默默将第二招、第三招依次使了出来。创立这套剑法的豪侠恐怕真的是以玉箫作剑,许多招式连拆带打,点戳穿刺俱全,长剑太过柔韧,反而使不出其中的剑意,因此这第二、第三招都是以剑鞘对敌。 随着剑法施展,众人只见顾怀昭运剑娴熟,剑路一时惊险,一时刁钻,都有些啧啧惊奇。直到顾怀昭使到玉箫第六式箫韶九成,他以剑划圆,长剑飞舞的时候,习武堂内几乎人人都“咦”了一声。 苗战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拍案喝问道:“我方才并未教到这一招!顾怀昭,到底是谁私下教会你的?” 9. 顾怀昭吃了一惊,人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许久才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啊,是你、你教我的。” 他这句话说的极轻,后面几个字几乎无人听清,但苗战毕竟是紫阳山上的一流好手,耳力过人,听到顾怀昭这句更是勃然大怒:“胡说,私下授艺,有违门规,我岂会做出这种错事!你还敢抵赖!” 苗战说到此处,竟是抓起一旁的铁尺,没头没脑地朝顾怀昭打去。旁边的弟子看了无人敢拦,心知苗战再火冒三丈,也不至于打出人命来。顾怀昭就这样受了七八尺,人都被打懵了,挨了铁尺的地方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连求饶都忘了求。 应雪堂看苗战还要再打,终于皱着眉说了一句:“师父,顾师弟使的那一招叫什么,也教教我们吧。” 苗战心里器重他,听到他开口,即便是盛怒之下,仍然顿了一顿,喘了一会气,把铁尺丢在地上,硬是放柔了语气说:“叫箫韶九成,这一招是极厉害的杀招,要练好可不容易。” 他说完,想到之前的事,又狠狠瞪了顾怀昭一眼,支使两个弟子架起顾怀昭,把他弄回弟子房。 顾怀昭醒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口都上过了药。 被褥上蹭到了不少血迹,伸手去擦的时候,发现过得太久,鲜血都干透了,留了一块块硬邦邦的黑色印子。 顾怀昭捂着身上的伤,嘶嘶的抽着凉气,过了半天才抬起头来。 应雪堂已经坐在椅子上看了他很久,见顾怀昭望向这边,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师弟,好些了吗?”顾怀昭遇到他这种口气,总是有些局促不安,仿佛自己只能顺着他的口风,回答一句“不碍事”似的。 想到这里,嘴唇微微动了动,又闭紧了。 应雪堂果然没有听他细说的打算,很快转过了话头:“师父正在火气上头,我也不敢多劝,给师弟拿了几瓶药过来,都是上好的伤药。”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切入正题:“说起来,顾师弟私底下那位授艺恩师到底是何方神圣?前几年就发现师弟剑术老辣,师父定然更是不凡。没想到紫阳山上,还有这样的前辈高人,想请师弟代为引见……” 顾怀昭听见应雪堂款款而谈,竟是怔住了,良久才喊了出来:“什么私底下的师父……应师兄,没、没有这回事!” 他心急之下,连眼眶都有些泛红,拿满是水泡和剑茧的手抓住了应雪堂的袖口,颤声笑着:“师兄,没有这回事!我都是自己练的,自己一个人苦练的!” 应雪堂仍是对他笑着,语气也很柔和:“师弟不要再瞒我了,第一次见你拔剑,就像个江湖老手,那套玉箫剑法,恐怕也学了有一段日子了。” 顾怀昭听到这句话,一颗滚烫的心像是浸在冰水里,人几乎被那种无法按捺的疼痛逼出眼泪来了,只好一个劲地颤声说:“师兄,没有这回事!”他死死拽着应雪堂的袖子,不断地说:“我没有什么师父,是我自己苦练出来的……” 应雪堂没想到顾怀昭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犹豫着在顾怀昭头顶轻轻摸了摸,才问:“那玉箫剑法又是怎么一回事?” 顾怀昭只求他能多看自己一时半刻,哪里肯把多年来的苦劳让给他人,听到这里,人已经慌不择言:“是我偷看的,我看见别的师兄练剑,无意间记了下来。” 应雪堂闻言笑了出声,他相貌举世无双,这一笑占尽了紫阳山上所有颜色,直笑了半天才说:“苗师父也说这套剑法难练得很,要是师弟看上几眼就学会了,咱们还拜什么师,入什么宗派?” 10. 顾怀昭被他问得怔住了,呆坐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怯怯地说:“应师兄,我可以证明……我、我看一遍……就能使出来。” 上一世被逐出师门之前,他已经跟着应雪堂,把紫阳山最富盛名的几套剑法都学过一遍,连其他门派的粗浅剑法也看了个眼熟。顾怀昭情急之下,巴不得应雪堂比划几招来考他。 应雪堂笑看着他,只是笑,不肯做声。 顾怀昭最害怕他此时的目光,像望着池子里的水藻,目光从很远的地方投过来,轻飘飘的。 “应师兄!”顾怀昭抓着他的衣袖,惶惶不安地喊了他几次,应雪堂才仿佛变成活生生的人,笑着说:“师弟现在起得来吗,我们去后院吧。” 顾怀昭自然满口答应,只是坐了两下,坐不起来。应雪堂从背上解下长剑,交由顾怀昭握着,然后背过身,弯下腰,把他一把背了起来。顾怀昭吓得气也喘不过来了,绷紧了背,双手小心翼翼环着应雪堂的脖子,伤口撕扯到了也不敢说。 应雪堂背着他慢慢走了几步,才轻声说:“师弟,用不着怕成这样。” 顾怀昭听到他这么说,一句也不敢应,眼前就是应雪堂白得像美玉一样的脖子,他生怕自己滚烫的气息喷到应雪堂脖子上,只好仰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呼气。直到应雪堂走出好远,他才说了一句:“应师兄,你手怎么这么凉?” 扶着自己两条腿的手掌没有一点温度,像铁箍似的。 应雪堂脚步一顿,顾怀昭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只能听见应雪堂柔声细语地说:“天太冷了。” 顾怀昭含糊应了,等到了后院,应雪堂轻手轻脚地把他放了下来,重新接过顾怀昭手里的剑,用衣袖擦了擦剑柄,语带笑意:“拿什么剑法好呢?” 他顿了顿,才看向顾怀昭:“家里这套无双剑法从来没有传过外人,我比划几招,师弟练练?” 顾怀昭僵硬着看着他,心里又是窃喜,又是胆颤心惊。他明知道自己撒的是弥天大谎,但为了在应雪堂面前站稳,已经什么也顾不得了。 应雪堂站在树下,用么指将剑鞘顶开一线,轻声说了句:“狂云遮天。”话音未落,剑已离鞘,刺目剑光祭起,眼前有片刻只剩一片银白,炫目的剑光从顾怀昭眼前一划而过,化作狂风巨浪般汹涌的剑势,等好不容易看清了,交叠剑影又晃花了人眼。 顾怀昭眼巴巴地看着他,盯着他的一招一式,一举一动,生怕看漏了一眼。应雪堂一剑刚使完,就背对着顾怀昭说:“藏锋归剑。”茫茫剑影随着应雪堂这句话一扫而空,顾怀昭看得一个劲鼓掌,正拍得起劲的时候,眼前人影一空,应雪堂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拿坚硬的剑柄顶住了他的背。 顾怀昭明明知道这就是“藏锋归剑”,心里仍打了一个寒颤,只有一双手还不停使唤的鼓着掌。 他颤声问了句:“应师兄?” 见应雪堂没有说话,又发着抖喊了一句:“师兄?”背上的剑柄这才挪开,应雪堂走到他身边,微笑着把剑柄交到他手里,像没事人一样:“就这两招,怀昭,你试试。” 顾怀昭握着那把沈甸甸的剑,浑身还抖个不停,前世陷落重围,挥剑乱挡,虎口出血,被人一剑削去头颅的恐惧突然活了过来。 他提着剑,浑身发抖。应雪堂等了他一会,发现顾怀昭还坐着不动,于是轻声问:“师弟,是伤口开始疼了?” 顾怀昭怕得脸色发青,迷茫地看着应雪堂,眼睛里空空洞洞的,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应雪堂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又把语气放柔了几分:“怀昭?” 顾怀昭还没明白过来,红着眼眶,目光越过应雪堂,不知道在看哪里,嘴里极小声地重复着一句话:“师兄我怕。” 应雪堂怔了怔,难以置信似的,喊了句:“顾怀昭?” 顾怀昭这下才彻底醒了,他晃了晃脑袋,像做了一场大梦,想拄着长剑站起来:“我,这就试着学、学这两招。” 11. 他拿着剑,想好了只学个七成,拔剑出鞘的时候,又改了主意。 那一招“狂云遮天”到了顾怀昭手里,虽然少了几分剑意,但仍然似模似样地使了出来,起手如银练当空,后招似天罗地网。顾怀昭气喘吁吁地收剑后,看了应雪堂一眼,才继续道:“师兄,藏锋归剑……” 他照着上一世应师兄教的,身形腾挪,绕到应雪堂身后,想拿剑鞘顶着师兄的背,应雪堂却突然动了,毫不客气地挡下了顾怀昭这一式。 顾怀昭手上没用一点力气,轻而易举地被应雪堂击飞了长剑。他呆站了好一会,才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把剑捡了回来,双手奉还给应雪堂,脸上怯怯笑着:“应师兄。” 应雪堂看着他,一点点挤出笑来:“怀昭,我真想不到,你藏得真深。” 顾怀昭一身的伤,勉强使了剑,已经疲惫地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等到自己想听的话,费力地看着应雪堂,满脸堆笑,喘着气说:“师兄、信我了?” 应雪堂并不答话,只是钦佩似的注视着顾怀昭,重复了一遍:“我真想不到。” 顾怀昭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然而发现应雪堂向来缥缈的目光,沈甸甸地落在自己身上,像发怒一般带着热意和情感,又开始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从手把手教剑的过去,到你追我赶的现在。 无时无刻,祈盼被一个人多看一眼。 用满手剑茧,想换取一个眼波。 等天气再度冷下来,顾怀昭养好一身皮肉伤,才知道应雪堂下山游历去了。 紫阳山弟子学艺小成的时候,往往会担下几个差事,到山下历练一番。应雪堂在年轻一辈弟子中鹤立鸡群,又肩负众望,下山更是常事。 只是过去应雪堂都会托人给顾怀昭留下口信,说是去挑一个不入流的匪寨,抓两三个采花贼,三五日便回云云。然而这一次,顾怀昭在山上毫无音讯地等了两个多月,仍等不见应师兄回山的消息。 他实在按捺不住,趁着年关俗家弟子回乡探亲的长假,也一个人下了山,往应雪堂去的南边寻去。由于身上没几两碎银,顾怀昭有时撘一搭顺路的牛车,有时在村驿租匹瘦马,大多时候都是自己步行。 他一路拿面饼充饥,也自己煮些野菜,靠着打听到的零零碎碎的线索,从一个镇走到另一个镇,从一家店走到另一家店。这样找了大半个月,顾怀昭好不容易问到有位应少侠出现在凤城,连忙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他进城后,天已经黑的厉害,街道两旁只有几家店还在开门做生意。顾怀昭连问了几家门面干净的客栈,都找不到要找的人,只好又出了门,往街上一家最大的客栈走去。 12. 一进门,就看见里头摆设阔气,一楼清一色地放着红木桌椅,临近打烊,不少椅子都翻过来扣在桌面上,只有最里面的几张台面还有未散的饭席。顾怀昭匆匆一看,发现那几人都衣着华贵,腰间配着宝剑,不敢多看,直接招来小二,压低了声音问了句:“你们这里有位姓应的客官吗?他相貌堂堂,身高比我高出大半个头……” 小二一听,脸色忽青忽白,止不住地往客栈一角撇去。顾怀昭顺着他视线一望,才发现角落一桌,有位男子身形像极了应师兄,只是那人披着一件华贵的黑色貂皮大氅,衬得氅下的白衣发着莹莹白光,落在肩上的长发比如墨貂皮还要黑上几分。在顾怀昭印象中,应雪堂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弟子服,落雪时节才多披一件靛蓝披风,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一时间竟不知道要不要上前看个究竟。 还没等他想明白,那边的酒席已经散了,一行人绕过花樽,上了二楼。顾怀昭正要追过去,摸摸兜里的盘缠,又打起了退堂鼓。 他一个人出了客栈,使了个壁虎游墙功翻上二楼,在窗框留了暗号,轻轻敲了几下窗户,然后脚一蹬墙,退得远远的,自己寻了棵僻静的老树爬上去,开始抱着剑等人。 等到半夜的时候,应雪堂才循着标记找了过来。 应雪堂身上穿着一件白色布袍,下摆染着仆仆风尘,笑着问:“师弟怎么来了?” 顾怀昭见他绝口不提客栈里的事,哪敢多问,只支支吾吾地说:“看你一直没回来,我下山看看,给师兄打个下手……” 顾怀昭也知道自己来得莫名,每个字都囫囵含在口里,若不细听,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应雪堂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不再细问,只说:“师父交代我做的几件事已经做好了,是我自己想在山下多呆几日,赴几场比武之约。” 顾怀昭听完这句话,过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说:“应师兄有其他……比剑的人,那很好啊。” 应雪堂淡淡一笑:“紫阳山偏居一隅,下了山来,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顾怀昭想到这些日子,应雪堂再没找过自己斗剑,恐怕以后也不会找了,一时不知要如何接话,只好杵在那里。 应雪堂见他不动,又提起别的事:“师弟该回去了吧?” 顾怀昭怔怔反问:“我碍着应师兄做事了?” 应雪堂只是笑:“那倒没有……” 顾怀昭大着胆子说了一句:“那我跟着应师兄,也学学本事!” 应雪堂淡淡说:“我不喜欢有人跟着。” 顾怀昭笑容僵在脸上,过了好一会,也猜不出刚才这一句,是应雪堂当真说了,还是自己的心魔作祟,生出的幻听。他颤颤巍巍地从树上下来,理了半天衣服,低声说:“我明白,那我先回紫阳山,等师兄忙完回去,我们再一起切磋比试。” 他低着头,也不知道对面应雪堂是何种神情。过了半天,忽然听见应雪堂语气一改,极柔和地说:“怀昭师弟好像瘦了。” 顾怀昭一惊抬头,发现应雪堂伸出手来,摸着自己的脸颊:“师弟找了我多久?” 顾怀昭哪里好意思说,一动不动地站着,结结巴巴地答:“只找了几、几天。”他看应雪堂没有接话,只好改口:“十几天……” 话音刚落,又急忙补上一句:“也不是很久。” 应雪堂默不作声地望着他,眼睛深处像是翻滚着漆黑的火焰,滚烫如恨意,冰凉如恶意,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顾怀昭还没看清楚,手就被应雪堂牵住了。 “先休息一晚,明日再说吧。” 13. 顾怀昭跟着应雪堂走了一段路,发现他去的果然是先前那家客栈。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这静夜之中,除了远处的几声犬吠,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顾怀昭被他冰凉的手拽着,几度想开口向他打听跟他同桌共饮的都是谁,可看着应雪堂的背影,怎么也提不起胆量。 等两人进了店,趴在桌上打盹的小二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瞅见是他,满脸堆笑,奉承了几句:“客官,我已经把人送回去了。” 应雪堂只是一点头,就上了楼梯。 顾怀昭小跑着追了上去,气喘吁吁地问:“师兄,把什么人送回去了?” 应雪堂没有答他,只是把路尽头的两扇房门推开了。顾怀昭这才发现房间里的摆设也雅致的很,门前一道丝楠木雕花屏风,影影绰绰地露出里面的风景,高床暖帐,把寒气阻隔在外,他上一辈子也极少有这么体面的时候。 应雪堂把屋角的暖炉炭火拨旺了些,回过头时,发现顾怀昭已经搬着圆凳,坐在桌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果盒里的糕点。 盒子里下层摆着四色果珍,上层一块块桂花糕蒸得晶莹剔透,顾怀昭想想怀里的干硬面饼,一时间忍不住用手拈起一块,咬了一口,然后才怯怯问了句:“师兄,你还吃吗?” 应雪堂望着他,嘴角似笑非笑的。顾怀昭不明所以,只是觉得糕点入口即化,仿佛含了一瓣瓣的桂花,甜滋滋的,口舌生香,连吃了几块,才听见应雪堂说:“他们送来的东西,我是不敢动的。” 顾怀昭抬起头来,懵懵懂懂地望着他。应雪堂慢慢地坐到顾怀昭身旁的圆凳上,看戏一般打量着顾怀昭:“我在凤城惹出一点名声,城里几位前辈叫了花娘,还送了些助兴的酒菜。我把人推了,菜还没来得及倒。” 顾怀昭呆了一呆,手里拈着甜糕,吃也不是,放也不是,过了一会才笑出了声,以为师兄是在逗他,直说:“师兄又在唬我。” 然而过了一会,他又颤巍巍把手里那半块桂花糕放在了桌上了,魂不守舍地坐在圆凳上,额角渐渐渗出热汗,不住地拿袖角去擦。 应雪堂饶有兴致地看着,见汗水都凝在顾怀昭眼睫上,眼看着要往下流,还伸手替他拭了一下。 顾怀昭像被烙铁烫了似的一抖,喘着粗气,坐立不安,目光四处游移。他脸上红得厉害,鬓边的长发都被汗水湿透了,手忍不住地伸向领口,发着抖说:“炉子火好像太旺了,应师兄,我……” 他用力喘了一口气,晃了晃头,指尖刚碰到衣衫,又缩了回来,人也从圆凳上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不大对劲,师兄,我先走了。”说着,就歪歪斜斜地往房门走去。 应雪堂垂着眼睑,竟也跟着他起身,几步挡在门口。 顾怀昭脚下软得几乎站不住,浑身发烫,发现应雪堂挡在前面,又不敢伸手去推,急得焦头烂额,一个劲地说:“应师兄,我不大对劲,你让一让!” 他说了好几遍,见应雪堂恍若未闻,慌得提起一口气冲到窗边,竟是要翻窗的架势。 应雪堂冷眼看着,直到顾怀昭半截身子翻出窗外,才拿起挂在床头的长剑。 顾怀昭浑身发软,被剑鞘一贴一带,就摔倒在地,身上的汗水把地面都濡湿了一块。他不敢看应雪堂,从地上撑坐起来,又去抓半开的窗框,应雪堂拿剑鞘轻轻一拨,把他再次推倒在地。 顾怀昭连眼角都是红的,眼前一片迷糊,说一个字就要喘一口粗气,止不住地乞饶:“师兄,让我走吧,别看我。” 应雪堂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用剑鞘勾着顾怀昭的腰带,一点点扯松了,轻声问:“怀昭,这样好些了吗?” 顾怀昭胸口一凉,舒服地嘴唇都有些颤抖,恨不得再多除几件衣服,半天才回过神来,抖着手,想把衣衫拉拢,颤声问:“为什么……想……看我出丑?” 14. 应雪堂动作一顿,过了片刻才道:“师弟都烧糊涂了。” 他手里那把长剑,鞘尖上包着一圈铜皮,随着应雪堂这句话,冰凉的剑鞘加倍恶意地抵在顾怀昭胸口。从顾怀昭衣襟探进去,抵着他的乳首。顾怀昭已经难受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大口大口地呼气,喉咙里时不时发出几声模糊的惊喘声,胸膛被铜皮剑鞘蹭着,原本小小的肉粒,硬是被折磨得充血挺立。 顾怀昭拿手去推了几下,哪里推得开,只能软软握住那把长剑。 应雪堂手腕一动,带着顾怀昭的手挪了一个弧度,裹着镂花铜皮剑鞘,再次擦过胸口通红的肉粒。 顾怀昭被蹭得浑身发抖,在地上缩成一团,原本握着长剑的手,此刻死死挡在自己眼睛上。应雪堂在他身旁站了一会,看着他前襟敞开的样子,居然把长剑挪开了。 顾怀昭什么也看不见,满心以为逃过生天,自己习武多年,虽然练的是单剑一脉,跟练外家身法的人不同,没有一身壮硕的腱子肉,但也骨节分明,拿勾栏院的眼光来看,怎么也算不得赏心悦目…… 他听见应雪堂的脚步声往外走,心里松了一口气,身上热浪一波一波涌来,早已克制不住,弓起背,想自己用手发泄一回。手都握住子孙根,开始胡乱套弄了,又听见脚步声踱了回来,忙不迭地抽开手,脸色吓得煞白,身体因为一时极乐一时苦闷的转变,更是难受得微微抽搐,眼看要到了极限。 应雪堂拿着那件黑色貂毛大氅回来,看见顾怀昭外袍已经褪到腰间,剩下一件薄薄中衣被汗水浸透了,水淋淋地贴在身上,脸上阴晴不定。 顾怀昭不敢看他,只是一个劲地说:“别看我,不要看我。”两只手一不留神,就在摸胸前胯下,摆出无耻姿态,胸前硬挺的肉粒,隔了汗湿的布料,仍透出一抹肉红色,稍稍一碰就浑身打颤。 应雪堂侧过了脸,呼吸竟也有些急促,过了片刻,把屏风上搁得那件黑貂毛皮大氅一把扯了下来,甩到顾怀昭身上,低低丢下一句:“你自己解决。”说完,就想退出客房。 走到门口,才想起仪态,一拂袖,满脸不悦:“真、真是成何体统。” 顾怀昭哪还听得见一个字,他脑海中仿佛煮沸了的茶炉,炉子嗡嗡作响。好不容易把外袍蹭掉一半,身上忽然又多了一件厚重的皮毛,难受得闷哼出声。那件貂毛大氅虽然柔软,但盖在此时的顾怀昭身上,直如一条针毡。无数根小针,细细密密地扎着通红的皮肤,疼得他急喘连连,胯下却愈发高高耸立,仿佛是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刺激。 应雪堂回头去看时,正看到顾怀昭双手撑着身体,嘴里发出苦闷的声音。原本把他遮得严严实实的黑色大氅,此刻一半压在他身下,一半绕过腰,堪堪盖住臀部。束发的木簪也不知道掉到哪里了,一头长发湿透了,一缕缕缠在颈侧、背上。 顾怀昭上身赤裸,外袍直褪到手腕间,上上下下地晃着,拿胸膛无意识地蹭着大氅上的柔软兽毛。 那两粒敏感的肉粒,被貂皮蹭得通红,几乎要蹭出血来。若是平时,只怕轻轻一碰都会痛得要命,然而此时的顾怀昭,却像不知餍足一般扭动身体。 他不停的用手撑着身体,压低了一蹭,然后经受不住似的仰着头长长喘息一声,浑身发抖,然后又压低了胸膛蹭上一蹭。 走近了看,才看清他嘴角正垂着一道银靡的银丝,十指用力勾着,陷在漆黑如墨的貂皮中,腹部一滩白浊斑斑点点的,似乎已经发泄过一回。 等应雪堂明白过来,人已经站在了顾怀昭身边。 他看着顾怀昭气喘吁吁地软倒在大氅上,又被扎得难以忍耐似的撑起胸膛,嘴里模模糊糊地在说些什么胡话,于是凑得更近了。 顾怀昭还死死闭着眼睛,脸上一脸嗜欲,似乎正沉醉此事,眼角却湿湿的,挂着两道水痕。 应雪堂垂下目光,喘了一会气,才怒气冲冲的睁开双眼,伸手在顾怀昭胸前胡乱拧了几把。 就这样等了半天,顾怀昭终于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胡话。 应雪堂听得分明,他说的是,师兄,救我。 15. 等顾怀昭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酸软,两条腿微微打颤,胸口两点肉粒肿得轻轻一刮,就能刮破皮,痛得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坐起来,却发现胸膛上布满了紫青色的指印,似乎被人反反复复地捏过、揉过。 顾怀昭以为是自己弄出来的痕迹,羞愧难当,想坐起身找几件能穿的衣物,结果刚一坐起又软了下去。也不知道昨晚究竟宣泄了多少次,把他一身气血都掏空了,才落得一副纵欲过度的境况,稍稍一动都头晕目眩。 顾怀昭哑着嗓子喊了两声小二,又想到自己赤身裸体,不太体面,吓得噤了声。在床上四肢无力地躺了好一会,才看到应雪堂冷着脸,拿着几件簇新的绸缎衣服进来。 顾怀昭脸上霎时烧得通红,他只记得昨天夜里好说歹说劝走了应师兄,后半夜的事情一概忘了,饶是如此,再看见应雪堂俊美无双的面容,仍让他坐立难安,惊慌万分。 “应师兄,我的衣服……” 应雪堂脸上不知为何露出一抹微红,衬着他晶莹如雪的肤色,竟是妍丽得让人挪不开目光,直过了半刻,应雪堂才皱着眉头说:“脏了,穿这几件吧。” 顾怀昭吓得连连摇头,只敢要自己的一套粗布袍子,等应雪堂沉着脸色,把他那身旧衣服找来,顾怀昭才忙不迭地开始穿衣。 他体虚的厉害,动一下也要喘半天的气,好不容易把腰带系上,想下地时,胸前乳粒被粗糙布料一蹭,疼得脸色发白。 应雪堂目光闪烁了一下,语调有些古怪,只说:“我去回春堂买些伤药给你。” 顾怀昭耳朵都羞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不碍事,不用,不用了。”他上一辈子也见过一晌贪欢不知节制的人,私处疼痛难忍,下不了床,但像他这样下体无恙,胸前红肿破皮的,还从未遇到。 简直像是药效过后,那里还被人亵玩了许久。 顾怀昭想到自己种种孟浪,愈发悔恨交加,眼睛里闪着莹莹泪光,倒是平添了几分颜色。 应雪堂侧过脸去,有些僵硬地说:“师弟病体沉重,一个人怕是回不了紫阳山,不如……” 顾怀昭听他语气古怪,不由也忐忑不安起来,小声问:“应师兄,你是怎么了?” 应雪堂浑身一震,垂下眼睑,再睁开眼睛,已恢复到平常疏离有礼的模样,换了种语气,淡然笑道:“师弟病得不轻,一个人怕是回不了紫阳山,不如你我结伴而行,先陪我在凤城做几件事,再一同打道回府。” 顾怀昭怔了怔,刚才那短短一瞥,仿佛看到了最初满身血污的少年,受了那样重的剑伤,怎么也不肯跟他说话,幸好应雪堂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应雪堂连问他几遍,顾怀昭才若梦初醒,直说:“好,好,正当如此。” 他心里毕竟放不下应雪堂,恨不得一生一世,都和应师兄把臂同游,抵足而眠。 尤其当应雪堂平和有礼地看着他,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这种痴念就更是蠢蠢欲动。 等应雪堂把他搀扶下床,顾怀昭不想被他看轻,硬撑着自己穿上鞋袜,把长剑斜背在背上。 两人一步步下了楼,叫了一桌饭菜。此处摆设富丽堂皇,连酒菜也别有风味,只是顾怀昭还记着前车之鉴,素酒不敢喝,斋菜也不敢吃,在一旁看着应雪堂举箸自若。 应雪堂往他碗里夹了几根青翠欲滴的青菜,顾怀昭受宠若惊,这才就着菜咽了几口米饭。 谁知这一动,两头系在剑鞘上的墨色丝绦突然蹭到胸口伤处,肉粒隔着粗布衣衫,正可怜兮兮地肿得老高,稍稍一碰,就疼得顾怀昭倒抽了一口凉气。 顾怀昭生怕应雪堂看着异样,吓得弓起背,做出埋头吃饭的模样。 与应雪堂昨日商谈的几位武林人士从楼上下来,看到的正是这一幕。那应家小子生的人中龙凤,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和他对坐的小子,却驼着背,畏畏缩缩地坐着,不住地狼吞虎咽。 16. 等这群人走过来,应雪堂寥寥几句,跟顾怀昭介绍了一遍:这位是凤城泰安镖局的大当家,那位是惊鸿刀法的传人。每落座一位豪杰,换应雪堂一句低语,等话说完,原本两人对坐的八仙桌,已经挤得让人伸不开手。 店小二难得看到这么大的阵仗,见缝插针地从人缝中给人斟酒。 等碗中白酒刚刚满上,为首的髯须大汉就端起碗,一仰头喝得涓滴不剩,再把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朗声道:“应家贤侄,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不妨摊开说了吧!” 他身旁一位徐娘半老的女侠也跟着嫣然一笑,纤纤玉手从猩红大氅里伸出来,笑盈盈拈了酒杯,一敬一饮道:“昨日光顾着叙旧,还未切入正题。当年应老爷我也是认识的,真是大英雄大豪杰,可惜造化弄人,应家的案子查到现在也没个头绪。” 她说着,似有无限情意地看了应雪堂一眼:“连紫阳山都破不了的案子,应贤侄又何必来凤城为难我们呢?” 应雪堂虽然在笑,眼中却多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在顾怀昭眼里,应师兄只要静静坐着,已比那位风韵撩人的女侠美上不知多少倍,他听见应雪堂冷冰冰地说:“那些旧事,我其实已经放下了七八分。只是这三年在紫阳山上修行剑道,剑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精进一分,恐怕是心结未了的缘故。” 顾怀昭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的,尤其是提及剑术的那几句,最让他摸不着头脑。 应师兄这几年的进境明明只能用一日千里来形容,自己不寝不食,也比不上应雪堂顿悟的速度。他猜不出应雪堂的打算,只好干坐在一旁,眼巴巴地回忆着应家一案。可惜筛遍两世为人的记忆,也只记得一些蛛丝马迹:一是应师兄刚到紫阳山的时候,受了不轻的剑伤;二是苗师父背着浑身浴血的应师兄,曾当着他的面说,这是应家最后一点血脉了。 剩下的线索,全缠成一团乱麻,顾怀昭还待再想的时候,坐在他左侧的一位疤面书生笑了出声:“听说紫阳山分天师道和俗家道两脉,俗家道虽然能娶妻生子,却碰不得最上乘的武艺,当不了紫阳山主;天师道倒是有武艺傍身,在江湖中行走,人人要称一声道长,可惜一世孤家寡人,清贫得很啊。应贤侄要是解不开心结,学你父亲修个俗家道也就是了。” 顾怀昭仍是一头雾水,可他看了看那书生,又看了看应雪堂的神色,发现应师兄脸上笼着一层冰霜,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几分,猛地站了起来,暴怒道:“你、你们胡说什么!应师兄自然会选天师道,以后掌藏锋铁剑,统领紫阳山——” 应雪堂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色复杂得让人看不清,很快便轻轻一咳,把顾怀昭晾在一边说:“肖先生说笑了,父母生死大仇,自然没那么容易放下。请几位前辈来,也是希望集思广益,若能助小侄追查真凶,小侄愿将无双剑谱双手奉上。” 应雪堂顿了一顿,见周围人的脸色都变了,这才缓缓说了下去:“家父虽然选了俗家道,但自创的无双剑法也算小有名气。” 那名红衫女子听得娇笑连连,直说:“无双剑法被奉为天下第一,我早就想见识见识了。于情于理,贤侄这个忙都非帮不可!” 几个落拓大汉更是摩拳擦掌,满脸堆笑,摆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顾怀昭一个人站在那里,还摸不准形势怎么突然就变了,就在此时,一个人从桌下握住他的手,把他轻轻带回交椅上。 那只手掌心冰凉,要握上很久,才肯带上一丝暖意。顾怀昭四下望了望,发现那是应雪堂的手。 17. 等应雪堂抽回手去,顾怀昭才魂魄归位,他坐在位置上,两耳嗡嗡作响,听不清周围在议论什么,给自己斟了半杯茶,定了定神,才渐渐缓过来。 此时应雪堂已经跟座上的诸位豪侠一来一往地奉承了几回。顾怀昭攥着茶杯,发现应雪堂不动声色地吐露恭维之语,这才发觉自己这位师兄并不是全然不谙人情世故。他既有些庆幸师兄并非跟自己一样处处格格不入,又有些不是滋味,仿佛看见白璧沾尘、明珠暗投了。 就在小二把下酒的盐水花生、麻辣肚丝端上来,席上最是热络的时候,忽然有个奸细嗓子的说:“我劝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了!我可是听说,应效儒把自己那套宝贝剑法看得比性命还重,临死还嘴硬,他儿子会白白便宜你们?” 为首的虬髯大汉闻言也眯了眼睛,露了几分凶相,试探道:“贤侄,沈老三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都说血案那天,行凶的人在庄子里抄了个底朝天,也没抄出什么剑谱,一怒之下才放火屠庄。” 应雪堂垂着眼睑,等了片刻才轻轻笑了,把杯子放回桌上。 那汉子看不出他喜怒深浅,琢磨了半天,意味深长地说:“何况以贤侄当年的岁数,纵使记得一招不落,也练不出多少火候。拿这个犒劳在座的兄弟们,怕是会让咱们空欢喜一场啊。” 顾怀昭努力听了半天,还是似懂非懂的。只依稀听出师兄许诺了什么好处,却平白无故地受了奚落。 他心里又快按捺不住,恨不得自己挺身而出,把所有委屈一肩担了。 上一辈子提头走江湖,他早就看透了,什么江湖道义,不都是人情私怨?得势时前呼后拥金银带,落魄时烂泥坟下草席身,应师兄要拿好处笼络这些人,可人心不足蛇吞象,笼络得来吗? 在这短短一瞬间,顾怀昭甚至忘了去想,这些人他前世巴结奉承还来不及,哪里轮到他数落。 就在顾怀昭火急火燎的时候,应雪堂终于抬起头来,拿一双漆黑的眼睛把落座的人挨个看了一遍。冰凉的眸光像是刚化开的雪水,看得满座都噤了声。 等四下静得落针可闻了,应雪堂这才淡淡道:“雪堂不才,剑谱再贵重,在我眼里也是死物。用死物换来大仇得报,实是称心如意,万分快活。至于无双剑法我掌握了几分,要验也容易得很。” 顾怀昭在一旁听得入神,忽然听见应雪堂开口唤了他一声:“怀昭师弟。” 还没等顾怀昭反应过来,应雪堂已经起了身,缓缓绕到他身后,面朝着满座心思各异的江湖人道:“这是我师弟顾怀昭,我教过他几招无双剑法,就让他陪前辈们过过手吧。” 顾怀昭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回过头去,看看应师兄的脸色。应雪堂微凉的手指按在他肩膀上,轻声道:“一招便好。” 顾怀昭被应雪堂这么一按,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底气。 他听着这些人说三道四,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也不推却,反手把背上的长剑拔了出来。 座上的江湖人士见他微微弓着背,仪态远不如应雪堂出众,都生了轻视之心。 顾怀昭站直身,也不看其他人,听到应雪堂说:“师弟,狂云遮天。”剑便横空而出,一削而过,带出剑影寒光,没等银芒散尽就收回鞘中。 那些武林人士大多没看出什么名堂,正要取笑的时候,每个人面前的酒杯突然都一分为二,被削成筒状的杯身顺着杯座斜斜往下滑落,酒水再也盛不住,哗的溅开,把好几个人的衣襟都泼得湿淋淋的。 18. 眼看着酒水泼落,虬须大汉沉着脸,双手!地一声拍在桌沿,往前一推,身下那把交椅借势向后退了四尺。 那位风姿绰约的女侠则是拽着桌布挡了一挡,桌上顿时一片狼藉,叫人无法落箸。 应雪堂扯着顾怀昭的后领,把他拉得退了半步,堪堪避过菜肴酒水。顾怀昭一直弓着背,生怕碰到要害,被应雪堂这么一拉,粗布衣衫磨过乳首,嘴里低低哼了一声。 应雪堂有些诧异,但眼下光景,不是细问的时候,于是代顾怀昭朝一座豪杰拱了拱手,随后也不说话,负手站在原地。 那几个老江湖心里稍一盘算,顿时大喜过望。 这应家贤侄特意让师弟露这一手,一则是叫人见识无双剑谱剑法精妙,绝非浪得虚名;二则足以说明应效儒无双剑不外传的规矩,到他这里断了。 连自家师弟也舍得传授,那自己堂堂江湖前辈,声名在外,找他看本剑谱,还愁他推三阻四吗? 想到这里,那位俏女侠笑盈盈地摸出一锭银子,把小二唤过来,说是赔给店家。 诸人被那本剑谱撩得心痒难耐,倒无人去在乎口腹之欲了,跟应雪堂打个招呼,说句一定尽心、静候差遣云云,都各自散了。 倒是那位女侠多留了片刻,把巴掌大的一件锦盒交给应雪堂,眼波流转,只说:“这样东西事关紧要,劳烦贤侄替我走一趟了。以后有什么要我易三娘打点的,尽管开口。” 应雪堂接过锦盒,等人走干净了,才招呼顾怀昭,回房收捡行李。 顾怀昭想把吃剩的几个干饼照原样塞到怀里,可一拉开襟口,就发现贫瘠的胸膛上,两粒乳珠还微微充血、硬鼓鼓地立在那里。 他不敢再看,僵着一张脸站在角落,看着应雪堂忙里忙外。等应雪堂收拾清楚,到马圈里解了马,牵着缰绳往外走的时候,才低声问了句:“应师兄,你不是还有件毛皮大氅吗?是不是忘了拿?” 应雪堂看了他一眼,面色有些古怪,也不答话,跨上马背后,冲他伸出手来:“上马。” 顾怀昭眼看着周围人来人往,师兄一身白得晃眼的白袍跨坐在马上,长发如流瀑一般落在肩头背上,只松松绾了一个道髻,不知有多少人在偷偷望着这边,哪里还好意思上前半步,不住地说:“我还有些盘缠,自己去村驿租一匹来……” 应雪堂仍伸着手,面色不善地望着他。 顾怀昭几度想握上去,又面红耳赤地把手往回一缩,踟蹰半天,还是掉头就跑,自己气喘吁吁地租来了一匹瘦马,紧赶慢赶地追到城门口。 应雪堂那匹马生得神骏,已经在城门下等了好一会。他见顾怀昭额上都是密密汗珠,临近城门时,嫌劣马脚程不快,还下马拽着缰绳往他这边赶来,心里微微一动,竟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 两人一前一后赶了一段路,顾怀昭还在不住地喘气,汗水凝在眼睫上,要时不时地拿袖口擦一擦。应雪堂回头看时,眸色深了几分,伸手解下腰间水囊,喝了一口清水,再递给顾怀昭。 顾怀昭看在眼里,感激地说不出话来,双手接过来,正要喝的时候,余光瞥到应雪堂形状极美、还泛着水光的薄唇,脸上像着了火似的,“啊”了一声,怎么也下不了口。 应雪堂勒紧了缰绳,故意骑慢了一些,凑到顾怀昭耳边,频频劝道:“师弟,喝啊。” 顾怀昭看着他俊美出尘的容貌,既不舍得拒绝,又怕亵渎了他。闭上双眼,拿水囊悬空往口里一倒,就着细细水流胡乱饮了几口,溢出来的清水顺着脖颈往下滴,打湿了一小片前襟。 19. 应雪堂过了片刻才移开视线,悠然道:“她托我带的是雷火庄的暗器图纸,锦盒以钥匙开启,要是落在外人手里,想强行打开锦盒,就会触发里面填充的硝石火药。” 顾怀昭听到应师兄肯跟他谈论大事,满心欢喜,却不知道回些什么,只好说:“雷火庄离紫阳山不远,我们顺道送过去就是了。” 应雪堂目光锐利地望着他,嘴角挑起一抹笑意:“我原本无意插手,直到有人告诉我,毒郎君肖枕梦对图纸有兴趣。” 顾怀昭听到这个名字,几乎把手中的水囊摔在地上,大惊失色道:“师兄!” 他前世被逐出紫阳山,一直跟着血楼的快刀手鬼无规卖命,成事了得几两碎银,弄砸了就要掉脑袋。鬼无规一身本事,刀法大开大阖,在血楼不过是末等的混混,往上还有三护法、七坛主、十二善人,毒郎君肖枕梦高居血楼护法之位,顾怀昭只远远看到过几次,不是寻常人物。 应雪堂看他血色尽失,眸色又沈了几分,轻轻嗤笑了一句:“顾师弟没下过山,江湖事倒是知道的不少。” 顾怀昭急得满头大汗,哪里顾得上他说了些什么,直说:“师兄,我们把锦盒还回去吧!这人诡计多端,犯不上招惹他!”应雪堂只微微一笑,就不再理顾怀昭说了些什么,纵马前行。 顾怀昭见此事毫无商量的余地,只好一夹马腹,狠拍了几下马臀,硬着头皮跟上应雪堂,小声地说:“不过师兄剑法高明,未必就……不是他的对手。我也会保护应师兄的。” 应雪堂身形一僵,愕然道:“你说什么?” 顾怀昭还不觉有异,认认真真地望着他,用尽真心诚意道:“我也会保护你的。” 应雪堂又怔了怔,脸色忽青忽白,到最后忍俊不禁,当着顾怀昭的面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顾怀昭被他笑得呆坐在马背上,只觉得自己日夜苦练,虽然比不上他天纵奇才,也不至于不堪入目。 等应雪堂笑够了,才柔声说:“我这些年跟师弟比剑,都留了手。顾师弟不会真以为能和我比肩吧?”顾怀昭听见他这般柔和的语气,心魂俱醉,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应雪堂说了什么。 他浑浑噩噩地看着应雪堂,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意料当中,僵硬着点了点头。 等顾怀昭面色灰白,难受够了,应雪堂忽然改口,笑着说:“师弟当真了?刚才不过是玩笑话。” 顾怀昭抬头看了应雪堂一眼,眼睛里死气沉沉的,木讷地点了头。应雪堂笑,他就跟着笑两声,应雪堂奚落,他就跟着认罪。他想跟应师兄说,不要捉弄他了……又觉得没有说的必要,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等到暮色沉沉的时候,两人在荒郊野岭中生起了篝火,应雪堂把两匹马系在老树上,放任它们嚼食树下的嫩草。顾怀昭一个人坐在火堆旁,掰了半块面饼,小口小口地吞咽着。他看到应雪堂走回来,正想招呼应师兄吃些干粮,可一想到应雪堂刚才的讥嘲,胸口就一阵钝痛,那句话也被他咽了回去。 应雪堂坐到离他十步开外的树桩上,自己从行囊里掏出些素饼吃了,随后拿起长剑,稍一纵身,便卧到树上,枕着手臂躺下。 顾怀昭在树下抱着剑小憩了一会,刚酝酿出几分睡意,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极动听的箫声。那声音呜咽婉转,尖细处仿佛在心尖上挠痒一般,有一股说不出的银靡之意。 20. 他仰起头来,急急喊了一声:“应师兄!”看应雪堂已经醒了,这才捏紧双拳,从下摆上撕下两条布料,胡乱塞进耳朵里。 顾怀昭正要再撕几条布,递给应雪堂,让他凝神戒备,应雪堂已经从树枝上折下一片树叶,右手食指和中指分别按住叶片两端,冲着人来的方向,灌注内力,静静吹奏了起来。 顾怀昭堵着耳朵,听不清他吹的是什么曲调,只是看着应雪堂双目微垂,长睫如羽,按在叶片上的手指白皙修长,在夜色中如美玉雕成,竟有些心神荡漾。 等他回过神来,应雪堂的吹叶跟远处的箫声已经斗了几个回合。静谧夜色下风声大作,箫声忽然一振,连捂住耳朵的顾怀昭,都能听见清脆尖锐的箫音。那箫声堪比勾魂魔音,顾怀昭才听了片刻,就有些把持不住,幸好应雪堂很快就扳回一城,寥落的吹叶之音夹在旖旎情丝中,还一度占了上风。 顾怀昭活了两世,也听过不少江湖传闻,知道肖枕梦成名极早,年龄少说也有五十来岁了,只是深谙养身之道,肤白如脂,蓄着三缕如墨长须,看上去还像是四十出头的中年儒生,袖中暗器囊和手中紫竹箫收了不少英雄性命。光那管紫竹箫就有八音九调,眼前不过是第二音罢了。 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应雪堂几眼,见自家师兄衔叶而吹,额上也有些星星点点的汗珠,也不知道还剩几分余力,一时间心急如焚。生怕紫竹箫的传言成真,落得个八音摄心夺魄,九调断魂丧命的下场。 随着应雪堂叶声徐徐,彻底压住远处的箫声,肖枕梦也握着紫竹箫,一面低低吹奏,一面笑盈盈地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儒衫,风流倜傥,看得出年轻时定是个翩翩美男子,走到离应雪堂十丈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一味以箫声附和。 应雪堂看他这般行径,眉头微微一皱,内力暴吐,吹叶之声越拔越高,可那丝丝缕缕的箫声却如骨之疽一般点缀其间,任应雪堂如何施展也盖不住。 顾怀昭这头塞着耳朵,听了半天,也只能听见应师兄的吹叶声,心里便猜到不妙了。 毒郎君的紫竹箫,厉害的不是箫声清震,声传十里的时候。多少人和他斗法,都被他以紫竹箫催动,不自觉地用上十二分功力。只要箫声不停,对方内力便会源源不绝地吐出,到内力泄尽,经脉寸断方止。 应雪堂手指按在叶片上,不住催吐内力,吹出的树叶声中饱含孤傲之意,像是非要跟肖枕梦分个高下。就这样僵持了一炷香的功夫,叶声乍断,应雪堂突然咳了两下,嘴角一道血丝触目惊心。 顾怀昭眼睁睁看着应师兄受了内伤,哪还忍得住,自己把堵耳的布条取了,手按在剑柄上,瞅准时机,一个鱼跃摸到肖枕梦身侧。肖枕梦双眸微垂,还施施然吹箫传意,直到顾怀昭走近,他才眼露寒芒,朝顾怀昭的方向望了一眼。 顾怀昭自然知道他袖中暗器囊的威力,肖枕梦刚一抬头,他就在树上一蹬,朝肖枕梦身后窜去。半空中嗖嗖几声轻响,草丛中已落了不少铁蒺藜。 应雪堂见他出手,怒喝了一声:“顾怀昭,退下!”话音未落,就连咳了几下。肖枕梦不去看顾怀昭,一双老眼一眨不眨地望向应雪堂,嘴边竹箫不停,直直地往树下走去,看样子是要取锦盒了。 顾怀昭哪肯让他接近应师兄,长剑出鞘,扫向肖枕梦双腿。肖枕梦竹箫在手中转了两圈,也不知道他怎么动作的,袖囊中就射出十余枚毒镖,打在剑身上,震得顾怀昭虎口发麻,长剑几乎要脱手飞出。 顾怀昭连忙握紧长剑,往应雪堂的方向匆匆望了一眼,大喊起来:“应师兄,快走啊!” 然而这仓促一眼中,他看见应雪堂冷漠地望着这边,眼睛里仿佛有两团漆黑的火焰,将恶意和恨意共冶一炉。顾怀昭被他看得手脚冰冷,忍不住小声叫了句:“师兄?” 肖枕梦听见声音,又朝这边射出了几枚毒镖。 顾怀昭好不容易避开暗器,心里仍是冰凉一片,然而肖枕梦已经离顾怀昭只有数丈之遥,由不得他再多想下去。他握紧长剑,再一次扑了上去。 长剑轻颤,好不容易削上紫竹箫,肖枕梦眉头一皱,一手用竹箫压在剑身上,压得长剑无法再进一寸,另一手运掌如风,往顾怀昭身上拍去。 顾怀昭故技重施,掉头就跑,准备等肖枕梦追上来,再一招“千里同风”回刺过去。 只是他刚才被掌风波及,喉中腥甜欲呕,脚下虚软,没跑几步就被肖枕梦追了上来。顾怀昭那招松风剑法毕竟练过千百次,熟极而流,听到身后风声响起,已调头一剑。 饶是肖枕梦是老奸巨猾成名多年的高手,也被顾怀昭这一剑划破了衣衫一角。顾怀昭见肖枕梦眼中杀意突生,忍不住又嘶声喊了起来:“师兄,你快走吧,我拖住他!” 应雪堂几乎是咬着牙说:“顾怀昭,不用你插手!” 他从怀中取出锦盒,看着肖枕梦道:“不知道雷火庄的暗器图纸有什么了不起的,肖先生以为呢?” 肖枕梦也顾不上顾怀昭了,急急往前走了几步,朗声道:“肖某也学过几招机关巧技,不如由我开锁,与道长一同参详图纸,岂不妙极!” 应雪堂也不说话,嘴角血迹未干,神情阴鸷地冲他一笑。 肖枕梦只当他答应了,正要上前,顾怀昭突然暴起,若不是肖枕梦躲避及时,那把长剑几乎就要穿胸而过。 肖枕梦登时勃然大怒,嘴里喝道:“小子,不知死活!”夺了顾怀昭长剑,就要下杀手,顾怀昭一个鹞子翻身,从背后反扭住肖枕梦双手,朝应雪堂喊着:“师兄,不要信他!这人出了名的翻脸无情,歹毒得很!” 肖枕梦被他说破,阴森森的咧嘴一笑,两只手像没有骨头似的,双臂往外一翻,从顾怀昭手腕中脱了出来,紫竹箫在顾怀昭腰间重穴上一点,把他震晕在地。 应雪堂在树上看得分明,嘴角又溢出一丝血迹。 肖枕梦看着他,悠然道:“小兄弟伤得极重,只怕动不了了吧。”说着,还晃了晃头,“八音催情,九调催命,你能撑到现在,连我也有几分佩服你。” 肖枕梦说完,看了几眼应雪堂的脸色,终于去了最后一点疑心,飘然走到应雪堂身旁,伸手就去拿锦盒,嘴里道:“还敢握着宝贝不撒手……” 他说到这里,忽然说不下去。 脖子上横着一把剑,他甚至没看清应雪堂何时拔的剑,何时绕到了他身后。 应雪堂握着长剑,看着肖枕梦,一面把锦盒重新收入怀中,一面单手把嘴角的血迹擦在掌心,又凑到嘴边,一点点舔尽了。 肖枕梦脸色灰白,过了片刻才道:“你那位师弟,倒是演的有情有义,连我也上了他的当。” 应雪堂不置可否,只道:“我一直在等你走过来,他险些坏了我的事。” 21. “如此说来,那位小兄弟当真可怜。”肖枕梦随口应对,脑海中已经盘算好了几条退路,手指缩在袖中,暗暗从袖袋中取了好几枚阴毒的暗器,正待暴起一击,偏偏应雪堂一把扣住他脉门,把肖枕梦周身上下十二处大穴依次点了。 肖枕梦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怒笑道:“后生可畏,好,很好!” 他把生前几十年都想了一遍,自认快意一世,放诞风流,未曾有什么遗憾,于是把眼一闭,等着应雪堂动手。应雪堂闭目调息了一会,才淡淡道:“我缺人手,缺很多人手,来共同干一番大事。” 他语气放得太过平静,在夜色中听来,反而令人毛骨悚然:“我一个人是不成的,所以想见肖先生一面,推心置腹地谈一谈。阁下若能为我所用,我也不是非要取肖先生的性命。” 肖枕梦不禁大笑出声:“黄毛小儿,口出狂言!要杀便杀吧!” 他这反应,也在应雪堂意料当中。论武功、论资历、论见识,自己仍是小辈,肖枕梦这人又自视甚高,要笼络这人,自然要连环的圈套。 应雪堂望着他笑了一笑,面上一派云淡风轻,把剑慢慢挪开几分:“肖先生还是先回去,好好地想一想。应某有何种手段,以后相见,自会明白。” 他吊足了肖枕梦的胃口,然后才随手解开肖枕梦的穴道。 肖枕梦错愕之下,也顾不上一雪前耻了,连退几步,正要走为上策,应雪堂忽然叫住了他,把怀中锦盒摸出来,扔了过去:“一点小礼,不成敬意。” 肖枕梦一把接住锦盒,既担心其中有诈,又舍不得一走了之,脸色变幻了几次,终究把锦盒拢在袖里大步走了。 应雪堂这才把长剑收回鞘中,扶着老树,缓缓走到顾怀昭身边。 他把顾怀昭从头到脚省视了几遍,发现这人只受了些皮外伤,心里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他身形晃了一晃,强撑着打坐了半晌,嘴里又吐出一口淤血,脸上却露出些病态的潮红。 应雪堂心知不能再等了,于是在顾怀昭人中穴上按了几下,把人叫醒了,嘴里含糊道:“师弟,顾师弟?” 顾怀昭挨了肖枕梦那一招,登时失去了知觉,如今回过神来,发现毒郎君已经走了,师兄还好端端地站在面前,简直大喜过望,直说:“师兄,那人怎么走了?没伤着你吧!” 应雪堂丹田刺痛,内力堵塞,连说话都有些勉强,强自按捺着挤出笑来:“没事。” 顾怀昭暗暗打量着自家师兄,见应雪堂嘴唇有些发白,像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双颊却透着一抹淡淡的血色,心里也猜到有些不妥,想了半天,灵光忽然一闪,试探着问:“锦盒呢?师兄,锦盒守住了吗?” 应雪堂不愿跟他多作解释,眸色微微一沈,敷衍道:“别乱想,你好好休息。” 顾怀昭像是突然开了窍,愣愣地追问了一句:“锦盒不在了?” 应雪堂自顾自地闭目调息,留下顾怀昭呆立一旁,只以为师兄是把锦盒交了出去,这才保住了自己的小命。 他一时间泫然欲泣,抖抖索索地说:“师兄,我是不是拖你后腿了?” 应雪堂过了半天,才明白顾怀昭误会了什么。他伸出手去,想在那人头上轻轻摸一摸,快挨到时,陡然警醒过来,沉着脸说:“没事。” 顾怀昭喃喃自语起来:“应师兄,我一定会对你极好的。我会好好待你。” 应雪堂只觉啼笑皆非,正想装出嗤之以鼻的模样,心中情绪却大起大伏,胸口涌起阵阵暖意,过了半天,才勉强笑道:“我受了些内伤,这几天,不能赶路了。听说受了毒郎君的八音九调的内伤,发作起来难看得很,怀昭师弟,你先回紫阳山吧。” 22. 他难得像此刻这样宽怀大度、替人着想,偏偏顾怀昭并不领情,直愣愣地看了应雪堂好一会,还问了句:“应师兄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应雪堂听到这毫无来由的一句话,皱了皱眉,只敷衍道:“我自己有数。” 顾怀昭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如果是后来的九调,通常是内力枯竭,要好好修养;如果是前面的……银、银邪之音……”他说到了这里,忽然变得有些局促不安,耳朵通红,止不住地结巴,“我听说,听说……” 应雪堂眼中突然多了几分戾气,也不言语,只笑着顾怀昭。 顾怀昭满头大汗,心跳如鼓,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附近要是有勾栏的话,我背师兄去,以后你不说,我不说,以后照样可以……修天师道……” 应雪堂神色阴冷,一双眸子像是砚台里的新墨,暗到了极致,反而笼着一层锐利精光,冲顾怀昭微微一笑:“我自有分寸。”他见顾怀昭仍手足无措地守在一旁,终于一点点把嘴角的笑意敛了,“师弟怎么还不走?” 顾怀昭头也不敢抬,嗫嚅说着:“我背你去吧。” 应雪堂为了应付肖枕梦,自是做足了十全准备,内伤远没有顾怀昭想象的那般严重。他原本打算一劝走顾怀昭,就强行理顺真气,要是实在按捺不住,去勾栏一趟也无妨。可顾怀昭这样一劝,他却无论如何拉不下这个脸,没等顾怀昭说完,就沉着脸,席地打坐起来。 顾怀昭多少知道自家师兄心高气傲的毛病,想了半天,涨红着一张脸,试探着劝道:“应师兄,我指天立誓,如果我说出去,就罚我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可他越是这样好言好语,应雪堂越是想到之前客栈一夜,以为顾怀昭睚眦必报,也要看他出丑,更是勃然大怒。 顾怀昭看着应雪堂神情冷峻,已经开始运功调息,怕应雪堂分神,渐渐地不敢再劝。 然而应雪堂哪里静得下心来,脑海中一会是眼前万分可恨的顾怀昭,一会是数天前被他百般狎弄亵玩的顾怀昭,打坐了半柱香的功夫,仍是真气如针,寸步难进。 应雪堂脸色铁青,正要强提一口真气,打通丹田阻塞之处,然而一睁眼,看到顾怀昭忐忑不安的看着他,一双眼睛如痴如慕,竟然显得有几分动人,喉咙一甜,心魔陡生,居然又吐出一口淤血来。 顾怀昭被他吓得脸色煞白,又喊了一句:“应师兄!” 应雪堂气得浑身发颤,浑身情欲如潮,正要拼着功力大损,压下内伤的时候,顾怀昭终于忍不住点了他腰间软麻穴,之后又一不做二不休,把应雪堂哑穴也一并点了。 应雪堂骤然受制于人,满脸惊怒之色,简直恨不得扑上去生啖其肉了。顾怀昭不敢跟他对视,双手发抖地解下应雪堂的发带,把他眼睛草草蒙上,颤声说了句:“我去附近请、请花娘来。” 应雪堂听到耳边传来悉悉索索远去的脚步声,以为顾怀昭真去找人了,可不到片刻,脚步声又绕了回来,在附近踟蹰不前,来来回回地打转。 低哑的,是顾怀昭窘迫得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师兄,我找来人了,不能再等了。” 说完,又过了好一会,才有只满是剑茧的手伸了过来,手心滚烫,颤颤巍巍地拉低绸裤,碰了碰自己下腹。 应雪堂内伤反噬,深受情欲之苦,被那人这样一握,分身热硬如铁,一只手竟然握不住。 那人握着应雪堂勃发的分身,上上下下地圈弄了半天,看应雪堂毫无发泄的迹象,只好低了头,用软舌毫无章法地一下下舔了起来。 应雪堂肤色极白,往太阳底下一站,倒像是剔透的美玉,唯独分身色泽极深,形状狰狞。那人双手捧着硕大的分身,舌尖绕着鼓起的青筋舔了几遍,发现不能兼顾,于是硬着头皮把分身含进口中,一面吞吐,一面努力舔着茎身。 应雪堂只觉得下体被湿热狭小、绸缎一般的软肉包裹着,然而才进去一小半,就顶在软舌上,无法再深入一步,正情欲难耐,又惊又怒的时候,蒙眼的发带忽然往下滑了几分。 顾怀昭还浑然未觉,时不时地把头发往耳后挽去,眼睛里泛着泪光,卖力吸吮着。 23. 顾怀昭还浑然未觉,时不时地把头发往耳后挽去,眼睛里泛着泪光,卖力吸吮着,没多久嘴唇就变得通红,嘴角一阵阵撕扯的酸疼。 他本想再动动舌头,然而光是含进去的头部,就把嘴里撑得满满的,透明的涎水止不住地顺着嘴角滑落,只好一味吸吮着,慢慢吐出来,再努力含得更深。 应雪堂垂着眼睫,呼吸终于急促起来,方才只用余光看了几眼,就有了想要泄身的念头,幸好那人只知道一味吞吐,要忍下去也不算太难。 没等应雪堂想清自己为什么要忍,顾怀昭看自家师兄一直无法泄出,已经颤颤巍巍地把分身吐了出来。他用手背擦了擦嘴上的银丝,目光闪烁地挣扎了半天,然后自己把粗布外袍脱了下来,匆匆褪下中衣中裤,浑身赤裸地跨坐到应雪堂身上。 顾怀昭一直不敢正视师兄的脸,直到此时仍未发觉那根发带松了,冷得打了几个哆嗦,才涨红着脸,分开双腿,一面抖抖索索地握住应雪堂青筋鼓起的分身,一面沈下腰,把分身顶在自己后薛上。 他直到此时才发现自己后面闭合得紧紧的,连手指都无法顺利塞入。 顾怀昭动作僵了片刻,想到自己扮的是花娘,哪里敢再耽搁下去,大腿发着抖,腰又往下沈了两分。 应雪堂被他弄得闷哼一声,也不知道是痛是欲。 顾怀昭被他吓得不敢再硬来,跨坐在应雪堂身上,一动不敢动,随着时间推移,臀下怒涨的分身顶端溢出不少黏滑清液来,还紧紧贴着应雪堂分身的后薛,穴口被蹭得湿润发亮,慢慢松开了一条肉缝。 随着顾怀昭急促的吐息,鲜润的穴口一张一合,没多久,就被昂然分身顶得有些外翻,里面鲜红的嫩肉第一次碰到肉刃,使劲收缩了几下。 顾怀昭眼角泪痕未干,脸上涨得血红,僵着身子,一度想逃开,想到应雪堂,还是伸出手握住自己半勃的欲根,一边硬着头皮自渎,放松后薛,一面握着应雪堂紫红色的傲人分身,试图再往里吞入几分。 随着顾怀昭不住套弄,腰身轻颤,应雪堂的分身顶在穴口,也跟着微微摇晃。 应雪堂偶然一睁眼,看到肉与肉之间连着一道银靡的银丝,俊美出尘的脸上竟然也泛起阵阵潮红。 待顾怀昭彻底情动的时候,两条腿早已抖得不行,腿一软,分身头部一下子没入已经柔软的穴口,细密的皱褶突然被撑到极致,顾怀昭差点痛呼出声,最后还是自己咬着牙咽了回去,皱着眉头,小口小口喘着气。 等到最开始的剧痛熬过去,顾怀昭浑身发烫,脸上湿漉漉的,全是又羞又愧的泪水,他根本不敢细想,只凭着一股呆劲,一手撑在应雪堂胸膛上,一手扶着那人的分身,试图继续往下坐,发现双腿抖得没有半分力气,半天才吞入了一点,就改成两只手都撑在师兄身上,自己上上下下地晃着臀部。 粗壮的分身慢慢挤开紧窄的穴肉,一点点往里压着,顾怀昭几度觉得太深了,满头大汗的伸手去摸,发现还有大半留在外面,只好又眼泛泪光、脸色酡红地继续继续动作。等到顾怀昭双腿分得开开的,流着泪一口气坐到底,臀肉贴到应雪堂腹部的时候,人终于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自己紧紧贴在小腹的欲根也跟着抖了两下。 当顾怀昭嗡鸣的脑袋稍稍静下来,想到自己刚才出了声,吓得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应雪堂的反应,见那条遮眼的发带松松垂在应雪堂鼻梁上,也不知道挡住了几分,心里又是一惊。 好在他很快便想起上一世中了肖枕梦银曲的人,没过多久就神智昏聩,经脉逆行,丑态百出,渐渐地松了一口气,满心以为自家师兄就算看见,翌日也必定忘得个精光,这才当着应雪堂的面,慢慢动作起来。 顾怀昭折腾了半天,满头大汗,心跳早就快到了极致,连手脚都微微发麻,上上下下地晃两下腰,就要停下来喘息一阵。 后薛被分身满满撑开,又是疼,又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热痒,随着体液浸沁,两相情动,分身进出渐渐顺畅。 顾怀昭只想让应师兄尽快泄身,闭起眼睛,咬着下唇,把身体前倾,双手都撑在应雪堂肩膀上,弓着身,不断支起腰,又用力坐下,鲜艳通红的穴肉被粗壮分身不停地带出,挤入。 等到顾怀昭呼吸错乱,小腹溅满自己射出的白浊,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的时候,深深埋入他体内的巨大分身这才跳动了几下,接连不断地射了好几股白浊出来。 顾怀昭被飞沫烫得嘴唇发颤,不住吸气,嘴里发出含糊的呻吟声,穴肉不由自主地蠕动着绞紧分身,又跟着泄了一回。 24. 云收雨散后,顾怀昭筋疲力尽地昏睡了半刻。 他忧心忡忡的,在梦里还一个劲地想着善后的事。半梦半醒之际,一度觉得自己被谁揽着,穴肉被肉根撑开,充血挺立的两粒乳珠又遭人反反复复地亵玩,不是微带恶意的捏住臌胀的肉粒,就是含在嘴里,拿舌尖一上一下地拨着,看他疼得抽搐才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怀昭一下子惊醒了,天还暗着,应雪堂背对着他,气息平稳。 顾怀昭只记得倒在应师兄身上的事,醒过来之后,看到两人分开睡着,以为自己没有失礼,反倒松了一口气。 他想站起来,可刚迈出一步,腿就直打摆子,好不容易站稳了,后面却热辣辣的疼。肉缝被彻底捅开过,还没办法完全闭合,稍稍一动,就有一大股黏滑体液顺着大腿内侧淌了下来。顾怀昭脸上红得滴血,噙着泪往前挪了半步,又溢出一股浊液。 他试探着去摸的时候,只觉得那里又热又肿,随着呼吸一张一张的。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发觉背后有两道目光热得灼人,回过头去看,见应师兄沉沉睡着,闭着双眼,又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到溪水边草草洗了两下,把衣服严严实实地穿好了,这才吃力地走了回去,把师兄肩上的草屑拈去,长发绾好。 应雪堂直到这个时候才睫毛轻颤着睁开眼睛,顾怀昭脸上堆满了笑,没事人一样殷殷招呼着:“师兄!” 顾怀昭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嗓子哑了,也不知道昨晚哭着叫了多少声,好在应师兄一直低着头,没有横加质疑。 他用手背在自己滚烫的脸上使劲擦了两下,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师兄,我把人送回去了。昨晚的事,我向你发重誓,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应雪堂慢慢抬起头来,直视着顾怀昭。漆黑的眼珠子像滚烫的雪,冰凉的火焰,精光慑人,又傲得不屑于低头。 顾怀昭被他看得打了个寒颤,结结巴巴地笑道:“师兄就当没有发生过……” 应雪堂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半天才嘴角微翘着问:“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顾怀昭哪有他这样心思敏锐,闻言更是一个劲地指天立誓,也没想到若是真请了娼妓,加上顾怀昭、应雪堂,已经占了三人。 他看应雪堂笑了,只以为师兄伤心过度,都糊涂了,还不住劝着:“我知道应师兄想修天师道,只要奉道之心不改,这点蝇头小事算不上什么。” 应雪堂垂下眼睫,脸上阴晴不定,忽然问了句:“你也想修天师道?” 顾怀昭怔了怔,想不透师兄缘何有此一问。他历经前世,自然记得应雪堂上一世是紫阳山主,无双君子,修天师道,断绝姻缘,一身剑术冠绝天下,不像自己,被早早逐下山了。 他把前尘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才小心翼翼地说:“我哪里比得上师兄,以后大概会……修俗家道吧。” 应雪堂薄唇紧抿,沉着脸望着他,像是有些震怒,厉声问道:“你想娶亲生子?” 顾怀昭被他看得有些瑟缩,把实话都吐了出来:“我大概是……一个人过一世吧。” 应雪堂听了这话,脸色顿时缓和许多,温声细语地劝了他几句:“师弟年纪轻轻,何必悲观厌世。紫阳山上上下下,戮力齐心,同进同退,岂会孤身一人。” 顾怀昭讪讪笑了两声,一瘸一拐地把马牵了过来。 25. 应雪堂站在一旁,拾起落在地上的发带,用手指把玩了一会,脸上似笑非笑的,好半天才将如瀑青丝竖起。等顾怀昭走近了,他一手接过缰绳,一手按在马鞍上,将自家师弟不动声色地困在双臂之间,语气却直如正人君子,轻声道:“顾师弟昨日刚与人动过手脚,先休息几日吧。” 顾怀昭离他胸膛只有半尺之遥,红着脸想退,脚下一软,被应雪堂轻轻扶住了。 指腹下的腰身消瘦,半点看不出衣服褪尽后,在自己身上起落时的景致。 应雪堂也不知道被何种想法驱使,手往下移了几分,在顾怀昭臀肉上轻轻摸了一把。顾怀昭被他揽住,魂不守舍之际,哪还分得清他做了什么,等回过神来,应雪堂却凑在他耳边又问了一次:“师弟,休息几日再动身吧?” 顾怀昭呼吸之间,都是应雪堂身上的淡淡香气,像是覆满花枝的雪,把团团香味裹住,凑近了才能闻到幽幽的一股冷香。 顾怀昭面红耳赤,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含糊道:“用不着,不要误了师兄的正事,这点小伤——”他昨夜与肖枕梦交手时受的轻伤,确实是无足挂齿,观应雪堂的气色,润泽得几乎从内里透出光来,应该也是内伤无碍了。可顾怀昭刚说到一半,就听见应雪堂低低一笑:“当真是小伤?师弟嗓子都哑了。” 顾怀昭浑身一震,红晕未褪的一张脸抬了起来,似惊似惧地看着应雪堂,双眼中流转着不自知的情意,刚和应雪堂目光对上,就吓得颠三倒四地岔开话头:“对了,锦盒还落在那恶贼手里,昨夜的事,一定不能就此作罢。” 应雪堂被他看得一愣,呼吸也快了几分,昨夜种种,自不在他算计之中,连应雪堂自己,也未曾想到自己情绪会高涨到这个地步,仿佛坐在篝火前,到处都是火星飞溅,把他也捂热了。 半晌,应雪堂才不动声色地拍拍马鞍,示意顾怀昭上马,嘴里极轻地附和道:“是不能就此作罢,走吧,紫阳山还有几日的脚程,先换个落脚的地方。” 顾怀昭听见师兄要赶路,不敢耽搁,一个人吃力地跨上马背。 应雪堂上马后,把缰绳勒得紧紧的,领着顾怀昭慢慢地踱向最近的村驿,短短一段路走了几个时辰,到了落脚处,还着意叫了间上房。 此时的顾怀昭早已汗出如浆,他为了让股间红肿之处能好受些,时不时挪一挪重心,挨到进房,用热水擦了擦汗,又昏睡了过去。他这一睡又是好几个时辰,等一觉睡醒,竟是发起了高烧。 顾怀昭恍惚间看到应雪堂在替他擦脸,看见自己睁开眼睛,师兄还对自己笑了一下。 他拉着师兄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胡话,说想跟师兄在山上练一辈子的剑,应雪堂在笑。 他说自己受尽冷眼,只有师兄一人关照过他,应雪堂也在笑。 梦里应雪堂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自己说到动情的地方,师兄装作平常,却听得仔细。大概是这个梦太称心如意,等顾怀昭退了烧,身体居然跟着好了七八分。 他从简陋的硬木床上坐起,看到应雪堂借着残阳余晖在写信,白衣宣纸被染成血色。顾怀昭披上外袍,一摇一晃地走到矮几旁,看着应师兄运笔如飞,写的正是被肖枕梦夺去锦盒一事。 想到凤城和应雪堂结交的那些江湖侠士,顾怀昭忍不住多嘴:“易夫人只怕会怪罪下来,不如都推到我头上……” 应雪堂抬起头来,细细看了他一会,柔声笑了:“易三娘只怕没这个胆量怪罪我。”他说着,把信纸折起来,拿火蜡封起信封,叩门叫来小二,许了些碎银,让人去驿站送信了,做完这一切才续道,“何况锦盒是肖枕梦偷的,与我何干?” 顾怀昭听到应雪堂语气温柔,心里欢喜得不行,仿佛那场梦还没醒似的,顺着他的话接道:“也是,师兄功夫那么厉害,也打不过肖枕梦,如果易夫人自己去送,肯定一出手就败了。” 应雪堂眉头微皱,抬起手,捏着顾怀昭腮边肉说:“我打不过肖枕梦?嗯?” 顾怀昭被他捏得微疼,呆在那里,一时间心跳如鼓。应雪堂松开手,又摊平几张新纸,低声道:“他们还想看剑谱,就算有怒气,也会撒在肖枕梦身上。” 26. 说着,提笔蘸了墨汁,低头写了起来。顾怀昭凑过去看,认得是无双剑谱的剑诀,上一世师兄才一句一句教过他,转眼已是一辈子了。 应雪堂文不加点地写完开头几句,笔速忽然慢了下来,垂目细思半晌,才写寥寥数笔,讲内力如何从肩井穴运转至腕部太渊穴的时候尤其字斟句酌。 顾怀昭以为他忘了,几度想脱口而出,又怕师兄来问,只好捏着墨锭,眼巴巴地替他磨墨。 应雪堂在纸上写:气达关门,意沈中注。 顾怀昭看到他笔势,已经在心里先一步默念了出来:气达关门,意沈中注。 应雪堂在纸上写:力贯中府,剑如飞风。 顾怀昭跟着默念:力贯中府,剑如飞风。 他一时间心神飘忽,仿佛还跟应师兄凑在树下,在清凉如水的晨风中一同练剑,耳边是师兄在口述剑诀。点剑而起,心有天地;凝剑而立,落叶纷崩。收剑于怀,乾坤在抱;仗剑横空,搏天一击…… 应雪堂看见顾怀昭嘴唇翕动,口里念念有词的模样,眸光微闪,把宣纸往里挪了几分,笑道:“顾师弟,这不是写给你看的。” 顾怀昭犹沉浸在树荫斑驳,剑光如虹的往事里,被应雪堂这么一说,人猛地醒了过来,往后连退几步,喃喃说了句:“对不住,师兄,对不住,我一时昏了头。” 应雪堂低头把剩下的剑诀写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照着抄写了四五张,折好塞入怀中,然后才道:“之前偷学的剑招,也不要再练了。” 顾怀昭点头称是,人却魂不守舍。 “这套剑法精妙得很,没人好好教你,你自己只学个皮毛,练错一字半句,以后有的你头疼,”应雪堂一面劝诫,一面收拾好笔墨,发现顾怀昭心不在焉,不禁出声唤道:“顾师弟?” 顾怀昭这才回过神来,拿左手握住右手,慢慢使上力气,捏得右手腕骨啪啪作响。 应雪堂吃了一惊,把他左手强行拉开,厉声喝道:“顾怀昭!你这是做什么?” 顾怀昭怔怔看着他,眼神不再像先前那样,发着光,溢满灼灼的情意:“应师兄,不是让我不要再练,偷学来的……” 他说的极慢,连嘴唇都微微发白,竟是没办法好好说完这句话。 应雪堂却已经懂了,好半天,才勉强挤出一丝冷笑:“师弟未免把我想得太过恶毒,我可没有想过,让你自废武功。” 应雪堂说到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从牙缝中挤出。正值门外有人叩门,他把顾怀昭往床上一推,一挑帘钩,把左右床帘拉拢了,这才含着怨气把门打开。 门外是易三娘的姘头,收了信,来打探虚实的,应雪堂强忍着怒气应付了一番,把人送出驿站。一切情况都如他所料,除了顾怀昭。 等他回来的时候,屋里空无一人。 应雪堂在屋里匆匆扫了一圈,再往床上一摸,见被褥冰凉,一纵身到了窗边,推开木窗。楼下马圈里只剩下一匹马。 他在屋里几乎坐不住,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在凤城客栈的时候,顾怀昭穿着粗布衣衫,顶着风,背着长剑走进来,跟小二打探他的模样。那人千里迢迢,为见自己一面而来,怎么会说走就走。 顾怀昭这一去,半夜才回来。 他在城里转了几圈,拿身上的碎银,找厨子专门做了几道应雪堂爱吃的菜,拿食盒装着,一路夹紧马腹,赶回驿站。 他见客房里黑灯瞎火的,从怀里摸出火褶子,把油灯点着了,然后才借着灯火,将食盒里的饭菜一样样端到桌上,嘴里喊着:“师兄,来吃点东西,都是你爱吃的菜。” 应雪堂靠在窗边,怀里抱着长剑,仍闭目坐着。 顾怀昭走过去,发现应雪堂额角全是冷汗,踟蹰半晌,大着胆子,用袖口替他拭了拭。 应雪堂慢慢睁开眼睛,看桌上是有一两道合口味的素菜,这才站起身,挪到桌旁坐下。 顾怀昭腆着脸把一碟团圆如意往应雪堂身前挪了挪,小声道:“师兄,这也是你爱吃的。” 应雪堂从未尝过这道菜肴,见顾怀昭这样殷勤,默默夹了一筷。炸得酥脆的油皮裹着红绿豆沙,淋上糖,甜得过了头。极少人知道他嗜甜。 一顿饭吃下来,只有顾怀昭一个人说话。应雪堂吃一口,顾怀昭便插一句闲话,来回斟一轮素酒。直到桌上所有的斋菜都尝过一遍,酒过三巡,应雪堂才低声道:“师弟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顾怀昭目光游移了好一阵,才笑说:“我有一段日子,不怎么喜欢学剑。” 27. 应雪堂抬头看了他一眼,扬眉道:“这倒是看不出来。” 顾怀昭一面替应雪堂布菜,一面小心翼翼地说:“是真的,我胸无大志,硬要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愿望,就是无灾无难,终老此生……” 他看应雪堂紧抿着唇,连筷子都不动了,更是战战兢兢:“我想一世偷生,混吃等死就被好,可你要几分,老天爷偏偏就喜欢缺斤短两,再少你几分。想做皇上的只许你个王侯,想做富户的只许你个温饱。” “我只有这么一丁点念想,我要的这般少,什么也不争……可没有本事,连这一丁点,竟也不能如愿。”顾怀昭一口气说了许多,才敢再去看应雪堂的神情。 应雪堂看不出喜怒地坐着,目光从始至终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 顾怀昭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直到应师兄来了,我跟着师兄练剑,比过去勤勉许多,演武坪也好,习武堂上也好,再没有受过奚落,就算在肖枕梦面前,也能替师兄挡下几招……” 应雪堂突然喝道:“够了。” 顾怀昭仓惶看着他,仍是不依不挠地把话说完:“我还想练剑,一辈子做好这一件事就够了。我还想以后行走江湖有自保之力,如果真废了武功,我拿什么去争呢?” 应雪堂盛怒之下,猛地站了起来:“说够了吧!” 他站在那里,还想怒斥几句,脑海中却只剩下一片空白。 自己在顾怀昭心里,原来是这种形象?他把满桌菜肴胡乱推了一地,昏头转向地想了许久,看着怕得发抖的顾怀昭,终于放柔了语气,低低地问:“师弟,怎么会这般揣测我?” 他看顾怀昭不肯说,又自顾自地想了半天:“我过去,不是也给你上过伤药……我不是也……” 应雪堂说到一半,自己多多少少猜到了答案。自己当年怀疑那人的武功来路不正,种种试探,虚情假意,原来都被看穿了? 师弟原来知道自己待他并不好? 可既然如此,又为何对自己这般的…… 这般的…… 顾怀昭见应雪堂无缘无故地发了一顿火,站在满地狼藉中,面色苍白,动也不动,人虽然害怕,还是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师兄?” 应雪堂终于慢慢冷静下来,怔怔地望着顾怀昭。 顾怀昭看他脸色确实不好看,人忽然急了起来,拽着应雪堂的手想给他把脉:“是不是内伤还没好,师兄,是不是哪里疼?” 应雪堂被他这样胡乱摸了几下,脸上反而渐渐有了血色,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顾怀昭,任他拉来拉去。 顾怀昭练剑,一半是为了自己说的那个缘故,另一半是为了得师兄的青睐,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此刻见应雪堂落寞站着,眼睛里波光万种,他脑袋里更是烧成了一团浆糊,围着应雪堂不住地打转,一个劲地嘘寒问暖。 也不知道顾怀昭叫了多少声师兄,应雪堂才像回过神来似的,伸手轻轻摸了一下顾怀昭的发顶:“师弟待我真好。” 顾怀昭只觉心跳如鼓,半天才回过神来,满心欢喜地说:“那是因为师兄待我好。” 应雪堂脸上僵了片刻,他过去待这人如何,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听顾怀昭这么一说,倒像在听另一个人的事,定了定神,才道:“我以后也会待你好。” 说完,还拧紧了眉头,恶狠狠地续了一句:“……断不会,废你的武功。” 顾怀昭亲耳听见应师兄应承下来,心里终于好受了一些。只觉得自家师兄虽比不上前世那样对人真心实意,有君子之风,但也算不得太坏。 两人抛开芥蒂,一同把地上的碎瓷打扫干净,又商议了一阵回紫阳山的行程,夜色将尽时分才陆续躺下。 顾怀昭睡在里床,竭力给应雪堂腾出大半个床位,正苦苦寻觅周公的时候,忽然听见应雪堂解外袍的悉索声响,没多久,木榻便一沈。 应雪堂翻身上榻,侧着身看了顾怀昭一会,以为自家师弟睡熟了,俯下身去,在他唇上轻轻一碰,这才拔出发上木簪,散发睡了。 28. 顾怀昭一下子睡意全消。 足足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他才回过神来,起身披了件外袍,靠到窗边,在夜风中枯站了一宿。 徐徐凉风扑面而来,吹得衣衫鼓风,不住地拍打身躯,直到天光破晓的时候,顾怀昭脸上的燥热仍不肯褪下。 两人之间,究竟算是何种关系? 因为再世为人,知道应师兄来日会飞黄腾达,所以跟前跟后,嘘寒温暖,换来日生死大劫,沾末微一点光? 因为历经生死,看过冷暖人情,忘不了那人的种种恩惠,所以投桃报李,愿意拿血肉身躯一点颜面,解他百忧? 顾怀昭呼出一口浊气,只觉得血脉贲张,心跳一声快似一声。 他把所有的赌筹压在应雪堂这一注上,死期越近,越是抱着佛脚供奉香火,一呼一吸都如履薄冰。 他把所有的心意投在应雪堂这一注上,不问死期,为他挡刀伤剑伤,挡白衣上可能沾染的尘埃。 那既是他平生最市侩,最贪生惜命的盘算,也是他最滚烫、最舍生忘死的一念。 那是他一双眼睛,整个世界,住进的唯一一个人,是他的最卑微和最不卑微。 只怕说喜欢,倒还是轻的了…… 顾怀昭想到应雪堂那浅浅一吻,只觉得血液尽沸,手足无措,可再一细想,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不明白师兄为什么会有此举动,只以为是肖枕梦那柄紫竹箫另有什么蹊跷之处,这样一想,心又渐渐地冷了下来。 顾怀昭吹着夜风,自顾自地出了一会神,又猛地惊醒过来,慌慌张张地走到床边,替应雪堂细细把起脉来。可他只知武功,不通医理,号了半天,也只号出气血两通,脉象平稳来。 应雪堂仍闭着眼睛,脸上落着两抹扇形的阴影,肤色莹白如玉,五官没有半点瑕疵。只怕手艺高超的能工巧匠穷极一生,也雕不出这样一张脸来。 顾怀昭握着应雪堂的手腕偷偷看了几眼,只觉得师兄这样披散长发,闭目躺着,敛去浑身气势,倒像是容貌极美的女子一般,竟是有些看痴了。可没等他再多握片刻,应雪堂就慢慢睁开了眼睛。 顾怀昭看应雪堂眸色清明,不知醒了多久,吓得连退几步,颤声道:“师兄,我、我……” 他话说到一半,有心想问问紫竹箫的事,又怕吓着师兄,话锋仓促一转,红着脸道:“我,只是想,握握、握握手……” 应雪堂望着他,乌青色的眼瞳中倒映着顾怀昭缩小的身影,人并不动怒,反倒和颜悦色地一笑:“你握吧。” 顾怀昭顿时呆住了,他看着应雪堂,又想起在榻上假寐时,嘴唇上冰凉柔软的触觉。 应雪堂见他不动,眼中光华流转,竟把手抬了抬,送到顾怀昭面前,轻声道:“握着啊。” 顾怀昭闭了闭眼睛,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险些站不稳,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自家师兄,发现应雪堂确实在笑。 那人笑得一派君子气度,伸着手,像猛兽藏起掌缝间的利爪。 顾怀昭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应雪堂的手腕,只觉得师兄眼中光芒太炽,过了片刻,应雪堂才静静垂下眼睑,喃喃笑道:“最近出了许多事,都不好应付,我再多睡片刻。” 顾怀昭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后才发现应雪堂就着这个姿势打起盹来。 顾怀昭站得太久,双腿颤颤,又坚持了半刻,实在忍不住单手抽过一张交椅,坐在床边,换了个姿势, 应雪堂闭着眼睛,突然开口说了一句:“师父在后山给我划了个院子,有好花素酒,等回了紫阳山,师弟记得常来走动。” 顾怀昭虽然满口答应,可一回紫阳山,便被苗战禁足思过三个月,真正动身的时候,应雪堂院子里的花已经谢了个干净。 顾怀昭前世因缘际会,也到那里造访过一回,此时循着上辈子的记忆寻过去,只觉应雪堂住的地方太过僻静。原本的黄泥山道几乎被野草覆盖,小路尽头用灌木倒刺围出一个院落,盖了几间瓦房,由于地势极高,坐落云海之间,才凭空多出几分气概。 顾怀昭一个人在院里转了几圈,摸摸堂上的三清挂像,叩叩桌椅,最后才在院中的石墩上坐了下来。手旁的石棋桌不知道是哪一辈的紫阳门人从山下扛上来的,经线纬线都已模糊不堪。 等顾怀昭用棋盒里的黑白棋子摆上几步棋,应雪堂才背着剑回来了。 29. 山上不少师兄师叔也替人做些法事,手中阔绰,穿的是锦绣道袍,配羽扇金剑。然而应雪堂今日只着白衣素履,腰间系着墨色的丝绦,配上他丰姿出尘的容貌,走进这云海中,倒像是人间的谪仙了。 顾怀昭看到他,连忙站起来,把手里捏的棋子胡乱塞进盒里,接过应雪堂的长剑,又拿袖口把对面的石凳使劲擦了几遍,才道:“师兄,坐啊。” 应雪堂微微一点头,人却进了屋里,从房梁铁钩上一对白净瓷杯取了下来,找出装茶叶的缸子,泡了两杯热茶端过来。 顾怀昭简直受宠若惊,接过来就囫囵喝了一大口。 应雪堂坐在他擦过的石墩上,看他烫得脸都红了,轻声一笑:“如何?” 顾怀昭下意识地回了句:“烫。”说完,才想到应师兄问的是滋味,慌忙改口道,“好喝,好喝。”其实在他喝来,不过是味道重的滚水而已,如果真有香味,他宁愿相信是沾上了应师兄身上的淡薄冷香。 应雪堂并不说破,他细细打量了一番顾怀昭,才垂下眼睛说了一句:“师弟瘦了。” 顾怀昭自己拿手背摸了摸脸,哪好意思说吃了不少责罚,又夜长梦多,庸人自扰,只好岔开话头:“应师兄不是有许多好衣服,怎么不穿了?” 应雪堂闻言,托着茶杯的手顿了一顿,才轻声应道:“家母在世时,家里是薄有私产。只是上了紫阳山,理应守清贫而安淡泊。” 顾怀昭怔怔道:“师兄在凤城客栈的时候,不是——” 应雪堂抿了口茶水,想到易三娘送来的明前茶叶,在这人嘴里也不过一口浊茶,低头笑了一阵,才道:“师弟胡说什么,我奉师命下山游历,从没有去过凤城。” 顾怀昭脸色煞白,正出神,应雪堂忽然伸手在他鼻子上轻轻一刮,低声道:“还当真了?下次记住了,在外人面前,要说师兄没去过凤城。” 顾怀昭身上又一点点暖和过来,连声应了,埋头喝茶的时候,听见应雪堂又说了一句:“顾师弟还记得那件大氅吗?” 顾怀昭殷勤接道:“记得,那件貂皮大氅……”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脸上涨得通红,连茶杯都险些翻倒在桌上。 应雪堂在一旁看了个仔细,眸色暗了暗,脸上也多了些血色,等种种旖旎邪念平定下去,才调转话头:“说起来,师弟被禁足的时候,易三娘又派人找过我,硬说当年的事是肖枕梦做的,也编排了不少证据。” 顾怀昭并不是十分明白,直到应雪堂续道:“我知道她眼馋剑谱,又憎恨锦盒落在肖枕梦手里,于是空口白话地诳我。” 顾怀昭高声喊了起来:“应师兄怎么回她的?这泼妇简直是不把人放在眼里!她还在紫阳山么,我找她理论去!” 应雪堂淡淡道:“我自然是信了。” 顾怀昭满肚子的话都憋在口里,不能置信地倒吸了一口气。 应雪堂看他瞪圆了眼睛,低低一笑,在顾怀昭鼻子尖上捏了一下:“易三娘也算有些来头,前些日子,还带着她那帮兄弟,在我面前立下誓来,说要把整个江湖翻转过来替我寻人,活必见人,死必见尸。不过我看她是打定了死无对证的主意。” 顾怀昭还没有回过神来,小声说了句:“师兄,她分明是骗你!” 应雪堂只道:“我正是想逼一逼肖枕梦。”说着,把他杯中褪了热气的茶水小口抿尽了,“江湖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才知道要来求我。” 30. 顾怀昭呆在那里,嘴唇张了张,又闭紧了,一股凉意从四肢百骸冒出来,冻得牙关都有些打颤。脑袋里千百思绪,竟没有一桩是抓得住的,他想了半天,才勉强接了一句:“原来师兄想得这般长远。” 应雪堂当初把锦盒双手奉送给肖枕梦,已经存了这个念头,闻言随口应了一句。 顾怀昭唇色青白,在一旁坐不住似的,一直筛糠似的抖着。他素来贪生畏死,一遇上什么风吹草动,身体便事先有了警觉,然而这是第一次,被应雪堂一句话吓得两股战战,人结巴了半天,也只能重复几个字:“还是师兄……想得长远……” 应雪堂何等心思细密之人,看到顾怀昭额角全是细密冷汗,冷哼了一声:“你怕什么?” 顾怀昭自己也说不清楚,仿佛出了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而自己还蒙在鼓里,只得一个劲地摇头。 应雪堂目光微沈,冷笑道:“师弟亲近的是翩翩君子,心怀天下,忍人所不能忍,被人扇巴掌,还要把另一边也送过去,要你替他抱不平,可惜我不是这种人!” 顾怀昭有些清醒过来,小声叫了一句:“师兄。” 应雪堂面如寒霜,一瞬不瞬地瞪着他:“别人轻我贱我,我恨得咬牙切齿,家仇血恨更是夜不能寐!照师弟的道理,别人蛇蝎心肠,怀着毒计过来,我还要顺他们的心意,任人宰割了?” 顾怀昭吓得站起来,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难得见应雪堂这样疾言厉色,人反而被点醒了,真心实意地附和,“还是应师兄这样好。我先前还怕那些人是老江湖,师兄算计不过他们……” 应雪堂又是冷哼了一声,气却消了一半。 顾怀昭心情大起大落,恍惚了一阵,才说:“只是师兄……明明是正人君子。” 他说到这里,忽然明白自己惊慌什么了,上一世应雪堂绰号“无双君子”,不单剑术了得,道家悟性也是一绝,不滞于物,恩怨两忘,逍遥天下。自己这一世除了跟在应师兄身后,也没有做什么大事,为何会长成一个截然不同的应雪堂来。 应雪堂听到这里,冷笑出声:“正人君子?我?” 他自认对这傻师弟动了心,就不愿在他面前再伪装下去,身上笼罩着几分肃杀之气,傲然道:“我父亲给我取名雪堂,恐怕也怀着跟你一样的心思,江山不夜堂前雪,暂到人间归不得。哼,堂前覆雪,莹莹生光,照得人间不夜,何等光明磊落?” 他说到这里,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从牙缝里挤出:“直到有一天,我早上起来,推开门,看到堂前的积雪,不知道被多少人走过,满地鞋印泥污,混着黑水——” 顾怀昭打了个哆嗦,急急笑道:“应师兄说笑了。” 应雪堂脸色仍挂着冰凉的笑意,他极为仔细地打量着顾怀昭,似乎想看穿顾怀昭每一个念头:“可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两个空茶杯拢在手里,站起身来:“顾师弟请便,不送了。” 顾怀昭急忙站起身,追着他走了几步,走到应雪堂身边才回过神来,小声地说:“我去收拾。” 他伸手去抢那两个白瓷杯,途中碰到应雪堂的手,那冰凉的触感,倒摸着剧毒的蛇。 顾怀昭额角全是冷汗,却不敢缩手。 那是属于本能的恐惧,一世贪生,却嗅到腥甜的瘴气。 应雪堂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师弟怕得这样厉害,又何必勉强呢?”说着,想把手抽回去。 顾怀昭慌忙又握紧了些,他攥着应雪堂的手,把它按在自己心口上:“我还有些没想通的地方,也有点怕……” 他怕得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好半天,才把话说了下去:“可这条命,师兄如果真想要,拿走……也没什么。” 31. 应雪堂原本就存着逼他的念头,正人君子装了几年,第一天见他上钩倒也有趣,然而时间越久,越是迫不及待想要让他见一见金身里的泥塑。 如果他惊慌失措自是可恨,无动于衷更是惺惺作态。 心头的块垒太重,即便是应雪堂自己,也弄不明白露出凶相后,想看到顾怀昭何种反应。 直到顾怀昭这样一说,十指交握,耳边听清这人颤抖牙关间挤出的情话。 他明白了。 顾怀昭看应雪堂迟迟没有接话,额角更是冷汗直冒,小声叫了一句:“师兄。”应雪堂眸光转动,仍不肯说一字半句,侧着头,不知道在看栅栏外哪一处风景。 顾怀昭不明就里地站着,只觉应雪堂那只手微微发烫,等了半天,才听见他说:“说的倒是好听。” 顾怀昭呼吸一窒,嘴里嗫嚅着:“师兄……” 应雪堂本想再冷嘲几句,掩饰自己有多昏头转向,可皱了半天的眉头,只挤出这么一句。顾怀昭那句低语,不过短短十来个字,竟让他有些失神,他还是头一回,知道世上有这样的话,把铁石心肠哄成流水,听得耳朵都无比餍足起来。 贪生畏死,却说要把命给他。 这样怕他,却舍不得走。 没等应雪堂理个分明,顾怀昭先退了半步。他哪里知道应雪堂这等弯弯肠子,见师兄气色极好,眼睛里光华熠熠的,人却板着脸,不肯搭理人,以为把师兄彻底得罪了,小心翼翼地说:“那我改日再来。” 应雪堂眉头一蹙,面色不善道:“肖枕梦这些日子扬言要取我性命,想必顾师弟也不怎么关心了。” 顾怀昭吃了一惊,有心细问,可被应雪堂一番数落,又有些开不了口,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应雪堂把瓷杯在后院泉眼处洗了两回,收捡好,看顾怀昭还傻傻站着,知道自己话说重了,想了想,还是把真话也说了出来:“紫阳山上,同门习武的,常说彼此是过命的交情,动不动以性命相托,我不信。” 他顿了顿,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红晕:“不知道为什么,倒是想信你。” “最近阴雨连绵,身上有些旧伤,一直好不了,师弟替我上点药吧。”应雪堂似乎有几分局促,话刚说完,就自己进了屋。 顾怀昭痴痴站在原地,直到应雪堂动身,才突然明白过来,几步跟了上去。 床榻前摆着不少瓶瓶罐罐,应雪堂不发一言,挑出一个长颈药瓶抵到他手里,然后就背过身去,把外袍宽了。 顾怀昭额间又多了不少细汗,匆忙间帮着应雪堂把外袍挂好,那头应雪堂已经把上身脱了个干净。 顾怀昭连吸了几口气,呼吸才堪堪稳住,抖着手,把应雪堂散落在背上的长发拢在手里,轻轻撩到一边。 应雪堂背上肌肉匀亭,并不显得羸弱,顾怀昭还是头一回在光天化日之下瞥见,只觉师兄肤色极白,浑如凝脂,若不是几道极深的疤痕从右肩划到左腰,顾怀昭简直要别过脸去,生怕占了什么便宜。 应雪堂低声催了他一句:“顾师弟,上药吧。” 顾怀昭如梦初醒,抖索着手,从瓶里倒出药油,顺着疤痕抹下来。有些颜色淡的,是当年血案的旧伤,剩下两道结着痂的新口子,却不知道是几时弄出来的。 他定了定神,小声说:“适才说,肖枕梦……” 应雪堂听他问这一句等得太久,忍不住又沈下脸来,幸好及时醒悟,硬是撑起笑颜:“他信上说是朔日登山,算算日子,就在这几天,师弟还是尽早回去,避避风头。” 顾怀昭好不容易跟他这样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心里既沈甸甸的,又很是高兴,压低了声音说:“那怎么成,我在屋里打个地铺。”说完,又劝了一通人心齐、泰山移之类的老话。 顾怀昭本想厚着脸皮跟他邀功,说应师兄以前受伤,我也是在屋里打个地铺,照顾你呢。话到嘴边,又觉得太过亲昵了,不好意思说出口,喃喃半天才转了个话头:“我之前那句话,其实不是师兄说的性命相托,生死之交。我是说、我这条命,如果是师兄要取……” 应雪堂看他上完了药,拿了块白帕给顾怀昭擦手,自己把里衣着好,才问:“我结交过谁?” 顾怀昭张了张口,苦苦回忆这两世,半天才说:“师兄以后结交天下,振臂一呼,群雄响应,威风极了!” 应雪堂初出茅庐,江湖上识得他的也就寥寥几个,听顾怀昭这样吹捧,忍不住微微一笑,旋而又问:“我与谁熟识?” 顾怀昭愣住了,想说是梅庄庄主,泰丰镖局的老把头,还有许多武林前辈、江湖侠少,然而都算不上熟识。 应雪堂把外袍也穿着妥当,低声再问:“那我与谁亲近?” 顾怀昭想了半天,极艰难地挤出一句:“君子……不党……” 应雪堂似乎是觉得好笑,伸手在顾怀昭头上使劲摸了两下才道:“傻子,你要死了,若说我孤身一人,形单影孤,好不快活,你会信么?” 32. 应雪堂自己寻了张椅子坐下,心里那头猛兽在跃跃欲试地磨着前爪,自尊却并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他屏息等着,这人这样在乎他,迟早会过来。 顾怀昭不比应雪堂,刚刚解了禁足令,身上还压着一堆杂务要做。 山上原有大大小小几十口泉眼,晨雾之中,泉水湍急,在山崖断石中溅开,无尽高峰,百道飞泉,是远近闻名的一处美景,只是紫阳山为了练功,每日天不亮,仍要派十余名弟子千里迢迢地赶往山脚打水。 顾怀昭睡了一夜地铺,鸡啼时分就摸黑下山,在山脚打好水,又两手提着水桶,一路踏溪石赶回伙房。 把清水倒入水缸后,上晨课两堂,对剑三轮,斋饭半碗,劈柴十捆,在苗战那里又听了一通训话,弄得一身大汗,这才闲下来。 他找了个没人的水潭,用木桶舀了凉水,洗刷了几遍,换了干净布袍,正要去找应雪堂,忽然看见十余丈外,山上一位极少露面的师叔,和紫阳山主并肩从山道上走过。 顾怀昭上一世只见过山主几次,依稀记得山主俗家姓孟,修天师道,除了捡些孤儿上山习武,大半时间都痴迷剑道,不理俗事,连顾怀昭也是生母过世后,被他领回山的。 那两人不知说些什么,一会提到苗师父,一会提到易三娘,脚程极快。 顾怀昭想到前世被这人亲手挑断手筋的事,忙不迭地磕头请安,然而这两人目不斜视,径自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等人走远,顾怀昭忍不住又回过头多望了几眼孟山主背上的藏锋剑,想象应雪堂佩上这把剑的模样。山上老一辈的师叔师伯,相貌武功都算得出众,听说应师兄父亲更是个中翘楚,若不是修了俗家道,理应是这一代的山主了。 顾怀昭自己也说不清俗家道和天师道该如何取舍,只觉得应师兄扬名天下,问鼎剑宗,自然很了不得;应效儒自创剑法、伉俪情深,同样潇洒。 他这样胡思乱想了半天,回到应雪堂院子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 应雪堂留了碗米粥给他,食盒里还有一碟极精致的糯米红枣,顾怀昭饿得前胸贴后背,风卷残云地吃了,还嫌有些不足。 应雪堂随手翻着手里的旧书,眼睛却望着他,突然道:“师弟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顾怀昭哪好意思说自己前世落魄江湖,最喜欢吃些鸡鸭猪肉,刷上酱汁,香香地烤了,烤出油来,那才是人间美味,忍了半天才讪笑道:“我已经吃饱了。” 应雪堂轻声道:“哪怕是破戒的,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顾怀昭吃了一惊,压低了声音道:“师兄,你糊涂了!给别人知道,是要挨鞭子的!” 应雪堂被顾怀昭这样疾言厉色地说教了一番,仍是无动于衷,只说:“我破过戒了。” 顾怀昭愣了愣,小声问:“应师兄吃过什么荤菜?” 他自己想了许久,声音压得极低,凑到应雪堂耳边问:“是不是在山下游历的时候……” 应雪堂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睛里光华慑人,半天才肯稍稍收敛,轻声反问:“你说呢?” 顾怀昭这才发现两人挨得极近,应雪堂就在他耳边说话,人差点喘不过气,小心翼翼地回话:“我不跟任何人说,师兄,我保证!” 应雪堂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这样不够。” 顾怀昭吃了一惊,老老实实竖起三根指头,直说:“应师兄,我指天立誓!我——” 应雪堂缓缓道:“光立誓也不够。我恪守清规的时候,师弟也要恪守清规,我破戒的时候,师弟也要破戒,我做什么,师弟都奉陪,这样才够。” 他说到这里,忽然和声细语地笑了出声:“上次破戒,师弟不就陪我来着?我心里高兴得很。” 33. 顾怀昭没听出他言下之意,满口答应下来,等到应雪堂又凑近了几分,才怯怯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 应雪堂与他近得呼吸可闻,也不言语,眼中满是笑意。 顾怀昭从来见过师兄这样高兴,跟着傻傻欢喜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没问完的话,又推了应雪堂两下,傻笑着问:“师兄,说啊?” 应雪堂眸光微垂,抬起左手,覆在顾怀昭手背上。顾怀昭这才发现有些不妥,只觉得应师兄手心滚烫,眼睛灿若星子,唇色也比以往鲜红几分。 以往应雪堂清逸出尘,让人生不出亵渎之心,此刻却变成了一团火,顾怀昭与他目光相触,竟是心跳如鼓,忍不住说了句:“师兄长得……真好看。” 顾怀昭说完,突然惊出一声冷汗,没等自家师弟道歉作揖,应雪堂便柔声问:“有多好看?” 他一生眼高于顶,旁人夸他武功心性,他还会敷衍两句,若是夸他这张脸,免不了怀恨在心,日后一笔一笔地清算。 然而换作顾怀昭,他心里非但没有丝毫不悦,还恨不得多添几分色相,哄得那人更痴迷一些。 如毒花一般,盘踞生根,散发出浓郁的甜香,把花开到最艳,来诱捕自己的猎物。 用最芬芳馥郁的香气,把自己最心爱的猎物哄到嘴边…… 那种血脉贲张,实在是无法言喻…… 顾怀昭被他一句话弄得脸色通红,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虽然察觉到危险,但落在应雪堂目光里,就像汤锅里的活虾,刚开始在柴上烧,还自觉暖洋洋的,等想要逃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眼睁睁看着应师兄攥紧了自己的手,拉到嘴边,含糊笑道:“顾师弟早上去打水了吗?手上划了道口子。” 顾怀昭手心里全是痒痒肉,被温热的气息拂过,站都站不稳了,差点倒在应雪堂身上,勉强道:“没、没事,我自己舔舔就好。” 应雪堂几不可闻地笑了:“师弟刚帮我涂了药,我也……”他后面说些什么,顾怀昭已经全然听不清了,掌心的擦伤,被温热柔软的舌尖执拗舔过,刚开始还能分辨出一丝刺痛,后来整条手臂都麻了,彻底昏了头。 应雪堂低头舔了一阵,把干掉的血迹一点点舔尽,连每一道记着姻缘、寿命、福禄的掌纹也不放过。 等心满意足了,眸光重新落到顾怀昭身上,才发现顾怀昭侧着脸,浑身都在发抖,连后颈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 应雪堂哑着嗓子,喊了他一声:“顾师弟。” 顾怀昭脸上又红了几分,眼睛闭得死死的,眼珠子在眼皮下不安地滚动着,额角全是热汗,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应雪堂上前半步,把他拥在怀中,凑在顾怀昭耳边问:“怀昭师弟,怀昭?” 顾怀昭还能动的那只手抓着应雪堂的手臂,紧张得把袖子都扯出折痕来。事到如今,他总算想起应雪堂上一回破戒是怎么回事了。 凤城郊外,幕天席地…… 他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结果这人一开始就知道了,那师兄这一路……是如何看他的? 是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还是有一丁点的,记得他对他的好? 应雪堂见顾怀昭汗出个不停,把他又搂紧了一些,轻笑着说:“师弟脸上好热,是不是这里也病了。” 顾怀昭仍是不敢睁眼,直到脸颊被人轻轻吻过。 驿站那轻轻一吻,和眼前这一刻重叠起来。 顾怀昭突然心跳得极快,似乎猜到了什么端倪。 应雪堂声音压得极低,手按在顾怀昭腰带上,极温柔地哄道:“我帮师弟看一看病,好吗?” 没等顾怀昭说些什么,一枚锐器破空而入,牢牢钉在地上。 顾怀昭慌忙睁开眼睛,一个转身,把应雪堂牢牢护在身下,定睛一看,才发现地上钉了一张生死帖。 他想起肖枕梦来,浑身巨震,急着跟自家师兄说一说正事,连喊了几句:“应师兄?” 可应雪堂还紧紧拧着眉头,盯着生死帖,眼中怒气几乎要喷涌而出。 34. 顾怀昭匆匆在自家师兄身上摸了几下,确定没伤到什么地方,这才坐起来,把生死帖拆开细看。 那战书果然是肖枕梦留的,上面定的是后山星月崖一较生死。顾怀昭深吸了口气,正要好好安抚应雪堂几句,自己去赴这场剑斗,应雪堂已经扯过战帖,飞快扫过一遍。 顾怀昭看他气得不轻,试探着说:“应师兄,我这几个月被关了紧闭,每日闷头练剑,功夫又有些长进。我去劝他下山,要是打起来,我跟他毫无瓜葛,也能全身而退。” 应雪堂气得脸色铁青,人竟是微微发抖,勉强对顾怀昭挤出一个笑来:“我一个人去会他。师弟要是跟来,便是瞧不起我!” 顾怀昭被他一句话堵得死死的,拦在门口,急得直摇头,眼睛里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 应雪堂狠狠道:“我和他以生死相赌,师弟替我出面,是要别人嗤笑我应雪堂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吗?” 顾怀昭心急之下,更是口讷:“那我在旁边看看,我不出手,就在旁边看着。” 应雪堂闭眼喘息了片刻,竭力放柔了语气:“你在一旁看着,我会分神,师弟在这里等我,我才能尽快地回来。只要一个时辰……不,只要半个时辰。” 顾怀昭自己也去过星月崖,不算斗剑的时间,光是往返,最快也要半个时辰,听到应雪堂这样担保,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应雪堂软硬兼施地哄了他几句,见顾怀昭还在迟疑,登时板下脸来:“你信不过我?” 顾怀昭只好把路让开,颤声道:“我只等半个时辰。” 应雪堂微微一点头,这才大步出了小院,将身法施展到十成十,直奔星月崖去了。 肖枕梦在星月崖等他许久,好不容易见了应雪堂人影,把遮脸的面巾一摘,闷声道:“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应雪堂脸上如覆寒霜,负手立着。 肖枕梦只好自己拿了名册出来,踢起一脚尘土,把面前的篝火扑灭了,翻一页名册,念一个名号:“你想找的人都齐全了,落雁林主独孤伤,最近在枫林渡口冒过头,盲书生蒋成翰,听说在五阳庄落脚,卖些字画赚点润笔钱……剩下几个,什么鬼无归、醉不死、段星罗,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你把买卖做大了,自会来投奔你。” 应雪堂将名册拢入袖中,脸上神色仍难看得很,肖枕梦再怎么软硬不吃,这三个月里被他用上水磨工夫,欲擒故纵许多次,也已经收在麾下。 肖枕梦察言观色,知道他心里不痛快,阴阴笑道:“我逍遥一世,老来被你摆了一道。这点不痛快,比之肖某如何?” 应雪堂冷哼一声,目中寒光一闪。 肖枕梦捻着颏下长须哈哈笑道:“我看你屋里有人,急着避开他交代正事,这才随口找了个由头。小子,我坏你一次好事,也成过你一次好事,功过相抵,也不见你谢过媒人。”他那回锦盒到手,在荒郊野岭里又徘徊了好一阵,远远窥见两人厮磨,每次见应雪堂,都忍不住挪揄一番。 应雪堂也不说话,只把长剑出鞘一寸。 肖枕梦忙不迭地敛去笑容,只道:“前面有脚步声,怕是你那师弟寻了过来。我再吹吹紫竹箫,哄得你师弟来解,这总成了吧!” 应雪堂森然道:“我自会好好待他,他也会好好待我,用不着使什么旁门左道。” 肖枕梦阴恻恻地一笑,从怀里摸出一瓶么指高红布塞口的瓷瓶来,硬着递到应雪堂手里:“话不能这么说,人间风月最是销魂,与其说是旁门左道,何不想作是闺中情趣。这瓶催情香千金难买,好生收着吧,我还得连夜下山,这便走了。” 眼见着树叶沙沙响了一阵,肖枕梦潜入夜色之中,应雪堂这才觉得胸口郁气稍稍散去。他近来极厌恶旁人谈论顾怀昭,但凡有一句风言风语,都觉得是眼中砂,肉中刺。方才听肖枕梦这般调笑,仿佛有刀子在剜他的肉一般,几度想暴起伤人。 然而想到他和肖枕梦的那番谋划,又是另一番心境了。 应雪堂孤身站在星月崖上,几乎被腥风血仇全然淹没,甚至没发现顾怀昭是何时来的。 顾怀昭苦苦等了半个时辰,没等到人,一路紧赶慢赶到了星月崖,看到应雪堂的那一刻,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连唤了应雪堂好几声,应雪堂才堪堪回过神来,眸中渐渐染上暖意,轻声笑道:“师弟?” 顾怀昭惊魂甫定,颤声连问了几句:“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伤到哪里?我带了药——” 他几乎语无伦次了,紧紧抓着应雪堂的手,指甲都抠进肉里:“肖枕梦走了吧,应师兄,受伤……没有……” 应雪堂亦是用力回握着他,过了许久,才伸手把顾怀昭的乱发挽到耳后:“我没事。” 他想说些什么,忽然想到手里的瓷瓶,一皱眉,将瓶子不动声色地扔在草丛中。对眼前这个人,他只想把一颗心掏出来,原原本本地亮在他面前,用每一寸光鲜,每一处残缺,去换另一颗心…… 管他什么风月无边,两厢情愿,才是人间快乐事。 顾怀昭仍拉着他的手,急急地在喊:“师兄?” 应雪堂轻声笑了一下:“我只是想抱抱你。” 35. 他见顾怀昭一动不动,果真将人慢慢揽入怀中,声音又放缓了几分:“师弟若是觉得我交浅言深,随时可以把我推开。” 顾怀昭耳朵通红,哪里受得住他调情的手段,双手往回缩了缩,低声道:“应师兄,时候不早了。” 应雪堂恍如未闻,在顾怀昭耳边低笑着:“星月崖听说风景极美。” 顾怀昭耳垂被温热气息拂过,双腿都有些打颤,含糊道:“听说是、不错。”他把山上风景看了几十年,自然知道入夜后,此处星月争辉,漫天星宿仿佛伸手可触,倒映在崖下水潭中,上下都是星光萤火,可他哪里还说得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也不知道应雪堂如何使的力气,顾怀昭就被他轻轻按倒在地。 顾怀昭背上全是露水和草梗,吃了一惊,急急地想坐起来。应雪堂俯在他身上,笑得温文尔雅,极认真地问:“师弟会观星吗?” 紫阳山上虽然主修剑道,但也有教风水、占星之类的课业。顾怀昭躺在草地上,眼前就是满天繁星,忍不住老老实实地说:“知道一些皮毛。” 应雪堂柔声问:“哪颗是紫薇星?” 他诚心在问,顾怀昭不好不答,抬着头,朝天上指了指。 应雪堂随他往天上看了几眼,又问:“北斗呢?” 顾怀昭又指给他看,应雪堂一副敏而好学的模样,连问了几处,才道:“顾师弟知道得真多,听说观星能算兴替,凶吉,仕途,姻缘,也帮我算一算吧。” 顾怀昭被他这样压在地上,渐渐地有些呼吸困难,心跳声一声大过一声,几乎听不清自己应下什么。 应雪堂见他点了头,才柔声道:“我对一个人动了心,师弟帮我算算,他心里有我么?” 顾怀昭脑袋里轰的一声,仿佛失去了说话的本事。 应雪堂拉起顾怀昭的手,在他指骨上轻轻吻过,等了半天,忍不住抬起眼眸,似乎万般落寞地问:“顾师弟没算出来,还是他当真不喜欢我?” 顾怀昭脑中一热,急道:“他喜欢的!” 连应雪堂身上都有些发抖,他一腔情欲按捺已久,恨不得把眼前这人连骨头都拆吃入腹。但就算压着这人,翻来倒去赴多少次云雨,都比不上短短四个字带来的绝顶愉悦。 应雪堂眼睛亮如星子,将额头抵在顾怀昭额头上,闷声笑了一阵,才和顾怀昭两唇相触,轻吻起来。 顾怀昭一动不敢动,应雪堂要他张嘴,他便张嘴,要他闭眼,他便闭眼,只盼着早早结束,不然这般神魂颠倒,脑中嗡嗡作响,只怕要短命三年。然而应雪堂看他这样老实,身上欲火却越烧越旺,唇舌交缠的动作也渐渐熟练起来,直把顾怀昭吻得呼吸急促。 也不知搜刮掠夺了多久,应雪堂才拿舌尖把两人唇上相连的银丝舔断,低声道:“师弟,我是个记仇的人。别人做什么,我总喜欢一一奉还。” 顾怀昭不知道他唱的是那一出,眼睁睁看着应雪堂点了他身上几处要穴,连哑穴也不放过。 应雪堂把自己束发的发带扯下来,松松绑在顾怀昭双眼上,轻轻笑道:“我也不准你看。”可惜没过多久,发带就划到鼻梁上,似乎起不到遮掩的作用。 应雪堂也不重绑,手指极灵巧地把顾怀昭腰带解开,裤子往下拉了几寸。 顾怀昭露在外面的分身,尺寸也算得上中等,只是从未征战过,颜色极浅。原本半硬的分身,被应雪堂吓得缩作一团,应雪堂拈着把玩了半天,才垂下头,把他分身含在口里。 那根肉柱几乎是立刻有了反应,应雪堂用舌尖舔一次,分身就轻颤着抖两下。 顾怀昭看着自己的分身在应师兄淡红色的嘴唇间深深含入,吐出,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没过多久就一泄如注。 应雪堂没想到他泄得这般快,轻咳了几次,才用手指擦去嘴角的白浊,随手解开顾怀昭的穴道。 可顾怀昭仍是发不出声音,眼眶通红,眼里的泪水不住地打转。 应雪堂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拿舌头把自己手指又舔湿了几分,慢慢探入顾怀昭后薛,嘴里柔声道:“后面的事倒是挺快活,实在没什么仇好清算的,我就不奉还了。” 顾怀昭终于被他逼得胡乱喘息起来,一个劲地喊着应雪堂的名字。 应雪堂把指头加到第三根的时候,人再也忍耐不住,将勃发的肉根在顾怀昭臀缝间蹭了两下,一点点往里顶了进去。穴肉被肉柱捅开,每一条细密的皱褶都撑到最大,顾怀昭仍是不好受,然而人已被迷了心窍,痛也算不得痛了。 应雪堂好不容易得偿所愿,很快便奋力抽送起来,分身全根没入,全根抽出,时不时将后薛鲜红的嫩肉带出一圈。顾怀昭开始还双手紧紧环抱着他,后来手上无力,穴肉却被摩擦得又热又痒,只好用手肘撑在地上,苦苦哀求起来。 应雪堂把他双腿分到最开,将肉根使劲往里挤了挤。他捅入时,双手把顾怀昭臀肉都捏得变了形状,容不得那人后退半分,抽出时,又托着顾怀昭后臀,硬逼着那人晃动腰身挽留。 情热之际,应雪堂不住地在他耳边低语:“师弟,你也动一动,师弟,抱紧了。” 顾怀昭舍不得他失望,努力迎合了几下,后来实在跟不上,气喘吁吁地歇了好一阵,才再动个一两下。 应雪堂已经喜上眉梢,也不知道抽送了多久,才咬在顾怀昭肩膀上,在他体内断断续续地射出好几股滚烫的飞沫。顾怀昭穴口一时半会合不拢,一收一缩地把射在里面的白浊挤出来不少。 应雪堂看得眸光微沈,重新压住顾怀昭,轻声问了句:“师弟觉得方才舒服吗?要是不舒服,就再做一次吧。” 顾怀昭本以为逃出生天,正急着系外袍,听到这么一句,吓得直说:“舒服,舒服,时候不早了……” 应雪堂把他穿上的外袍重新垫在身下,柔声道:“既然舒服,就再做一次吧。” 36. 顾怀昭恢复意识的时候,应雪堂仍压在他身上,怒涨的分身又一次把箍紧的穴肉狠狠捅开。 等肉根开始抽离的时候,顾怀昭忍不住缩了缩麻木的后薛,那里被贯穿得太久,又热又肿,穴口火辣辣的,已经很难分辨出是什么滋味。 他师兄长发一缕一缕被汗打湿,落在肩头背上,更衬得肤色如玉,听到顾怀昭苦苦求饶,才单手捧着顾怀昭的脸,轻柔地哄他:“师弟,再忍一忍,就快好了。” 顾怀昭被翻来覆去地做了好几回,后薛灌满了白浊黏液,哪里还敢轻易地信他。 应雪堂每到极乐之巅,便尽根拔出,只把分身头部顶进穴口,一下一下浅尝辄止,分明是怕良辰苦短,想再拖延几个时辰。他看顾怀昭怕得厉害,慵懒一笑,俯下头来,轻轻吻过顾怀昭的嘴角,只说:“明明是师弟先来撩拨我的。” 顾怀昭死死闭着眼睛,眼角通红,汗水和泪水都混在一处,声音喘得厉害。 随着应雪堂狠狠一送,他抵在应雪堂小腹的分身忍不住又泄了一回,双丸一缩一缩地发疼,连体液也稀薄如水。应雪堂见他实在射不出什么东西来了,这才作罢,双臂箍紧了顾怀昭,不再忍耐情欲,全力抽送了几十下,在他身体最深处泄了出来。 顾怀昭眼前一黑,疲软的分身受到刺激,也跟着轻颤了几下。 被激烈开拓过的后庭,还没办法完全合拢,应雪堂半硬的分身留在里面,并没有像前几次一样,被收缩的穴肉缓缓挤出。等顾怀昭缓过气来,发现应雪堂没有拔出的打算,忍不住伸手推了推,支支吾吾地说:“我们回去吧。” 应雪堂搂紧了他,气息还有些不稳,断断续续地笑道:“我早就说要回去了,明明是师弟自己反悔……” 顾怀昭被他说得羞愧交加,深深垂下头去。原本两人做完第二回,应师兄是说过衣袍上草屑太多,想早些回去,到床上好好地休整一番。只是翻滚之际,不知道谁压碎了一个细瓷瓶子,等瓶中香气漫开,谁还记得什么章法。 一开始似乎是自己占了上风,急吼吼地扑上前去,压着自家师兄亲吻了好一会,直到被那人反制住,彻底吃干抹净…… 应雪堂把顾怀昭揽在怀里,过了半炷香的功夫,总算餍足一笑,起身把自己收拾妥当,回过头来想帮顾怀昭的时候,那呆子已经自己擦拭过,把衣物穿得严严实实。 两人互相搀扶着,慢慢从星月崖上走回小院。 顾怀昭累得再也使不出半点力气,挨枕就睡熟了,留下应雪堂一个人翻开那本名册。 等天公放亮,满天星子被晨光盖住的时候,应雪堂拿了他的腰牌,把顾怀昭名下的差事一一做完。 他年纪轻轻,剑法已有大成之势,年轻一辈中无人能与他比肩,山路上提水的弟子见了应雪堂,脸色都变了几变,似乎想不出谁敢差遣他。 应雪堂自己也有些奇怪,他素来独善其身,与人结识,表面上装得再温和有礼,心底也是冰川万重。为那人奔波,却没有半分不情愿,细究起来,恐怕是知道为那人做的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会被牢牢记住,换来同等分量的情意。 应雪堂这样一想,竟是有些陶陶然了。常言世间难事,一是心上人的好生相待,二是好生相待心上人,不像他们,一个锱铢必较,一个有恩必报,每多爱那人一分,那人必多爱自己一分。 应雪堂这样拿着顾怀昭的腰牌,连做了几日的杂事,等顾怀昭拿回腰牌,再去提水练剑的时候,身边忽然围了许多热络的人。 顾怀昭虽然不明缘由,却记得前世下山,其中许多人凉薄的嘴脸,被再好听的甜言蜜语捧着,也不可能卸去心防。 就这样尴尬熬了几日,紫阳山山主突然差人请他。 顾怀昭不敢不去,等上过早课,一个人进了后殿静室,行了大礼。 孟山主高冠鹤氅,坐在三清画像前,丰仪如玉,比神仙画像也不遑多让。他先问顾怀昭功课,再问衣食起居,最后拉着顾怀昭的手,和蔼可亲地安抚了一番,提一提把他捡回紫阳山习武的缘由,许一许前程。 顾怀昭眼皮直跳,知道他后面要说正事了,把额头抵在蒲团上,使劲挤出无有不从的模样。 孟山主这才道:“你和雪堂亲近得很,闲暇之时,可以多和他比武切磋,互相演练。山中最好的剑谱都是择人授业,我有心传授你几本,看看无双剑法强些,还是紫阳剑法强些。” 37. 顾怀昭深深埋着头,一个字都不敢应。 这些话,前世不是也听过吗?他那时怎么答的? 孟山主淡然道:“是我将你领回紫阳山,你品性如何,多少能看出一二。” 是了,又是这句话,上一世他就在心里讪笑,此时更是神游天外。 孟山主拿起一旁的茶碗,用杯盖在杯沿刮了两下,低头品了口茶,才说了下去:“论功底,论资质,论悟性,你都远远比不上旁人。好在你还有一项长处,你够专注。” 顾怀昭左耳进右耳出,这人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浑不放在心上,只是迫于形势,仍要装出万分惶恐的样子来。 孟山主捧着茶杯,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多少年前的事:“我学剑的时候,资质也算少有,效儒师弟却是百年未曾有过的剑术奇才。可惜他除了剑术,还在许多事上分神。棋术算得上国手,书画风流更不必说,每有新赋,便引得洛阳纸贵。” “在山上头一年,我的剑术比他差得远了,十招就败下阵来;第五年的时候,我们再比试,他花了太多心思学布阵,我跟他对上五十余招才败;等到第十年,他机关傀儡之术已经大成,我却能在他手里僵持百来招。” “近五年来,我自信剑术修为,已经胜他一筹,只想跟他再比试一番。” “可无双庄早就毁了。” 顾怀昭听他提及应效儒的事,连忙竖起耳朵,满腔心思都被拉了回来。有些话虽然曾经听过,但只有见过生死,才知道每一句话多重。 可惜孟山主说到这里,就极为平淡地转过话头:“我之所以把你领回山上,让苗战教导,是因为他最为刻苦,若非天赋所限,早该声名大振了。到了你这一辈,有资质好的人,却没有专注的人。你资质平平,但一辈子做这一件事,却是足够了。” 顾怀昭听到最后一句,竟是浑身一震。 他自己不也是这般想的吗?只要这一辈子,做好这一件事,以后不用处处受制于人。 孟山主淡淡道:“顾怀昭,我说了这么久,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顾怀昭额角冷汗直冒,权衡了半天,忽然想起上辈子自己是怎么回的,当即依葫芦画瓢地说:“山主说笑了!就算是一片瓦,一潭臭水,想要夸它,也能找出夸它的话来。但实情如何,顾怀昭还算有自知之明。” 山主微微一笑,他看上去不过是三十多来的人,保养得当,只有两鬓长发染着霜华:“效儒师弟的无双剑法,是下山之后才创的剑招,我虽没见识过,但常言剑似生平,回想效儒师弟为人,多少能猜到是怎样的套路。使剑的时候必定剑气激荡,先声夺人,又留了层出不穷的后手吧。” 顾怀昭不敢接话,但心里早就震惊得五体投地。 孟山主忽然伸手,缓缓摸过供在三清画像前的藏锋铁剑,双眸静如古井水,毫无起伏地说:“我的剑,也似生平。” “我没有千百后路,只有一样心诚,这套剑法交给你来练,最适合不过。” 顾怀昭心里怦怦直跳,若说不动心,倒是谎话了。他忐忑不安地问了句:“我要是答应下来,山主会不会另有差遣。” 孟山主目光落在他身上,许久才一笑:“我不是说过了,效儒师弟辞世,我和他的比武之约此生无期,想借由你和雪堂斗剑,看看无双剑法强些,还是紫阳剑法强些。” 顾怀昭听到这件事扯到应雪堂,身上的热意霎时退了,他好不容易能跟那人相守,怎么舍得加任何一点变数。 何况那人已经教了他无双剑法,就算天下有再好的剑谱,再高明的剑术,他怎么舍得去学? 哪怕是……那人此生挪开剑谱,不愿让他多看一眼,多年前的动容仍越过漫长光阴,准确无误地将人心捂暖。 山主看他神色,多少猜到结果,不悦道:“这点小事,你也不肯。” 顾怀昭彻底记起来了,他当年根本无心学剑,每日里得过且过,似乎也这样拒绝过一次山主。然后山主怎么说的? 是了,好像说要看看他的手,之后便让他出屋,再然后就没了下文。 孟山主果然开口:“我看看你的手。” 顾怀昭将手伸出去,做好了被赶出屋外的准备。他那只手皮肤极为粗糙,指骨和掌心处不知道磨出了多少剑茧,虎口更是被磨得血迹斑斑,草草缠着几圈纱布。那是他今生苦苦练剑,日夜不辍的伤。 孟山主看了半天,忽然朝他笑了一笑,从怀里取出一本剑谱,塞在顾怀昭手中,只道:“凭你满手的伤,不肯就不肯吧。” 38. 顾怀昭怀里揣着那本剑谱,冒着细雨跑回来,发现几日没人修整,自己院子又开始漏雨,随着屋外雨势渐大,汩汩水柱从破洞中注入屋内,院里院外都是迷蒙水气。 顾怀昭把剑谱放在案上,从屋檐下的瓦堆挑了几块新瓦,冒雨翻上房顶,把洞挨个补上。屋檐断断续续的水滴这才化作一道水帘,千万重青山,百十片灰瓦,都被凄迷雨势狠狠刷下一层皮来。 他一个纵身下了房梁,把湿透的外袍脱在门槛,拽过发尾捋下几滩水,这才坐到案前。虽然路上雨水绵绵,剑谱内页仍旧完好无损,只有封皮上的字稍稍晕开,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窗外雨声如潮,顾怀昭拿起剑谱,开始细细翻阅起来。 剑谱第一页写着紫阳第十七代传人孟长青所创,生平如何的一段题字,之后才是总纲。顾怀昭耐着性子看了几页,越看越是心惊,只觉得孟山主确实算得上紫阳山第一人,许多见解都闻所未闻。 他把古往今来的招式归为点、钩、剌、劈、撩五种,又扬言兵器在手,无论内功多深,剑法多高明,手腕、手肘、肩膀翻转的范围都有限度,因此在一页详尽的经络图上,用朱笔圈出这三处关节转动的弧形,根据对方剑招种种变化,归纳出一套后发先至,招招攻向对方肩、肘、腕的剑法来。 顾怀昭再翻过几页,人已经忍不住一边看,一边默记口诀,什么“肩膀最钝,伺机图之,其次手肘,再次手腕”。 等翻到下半册,看到紫阳剑法的十一招剑诀,顾怀昭更是看得入神。上面招招写的详尽,对方刺向身前,该如何侧身伤敌,对方横刀劈砍,要如何挑其手腕,一收一放都得窥剑道。和无双剑法先比,这些剑招古朴凝重,毫无花俏,然而顾怀昭两世见过的武功,恐怕都没有这一本来得精妙。 顾怀昭来回看了几遍,身上忽冷忽热,手抖个不停,直到看清剑谱上的小人是左手持剑,这才如释重负。想来孟长青是为了更迅疾地击破敌人右手,这才定为左手剑法。 他练不了……幸好他练不了! 他好不容易跟应雪堂交心,一路行来,简直是杯弓蛇影,唯恐有什么风吹草动,把眼前种种吹得一场空。 顾怀昭深吸了口气,把剑谱仔细收好。想到师兄今日下山办事,也该回来了,又抓了把竹伞,披上蓑衣,急急地跑到山门接他。 应雪堂果真在山亭避雨,也不知道他在亭中站了多久。顾怀昭在积水里一路跋涉着赶过去,好不容易站在他面前,撑起纸伞为他挡雨,可应雪堂还木然站着,一身寥落寒意。 顾怀昭只好牵了他的手,把伞举得高高的,一步步领着他走进雨里,笑着问:“师兄的事还顺利吗?” 斜飞的雨水迎面扑来,应雪堂双肩落满了跳跃的水珠,轻轻地回了一句:“有人给我报信,我怕山主为难你,就早早地回来了。” 顾怀昭脚下一顿,片刻后才满脸堆笑道:“应师兄多虑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微颤的语气平稳下来,“山主赠了本剑谱给我,可惜是左手剑法,我看过几遍就收好了,回去师兄也看看!” 应雪堂冲他微微一笑,语气柔和得像三月春风:“我不屑于看。” 顾怀昭脸色有些发白,嘴唇张了张,半天才挤出话来:“我以前也试过左手拿笔,可写出来的字都不成样子了,更别提左手持剑,我练不了的……” 他并非驽钝之人,多少猜到应雪堂身上的寒意跟孟长青有关,在这件大事上,哪里还敢有一丝隐瞒。人紧紧跟着应雪堂,一会说自己并未多看,一会说练不了。 说到嘴干舌燥的时候,应雪堂才微微闭上眼睛,极轻地应了一声:“我父亲死的时候,手里捏着一片布料,那是几位长老惯穿的料子。我不想你跟他们沾上半点关系。” 顾怀昭如受雷击,拼命点头。 应雪堂又朝他笑了一笑:“可话又说回来,师弟当年的玉箫剑法,也是跟山主学的吧。” 39. 顾怀昭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手心冰凉,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应对,应雪堂已经大步向前走去。 “师兄!”顾怀昭浑身发抖,连伞也顾不上打了,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 两人拉扯间,顾怀昭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来:“我没有骗你,我只是……怕你不会信。” 应雪堂轻声笑道:“师弟多年前就剑法老辣,连我也不是你的对手。若说没有高人指点,不怕笑破了肚皮?” 顾怀昭快走了几步,拦在路口,虽然有蓑衣遮挡,胸前颈后仍被泼得冰凉一片。 应雪堂轻喝道:“让开。” 顾怀昭手张得更开,眼眶通红,勉强露出一个笑来,人还在说:“我没有骗过你。” 应雪堂扬眉反问了一句:“没有骗我?玉箫十二剑才教到前五招,师弟就把第六式也使了出来,你真当我是傻子不成?” 顾怀昭颤声笑着:“我没有骗过你。” 眼看着暴雨如注,应雪堂立在雨里,朝他扬眉冷笑,顾怀昭恨不得把心剜出来,盛到这人面前。 他有的是机会辩解,要应雪堂相信他所说,却是千难万难,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苦苦哀求道:“我怕你不信,要是说了真话,师兄掉头就走,我……” 顾怀昭说到这里,忽然福至心灵,想到山上刚以曼陀罗入药,炼了一炉能让人口吐真言的曼陀丹,人不禁往前迈了一步,高声喊着:“师兄身上有带曼陀丹吗?我可以先服一枚,师兄看我发作了,你再问!” 山间随处可见曼陀罗这味药材,大夫采去可以炼制麻沸散,采花贼能制成蒙汗药,紫阳山用来逼供的曼陀丹,又格外精炼过,服用片刻,便会神智模糊,幻觉频生,把什么话都老实交代出来。 此物有损阴德,若不及时解毒,甚至会落得痴傻的下场,只有高阶弟子才能领上几枚。 应雪堂冷哼了一声,果真从怀里掏出一节细竹筒,把筒口的封蜡震碎,递给顾怀昭。 顾怀昭慌忙接过,把里面的药丸倒在手心,凑到嘴边,又看了应雪堂一眼。 应雪堂眉头紧蹙,一字一句堪比寒冰:“既然不敢吃,又何必惺惺作态!” 顾怀昭怔怔看着这人,眼里分明有无限情意,他把袖口高高挽到手肘,这才颤声一笑:“师兄看仔细了,我是真吃了,没有使什么障眼法。”他生怕应雪堂误会他动什么手脚,一番心血付之东流,连袖子都挽了起来,然后才张的嘴。 可真到服药的时候,应雪堂却突然伸出手来,牢牢握住他的手腕,暴怒道:“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装模作样?” 顾怀昭生怕暴雨之下,药丸化开,急得动起手来。 应雪堂使劲浑身力气制住他,森然道:“你就算吃了,我也不会信。” 他说到这里,看着顾怀昭惨白的脸色,自己脸上也血色褪尽,他顿了顿,身形在雨中仿佛凝固了一般,嘴里却还在说:“我从头到尾,不过是玩玩,我……唔!” 应雪堂死死闭着眼睛,似乎在竭力压制要脱口而出的恶言,没等顾怀昭浑身哆嗦,说出些什么,应雪堂忽然睁开眼,把两人手中争夺的曼陀丹抢先吃了下去。 顾怀昭这短短一瞬,竟是呆了。 等顾怀昭察觉应雪堂身体滚烫,一点点往地下软倒,慌忙张开双臂,用力揽住了他。 那药性果然极猛,不过刹那,应雪堂脸上就泛起潮红,眼中雾蒙蒙的失了光彩,靠在顾怀昭身上,声音中竟是带上了软糯的鼻音,眨了眨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陷在幻觉中,轻声朝顾怀昭说:“刚才那些难听的话,都是假的,师弟现在再问我啊。” 顾怀昭心跳的极快,拼命让自己站稳一些,好支撑起应雪堂的重量。他从没想过应师兄还有这样一面,如果不是那丹药剧毒,恐怕自己要存上许多丸,千方百计地哄应雪堂服下了。 应雪堂看他没有说话,靠在顾怀昭肩膀上,呼吸滚烫,轻轻地说:“我是真心的,师弟现在问问我就知道啦。” 顾怀昭抱紧了他,几乎要流下泪啦,柔声劝他:“我知道啦。我们先回去,我去丹房领些甘草给你煎药去,毒性很快就解了。” 应雪堂不知道听到什么幻听,眼睛迷蒙地望着他,急急地开口:“我早就动了心,只要你肯说,我什么都信的。” 顾怀昭一颗心早已软成一滩水,只是眼下并不是说话的时机,只好施展轻功,扶着应雪堂几步一趔趄地往山上走去。 应雪堂声音越来越哑,凑在他耳边说:“我什么都信的,只要师弟别这么怕我。” “我先前只是试探你一下,没想到师弟这样怕,我心里喘不过气来。” “师弟宁愿服这等阴毒丹药,也不相信我的为人……” 顾怀昭想回几句话,发现自己声音同样嘶哑,几不成声:“我知道错了,往后一定改。” 应雪堂莞尔一笑,脸上潮红一片,虚汗淋漓,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人还在不停吐露心声:“师弟不要怕我,就算你做了天大的、对不住我的事,我也舍不得对你不好。” “我真的……动了真心。我舍不得……” “最多求求你,求你不要走。” 顾怀昭人已经蒙了,人浑浑噩噩地扶着应雪堂往前走去,直走到丹房门口,才回过神来,牙关打颤地回道:“我也是一样,我心里满满的全是师兄。” 应雪堂半闭着眼睛,身上被毒性撩得滚烫,反反复复在说:“我是真心的,先前说的,都是气话,我真的动了心。” 顾怀昭把他扶着坐到屋檐下,自己去丹房里支了几钱生甘草,喂应雪堂嚼碎咽下了。等应雪堂慢慢清醒过来,自己运功把剩下的丹毒逼出,顾怀昭一颗心这才落到了实处。 40. 外面雨势越下越大,顾怀昭把蓑衣披到应雪堂身上,扶着应雪堂回来,坐到交椅上。 他屋里刚换上新瓦,地上还留着一滩滩水迹,顾怀昭红着脸,把自家师兄的素色道袍脱下来,拧干,晾到梁上。 应雪堂始终低着头,脸色阴郁,要细看才能看出一抹薄红。 顾怀昭走到角落,一面换自己的湿袜湿履,一面用余光偷瞥。在隐隐绰绰的烛光下,应雪堂肌肉分明,宽肩窄腰,毫无瘦削之感,肤色却犹胜美玉,莹莹的罩着一层白光。 仓促一眼过后,顾怀昭哪里还移得开眼睛。 应雪堂被他看得恼火,狠狠别过脸去。他想到自己长发尽湿,此刻不知是何种狼狈模样,忍不住用五指拢了拢散在肩头的头发,等惊觉有失体统,才猛地收手。 顾怀昭嘴角忍不住上翘,发现应雪堂瞪了过来,慌忙面容一肃,目不斜视。 应雪堂哪肯罢休,怒道:“你笑什么?” 顾怀昭目光在他身上飞快一扫,见应雪堂长发打湿后,发尾微卷,缠在他结实双臂上,别有一番张狂美感,小声宽慰了一句:“这样……也好看。” 应雪堂喝道:“胡闹!” 檐外狂风暴雨,气势如潮。两人围着一点豆火,呆在这样一间陋室里,身上都在滴水。应雪堂也想跟顾怀昭共处一室,可一想到刚才如何失态,如何用软绵绵的语气苦苦哀求,登时羞恼莫名,浑身如同火燎。 顾怀昭往前走了几步,似乎跟他想到同一件事,嘿嘿一笑。 应雪堂几乎把硬木扶手捏碎,冷着脸道:“今天的事,不准告诉任何人。” 顾怀昭捋着湿淋淋的发梢,腆着脸又往前凑了凑,站到应雪堂身前,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应雪堂脸上羞恼的红晕,悄声问:“师兄说的是哪一件?” 应雪堂根本不敢看他,身上寒气凛然,简直就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你心里清楚。” 顾怀昭长长“哦”了一声,只道:“师兄放心,我一定忘了此事。” 应雪堂倒吸了一口气,不觉失声道:“你……不许忘!”他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脸上又凶狠了几分。 顾怀昭蹲在他身前,痴痴地看着他,上一刻只觉从未这么快活过,下一刻还要快活百倍,人生若能常常如此,难怪烧香祈寿的人络绎不绝。 应雪堂咬着牙说:“你实在是胆大包天!” 顾怀昭笑容更盛,哪怕屋外大雨下得像天破了个洞,滚滚银河之水倒倾,对他来说,也是良辰美景。 应雪堂骂个不停:“你实在是……”他说到一半,看到顾怀昭微张的嘴唇,却忍不住心跳渐快。自己吃了这等大亏,就是亲上一亲,也无妨吧? 没等应雪堂想出个结果,顾怀昭已经凑了过来,他揽着应雪堂的脖子,毫不客气地深深一吻,舌头里里外外搜刮够了本,才把两人嘴角的银丝舔断,嘿嘿笑道:“师兄先叫我不要怕,现在又来怪我色胆包天?” 应雪堂眉头紧蹙,呼吸急促,看着他,连眼角都染上薄红。 顾怀昭一吻过后,心满意足,发现自家师兄神情变幻,忽然有些后怕,慌忙道:“师兄刚刚解了毒,怕是累了……” 应雪堂哪里肯放过他,勒着顾怀昭的腰把他单手抱起来,摔在榻上。顾怀昭吓得动弹不得,等回过神来,想起几日下不了床的惨状,更是面色如纸,只想坐起来。 应雪堂沉着脸按住他,手却是滚烫的,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不是说好了,不要怕我,嗯?” 顾怀昭见他用的是服下曼陀丹的语气,猜到自家师兄恼羞成怒了,慌得挤出笑来:“哪里哪里,虽然不怕,但看着师兄剑法高超,闻声救苦,心里依然敬佩得很!刚才那些话,实在太过放肆,我知道错了。” 应雪堂冷哼了一声,咬着他的耳朵骂:“说得好听。”人伸手一扯,把捆纱帐的布条扯在手里,压着顾怀昭,用布条把他右腿绑了起来。 顾怀昭一条腿吊在半空,布条紧紧勒着膝盖,一坐起来,骨头就像对折了似的难受,如果躺平了还好受些。顾怀昭猜到逃不过了,只好小声说:“轻一点。” 应雪堂一言不发,把顾怀昭衣衫除尽,自己舔湿手指,扩张了半天,等顾怀昭呼吸乱得不成样子,终于挺身直入。 顾怀昭捆住的那条腿被捅得晃来晃去,后臀被应雪堂不住捏揉,下半身悬空,只有脑袋顶在床上,一上一下,比以往撞得更深更狠。 顾怀昭两条手原本还死死抱着应雪堂,实在抱不住了,这才撑到榻上。 应雪堂抽送到后来,发现分身被穴肉绞得死紧,每一下都要用些力气才能拔出,更是无法自抑。两人胡天胡地地做了几回,云收雨散后,应雪堂把布条解开,仔细舔着顾怀昭腿弯被勒出的红痕。 两人听着雨声,挤在同一张窄榻上,顾怀昭挑了几件前世不那么惨烈的旧事,一件件讲给应雪堂听。 他说他死过一回,老天开眼,让他重活一次,因此会使许多粗浅功夫。 他说应师兄以前待他极好,连不外传的无双剑法,也一招一招教他。 只是说到闯入禁地、被逐下紫阳山的事,顾怀昭便开始含糊其辞,后面的事更是一句带过。 应雪堂始终认真听着,听到自己教过他无双剑法,脸色骤然变了变,搂紧了顾怀昭。 顾怀昭说完这些,试探着问了句:“师兄信我吗?” 应雪堂低声道:“我信。” 仿佛浩浩长空一碧如洗,顾怀昭心里阴翳也一扫而空,他反抱住应雪堂,睡了平生最安稳的一觉。 等他睡熟了,应雪堂才颤声笑了:“可我不信我自己。” 41. 山中不知岁月长,转眼过了两年,顾怀昭闲暇时苦练剑法,情热时围着应雪堂打转,每日里恨日头落得太快,而夜又太短。 期间应雪堂又下了几趟山,明面上结交三教九流,暗地里来往的人大多声名狼藉。除了肖枕梦,为首的便是落雁林主独孤伤和盲书生蒋成翰。 那独孤伤矮如侏儒,常年带着帏帽,一张脸肥肉松弛,年逾不惑,背影看上去还是个三尺小儿,行医下毒极为老辣;至于盲书生蒋成翰,原本是书香门第,有治世学问,可惜一番大病后双眼尽盲,被同村顽童泼尿戏弄,他狂性大发屠人满门,正道追讨他多年也没个音讯,听说后来练起了阴毒功夫。 这三位昔日是血楼三护法,顾怀昭上一世在血楼混迹,自然听过来历。余下几位像鬼无归、醉不死、段星罗,也都是血楼中人,在江湖上颇有些恶名。 看着师兄网罗这些人,一张张地誊写无双剑法,顾怀昭心里多多少少猜出了一些端倪,只是不愿深思罢了。 这两年过去,应雪堂和他身形都拔高了一些。顾怀昭剑不离手,不是跟苗战学剑,就是向自家师兄切磋讨教,两世琢磨,总算把紫阳山几套入门剑法练得熟极而流,穿上新裁的弟子服,临风一立,也算是年少俊逸。 应雪堂那张脸被光阴雕琢,更是臻于完美。若世上还有看不厌的美人,至少要得他三分颜色。 眼看年关将至,苗战差遣顾怀昭去牛山镇采办年货,正好应雪堂也不在山上,顾怀昭心无挂碍,满口答应下来。 他拿了银两,用腰牌在山门支了一匹四蹄踏雪的良驹,信马由缰地走了一段。霜雪古道上好马轻裘,月正当空,人也年少,心中美人对他情意绵绵,正可谓事事如意。直到夜色渐深,路上实在看不清了,顾怀昭这才拨转马头,往南面牛山镇走去,准备找个落脚的地方。 那镇子离紫阳山不过十里,龙蛇混杂,镇头挨着官道,镇尾连着水路,自然生意兴隆。顾怀昭去过几回,已经见识过镇中早市琳琅满目,夜市千灯的盛况。 然而他才走了五里路,便察觉有些不妥,静谧的夜色中,除了他细碎的马蹄声,还有些别的声响。 顾怀昭一勒马缰,停在道路中间。 他这些年来,功底练得极扎实,此刻听音辨位,他能察觉到的便有十来名好手。 顾怀昭心头微惊,瞬间盘算了几条后路。然而那些人行事严密,把他能走的退路都给堵死了。 顾怀昭毕竟死过一回,情急之下,心思电转。前世黑白两道,数百号人马,也追了他足足十三日,他怎能死到此处? 想到这里,顾怀昭定了定神,朝四下里一抱拳,强笑道:“不知诸位有何见教?”说着,左手在袖袋中一翻,已握住了两枚铁蒺藜。 黑暗中有人阴森森地问了句:“你是顾怀昭?” 顾怀昭支支吾吾,着意拖延了片刻,直到摸清东南面埋伏的两名江湖客呼吸最快最浅,根基最弱,才应道:“正是,我鲜少下山,从未与人交恶,怕是有什么误会。” 那人恻恻阴笑道:“有什么过节,你去问姓应的杂种吧!”话音未落,就听见风声呼啸,人奋起一招攻了过来。 顾怀昭横过剑鞘,硬生生接下这一招,那人内力深厚,少说也有四十年的功力,顾怀昭被他震得嘴角出血,再不敢恋战。 一招过后,顾怀昭掌心里的铁蒺藜便朝东南面一甩,右手五指成爪,在马臀上捅出五个血窟窿,夹紧马腹朝东南面的小路上冲去。 只听得两声惨叫过后,骏马长嘶,顾怀昭被疯马驮着越过重围。后面的人哪肯作罢,其中有个轻功轻快的,几个腾跃便追了上来,手里弯刀横削,寒芒一现,把那匹良驹的一双前蹄给削了下来。 顾怀昭此时自顾不暇,也无法计较许多,忍痛又在马身上借力一蹬,往前窜了数丈,手中长剑终于出鞘,使出一招箫韶九成,剑光如网,在离得最近的人身上接连割出十来道血口来。 顾怀昭一击得手,又提起一口气,拼死往前冲去。 42. 可他奔出一段距离,才发现前面也是绝路。灰白色的雪地上,密密麻麻地立了十来号身影,易三娘一身猩红色的大氅拦在最前头。她鬓角白发斑斑,短短几年,仿佛老了十岁。 前面冤家路窄,后面步步紧逼,顾怀昭手在树桩上一撑,再一观形势,前后追兵离他已不到五丈。 眼看着两股人马拦头断尾,顾怀昭哪敢迟疑,在老树桩上使劲一蹬,作了个向左飞扑的势头,等骗过了不少人,左脚才往右脚上一点,硬生生在空中转了方向,朝右面亡命飞奔。 在这生死关头,顾怀昭把一身稀松轻功施展到了极致,几下疾冲,穿过无数荆棘树杈,老树怪枝不住地撞了过来,冰凉积雪落了满身,后方荒山雪岭又在趔趄后退。 可即便是这样竭力逃命,易三娘的怒骂声还是越来越近,只听得啪啪的两声,易三娘手中软鞭甩开,往顾怀昭背上来回招呼,见他还想逃,鞭梢一卷,把顾怀昭左臂死死缠住。 顾怀昭骤然挨了两鞭,半边身子痛得没了知觉,没等他缓过这口气,易三娘就抡圆了臂膀,扯着鞭身把他往后一甩,顾怀昭从半空摔到地上,长剑滚落到一箭之外,内息一岔,丹田里痛得像乱刀剜肉一般。 顾怀昭忍痛一打量,看四周的人团团围上,个个刀剑出鞘,也想作罢,又怕此事牵扯到应雪堂,稍一权衡,便决定放手一搏。 那头易三娘一击得逞,正得意万分,笑盈盈地拿脚踩住鞭身,眼波朝周围一抛,镶着珍珠的绣鞋顺着长鞭慢慢往前挪,最后才踩到顾怀昭手背上。可没等易三娘说上三五句话,顾怀昭就强提真气,一个扫腿,身形暴起,想拿擒拿手制住她。 易三娘被扫倒在地,惊怒之下,气得身子簌簌发抖,和顾怀昭扭作一团,你抓筋拿穴,我反折关节,你擒膝,我擒肘,旁边的人也想助拳,但两人动作极快,一时半刻竟是不好下手。等那两人分开,顾怀昭已经夺到那柄长鞭,反箍住易三娘的脖子。 他心跳得极快,勉强说了一句:“都让开。” 易三娘鬓发散乱,大氅上都是尘土,她嘶声大喊了一句:“不!——” 顾怀昭赶紧把鞭子又勒紧了几分,然而不单易三娘眼中疯狂一片,毫无畏惧之色,周围的人也一动不动。 顾怀昭见她腰间挂着一把一掌长的精巧匕首,为求脱身,于是拿虎口勒住易三娘,另一只手丢了鞭子,抢过匕首在她脸上比划,竭力装出凶恶模样,大吼起来:“都让开!都给我让开!” 谁知就在这换手的间隙,易三娘不顾容貌损毁,从顾怀昭面前转到他身后,裙角翻飞,飞起一脚把顾怀昭踹倒在地。顾怀昭还没回过神,就被好几双手反扭着跪倒在地,又有好几双手压着他的头,把他额头按进泥土。 顾怀昭想着易三娘脱身的那一招,心里忽冷忽热,几乎要狂笑出声。这一招藏锋归剑,他多少次看应师兄使过! 在上一世的山巅,他亦步亦趋,跟着师兄揣摩,如何在剑锋当头前脱身,如何绕到对方身后。在这一世的后院,他竭力编出谎言,在师兄面前腾挪身形,拿坚硬的剑柄抵在对方背上。 易三娘得了无双剑谱,自然会了这一招。 可师兄……为何要教这种人。 顾怀昭想不明白,他看着那把沾了血的匕首,无来由地发起抖来。 是了,每到生死关头,他总是有所警觉。但当年头颅落地,热血喷出的前一瞬,也没像这样冷汗直冒,牙关打颤。 顾怀昭实在想不明白。他顶着好几个人的手劲,一丝一丝抬起头。 他看到易三娘木然立着,不停拿手摸着自己脸上那道狭长伤口,那伤口划得太深,血流不止,竟是破了相。 易三娘与他对视的那一刻,人突然回过魂来,疯了一样扑上前去,直吼着:“都别拦着我,我要杀了这兔崽子!” 顾怀昭背心连受她几掌,被内力震得晕厥过去。旁边一个身形矮胖的江湖人士这才装模作样地一拦,小声道:“三娘,别误了正事。还是尽早联络姓应的,逼他交出真剑谱吧!” 不少人都附和着,心里却各自有各自的盘算:“正是,紫阳山那边都说这两人来往甚密,姓应的还拿了他的腰牌,替他提过水,做过杂活。有这小子在手里,不怕应雪堂不老实交代。” 易三娘嘶声笑道:“这个人是我擒住的!” 她看着四周:“你们真以为应雪堂心肠软,以为他善良可欺?他拿一本假货就把咱们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要是再来一回,你们不怕连性命都保不住了?” 人群里有一个彪形大汉站了出来,抱着双手叫嚣着:“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说出个道道来!” 易三娘眯着眼睛,轻声道:“这小子也会无双剑法,当年在凤城不少人都见识过。诸位把他交到我易三娘手里,我保管让他好好交代。” 大汉一怔,不禁嚷嚷道:“万一他不交代呢?” 易三娘闻言,下意识地想抿嘴一笑,挤出许多风情,可她刚一笑,就扯到脸上的血口,浑身颤抖之下,连话语中也带上了浓浓的恨意:“我想知道的消息,死人也能让他开口说话,何况是活人呢?当真不交代,咱们找应雪堂做笔买卖也不迟!” 43. 顾怀昭醒的时候,人已经身处暗牢。 牢房铁门由一整块精铁铸成,只露出针孔大小的气窗,几道的灰色光柱从气窗外设进来,落在顾怀昭脚边。 顾怀昭脚腕手腕上都铐着铁铐,手扭在背后,脚铐上的铁链钉死在墙上。他定了定神,想到前世也学过一些偷鸡摸狗的本事,试探着去摸手铐上的锁眼,一动才发现手铐内圈全是铁刺,平常陷进肉里,稍一动作,就划得手腕鲜血直流。 顾怀昭忍着疼又摸了几下,发现不是自己能扭开的精铁锁具,这才收回手去。没等他再做些什么,铁门上的气孔就被人挡住,牢房里瞬间暗了下来,只听得一长串刺耳的开锁声,铁门徐徐打开,易三娘和一个身形佝偻的驼子走了进来。 没等顾怀昭说些什么,易三娘就嘘了一声。 她拿火折子把墙壁上的火把点燃了,这才走近了几步,让顾怀昭看清她脸上的那道长痂,等顾怀昭使劲别过脸去,易三娘才拿手拍拍他的脸:“咱们之间,还有好好说话的余地吗?顾怀昭,我就算想问点什么,也得是你哭着求着告诉老娘!” 她做了个手势,让那驼子自己去两侧刑具架上挑拣刑具,自己瞥了顾怀昭一眼,才施施然出了牢房,把铁门重新锁好了。顾怀昭气极反笑,冲那驼子说:“我和你们无冤无仇,把我关在这里算什么本事!” 那驼子背对着他,还是一个劲地挑来选去,最后挑中了一根手腕粗的沉重铁棍,提在手上,佝偻着背回来。顾怀昭忍不住又把头仰起些,恨声道:“你们做出这等龌龊事,以为能瞒多久?” 驼子走到他面前,抡起隔壁就是一棍,打在顾怀昭腿上。顾怀昭痛得一颤,额角汗珠如豆,借着跳动的火光,这才看清那驼子眉骨上生了一个极大的瘤子,沈甸甸地垂下来,把整只左眼挡了个严实。 顾怀昭忍着痛骂:“你听到没有!你们瞒不了几天的,趁早放了……嘶!”话未说完,那驼子就兜头揍了一棍,额角瞬间破了口子,热辣辣的淌了不少血。好在这人只是手劲极大,打得都是些皮肉伤,不然这几棍夹着内力,只怕顾怀昭头骨俱碎。 顾怀昭双眼都被鲜血蒙住,犹自睁大眼睛,颤声道:“紫阳山堂堂大派,上上下下有数百人,一旦知道你们暗地里动这种手脚,必将全力……围剿!” 驼子揍得兴起,嘴里不住发出“谑谑”的粗重呼吸声。 顾怀昭被他连揍二十来棍,疼得直抖,还在竭力自救,直道:“如果你现在放了我,我保你性命……” 驼子不管不顾,只毫无章法地抡圆棍子打下来,顾怀昭忽然笑道:“你听不见?” 眼前这人果然又聋又哑,哪怕顾怀昭说得天花乱坠,也无动于衷。 眼见那根铁棍又要揍下来,顾怀昭突然暴起,用肩膀撞向驼子,把人撞到一边,朝牢门扑去。 没等摸到牢门,脚上两根铁锁已经扯得绷直,他嘶声吼着:“易三娘,你出来!易三娘!!” 那驼子从后面赶来,朝他背上腿上鼓足力气揍了几棍,顾怀昭倒在地上,还在不住叫骂:“易三娘,你出来!你们算什么正道?!” 驼子拎着他的后领,把他拖回去,打了七八十棍,歇了一阵,又去刑具架挑刑具,其中有一条长鞭,鞭身上钉了六枚长钉,抽一鞭就带下一块血肉来。 顾怀昭不是没见过这等阵势,血堂里也设了刑堂,遇到嘴硬的人,往往不由分说,先来一顿杀威棒,揍得人老实了再审。 可易三娘的杀威棒一打就是三十多个时辰。 那驼子除去吃喝便溺的时候,都在牢房里施刑。顾怀昭好不容易熬到他靠墙打盹,想运功调息几周天,这人往往又谑谑乱叫着醒来,往死里揍他一顿。 这样没日没夜地过足三日,那驼子仍是精神得很,独眼中熠熠有光,像是在做一件极快活的事。这一回揍五十棍便要歇上一歇,下一回便能坚持百来棍。 怪不得易三娘重用他。顾怀昭要不是有些内力护体,只怕早已熬不下来。 到了第三日晌午,易三娘终于露了一面,站在牢门口,笑盈盈地仍是那句:“顾怀昭,我就算想问点什么,也得是你哭着求老娘。” 顾怀昭竟是微微发抖,血液骤沸,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挨了多少剧痛,牙关都要咬碎,才见到一个能听见他说话,可能会放过他的人。 他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才按捺下来,拼命稳着情绪。 易三娘见他嘴里哑得发不出声音,找人给他灌了些水,顾怀昭这才嘶声开口:“你想……问什么?” 易三娘娇声道:“你师兄那本无双剑谱,你也看过吧。” 顾怀昭没有搭话,由易三娘一个人说了下去:“只要你把真剑谱一句一句交代出来,我自然放过你。” 顾怀昭如受雷击,半天才道:“他给了……真的。” 易三娘勃然大怒,反手就是两个耳光,尖声吼着:“如果是真剑谱,我们这么多人,用得着每月经脉逆行,每日里求着应雪堂大发慈悲,替我们输入一丝半点的真气?” 44. 顾怀昭被打得头都歪向一边,神情极是古怪,又重复了一遍:“剑谱分明是……真的。” 易三娘恨道:“只练前几重还不觉得,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晚啦!那姓应的好生歹毒,每月内伤发作,求着他理顺真气,受一个小辈摆布的滋味,我这辈子还从未尝过!” 顾怀昭似乎痴了,仍在问:“剑谱,真是假的?” 易三娘看顾怀昭脸上血流披面,眼睛里却泪水翻滚,把糊住的鲜血冲开两道泪痕,说不出的狰狞可怕,心里大为得意,只道:“我多得是手段,不怕你不招。” 顾怀昭一下子笑了出声! 难怪那么多寻仇的人,原来都是前仆后继地练了无双剑法。先练的吃了暗亏,巴不得有更多的人上同一条船,哪里愿意将真相散播出去。就算有人高风亮节,发现自己上了当,碍于应雪堂,也不敢提点旁人。 是了,应师兄那般锱铢必较的人,怎么会将剑谱随便交出去。 自己这两世为人,好荒唐! 好……荒凉。 易三娘看顾怀昭笑个不停,以为他要说实话了,把耳朵凑得近了些。谁知顾怀昭断断续续,好不容易笑着把话说完,说的却是:“我也,没见过真的。” 顾怀昭说罢,又是嘶声大笑起来,他浑身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衣服被鲜血沤得变了颜色,血肉粘连,只怕连剥都剥不下来,这样一笑,更是痛得没了知觉:“我也没见过真的,我也……哈哈,哈哈哈哈!” 易三娘又惊又惧,半天才放下狠话:“你既然不老实,我让刘驼子再招待你几天,到时候你求着见老娘,还得看看老娘的心情。” 顾怀昭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我这身伤,再打下去,恐怕活不了。” 易三娘一声冷笑:“那又如何?” 顾怀昭血泪一滴一滴溅在前襟,嘴角还挂着笑意,他望向易三娘,慢吞吞地说了下去:“只怕你不敢让我死。” 易三娘听得变了脸色,后悔自己说的实在太多! 往常都是让刘驼子把人狠狠收拾一番,让那人饱尝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自己再冒头。那驼子既聋又哑,下手又分外狠毒,别人生怕一不留神被他活活打死,好不容易盼到易三娘出现,自然好说话得很。 遇到实在嘴硬的,把这等把戏反复使上几遍,先是三天露一次脸,接着是十天半月,饶是英雄好汉,到最后也要个个把她当菩萨供起来。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她撬不开的嘴。 可落在顾怀昭身上,自己一拖不起时日,二伤不得性命,不然那每月发作一次的剑伤,能要了她的命! 易三娘见顾怀昭已经抓到自己的把柄,反倒镇定下来。她把那驼子支走,给顾怀昭灌了点肉汤,这才蹲下身段,风情万种地理了理鬓发,娇声笑问:“你真以为我拿你没法子?” 她使了个眼色,找了个白面书生模样的江湖客过来。 顾怀昭认得那人,因为读过些书,人称伍秀才,绰号叫学舌秀才。功夫在江湖里排不上什么名号,学人声音语气倒是一绝。 他从怀里摸出一截细竹筒,交到易三娘手里,易三娘敲碎竹筒上的封蜡,把里面滴溜溜的丹丸倒在手上,朝顾怀昭一笑:“曼陀丹是你们紫阳山的东西,有什么用处,你比我清楚。” 想到应雪堂这几天发疯一般,搅得多少人不得安宁,连带得那帮贪生怕死的同谋三天两头劝她作罢,易三娘再不愿跟顾怀昭废话,指使学舌秀才把顾怀昭嘴巴掰开,两下将丹药喂进去。 那药性果然猛烈,没过一会,顾怀昭身上就大汗淋漓,人不住发笑:“曼陀丹?哈哈哈,哈哈。” 他渐渐胡言乱语起来,嘴里低低地喊:“师兄,救我。”一面喊,一面又改了口,狂笑起来:“应师兄,我好糊涂!” 易三娘耐着性子听了半刻,也没听到什么像样的话,便给一旁的伍秀才递了个眼色。伍秀才心知肚明,揣摩着应雪堂的口气,学了一句:“师弟,你真以为我待你真心实意?你有哪一点值得我同你往来?” 他看顾怀昭还在大笑,苦思冥想一阵,才又学了一句:“我不过是利用你呢,没想到你当了真。” 顾怀昭此时纵然浑浑噩噩,也记得学舌秀才的事,应雪堂声音极是动听,眼前这人仿的再像,也是在粪坑中沤出锈迹的假货。可一句句话,仍然刺得他浑身发抖。 易三娘见顾怀昭脸上变了颜色,还以为成功在此一举,急急道:“顾怀昭,你在应雪堂眼里算得了什么,你何苦替他隐瞒?还不如早早说出来,过些快活日子!” 顾怀昭眼前尽是一幕一幕的幻象,生平最快乐之事,最痛心疾首之事,走马观花地从眼前掠过。 他想起这一世师兄服下曼陀丹,靠在他肩头,和他说的情话,此时想来依然怦然心动。真好,他对应师兄如此心心念念,到头来,哄得师兄也动了心。 可他这一世为何会对应雪堂如此心心念念? 是了,因为应雪堂从前待他好。 然而他此时此刻才知道,从前都是虚情假意,不料自己当了真。 既然源头是一场空,今生由此而起的种种情意,不觉荒唐吗? 易三娘等了半天,才听见顾怀昭笑道:“我当真,不知道。” 易三娘气得双肩微颤,以为是剂量不够,又塞了两枚曼陀丹进去。再等片刻,顾怀昭脸上被药性烧得通红,虚汗淋漓,眼睛里毫无光彩,怔怔流下泪来。 那伍秀才看时机已到,又学着应雪堂的语气说:“顾师弟,事到如今,你还是好好交代吧,我不怪你走漏风声。” 顾怀昭怔怔笑了:“师兄,我……不知道啊!” 伍秀才慌得看了易三娘一眼,然后才硬着头皮问了下去:“你可记得当年我教你的剑诀?我现在考一考你,师弟逐句背给我听,可好?” 这一句话不知道勾起顾怀昭什么往事,竟真的微微一笑,努力回道:“好,应师兄……我会背的!” “气达关门,意沈中注,力贯中府,剑如飞风……” “点剑而起,心有天地,凝剑而立,落叶纷崩……” “收剑于怀,乾坤在抱……” “应师兄,我背的对不对?” 他这样断断续续背了许多,易三娘从狂喜到暴怒,听到最后,连扇了顾怀昭几个耳光,吼道:“你也想拿假剑法诳我?” 顾怀昭被扇得有片刻清醒过来,想清方才种种,竟是忍俊不禁,自顾自地说:“难怪师兄不肯告诉我真剑法,不然我这样的懦夫……当真说了出去……” 他刚露出一个笑容,身上药性反冲,嘴里哇的吐出一口污血来,耳鼻也断断续续流出毒血。 45. 易三娘吃了一惊,赶紧给顾怀昭喂了几丸解药。 等顾怀昭缓过气来,不像是有性命之忧了,易三娘心头毒焰又起,指使下仆提来一桶盐水,往顾怀昭身上一泼。 顾怀昭抖个不停,不住地倒抽着凉气,水迹一滴滴淌到地上,仍是颜色通红,足见伤口之深,血流之多。 易三娘看得大为解气,又泼了第二桶水,第三桶水。直到冲得伤口发白,水迹变清,顾怀昭眼睛这才睁开一条缝。 他以为自己在走一条极长的夜路,两头都幽深可怖,为了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他停停走走,疲乏欲死。 醒来后,眼前仍是一片漆黑,过了许久,顾怀昭才看清火把扑朔的光。 身上每一道伤口都在抽痛,如同有无情刀剑,在伤口深处的嫩肉上新割出一道口子,几桶盐水下来,直如凌迟一般。 顾怀昭痛得有片刻失神,等稍微醒过来,又被伤痛搅得恍惚。 易三娘摸着脸上蚯蚓一般的伤疤,讥笑道:“你倒是能忍。” 顾怀昭说不出一句话来。易三娘拿钥匙把他右手铁铐解了,只留左手铐到墙壁铁环上,这才起身抖抖石榴色的裙摆,走到刑具架前,挑了一支鬼头棍。 顾怀昭见那硬木短棍一头雕成鬼手,一头镶着铜皮,不知道被桐油浸泡了多少日,通体漆黑,泛着油光,一棍下去怕是要筋断骨折,眼睛不由闭紧了。 易三娘握着鬼手那一头,拿棍缘的铜皮慢慢地磨蹭顾怀昭手背。 顾怀昭右手抖得厉害,半边身子被冷汗浸透。 易三娘趁曼陀丹将解未解的时候,凑到他耳边,低低笑着:“你是嘴硬,但是嘴再硬,能换来什么好处?你待应雪堂纵有千般好,人家看你万般可笑。” 伍秀才被易三娘拿手一掐,这才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地学了句:“正是,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我手里一步棋。就算替我顶了罪,被人砍下脑袋……” 也不知道顾怀昭药性解了几分,听见这话,脸上神情极为古怪。 连易三娘也觉得伍秀才这句语气发颤,学得不太像,内容更是胡说八道,只怕骗不过人,忍不住发作道:“没用的东西,说几句话也不会,滚出去!” 伍秀才大松了一口气,倒退着往牢门外去了,留下易三娘一个人拿鬼头棍依次敲了敲顾怀昭的手指,那棍身沉重,即便轻轻一叩,骨头都咯吱作响:“我废你一只手,叫你再也拿不了剑,变成个窝囊废,应雪堂许你再多富贵,你受得起吗?” 顾怀昭慢慢睁开眼睛,双眼雾蒙蒙的。 易三娘高声道:“我拼着一死,换你一条贱命,让你尸首不全,死得凄凄惨惨,应雪堂就算想起你的好处,想报恩了,你享得了吗?” 借着曼陀丹的药性,顾怀昭多多少少想起几桩旧事。 如果有力气开口,他也想好好奚落易三娘一番。 自己尝过不能提剑的滋味,山主拿铁锁金爪穿了他琵琶骨,在紫阳山暴晒五日,苗师父从背后一掌震碎他浑身经脉,从此不能凝聚一丝内力。 也见过自己尸首不全的模样,数十只野狗啃咬腐肉,最后被人草草掩埋,马蹄踏平墓土,再也找不着埋骨之地,只剩个头颅被人悬在竹竿上,再后来盛进石灰盒子,到了谁的手上…… 谁的手上……? 他依稀记得是师兄来了,杀了许多人,终日终夜捧着盒子。 但此时一想,一定是梦。 应师兄上一世,对他哪有情意? 易三娘看他全然糊涂了,再也耐不住性子,拿鬼头棍狠狠一敲,顾怀昭手背被砸出个血窟窿,五指痛得伸直,人措不及防,不住地嚎啕惨叫! 易三娘脸上也溅了些血,身子反倒热起来,把他五根指头都砸的变了形,这才笑盈盈道:“你现在说实话,我喊大夫给你好好医治,以后还能提点重物,使剑是不成了。” 顾怀昭眼泪如注,把什么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 易三娘扇了他一耳光,狠狠道:“要是再不说,我拿上好的续骨药膏,把你这只手裹好,骨头接得正不正一律不管。拖个十天半月,神仙也难治!” 伍秀才在门外听见动静,抖抖索索地劝:“三娘,还是找个大夫过来看看吧。你这样胡来,事情可不好交代。” 易三娘脸上忽青忽白,只说:“住嘴,连这点胆量也没有!” 伍秀才被她数落一番,心里颇有些不痛快,正想和她理论几句,牢门外一阵喧哗,和易三娘相熟的江湖客竟是找了上门。 眼看着十来个人鱼贯而入,把这间牢房挤得满满当当,易三娘脸色更是难看,娇叱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为首的泰安镖局大当家李万山拿着手中火把往前一照,等看清顾怀昭浑身是血的模样,忍不住破口大骂:“易三娘,你这是绝弟兄们的后路!” 46. 边上的人纷纷附和:“姓应的说了,只要他师弟毫发无损,凡事都好商量,要不是这个婆娘多嘴……” 易三娘叉着腰,银铃一般笑了起来:“哎哟,当初商量好了把人交到我易三娘手里,现在成了老娘一个人的主意?” 李万山被她一番讥嘲,脸上涨成猪血色,羞恼道:“三娘,事到如今,我们来找你理论,已经够重情重义了。铁笔翁、薄情剑那几个老不休,一见事态不对,就早早联络应雪堂,把你这处贼窝供了出来。依他们的脚程,再过两个时辰也该到了,我劝你还是早做打算。” 易三娘此惊非同小可,在牢里踱了几步,尖声喊着:“平时说得千好万好,事到临头全是一盘散沙!”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个笑模样,把浑身风情乱抛,柔柔道:“江湖风波恶,咱们都是知心知底的自家人,莫要为这点小事坏了情分。” 她一个人几乎要把甜言蜜语说尽:“弟兄们,俗话说的好,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要是事事心慈手软,还出什么头,谋什么富贵?我冒这样的风险,还不是为了给大家问出几句真话。万一应雪堂不识好歹,又拿假货消遣咱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李万山被说得心动,长叹了一口气:“三娘,凡事留一线,现在人要到了,该如何是好!” 易三娘一阵冷笑:“还能怎么办,找大夫上点药,给他换件干净衣服遮掩遮掩,罪名都推到别人头上。” 李万山左右一合计,终于拍案道:“他要人,咱们给了人,就算不得违背道义。” 易三娘领了众人,沿密道返回不提,李万山找的那个许大夫,不多时也就到了。 他医术也算远近闻名,行医三十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棘手的外伤。等许大夫硬着头皮,用剪子把血衣剪开,往每一处伤口洒完药粉,低头一清点,竟是用空了七八个药瓶,四五卷布条。 到后来医治右手的时候,他稍稍一动,顾怀昭就抖上半天。 许大夫吓得直说:“小兄弟,我给你用点麻药,你借着烈酒喝了,能好受些。” 顾怀昭痛得胡言乱语,眼角泪水如泉。每一句胡话,都掺着师兄这两个字。 许大夫给他灌了口烈酒,又把麻药掏出来:“这是我家祖上仿了麻沸散的方子,用了些曼陀花和草乌,小兄弟,你就当做了一场梦,痛就过去啦。” 顾怀昭听见曼陀花这几个字,终于清醒过来,颤声笑问:“做梦?我这两世……醒过吗?” 许大夫只以为他还在糊涂,见顾怀昭无论如何不肯服下麻药,又是一顿好劝。 半天,顾怀昭才道:“你动手吧,我跟你,说说话……就好。” 许大夫见他手上的伤势确实不能耽搁,只好把小刀从布囊里拿出来,用火折子烤过,开始挑除碎骨。 顾怀昭怔怔看着大夫,每一句话都在发抖:“我从前……也受过这样的伤,再也用不了功夫了。” 许大夫额角全是冷汗,大着胆子把他血肉划开,筋脉用钩子钩到一处,指骨掰正。那是无人能想象的剧痛。 顾怀昭却忽然笑了:“我那时,能为他做些事,我……高兴得很。师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我……包藏祸心,断我的筋脉,我站不起来,他们要我、一步一步爬下山去,我心里仍是……快活极了。” “师兄对我……那般好,我终于能为他,做上一点事。” 许大夫听得右手微颤,连忙闭目定了定神,这才继续施刀,嘴里说:“你振作些。” 顾怀昭每句话说得极慢,额头不住地渗出豆大的汗珠:“可这一回,却不同。我不是为了帮他隐瞒,才受的刑,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要是知道,别人每打我一下,我想到是为了他受的刑,我帮了他的忙,心里……有劲,痛也、极快活。” “可我不知道,越是受刑,越是知道信错了人——” 许大夫把刀上的血迹飞快一擦,直说:“就快好啦,小兄弟,你再忍一忍。” 顾怀昭眼睛里竟是泛起光来,轻声道:“是啊,就快好啦。” “我以为他上辈子对我好,才对他掏了心。现在知道他无情无义,自然该和他分开。难道还要错下去不成?” 47. 应雪堂为了赶到易三娘的芙蓉庄,一路连换了五匹快马。 原本被他安插在各地的肖枕梦、落雁林主、盲书生,此时都紧随其后。 到得庄口,应雪堂翻身下马,不言不语地立在雪中,段星罗和鬼无归自去拿板斧破开庄门,再过片刻,庄里总算出来了几个人。 易三娘绕过倒下的门板,见门外十余名黑衣人都是帏帽遮面,看不清本来面目,不由自主地露了怯意。 然而再一打量应雪堂,发现那人一向纤尘不染的白衣,如今满是尘土,一颗心又定了下来。 她没有压错宝,这一局还占着上风。 应雪堂脸上也有风沙雪屑,他拿手背轻轻擦了擦,目光才落在李万山身上。那双眼睛挟着肃杀寒意,看得人心头发凉,语气却是万般诚心:“我和几位前辈从未交恶,为何要为难我师弟?” 李万山虽想直斥他厚颜无耻,又不敢真撕破了脸,斟酌半天,才阴测测道:“应贤侄这话说的蹊跷,你做初一,自有人做十五。” 应雪堂看着李万山的目光,倒像是看着几个死人,偏偏话语之间不沾半点人间烟火,平心静气地问:“不知在下有何得罪之处?” 李万山有些接不下去,他和应雪堂打过数次交道:这人若是语气敷衍还好说,但凡这样礼数周全,十有八九暗藏杀机。反倒是易三娘不管不顾,手里长鞭啪的一抖,破口骂道:“姓应的,你装什么糊涂!趁早把无双剑谱交出来!” 应雪堂淡淡道:“原来三娘怀疑无双剑谱是假的?” 这句出口,连李万山也忍不住叫骂起来:“应雪堂,你明知故问!” 一旁的盲书生蒋成翰耐着性子听到这里,渐渐有些心不在焉,伸着手接了几片飞雪,见天气确实凉了,于是取过一件黑色皮毛大氅,上前一步为应雪堂系好了。 应雪堂看着身上的大氅,指头深深陷在蓬松皮毛里,也有片刻走神,顿了顿,才道:“无双剑法自家父首创,传到我这里,也不过二十来年,确有不少瑕疵之处。我年幼学剑时,每隔数日,就会气血逆行,多亏家父在旁看护,常常为我注入真气。” 李万山万万想不到他会这样说,和易三娘面面相顾。 应雪堂说到这里,眼中寒光骤起。只是他那双眼睛生得极美,这样冰凉的眸光,远远看去也像是秋水烟波那一转:“我这些年重写剑谱,又自己仔细修订过一遍,几位前辈练剑时,就算起了心魔,也是数月才发作一次,等日后功力大成的时候,自然知道这本剑谱的好处。我月月损耗修为,为前辈们引导气劲,没想到一番好心,全付诸流水。” 李万山听得脸色大变,高声道:“贤侄,这都是一场误会!” 几个人当中,唯有易三娘还半信半疑,讥笑道:“李万山,你好糊涂。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也不怕被人骗个底朝天。” 应雪堂亦是冷哼一声:“薄情剑、铁笔翁几位前辈找到我,都说想练下去。如果还有人信不过在下,我这里有上百丸落雁林主炼制的安神丹。每月服一丸,连服三月,从此不练无双剑法,自然无碍了。” 肖枕梦听他胡言乱语到这等地步,忍不住笑了出声。 应雪堂冷冷扫了他一眼,把身后那个矮若侏儒的黑衣人叫到身旁,从他手上接过一个三层高的药匣,每一层的药屉拉开,都装了几十丸丹药,拿淡绿蜡壳封着,上面印了“落雁林”三个小字,隔了老远已觉清香扑鼻。 李万山自然知道落雁林主的传言,那人喜欢拿绿色蜡壳封存良药,拿黑色蜡壳封存毒药,独来独往,与应雪堂更是毫无瓜葛,应该不至于作假。 他这样一想,心里跳得极快,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接,应雪堂后退半步,轻声问:“我师弟呢?” 李万山满脸堆笑,朗声道:“应贤侄,既然是误会,我这就将小兄弟交还给你。” 还没等他招呼下人,易三娘已迈出一步,娇叱道:“且慢!” 李万山脸色铁青,在她身旁,竭力压低了声音:“姑奶奶,行行好吧,你又想打什么主意。” 易三娘不管不顾,一身猩红裙装,挡在芙蓉庄前,嘴里喊着:“这是我的庄子,我才是做主的人!” 应雪堂脸上看不出喜怒,淡淡问了句:“不知三娘有何见教?” 易三娘将额发挽到耳后,露出脸上那道蜈蚣似的长疤,狰狞一笑:“应雪堂,这道疤是你那位好师弟留的,也该给我个交代吧!” 48. 应雪堂垂着眼睑,似乎在竭力忍下怒气,过了许久,才微微冷笑道:“我师弟脾气极好,或许是三娘逼人太甚,才被划伤了脸吧。” 易三娘听得大笑出声:“应雪堂,人在我手里,我劝你想清楚再回话。” 李万山慌得连推她几下,易三娘柳眉倒竖,将他的手狠狠拍开:“你们不给我讨公道,老娘自己来讨!” 应雪堂手用力攥紧了身上那件漆黑大氅,静了片刻,才望向山庄大门:“我师弟下山采办,被几位半路擒住,谁是谁非,各自心中有数。如果三娘硬要个交代,我还你就是。” 易三娘看着他那张完美无缺的脸庞,激动得身子微微发抖,尖声笑起来:“那倒是极好!” 应雪堂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刀身灿如白练,显得极为锋利,刀刃弯弯,又像极了情人的眼波。 他拿着小刀,睫毛微微颤抖,半天才几不可闻地笑道:“我做下的所有事,我一人承担,我师弟有何冒犯之处,我也一并担下。” 肖枕梦听得啧啧几声,他本想提醒应雪堂强闯进去,但想到这人恐怕受不了自家师弟有半分风险,也就随他去了。 易三娘虽然也怕,但此时心头快意胜过一切,在一旁不住地提醒应雪堂划深几分,要留下疤来。应雪堂脸上笑意冰凉,竟真的如她所愿,对自己下手极狠,小刀从脸上笔直划过,从右脸眼眶下,直划到右边嘴角,伤口狰狞,鲜血如注,把整张脸都划破了相。 周围静得落针可闻,应雪堂喘了一会,才收起小刀,毫无起伏地说了下去:“如果我看到他伤了一根寒毛,我也会要个交代。” 易三娘狂喜之后,这才想到要怕,眼珠子转了几转,盈盈笑道:“应贤侄尽管放心,那位小兄弟要是受了伤,也不会是弟兄们下的手。” 应雪堂心里满满全是顾怀昭,虽然疼痛,眉毛皱也不皱一下,冷冰冰撇下一句:“把我师弟还来。” 易三娘估摸着时间,猜大夫应该办妥当了,这才笑着一点头,走在前面领路。 落雁林主带着那顶帏帽,忙前忙后给应雪堂止血上药,药粉敷在伤处,没多久就被鲜血冲开,只好又换成粘稠药膏。 应雪堂本想跟上去,想到脸上的伤,忽然停了下来,只说:“等一等。” 他站在那里,手按在精巧刀鞘上,双眼闭紧,定了定神,才拔刀出鞘,睁开眼睛,飞快地看了一眼自己映在雪亮刀身上的容貌。只一眼,应雪堂就把配刀送回鞘中,指尖竟是微微发抖。 他朝落雁林主叮嘱了几句,那独孤伤听得明明白白,在应雪堂脸上涂完药膏,又从怀里掏出几张人皮面具,选了肤色相近的,裁下边角料,用药水粘合,细细盖住应雪堂脸上那道狰狞血口。 等独孤伤用黄白粉末再细细扫过一层,应雪堂脸上的伤,乍看之下,几乎不见什么痕迹。 应雪堂这才催促道:“走吧。”一面走,还一面拂去肩头细雪。 易三娘在一旁看了个真切,脸上神情变幻,半晌方道:“想不到应贤侄这般爱惜容貌。” 应雪堂正五指拢起,不住地梳理长发,听易三娘这么一说,不由冷下脸来。男儿生在天地间,凭一身一剑便足以行走江湖,容貌再好,值几分几厘? 区区一刀,又不伤筋动骨…… 只是师弟似乎极喜欢他的容貌。 应雪堂想到刚才映在刀身上的那张脸,身形轻轻一晃,拼命掩盖住种种情绪。 如果他喜欢,自己怎能让他看到那般凄惨模样? 如果连根茎都腐烂的剧毒花朵,连唯一引诱猎物的色相也毁了,还怎样留住那人? 当然要极光鲜的……极光鲜的站到他面前。 49. 应雪堂在堂屋等了好一阵,易三娘才领着顾怀昭从门外进来。 顾怀昭穿了件宽袍大袖的黑色衣衫,脸色发白,背也有些佝偻。 应雪堂远远叫了句:“师弟!” 顾怀昭似乎听见了,肩膀一颤,然后才挪动脚步。 他走得极慢,走几步就要歇上一歇,应雪堂舍不得眨眼,好不容易盼到他走近了,伸手去扶,顾怀昭却忙不迭往旁边一躲。 应雪堂怔了怔,等闻到顾怀昭身上传来极重的药味,和血腥气掺在一处,眼前骤然被怒火烧得一片血红,五指狠狠掐进掌心,几乎要把银牙咬碎,半天才挤出笑容,低低地说:“师弟,师兄没用,来晚了。” 易三娘知道事情遮掩不住,讪讪笑了一声:“我们去的时候,小兄弟已经受了伤。怪只怪应贤侄树敌太多,与天下人为敌。” 应雪堂背对着她,双手抖个不停,把拳头又捏紧了些,不停承诺道:“师弟,我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顾怀昭转过头来,目光空洞,看着应雪堂,又像是越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 应雪堂何曾被他这般打量过,手忍不住又去拨拢鬓发。他眼角刚刚被怒气染上薄红,眼中情意浓得化也化不开,应该还剩几分颜色,为何师弟不看了? 应雪堂想不明白,只以为顾怀昭怪他来得太晚。 眼下时机仓促,也不知道师弟到底伤在哪一处,应雪堂单膝蹲到地上,试探着说了一句:“师弟,我背你走。” 等了许久,顾怀昭还一动不动。 应雪堂不敢贸然动手,只好抖抖大氅,又站起来,喊肖枕梦去准备车马。 两人默默无言,等芙蓉庄外套好了一辆宽敞马车,应雪堂带着顾怀昭离开这座偌大山庄。 车里金炉升烟,渐渐驱散万里寒意。 应雪堂点好暖炉,把自己佩剑搁在车厢里,朝顾怀昭说了许多情话,这才放下车帘,坐到帘外驾车。 独孤伤看他出来,矮小身形往右一扑,落在一旁的空马鞍上,让出那块位置。 顾怀昭靠在软垫上,看着帘上的黑影,好不容易聚起力气,用左手拔出佩剑,将脚底织毯一点点从中划开。才做了这样一件小事,人就累得眼冒金星,剑也掉在地上。 应雪堂在车外听到声响,扯着缰绳,探头一看,不由愣了。 顾怀昭不敢看他,低着头,气喘吁吁地说:“应大侠,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应雪堂一颗心仿佛被人活活冻住,可看到顾怀昭说得这样吃力,仍是竭力撑起笑容,轻声细语地同他说话:“师弟,你痛糊涂了。” 顾怀昭只盼着早一刻把话说完,哪管应雪堂作何表情,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今日缘分已绝,从此、割席断义。” 应雪堂不禁呆住了。 眼看马车差点翻入小沟,车厢一歪,应雪堂慌忙拉紧缰绳,把马车停住。 浑身热气瞬间消散殆尽,应雪堂立在飞雪小路上,人像是化作木胎泥塑。半天,他才想起跟肖枕梦一帮人打声招呼,沈声道:“你们先走,我和师弟有话要说。” 肖枕梦见没有热闹可看,唏嘘一声,领着一伙人绝尘而去。 应雪堂仍痴痴坐着,等回过神来,顾怀昭已经挣扎着下车。应雪堂急急拦住他,颤声笑道:“师弟,你怪我来迟了?” 他不住地解释,恨不得剖开心肠:“我……得到消息,已经过了一日。从青州到这里,一千四百里,每到驿站就换一匹快马……” 顾怀昭心里痛得厉害。应雪堂每说一句,他就呼吸一窒。 他舍不得……看师兄这样失态。 对这人种种情意,已经深入骨髓,哪怕知道前尘是空,心里似乎还留了一道城墙,想替师兄遮风挡雨。 50. 何况师兄这一世,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 顾怀昭想到从前那一笔烂帐,拼命狠下心来,把话说得更绝:“以后应大侠名震江湖,我怕是没有这个福分,只想过与世无争的日子,还请应大侠放我一马。” 应雪堂眼眶微红,极轻地问:“师弟这是什么话,你不打算回紫阳山啦?” 顾怀昭知道伤透了师兄的心,哪里敢看他,生怕一抬头,眼泪就要决堤而出。 应雪堂颤声笑问:“师弟不想见我啦?翌日山上开了花,酿好了素酒,没人陪我,那可如何是好?” 顾怀昭听见他这样哄小孩的语气,仿佛每一个字都用上了一生的柔情,温柔缱绻,眼前更是模糊一片,含糊点了点头。 应雪堂不能置信地笑出声来:“师弟……不想见我?” 明明顾怀昭就在他面前,离他这般的近,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应雪堂此时才发觉脸上疼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强挤了太多的笑,把伤口生生撕裂。 他捂住右脸,几不可闻地问:“为什么?” 顾怀昭哪里说得清楚,半天才挤出一句:“应师兄,因为什么……动了心?” 应雪堂好不容易等到顾怀昭肯叫他一声师兄,以为他回心转意了,手心渐渐暖和过来,想把顾怀昭揽进怀中:“我知道师弟对我好,我又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顾怀昭慌得把他一把推开,霎时间心凉如水!果真是这个理由。果真和自己当年一样。 用一腔真心,去筑空中阁楼,以为伸手就能摸到天,却发现脚下一脚踩空。 怎么会有这般傻的人,在虚情假意上筑梦? 盼只盼现在悔改还不晚! 顾怀昭挣扎着朝他拱了拱手,只觉眼泪要忍不住了,急道:“应大侠,你走你的阳关大路,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后会无期!” 应雪堂脸上正疼痛难耐,不知道是不是伤口出了血。脓血将落雁林主贴的那块人皮撑得鼓起,然而这颗心又何止化脓出血。 他拼命捂着右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不是,答的不好?你想听什么,我……改……” 他一生从未如何低声下气,可顾怀昭似乎混不放在心上,还拖着脚步想走。 应雪堂右手上沾满了血迹,粘合人皮的药水渗入伤口之中,痛如万虫啃咬,应雪堂一面拼命捂着脸,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皮肉翻卷的右脸,一面还想拿左手去拦顾怀昭,一下没拉住,忍不住低喊起来:“师弟,你还要我怎么说?” 他声音几乎全然嘶哑,在顾怀昭身后嘶声喊着:“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爱我,我也只爱你一个人!师弟还要我怎么说?!” 顾怀昭终于走不下去,眼泪将脸庞全然打湿。 应雪堂脸上鲜血淌个不停,一行行如同血泪。他既难过顾怀昭没有回头,又庆幸顾怀昭没有回过头来。 这一路倾覆江湖,为天下敌,眼看着大仇将报,师弟又待他那样好,所有美梦分明近在咫尺,现在说收回就收回? 应雪堂不由把伤口捂得更紧,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缘由:“是不是……易三娘,逼你吃了什么药?对了,听说苗疆有人擅长下蛊,难怪师弟心性大变。” 顾怀昭好不容易才站稳,一腔眼泪几乎要流干。 应雪堂定了定神,捏紧了身上那件漆黑大氅,温柔笑道:“师弟,现在回想起来,在凤城的时候,我把那件皮毛大氅盖在你身上,我那时就动了心。” 他一直说些极甜蜜的事,说给顾怀昭听:“师弟还给我带了吃的,师弟居然知道我喜欢吃甜食。” 应雪堂看顾怀昭没有再走,还以为说动了他,强忍着脸上的痛,微微扯动嘴角:“师弟还教我观星,帮我算爱慕之人的心意。” “我对一个人、动了心,师弟帮我算算,他心里……有我么?” 51. 时隔数年,顾怀昭重听见这句话,心里仍是一阵滚烫。要不是还有一丝疑虑,他早就回过头来,拉着师兄,去看天上星,去尝遍佳肴美食。 哪怕无双剑法是假的,冲着师兄此时的一番话,他也能全然放下! 然而顾怀昭不敢回头。 谁知道前一世除了剑法,师兄还说过多少谎话?与其有朝一日,发现做了应雪堂的替死鬼,满腔爱意转成怨愤,还不如此时糊涂一些,早早地分道扬镳,谁也不要过分深究。 可应雪堂偏偏在身后喊他:“师弟!” 顾怀昭眼泪模糊,忍不住想多赌一次,颤声道:“他们问我,无双剑谱的事,我不知道。” 应雪堂呼吸一顿,瞬间猜到许多事,咬着牙关说:“我不会放过他们。” 顾怀昭低低笑了:“我不知道,剑谱是假的……” 应雪堂手心一片猩红,鲜血还滴滴答答地从指缝中渗出。顾怀昭等了半天,才听见他说:“你跟我说起前世,我就、猜到是这样,我也信不过……我自己。” 顾怀昭听见他这句话,心里反而好受了一些,又在想“抛却旧时意,惜取眼前人”的老话,半晌,才低低问了一句:“那这一世,师兄愿意告诉我真的吗?” 他一面说,一面慌张续道:“我不会练,也不会告诉别人,只是心里难受,过不了这个坎!”与其说不会练,不如说自己这只右手,根本练不了无双剑法…… 可等他说完,许久听不到应雪堂答话,顾怀昭简直想回过头,看看这人是何表情。 然而就在此时,应雪堂竟轻声说:“师弟,对不住。” 顾怀昭如遭雷殛,人愣在那里。 应雪堂闷声道:“你想要,我一定给,可现在还不成。我要做许多事,不想脏了师弟的手,等我报完父母血仇,就把剑法给你……” 顾怀昭仿佛被人扇了一个耳光,不禁笑出声来:“不用了!”人再不犹豫,拖着步子往前走去。 应雪堂吃了一惊,想拦住他:“师弟,其实无双剑谱——” 可顾怀昭根本不想听他辩解,只觉自己荒唐得很,一颗心落在泥里。他背对着应雪堂立下狠誓:“应雪堂!如果我再看你一眼,就罚你我二人当中,有人人神共弃、当场即死!” 应雪堂定在原地,脸上那块人皮彻底脱落下来,露出狰狞全貌。 他微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浑身傲气被人瞬间抽走。 过去再手腕滔天又如何,如今站在雪地里的,也不过是形单影孤的普通人。 应雪堂看着顾怀昭一步一步,吃力地往前走去,终于忍不住说:“师弟,等我报了仇,我能来找你吗?等那时候,我就把无双剑法给你。” 眼看着顾怀昭头也不回,越走越远,应雪堂忍不住又说:“师弟,我会尽快报了仇……尽快来找你!我们不见面,就隔着墙,说说话也好。” 顾怀昭已经一个人消失在荒山雪道间。应雪堂直觉得眼睛干涩,四肢百骸都被寒气冻住。远远看去,脸上那道伤口,从眼眶直划到右脸嘴角,仿佛无时无刻都在冷笑。 他虽然也想落泪,但这世上唯一会为他落泪而心痛的人,已经走了,自己自然不会再落一滴眼泪! 这茫茫天地之中,又只剩下他一人。 52. 顾怀昭拖着一身伤,好不容易撑到有人烟的地方,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他在一片黑暗中沉沉浮浮,撞见了许多不相干的闲人,重演了许多事,唯独没撞见应雪堂。 眼看着这场梦越做越长,顾怀昭不禁出了一身大汗,只觉这梦境太过枯寂无聊,每过一刻都是煎熬。 他忽然醒悟过来,这不正是自己的余生吗? 顾怀昭这一昏睡,足足过了四五日才醒,醒来时已经身在医馆。许大夫端了药进来,给他说了一番来龙去脉,说自己是如何把顾怀昭从路边捡回来,也说起芙蓉庄大火的事情,偌大的庄院,一夕化为尘土。 江湖中又开始打打杀杀,件件传闻都与顾怀昭无关。 他伤势沉重,要养好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好在许大夫颇有医者仁心,只让顾怀昭帮手做些杂活,以充医资。 半年过后,顾怀昭右手的皮肉终于长好,他开始用右手一枝一枝的分拣药材,只盼有朝一日,手指能自如屈伸。 等入了夜,灯火寂灭,蝉声聒噪之时,顾怀昭又将右手束进腰带,试着练几招紫阳剑法,权且消磨时日。 白日太长,黑夜也太长。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他见过斑斓世界,青山绿水,云中花,白衣胜雪的美人,如今只能望空捉影,每一日,每一个时辰,都要咬牙去熬。 五年慢慢过去,顾怀昭硬着头皮一路熬了下来,熬得右手已经能提些重物,左手剑法运转随心,他实在熬不下去。 眼前全是纷乱人影,耳边尽是依依离情,然而当年把话说得太绝,没有回旋的余地。 顾怀昭甚至梦到有朝一日,师兄报了大仇,他横剑一划,把眼睛划瞎,两人再天长地久地呆在一处,未曾违背誓言。 然而到了下半夜,顾怀昭又总是梦到师兄已经死在异乡,自己不在身边……是自己弃绝了他。 是了,为何易三娘那般对他,他没有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反倒是师兄来救他,要受自己的冷眼? 情越深,心越窄,对陌生人大度,对至情至爱反而苛刻。早知道就好好听应师兄把话说完,说不定都是误会一场。 眼看着怨愤如潮水褪,相思如潮水涨,顾怀昭不由庆幸满腔心事无人可倾诉,心中事再如何丢人,也算不得丢人。 等又一年过去,入了春,医馆生意繁忙起来,顾怀昭背着铁剑,替许大夫到邻镇挑选药材。 他一进客栈,就看见大堂里满是刀剑在身的江湖客。 顾怀昭撩起衣摆,坐到一张空椅上,叫过小二,要了一碟盐水花生,一壶浓茶。正逢隔壁桌的客人在把酒寒暄,说江湖事,见他们说得兴起,顾怀昭忍不住端起茶碗,多看了几眼。 朝南坐着的侠士使一把折扇,画了名花美人,朝北坐着的使一把银鞘长剑。顾怀昭只觉这两人都有些面熟,偏偏想也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那使扇的说:“高兄,大伙都是为了围剿恶贼去的,不知谁能拔得头筹。” 姓高的朗声一笑:“刘老弟何必自谦,这次去了不少青年才俊,但谁有你功夫练得扎实?” “哪里哪里,小弟怎比得上高兄!” 顾怀昭听他们这样巴结奉承,便有些懒得去听,一个人用右手去夹碟里的花生,第一颗落在桌上,第二颗落在地上,到第三颗总算送入口中。 顾怀昭拿左手握住还在微微发抖的右手,亲眼看着这只手又恢复了一些,正有些雀跃,那边刘姓少侠却一转话头:“我上回跟着李万山李大侠,远远见过那恶贼,原以为他穿了件猩红长袍,再一细看,才发现是鲜血染的,还生了一张恶鬼一般的脸,一看就让人倒尽胃口!” “刘老弟,你错了,应效儒的婆娘当年是一等一的美人,他儿子原本也生得细皮嫩肉。可惜偏偏要跟李大侠作对,前些日子的鸡鸣镇惨案,还有前半年的梅庄血案,我看八成也是他动的手脚。哼,相由心生,过去再好看,现在还不是丑如鬼!” 53. 顾怀昭骤然听到这一句,仿佛被人拿棍棒敲了一下,一双筷子都落在桌上。眼看着筷子往桌下滚去,顾怀昭木然弯下腰,去拾桌底的竹筷。 隔壁桌的酒客拿酒碗狠狠一碰,各自溅出不少酒水,烈酒下肚,说得更是眉飞色舞:“你是不知道,那道疤从这里划到嘴巴,我上回隔着山头,骂了他一声丑鬼,他居然气得直打哆嗦,幸好我跑得快——” 顾怀昭捡好竹筷,站起身来,轻轻问了一声:“你们说的是应雪堂?” 使扇人看顾怀昭身上也配了把铁剑,还以为是一路人,抱了抱拳,高声招呼道:“正是,不知这位兄弟师从何处,是哪一路的人马?” 顾怀昭脑袋中嗡嗡作响,眼前一片血红,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左手剑已出鞘,抵着那人的脖子说:“不许你们这样说他。” 他骤然出剑,满堂宾客脸色都不好看,都推开桌椅,借着三四分醉意,手摩挲着刀鞘剑鞘。 使扇的刘姓汉子原本见顾怀昭出剑极快,吓得牙关打颤,然后细细一打量,发现颈侧搁的这把铁剑剑刃已钝,剑身上甚至有几处豁口,不由放声大笑起来:“哥哥劝你一声,这把破铜烂铁,还是别拿出来卖弄了。现在黑白两道都在悬赏应雪堂的命,我只骂他一声丑,还是抬举他了!” 那人说着,拿手压着顾怀昭的剑身,想往旁一拨。谁知顾怀昭听得两眼充血,脚步一错,倒转剑身,拿剑柄往他肩膀上一敲,把肩骨敲得粉碎,之后更飞起一脚,踩着他头上珠冠站上桌面,狠声道:“我不许你们这样说他!” 刘兄侠士这才回过神来,捂着肩膀,声声惨叫。 举座哗然,一时间尽是出鞘之声。 顾怀昭看着满堂寒光,终于想起这两人在何处看过。 自己当年围困谷中,被乱剑削了头颅,正是这两人冲在最前头,如今还这样辱骂师兄…… 周围全是怒骂之声:“这人八成是应雪堂的同党!”“大伙一起上啊!杀了他,以彰江湖道义!” 顾怀昭眼睛里仿佛有两团火光,连嘴唇都在微微发抖:“你们无凭无据,有什么理由说他?” 还有谁比他清楚,一朝之间,身上无缘无故多了罪名,说杀了无冤无仇的人,那种愤懑苦楚,如行走刀山。 因为他不在江湖,所以换成是师兄顶罪?顾怀昭忍不住嘶声喊着:“我师兄他——” 他容貌无俦,剑术无双,不知有多受器重,他理应是无双君子,去统领紫阳山,配藏锋铁剑,是谪仙一般的人物!这些人哪里比得上师兄半根寒毛! 一旁的高姓剑客看顾怀昭浑身都是破绽,突然发难,长剑横扫,想削他下盘。 一行人还未看到顾怀昭怎么动作,顾怀昭手中长剑已经擦着那人的剑身,往他手肘嫩肉上重重一划,划得鲜血长流。 顾怀昭终于回过神来,目光灼灼地说了下去:“我师兄……生得极好看!” 他断断续续的说到这里,眼神万分凶狠,两行热泪却噙不住:“他就算、毁了容,在我心里,也极好看!不许你们诋毁他半句!” 堂中终于有人喊着:“这人疯了,大伙上啊!”有些人热血冲头,真冲上前来,有些人却悄悄往门外退。 顾怀昭想到这些人是去围剿应雪堂,出手已分不清轻重,一把剑使得至朴至拙,却招招后发先至,把八仙桌周围的人都刺伤在地,又一个腾跃堵住客栈大门。 他这些年无事可做,只能练剑消磨时日,此时再看别人的攻势,只觉得像小儿挥拳一般,随手就能格开。亏得紫阳剑法招招只往肩、肘、腕三处招呼,否则顾怀昭盛怒之下,只怕会取人性命。 不知谁喊了一句:“大伙一起上,我攻上三路!” 顾怀昭斜斜站着,右手负在身后,左手松松垮垮提着一把破旧铁剑,乱发都贴在脸上。直到对面七八把剑到了身前,手中铁剑才像活了过来,从剑网空隙中刺出,贴着其中一人的手腕一绞,右脚飞踹,把他踹得朝后摔去,身后四人受他所累,一同跌倒在地。 剩下三四个人,脸上都变了颜色,迟迟不敢出手。 顾怀昭把他们胳膊依次卸了,这才发现自己的剑剑刃翻卷,手臂也开始钝痛。 见自己功夫远远胜过昔日,顾怀昭心里虽然闪过一丝快活,但更多的是无边无际的闷痛。他呆立良久,才拽过其中一人,连着问了几句话:“你们一共去了有多少人?谁牵的头?我师兄现在何处?” 那人看顾怀昭来势汹汹,吓得把什么都交代出来:“好汉饶命!是李大侠和易女侠牵的头,说是应雪堂包藏祸心,欺师判祖,带着血楼的邪魔外道一起上了紫阳山,江湖上凡是会几招把式的人都去了!” 54. 顾怀昭听见易三娘的名字,脸色变幻,半天才极古怪的笑了一声。 被他撂倒在地的江湖客,生怕顾怀昭趁机发难,不是翻滚呼痛,就是哀哀乞饶道:“好汉饶命!我们这就打道回府!” 顾怀昭一腔心思早已不在此处,他从地上随手捡了一把锋利宝剑,又到马厩中解下一匹顺眼的良驹,使劲扯着马缰往客栈门口走去,一跨过门槛便翻身上马,恨不得足下生风,早一步赶到紫阳山。 想到那些江湖人的污言秽语,顾怀昭途中经过医馆,还向许大夫顺带讨了一瓶去疤的药膏。至于应师兄脸上受伤,为何不找落雁林主好好医治一番,顾怀昭稍稍转念就心如刀割,哪里敢细想。 他就这样日夜兼程地赶了十几天路,离紫阳山越近,路旁打尖的江湖人越多。 顾怀昭每每停下来吃几口热饭,涮马喂草,总会有人当着他的面高声讨论应雪堂。只要说话不甚中听,顾怀昭都忍不住发作,一路走来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最后赶到紫阳山的江湖客,恐怕还不足原来的七成。 等顾怀昭终于到了紫阳山脚,手中已经换了第四把剑。 山脚人潮拥挤,骂声如潮。三教九流之中,绝大多数未曾与应雪堂打过照面,只为了伸一伸莫须有的正义,再仗着人多逞一逞英雄,就都赶来此处。顾怀昭站在最角落,把几张骂得最凶的脸孔牢牢记在心里,只觉以后就算不能厮守,自己一个人浪迹江湖,遇到谁说师兄的坏话,便出手教训一通,也能排解愁肠。 入夜之后,他绕过扎营的人马,一个人往山上爬去。 时隔六年,紫阳山哨楼丝毫未改,顾怀昭过去挑水爬山,不知从这条路上走了多少次,如今借着夜色,轻而易举地绕过山门,一路爬到山腰。 盘踞此处的江湖人都颇有几分功力,不是一教长老,就是一庄之主。顾怀昭大着胆子听了几句,听他们谈的都是些“不急于一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哪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当即脚底抹油,抄小路继续往山顶爬去。 当天空薄薄透出一抹亮色时,顾怀昭总算攀上主峰,路两旁全是厮杀痕迹,连青石台阶上都免不了刀痕剑痕,零零总总不知躺了多少尸首,血腥气味熏人欲呕,而活着的人又远远超过地上的死尸。 他一路逆行而上,不知架住多少把从高处劈落的寒芒。 实在避不过的,只能拿右手血肉抗下,才迈出百余步,虎口已经鲜血长流。 好在连接紫阳山大殿的山路仅容一人通过,顾怀昭与人狭道相逢,将一腔血勇使到极致。一步步踩着血泊往上爬,竟真的拿一把剑分开一条血路。 等他站在山路尽头,浑身浴血地摇晃了几下,再想往前走,半空中却飘来一阵荡人心魄的箫声。 顾怀昭听了片刻,突然大喜过望,气喘吁吁地喊起来:“肖枕梦,我师兄人在何处?” 只听一声冷哼,箫声缠绵低回,呜呜咽咽地吹了一阵,总算停了下来。肖枕梦踏着山间薄雾走出来,发间多了不少白发,真正是个面容清臒的老人了。 顾怀昭把方才问他的话又问了一遍,肖枕梦这才道:“他去送死,我们几个只帮他断后,又不打算生死相搏,哪里知道许多!” 顾怀昭脸色苍白,放眼一看,见山峰另一头浓绿毒雾笼罩不散,果然是肖枕梦、独孤伤几个人分头守住入口的模样,吓得心胆俱寒,只想腋下生翼,早一步赶到应雪堂身旁。 55. 可没等他淌着血摇摇晃晃走出多远,肖枕梦就冷笑道:“紫阳山几个长老都在闭关,剩下几个人,你师兄应付的来。他自己的事,不用人帮。” 顾怀昭多少知道自己情况不妥,再杀下去,还没见到师兄,恐怕自己先力竭而死了。可他如何甘心停在此处?两人僵持片刻,最后还是肖枕梦上前一步,扯着他的后领,往另一头走去,嘴里道:“你师兄给你备了一件大礼,你看完后,如果还想见他,就在门口等着。” 顾怀昭吃了一惊,没等他多想,肖枕梦已经带他走到一间破落道观前。顾怀昭认得这是紫阳观的偏院,没等他多问,肖枕梦先啧啧笑了几声,一脚踹开大门,把顾怀昭一把推进去。 顾怀昭连眨几次眼睛,才看清里面的情形。 道观之中恶臭扑鼻,两旁座椅上坐满了血淋淋的尸身,不少人都面目熟悉,当年正是中了这些人的埋伏。 为首的一具尸身坐在正中的交椅上,手里捧着自己硕大的头颅,满面虬须,似乎是李万山。 顾怀昭还想看真切些,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嘶哑的啼哭声,走过去一看,却发现是易三娘。她老得不成样子,头发花白,两只手被铁箍箍在地上,手筋脚筋都被人活活挑断,人像没有骨头似的软在地上,腰间紧紧围着一块巨大的缠腰布。 顾怀昭见她腹部像孕妇一样高高隆起,忍不住拿剑尖挑破布料一角。这才发现布料底下居然是一口铁锅,锅缝和皮肤之间偶尔闪过几抹黑影,那是蜈蚣和毒蝎的螯。 数不清的毒虫被铁锅罩住,为了活命,拼命往易三娘腹部皮肉里钻去,越钻越深。 顾怀昭看得打了个寒颤,想到肖枕梦那句话,他一直没有退开。 易三娘似乎还剩一丝清醒,看到是顾怀昭,哀哀祈求了起来:“小兄弟,是你,是你……救救我吧,我真心悔改啦!” 顾怀昭木然看了一阵,不知想通什么,竟坐到地上,撕了衣上的布,去包扎身上的伤。 易三娘受此极刑,不停地嚎啕惨叫,凄凉哭喊着:“救救我,好疼!钻进来了!啊——” 整个道观中都是她的痛呼。顾怀昭一面裹伤,一面看着她扭曲的面容,忽然道:“我帮你把铁箍松开,可好?” 易三娘眼中几乎要流下泪来,柔声道:“小兄弟,你的心肠极好,你一定能得菩萨保佑,我过去实在是……” 顾怀昭凑到她身边,拿右手随手掰了掰铁箍,然后才淡淡朝她笑道:“三娘,真对不住,我右手被你废了,实在使不出力气,恐怕帮不上这个忙了。” 易三娘从极乐到极悲,疯了一般朝空中狂吼咒骂:“你们会有报应的!应雪堂,你会下地狱!你不得好死!杀了我,杀了我——” 顾怀昭忽然道:“我师兄会下地狱?” 易三娘仍是满口胡话,显然痛得狠了。 顾怀昭想到应雪堂的身世,久久说不出话来。师兄明明是世家子弟,如果能父母双全、一家和和美美地长大成人,定然是照得人间不夜的莹莹白雪,如今手上的鲜血却洗也洗不干净。 眼前这一幕,是最残忍的手段,是最温柔的情意,顾怀昭心里痛极,又觉得一阵释然,低低朝易三娘说:“那我也会陪他。” 说完,顾怀昭就合上双眼,闭目调息起来,等功行一周天,手臂渐渐恢复知觉,身旁易三娘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毒蛇毒蝎将她的腹腔整个掏空,甚至有蜈蚣从尸体眼窝中爬出。 顾怀昭站起身,踩着毒虫从道观中走出,只觉得心中静得可怕,因为太过专注,甚至能听清自己的心跳声。 他做过独善己身的好人,却被江湖浪潮吞得连骨头都不剩。师兄过去问他,别人蛇蝎心肠,怀着毒计过来,难道还要顺他们的心意,任人宰割了?这句话的意思,他此时才真正明白。 是了,如果师兄该下地狱,他也会陪他。 56. 江湖如此之大,他们不求什么善终。 在刀尖上打滚,活几十年也好,几天也好。 此生就不论仁义,只说恩仇。哪怕终有一日,也是别人的剑下鬼。 肖枕梦看他出来,桀桀笑道:“怕了吧?现在跑还来得及!” 谁知顾怀昭轻轻笑了一声,一言不发。 肖枕梦瞧得有趣,只道:“咱们江湖中人,提头走江湖,仗剑行天下,能活一天是一天。与脾性相投之人做快活事,才不枉此生,小子,你自己想想吧!” 顾怀昭握紧手中长剑,朝他抱了抱拳,算是应下了,肖枕梦哈哈一笑,大步踏入雾色中,又去拦截各路人马。 顾怀昭想到很快能与师兄见面,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一身热血尽沸,再无半点惧意。可他在道观门前等了又等,应雪堂却迟迟没有出现。 到了第二日,天蒙蒙亮时,总算有人拖着步子走来。 顾怀昭先看了看对方脚上的厚底布靴,发现不是应雪堂,才敢抬起头来和他对望。 来人年过不惑,脸上污血横流,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 顾怀昭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师父?”看那人应了,才知道确实是苗战。 两人六年未见,更添生分,顾怀昭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师父,我师兄他……” 苗战靠着墙,伸手点了自己几处穴道,等伤口一点点止了血,双眉一扬,哼道:“他和孟山主打了起来,我在一旁劝架,也受了伤!” 顾怀昭心急如焚,试探着问:“他们人在何处?” 苗战往道观中探头一看,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来,温声道:“你跟我来,现在去劝,还来得及。” 顾怀昭自然跟了上去,两人绕开毒雾,踏上一条盘山小道。顾怀昭不知想到什么,和苗战拉开了几步距离。 苗战回过头来,见顾怀昭远远跟着,不禁斥道:“怀昭,跟紧些!” 顾怀昭满口答应,却始终和苗战隔了一丈。 苗战阴沉着脸,捂着伤口,不住往前面赶路。顾怀昭在后面忽然道:“师父让我去牛山镇采办年货,我把事情办砸了,实在有负重望。” 苗战也不动怒,和颜悦色地宽慰了他几句:“雪堂和我提过来龙去脉,不怪你。” 顾怀昭随他走了一段,又问:“师父还负责分发曼陀丹吗?” 苗战笑道:“此事事关重大,自然由我全权负责。” 两人一路走到藏书观才停下。此处是门中禁地,专门收纳天下武学,顾怀昭前世被逐下紫阳山,也是担了这个罪名。 苗战把大门推开,回过头来,殷殷招呼顾怀昭:“他们就在里面,怀昭,进来吧。” 顾怀昭没有动,半天才道:“师兄说过,当年无双庄被屠,他父亲手里攥了一块碎布,是紫阳山长老常穿的料子。” 苗战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莫非山主他……唉,一山不能容二虎,他一直看不惯应效儒师叔。” 顾怀昭笑道:“说起来,师父那天冒着大雨,把师兄背回来,衣服上也破了个口子。” 苗战终于变了脸色,冷着脸骂了一句:“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把缠在腰上的软剑抽了出来。 顾怀昭左手剑与他同时出鞘。 牛山镇的埋伏,易三娘手里的曼陀丹,所有端倪被串成一线。其实多年前的雨夜,顾怀昭高烧不退,哪里记得苗战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袍,破没破口子。谁知道随口一试,真被他试了出来。 眼前是眼花缭乱的剑招,顾怀昭心跳极快,出剑极稳。 他没有千百退路,只有一样心诚,这两世跌宕如浮萍,把艰苦历尽,好不容易才认准应雪堂一人,心中再无畏惧。 57. 苗战越是与他交手,越是心惊,他手中软剑花哨却凌厉,世上已经少有敌手。可顾怀昭剑法古拙,招招指向他肩、肘、腕三处,苗战几回剑招使到一半,都逼不得已改了剑路。 苗战和他战到后来,终于忍不住换成从易三娘手中骗来的无双剑法,他内力远远胜过顾怀昭,一道道凌冽剑气,刮得顾怀昭脸上刺痛。 眼看战况胶着不下,苗战强提一口真气,往软剑上灌注内力,顾怀昭随手拾来的长剑与苗战手中神兵相接,一不留神,已被拦腰截断。 苗战纵身狂笑,将无双剑法施展到极致。顾怀昭被他几度逼进角落,身上衣袍饱浸鲜血。 他拿断剑连挡几下,剑身被苗战越削越短,若非顾怀昭还记得无双剑法的剑路,只怕胜负早定。 眼看着苗战又是当胸一剑刺来,顾怀昭弃剑不用,拿剑鞘迎了上去。苗战战意正酣,被顾怀昭接连击中手腕,剑路反倒更加佯狂。 两人飞快过了二十余招,顾怀昭落在下风,身上鲜血如注,最后几剑还是就地一滚,才勉强避开。 他趴在地上,实在动弹不得,眼看苗战下一剑就能取他的性命,谁知苗战刺到一半,脸色铁青,口中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顾怀昭大着胆子上前一看,发现苗战经脉逆行,分明是散功的迹象。 顾怀昭骤然见到这荒诞一幕,脑海中空白一片,只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苗战因无双剑法屠庄,又败在无双剑法手中,如果师兄知道,也会觉得高兴吧…… 想到应雪堂,顾怀昭再不迟疑,摇摇晃晃地往藏书观中走去,身后苗战还在不断叫骂:“顾怀昭,凭什么有些人练上一年剑,就要抵别人苦练十年?天道酬勤,理应是我们这些人出头……” 顾怀昭想到孟长青还夸奖这人,说什么之所以让苗战教导自己,是因为他最为刻苦,若非天赋所限,早该声名大振了。此时回想,便像是一场笑谈! 他走出两步,想到自己在苗战门下学艺时,苗战对他非打即骂,终究忍不住回过头来,讥嘲道:“师父是在说笑不成?你教导门下弟子,也做不到一视同仁。连自己都心口不一,有何脸面说天道不公!” 顾怀昭说完这句,大步踏入藏书观。 他站在空旷院落中,想到苗战急急催他入观的举动,心思一动,从地上捡了粒石子,往前一丢,果然触发了几处阴毒陷井。 等他一路投石问路到达大殿,这才发现殿中灯火俱灭,一排排书架倒在地上,书卷上飞溅着斑斑血迹。 顾怀昭穿过书架,来回走了几遍,见后殿的石室沦为废墟,被巨石堵死,于是拿手刨了几块碎石下来,试探着喊了一句:“师兄!” 他见无人回应,忍不住拿剑鞘挖了起来,连挖几尺,才勉强又挤出一声:“应师兄!是我!” 顾怀昭蹲在地上,像疯了一样把碎石搬开,不知挖了多久,直到指甲外翻,石堆另一侧才传来微弱的响声。 有人和他一起,把最后几块落石挪走。顾怀昭背过身去,又惊又惧,唯恐不是应雪堂。 足足有半天,那人才从石道中爬出来,抖抖身上的土灰。他站在顾怀昭身后,身上是浓重的血腥气,轻轻和顾怀昭说:“师弟,是我。” 顾怀昭浑身一震,正想回头。 应雪堂却从后面捂住他眼睛,低低笑了:“别回头、看我,师弟,你忘了你说的话啦。” 58. 顾怀昭怔住了,眼睛里泪水翻滚,颤声道:“我那时,说的是……气话。” 应雪堂掌心沾了他的眼泪,愣了半天,才一面捂紧顾怀昭,不让他乱看,一面歪着头,把他脸上的眼泪舔进嘴里,笑着说:“咸的……” 顾怀昭听他声音这样轻,多少猜到一丝征兆。 可没等他细问,应雪堂就身形一软,倒在顾怀昭背上,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席卷而至。 “师兄!”顾怀昭声音嘶哑不堪,反手去扶。应雪堂和他两手交握,这才勉强站稳。 顾怀昭紧紧抓着他的手,翻来倒去地说:“师兄哪里受了伤,我给你上药!”“师兄,我带了药来,你上了药,就好啦……” 他一个人说了许多话,应雪堂只把他轻轻搂在怀中,还拿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师弟遇到苗战了?” 顾怀昭忙不迭地说:“他自己使出无双剑法,到最后经脉逆行……” 应雪堂笑了几声,人似乎极高兴,断断续续道:“我替师弟、报了仇,师弟也替我……报了仇,真好,真好!” 顾怀昭声音微颤,好不容易才挤出笑容,装作心中有无限欢喜:“是啊!师兄!” 他刚刚说到一半,已经有眼泪夺眶而出,只得硬着头皮把话说完:“师兄……是怎么,受的伤?” 应雪堂低声道:“我以为仇人是孟长青,把他一路逼到石室,谁知苗战躲在暗处,突然引爆机关。石室塌陷时,我们二人避无可避,还是孟山主为我挡了不少碎石。” 顾怀昭努力站稳身形,想让师兄稳稳靠在自己身上:“孟山主,如何了?” 应雪堂迟疑了一下,才道:“他流了许多血,临死之前,说想看看紫阳剑法和无双剑法哪种更强……我自然答应下来。我们以指代剑,慢慢拆了几招,确实是他更胜一筹。” “山主高兴极了,大笑了几声,看着我说,应师弟,我终于胜过你一回啦……” 顾怀昭听师兄模仿孟长青死前的语气,浑身抖个不停,半天才哽咽笑道:“山主一生痴于剑道,最后问鼎巅峰,这是极快活的事啊!” 应雪堂把头埋在他肩窝,含糊道:“他最后一刻,把我认成是我父亲,我、安慰了他几句……他把紫阳剑法教给师弟,对我也有大恩,我拿落土碎石把他葬了。” 顾怀昭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应雪堂的脸颊,手指碰到微微凸起的疤痕,呼吸一顿,却没有挪开:“师兄做得很好。” “其实我父亲,一生快意恩仇,哪里记得他,”应雪堂说到这里,喘息了好一会,拿手覆住顾怀昭那只手:“我原本没有力气,听到你在外面叫我,想见师弟最后一面……” 他说到这里,额角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如果顾怀昭真能回头,看到应雪堂身上足以致命的伤口,只怕又会落泪。 应雪堂过了半天,才勉强开口:“我是不是,很丑?” 顾怀昭在他脸上摩挲许久,只发现一道长疤,比想象中的面目全非,狰狞如恶鬼,不知好了多少倍,忍不住道:“我偏偏觉得好看!” 他闻着应雪堂身上越来越重的腥秽血气,终于反应过来,想找个理由把师兄制住,替他裹伤上药,谁知应雪堂抢先出手,点了顾怀昭身上穴道。 顾怀昭动弹不得,愕然道:“师兄,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应雪堂静静替顾怀昭理了理耳边乱发,微微笑道:“我答应过,等我报了大仇,就把无双剑法给你。” 顾怀昭不知为何怕得厉害,眼皮乱跳,直道:“我方才糊涂了,先上好药,再说这些!” 应雪堂浑身重量都压在顾怀昭身上,他拉着顾怀昭的手,带着他摸过自己身上几道深及脏腑的血口,笑容难掩疲惫:“我恐怕、活不成啦。” 顾怀昭嘶声骂道:“胡说八道,不许你说这种话!” 应雪堂也不动气,只是紧紧从后面揽着顾怀昭,低声说:“我把剑法给师弟,你别生我的气了。” 顾怀昭慌得乱叫乱骂:“不许你胡说!放开我,我给你上药!”手心却冷汗直冒。他不明白师兄想做何事,直到应雪堂拉着他的手,想把一身功力传给他。 顾怀昭脸上泪水长流,不住地喊:“师兄,放手!你别胡来,先放开我!!” 应雪堂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他,低声说:“无双剑谱分心法和剑招,我只见过剑招,心法已经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身上的内功心法,是我父亲死前传给我的,我也传给你。” 顾怀昭声音已经完全沙哑,每一个字都抖得不成样子,哀哀地求他:“师兄,我不要什么剑法,只要你活着……” 应雪堂凑到他耳边,大着胆子亲了一亲:“之前不肯给你,是报仇之事九死一生,现在报完仇,不一样啦。” 他看顾怀昭身上越来越冷,吓得小心翼翼,用一生之中最温柔的语气哄他:“他们只学了剑招,才会经脉逆行,师弟有了这身功力,用不着怕……师弟,你别生我的气啦!” 顾怀昭眼看着应雪堂一身浑厚功力慢慢灌入自己体内,人几乎要发狂发疯,这无双剑法,果然不负“无双”之名!想到芙蓉庄那日,原来不是师兄藏私,顾怀昭不断喊着应雪堂的名字,低声下气地求他:“师兄,先放开我,我们好好说话……” 应雪堂身体越来越软,轻轻和他说着情话:“我把、什么都给你。等我死后,师弟再回过头来看我,到那时,就不算破了誓。尸体埋了也好,烧成灰也好,都由师弟处置。” “我把什么都给师弟,只求翌日有人跟师弟说,她对你动了心……师弟要记起我来……” 顾怀昭听到这里,一双眼睛几乎要流出血来,眼前泪水模糊,什么都看不真切,好不容易才赶在应雪堂传完功力之前,强提起一口真气,硬生生把穴道冲开。 应雪堂被他内力震开数尺,断断续续地咳着鲜血,人似乎极失望,颤声问:“师弟,不肯吗?” 59. 顾怀昭双肩颤抖,低声说:“我听说世上有让人失忆的药,是不是真的?” 应雪堂伤得极重,只为了等顾怀昭答应下来,才一直强打起精神,苦苦等了半天,等到这样莫名其妙地一句话,忍不住问:“什么?” 顾怀昭竭力挤出最冰凉的语气:“段星罗的无忧散,落雁林主的断魂汤,听说都能叫人忘却平生事。如果师兄死在这里,我想去讨一碗来尝一尝。” 应雪堂浑身发抖,语气中终于染上怒意,气得双眼通红:“你……敢!” 顾怀昭背对着他,眼中泪水翻滚,用尽浑身力气,把话说得更加凉薄:“师兄了无牵挂地死了,还想我下半辈子活得痛不欲生,日日想着你一个人? “我还没好好看一看你,好好说上几句话……”顾怀昭说到这里,发觉自己越说越软,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咬紧牙关,把狠话从牙缝里挤出,“如果只剩我一个人在世上,我就把你忘个精光,将来会喜欢谁,你可管不着。” 应雪堂脸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 顾怀昭说到这里,眼中泪水翻滚,慢慢放软了语气,每一个字,都是无穷无尽的情意:“如果师兄好好上药,熬过这一关,陪我多活个几年,几十年,那又不同啦……” “我会待师兄极好,打水烧水、生火做饭、穿衣着履、铺纸磨墨,我什么都会做,师兄什么都不用愁。每日里睡醒过来,只喊一声,顾怀昭,我全……全替你做好……” “遇到仇家,师兄也可以喊,顾怀昭……”顾怀昭说到这里,到底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我现在功夫很好啦,我可以替你出头。” “你穿黑色的衣服,我会说,师兄真好看,你穿白色的衣服,我也说,真好看。” “我给你买团圆如意,买许多甜食,全是糖浆。” 应雪堂一面听,一面捂着腹部的伤口,一双眼睛似怒似怨。 他身上伤痕累累,只因为想见顾怀昭最后一面,才硬撑了许久,后来人心不足,又想听顾怀昭答应他那句话,强打精神撑到现在,满心以为师弟看到他这般痴情,一定会答应他,一辈子……忘不了他。 自己就算死了,也逞心如意—— 谁知道会遇上这个局面! 应雪堂怒气冲冲地别过头,阴沉着脸,嘴唇抿得紧紧的。偏偏顾怀昭之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动听,逼着他竖起耳朵,一路听了下去。 顾怀昭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从自己衣上撕下一块长长的碎片,把自己双眼蒙住,这才回过头来,朝着应雪堂的方向说:“师兄想好没有,要是还打算活下去,我就给你上药,你乖乖的。” “要是还说些丧气话,我就走啦!我找落雁林主讨药去。” 应雪堂怒道:“我、我不会让他们给你的!” 顾怀昭慢慢蹲了下去,用手摸了半天,才找准位置,跪在应雪堂面前,用手去梳他的长发:“那也要师兄活着去见他们。” 应雪堂气得有些哆嗦,人却比之前精神得多,闷声道:“你心里,果然没有我。” 顾怀昭用手摸到应雪堂染血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落下一吻,低声哄他:“师兄,别撒娇了。” 应雪堂额角几乎有了青筋,半天才喊:“顾怀昭!” 顾怀昭已经明白过来,从怀里掏出几瓶上好的伤药,往应雪堂伤口上敷去,仔细把伤处裹好,小声笑了:“你看,只要师兄喊我的名字,我全明白……”说着,眼中却又溢出几滴眼泪,把蒙眼布沾得微湿。 应雪堂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硬是打起精神,嘴里胡乱抱怨了几句,等顾怀昭上完了药,人才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许是肖枕梦几人困不住后面的追兵,后面喊杀声越来越近。 顾怀昭把应雪堂背到自己背上,用衣衫撕成的布条把人牢牢绑在身上,手臂缠着手臂。忙完之后,才把地上的长剑捡起来,扯下蒙眼的碎布,迎着兵刃相撞声,往藏书观外走去。 背上的东西越沈,他站得越直,越珍贵,他走得越稳。 时隔多年,顾怀昭再一次感受到体内源源不绝的热意。 那股力量支撑着他在许多年前,一遍一遍在院中苦练剑法,也催使着他在六年之中用左手重新提起长剑。 他想变强,而变强是为了……跨过重重光阴,迢迢山水,和心上人并肩而立。 变强是为了……能对喜欢的人,极温柔。 60.结局(上) 顾怀昭借着地势,边战边退,足足过了七个时辰,身后追兵才渐渐减少。 趁山风卷起不少枯叶,他从灌木丛中窜出,使出全身力气,背着应雪堂爬上一棵参天巨树,零零落落的人马从树下经过,顾怀昭反手搂紧了应雪堂,好不容易把呼吸理顺,忽然听到树下有人喊:“什么声音!” 有人往沾湿的地方一摸,放鼻子下嗅了嗅,大声招呼起来:“是血,还热乎的,大家搜啊,就在这附近!” 树下一伙人都狂躁起来,不停拿刀剑朝头顶枝杈砍去,前面好不容易走远了的人,听见动静,又开始回头打探究竟。 顾怀昭深吸一口气,死死捂着肩上的伤口,往树上又爬了数尺,滴滴答答的鲜血溢满掌心,顺着手臂往下淌。 他看着人越来越多,五指成爪,抠下一块树皮,往南面狠狠一掷,等人陆陆续续地往南边追去,立即背着人下了树,无声无息地朝反方面窜去。 天色越来越晚,山雾却越来越浓,顾怀昭借着朦朦胧胧的一抹月光,把应雪堂一路背到溪水岸边。他先大口大口地灌了自己一肚清水,草草冲刷完身上的伤口,敷上嚼碎的草药,当身上积攒起些许力气,才拿布条蒙好双眼,把应雪堂从背上解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溪石上。 眼看着夜深人静,偌大的紫阳山隐没在黑暗之中,顾怀昭眼前亦是漆黑一片。他摸索着掬起清水,替自家师兄擦过脸,重新换好了药,只做了这几件事,顾怀昭两条胳膊就累得不停打颤,手上力气一时不支,让应雪堂几缕发梢落在水中。 顾怀昭慌得重新搂紧了应雪堂,他拿手摸了半天,把师兄长发全拢在手里,心里这才静了下来,想了想,又仔细掬了溪水,将应雪堂发上的草屑灰尘全部洗净,慢慢擦干了。 等他忙完这一切,顾怀昭摸着师兄如瀑长发,竟觉得这是一天之中最快活的时辰,不由自主地埋下头,小声喊了两句师兄的名字。 应雪堂靠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 顾怀昭凑上前去,用手慢慢摩挲师兄脸上的长疤,忽然发觉应雪堂脸颊冰凉。 顾怀昭以为是自己的手被溪水冻得没了知觉,捏着自己的耳垂想让手暖和过来,见没什么用,又在前襟胡乱蹭了一通,直到手心变得通红,才再一次去摸应雪堂的额头。 那人皮肤依旧冰凉,没有一丁点活人的热气。 顾怀昭怕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额角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不停地喊他:“师兄,师兄?” 见夜幕中无人回应,顾怀昭浑身打颤,把人死死抱在怀中,拿脸贴着脸,等了许久,应雪堂才醒过来。 应雪堂昏昏沉沉地躺在顾怀昭怀里,也猜到自己时日无多,心中情绪万种,只拿一双眼睛怔怔地望着顾怀昭。 顾怀昭颤声同他说话:“师兄,我们再等几日,等人少了就下山。” 应雪堂静静听着,拿手指勾了勾顾怀昭的蒙眼布,发现顾怀昭怕得发抖,便低声笑道:“别怕,我……”他本想宽慰几句,说缘分已尽,可话刚说到一半,连自己也觉得万分不甘! 他既不忍师弟随他而死,也不愿师弟和他两两相忘。 好不容易等到师弟回头,想长长久久地一辈子……就算不能如愿,偷得一刻相思是一刻。 应雪堂这样一想,目光更是牢牢锁在顾怀昭身上,脸庞因痛苦而变得扭曲,仿佛过了一万年之久,终于温声哄骗道:“我练了一门邪门武功,如果受了重伤,就会陷入假死……” “虽然没了心跳呼吸,但过个几天、几十天……等内伤慢慢痊愈,又能醒过来。” 他谎话说的这样牵强,连自己也不大信,偏偏顾怀昭听得极认真,一直没有出声打断。 应雪堂看在眼里,眸色更是痛苦幽深,拉着顾怀昭的衣角,低声求他:“如果我真……死了,师弟不要急着去服什么药,说不定、我还能醒转过来。” 顾怀昭并非痴傻之人,听他这么一说,什么都懂了。然而他能说什么,他能拆穿哪一句话? 过了半天,顾怀昭才听见自己满心欢喜道:“那就好!” 应雪堂垂着眼睑,气喘吁吁地重复道:“我会努力……醒过来。”“多等一等我,别急着、忘了我。” “我也想和师弟在一块,我会想方设法……” 顾怀昭搂紧了他,把泪水使劲憋回眼眶,柔声笑道:“这就够啦。” 应雪堂松了一口气,身上几道致命伤疼过了头,反而没了知觉。顾怀昭俯下头来,在他脸上轻轻吻了几下,等远处传来脚步声,才手忙脚乱地把应雪堂背回背上,往更偏僻的荒山逃去。 顾怀昭这样四处奔逃,随着时辰推移,追捕他们的人手却有增无减。悬崖峭壁上尚且如此,山脚之下,更不知是何种盛况。 顾怀昭虽然答应过应雪堂,再过几天,人少了就下山求医,可山下围得如铁桶一般,只怕插翅也难飞。 他们就这样躲躲藏藏,等日头升起,又再度西斜,顾怀昭试探着往身后一探,发觉师兄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呼吸。 他仿佛听见耳边轰的一声,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 61.结局(下) 他怕摔着师兄,勉强站稳了,眼泪决堤一般。想嘶声痛哭,又怕引来了人,晃了半天,也只敢咬着自己手腕,把哭声闷在心里。 半天,顾怀昭才小声说:“师兄,你要是骗我……” “我……” 他张了张嘴,想了半天,眼前一片模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拿左手握着应雪堂的左手,试着把体内残留的几丝内力渡给师兄。 随着内力渡入,应雪堂冰凉的身体果然变暖了一些。 顾怀昭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把所有内力往应雪堂体内渡去,只想维系他身上那一丁点虚假的温度。 听到附近有追兵的声音,顾怀昭慌忙一面走,一面输送内力,分心两用之下,人万分狼狈地摔了一跤,好在应雪堂还稳稳地伏在背上,脸上身上都干干净净,长发沾着润泽的水气,像是月下的美人。 顾怀昭喘息了一阵,双腿摇晃着站起来,手紧紧握着身上人的左手,一刻也不敢停下传功,急得满头大汗,却作轻声低语:“师兄,我们说好了的。” 他把这句话重复了许多次,终于忍不住哽咽道:“只要你醒来,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每一世……” 顾怀昭一双眼睛目光涣散,抖抖索索地说了下去:“心里都只有师兄一个人。” 他忍不住吐出一口淤血,半天才缓过劲来,拼尽全力赶了一段路。路上遇到散兵游勇,免不了要抽出手来拔剑,可刚松开手,再握回去,应雪堂身上的热意就散尽了。 顾怀昭几乎是嘶声大吼了一声,用肩膀把剩下几个喽罗撞开,慌不择路地向前跑去。 到了此时此刻,他哪里还敢腾出手来? 顾怀昭往前连奔五里,那把长剑像摆设一般挂在顾怀昭腰上,左手片刻不离应雪堂的左手,见追兵近了,便千方百计地避开。身后一直有人在追,从那些人的叫骂声中,顾怀昭听到杀死李万山、苗战、孟长青……无数人的罪名被安在自己头上。 眼看着自己身上丹田枯竭,再也一丝内力可用,顾怀昭忍着嘴里的腥甜,一边逃,一边想尽千方百计,想再强提一口真气。 想从每一块血肉中,再搜刮几下,把应师兄的身体重新捂热…… 等顾怀昭绕开身后人,背着应雪堂钻进紫阳山巅的山洞中,拿碎石藤蔓草草掩住洞口,人已经累得眼前发黑,耳鸣如雷,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他终于能把应雪堂放下来,好好地搂在怀里。 顾怀昭闭紧眼睛,满是泥污血迹的手,先在衣上擦了几下,然后才落在师兄脸颊。 他极小声地说:“我没看你一眼,不算破了誓。老天爷知道的。” 顾怀昭说完这句话,眼前又是一阵天昏地暗,眼底如痴如狂:“早知道,我就不说那样的话,免得你心里难过。” “师兄,我忘不了你,你用不着怕!” 他不是没有料到这一日,江湖里人杀人,他也不求什么善终,只要是同生共死。 可为了应雪堂那句谎言,顾怀昭又不得不活下去,等着莫须有的那一天到来。 顾怀昭闭着眼睛,用尽浑身力气揽紧了他,把脑袋埋在应雪堂肩膀上,只觉得两世到头,被同一个人折磨得团团转,是何等荒唐,何等……命中注定。 想到这一世走了不同的路,自己因师兄吃了不少苦,师兄又替自己担下不少罪名,顾怀昭恍惚之间,心里又泛起丝丝甜意,他们虽没一同享过福,却一同分担过种种噩运。 洞外偶尔有追兵走过的声音,顾怀昭一点点把残存的真气渡给应雪堂,时而担惊受怕,时而胡思乱想,心力交瘁之下,人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睡得太熟,而应雪堂身上冰凉彻骨,手软软垂在一旁。 顾怀昭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他用力抱紧了应雪堂,人张着嘴,无声地说着什么,连骨头都在咯咯作响。 他为什么要睡过去呢?为什么没有多熬几个时辰? 在这短短一瞬间,顾怀昭几乎被自己的悲痛内疚给彻底压垮,他还想把真气渡给去,让师兄暖和起来,丹田里却空空荡荡,稍一提气就一阵绞痛。 洞外传来哗哗的雨声,雨下的难辨晨昏,顾怀昭像行尸走肉一样愣在那里,眼睛布满血丝,已经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雨水倒灌进洞,往洞里注了浅浅一汪水,顾怀昭坐在泥水里,人似乎痴了。 他明知道应雪堂说的是假话,又以为师兄说的是真的。 他还会醒转过来,只要自己诚心的,极诚心的等下去。 就这样等了三个时辰,在这狂风暴雨之夜,在顾怀昭冰冷的怀中,应雪堂身上竟真的慢慢暖了起来。 顾怀昭以为是梦,眼看着梦境越做越真,人却软绵绵的,使不出半点力气。 应雪堂身上越来越烫,出了许多汗,胸膛渐渐有了起伏,他灼热的呼吸喷在顾怀昭颈侧,额头更是热得像火炉。 顾怀昭只觉得眼前一幕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来何时遇上过,蓄了许久的劲,才抬起手来,把自己还算干净的中衣披在师兄背上,自己挪了个位置,背朝洞口坐下,用血肉之躯为他挡下漫天风雨。 两人身上的鲜血被雨水浇得变了颜色,在地上汇成一滩淡红色的水泊。 不知过了多久,应雪堂终于睁开眼睛,喉咙像着了火似的,深深皱起眉头,看着顾怀昭,半天才说了一声:“顾怀昭……师弟?” 顾怀昭有许多年,没听见师兄这样喊他,不由得愣在那里。他想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眼眼前这人是谁,可他不敢破誓,也不敢睁眼去看。 所幸应雪堂很快改了口,又截然不同的语气颤声道:“师弟,我……” 他说到这里,捂着自己的脑袋,痛得蜷曲起来,等再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变了许多,那是一双极深、极暗的眼睛,眼底的阴鸷执念和深深爱意仿佛都翻了一倍。 应雪堂眼睛亮得像两团漆黑的火种,像野兽舔舐猎物一般,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声音倒是极温柔:“师弟,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活下来……” 顾怀昭闭着眼睛,如释重负,连连点头。 应雪堂这才冲他微微一笑,世间春光怎敌他三分颜色。 想到顾怀昭看不见自己的笑容,应雪堂脸色微沈,把手放在顾怀昭脸上,轻声道:“师弟,睁开眼睛。我是死过一回的人啦。你再看我,也算不得破誓。” 顾怀昭不敢听他的,直到应雪堂温声劝了许久,才敢睁开眼睛。眼前的师兄仍是俊美无俦,脸上的疤淡得几乎要看不见了。应雪堂随手摸了摸脸上的疤,低声道:“我想起许多事……” 他说到一半,见顾怀昭盯着自己的右脸不放,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很丑?”顾怀昭慌得不住摇头,应雪堂被他熨熨帖帖地哄了一顿,笑逐颜开。 他一手捡起掉在地上的长剑,另一只手去牵顾怀昭,得意地扬起眉梢:“师弟,走吧。我会替师弟讨个公道!” 顾怀昭摇摇晃晃地跟了上去。他也想问一问师兄为何突然好了,问一问师兄为何内力大涨。然而林林种种的疑问,真的有必要问出口吗? 前方是错综复杂的路,有无穷无尽的后手,他只剩一样心诚。 他彻彻底底地拥有一个人,那个人也彻彻底底地拥有他。 有大好头颅在肩,有剑在手,有心上人在心头,生平已足够。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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