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锋——烨月朔行
烨月朔行  发于:2014年06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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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当辉煌和忠诚成为过眼云烟,曾经的傲气与全心的信任,便成了毫无价值的收藏。 而被挑名的爱,亦只能在卑微中,被当作最重的筹码。 他从破灭中,学会怀疑,也学会心软与犹豫。 怀疑,让他更加隐忍,让他能步步揭开覆灭的真实。 可犹豫和心软,却反令他陷入情孝难两全的窘境。 他,该不该下杀手,以慰亲族之灵? 还是他该装作不知,以求那真心实意? 属性分类:架空 宫廷江湖 强攻强受 正剧 关键字:俞贤 明远 强强 but某行家的攻常强不起来,看着办吧XD 一 冬末,午后雨兴,窗外淅沥声绵延不断,带出临春之际的扰嚷。然而,窗内却是截然相反的静默,压抑至极——彷若雷鸣暴雨前夕。 「轰——隆隆隆隆……哗啦——」 电光一闪而过,映出床上青年的惨白脸色,亦映出那双眸中下了主意后的决绝。 「若你能为我俞家洗刷冤屈,以主谋从犯之血,慰祭我俞家无辜之灵。」青年注视着伫立于房中的那人,缓缓地吐出一字一句。 青年姓俞名贤,生于东煌国武勋世家,十五岁以武状元的身分进入军伍,不久便逢南荒骚乱上了战场。两年历练过后,战事稍歇,驻守半年正待返京时,却又碰上了西疆动荡。布幌国来势汹汹,俞氏一门因此尽被调往西塞边关——俞贤也不例外。 五年交战,东煌国势力逐的侵吞西疆布幌,俞贤的军途亦随着功勋节节高升…… 「一切……由你。」语罢,青年垂眸闭目,拉过盖于膝上的被褥,侧身而卧。 吐出那么一句,已是俞贤此刻的极限。 他还无法勉强自己去看那人的神情,他不想看那人是以什么样的目光,来听进他等同自贱的话语。 「踏、踏、踏……嘎——吱。」 听见房中人远离的脚步声,亦听见那人离开时,关上房门的动静后,俞贤才又坐起身来。 如今的他虽然已经接受了现况,却还未能走出过去的光华。 每当他阖上眼、沉下心神,西塞那井然有序的街栏、天朗山明的景色,还有一个个爽直诚朴的兵士形貌,便跃然而出。 「将军!」 他彷佛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彷佛能看见他们在十数步外行军礼,彷佛……他还是东煌国的武智将军,还安坐于座骑上带领着他们。 而他的身边,仍跟随着他的亲卫与无数亲信大将;他与他们,正气势昂然地策马奔腾,回归城中。 「将军,什么时候才能再好好过瘾一把?每天都这么不痛不痒的练着,弍无趣。」 「边疆就算再乱一次,你也没机会过瘾,你可是将军亲卫,只能护着将军。」 「总比你只有领城防队的命好。」 「城防又如何?将军只信盛某能守好城,这可是莫大荣幸。」 听着身边两人斗嘴,俞贤忍不住微笑,道:「明远、离然,你俩天天这么吵,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俩关系不好。」 「我可没和这家伙好过!」离然面露不屑地道。 明远却是向俞贤拱手,回以笑语:「只要将军听了开心,明远降点格调也没什么大不了。」 「盛明远!谁没格调?」离然咬牙切齿地低吼。 明远哈哈大笑,没有回应离然的不满。 俞贤无奈地摇头,纵马而行。临行前,亦不忘叮咛麾下军士好好整备。 待俞贤回到将军府,洗漱罢后一刻钟,手下将领才正能歇息。 「状况如何?」俞贤看着未换下戎装便直接来见他的明远,问到。 「秉将军,一切如常。」明远恭敬道。 俞贤笑了笑,屏退亲卫,轻叩方桌示意明远落坐。 「将军,提前结束练兵是因为……那个么?」坐下后,明远低声问到。 俞贤点头,面露无奈。 「……将军,属下是否可多嘴问几句?」 「这里没外人,不用如此。」俞贤道。 他看着明远正经地询问的神色,不知怎么的,忽然忆起了十数年前的初识——那是与如今相仿的盛夏时节。 那时,若是他没有偷溜出城,若是他没有经过城郊沁华峰下,若是他经过时没有降下滂沱大雨……那么他就不会走入山林之中、不会在凸出的峭壁下躲雨,也就不会有机会发现峭壁与石缝中躲着一个年纪与他相差不多,但高烧不止、虚弱不已的少年。 而如果那时家里人没有立马发现他的胡闹、没有立马找到他,那名少年可能就没了被救治的机会——以他当时的气力,是没能耐背着人走上十几里远的。 「将军?怎么了么?」 「没什么。」尽管分了神,俞贤仍有听清明远的问话。 对于明远提出的疑问,他也曾向父亲问过,当时,父亲也给了他明确的答覆。 但他从未涉足官场,也未曾想过对其上心,提问也只是为了找个话题和父亲多聊会儿,想当然耳,怎么可能太注意听呢? 回答不出来,却又不希望与明远的交谈就此中断,俞贤于是反问:「明远,你先说说,对于我俞家不掺和进皇子们的事儿,你有何看法?」 「明远不敢议论。」 见明远垂眸不言,俞贤忍不住笑骂:「从你进俞府以来,我可没见过你有什么不敢说的。」 「那是大帅与将军大肚,不和属下计较。」明远墨迹了几句后才敛色,回应起俞贤的问话:「属下以为,大帅下令府中上下不得与任一皇子太过亲近,兴许是担心影响太大,引起圣上猜忌。」 「继续。」 「恕明远大胆。大帅此举系属中庸,但在他人眼里看来……是否显得势弱了呢?」 「何说?」 俞贤兴致昂然地听着,心里却有些感叹。 自明远进了俞府、成为他的侍读后,便被他拉着一同学武、熟习军事兵法。 两人听的是同样的讲学、读的是同样的书册,可偏偏他只开窍了军谋这一块,而明远却多习得了些许文政方略…… 他不免为明远感到可惜。 若明远不只是个侍读,而是同他一般有着家学渊源……如今的成就绝不会只是区区一个五品将军。 「历代以来,俞氏皆为皇家命令最忠实之执行者。近百年间,俞氏先祖不仅救先帝于重重危难之中,更助振武帝登上皇位,因而受圣眷册封为定国公。在此之后,大帅又助圣上平定宁亲王之变,即使先祖仙去,圣上信宠犹然不改,钦命为国拓展四方江山、扬我东煌威名,点点事迹,足以旁测圣上心意。」 明远微顿,续道:「现今,大帅以超然之身游离于皇子之外,仅遵帝心圣嘱当然是绝佳之策,但以明远浅见,众位将军却不必按大帅作为,应向诸位皇子释出善意,不断其拢络之心为是。」 至此,明远的话告了一个段落。 但俞贤却没反应过来,而是沉默了一阵后,才恍然道:「……完了?」 「……将军,您真的有在听我说么?」明远面露无奈之色。 二 「当然。」俞贤轻鼓起掌。 「那么……将军以为?」 俞贤爽快地道:「本将没什么见地。」 「……」 俞贤笑了笑,起身负手、行面门栏。「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只是有些内情你不太清楚……就连我也是不久前才从父亲手书里概得之。」说着,迎向烈阳的面庞上透出一丝忧虑。 「我俞家向来只忠于皇上,当初拥护的,也是皇上策立的储君而非振武帝。若非先皇废储、太子不满被废而被不肖臣子鼓动叛乱,我俞家也不会间接成为振武帝助力,领兵反歼贰臣之属。」 说到这里,俞贤回过头看向明远:「圣上即位之后重用我俞家……」 他没将话说得完全,但他知道明远必能知道他隐而不语的意思。 振武帝是看中他俞氏的领军才能而重用也好,是顾忌他俞氏在军中的号召力,而不愿妄自拔除也罢,总而言之,重用的原因绝不可能是因为宠信。 即便俞家再怎么表露忠诚,对于振武帝来说,俞家已不是前几代皇帝所信的忠义之剑,而只是个守分之臣。 剑没有心,不懂得谋害主人;但臣再怎么衷心……终是有自个儿私欲的。 「不谈这个。」俞贤摆手,朗然笑道:「陪我出去晃晃,算算时间大皇子也要到了,正好避一避。」 明远不赞同地摇头。「属下仍是觉得,按现况走下去讨不了好。若将军不排斥大皇子,与之接触一番兴许会有助益。」 「父亲是不可能同意的,明远莫再多提。」俞贤返身入内。 「是明远僭越了。」 闻言,俞贤脚步微顿,经过明远身旁时伸手重拍明远肩头,笑骂:「别总来这一套,你也去换身轻便的,省得一踏出去就受瞩目,想躲也躲不成。」 「遵命。」明远恭敬地说着,脸上却露出几许放松的笑意。 在进入军伍之前,俞贤与明远的关系虽不若兄弟般亲腻,却也不像主从那样尊卑分明。 两人一齐习武、一同听学,闲暇时并肩出游、危难时并骑迎敌。比起聚少离多的兄长们,他与明远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 「哒哒——哒哒——哒……」 着上便装后,两人策马出了城外,双骑奔驰在辽阔的草地上,往离城北不远的一处湖畔行去。 「明远,你说我东煌国将来是否能征服这片草原,让那蛮人彻底归顺?」 「以我东煌洪威,西疆早晚是囊中之物。若大人有心,必然能在征伐之中留名百世。」 俞贤朗声大笑:「我是一定会倾尽全力的,可明远你也得多露露锋芒,别老是忍让着啊!」 「属下尽力。」明远苦笑着应是,却忍不住反驳:「大人就不怕属下放肆,抢了您的光彩么?」 「有何不可?我俞家多得是才名远扬的从属,可惜都是父亲和兄长们的属下。我……很不甘心哪。」俞贤玩笑道:「你要是没点出息,就愧对我当年坚持救你的那份心喽。」 「……」闻言,明远顿了一顿。「不会让大人失望的。」 俞贤察觉到明远的异样,转头望了一眼,却没从明远脸上瞧见什么不妥。 想一想后,他还是叮嘱了声:「明远,若有困难可别藏着抑着,来找我商讨些办法,明白么?」 明远微愣,随即点头微笑。「大人放心。」 看着明远的笑,俞贤隐约感到不对劲,却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思索良久以后,只得将之归纳于自个儿心情紧绷下的错觉——这段时间他着实为了大皇子将亲临边塞的事儿烦透了心。 他揣度不出大皇子到这偏荒之地,究竟是想做些什么。名义上,是受圣上钦命巡视边城,可在上头彷佛有意策立太子的紧要时刻,受命远离都城……岂不是断了成为储君的可能? 想不通透的他马上写了封密信给父亲。往来几次后,他从笔墨间察觉父亲应该是猜到了什么,只是尚无打算让他知晓…… 「唉。」俞贤忍不住叹了口气。 「大人,既然是出城散心,就别想烦心事了。」 在城北湖畔停下后,两人便下马在岸旁伫立,静望着湖面粼光。 若不是俞贤突来的低叹,兴许在归去前,两人间不会有半分交谈。 「也是。」俞贤伸了个懒腰,笑道:「最近这日子可是闷得可以,弄得我也怀念起那些个两军对垒的时候。」 「大人这话,可千万不能让京城里,那些个反战的老头子知晓。」 「那是。」 俞贤语罢,和明远相视而笑。 湖畔凉风轻起,徐掠过两人耳际、带起几缕散发飘逸。两人背着风,遥望天与另一侧湖岸交融的份际,有一搭没一搭地话起家常。 直至日头西斜,在两人身后拉出澄红的影时,才停了话头。 「躲这么长一段时间也该回去了。」俞贤拍马调头,于此同时向明远说到:「明远,等会儿你就先歇下吧,不需跟着我和大皇子耗着。」 「属下遵命。」 当晚,俞贤弄了场酒筵,并率领几位将领出席。这一方面是为自个儿躲开的举措,做个赔礼的样子;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做足礼数,替大皇子一行接风洗尘。 酒筵上笑谈不止,彷佛说好了般地,所有人都没提公事、没谈军情,只是聊些风花雪月、过往春秋。 直至翌日上午,俞贤才受了大皇子带来的、来自京城的钦命——返京述职。 「大人,您就这么回去?」明远眉头紧锁,脸上尽透露着不同意。 车队早在接旨后两天启程,随行的除了俞贤的亲卫,只有一队出自俞家的骑兵。 「怎么?」俞贤端坐马车内,泰然一笑。 明远显然看不得俞贤如此轻松的神态,僵着脸一指俞贤手中的书信,问:「大帅没说什么?」 「父亲说,京城水混、情势不妥。」 「那您还笑着往回赶?」明远咬牙。「我去让前队放慢点速度。」 说着,明远作势起身。 见状,俞贤连忙探手、摇头。「明远……走慢走快,终究是会到的。」 「即便如此,也得拖上一拖。」明远坚持到:「若是能多拖上十天半月,兴许情势——」 「没可能的。」 明远一愣。 「这次回去,最好的情况也就是被闲置在京里。」俞贤苦笑:「你做点准备,别因我俞家误了前程。」 他知道明远和京里的一些大人们有来往,但不清楚到底是哪些人。 明远数次想和他坦言,可他认为没有必要。 他信任明远,一如相信他的三位兄长一般。 「……属下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 明远听的明白,却刻意别开了头,彷佛拒绝俞贤的建议一般。 「无妨,总会明白的。」 「大人!」 「……又怎么了?」 瞧着明远压抑着怒气的样子,俞贤的心情突然轻松了些许。 自接到旨意那刻至方才,俞贤虽然说着笑,心头却是压着一块大石,沉甸甸地难以喘息。 父亲给他的信上,说得不只是情势不乐观,而是将近年来刻意瞒着他的种种消息、回京后兴许会碰上的局面,一并细说于他。 这并非是仓促的时刻特意写给他、让他多加注意的警示,而是准备许久,就等着再也无法遮掩的这一天,在不得不让他明白的时候交到他手头,让他能够清楚自己的处境。 到这时候,他已经没有再多做什么的馀地了。 「您对自个儿的事太不上心。」明远责备到,眸里的神采复杂,彷佛不只有关心。 「呵。有父亲、三位兄长,还有你……我何必理会恼人的阴谋算计?」 「至于其他……」俞贤打了个懒,向后斜躺下。「京里即便忍不得咱家,也应不会赶尽杀绝——这也是父亲的看法。」 「……」 明远见俞贤阖眼假寐,知道俞贤不想再谈论这话题,便没再多说。但那张大多时候都维持平静的面容上,却闪过一丝懊恼、忧虑与执拗。 十来日后,京城的轮廓已在队伍眼前。 马匹拖着马车哒哒地踏进城门,俞贤倚在车窗边,望着久违的京城气象,不禁有些感慨。 「七年了……」 志学年别,一晃已过弱冠。 人不复当年无知、家不似当年处境无忧,都城却仍若当年繁华……井然昌盛。 前往兵部述职后,俞贤回了家。他先是陪母亲话了会家常,而后又和赶在他前头返家的二哥、三哥打过招呼,这才回到自己的院里歇息。 「明远,你说咱俩翻墙出去晃几圈如何?」 俞贤看着他记忆中的一花一草、一物一景,忍不住童心大发。 「大人。」明远苦笑道:「您可以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去,不会有人拦阻你。」 「那不一样……」俞贤倚着栏杆,耸肩:「算了,我也只是有点怀念从前,一时失心疯。」 「明日大人若还有这般兴致,明远甘陪大人闹上一闹。」 俞贤挑眉反问:「今天怎么不行?」 明远学着俞贤的样子,耸肩道:「离京七年、回京又一路风尘仆仆,明远这会儿可是怀念极房里的那床被褥。大人总不会……非得剥夺明远企盼已久的一宿安鼾吧?」 「哈哈——」俞贤大笑,拍了拍明远的肩、转身进房:「不用那么拐弯抹角地说话,今晚我好好休息就是了。」 「让大人见笑了。」 明远唇角微勾、垂首,隐去眼里谋算的神采。「祝大人好眠。」他说。 翌日清晨,俞氏嫡长子返家。 三日后午时,俞氏家主入城。 一家子齐聚一堂,饮酒、享筵,众人于圆桌上不论国事、不谈朝野,仅风声笑语、相互关慰,以弭平连年未见的思慕之情。 团圆之乐,融融。 「明……嗝、明远……走!咱……咱俩接着喝……喝!」 家宴末时,一老四少五位将军全喝得酣醉。 除尚未成家的俞贤外,其他四人全是让妻子搀带回房,而喝得脚步虚浮的俞贤,则是让自愿候在外头的明远给扶回房中。 明远未免俞贤醉酒丑态尽现下人面前,干脆秉退一干侍候,吩咐其未得召唤不得叨扰后,独自伴在俞贤身侧、安抚俞贤。 「大人,不行。」明远一面强硬地将俞贤推上床,一面哄到:「听明远的,睡会儿,好么?」 俞贤大力地摇了几下头。「不……不、好!」 明远瞅着俞贤硬拉住他前襟的手、抗拒躺下的姿势,习惯地将语气放得更缓:「就算您睡不着,也先躺下,好么?躺好后,大人爱聊什么、想谈多久,明远都陪您。」 「你说的?」 「当然。」 「不会……逼着我睡?」 「不会。」 晕乎乎的俞贤,终究是让明远给骗着躺下了,可即便是躺在床上,俞贤仍不忘紧揪住明远——这回,他抓的是明远的腕。 见俞贤抓得紧,明远只是笑着低道:「大人,明远不会跑。」他并没因为手被抓得发麻,而表露出不适的神情。 「不抓着……我会……睡着……」 靠上枕的俞贤,话语明显地迟滞许多,此外,他的上下眼皮也已开始忍不住相互亲近。 「睡着不好么?」明远问到,并顺手拉过不远处的矮长方凳,在床头边坐下。「您在等什么吗?」 俞贤轻轻地摇头。 这一摇,却是让那他颗早已昏沉的脑袋变得更加浑沌。「没……只是……我只是有些……担心……」 「父亲和兄长们都当我还是孩子,不让我搀和半点……这家里碰上的麻烦事,就只有我不甚明白。」 说着、说着,俞贤的声音逐地趋弱,明远只得将耳朵凑近俞贤的颊,才勘勘听清俞贤的后几句话:「我也想帮上什么……可这时候我怎能多问、让父兄更加……忧烦?」 「明远……我终究还是怕啊……我怕一觉方醒……」俞贤眼皮轻颤几回,总算是忍不住困倦、阖了起来。「就发现这家……变了……天……」 听着俞贤近月来首回吐露地惶惶不安,明远紧抿起双唇、神色微郁地坐直了身,沉吟不语。 良久,明远才伸出未被俞贤箝住的另一只手,替已然熟睡的俞贤拉好被子;而后,他刻意让俞贤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并乔了个位置,让自己能够在俞贤床畔,枕臂而眠。 三 翌日初晨,俞贤按着隐隐作疼的额际醒转。 正当他要唤外房的奴婢进来服侍洗漱时,他陡然发现自个儿的另一只手,竟紧扣着床头幽幽醒转的明远的腕不放…… 明远甫睡醒的迷茫眼神,没一会儿就变得清澈无比。这时,俞贤却还愣愣地盯着那手与腕的紧贴处,回想着昨日晚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脑袋瓜里半点印象也没有。 「大人?」 俞贤回过神,若无其事地收手,说:「辛苦了。」 明远揉了揉酸麻的臂膀,回到:「昨夜大人醉得厉害,明远恐不知事的下人听见大人的醉话后,在外头胡说乱道,因此擅以您的名义遣退他们,还请大人见谅。」 「……」俞贤摆了摆手,示意不会介意。「昨日不小心喝多了……除了说胡话外,我没做出不应当的事吧?」 「大人是指?」 俞贤挠了挠腮,尴尬地瞟了明远的手腕一眼。 明远失笑。 「甭笑了。」俞贤没好气地骂到。「若真错做了什么,与其有一天让人闲话说到父亲那头,还不如我自个儿先心知肚明,好先去请罪一声。」 「大人昨夜只是话多了些,其馀什么也没有。」明远忍住笑意回覆到,最后却故意加了句话:「但明远以为大人就算在意,也应是厌恶那一般官家的龌龊癖好而生。」 俞贤本松了一口气,却又突然被明远噎了一句,面色刹时青红地很是有趣。 「和大人开个玩笑,大人莫怪。」 明远没让俞贤尴尬太久,说笑方毕便识相地告了个罪、转开话题;小谈几句后,便带着俞贤的吩咐离房,命外头奴仆准备膳食、进房服侍。 而此时的俞贤,却正想着明远方才的玩笑话、望着左手心发愣。 俞府家教一向厌憎东煌官宦人家盛行的同性之好,可俞贤在学舍习读、和世家子弟交往时,却也曾因同侪述说之故,对此燃起兴趣。 他甚至记得,那时他意之所往的对象……即是明远。 俞贤梳洗过、用过早膳后,突然兴起,于是拎着配剑来到院中。 瞧见明远的身影,他忍不住呢喃了一句:「年少不晓事啊。」 「大人刚说了什么吗?」明远困惑地问。 俞贤干咳了声,临智道:「我是问那离然,怎么好几天都见不着人影?」 「您忘了,您同意他回乡省亲,估摸还要几天才会回来。大人如有事要用上他,不妨直接去信让他回来。」 「不用,我只是随口问问……」 和明远聊着,俞贤原先兴起在院中练会儿剑的念头,就这么淡了。 他也不执着于原来的想法,既然聊起来了就干脆回房,命人摆了棋盘、泡淡茶、送上茶点,舒舒服服地窝在暖和的房中和明远手谈、闲话。 可谈了没一会儿,俞贤就让明远问出的话给打乱了心绪。 「今日老爷和大少爷受召入朝,大人难道不担心事态?」 「……何时得的召?」 这回,轮到明远面露讶色。 「昨日老爷在兵部那直接得的消息……大人您没听说?」 「……」 俞贤执子,想强装镇定地完成棋局;孰料数度扬手、收手,却还是没能选定位置落下。 「二哥和三哥,都知道这事吗?」 「应该都知道的。」明远垂眸,没看俞贤忧虑的神情。顿了一会后,又补道:「二少爷和三少爷听说都在前厅里等着。」 等……着? 难道父兄这趟进宫,会有坏事? 可这等消息为何不与他分说?为何都瞒着他? 俞贤那乱糟糟的脑袋里,没三两下便装满了担忧。 「……明远,随我去前厅。」他说到,披上大氅便迈步离房……他实在没有办法安坐在房里,像个没事人一样,就算只能等消息,在前头等着也总好过龟缩在房里头。 「大人,您还好么?」明远跟在俞贤后头,低声关问。 俞贤脚步一顿,重重地吐了口气。「……嗯。」 当他一口气方歇,正打算重新提步时,却远远见到管事脚步慌急地朝他而来。 发生什么事? 俞贤的心一下子被吊到了嗓子口。 「四、四少爷,大理寺来人!」管事停在俞贤面前,脸色苍白地续道:「说是……说是俞氏一族涉谋叛,要将前厅两位少爷与您……收监待审!」 闻言,俞贤脑中顿时变得一片空白。 ……谋……叛? 「父亲……和大哥呢?」 茫茫然间,俞贤只记得问出这一句。 「已入囹圄!」管事如是道。 「大人。」 见俞贤陷入慌乱,明远踏前一步、垂首,在俞贤耳边低道:「要不,趁来人都在前庭的机会,您从偏门……避走吧?」 「胡闹!」俞贤想也不想地推开明远,低骂:「清我俞氏一族代代为东煌忠臣,何惧这可笑罪名?」 「大人……」明远紧蹙眉,再次低道:「若是上头那位存心铲……」 「纪管事,来人在哪?」俞贤喝问,截断了明远的后半句话。 他……不愿再听下去。 他着实害怕明远要说的情况,会在将来成真。 「在……在门房那儿……」 俞贤大步而往,并跟着二哥三哥上了马车,在随行的看察下入了大理寺监。 即便处境不佳,朝野上下皆忌俞氏一族手握大半兵权,他仍认为事情再坏,朝廷也应会念及数代功劳,留一丝情面;再怎么处置,也顶多是收回赐下的封号食禄、不允他父子五人再入军伍朝堂等等。 他从未想过一种可能…… 他从未想过这一别,会是他此生得见亲人容颜的……最后一刻。 「俞将军,这些个西疆文书、孝敬可都是从您院里搜出来的,您老实认了吧。」 入大狱七日后,俞贤被带往审讯。 当那一箱箱的皮毛、珍宝出现于俞贤眼前,又听见大理寺正那轻蔑,俞贤不由得火从中来:「认什么?俞某今日才知道我东煌国的大理寺,原来专干栽赃陷害的勾当!」 「俞将军,此刻逞口舌之利于您可没半分好处。当今圣上待功臣优容,如今罪证确凿,若您明白错误、老老实实地坦承罪过,圣上兴许还能饶您将功赎罪;可若您不愿坦白……本官为完成圣上钦命,也只得——」 「无须满口假仁假义!」俞贤直挺起身躯,仰头傲道:「我俞氏一族不可能谋叛!无论你用什么手段,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既然俞将军如此不识趣,下官只得动刑了。来人,苔二十后带下去,令其深省!」 俞贤紧握双拳,冷然对刑,不发一语辩驳,亦不出一声痛呼。 翌日,如斯。 第三日,如斯。 「俞子齐,何苦?」第四日,寺正不耐地讽到:「定国公业已俯首,三位大将军也在不日前认罪。你以为光你一人死撑着,能掀起什么波折?」 「不、可、能。」俞贤红着眼沙哑道:「这等莫须有的罪名,父亲和三位兄长决计不会认!我就算被你用刑磨死了,也不会认!」 「既是如此,本官也不用和你耗了。」 寺正啪的一声,将一纸供书摊在俞贤眼前。 俞贤不可置信地看着供书末尾那恰似自己笔墨的字迹,粗喘着气咆啸:「这是伪造!伪造!你身为大理寺官员应当持正,何来此熊胆!」 「圣心如此,多说无益。来人,让他画押!」 「你无耻!」 俞贤挣扎不过,只得瞪大着眼怒骂。 寺正得了供状却是不以为忤,摆手便让人将俞贤给带回牢房。 「……」 为何,事态发展会是如此?怒火过后,独身处于阴冷囚室的俞贤不禁心起惶凉。 就算是皇亲国戚,事涉叛国也不一定能逃得了一死,更况俞氏与天家并无牵系?若那寺正所说的尽是真话、他的父兄皆已认下罪名……赴死,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究竟……」 究竟是谁,要置俞府上下于死地? 究竟为何,非得置俞氏一族于死地不可? 俞贤想着、瑟缩地颤抖着,心里头更重的念头却不只是这些。 他……还不想死…… 他还不想死啊! 俞贤紧抿着唇、牢牢抑着齿关,勉力抗拒脑海中,因极可能临死而产生的恐惧与懦弱。他害怕,可他更知道他不能表露出惧意,那不是将门子弟应有的风骨——这也是他临刑亦坚忍不吭的缘由。 然而数日后,闻旨三族月中处斩之消息时,俞贤勉力维持的防线刹时崩溃! 心恐、意乱、神慌,一波跟着一波而来的重重打击令他再也撑不了刑讯带来的苦痛,亦挡不下阴湿气息的侵扰,遂大病。 脑热体寒之间,他恍惚听得几句。 「……就该赐毒控制,省得麻烦。」 「岂不是怕盛大人反对么。要不是必须避开盛大人耳目,将此事推托到大理寺上头,咱们何必冒险久待?」 「嘘!少说废话,仔细点、动作快些。外头还等……」 …… 四 数日后,俞贤病势稍愈,终得清醒。 甫睁开沉疲的眼,他便让窗外透进的白炽给刺痛了双目。待得习惯、重新睁开了眼,还来不及环视周遭,他便先感受到身躯与四肢的乏软;同时,也听见熟悉的嗓音在近处响起。 「您终于醒了……感觉还好么?」 明……远…… 俞贤想出声,喉头却像被炙烧过般地干涩、难受,令他无法完整说出字句,只能发出些咿咿呀呀的虚弱呻吟。这状况直到俞贤被明远扶着坐起,被明远喂了几口清水后,才变得好些。 「我……怎会……在这……」 明远沉默了会儿,避重就轻地道:「大人一向知道我和京里有连系,这回,是那些人帮的忙。」 「那……父亲和……」俞贤抱着一丝希望地问到。 他想,那些人既然能将他弄出大狱,兴许也还能再设法一二,将他的父亲、兄长也弄出来团聚——即使不能全数救出,能多救一个也是一个。 然而,明远摇头。 「他们……难道已被……」俞贤又问到,却怎么也吐不出处斩两字。 明远再次摇头。 俞贤心下微松,可明远却在此时多补了一句:「行刑之期……为后日午时。」 俞贤眼前一黑,仍未缓过来的精神差一点因此打击而令他晕厥过去。 当他勉力平了呼吸、定睛明远,他才发现他的双手,如同想抓住条浮木般地,紧攀着明远扶住他的下臂。而此时,他才感觉到双腕传来的疼痛。 他下意识地松开右手,将掌腕举至眼前细看。只见腕处有几道划口,而当他试着握起拳时,悚然发现他压根无法像以前那样将五指全然收束…… 「这……」 俞贤不禁联想到在他意识不清之时,隐隐听见的那几句话。 这是……谁为了防他而做? 怕盛大人知晓……这盛大人,应是指明远吧? 「我会想法子找到名医替您治的。」明远将手轻搭上俞贤的腕,遮盖住俞贤直望着的目光。「大人,您好好休养,不用担心。至于那向您动私刑、致您如此的大理寺官……往后我定然会揪出他,令他求死不得。」 明远果然是不知实情。 俞贤心道,却没有继续症结于此事。如今他心心念念的,仍是身陷死劫的父母兄嫂等人。 「后日……」俞贤放下手,低道:「真没有办法……么?」 明远怕俞贤再受打击,便只是劝到:「大人,别想了。您病还未痊愈,多歇会。」 「……是……么。」俞贤垂眸,心里头尽感茫然。 事已至此,他能做什么? 如今他的亲人都将赴死,可过了弱冠、早已成人的他,脑子里没有半点办法,无力化亲族之危难;手头上更没握持半分力量,无法强劫亲族远遁百千里外。他就像个孩子一般,除了惊惶、除了干着急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上…… 明远望见俞贤越发死白的脸色,忍不住蹙起了眉,担忧地再次劝说。可他费了一刻钟的口舌,却发觉俞贤仍然没听进半字半句。 于是,明远只得向外头候着的人使眼色,令人带来迷药,并趁俞贤恍惚时,将融入清水里的药喂入俞贤口中,令俞贤睡下。 「……失礼了。」他将俞贤安置好后,如此低语。 未免俞贤醒时独自胡思乱想,明远于是片刻不离地在一旁守着。俞贤安睡,他才会随着小憩;若俞贤醒转,他也会立即醒觉,关问俞贤是否饿了、渴了,并伴着心绪不宁地俞贤谈上几句,不让俞贤有机会陷入一个人的死胡同里。 明远做得极好,确实让俞贤的情况没变得更坏。可惜的是,这状似安然的局面仅维持了一天半。 俞氏预计处斩当日早晨,俞贤刚用过稀粥,即向明远说到:「午时,我要去刑场。」 「……别去,行么。」 「不。」 明远对着俞贤执拗的眼神,终究是没有拒绝。 可同意后,他还是下了个但书:「若您有不妥,我会强带您走。」 俞贤轻轻地点了头,但那随意的样子,让明远不禁怀疑俞贤是否压根没听清他说什么,只是为了能够前去而随便应下。 巳时,当明远见俞贤为了能够出行,毫无抗拒地任人摆弄、乔装时,忍不住叹了口气:「您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心带您去那地方?」 俞贤冷望着镜里形貌大变的脸孔,默不作声。 俞贤不是不想回明远的话。如果可以,俞贤当然想告诉明远他没事,让明远不用担心,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如今的俞贤,脑子里是空的,无论什么念头进到里面,都会刹时穿过、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抓不下半点思绪,当然更无从将思绪转为言语,说予明远听。 如今的他,唯一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无论如何,他都该去送他们一程。 那也是对此景况全然无计可施的俞贤,唯一能做到的事。 「……走吧。」等了许久只等到俞贤静待出门的目光的明远,只得再叹口气,轻扶俞贤踏出房门、走入暖轿。 俞贤住了几日的小院离刑场所在有一段距离,但当两人到时,离正午也还有好一段时间。 明远于是携俞贤下轿,步入离下轿处不远的茶楼,拣了个能看见行刑台的靠窗桌子,并点了壶普洱,让俞贤暖暖胃。 「窗边有些冷,您若受不住……别硬撑。」明远知道俞贤听不进去,因此只是说了一句提醒,没多唠叨。 俞贤靠着窗棂,眼直勾勾地凝视那木搭起的台子,微蹙眉。 这距离有些远了。 从两人所在的位置看过去,根本看不清台子旁的人的表情,想当然尔,届时行刑也不可能看清台上人的神态…… 俞贤不满意,但他心里头也明白,明远不可能让他再更近一些。 他怔怔地望着处刑台,轻握着瓷杯。他微颤的手,能感受到那香茶透过杯子传来的温度;而当他举杯浅啜下微涩的普洱时,亦能感觉到那沁香滑过喉头带来的暖热。 俞贤由衷感谢明远在他临难之时,仍愿意待他同以往,然而,他的身躯能因明远周到的照看而暖和,他的心……却无法坦然。尤其当他瞧见押解赴刑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由远走近,再由近处渐行上处刑台,命他的亲族双膝跪地候法时,他几乎要忍不住心里的悲苦,纵声痛呼…… 「您别伤着自己。」明远低道,使劲撬开俞贤发白的指节,从中拿开茶杯,并反掌、重重地握住俞贤的手。 俞贤紧咬着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步上台的监斩官员,更绷直身子,注视那人手上摊开的一卷文书,愣是没有馀暇注意明远此时的行为。 他极想知道京里的这些显贵,为了让他俞家三代人头落地,究竟捏造了多少等罪状。 他极想知道台下那些凑热闹的群众,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来看这场可笑至极的戏码。 他也极想知道在台上的父亲、兄长,听见那些罪状时,是否还能对他们效命至今的皇帝,留有一如既往的忠诚;瞧见台下那一个个嘲讽、责难、咒骂的面孔时,是否还能对过往不顾生死的拼杀,感到半丝值得…… 刀起,白晃晃的刃面像似一道阴坏得逞后的狞笑。 刀落,头颅一个接着一个地,对俞贤诉出生死分离。 那曾经烧得炽烈的满腔忠血喷洒一地,在酷热的刺眼日光下,逐渐曝晒成死沉的褐。 「那满城的告示上……都说了什么?」 刑毕,俞贤呆望了好一会儿后才别开头,低声问到。 「不晓得。」明远道:「这几日我都陪在您身边,没有去看那些胡言。」 俞贤木然回望,想知道明远是不愿告诉他,还是真的什么都不晓得。 明远面露歉然与俞贤对视,却未改口。「先回吧。」他劝到。 「我要知道。」俞贤坚定地道。 「回头我会让人去仔细记下,一字不漏地说予您听。」 「……」 「我不会骗您。」 见明远坚持、又下了保证,俞贤只好顺从……他也只能顺从。 五 两人离了茶馆、上了轿,悠悠晃晃好一阵子后,回到原来的小院里。俞贤静看明远东忙西忙的样儿,直到火炉升好、温酒摆上、菜食放全,才终于找到岔,向扶他到桌前坐下的明远说话。 「现在,能讲了么?」俞贤没有心思拐弯抹角。 见俞贤如此直接地,表明不相信他先头在茶楼里说的话,明远心里难免不痛快。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明远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和俞贤计较。「凌杉!」明远扬声朝外头唤到。 「在。」一名劲装青年跨入暖室,躬身应答。 「去记告示的人呢?」 「正着笔书写。」 「让他尽快。」 「是。」 凌杉受命离去后,明远温声对俞贤道:「您的身体还没全好,无论如何都得等上一会儿,多少先吃点。」 「……嗯。」 俞贤没有半点食欲,同时,也没有半分辩说的欲望。所以面对明远的好意,俞贤只是随口应下,而后心不在焉地持起碗、举箸对房门。 见状,明远索性拿走俞贤的碗筷,迳直替俞贤挟饭、挟菜,并一次又一次地送往俞贤嘴边,强迫俞贤张口咽下。这举动直至一刻钟后,凌杉带来俞贤等待的文书时,才被迫停止。 两人面前的膳食被挪到远处,书满墨字的牙黄绵纸就平铺在腾开来的圆桌上头。 俞贤目不转睛地盯着纸页,缓慢、仔细地看着,彷佛要将每一字深深地烙印进脑海里一般;明远却在挪动圆凳、紧并俞贤而坐后,才看着纸面,清晰地念出上头必定会对俞贤造成冲击的一字一句。 「其大罪一,擅容贼寇,拥兵自恃,置东煌律令于无物。」 「其大罪二,出战不利,空耗黎民血汗,轻葬万千将士性命,愧对圣恩信宠。」 「其大罪三,结党连群,勾串方策、隐要事而不报,以害圣上公听。」 「其大罪四,私通西疆,输茶盐铁器,资敌以谋己利。」 …… 「其大罪十,来往西疆要员,泄战略布防,意图叛国。」 「俞氏一族妄以圣上眷宠,行不忠不仁不义之事,忘累朝之厚恩,当明正典刑、问斩于市。并得将彼等头颅悬挂午门示众,望天下人引以为鉴……」 明远还未诵完前,俞贤的脸色已青白得骇人;待当明远念罢,俞贤止不住哆嗦的已不只是双手、双唇。 甫看前头,俞贤只觉得荒谬可笑、心灰意冷;可越往后看,他却越发感到气愤难平。尤其,见到那一串串抹黑、污蔑的言词下头写的,让他父兄亲族枉死后仍不得安生的处置…… 他的心冷了,也热了。 他无从知晓为那皇帝奉献大半岁月的父亲,在被东煌背弃后,是否仍觉得一生所从值得? 他亦无从知晓,若当初父亲知道生末死后会被如此践踏、受尽污名,是否还会坚持教导他,东煌为本、皇为天,为之生、为之死皆不足惜? 他只知道,他忍不下上头所书的种种污蔑;更忍不下那容不得他俞家的官宦勋贵,在扯落他俞家后还不满足,恶态尽露、洋洋得意地贱辱他家门武烈的行当! 「大人。」明远见俞贤越发激动,于是轻轻将手覆上俞贤抓皱了纸缘的手背,沉声道:「您身体才略有好转,别因已成定局的事气坏了。」 「已成定局……好一个已成定局!」俞贤微转头,目色尽带红丝,尽管教养压抑他的举措,却终究是掩不尽那神态中的偏狂。「所以,你是让我接受父兄先祖声誉尽毁?让我习惯那奸滑小人的自鸣得意,坐视我俞家从此承载千古骂名?还是让我认明臣属之份,看淡天家反覆无常、过河拆桥的无耻行径,从此守己以求苟安?」 至此,俞贤再也无法掩饰恨懑。 不是说他俞氏一族谋叛么? 那他又何惧投身西疆,做一个叛将! 「明远怎会劝大人忍家仇独善其身?」明远毫不畏惧地迳直回望,眼中盛势丝毫不下俞贤。「以您的本事,您就该身居高位,或上战场交锋拼搏、或以谋略横断大局,绝不是颓废自弃、隐没于市。」 「但是。」 在明远刻意停顿时,俞贤没有插话。 「您若未将病痛养好,又何来底蕴谈其他?」明远缓了声调,慢道:「您先将养妥当,其馀事情多的是机会讨论,不是么?」 「……」 「大人?」 俞贤闭上双眸,认同了明远的话。 可即使如此,他仍是费了好些许时间才平顺气息,待睁眼时,眸中已尽是怒愤之后的疲惫。 「歇会儿吧。」明远说到,欲扶俞贤上榻,却让俞贤给按住了手。 「你背后的人,是谁?」 明远愕然。 他不是不能与俞贤细说,俞氏逢变前,他便已数度吐露要和俞贤说分明的打算,只是俞贤从未起听的心思。 他着实没料到俞贤会挑这么个时候问他,更没料到未等他分说,俞贤又再问了一句:「不……不对,我应该这么问……『你』和那些人,在谋画什么?」 「大人何有此说?」明远不否认,却也没有坦明。 「若非有所计谋,就算我将养方毕,又有谁敢冒险用我这应死之人?」俞贤自嘲到。 「明远的意思是……大人为何认定明远非从人议令办事,而属共谋?」 「……若非如此,你岂会那般胸有成竹地认为,以我这不经事的年纪、和这已成废物的身躯,能过众议得一个说得上话的位置?想必……你是有些话语权,才会那般说道。」 事实上,俞贤的猜测并非只因这几句话,否则以他过往不惯着墨细节的秉性,怎可能刹时间习惯谋算、且算不离实?但这里头的门道,他不打算毫不保留地与明远说明白。 「您就不担心知道太多,会再惹来一椿杀身之祸么?」 「那你去取剑刺死我吧。」俞贤扶桌起身,别开明远的搀扶虚步上炕。「我不过是个该死未死的废人,对你来说没有什么用处,你不愿告诉我也是应当的。」 「……」 明远见俞贤晃晃悠悠地躺上床,脸色冷凝地拉过被子、阖上眼的样子,本觉得俞贤有些任性,因而感到好笑;可当他听到俞贤最后补的那一句,再多的笑意都成了针,狠狠地扎入他的心上头。 他不乐意见到俞贤前些个月来,顺境而走的模样,更别说是如今这副被拔了爪子般的,自厌自弃的姿态。 「今日的事已经发生得够多了。」明远走到床榻边,躬身边替俞贤整着被褥,边道:「明儿个,您气色好些时,我再和您说。」 俞贤虚应一声,彷佛没仔细听清明远的话。 明远也不介意,吩咐人把桌上收拾干净后,伸手拉过矮凳、肩披厚氅,便像前几日那般地坐在床边趴着睡下。 俞贤没有睁开眼睛,却也没有马上入眠。 他静静地躺着、静静地想着,趁着僻静的时候,独自理清思绪。 叛国,他确实是能这么做,可是这是无计可施的下下之策。 该死的是背叛、栽赃他俞氏的从属或堂官,还有那坐居朝堂之上,默许、甚或是欣然这一切发生的东煌之主——越振武,而非那些随官府、随大人物起舞,可恨却也可怜的市井百姓以及不入品的小差。 若他直去西疆,先不说他能不能取信于布幌官家、谋一有利作为的职司,他能不能迈过心里的坎,抛开犹豫,为达成最终目的去伤害东煌万千黎民、倾圮他俞家先辈一心护着的东煌皇室,才是最要紧的事。 所以……他才会将想法动到了明远那头。 他不清楚明远那方究竟打算谋划什么,但只要那谋划之中,能有把握拉下他的众多血仇入黄泉,他就愿意为之尽力,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甘之如饴。 毕竟,投向在那方隐有地位的明远,总比投靠布幌来得实际些——至少他能从处处表现上察觉到,明远待他……别有用心。 只要明远于他有所求,他的命就还有成为筹码的价值。 在他重新筹出他的班底、不用再仰人鼻息之前,这就是他唯一的……筹码。 六 想着,俞贤不知不觉地沉入梦乡。 在梦中,他见到寡言的父亲,见到慈爱的母亲,也见到向来宠他的三位兄长。 他听见他们向他说:从今之后行事要自己多加小心,因为再也没有人能给他依靠,再也没有人能帮他铺垫好一切、替他看顾周全…… 「父亲……母亲……大哥、二哥……三哥……」 睡梦中,俞贤喃喃唤着,眼尾盈出泪光,顺着颊、流淌而过。 那是俞贤醒时,绝难流露出的脆弱。 被俞贤的呢喃惊醒的明远蹙眉望着,终究是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抹去那残馀的剔透。 翌日午后,明远见请来的大夫说俞贤恢复得不错,便在遣走闲杂人等后落坐床沿,实践了承诺。 「昔宁亲王越安,您是知道的。」 振武帝即位后没几年,先祖和父兄襄助振武帝平息的亲王动乱,俞贤自是知晓。 「盛乐非我本名。」明远紧瞧着俞贤的神色,沉声道:「我名越慎,为宁亲王庶出之……长子。就凭这身分,大人应该就能明白我所谋为何。」 俞贤意外地瞪大了眼,却没有贸然出声打断明远。 「至于与我共谋的人是谁……大人现在兴许料想不到,可只要我说了,您慢慢地也能回想到一些事情。」明远顿了一顿,道:「那人,是率领殿前禁卫军、掌理京城布防的荣国公,冀靖匡。」 这回,俞贤面上不只有意外,更多了惊异。 「荣国公不是拥护振武帝的么?」俞贤质疑。 他就算不是生在振武帝即位前的那个时候,也曾听闻荣国公贫寒起家,同他父亲共历数大战役取得战果步步封赏,更数度救振武帝于危难之间,最终因振武帝即位而受封荣国公。 后来,更在宁亲王之变中,占了和他父亲不相上下的大功…… 若无这些事迹,荣国公怎可能坐稳在皇帝最为亲信的禁卫军统领位置上头? 举国上下都认为荣国公对振武帝忠心耿耿,可如今……明远居然说荣国公意图谋反?他怎么可能相信。 「不管您信与不信,这都是实情。若非他的帮忙给了方便,我怎有机会把您带出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明远微微笑道:「我也不想管他,是否真心实意要助我完成大事,光他帮我救出您,这合作就已经值得了。」 「……」 「若事成,自然能替老爷和三位少爷洗刷污名。若您愿意助这件事一臂之力,等您痊愈,我就和他说声,让他替您安排一二;若您不愿……此事关系甚大,也就只能委屈您待在我这儿,由我照拂您,直至事态定论为止。」明远忧虑地望着俞贤,问到:「您……意下如何?」 他自是希望俞贤真心实意选择助他,否则,他只能将俞贤看管起来,并承受俞贤的怨怼。 俞贤没有马上回覆明远,只是出言问到:「这么帮我,值得么?就我这景况,还有什么够让你如此用心?」 他并不是需要再多些信息,好忖度明远等人的谋策是否能成。 俞贤思量的仅有一点,那就是,他必须确定他在明远这头,确实是个到最后都能有价值可谈的棋子。「你……想在我这儿得到什么?」 「大人怎会这……」明远神色微窘,来不及说完便让俞贤再次打断。 「以前我是不爱想,但我毕竟不是傻子,对某些事情也没那么驽钝。」俞贤平静地道:「还有,别再叫什么大人,早已不是了。」 「大……呃。」明远张口欲言,却尴尬地因称谓卡了词。「您——」 「也甭用什么敬语。」 「……」 俞贤见明远瞧着自己,蹙眉抿唇的困扰模样,还以为明远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于是又道:「你是知道我表字的,就直接唤吧。」 闻言,明远状似松了口气,可俞贤却感觉那对幽深的眸中,有着一丝可惜。 可惜什么? 「子……齐。」 「嗯?」 「子齐。」 「……我在听。」 明远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叹出口气,道:「我对……你……有意,已经好些年了,不管能得到什么,只要能帮上你,我就觉得值得,当然,有一朝若能得到你的欣赏……自是更好。」 「欣赏……我向来欣赏你。」俞贤挑眉,故意扫视明远全身上下:「虽然我父兄对此事甚为介怀,但我可不忌这个。你或许还不知道,少时我也曾觊觎过你,只可惜心有馀而不敢行事,如果你不介意做下……今日我就能满足你的念想。」 明远脸色刹时僵了一阵。 「不。」明远绷着脸色强调到:「非常介意。」 「……你倒是直接。」这回,换俞贤被噎了一记。 他以前可从没看出明远是这么敢说的性子,如今明远这般显露,应是因为……他现在已没了必须让人顾忌的身分或名头了吧? 俞贤心情稍郁,吐出口的话也跟着刺了许多:「那么,你要怎么得到我的『欣赏』?用你的帮助来索求交换?还是打算以势迫我接纳?」 「……我确实是这么想过。」明远瞅着俞贤幽沉的双目,道:「但如果能行,我更希望在拥有你前,得到你的首肯。我终究是在乎你的,强占,那不过是……无计可施后的下下之策。」 「子齐……」明远低唤。 俞贤状似平静地回望明远,等待着。 然而,心里头却已如酣战的征途般,各式念头缠斗、各种心绪凌乱。 「你可愿意,试着——」 「轰——隆隆隆隆……」 突地,窗外起了响雷;雷声过后,更是下起滂沱大雨。 现时已近冬末,却还未到春雷应至之际,这突兀的雷鸣断了明远的话,让屋内变得静默、便得极其压抑,可同时,却也醒了俞贤的神。 他如今还有什么好觉得难堪的? 窗外淅沥声绵延不断,连连打在俞贤心头,恍若想点醒他什么。 可俞贤听不见。 他正思索着那他昨日便已明白,却仍想挣扎着不要接受的、明远未说透的事实。 面子、尊严,这等因名利地位才配自持的东西,早在他失了一切时便该被重重剥下。若他看不清这点、若他拒绝这点,最终……不过也只能落个如明远曾想的,那更为狼狈、更为不堪的下场。 不是么? 俞贤想着,双眸中的幽惨渐渐生出决绝之意。 「明远……」他低道,声音轻的彷佛只是随口呢喃。「这是你的真名么?」 「当然,我表字确为明远。」明远速回到。 「那么,今后我还能再这么叫你么?」俞贤又问。 「有何不可?」 「……明远。」 「怎么?」 「你……先离远点。」 俞贤虽是下了决定,却也没能那么不介怀地立马说出口——尤其明远正坐在他身侧,这让他觉得十足地压迫。 「……嗯。」 明远一愣,见俞贤苍白的面色中似难言之隐,终是选择顺从,没有多问地离了榻、退了数步,伫立于桌前凝视俞贤。 「你若愿意应承,在我点头前不用任何事迫我;我便承诺,会尽力地、让我自己在往后能心甘情愿地……接纳你。」 「这般……行么?」语落,俞贤静候明远的答覆。 明远却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沉吟好一阵子,才炯然开口:「往后,是到何时?这只是个盼头,你应晓得,用盼头换个承诺于我并不合算。」 「我明白。」俞贤点头。「所以,待到我俞家血仇尽报之时,便是我诺言兑现之刻。如此,可否?」 「……可。」 俞贤注视着明远,补道:「如今,我也不过是仰你鼻息,此后只要你认为我能帮上什么就尽管吩咐,我会竭所能地去做。这也表示……我俞家之仇是否能报,都操之你手。」 「所以?」 「所以……」俞贤缓且深地吸了口气。 刚才,他其实毋须再多说那段话。 可他偏偏说了。 接下来,他其实也能随口说几句无关要紧的话,搪塞过去;可他却依旧瞧着明远,逼着自个儿冷面冷声地道:「若你能为我俞家洗刷冤屈,以主谋从犯之血慰祭我俞家无辜之灵。」 「一切……由你。」 语罢,俞贤垂眸闭目,拉过盖于膝上的被褥,侧身而卧。 他不过是想藉此坚定己心,但就算是那样,吐出那么一句,也已是俞贤的极限——更别说要勉强着去看明远的神情、看明远是以什么样的目光来听进他等同自贱的话语。 「踏、踏、踏……嘎——吱。」 俞贤听见明远远离的脚步声,亦听见明远离开时关上房门的动静。他因明远的离开而松了口气,却也因明远未如前几日他睡下时般,继续照应他而黯然。 兴许,是受不了他那鄙贱的言词吧? 俞贤如此想着,坐起身来,怔怔地望着紧闭的房门口,勾起一抹讽刺的微弧。 他会记得,他已经不是个……家门显赫的将军了。 七 初春,风仍微冷,翠绿却先行点上枝头,褪去旧年寒意,送出新生。 算算时节,距遭变那日,也已过了一个半月。 在那日摊明后,明远便不再寝于俞贤床畔,而是派凌杉守在俞贤门前,一方面随时候俞贤差遣,一方面也替着看顾俞贤。自个儿,则搬回隔壁房,重新经手陪伴俞贤那段时日,无法过目之书记。 至于俞贤,累日调养之后身子渐渐地好全了。好了之后,俞贤向凌杉讨了许多书册、史卷,几乎寸步不离地待在房里阅览诗书文录,彷佛窗外事已和他毫无干系。 「不无聊么?」明远曾这么问俞贤。 那时,俞贤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状似平静地说出「还行」二字。 然而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他不过是不想表现得太过急切,反让人看轻罢了——俞氏未倾前的武智将军俞子齐,不能是寻常得志人家所出那般,亟欲表现自个儿能耐,因而毛躁、冲动行事的后生小子。 当然,除此之外,也有些心情烦闷的因素在里头。 心伤未竟,却逢家家户户庆团圆的年节……这怎能不令他加倍痛苦?又怎能怪他只愿意闷在房里,埋头书册? 「子齐,别再看这些闲书。」 元宵过后,明远踏入俞贤房里,顺手抽走俞贤正捧着的薄簿子。 「……怎么?」俞贤抬头,眉头微挑。 「诺。」 明远使了个眼色,让凌杉将抱着的一落纸张、册子放到俞贤的书案上头,而后笑道:「若要看,就看这些东西。」 俞贤伸手略翻几页,发现上头有几页写着不少个名字、司职。 难道是涉谋反的一干名录?俞贤惑想,并问到:「那位大人,放心让我这新入的人看这些东西?」 「这虽有些要紧,却远不是机要。」明远背着手走向茶桌,顺手倒了两杯茶水,一杯自饮、一杯回递给俞贤。「虽说我现下处于闲职,可不日必然会重归军中,许多要事便难以切实顾上。我问过那边,他们也同意让你做我的谋士,往后若有我处理不上的事,就让你帮衬着安排。」 「谋士……你就不怕我不是那个料?」 明远笑道:「当然不全由你一手包办,我这儿本就被派了两个人,算上你是第三个。」他说得直接,也不怕俞贤听了反觉不被信任。 「我明白了。」 「这只是暂时的,待得再次往边疆之际,我自然会带你一起走。届时,你便能在熟悉惯了的军略上大展长才……我可脱不了你的谋策。」 俞贤心知明远是怕他心有疙瘩,方才多言安抚。 是故,俞贤调起了情绪,送明远一记白眼,佯做不耐地摆手。「谦虚过头的客套就免了,我没那么傲,连自己的弱处都认不得。」 「你能这般想,自是甚好。」明远轻拍俞贤肩头,道:「你先看着,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先记下,回头我再细说于你。」 「行。」俞贤应承的同时,不自然地侧了身子,让开明远轻拍以后准备搭在他肩头的手。 「……」 未免明远尴尬,俞贤作势起身,并找了个藉口赶走明远:「我整理整理这些东西,晚些才看,你不用陪我耗时间,去忙你的事吧。」 「需要帮手就唤凌杉。」明远按捺下被撇开的不爽快情绪,沉稳道:「晚膳咱们上饭馆用,在这宅子里闷得够久了,得到外头走走。」 「……不用麻烦。若让识得我的人瞧见,心下起了怀疑也不好。」 「这你毋须烦恼。」明远没有理会俞贤的反对,「申时一刻我会过来,在那之前记得换身衣服。」语罢,明远顾自离开。 俞贤默然而望,心下五味杂陈。 放在以前,明远是不会这般和他说话的。 也因此,那尽管压抑却明显显露的不快,还有听似温和却十足强硬的命令语句,更加令俞贤感觉无所适从。 抗拒吧?可他已经和明远有过了商量,他无法说服自个儿明摆着逃避。 听任吧?他偏偏又心有不甘,难以直面这必须从命于人的景况。 ……着实可笑。 俞贤想着,淡漠地翻动起面前的那落纸,心神却丝毫不在其上。 那个午后,他确实真切地以为只要他下定了心,他便能好好收束过往、投入今刻;就如在战场时他所做的一般,当凡定下了策,便会甩开一切犹豫、不再多想,专心一志地去达成。 然而他高估了他自己,亦低估了许多事儿于他的影响。一个半月……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他仍是难以控制脑海里头,那些个总是乱窜的杂思。 「俞大人,已近申时。」 几是在身畔响起的声音令俞贤微惊,他回头,只见凌杉恭立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两名不知何时入房的侍女。 俞贤蹙眉,勉为其难地起身,让人摆布洗漱、穿衣。 申时一刻,明远分毫不差地到来。 「果然,气色好多了。」明远笑道,在圆桌上摆了面铜镜,示意俞贤坐下。 「那什么?」俞贤落坐,向明远抱着的柚木盒处努颔问。 「这段日子托人替你做的。」明远将盒子放于一旁,拉下两侧的扣环,开启盒子。「戴起来不难受,可就是不太好弄上去。」 俞贤看了看明远从盒里拿出的一假面皮,又探手摸了摸。「倒是精致……但这东西忒薄,戴上去舒服归舒服,能有效用?」 「试试不就知道了?」明远笑道,让俞贤正坐、闭眼、微仰起头后,才小心翼翼地在俞贤面上摆弄起来。 甫接触,俞贤便让冰澈筋骨的感觉吓了一跳。 「别动。」明远立刻发语,止住俞贤睁眼的意图。「放松点,别紧张。否则弄砸了,还得剥下来、再重来一次。」 听明远那样说,俞贤只得忍下询问的念头。 他头一次觉得,不能说话是一件颇难受的事。 俞贤静坐着,听着明远悠长的呼吸声,感受着那近在咫尺的气息,并感受那双厚实的手,时不时擦过脸庞的温度…… 怎么这般久?他蓦然觉得心慌。 目不视物的景况下,如此地贴近一个对他有所企图,举止亦越发展现出乎他想像霸道的人;就如同面对敌人时,解下配剑和甲胄一般,时时刻刻都会忍不住紧绷心神,无法安然。 俞贤提心吊胆地等着。 当那冰寒的嫩滑感渐渐消失,一股带着些微热灼的干涩,自最初贴附上的边角开始,蔓延至整个脸庞……好一阵子后,才又渐渐地凉却。 「好了。」 俞贤听见明远那么说,于是睁开眼,立马望向桌上的镜子。「……」 「如何?」明远问。 「似乎和原来的样子相去不远。」俞贤蹙眉,只见镜中亦映出栩栩如生的困扰——压根感觉不出俞贤脸上确实贴着什么。 明远笑道:「再看清楚些。」 俞贤瞥了眼明远泰然的模样,干脆捧起铜镜目不转睛地凝视。 看久了,俞贤才发觉其中的妙处,竟是隐藏在细微症结的改变上。虽然乍看时,并不觉得和原来面目有何不同,可若是有心人见了,仔细察看之后,定然会处处发觉不相似,反而容易撇除疑心。 但…… 「直接换个面目,不是更加省事么?」 明远摇头,面色正经地向俞贤解释:「以底下巧匠的手艺,就算做出来了,也免不了有些僵硬死板的地方,更露破绽。」他顿了一顿,呼出口气后又转而笑说:「就算没那问题,我也不能接受你成了别人的模样,瞧着必然别扭。」 「现下什么时候了?」俞贤刻意忽略明远最后一句话,转了头朝凌杉问。 可凌杉却是望向明远,得了同意才回答:「方过申正。」 八 「这般晚了……就在宅里头用膳吧,我已经饿了,不想再费工夫上饭馆等食受罪。」 「……子齐,你这般刻意地找了个由头,是真不愿到外面?还是不愿和『我』一同出去,长时间地待在一块儿?」 俞贤默然。 良久,才闷声道:「兴许都有。」他没必要否认这点。 「再给我点时候。」俞贤深吸口气后,回视明远:「你应该明白,凡我应承的事,绝不会寻藉口反悔、或是谋求投机。」 「我明白。」明远垂眸、状似无奈,转瞬却肃然抬眼。「但至多也只能再给你半个月。」 俞贤静聆。 「那边想见你有好一阵子,然而,我想你这段日子应无心见他们,就都推辞了。」 「……多谢。」 明远弯眸,心情显然因俞贤的谢意变得不错。 「那边已有些不耐,说是二月初三、荣国公继子生辰那日,定要我携你上席,寻机会谈上一谈。所以……子齐,你行么?」 「我难道能说不行?」俞贤气闷地反问。 「是我错问了。」明远笑道:「若有需要我做的,你尽管开口。」 俞贤摇头。 他明知明远听了不会舒服,却还是明白地道:「这是我自个儿的问题,我会好生斟酌,二月初三之前……你就多忙你的吧,甭管我,也别让凌杉总杵在我后头,甚是难受。」 果不其然,明远的神色略沉,不若先前好看,但终归,还是首肯了俞贤想要的独处。 「我会隔三差五的来看你。」 「行。」 至此,两人间已然无话。 明远于是让人收拾桌面、准备餐食,待和俞贤一同用毕,天色已然暗沉时,才起身准备离去。 此时,俞贤突然叫唤。「明远。」 「……」明远眼中隐有一丝惊讶。 自那日摊开说明后,俞贤便不曾再唤过这个名字。 这时道出口,用以安抚明远,其中当然带着些不愿惹恼明远的顾虑;但在顾虑之外,却更多是因明远忍让的胸怀,与他自个儿过多的利用之心,相衬而生的愧歉感。 只是个过往曾叫惯的称呼,在如今……却也算是显着地迈进……吧? 「我脸上这东西,该怎么拿下?」 「就戴着吧。」明远道。「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窥伺,要是用需要每日替换的东西,久了不免生出太多破绽;所以,这东西我确认过了,用上一年半载的不是问题,等不够着脸时我再替你拆下,届时再换张新的便行。」 「劳烦你了。」 「不麻烦。」明远摆手,温润道:「没事就早些安歇。」语竟,便招凌杉一同离房。 房门悄然闭合,房外圆月幽幽将两身黑影映于门棂、窗格之上。 低语声透过门版传入俞贤耳中,模模糊糊地难以听清,只知明远是在吩咐凌杉什么。数句后,明远离去,留凌杉一人伫立房前,似守望、似候令…… 月升夜起、月没日临,数度交替,一眨眼便到了约定之日。 「我是以什么身分随你去?」临行前,俞贤问到。 「随侍。」 俞贤愕然。 随侍,即是东煌国官宦人家于台面上,对于男宠的隐晦指称。 「若说你是谋士,外人定然不信,所以口头上我只得说你是管事;然而说归说,最后我还是得让那些人,心生你系属我的认定。」 「于公于私?」 「都有。」明远坦然回覆。「面上工夫做了,言词若不相呼应,难免会有疑心病重的人想生些是非;此外,你也晓得此间风气,我可不愿让人惦记你。」 「你多想了。」俞贤蹙眉,颇不认可。「又不是生得面嫩肤白的文秀小生模样,有什么惦记不惦记的好谈。」 明远朗声取笑:「这难说,你近两个月几是不出房门,指不定真白皙了不少。」 俞贤终于忍不住,给了明远一个白眼。「走吧!」 明远带着笑跨出门槛,俞贤犹豫了会儿,才跟了上去。他没有与明远并肩,而是走在明远左侧、落半步处的地方。 然而走没几步,他前方的人却停下脚步。 「怎么?」 「往前一点。」明远伸手,趁俞贤不备一把将俞贤拉到身旁。「这个位置才恰好。」 「……你看过哪个管事会和家中主人并肩?」 「不这样,又怎显得出你特别。」明远开玩笑般地耸肩,看见俞贤眉头紧锁,隐有反辩之意时,财正经地解释:「这些安排都有目的,比如届时在场中,你想说什么、做什么我也会放任,这都是为了显示你的特别,替你之后行事方便做铺垫。」 「所以,你今日只要注意一点,不要在过往接触过的人面前露出破绽,除此之外,你想怎么样都行。就算有出格的事儿,都有我帮你应付。」 「……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事发生。」俞贤淡道,终于是顺着明远的意迈开脚步。 「只是个比喻。」 两人边抬杠边走出小宅、踏上轿子,直至轿子抵达荣国公府,不能在如此旁若无人地说谈时,才收声、整束姿仪、下轿。 俞贤不自在地顿了一下,在明远的催促目光中,板着脸走至明远身旁,和明远齐肩而行。 递了名帖、入了大门,两人在引领下转过数个廊道,走进一厅堂。 「盛哥,你来得可晚了。」 两人甫踏入,便见座首的青年起身笑迎。 「这不还没开始么。」明远笑回:「倒是你,不用先陪着你父亲?」 「我是被父亲赶出来的,他正和借我生辰来串门的老友们,聊得正欢呢。先不说这个……盛哥,我替你介绍介绍座上的人,坐最远的是景谦,我在书院学习时的同窗;他旁边那位是……」 俞贤一面听着青年清泠的嗓音,一面观察这位他第一次见到的、荣国公的继子——冀平。 在他看来,冀平着实不似武勋之家走出的子弟,作态略显斯文;可和一般文官比起,却又多了点虎烈之气、鹰厉之色。尤其是那双眼,虽有和明远相若的温润,但仍无法掩饰其中隐藏的傲气,处处夹带不容小觑的锋芒。 「诸位,这是我提过的、自小对我很是照顾的盛哥,明远讳乐;另外这位是……」说到此,冀平面露惑色,低问:「盛哥?」 明远面色微尬,倾身、俯首,同以低声回道:「岳子齐,我家管事。」 「国姓?还有……管事?」 「丘山岳,同音罢了。至于这身分……明礼,是我好面子,和他夸口说这不是什么正经的宴席,多蹭个位子不碍事。你这儿……不会不方便吧?」 俞贤面无表情地听着,并注意到桌边坐着的那群人,在冀平和明远压低声音时也竖起了耳朵。而那些人听清明远所说后,其中有人面露不豫、有人神现了然,当然,亦有人不知所以。 欲擒故纵。俞贤垂眸,冷哼了一声,声音微的只有自个儿能够听见,并没去打断明远大大反常的作态。 毕竟,明远已和他透过底,他就算不甚满意,也不会在这地方和明远对着来;他真正在意的,是明远口里吐出的,明礼两字。 这表字和明远两字左近,两人又称兄道弟的,莫怪俞贤加意。 此外……他依稀听闻过这个名字,且依稀是自明远口中听闻的。 然而,是什么时候呢?俞贤一时间想不起来。 「行是行。」冀平面有难色。「不过,这么一来,只能委屈盛哥坐下首了。」 「不委屈。」明远假意松了口气,道:「这事儿是我疏忽,没来得及先和你通口气,是我承了你的情。」 冀平爽朗一笑,揭过对俞贤的介绍,迳请明远和俞贤入座。 九 不多时,开席吃酒,众人巡杯庆寿。 饭间,席上数人已半酣,言词间便少了拘束。 兴许是不满冀平待明远优容,抑或有意刺探明远、图谋可用之处,闲谈之中,众人矛头渐渐转至明远身上:「盛大哥,听说您经年跟随俞氏叛族,好不容易才拼了个五品将军;如今却反受牵连,解职待判,咱们可都觉得不值。」 「是啊,还不如用点关系,稳稳的在殿前军里待着。」 「或是……」 俞贤听着一干风凉话,心下火起。 偏偏他又不能于脸上表露出什么,故压抑得极其痛苦,只得侧眸瞧向明远,藉着怒意之外的情绪,来转移心头的不快。 「多谢诸位关心。」明远举杯,绷着难看的僵笑敬道:「明礼弟亦这么劝过在下,要不是当初志在杀敌卫国,兴许就听了他的意见,也不会有后来的事。」 「可……就算如此,在下仍是觉得这七年征战,值得。」 明远铿然音落,乍时冷了场面。 见状,冀平圆场道:「人各有志,若我东煌无盛哥这般血性之人,怎有如今煌煌盛世?」 「明礼说得极是!」 冀平座旁的景谦击掌笑应,方要揭过这段,孰料又有人不阴不阳地接了一句:「说得好,人各有志。只可惜那昭然之心,如今却因俞四公子之亡,打上了空处。」 明远砰然落杯,眼吐怒色,暗地里,却以膝轻碰了碰俞贤。 ……做什么?是让他别冲动么?俞贤不解,又无法询问,不禁觉得难办。 「子敬,胡说什么!」冀平沉声。 就在多数人目光被冀平吸引走时,俞贤察觉腿上多了个温度——那是明远怒放下的手。 而那只手,正在俞贤腿上写着,想藉此告诉俞贤什么。 「子敬,你醉了,少说些话,省得惹人不开心。」 在景谦规劝时,俞贤终于辨识出明远重覆写的字。 走! 「我是有些醉了,但话可没胡说。」名为子敬的青年按桌而起,十足无礼地指着明远道:「若不是心有所图,怎会私底下豢养着面目相似的下人,弄出个主从逆位的不敬把戏?」 明远又碰了俞贤一下,才跟着站起,冷道:「与你何干?」 同时,俞贤亦寒着脸起身,彷佛因子敬之话心生不快般的,一言不发地推门大步离开。 「子齐!」明远惊喊,神色不甚好看地向冀平点头告罪,快步追去。 「听听,就连字都给取得跟俞四公子一模一样。」 「好了子敬,你这……」 「我倒要看看……」 …… 待当明远追上俞贤脚步,业已听不清厅内的争论和劝阻声。 「这就是你说的寻机会?」俞贤低问:「接下来呢?」 「往门房。不过……」明远阻到俞贤前头,迫俞贤停下脚步。「还得再演一出戏。」 「为何?」 「后头好些个人跟出来了,你说能不作戏么?装得傲一点,你如今正因被瞧不起、被拿来与『已故的俞贤』做比较而不快。」 「……离开后,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俞贤挑眉,也不知道是假装的,还是心中真有其意,他眼神里的不满渐渐清晰可见。「接着呢?」 「子齐,若今日站在这儿的,是你和你的随侍,你说应该接着什么?」 「什么意——唔!」 俞贤还未咀嚼出明远话中的意思,便让明远攫住肩胛骨和下颔,在惊愕中,与明远嘴对嘴地碰在了一起。 这是在干什么?俞贤大睁着眼,对上明远微眯的眸。 那对在月下灿然的目光,彷佛在告诉俞贤:别管那么多,配合便是。 ……配合? 感受那唇上温热的干涩,以及放肆侵入口中的软舌,俞贤脑海中只出现了三个字。 凭什么? 俞贤蹙眉,毫不退缩地一手揪住明远衣襟、一手压在明远颈后,以同样霸道的姿态反掠明远。 从远处看,压根看不出两人间的锋芒交错;仅看得见这两人间,已耐不住如火般的激情。 「伤风败俗!」 隐约间,俞贤听见有人这么喊着,然而,他被明远娴熟的掠夺弄得无暇关注。 光是专注地应对,他的攻势都能被明远步步瓦解、甚至反弄得他气息不稳;他不敢想像,他若分神去细辨后头声音,此刻会变成怎般的景况。 良久,明远才主动使劲,轻推开俞贤的头。 一线银丝随明远的举措,在两人唇间弯曲、拉长,轻风拂过,瞬断。 「咕噜」一声,两人同时将满盈的涎沫咽下肚。 明远深切地凝望俞贤,耳根略红、气息却已恢复寻常;至于俞贤,面上虽看不出异色,气息却仍然紊乱,只得继续搭着明远的颈发喘。 「那些人已回厅里,咱们能走了。」明远轻道。 俞贤瞪了明远一眼。「等……会儿。」 话落,只见明远唇畔勾起微微的笑,尽显得意。 「慢慢走吧。」明远说:「别担心,到门房前的这一段路,足够你恢复。」 俞贤不理会明远的调侃,松开搭在明远身上的手,缓步迳行。 待到门房,见了荣国公底下的一个谋士,并和其谈上数句、取了与其密信密会的方式后,俞贤便和明远连袂离开荣国公府。 「欬。」俞贤拦住明远上轿的打算。 「怎么?」 「离宵禁还有好一段时候,走回去吧。」 「我知道你有话要问,但怎么样都得回到府上再说。」 俞贤摇头。「除了有事问你之外,我也是想散散心,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担心,不过……」他沉吟了会儿,最后却是轻呼出口气,道:「罢了,就当我没说过。」说完,俞贤招来等在外头的轿夫,缓步入了轿。 「……」 「怎么?杵在那儿做什么?」 明远轻叹。「我难道还真能当你没说过么?」他走到为首轿夫旁,给了一两碎银充作他们等候的辛苦费后,回首:「下来,就走回去吧。」 俞贤微笑,没有在意明远最后赌气般的命令。 两人并肩,行在灿星满布的夜空下;而那夜空里的上弦勾若噙笑,俯视两人若即若离、佯装平静的举措。 「我这个『岳子齐』的身分,你给说说。」俞贤远望道路末处,扯了抹笑,眯眼道:「以前那些日子,和你几乎朝夕相处,我却实在不知道,你原来也有……金屋藏娇的习惯。」 「不过是意外。」明远尴尬道:「某年剿匪时救下的流民,因为和你生得极相似,一时心有不忍,便将人带回京中,安在荣国公密赠的宅子里、给了个闲差。」 俞贤一瞥明远,哼哼几声后转正了头。 「子齐,你不信我?」 「倒不是。我不过是好奇,你那娴熟的伎俩是从何而来。」俞贤语气里隐有不服气。 「我……」 「你可别说无师自通之类的混帐话。」 明远苦笑。「我难道像是会说这般话的人么?」 「不像。但我以前,也不觉得你像是会在外头藏人的人。」俞贤调侃到,面上却仍然维系着吓唬人的冷色。 「若不是你曾明说,说你无法那么快地接纳我,我现下还真可能以为你吃味了。」明远心下虽为俞贤难看的神态发怵,嘴上依然取笑着。 俞贤驻足,直视明远。 这一侧身,恰好让俞贤瞄见一个黑影从斜后方闪过。 有人跟着?俞贤心下一跳,脸上却摆出认真的神态,问:「究竟是不是和那人?」不管有没有瞥见黑影,俞贤都确实想要得到答案。 他想从明远口中确认的原因,当然不会和醋意这种无聊事相关连。 明远见俞贤这般在意,一愣后道:「是。」他给了肯定的答覆,但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仅止于动手动口。」 「……我没打算管你到底动了什么。」俞贤没好气地道,重新迈步。 明远低笑。 可下一瞬间,他的笑声便让俞贤新的问题给打回喉中,梗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噎得他难受。 「所以那日,替我上刑场的……就是那『岳子齐』,对吧?」 俞贤担心窥视,因此特意压轻了声音问到。 他淡漠的口吻中没什么情绪,可衬着初春凉风一吹,却令明远听得倏地浑身发寒。 十 怎么会有这般感觉?明远不解。 「这是自然。怎么?」 俞贤摇头,同时道:「没什么。不过是觉得可惜,没能见过那人、没能和那人道声谢……或是道声歉。毕竟,是替我而死。」 他自然不可能对明远说真话。 过往的他,面对计谋所需牺牲的人、事、物,就与现下明远的反应并无不同,虽会感到可惜,却不会因此惦记留恋,状似有情、却是无情。 但在荣华、倾覆间转了一圈后,他不再似从前一般,视无关之人于无物为当然。如今的他,若去面对同样的事儿,无论在计出前后,他都会为其伤神、为其叹咏。 因为他终于懂得,那些有权操人生死的强豪,是这世上最为可恨的;而那些随波逐流、吠影吠声的市井小民们,不过只是可笑、可怨、可叹的一群……可怜人们。 从前,他是前者中的一员;而今刻,他却是站在两者之间,零丁漂洋。 所以他甚至忍不住想……若当初他没有先明白明远介意之处,没能先行和明远达成协定,致使丧失和明远说谈的资格;待他一切尽由明远任意取走,再也无值得留念之处后,他是否,也会如同那「岳子齐」一样,被彻底舍弃? 「你如介怀,回去我便安一祠牌,按节拜祭以示感念。」明远提议到。 「不用。」俞贤摇头。「我也只是一时心起,问问罢了。」 「……你今晚有些怪异,筵席开始不久后便不太开心,怎么了?」明远即使知道俞贤此时不愿看他,也执意将灼灼的目光,定在俞贤瘦削的脸庞上,「告诉我,我不愿你和我之间有疙瘩。」 俞贤不语。 「是有人说话惹你不快吧?」 「或是因为他们待你轻慢?」 俞贤听着,却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他确实为了席间众人的调侃心生愤懑,但那些话他听在耳哩,也还勉强能告诉自个儿,该将其暂且抛开,没让那些话影响他的表现。 真正令他越想越难以自持的,是子敬口里吐出的「牵连」两字。 这一遭,牵连了多少俞家所属的人?俞贤自出事至今,还未曾想过这件事。 他未曾想过,那从小照看他长大的管事大爷、指导他本事到大的武师叔叔,更未曾想过,那些用性命,次次护卫他周全的亲卫…… 他一直陷在一个胡同里头,那胡同的墙上刻满了「俞家」两字,而在字的间隙里,还四处可见俞氏数十人头断血流之景。因此,他只想到他的亲族、只想到他自己,却未曾想过那些为俞家付出许多、为他付出许多的……小民们。 要不是那子敬吐出的尖酸点醒了他,他兴许在很久之后,才会去想:这一牵连,有多少人能如明远那般好运,背后另有依靠,不会被过份地卷入其中? 「还是因为谈到故定国公和几位将军?」 「难道是……」 「……」 俞贤越想,心情越低落。 而低落的情绪,让俞贤不仅没有回应明远猜测的兴致,亦让他没去提醒明远,说出稍远处有人跟随的事情——他心里,甚至隐隐希望他的身分就此暴露,让他能抛开顾忌、召集信任他俞家的将士们,轰轰烈烈地上演一出抗辩冤屈的戏码。 「总不会还是为了我和你亲近的事吧?」 突然,明远瞎猜的答案,终于打断了俞贤的愁思。 俞贤停下脚步、回眸,瞧见明远装逗地向他溜眼,差点没被吓退。 「你不适合扮鬼脸。」俞贤冷道,心里却禁不住升起一丝微暖。「另外……你不提,我真忘了继续追究。」 见俞贤终于愿意应声,明远松了口气,道:「方才不是回过你么?我真没和其他人做得太出格。」 「你要和谁做什么与我无关。」俞贤面无表情地说着,迳自转入目光所及的一条窄巷里,驻足于阴暗的墙影中,回首凝望明远。 「要回去不是走这儿。」 「我可不清楚门道。」俞贤盯着明远,话中有话。「若你也不晓得,我们就只好改了行程,随意找地方栖一宿、躲宵禁。」 「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回去,就算是晚上,该怎么走我还是清楚得很。」明远微笑,同样一语双关地道:「可惜,我还以为你是听了我的话,一时忍不住,想再尝一次温润与火热的双重滋味。」 「别忘了你曾答应过什么。」俞贤眯眼。 明远沉默,微蹙的眉头显露了他的不快。 良久,当俞贤认为明远足够平静、且两人间毋需再交涉时,他迈步经过明远身旁,准备回到原来的大道上。 就在错身而过的那一刻,他毫无防备地被明远拉倾了身子,随后,更让那有力的双手钳制,只得斜靠在湿冷的墙面上,仰视明远棱角分明的脸庞。 「盛明远!」俞贤怒意横生。 「你有两个选择。」明远面不改色地俯首,紧贴着俞贤耳畔低道:「跟着我们的是离然那小子,他跟了我一个月馀,我听下面人说,他仍愤愤不平你与故定国公的冤屈,并因此意图重起山寨,给害过你们的官府捣乱。」 「……」 「他今日跟得不远,肯定听到些我俩之间的谈话,心里肯定也起了些疑心。」明远见俞贤怒气稍停,于是在停顿的间隙,轻抿了口俞贤的耳叶。 俞贤的身体难以控制地颤了一下,「别得寸进尺!」他低骂。 「呵呵。子齐,如果你希望有熟悉的人继续跟着你,等会儿一路上便可多吐露一些事情,引离然主动登门询问,这是第一个选择;可如果你不希望他跟着你,让你往后多露破绽,那等会儿,就扮演好一个不忍家主为情丧神的管事,扮演好一个佯装俞四少的岳子齐,这是……第二个选择。」 「你,决意要如何?」明远将头从俞贤耳畔挪开,斜停在俞贤眼前。 「……离远点。」俞贤很不习惯和明远咫尺相对。 明远拒绝。「不这样,怎么能掩饰你说话?你也得配合着装一下。」 「藉口。」俞贤不满地道,却还是配合地闭上眼,曲起垂放在身侧的手,揪住明远后腰处的绸衣。而后,又说:「让我想想。」 俞贤确实需要想想。 他不是习惯居于人下的人。以往,就算他信任身边的人,肯放手让他们去做大小事,在关键的指挥与决策上,他仍不曾交付旁人代劳。 那是一种乐趣,也是一种微不可察的优越感。 然而,现在的他只能寄居明远麾下,不仅处处受到审视,一举一动亦有旁人在监看着,他无法随心所欲地知晓一切,更无法不受牵制地指挥局面。 他渴望像从前那般,拥有只属于他的从属;并且,渴望能用只听命于他的从属,去调查清楚所有他不明白且怀疑的一切。 如今的他没有退路,他若没有自己的渠道,只能听信一方之言……他怕事败,亦怕事败时,他会为了轻易听信他人信息或说法而后悔。 只是…… 「明远,若你是离然,你会愿意冒着将来事败、被我牵连的危险,继续受我指挥;还是宁愿行自己的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俞贤微睁开眼,问到。 「如非一心忠于你,山贼之后何能入故定国中之眼,成你亲卫?」 明远虽没有正面回答,却也是切中要点。 「……」 俞贤怔怔地望着明远好一会儿后,松开了手。 「那就,让他知晓吧。」 十一 之后,离然果然找上了门。 虽然登门的时间点在深夜、并因此惹出点小风波,但总归还是设计下,重为俞贤所用。 而离然跟随俞贤数日后,便对寸步不离地跟着的凌杉感到不耐。「既然有我保护将军,这家伙还待在这儿碍什么事?」 「离然。」俞贤瞥了怒气冲冲的离然一眼。「称呼错了。」 「……」离然舢舢地笑了一笑,「将——呃,岳……岳总管,我不是还没习惯么……以后会多注意的。」 「子齐,你真不考虑换个侍从?」明远调侃到。 离然不满地瞪向明远。 他始终对明远不敬的称呼甚是介怀,若不是俞贤不让他发难,他此刻的举动,肯定不会只是瞪视而已。 「盛明远,你还没回答我。」离然咬牙切齿地问到,话方落,便感觉到一道刺人的视线,定在他的身上。 离然转头看去,毫无意外的,对上站在明远身后的凌杉的双眸。 「等子齐将所有事务熟悉了,我自会召回凌杉。」明远瞧着俞贤,口气平和地道;说完后,目光转向离然时,却摆出截然不同的神态。「不过……我倒是对你有些烦恼。你届时若没弄懂你该做的一切,我再怎么想调走凌杉,也只得逼不得已地将人继续留着、指导你。」 「我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离然怒极,指着房门口愤道:「这里现在不需要你,你该滚了!」 明远嗤笑,没有理会离然,他顾自走到俞贤身边坐下,并吩咐:「凌杉,把他弄走一会儿。」 「是。」凌杉躬身应答,侧身走向离然,说:「请出去。」 「就凭你?」 没讲三两句话,两人就在俞贤和明远面前打了起来。 坐在桌前的俞贤,冷静地看着离然和凌杉掐架,同时,分神对兴致勃勃地看着的明远说:「我需要些人手帮衬。」 「嗯?想做什么?」 「什么都做。」俞贤面对明远审度的目光,没有刻意隐瞒打算。「先前离然的想法,我认为有意思。你们那儿从官府、军伍中人着手,走得是上层;但下层百姓数为众,若能煽动起来、弄出点事儿,也能配合着你们,铲除些阻碍。」 「就因为这个?」 俞贤摇头。「那只是个由头。」他转开头,看着打到门外、也打得越发上火的两人,闷声道:「事实上,不过是手上没有能掌控的东西,觉得心痒罢了。」 明远失笑。「我还以为,你不爱权。」 「『争』权,毫无意思。」俞贤垂眸,低笑一声。「可我更不习惯,没有半分倚仗、仅能受人指使的日子。」 「在我这儿,谁敢指使你?」 俞贤看向明远。 「我自不算在内。只要有我,就算在那位的地头,你也无需顾忌太多。」明远补道,却惹来俞贤的白眼。 「明远,你知道经过那一遭以后,我明白什么吗?」 明远挑眉。 俞贤站起,迎着屋外吹入的清风,向外走去。「因他人荣宠而生的倚仗都是虚的,自己如果没有任何力量,只要背后的人崩塌,便只能哭喊不公、无力回天。」 「我从前未曾用过心思去经营什么,空有战功、空有名声,一旦碰上事情,想寻帮助、想设法解危,都不知道能向谁筹谋。」俞贤说着,伸出藏于袖中的手掌,将之摊在阳光下。 明远慢步至俞贤身旁,眼一扫,便看见俞贤露出的双腕上头,两道淡粉色的疤痕清晰可见。 「猛将之能,我已无缘再得。」俞贤瞧着自己的双手,面色平静地道:「所以,我只能将可信之人变做我的双手,让他们替我筑起稳固的防线、造出坚实的城,并且,替我斩尽敌首。」话说到后头,那平静的语气中亦透出了锋锐。 「……我,不反对。」对于俞贤的坚持,明远如此回应。回应之时,明远将手抬起,拦在俞贤的眼与腕之间,打断俞贤越发沉凝的目光。 明远不爱看俞贤沉闷的模样。 而当明远将手贴上俞贤的臂,按下那对摊开的掌时,明远才发现俞贤双手的轻颤。 「可笑吧?」俞贤喃道。 「……什么?」 俞贤闭上眼,吐出口气、低声说:「受刑讯时满口大话,说自己无畏无惧;今日回想,却是怕得浑身发颤、满脑子惊惶。而惊惧之时,口里却硬是说着胆大包天的谋划……这难道不是可笑至极?」 俞贤嘴角微勾,甚是嘲讽——但那嘲讽之意,只有一半是如他所说而生。 另一半讽刺之意,则是感觉到自己的心口不一。 他已经开始学习,文官那虚实参半的说话方式,并学着用这种从前的他不待见的方式,去对待他曾经无比信任的……友伴。 信任?想到这两个字,俞贤心里便变得苦闷异常。 他万分愿意信任每一个他熟识的人,可现在,一朝被蛇咬,他再怎么愿意相信,都撇不开戒慎恐惧。 就连他那经历过大小风浪且睿智的父亲,都有看走眼、下错决断的时候,如今处在不能松懈境地的他,又怎么敢如从前无忧时那般的随性而为? 如今的他,在一切事定之前,只能相信自己。至于其他人、其他事该不该相信…… 「子齐,别多想。」明远按着俞贤肩膀,使劲拍了拍。「那些个对你动手的官吏,往后我自会设法把人弄来你面前,让你处置。」 闻言,俞贤睁眼,发现明远正站在他的身前,神色、姿态不仅一如既往的不卑不亢,还多了些似是上位者的威势。 不知怎么的,俞贤拒绝的话没经过脑袋便脱口而出:「不用。」 气氛,骤然凝结。 「……那些人也不过是受人之命。」俞贤察觉到不妥,特意补了一句。 「就算你愿意放过他们,我这里也不会轻饶。」明远强硬道:「凡是伤害你的,必得付出代价。」 「……」 「不谈这个。」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明远率先转了话题。「你想做的事就去做吧,只要不妨害到我这儿的正经事,你想怎么弄都行。晚些,我让凌杉取些存票给你,要怎么动用你看着办,不用问我,如果不够,再寻我要。那边我也会知会一声,原先告诉你能动用的人手,你如需用到便迳自安排。」 「我不打算用他们。」 「起步时人手最为拮据,那些人随你安排是怕你烦恼,不是想给你设限。」明远解释后,似是随兴而出地笑着感叹了一句:「子齐,你说会尽力接纳我,可我怎么觉得你对我……越发抗拒了?」 语毕,明远没看俞贤露出何等神情,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潇洒离去;独留俞贤伫立门边,失神而望。 一盏茶后,当离然发现明远早已离去,因而停下和凌杉的打斗时,看见的就是俞贤一个人站在房门口,神色茫乎地遥望廊端的景象。 他,在抗拒么? 「岳总管,您在看什么?」 「……您怎么了?」 「大人?大人!」 离然的大喊,终于让俞贤回神。 「怎么?」俞贤淡然道。 「您没事吧?」离然紧皱眉头,担心道:「您在这儿站好久了。」 「……没事。」俞贤轻揉了揉额角,转身入房。「离然,有件事儿需要你去办。你听好……」 十二 时光飞逝,日月匆匆,一眨眼间,四季将过。 一年的时间里,俞贤终究是习惯了许多事情,比如习惯明远时不时的贴近,习惯抛开曾经的武将身份去做一名谋士;又比如是习惯说话时得七分真三分假,习惯在不同人面前,用同一种面目去发挥尔虞我诈。 他累,身累、心累,却不得不继续累着。而每当他累极的时候,总能察觉明远施予的援助,无论是明面的、暗中的,都会影响他的意志,令他动摇……也令他不由得更加提防。 提防什么? 俞贤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不应再轻易相信他人。 「子齐,这几日歇会儿,别再忙那等烦心事。」元宵前夕,明远终是看不过俞贤埋首卷宗的行径,将俞贤拉出宅子,上了大街。 「我宁愿忙着。」 俞贤不是喜爱忙碌的狂人,只是年节前后的这段时间……他若不忙,心头便会让愁闷堵得慌。 而俞贤知道明远也明白这点,更知道明远为了不让「过节」这件事,使他更加难过,还特意在除夕前后,包罗了大大小小的事情,拉着他一起忙得晕头转向、昏天暗地,让他没空去想团圆、没空去生哀思。 「我知道,但我终是希望,能在年节间,和你一同游湖、赏花灯。」 俞贤实在受不了明远佯装深情的嗓音,「……明远,你把我当小姑娘哄?」 「岂敢。」明远笑道:「但我确实想和你一起过节,到处走走看看,不论公、只谈私。」 「……」 「咱们今日就去市集走走,也是去沾沾热闹;明日、后日,再到镜湖游览、逛逛灯会。」 见明远已打算好一切,俞贤便没再开口反对。 他口里虽说着不愿闲下,可实际上,却是对明远的邀约和关慰之意,产生了一丝感动。 「那么,等离然和凌杉回来再出门吧。」 早些时候,离然、凌杉分别被他和明远派去办点事情,俞贤算算时间,料想两人差不多要回来了,于是随口对明远提议。 不过,明远显然不希望有其他人跟着。 「只是随处走走,不用他们两人伺候。」明远边说,边替俞贤从柜子里拣了套新衣。「换上吧,换好记得披件大氅再出房间,外头还冷着。」 俞贤无奈地接过衣裳,向着亦要回房着装的明远应到:「放心,我还算爱惜身体。」 半盏茶过,俞贤已换好衣服,然而他却端坐在镜前,盯着桌上的衡笄,蹙起眉。 他,自成年至今,从没自行动手束发过。 「是这样用……吧?」俞贤吸口气后,拾起了碧色簪子和束带。 一炷香后,叩门声响。 「子齐,还没好么?」门外,明远低沉的嗓音穿透门棂,传入俞贤耳里。 「……进来。」俞贤闷声道。 「嘎吱——」 明远推开门,大步迈入。「怎么……呃。」 甫入房,明远便看见俞贤乱发披散的背影,待走近俞贤身后、望见桌上物时,明远差点没笑出声来。「你可以唤我帮忙。」他说到,手越过俞贤,拿起桌上的扁梳和玉笄,直接替俞贤整理起青丝。 俞贤默不回应。 「好了。」 没用多久,明远便替俞贤束好了发。 「……」 见俞贤彷佛还生着闷气,明远终是失笑。「别和这点小东西计较。走吧,听说今年的集市,摆了许多难得一见的新奇玩意儿。再磨蹭下去,指不定就得空手而归了。」 「……我对什么新奇玩意没兴趣。」俞贤被明远拉着离开房,可脚下走着、嘴上仍然没放下抱怨。「就说要等人回来,急什么?早去晚去,市集还不是在那儿。」 知道俞贤心里还郁闷着,明远这回,便没对俞贤的反对意见生出不悦;反之,还能笑着安抚俞贤:「好,不急,咱们慢慢走。若刚好碰上他们两个回来,就让他们跟着,如何?」 当然,明远也只是说说而已,要是真那么凑巧碰上了人,他依然会想着法子将人遣开。 「不用了。」 俞贤也知道明远的心思,并没将明远的话当真;实际上,俞贤也只是开玩笑似的故作不悦,顺带发泄出心里累积的郁抑而已。 他不小了,怎可能真是为了一件小事生闷气? 「有些饿,到地头先去吃点东西。」俞贤靠于轿内窗旁,杵着头斜望明远。 「行。」明远转头,掀开另一边窗上的帘子,向外头吩咐:「去悦来楼。」 悦来楼是东煌都城内的老字号饭馆,菜肴精致且美味,颇受达官贵人好评。就是寻常日子,悦来楼里就算是普通桌位,也几是座无虚席,更别说是逢年过节的日子。 俞贤幼时也曾在里头吃过几次饭,自然知晓悦来楼的情况,所以对明远的吩咐,大感意外:「去悦来楼做什么?」 「不是说要吃饭么?」明远笑道:「我记得,你爱吃那儿的炸元宵和南煎丸子。」 闻言,俞贤微怔。 他没想到,明远还记得这种小事情。俞贤想着,心里不免又有些触动。 愣了好一会儿后,他才自怅然中回神,垂眸应声:「是啊……难为你还记得。」 「子齐。」明远沉声,眼灼灼地盯着俞贤,将手提起、掠过俞贤耳际。 俞贤目光微滞,心下起了犹豫,可最后,他只是紧绷起身体,并没有如以往般地选择避开。 见状,明远的指尖才贴上俞贤的颊,轻轻地抚触着,并低声说到:「我不爱听你这般说话,彷佛是在怪我,委屈了你。」 「是我说错了话。」俞贤大方坦认,却也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我知道你是明白我的人,然而明远,我希望你也能多注意些。没外人的时候,别总将你对一般小倌们的态度、言词,用到我身上。」 「我……也不爱听。」 听俞贤用同样的话回刺,明远手一顿,眼中刹时透出不快。可看着俞贤无波的墨色眸光,明远不悦的心绪,仍是渐渐地平顺了下来。 对待和俞贤有关的事情,明远大多会选择更加地包容。 因此,他轻叹着放下手,面带无奈地道:「是我说的不对,我对你……总是有些心急。」 俞贤没有回应明远直白的吐露,只是转开头,从帘中缝隙向窗外头望。当然,他也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 待到了位儿,两人离了轿后,明远在俞贤询问的目光下,道:「走,进去吧。」 而俞贤看明远说得认真,像是真有门道,便点头,跟在明远身后进了悦来楼。 进楼以后,只见明远给掌柜的递了一块牌子,掌柜便招来最近的小二,让人领着他们向楼上走。当两人上了三层后,便换了三层的人接着领路。 俞贤和明远顺着廊道、折了几次弯后,终于走到最里处的一个小间。 间里放的是一张矮方桌,两人寻了正对的两个位子落座后,小二便放下一份菜谱,俐落地收拾走没人用的碗筷。 「想吃什么?」明远将菜单推至俞贤面前,笑问。 俞贤这回倒是没和明远针锋相对,看了几眼,便将菜单推回给明远。「点个清蒸鱼吧,其他你决定就好。」 「行,那就上清蒸鱼、炒竹笙、南煎丸子、烩鸭丝、炸……」 明远熟练地点着菜,而俞贤则探手抓起酒壶,斟上两杯清液,顾自浅啜。 待小二确认了明远所点菜肴,暂且离去后,俞贤才放下酒杯,开口:「没想到,你在这儿有门路。」 十三 「你也猜得到,这门路是倚谁而来。」明远拿过酒壶,替俞贤满上后,举杯道:「贺新春。」 俞贤持杯和明远轻碰,一声清响后,两人仰头饮尽。 「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信任那位。」俞贤随口开了个话题,当然,这话题出自他这一年的观察,亦是他意欲知晓的事。「你就不怕,过后成为他人的魁儡?」 「不用担心。」明远摇头,十分肯定地说:「绝无可能发生此事。」 俞贤蹙眉,他不晓得明远如此确定的原因。在他看来,明远太过倚仗荣国公,就算最后真仗着荣国公的势力,成功谋逆、坐上皇位,最后也必然得扛着荣国公的高压,处处被制肘。 若是再多考虑一些,俞贤甚至认为,明远谋逆后能否顺利上位,都是件难说的事情——那日他所见到的荣国公养子「冀明礼」,就他从手下人粗浅的查探结果来看,亦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原因呢?总不会是忠心义胆的那一套吧?」俞贤续问:「如今我和你是绑在一块儿的,光是那么一句不用担心,可不能让我消去忧虑。」 「忠心义胆,有何不妥?」明远转着青铜杯座,满带笑意地反问俞贤:「若你是为我担心,我兴许会乐意与你分说。」 俞贤神色不自然地僵了会儿。「……盛明远,你别总寻机会来勉强我。」 「岂敢。」明远耸肩。「不过是忍不住试探,想知道你对我的感觉,究竟到了何等程度而已。」 「无聊。」俞贤冷着脸说到,没一会儿,却是忍不住低笑出声。 明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带着疑惑问到:「怎么?有什么好笑的么?」 「没什么,不过是想开了。」 「想开什么?」 俞贤学着明远的样子,瞧了明远一会儿,才装起正经地说:「我想想才发现,我根本不用太担心你和那位的关系。若你真的成事,且那位也不打算掌控你,那我自是能过得舒心顺意;若你成事了,却为他人做了嫁衣,那对我来说似乎也不是件坏事,指不定到时候,你还得仰仗我许多。」 说到这儿,看见明远因他的话略显错愕的神态,俞贤脸上的正经再也没法子维持。 「瞧你这模样……」俞贤终是忍不住大笑出声:「明远,你可别真有一日翻船,最后得赖着我。到那时,我可不会对你客气。」 「不会有那天。」明远无奈地回到,对于俞贤的不敬,却没有生出不快。 一年了,他着实难得,能够再次得见俞贤放怀的笑颜。 他光看都觉得不够了,又怎会在此刻,因俞贤的放肆而心起郁愤? 只可惜,俞贤的开怀并未维持太久。当俞贤注意到明远目光后,随即被明远目光弄得浑身不自在,因而敛起笑颜,恢复一贯平静的姿态。 「子齐……」明远起身,绕过方桌来到俞贤身畔,蹲跪在地上,自背后轻环住俞贤后,在俞贤耳际低道:「你可知道,我就喜欢你方才自信的模样,那般的意气风发……才适合你。」 俞贤看不见明远的表情,自然不晓得明远耳根发红,并带有情动之色。 「少肉麻。」俞贤绷直了身体,仍握着酒杯的手微颤着,尽显紧张。 「发自肺腑,又怎能说是肉麻。」说着,明远双手又紧了一些,凑在俞贤耳边的双唇,更忍不住抿上俞贤耳瓣。 俞贤面色刹时染上赧红,「明——」 「别动。」明远紧搂着俞贤,不让俞贤挣开:「我有分寸,不会过份。你就……当作是犒劳我这一年待你实诚吧,一会儿就好。」 「……」 俞贤终是应了明远的恳求。 应下之后,他亦试着卸下紧绷、放松身体,去适应明远比靠近更加出格的接触。 只不过,明远紧贴着他、让他感受到暖意的身子,以及那温热的吐息,无时无刻影响着俞贤,让他再怎么努力,都难以沉心静气。 「叩叩。」 门外声响,吓了脑袋一团乱的俞贤一大跳。 「应是来送菜的。」俞贤道,示意明远应该放开他。 只是,明远仍紧搂着,动也没动。 「叩叩。」 敲门声再响,俞贤心里难免因而紧张。 见身后人仍死赖着不走,他只得用肩膀顶了顶,语露窘迫地道:「明远,坐回去。」 「啧。」见俞贤有些急了,明远不满地应了声,依依不舍地松开俞贤,回到自个儿的位子上。而后,他朝外喊到:「进来。」 俞贤不想被看出不妥,于是别开了头,面朝门对侧的窗外,佯装欣赏窗外天景。直至菜放满了桌面,来人退去时,才又转正了头,直视自离开他身旁后,便一直盯着他不放的明远。 俞贤说服自己忽略明远目光中的侵略性,试图以自然的语调问:「做什么?」 然而明远没有回答,只是静坐在原地,维持着注视。 沉默,在两人间徘徊了许久。 明远眸里的火热,和俞贤眼中的抗拒,好一阵子僵持不下。 最后,在俞贤差一些败下阵、挪开视线前,明远阖起了眼。「你先吃吧。」他哑着嗓子说,并起身、走出小间。 「……」 当明远离开桌边、踏出房、关上门后,俞贤才重重地呼出口浊气,松懈下来。 背后,已是一片湿热。 他烦闷地抓过酒壶,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啪嗒!」酒杯重叩上桌面的声响,与吞咽声几是重合。 俞贤瞧着对侧空无一人的位置好一会儿,慢慢地蹙起眉、低下头,最后,闭上了双眼。 他不是冷情冷性的人,面对明远的热切,他虽然因不愿轻受而抗拒,却也无法免除影响——他方才,亦是在明远结实的拥抱中、执意的神态下,情动。 若不是明远放过了他…… 俞贤想着,着实后怕。 他指不定会因杯中物的影响,失了底线。 「丢人。」俞贤轻道,脸上浮现嘲意。 温酒一杯一杯下肚,待一刻钟过,俞贤发现明远仍未回房时,俞贤已微醺。 他晕乎乎地扶墙站起,靠着墙歇了好一阵子,这才慢慢地走向房门。 该去找明远么?拉开门前,俞贤脑中仍有些犹豫。可当他回头,望见满桌未动过的菜肴时,满腔的犹豫尽被打消。 他……也饿了吧?俞贤心想着,拉开了门。 当他踉跄着跨过门槛,抬头,明远颀长的身躯便映入他眼帘。「……怎么……不进来?」俞贤望着明远已恢复平静的面容,问到。 「等你。」明远回,同时跨前一步,伸手扶稳俞贤。 俞贤眯起眼看向明远的手,开口,却不是为了让明远松开:「若我……始终不开这门呢?」 他意有所指。 「等到时候晚了,就算可惜,我自然只能自行进去,带你走。」 听着明远彷佛不带思索的回答,俞贤还以为明远没注意他话中之话。然而,当俞贤抬起头,对上明远幽深且再现狂占之意的双眼时,俞贤顿时明白他错了。 明远,知道他在问什么。 并且极其明白地反告诉他,就算他消除不了心中的抗拒,到了明远再也不愿意等时,他就算不情愿,也逃不开明远的手掌心。 「待到……晚时……」俞贤低喃着,别开了头。「一切,由你。」 明远低笑几声,摇头道:「何必到晚时?进去吧,不是饿了么?」 「嗯。」 十四 元宵过后,一应事务尽恢复寻常。佳节间麻烦事虽不多,三日懈怠,仍是累积了些许。 「都怪盛明远。」离然见俞贤忙得连饭都没吃,忍不住怨到。「说什么放松几日,他有什么时候不轻松了?还不是都让您全权处理。」 一年间,荣国公划归明远处理、安排的一应事务,在明远的默许下,逐地自另两人转至俞贤手中。迄今,约略有六至七成系由俞贤决断。 此外,俞贤委离然发展的另一头,亦有了粗略的雏形。其中组成,大部分是受过俞家恩惠,忠于俞家的平民、将士;另一部分,则是曾被俞家收服的一干山匪及其后人。这些人,虽还弄不出什么事儿,却多少能从坊谈间,搜掠、散布些口耳传闻。 「他不过问,是为了我行事方便。」俞贤淡道。 「是么……」离然听不得俞贤认同明远,下意识地嘟哝:「要是他知道您想查他,他哪能这么好心?」 俞贤蹙眉,转头、冷对离然。 「啊。」离然惊觉失言,神色因而慌张。「对不住,我、我不是……有意的……」 在俞贤指责的目光下,离然的声音愈来愈小,最后,闭口不言。 见离然缩起脖子,低头站在原地,一副非常明白自己错误的模样,俞贤就算生气离然的莽撞,也实在不好对离然发火。 「记得。」俞贤低道:「别总将他,当作那个能忍受你放肆的明远;也别将这儿,当作是你习惯的那个大宅。小心,隔墙有耳……你明白么?」 离然将头点得跟啄米似的,「明白。」 「……明白就好。」训过之后,俞贤随即转正身子,继续埋首卷宗之中。 在后头的离然,一开始还不敢动作。久了,见俞贤一直没理他,便偷偷摸摸地探颗头,东瞧瞧、西晃晃,甚至,还大着胆子凑近几步。 「大人?」离然试探地唤了一声。 俞贤随口应了声:「嗯。」 「时候不早了,这些纸片在这儿,总归是不会跑的,您还是先吃点东西吧?」离然边观察着俞贤的脸色,边劝到:「我曾听我娘说,不管要做什么,都得先顾好身体才行。我觉得挺有道理的,您说是不?」 俞贤没有理会。 离然不死心,又叫唤了一次:「大人?」 正当离然绞尽脑汁,打算想出些理由,继续说服俞贤时,俞贤阖起手上的册子,一瞥离然。 「现在什么时候?」俞贤问。 「呃……近申时。」 听见离然的回覆,俞贤向后靠躺上樟木椅背,闭起眼睛,扭了下颈子、松了松筋骨。 见状,离然还以为俞贤愿意歇息,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却没想到,俞贤靠着椅背歇没多久,便又恢复正经,开口吩咐:「明远酉时前后会回来,在他回来前还有点时间,正好,我想了解另一边的状况。你说说吧,我让你吩咐下去慢慢查探的那些事,有什么进展?」 俞贤的临时起意,令离然大感意外。「您想知道,我明日让人整理整理,再带给您看吧?」 「你什么都不晓得?」俞贤挑眉。 「怎么可能。」离然怕俞贤以为他不上心,连忙否认。「我可不是虚应差事的那种人。」 「那就说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整理了。」 离然微张口,着实后悔自己的嘴快。 「先说荣国公府的冀明礼。」未免离然不知该从何报起,俞贤直接起了头。「他和明远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 俞贤多次接触明礼后,才想起为何他似曾听过这名字。 许多年前,在他和明远未离都城、未去经历戎马生活时,每回明远向他告假一整天,说的原因,都是要去看望故亲。 其中有一次,他忍不住问明远究竟要去看望谁:「你不是说,你那村子的人,大多都让可恶的山匪害了么?」 那时,明远回他:「明礼不是村里的人,是我爹娘送我到城里学府习读时,认的乾弟。」而他,便对那受明远关照的「乾弟」,产生一丝妒忌的情绪。 他记得,那时明远还说,能在京中遇上并认出人来,都是运气。 「若不是明礼长得和小时候有七八成相似,我可没机会认出来。」当时明远这么说,俞贤信了;可最近回想起这一回事,俞贤免不了对当时明远所说的话,产生怀疑。 明远,会不会是荣国公安排打入俞府的人?俞贤这么怀疑,却极其不希望怀疑成真。 其一,是宁愿离然多花点时间,找出绝对值得相信的人去查探,不要打草惊蛇,断了明了的机会;其二,则是逃避心理作祟,不想太早知道结果——毕竟,他还没做好接受的准备。 他怕最后知道明远处处欺瞒他;更怕最后知晓,他俞家遭的罪中,亦有明远的……功劳。 所以,他吩咐离然去查明远和明礼,却也让离然毋须太过急躁。 「冀明礼和盛明远确实有旧,但他俩实际上,并非异姓兄弟关系,我这儿查到,他们的生母,是亲姊妹。也就是说,他们两个是表兄弟。」 「表兄弟……」 果然,瞒着他么?俞贤心情顿时变得很是糟糕。 「可怪的是。」在俞贤蹙起没时,离然却又接着道:「这两人,似乎确实不知道他们有这层关系。这乾兄弟的身份,还是盛明远当冀明礼伴读一段时日后,冀明礼感动于盛明远的处处照顾,才执意称盛明远为兄。」 「还有呢?」俞贤平静地问到,心里的不明白却如狂浪般,越翻越高。 这是在弄什么玄虚? 「呃……」离然挠了挠头,苦想好一会儿,耸肩到:「没了。」 俞贤挑眉。「没了?冀明礼在什么时候成为荣国公养子?这和明远有没有什么干系?明远又是什么时候,和冀明礼再相认?」 「第一个问题我知道,是在他十岁左右的时候,其他的……还没知道得那么仔细。」离然尴尬且紧张地道:「我、我等会儿就吩咐下去,让下面的人赶紧查一查。」 见到离然紧张的模样,俞贤反倒笑了。「不用,当初和你说的甭急,悠着来便是。」 他也是入局者乱。 若不是有脑子一根筋的离然在旁,让他能有机会,将自己从事情里头暂时抽离,他难免会在着急下,踏错步、做错决定。 「说说其他的吧,那个总是和明远过不去的洛子敬是什么人,和明远有什么过节?」 「洛子敬是太医世家——洛家的人,他和明远……真要说,也实在算不上什么过节。」离然瞄了俞贤一眼,面露犹豫。「大人……」 「怎么?」 「您听说过『风仪录』么?」 俞贤面透困惑。 见状,离然挠着头、吞吞吐吐地说:「您也知道,咱东煌国盛行什么风气。这……这风仪录,就和那风气,大有相关。」 离然半遮半掩的说法,让俞贤更是一头雾水。 「说明白点,什么风气?风仪录究竟又是干什么的?」看离然百般不情愿说的样子,俞贤觉得似乎不该继续问下去。 可偏偏……他又着实好奇。 「就是、就是那个……」离然咽了口唾沫,快速地嘟囔过两个字。 俞贤没听清楚,「啊?」 对上俞贤坚持要知道的眼神,离然只得咬牙,小声地复述一回。「男风。」 十五 「……说那风仪录。」 「这、这得从那些公子哥们说起,不过天色都暗了,还是改天吧?」 俞贤没同意离然的逃避。 「天色暗和说不说有什么关系?别磨磨蹭蹭的。」俞贤边说,边指使离然点起灯。 离然慢晃晃地走到房正中的圆桌前,打火点上油灯时,还探头看了看房门外。 发现明远还没有回来,他只得苦着脸,在心里暗骂明远,并走回书案旁,向俞贤分说:「那些公子哥们虽然都好男风,可有些人好处上位,有些人却是相反。」 「好上位的那些人还好,养宠侍、寻小倌都行,都能解决他们的嗜好;可另一些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不管是碍于身份,还是碍于面子,都不好去找些阿猫阿狗来解决,自然而然,就将主意打到同样有身份、地位的人里。」 「这风仪录,就是由此而来。里面录入的,便是那些个公子哥们,对心中意往的对象,弄出的排位。这排位分上中下等,中、下等各列名二十,等内不分高低;而上等仅录入十名,且排序。」说到这儿,离然停了下来,迟疑地看着俞贤。「去年以前,您不仅名列录中,还常年排在上等前五。」 「……」俞贤无语。 这东西,他可真是一点儿也不晓得。 「你的意思是,那个洛子敬……」 离然点头。「洛子敬确实对大人您有意,这件事不少人都知道,就连他本人对此都不避讳承认。」正经地说完,离然马上忍不住发起牢骚:「要我说,那洛子敬根本是脑袋被豆腐砸坏了,以前京里的人不都知道,您和上头几位俞将军压根不染歪风么?就算您真有兴趣,又哪能对他那般文弱小生看得过眼?」 俞贤扬眉,「那你说,我若真有兴趣,该会看上哪样人?」 「呃……」 见离然哑口,俞贤没好气地骂到:「你这胡言的习惯,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我这也不算胡言吧?您确实是不会喜……」离然还想争辩,话语声却在俞贤越发冷静的目光下,渐渐转弱,最后,断了反驳之意。 「知道洛子敬为何对我有意么?」俞贤将话带回了正题上。 离然摇头。 「继续查吧,兴许,能有用上的机会。」说着,俞贤站起身,轻拍了拍离然肩头:「直率不是件坏事,我刚才那么说也不是要责怪你什么,只是想让你明白,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总像以前那样风风火火的,还是该养些忍耐的工夫,避免惹来祸事。」 「……我、我明白。」离然赧着脸低头:「我一定会多多注意的。」 「嗯。」俞贤打了个懒,悠悠踏出房门,站在石阶板上。 他仰望夜空,却见灰云厚布天幕,不见半点星辰。 轻风徐徐而吹,吹得院中沙沙作响;而那枝条曳摆的黑影,衬着蒙蒙夜色,更显幽凉。 「大人?」 「今个晚上,准备了什么吃食?」 俞贤终于向久候的离然,透出用膳的打算。 「都是些清淡的菜。」离然回答。 「盛明远早上说,前些日子吃得太丰盛,有点腻味,所以连午时准备的饭菜,都没准备太多大鱼大肉。」说到这儿,离然确认到:「我这就去让人把菜给热妥、送上来,好么?您没用午膳,今日就先别等盛明远了。」 「去吧。」 看见俞贤点头表示同意,离然为免俞贤又改变主意,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往后院。 俞贤笑着摇了摇头,旋身回到房里。 离然离开没多久,俞贤便听见宅院门处,传来微弱的声响。 「嘎——」 他站起身,自房内遥望院门,正好见到明远和凌杉,一前一后进入院中,并往他这儿走的身影。 「怎么不关着门,受凉了怎么办?」 俞贤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便听见明远关心的责问。 「没这般娇贵。」俞贤淡道,并反问:「今日你回来得晚了,碰上什么麻烦么?」 「不算麻烦,只是有些地方需要谨慎思量,耗得久了。」明远解下氅衣,交付给一旁的凌杉后,于圆桌旁落座,并指了旁边的圆凳,示意俞贤也别站着。「明日你这儿也会收到消息,是关于西疆和北海的。」 俞贤坐下,正准备问是什么消息,门外廊上却传来离然的喊声:「大人!」离然捧着托盘,边喊边低头注意门前的槛。 「饭菜都烫好——」当离然跨过门槛,抬头,却见着房里多出两个他不待见的人时,他的声音嘎然而止,脚步亦突兀地顿了一下。 「离然,放下吧。」为免离然冒出不得体的话,俞贤立即道:「让后头把菜全热了,再多拿几副碗筷过来,你、凌杉都和咱们一起用晚膳。」 「喔。」离然不以为意地应声,放下托盘就要按俞贤吩咐的办。 没想到,在他转身时,站在一旁的凌杉却低道:「凌杉是下属,岂能和两位大人同席?还是在旁侧,伺候两位大人为是。」 「大人让你坐你就坐,在那儿罗哩罗嗦什么?」 「无规矩,不成方圆。」 「你不从上命,才是……」 只见,离然絮絮叨叨地批评着、发着牢骚;而凌杉,只回了两句便静伫原地,不视不听。 俞贤知道他和离然说再多都没用,凌杉只听明远的,于是,他看向明远,直接徵询明远的同意:「不早了,凌杉想必也饿得紧。你看今回就破个例,让凌杉坐下如何?」 「依你。」明远得了重视,自然不会刻意反对俞贤的打算。「凌杉,帮忙打点好东西之后,就过来坐着。今日,也是辛苦你了。」 「为大人办事,不辛苦。」凌杉恭敬道:「我这就去后头吩咐。」语罢,凌杉快步离房,将顾自碎念的离然一个人扔在房里。 「有、有没有礼貌啊这家伙。」离然嘟囔着追了出去,不满的唤声,在淅沥沥的轻雨声中渐行渐微:「喂!那明明就是我家大人让我做的事,你给我等……」 俞贤轻按眉心,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非你用得上他,我还真想将他赶出去。」明远说到,并挪了凳子,凑近俞贤。 「离然只是对你有成见。」俞贤解释到,却也忍不住叹息:「咍,你倒是说说,像凌杉这般有分寸、又对你死心塌地的人,是从哪儿淘来的?」 明远一愣,失笑:「死心塌地这词让你给用在这儿,在我听来,总觉得怪异。」说着,他探手抚平俞贤揪起的双眉。 「……你别多想,便不会觉得怪。」俞贤拉下明远的手,语带烦郁地道:「要不是手头确实没有其他信得过的人选,以他这极易惹出乱子的性子,我又怎么会凡事将他派出去替我照看?」 「既然如此,我给你提个办法。」明远轻拍了拍俞贤放于腿上的手背,说:「我找个人跟着他,时时注意他的行止。」 派人盯哨? 难道,明远开始想知道,他在做什么吗?俞贤心道,抿唇不语。 「假使见到他应对失当,就和你回报,让你警示他;若是他捅出大篓子,就让我派的那人立即将他给处理了,免得将祸事惹到你我头上,坏了正经。」明远瞧着俞贤,却似乎没瞧出那面色中的不妥,「子齐,你说如何?」 「……这么做,太过。」 明远无关痛痒般的提议,令俞贤不快,然而他不好发作,只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抽手,俯身去取桌上的茶壶。 十六 「离然对我甚是支持,虽说他在某些方面不太合适,但万万不该以这等手段相对。」 「呵呵。」听了俞贤的话,明远轻笑出声。 俞贤横眼而视。 「你应有察觉,心里的矛盾吧。」明远不以为怵,反倒扳过俞贤身子、按着俞贤的肩,令俞贤不得不正眼看他。「我不明白你为何变得容易举棋不定,就拿离然这件事来说吧,你一面想要抽掉他,一面却又不忍心朝他下手。若是以前的你,一旦决定要办好公事,便会毫不犹豫地将不适合的人拔除;反之,若是决定要顾全情面,便不会再去想维系之后会造成多少损害。」 「……人,都是会改变的。」俞贤说到,同时挪开目光,显然不想和明远再对此事深谈:「离然和凌杉怎么还没回来?」 对于明远说的事情,俞贤当然察觉到了。 而且,他察觉到的,比明远更深。 他知道他下令之前,脑海中想的总是些不理智的阻碍,让他因此变得优柔寡断。但总归他行事之后仍是言出必行,不成妨害。 真正让他感到矛盾的,是令出之后。 现今的他,无论下了什么指令,他的心里总有两个声音不断地交锋,让他烦闷不已。 一个,是劝他再好好想想,让他别轻易葬送无辜的一切;另一个,却告诉他这样很好,不应以小情害大义,只有按着走下去,让应得到报应的人尝到恶果,才是正理,为此,就算牺牲掉再多的无辜者,也都是应当的——那亦是他们的荣幸。 为何会这样? 他认同小情不该影响大义,可放在以前,他就算不对牺牲者产生同情之意,却也从未认为他人的牺牲是应当、是荣幸。 因此,俞贤曾用了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反复地思量。 他必须明白,他为何会有那般不仁的想法,他不愿时刻被他无法掌控的情绪给左右。 想了几夜,他有了点猜测。 他的不仁,应是源于他以为已然淡化的恨。 初时,失去所有的他,心里满是嫉恨,他恨天理不彰、恨小民无知,恨官吏栽赃陷害、更恨自己无力反抗,但过了那恨的劲头,他的情绪亦在他的努力下,逐渐平静。 他以为平静之后,他的愤懑便有了理智,只剩对朝堂上的大人物们的不满,以及必须为亲族讨回公道的执念——但现在看来,或许不是如此。 他的心气,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大。 「俞子齐。」明远蹙眉,唤了俞贤的真名。「逃避,有趣么?」 俞贤十分感冒明远质询的语气。「这是我的事。」他说。 「这也是我的事。」明远沉声道。 「何故?」俞贤不以为然:「因矛盾而生的任何情绪,都由我自己概括承受,烦,我自个儿烦;闷,也是我自个儿闷。除此之外,不伤正经,亦无碍大局,哪里与你相干?」 「无碍大局,不伤正经,可难道就不害私情?」明远低沉的嗓音听似平静,实里,却快要掩抑不住翻腾的心绪。 俞贤不解明远意指为何,于是问:「你倒是说说,能害什么私情?如今的我除了离然,又能和谁有私交?」 话出,俞贤便感觉到,明远压在他肩上的手,重了几分。 「所以,我,不算么?」 俞贤没想到明远会这么说。 「以前,你决定了就不会去想后悔,所以当时我相信你做的承诺;但现在,你连将我放在心上都做不到……或许你根本也不想做到。你说,我真该信你不会反口么?」 对着明远凌厉的目光,俞贤沉默了好半晌。 他怎么可能没将明远放在心上? 他对明远做的承诺,和他对离然的分配,怎么能放在同个秤上衡量? 而明远同他的关系,和离然同他的关系,又怎么能看作一样?又怎么能放在相同的位置,思量? 「我不会。」最后,俞贤没有解释,只是这么回答。回答后,俞贤见明远仍是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只得又多补上一句:「你和他人,不一样。」 可惜,明远听了这句话后,面色反而变得更差。 「……你以为这么说,我会感到高兴?」明远冷笑了声,道:「你把我当成不知事的孩子么?」 「我不是在唬弄你。」 明远哼了声,显然不相信。 俞贤蹙眉,反问:「如果这样说你不满意,要不,你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说?还是,你压根不需要我的说词,只是打着要我证明的幌子,让我做你想望的事?」 「想望?」明远怒极反笑:「我倒想瞧瞧,若我要你证明,你又敢做出些什么?」 「……」 两人针锋相对地看着对方,一边,是因好意关心被排斥,而生出怨气;另一边,却是因拉不下脸去圆缓对方挑衅,而越发气闷。 这回,明远不像以前那样主动退让,所以两人僵持久了之后,俞贤率先耐不住闷着的一口气,有些冲动地抬起双手,捧着明远的颈颊。 不过是做比勾肩搭背更为亲密的举措,并且试着顺从明远,这点小事,他有什么不敢?俞贤憋着一口闷气,想得自是偏激了许多。 他紧盯着明远、前倾身子,缓慢地把头凑近,却在快触到明远双唇之前停下。 主动做出亲腻举措的俞贤,对上明远目光时,只觉得其中神采,如同看他笑话般地高高在上。 他心里有些不甘愿,然而,却不像以前那样还有着强烈抗拒。 只是一年的时光而已,为何会有如此转变? 俞贤盯着明远深邃的双眸,脑中突然冒出一个令他觉得荒谬的猜想。 难道,当他习惯不再光辉的身份,并习惯做为明远从属时;便也是在习惯被明远掌控,习惯接纳和顺服? 「……」 罢了。俞贤双眸中的锋芒渐渐淡下。 既然他已在不知不觉间,被习惯逐地磨平,那么接下来会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想着,俞贤咽下唾沫,微张口,凑近明远。 就在两对唇轻微碰触的刹那,明远扭开了头。 「……」 俞贤僵在原位,脸色差得吓人。 盛明远究竟意欲如何?他烦郁地想着。 「我不欣赏……」明远干涩的嗓音响起,近在咫尺。「这般不择手段的你。」 听着明远以压抑异常的声音,说着理智、带有劝说之意的话,俞贤躁闷的心,狠狠地被捶动了一下。 他,又何尝愿意如此? 已经压上的筹码,他又哪有权利……收回?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俞贤咽下唾沫,违心地回答。 明远,再次沉默。 俞贤看着明远别开的侧脸,首次感觉到,明远对他的拒绝——他的心,骤然跌落幽潭,亦沉、亦冷。 他想逃开,用退避来掩饰难堪,可他偏偏放不掉明远方才对他的质疑,害怕未得证明的质疑,将会打乱原先的承诺。 真……贱哪。冰冷的手轻颤,犹如俞贤此刻的动摇。 但再怎么不齿自己的行径,他仍只能紧咬着牙,等待明远。 数息后,俞贤肩上的手,传过一道轻缓却坚定的力,将他推开。 俞贤抿唇,吃力地忍着袭上心头的悲哀,垂下头、松开双手。 「你就这么坚持么?」 耳畔,传入明远的问话,但俞贤提不起气力回答。 但明远彷佛没见到俞贤的异状,加重语气,又问了一次:「你,就这么坚持么?」 俞贤望向明远,鬼使神差地拉起淡漠的弯弧,自嘲道:「难道……我还有选择?」 「……」 见明远再次沉默地看着他,俞贤再也无法强撑。 他拨开明远的手,起身,想也不想地往房门迈步。 躲吧。 躲过之后,明日便能装作没事般的,恢复寻常……吧? 「呃!」 仓皇中,俞贤绊到桌角,踉跄了几步。 今日的一切,都要和他作对么? 俞贤觉得,心苦得快让他窒息。 当俞贤好不容易在门前稳下脚步,正要跨出门槛,逃离明远视线时,明远一把拉回俞贤,将俞贤抵在门板上。 理智,顿时断裂。 「盛明远!你有完没完!」俞贤抬起没被抓住的左手,无力地扯着明远的前襟,歇斯底里地大吼:「你到底想我怎样做!」 十七 烛光摇映,照出俞贤痛苦的神情,却掩盖了明远眼中的不忍,所以,当俞贤恍惚地瞪视明远时,他只能在一片阴影里,瞧见冷漠。 「那句话,是我过分了。」 俞贤听见明远这么说,但浑沌的脑袋却没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需要安心,却逼着你也需要安心,亦是我的不是。」明远放软了语气,轻道:「这件事,本就不该是你勉强自己。子齐,你就当作……是我耐不住性子,强迫你吧。」话落,他将手插入俞贤发间,掌心贴着俞贤的后脑杓,使劲撑住俞贤的头,阖上眼、重重地吻上那失了血色的薄唇,如同要落实「强迫」两字般,肆无忌惮地吸吮着。 「唔……」 明远突然的侵袭,令俞贤讶异。 但讶异过后,俞贤反而将手搭上明远肩胛,在感受唇上传来的浓厚热切时,跟着闭起双眼。并且,不作反抗地任由明远恣意探取。 两条软舌火热地纠缠,不带有第一次亲近时,彼此争夺着要掌控对方的硝烟;只是尽情地织着愈渐狂热、愈渐迷离的情欲。 「嗯……」 明远原先抓住俞贤的手,早在不知不觉中放开,在沉醉的相吻时,流畅地解开俞贤前襟、滑入衣中,隔着内里往下而行,抚触俞贤身躯的同时,拉开最外层的衣裳。 而俞贤不再受明远压制的手,亦在情动间,拉开了明远腰间的系带、扯乱了明远的外衣。 他们,都压抑了太久。 直到明远将手探入俞贤里裤,抚上双股时,俞贤才一个激灵地清醒过来。 「不……」俞贤喘道,并用无力的双手推着明远。他勉力压抑下被挑起的欲火,对着明远同样烧着的双眸,说:「再来,就过了……」 「子齐……」明远哑着嗓子,低问:「这个样子,你能忍?」 「不能,我也得能。」俞贤撇开头,又道:「要不,你去外头,寻个发泄……」 明远扳过俞贤的头,不满之意流露。「你这话,也过分了。」说着,明远拇指挑逗般地,蹭了蹭俞贤的下唇,「无论如何,你都得让我解决一回。」 「我怎——嗯……」 不等俞贤反对,明远便拉了把俞贤,让俞贤背过身,从身后探手握上俞贤下身的耸立,「子齐……」明远手中抚弄的同时,低唤着俞贤,舔过俞贤耳稍、并轻啮俞贤后颈。「爽快……么?」 「你……唔……」俞贤扣着门棂、侧倚门板而立,明远粗厚的掌给他敏感、脆弱的地方,带来不断的刺激,让他压不住喉里的吟声,亦没法思考任何东西。 「等会儿,你用嘴帮我,行么?」明远在俞贤耳旁低问。 「什……么……」俞贤没听清楚,只感觉臀后隔着布匹紧贴的火热,变得更灼了一些。 「我听明礼说,那感觉不错。子齐,行吧?」明远蹭着俞贤的颈,放慢手上的动作,软声道:「我都这么帮你,何况,这也不违你我间的约定……」 「嗯……」 「你答应了?」 俞贤根本不清楚明远在说什么,只依稀听得「不违约定」几个字。 于是,对于明远的问话,俞贤只是用着甚微的清醒,确认到:「不……违背……嗯……约定么……」 「当然。所以……好么?」 「好……嗯……你……快些……」 明远唇角微勾,爽快地应了俞贤的吩咐,尽力让俞贤享受着、释放。 俞贤喘过气后,靠着门,斜眼看明远。「你哪儿学来的……招数?」 「现在,可还有比追究更重要的事。」明远拉过俞贤的手,放到自己胯下。「你刚才可是答应了,用嘴帮我吹……」 俞贤窘迫地收手,将手背到身后时,才反应过来明远说了什么。 「等会儿,你说……什么?」俞贤瞠目。 他什么时候答应的? 「方才,你说好的。」明远垂眸,状似难过:「难道,你要毁诺?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我亲热么?」 俞贤手足无措。「……我,真答应你了?」 「子齐,我骗过你么?」 「……」 「帮我,好么?」 俞贤感觉到明远紧靠的身躯,微微抖着,明远那低落的语气,就像在恳求他一样。 ……不过是嘴么。 俞贤咬牙,拉开明远的亵服,屈身半跪在地上。 望着那顶立的擎柱,他犹豫了许久,才张口含住前端。「唔……」 有点,难受。俞贤蹙眉。 「嗯……」明远轻哼了声,将手落在俞贤脑后。「若是……勉强,就……算了吧……」 俞贤感觉到脑后手的轻颤,于是抬眸,恰见明远别过脸,脸上带着隐忍之色。 「……」 第一步都跨了,他还怕继续下去么?俞贤垂眸,没有退开。 只是……接着要怎么做?俞贤拉不下脸问明远,只得硬着头皮伸出舌头,轻舔。 他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看明远似乎挺乐于其中的,俞贤便没再忐忑。 整个过程,俞贤就这么茫茫乎乎的试着做完了,吞吐的滋味说不上好过,不过,也没有他原先预想的那般难受…… 翌日,收到明远所说的消息之后,俞贤便遣人,去唤回一大早便出门的离然——他想,离然一早就不见踪影,兴许是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昨日他和明远在房里待了许久,却不见离然和凌杉回来,想必…… 俞贤苦笑。 虽然他不怕离然有什么看法,可若不是情况紧要,他还真不愿太快面对离然。 「大人,您找我?」 「这个,你先看过。」 传来的信息上,说的就是三点:西疆动乱、北海协议、边将调动,而这三点所要促成的,按俞贤从和明远的推测平时对谈中推测,都是为了完成同一件事…… 暗害皇子。 振武帝已显老态,说要立太子,历了一年多却还是未立储君,反而将四名皇子逐一地推到外头,分掌军伍,仅留一位在京中,侧管政事,大有藉此比较、考验五位皇子之意。 只是,谁都知道,这份安排,不过是振武帝偏爱二皇子,特意遣走军中呼声较高的大皇子、五皇子,令其不得在这敏感时刻,多接近文官之举而已。 而振武帝做的这个安排,对他们来说,是个机会……亦可能是个万劫不复陷阱。 荣国公和明远对此事特别斟酌,而北海,便是他们预想的突破口——在俞贤接手情报渠道之前,荣国公早已避着禁令,和澜州朝廷互有来往。 如今,各处边防皇子所处之地,多是荣国公从属,得了北海配合骚扰之意,又搭上西疆再次动乱之风,事况……若可为。 「最慢半年,我会随明远去到边疆,待那时,京里一切便暂由你全权掌握。」见离然看得差不多后,俞贤又拿起几张纸,递了过去。「先前让你查的事,照旧;另外,在我离开后,吩咐下去,小心地去查有哪些人,和我俞家叛乱之事有关。」 「至于他们那儿的计划,如果届时顺利,便让你手下控制的几个寨子,配合着弄出点乱子;反之,按兵不动。」 「您要随军?」离然面露忧色。「万一让人认出来怎么办?边疆多得是认得大人的兵将……」 「这些事,明远自会设法去避免。」俞贤不以为意:「就算真被认了出来,也指不定是好事还坏事。离然,你认为那些兵将是会信我叛国,恨不得去报密;还是会感我冤屈,愿意帮着隐藏、甚或再次效命?」 他不否认他心里对这可能性,隐有期待。 不过,若非必要,他自然还是……不会去做节外生枝的事。 「自是……后者机会多点。」离然仍是放不下心:「可就算如此,总还是防着点比较好,您真不能……留在京里?」 「留京是不可能的事。」俞贤摇头,拍了拍离然的肩。 他若想对荣国公那儿的行动把握得密切,必定得多待在明远身旁,就算明远本来不打算带他,他也会设法说服明远让他跟去——何况,现在明远亦不愿放他离得太远? 「甭担心太多,我还是爱惜性命的,不会故意挑事。你在京里,如果有难以决定的事,或者要紧的信息,就用另一边的管道给我送信,这点方便,荣国公是给了我的。」 见俞贤坚决,离然只得收起反对之心,应下俞贤的吩咐:「是……」 十八 清明前后,明远果真收到兵部文书,遣他即日前往西疆边防;俞贤则作为侍从随行,司明远日常起居。 两人乘车前往,半月内,便立足城关。 此地,并不是他待得最久的那个边城,然而一应景色,却与之相差不多,蓝天、绿地,近处是广袤的平壤,一望尽头则是青坯连绵不断。 布幌军营,就扎在十里外的短草地上。 「下去吧,这地方不宜久待。」明远背着手,转身。 俞贤没有应声,默默地跟在明远的后头,回了给将领分配的房间,状似平静的,落坐桌前。 「你……」 「我没事。」俞贤眼望空无一物的桌面,淡道:「你还得去拜会在此领兵的三皇子,不是么?方才已被我拖了一点时候……快去吧。」 见俞贤不想多聊,明远没再强迫,只是让俞贤好好待在房里,别四处走动。 「等我回来。」他说。 俞贤点头。 他此刻,也没有到处走动的心思。 故地重临,兵马军士如昔,肃然之气勃发;然而他,却失去以往一心为战的狂豪之气、征伐之意,只谋私欲…… 踏上城头那时,俞贤不由得升起赧愧之情。 他想起他离京前的吩咐,只觉得他如今的作为,着实对不起这些界上搏杀的兵士们。 「但……」俞贤叹了口气,低喃:「我还是会这么走下去。」 初至边塞,尚未和线报接上头,俞贤自是没有什么事能做。他只得静坐着,放空了脑袋,看那窗外日头红落、换上朗朗清月。 按经验来看,不过酉时,明远是绝计回不来的,他大可睡下,明远回来后自会叫醒他。 但他没有这么做。 相处久了,俞贤知道待他宽容的明远,在乎什么。 他可以和明远争论,可以不管明远的吩咐,可以我行我素、不管不顾地只做自己要做的事,然而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也清楚这些举措,都是在挑动明远的底线。 他必须把握住一个度,在无关痛痒的时候,多顺着明远总是多点好处。 「嘎——」 戌时一刻,明远归。 见俞贤仍坐在原位,只是转过身正对门处,像在等门的样子,明远有些诧异,却甚是惊喜。 「回来晚了,你饿了吧?」明远关问:「我给你带了点吃食,还热着。你吃完,我再跟你说说一个下午发生的事;至于那边的管道,明天再找个时间带你去熟稔。」 明远以为,俞贤是在等他的消息。 「我看起来,是眼里只有公事的人么?」俞贤低哼了声,接过明远给他买的饭馆餐食,将菜肴一一放上桌面,一动手才发现,里头,还放了两瓶佳酿。 「难不成,你今日想和我谈点私情?」明远笑道,瞧了眼俞贤上下,神色多是戏谑之态。 俞贤白了明远一眼,探手拿过覆于桌上的瓷杯,倒了满满一杯递过。「你若不怕影响,我倒也是无所谓。」 有过第一次后,短短两月间,他又替明远弄过不下十回。人人都说熟能生巧,巧这回事,他还没练得过人,可至少,他不惧。 「在房里,能有什么影响?」明远爽快饮尽。 「首到之日,便荒银一夜,这不是影响?」 明远假咳了几声,低道:「我倒是想荒银整夜,给三皇子一个有弱处可掌控的印象。但光靠你那几招,我觉得,能弄得过两更天就不错了。」 见明远说得如此不要脸皮,俞贤无语。 「我是不比你经验老到,要不,你干脆让我快活几回,当作是教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人舒服整夜?」 「……子齐,你想我帮你做这事,想很久了吧?」 「你说呢?」 明远肘拄桌面,轻按了按眉角:「不是不行,等你全心全意从了我,就满足你。」 俞贤挑眉,「应该说,等你事成就满足我。别忘了,我从不从你的关键,不在我。」 明远一愣,笑了。 「那么,少则两年、多至五年,你的心愿必能实现。」 「话,别说得太满。」 「哈哈。」 此番舌战,终是以平手做结。 兴许是舟车劳顿,两人聊了会儿,遂上榻歇息,没再多做什么。 翌日,明远陪着俞贤,以信物和此地负责人接上了头,并拟定和几名将领的密会之期。 「近几日无事,你可在这城中随处逛逛,权当休息。」明远大方地给了俞贤一个鼓鼓的钱袋,「想买什么都行,不过记得,按时吃饭。」 「这地方,能买什么东西?」俞贤没好气地说到,却还是随手收下了钱袋。「我若饿了,自然会去寻吃食,你安心忙你的,甭管我。」 「就算不饿,时候到了也该吃点,别逼我雇个人催你用膳。」 俞贤蹙眉,不太乐意。「少一顿,死不了人。」 「你可以试试。」明远起身,没理会俞贤的反对。「我走了,你别比我晚回去。」 俞贤随意地摆了摆手。 见俞贤漫不经心的模样,明远又比了个持箸扒饭的手势,道:「记得。」这才离开饭馆。 俞贤面露不耐之色,然而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暖意。 「真是……」 他喃到,低头啜了口温茶。 从氤氲茶面中,俞贤惊觉唇边露出的一抹笑意,慌忙放下茶杯、歛起笑容,并左右看了看。 还好,没让明远见着。他心想,却突然觉得不对。 他为何怕明远看见?想到这点,俞贤心情刹时变得有些复杂。 「……总归是,不该闲下来。」 三日后,密会结束,记下京城与军中信息通传的方式,并取得了离京半月内的一概文书后,俞贤终于脱离闲人的日子,恢复几乎整日闭门不出的作息。 忙碌总令时日过得飞快,眨眼间,一年又过。 「岳子齐。」 振武三十一年夏末某夜,明远踏入房中时,禁不住对俞贤板起了脸。 不在自家里,明远当然不会冒险以真名称呼俞贤,但不管称呼如何,都无碍他表现出对俞贤的不满:「你这是第几次忘了吃饭了,嗯?」 俞贤抬头,眼神茫乎地看了明远好一会儿,才从案中回过神。 「嗯……你回来了。」 听见俞贤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明远气炸:「我当然回来了!都过了申时,我还能不回来么?你跟我保证过几次,说你不会忙到忘了点了?结果呢?早膳在那儿还剩一半,午膳、晚膳都没吃,你想饿死你自己还是气死我?」 俞贤扶额,自知理亏。 「是我的错。」他收拢桌上堆得杂乱的纸卷,清出个空位,倒了杯茶水、拿过被他搁了一整天的馒头,张口便要咬。 当然,还没咬到便让明远拦了下来。 「喀!」明远重重地将带回的东西放上桌面,转身把乾硬了的馒头扔进废篓子里。 俞贤道了声谢,对此,明远只回了一声冷哼。 之后,直到俞贤吃完,亦收拾完所有东西时,明远都没再吐出半个字。 「明远?」俞贤试探地唤到。 明远冷眼瞥向俞贤,未作声。 ……似乎真气着了。俞贤苦笑。 十九 开战头几天,他碰上久违的战情,手痒心热,便接连好几天,废寝忘食地系于战情揣度,将自个儿的分析,随时结合部署传递给明远,让明远能多些个参照。 结果,日夜不分又多次忘了餐食的他,不小心染上了风寒,高烧数日。 那回,明远碍于他病着,没有过多的唠叨;可他病愈后,却发现明远再忙,至少都会特意回来催他用晚膳。 直到几天前,战情胶着,明远忙得难以寻出时间,才暂时中止。 「我最近没法子督促你,你可得好好照顾自己。」当明远知道自己得忙起来时,还特别吩咐了俞贤。 而俞贤记得,他当时还告诉明远:「知道,我不会拿自个儿的身体开玩笑。」 ……他真能对天发誓,他原先真有打算听明远的劝,按时用膳、按时小憩,前几天,就算情势再怎么紧绷,他都过得十分规律。 怎料今天一早,他先是收到离然给他传的紧要密信,信中告诉他,有一不具名者,透过离然手下的管道,给离然递了一些关于明远的情报。 上头说,冀明礼被收为荣国公养子这件事,恰发生在当时盛明远所居村落,被悍匪劫掠、屠戮之后不久。据传,膝下无子的荣国公,只是刚好被胞弟说动,故有此举;实际上,却是害怕冀明礼亦如盛明远般,遭不测。 正当俞贤想着密信中所说的,还未经离然查访证实的内容时,又接获另一个麻烦的消息。 大皇子所在的边关战场,甫出兵与布幌军交战,便见敌军仓皇撤退;大皇子领军追击,突进百里后,不费吹灰之力,即占领布幌前哨——东岭口。 乍看到这消息,俞贤忍不住骂出了「愚蠢」二字,可骂完后,俞贤马上发现不对。 大皇子再怎么说,也领过好几年的军,甚至有颇善军略的美名,此外,身边亦有不少经验丰富的谋士、将领,怎可能做出纯粹冒进的愚蠢之举? 这……必然是打算谋策什么。俞贤想得入神。 等俞贤将这两件事暂时想到了头,亦将思绪整理成纸简,做为回信时,早已过了未时。 正当他想喘口气、歇会儿,要去寻点东西填肚子时,却又骤然获知,唯一被派往南荒边关的四皇子,遇袭而亡的急报…… 这不,才让他的打算乱了套。 「局势要紧,一没注意就忘了时候。」俞贤解释到。 为了证明自己没在瞎说,俞贤特意从收拾好的文简丛中,拿出了证物:「喏,你看看,就这两份。」 「头一份看似抢攻,不过,我琢磨这里头应有不寻常的内情。」 「第一种可能,是京城和布幌达成和议,不过迄今未曾听说布幌派出使节,不大可能;第二种,则是大皇子那儿确实探得布幌军急撤的内情,是故不惧遇伏,但若真是如此,我这儿应该会收到一些消息,可能性亦不高;第三种,则是这两造暗地里有什么协议,这是最为可能的一种,却也是最令我不解的一种可能……按大皇子如今的处境,做得如此明显可疑,岂非惹京中疑窦、令其不满?」 「而第二份信息更为怪异,我东煌国和南荒甚少产生摩擦,振武帝应是因为如此,才将无心争权的四皇子派往该处,如有万一,大皇子这个嫡亲兄长亦能前去救援。」 「偏偏,这个最不该出事的人遭难了,其中绝不可能没有猫腻……」 俞贤讲得口干,顺手举杯啜了口茶。 偶然一瞥,却见明远的冷脸。 「咳……实在没忍住。」俞贤尴尬地低道,心里着实懊恼。 他明明是为了安抚明远、让明远消气,才说出原由,但一说得兴起,彷佛是……弄巧成拙了。 「看来,你压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明远看似平静地道:「指不定,心里还怪我管得太宽,是不是?」 俞贤确实曾这么想过。 但他现在,能这么回么?俞贤瞄了眼明远,心里马上否决。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是我不经心,辜负你的好意。」俞贤放软态度,主动道歉:「我明白这一切错在我,刚才也是我太过忘形,惹得你难以消气……」他顿了顿,见明远仍是绷着脸、没有答腔的意思,只得咬牙道:「要不,你罚我吧,权当给我长记性。」 明远挑眉:「罚什么?」 「随你,只要你能消气,什么都行。」俞贤说完后,硬着头皮又补一句:「……只要无关我俩的约定,什么都行。」 话甫说完,俞贤便瞧见明远变了脸色。 ……糟糕。 「原来。」明远唇角露出抹嘲讽:「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俞贤实在不想回答,然而今天这气氛实在容不得他闪避,他只得勉强露出苦笑,道:「我不是这意思。」 「哼!」 「明……」「桌上,收拾干净。」 「这些文书……」「架上找个地方,随便搁。」 俞贤看了看齐整的书架,不太愿意弄乱它;不过环顾房内,俞贤也没有发现其他合适的地方,能够暂放未整理完全的杂乱书简。 ……只好明日再整理了。俞贤心里叹了口气,默默照办。 「桌上其他东西也挪走。」 「挪?」 俞贤狐疑,却还是依言,将茶组放到书架前的矮几上,并把烛灯搁在窗台边,将桌面变得一干二净。 「趴着。」 「什么?」 明远抬腿勾走档在桌前的数张椅子,一努桌处,道:「站着,在桌上趴好。」 「……」 「怎么,任罚难道是说着好听的?」明远冷哼。「诚意,不过如此。」 俞贤蹙眉,貌似平静地看着明远,心中,其实忐忑不已。 明远究竟想做什么? 俞贤不安地侧身面对圆桌,踌躇良久,才勉强弯身、趴了上去。 此刻的他,着实为先前欲安抚明远而口快的举措,大生后悔之情。 「张望什么。」 俞贤身后,传来明远低沉的声音。 与此同时,俞贤感觉到腰上多了只手。他还没来得及想明远的意图,便发现,明远已经熟练地拉开他腰上的系带,并将他外衣撩翻起来,露出底下的中衣。 俞贤本想好好忍耐,不多说、不多问,由着明远来——他想,明远应该有分寸。 然而,当明远毫不犹豫地拉下他的底裤、按住他的肩,扬手,狠狠地往他臀上打时,俞贤再也忍不住了。 「盛明远!你别太过份!」 明远没有立即回话,只是重重地又落下一掌:「啪!」 清亮的响音在夜里,特别明显。 「唔!」 「不过份,你能记得住教训?」明远边说,边压制住俞贤的反抗,实打实地一记接着一记落下。 十数过后,明远放开了俞贤。 俞贤立马站起,拨顺衣裳,盖住袒露在外的下身后,回眸瞪视明远。 他自十岁后,便没再被这么教训了!俞贤愤想。 二十 「生气?觉得失了面子?」明远挑眉,道:「你如果真觉得被我这么罚丢脸,以后,就给我好好记得自己的承诺。」 「再有第二次,就是二十下;第三次,三十……我看你还会不会『不经心』地忘记。」 「盛明远。」俞贤咬牙切齿地低道:「你最好不会有一日也犯同样的错误。要真有那日,你也得给我脱了裤子趴着!」 「嗤。」明远哼笑了声:「若真有那日,又何妨?」 见明远摆出一副此事绝不可能发生的样子,俞贤气极。 他索性拉起裤子、转身上榻,面朝白壁,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整个人蒙住,来个眼不见为净。 「……擦过身体再去睡。」明远声音懵懵地穿过被子,传入俞贤耳里。 俞贤抿唇不答。 他双股还热辣辣的疼着,时刻提醒他记恨明远,怎还有心思去回答? 「子齐,别拗脾气。」明远坐上床缘,轻拍了拍被中的俞贤。 「谁跟你拗!」俞贤拉下被子,撑起上身、扭过头,语气不善地低声骂到:「你没事就去想想说辞,看三皇子问起那两件事时,你要怎么回答;或者,想想这两件事还有没有什么可能性也行。总之,别来招惹我。」 「问我?三皇子就算要问我,也不过是想探口风,能回什么、不能回什么,我早已成竹在胸,你不用担心这个。」 担心?谁担心了……不对,探口风?什么口风? 俞贤蹙眉,暂时抛开恶劣的心情,问到:「等会儿,三皇子要向你探谁的口风?我以为,他常召见你是为了拉拢你?」 「拉拢?」 明远一愣,「他只是想从我这儿,多得些大皇子的口风……子齐,难道你还不知道……」说到这,明远顿了一顿,凑近俞贤,口附俞贤耳边低道:「我明面上,算是大皇子的人?」 俞贤推开明远的头,不满道:「你没说,我怎会知道?」 若是知道,他还用自个儿在那胡乱瞎猜一通么? 「以前是你总不让我说,后来,你也从未问过,我还以为,你已从两位先生处得知……你可不能怪到我头上。」明远无辜道。 俞贤翻了个身正对明远,「少废——唔。」一不注意,却压到踵着的地方。 「咳,你……还好吧?」 见着明远忍笑的模样,俞贤气从中来,恨恨地侧身躺下,拍了旁边的位置怒道:「让我抬头看你好玩么?躺下,把该交代的事都交代清楚。」 「这……我怕我忍不住。」明远轻拨俞贤前额的柔丝,调笑到。 「盛明远,你今天存心和我过不去是吧?」俞贤眯眼,寒声道:「你大可不用忍住,看我有没有兴致陪你闹腾。」 明远见俞贤不待见玩笑话,只得歛起不正经的态度,面对着俞贤、躺上了床。「你想知道些什么?」明远直接问到。 「你什么时候搭上那边的线?」俞贤单刀直入地问:「你认为,他们对你有多少信任?」 这问题听起来挺是回事,可只有俞贤自己知道,他这么问大多是为了他自己…… 他最想知道的,只是第一个问题的答案——那个他原先怕坏了关系,拒绝过问的问题,如今,成了一个让他大为猜疑的疙瘩。 若明远深得大皇子信任,是否当初,也曾为了大皇子的吩咐,被迫帮着构陷他俞家? 俞贤知道,就算事实真是如此,亦不是明远的过错。 可他就是禁不住……这么想。 「那位将谋画告诉我时,我便自告奋勇去接近这一边。本来么,没想过能进行得顺利,只当作是给其他探子打掩护;后来,兴许是定国公府中人的身分给了助益,替我引来大皇子的关注,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进了大皇子的那个圈。」 ……那你是否曾将我俞府情况,吐露给大皇子呢? 俞贤沉默了会儿,终究是将这梗在喉里的问话,咽回肚子里。 「今日那两件事,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也不多,毕竟,快两年没直接见大皇子了。」明远先给俞贤交了底,省得俞贤以为他什么都清楚。「不过我能肯定,你说的追击,必定是两边商量出来的一出戏。大皇子和西疆的勾结,由来已久。」 「但四皇子的事,我就不晓得了。大皇子向来疼溺这个胞弟,一旦知此噩耗,必然心情大乱,而后会发生什么事,谁都说不准。」 「唯一可预见的是……这起波澜,在往后几年只会愈翻愈盛。」明远蹙眉,眼中却无烦恼之色:「而他们争得越凶,将水和的越混,对咱们来说就越有利处,若是他们能再自己斗死几个……」 「停。」俞贤打断明远的臆想。 「想那些没可能的事有什么意思?光动嘴皮子,谁都会。」 「你说的是。」明远伸手,穿过俞贤颈子和硬榻间的空隙,揽着俞贤的肩道:「那么,我知道的,就都说完了。」 俞贤没理会明远的举措。 听见明远说,已无其他内情可提供后,他马上沉入思绪之中,他迫切想弄明白,这整出事中究竟有什么猫腻——尤其是四皇子的死讯。 这是受宠的二皇子为削弱大皇子势力,藉机动的手?还是游离两方之间的三皇子,为加剧两位皇子的矛盾,特意布的局? 又或者…… 灵光一现,俞贤脑袋里生出一个荒谬的猜想。 这事,会不会是大皇子故布疑阵,为从中牟取利处而搞出的名堂? 俞贤蹙眉,觉得自己该把这想法先记下。 「子齐?」明远见俞贤突然撑身坐起,似是要跨过他下床时,马上伸手拉住了俞贤。 「你做什么?」「做什么?」 两人同时说出了同样的话,而后,又同时一愣。 「我要写些东西。」俞贤说。 「晚了,还写些什么?」明远使进一拉,将俞贤按回床上:「明天再说,睡吧。」 明远欣赏俞贤认真时的专注,可当俞贤专注过头时,他还是冀望俞贤能懂得休憩。 「会忘。」俞贤翻了个白眼,远离明远:「你去梳洗梳洗,味道太重。」 「咳……这可是今日勇猛的证明。」 「你当我没上过战场,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就算你累得不想动,你也得去。」 「要不,你帮我擦擦?」 「你做大梦吧。你不是让我休息么?我睡了。」说着,俞贤拉过被子再次把自己盖上。 这回,任凭明远再怎么打扰,俞贤都没再回话;久了之后,明远自觉无趣,收声。 听着明远下榻,出房的脚步声,俞贤意识渐渐沉入浑沌。 入梦之前,他最后想着的是…… 他或许,该恢复中止许久的晨间锻链才是。 省得……越来越抵不过明远。 二十一 振武三十一年八月,大皇子愤胞弟之亡,上书奏请朝廷细查。 隔月,京中、南荒边境诸城,传出二皇子亲信密往南荒之流言,流言迅速自两处向外扩散,半月不到,便传遍东煌全境。 振武三十一年十月,大皇子感京中调查不力,故诉请回京、督办此事,京中分为两派争执不断,最后却是二皇子方占上风,振武帝书大皇子,令其守好东岭口,待战事歇后方带捷还朝。 闻信,大皇子似郁气勃发,故着装亲上战列,却中西疆诱敌之际,兵败被伏。 振武三十一年冬末,东煌国满朝文武为此焦头烂额之际,北海海寇又兴,往来澜州商船多逢其害,遭逢海寇劫掠,财损家破者众。 五皇子受命领军剿寇,繁忙数月,却尽撞上小股船队,未遇海寇团伙,北海之难迟迟无法解决。 振武三十一年春,两国休兵、放俘之议方谈妥当,正是朝野上下尽松口气之时,北海再传噩耗——北海军陷海寇之计,尽殁,五皇子薨。 东煌举国震惊,振武帝方下令三皇子,接应西疆释还的大皇子速归京城,孰料,大皇子重回东煌境内当晚,遂遇袭杀。 大皇子重伤,昏迷不醒;三皇子遭疑,故先行返京。 振武三十二年春夏之际,东煌北境大水,流民尽往南迁徙,绿林匪乱藉机再起。 振武帝感连年遭变,故命仪官拣定日子,计划已有十数年未行的祭天之礼。 「终于……到时候了。」 是夜,明远低道。 两人正并肩坐在边城东北的一个小丘上,眺望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城池。 城里昏迷不醒的大皇子,终是没走过这一劫,于前几日不治而亡。 而明远正是在今日午后,获得军部文书,上头让他在明日领兵启程,护大皇子灵柩返回朝廷——这自然是荣国公的手笔。 「今日不回去么?」 俞贤心下其实不太平静,但他没有表现在脸上。 四年,自他眼见亲人丧亡之后,已经过了四年,然而此刻回首,他却突然觉得一切有些不真实。 他俞家的冤仇,这么快……就能够尽数得报了? 最后这半年多来,离然那儿不断给他送来不具名者提供的消息,这些消息有许多难以辨别真假,可离然确认过的,也不在少数。 其中,俞贤最为重视的,自然是构陷他俞家者的情报。 大皇子一案,便是他确认其中所说,绝大多数栽赃文书,系是大皇子向西疆寻来之情报为真后,才自请的谋策。 其二,则是明远和明礼关系,以及荣国公与昔宁亲王关系的猜想。 不具名所传来的信息里,猜测明礼应是在宁亲王之变当年出生的,宁亲王的嫡子;此外,亦猜测荣国公,应与宁亲王有极好的私交——不为外人知晓的私交。所以当宁亲王变生之时,其两位子嗣才会被安置到荣国公眼皮底下保护,最后,才有收养之事。 这情报,以离然掌握的力量,实在无从查证起。 尽管如此,俞贤还是挺相信的……他收到这情报的那日,甚至回想起四年前被救出的那天,他在囹圄里,意识迷茫时所听到的那几句对话。 当初,他便认为明远后头必定有人。否则区区几个无名小卒,岂敢有熊心豹子胆,去做欺瞒、违逆上意的事? 所以,当明远告诉他,背后有荣国公时,他很快便接受了,更以为那是荣国公的吩咐。那时,他以为荣国公这么做的理由,是不想他被救出之后,无法被控制。 但收获这意料之外的信息后,俞贤有了其他的想法。 兴许……荣国公这么做,亦是为了故友之子,使他就算不从明远,亦无力反抗?想到这点,俞贤心情刹时变得不太爽快。 明远极好,待他确实真诚,亦确实尊重,所以他现在对于明远的感觉,自是比当初甘愿上许多……可这不代表,他能接受被强迫着做他不愿做的事情。 他庆幸明远懂他。 若明远在他的疏离和戒惧稍减之后,仍时不时地逼迫他……他想必无法过得像现在这般自在。 心情上想必也无法坦然。 「晚些回去。」明远轻松道:「我和上半夜值班的人通过气,拿了俩令牌,晚点入城不是问题。」 「嗯。」 俞贤随口应了声,却感觉到明远一直盯着他看。「怎么?」 「子齐,大皇子死了,你心情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明远问到。 「我有什么理由心情不好?」俞贤反问。 他确实没有很开心,但……他有表现得那么明显么? 「我不知道。」明远耸肩,转开头。「不过我记得,当年,我第一次亲手杀了背叛我父亲的人时,我心里是没有半分高兴的。」 「也不怕你知道,我那时候,只想大哭一场。」明远苦笑一声:「反正就觉得委屈、觉得愤怒、觉得这些人实在可恶,怪他们为何非得害我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家。」 「那时你几岁?」 「六……七岁吧?」 俞贤有些同情明远。 比起明远的境况,他算是好得太多了。 「……然后呢?既然那是第一个,一定还有第二、第三次,甚至是数十次解决了仇人的经验吧?后来,你心里又有什么感觉?」俞贤追问。 「一次是恨,二次是恨……但久了、年岁长了、心里有了其他记挂之后,幼时无知的恨,也就慢慢地淡了。」 说到记挂两字时,明远还特意回头看着俞贤,令俞贤心突的一跳。 俞贤抬头望着星空,避过明远晶灿的眸光,轻声道:「仇会……淡么?」 「当仇人死得够多、心里又堆了难以舍弃的东西之后,仇,自然就会慢慢地淡了。」明远挪开目光,跟俞贤一样抬头,仰望。 「贤……」明远头一次,唤了俞贤的名。 「……」 「最后一搏,便在祭天。虽然此次不能带你,但你也清楚荣国公那儿已经都安排好了,和你家之事关连性最深的,都会前往通天之台,进入祭天之局。成,则振武帝崩,你的冤仇得报;败,我们所有人则将难逃一死。」 「到那时,无论成败,我希望你能和我说明白,让我知道,你是否真心接纳了我。行么?」 俞贤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回覆明远:「行。」 明远问的问题,俞贤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方才,他也差一点就让心里的话脱口而出……还好,他克制住了。 「若成,你的身份我可难以高攀。」俞贤自嘲地笑了几声,而后,继续说:「明远,我也冀望你届时能告诉我,若有一天,你腻了我,你是要我继续待在你看得见的地方,任你操纵;或是只要你觉得我食之无味,便会放我离开,让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现在就能回答你。」明远想也不想地道:「我绝不会对你生厌。」 「假如,假如你连对我的身体都没兴趣了呢?」俞贤转过头,盯着明远,平静地追问。 二十二 「……那你就走吧。不过,要是我又对你生起兴趣,你就得回来。」明远勉为其难地回答了之后,不满地抓住俞贤,「你脑袋瓜里尽想不可能发生的事做什么?想寻藉口摆脱我?」 明远说完,见俞贤张口似有反驳之意,便凶悍地封住了俞贤的嘴,并将俞贤给压倒在草坡地上。 「唔……」 俞贤意思性地推了明远几下以示不满,而后便暂时阖上眼睛,享受明远的侵略——他知道抗拒的机会不在现下。 反观明远,见俞贤如此配合,明远自然不会点到为止。他一手撑地,另一手则扯开俞贤腰间系带,探进俞贤前襟里头,轻捏俞贤胸前的蓓蕾。 「别……」俞贤哑声道,阻止的话却在明远手下一扭的举措中,变成了低吟:「……嗯。」俞贤身躯轻颤。 「放心,这时候不会有人来这儿。」 「谁担心……有人了……嗯……」俞贤喘着,略绷起背、挺起胸膛,迎合明远。 明远就顺着俞贤微弓的身子,自锁骨一路亲吻向下,含上那坚挺的一颗深红…… 「唔!」 就在这时,俞贤肩一顶、曲膝一状、腰一转,便翻身跨坐上明远胸膛。 「凡事……皆有可能。」俞贤顺了口气,俯视明远。「你若坐上京中那把椅子,以我身分,难道真能站你身旁?」他顿了一顿,毫无笑意地低笑了几声:「别说身旁,就算是深宫的位置和名头,也没我的资格;届时你有万千佳丽,能替代我的,亦有万千,我这身板……你用不到三回肯定就腻了。」 俞贤语中,尽显自嘲:「等你腻了,就算我站你面前脱光了衣衫,背对着你张开腿、翘起尻股,求你要了我,你兴许还不愿意呢。」 月色,映照出俞贤那勾起的唇角,和淡然的眸光。 在那微蹙的眉头间,明远隐然见到俞贤心里的闷和涩。 「你这几天闷着,就是在想这个?」 「……你又觉得我闷了?」俞贤明摆着敷衍。 明远摇头,为了安俞贤的心,他故作轻挑地道:「大事了结之后,我碰你的那日,你若在我面前自己脱了衣服、翘起屁股求我糙你,我就给你承诺,无论何年、何月、何日,只要你想和我云雨,我一定都应允,如何?」 「……」 「怎么?」 俞贤撇开头,才说:「行。」 他不是怕做那羞耻的事,而是怕……明远换了个位子之后,便会说话不算话。 「希望到时,你还能记得你今日所说。」俞贤道。 「我当然会记得。」明远无奈却又狡诈地笑了声:「京城那里,前段日子才总算容许我向你透露些事情,不过先前都待在城里,怕隔墙有耳所以迟迟没和你说道。要是能让你早些时候知晓……你想必不会担心受怕这么多个日子。」 「罗嗦。」俞贤心下窘然,嘴上没好气地回问:「说吧,什么事能向我透露?」 「第一,荣国公府的冀明礼是我亲弟弟;第二,将来会被拥上龙椅的不是我,是明礼。」 「……什么?」俞贤挑眉,「这时候开玩笑,有意思么?」 「你见过我拿这种事开玩笑么。」 见俞贤不相信,明远开始钜细靡遗地向俞贤解释其中内情。 俞贤绷着脸听着,心思却早飘到其他事上头——毕竟,明远说的两条他心里早有了底。他摆出难以置信的神态聆听明远的话,只是不希望让明远察觉异样罢了。 他现在心里真正好奇的,是那给他传来许多隐密内情的不具名者。 这不可能是一个人,更可能是一方势力。但……哪些人能知道这么多秘闻?而他们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将这一切予他知晓? 俞贤担心着,深怕这些人淌进浑水、搅了局;却也期待着,企望这些人多透露的一些事情,能让他做个真正明白的人。 「你不会不甘心么。」俞贤问到。 「不甘心什么?」明远反问。 「就因为你是庶子、他是嫡子,所以从一开始荣国公就选择扶持他,将他安排在比较稳妥的城里好好照顾,你呢?却被扔在个小荒村里,虽不至于艰苦,可总是处在悍匪的威胁之下,难得安生。」 明远微微一笑:「你多想了。」 「逆反,是荣国公的希望,这和当初离然想为你做的事相似;可我父亲原本……却是希望我和明礼能远离帝王家,一世稳稳妥妥就好。」 「父亲让荣国公送走我时,往我怀里塞了个玉佩,要我一定记得八个字。」明远仰头,神往当年:「知足慎行,但求平安。」 俞贤默然。 若是当年他被救出时,得以见父亲一面……父亲,会交代他什么吗? 「若不是为了帮明礼、为了你,我宁愿安稳地做我的将军,就像你以前那样,只理会战事拼搏、不管权谋争夺。」明远坐起身,轻揽俞贤。「子齐,我也希望你能像以前那样,心宽一些。」 俞贤没有拒绝明远的拥抱,只是摇头,挪了个好坐的姿势,将头靠上明远的肩:「之后……再说吧。」 翌日上午,返京行启,车驾行缓,抵京时已过伏月。 明远入军部述职,俞贤自是独自回京中宅院。 「大人!您终于回来了!」 一踏进门,俞贤便瞧见离然飞扬的喜色。 「不过出去个把年,用得着这副模样么。」 离然勤快地倒了杯凉茶,顺口抱怨了句:「以前,您到哪儿我都跟着,这回您上了危险的地方,而我却只能留京,哪还能不时时惦记着您的安好。」 「我不领军又不上阵,你是瞎操心了。」俞贤褪下外袍,面有疲色地坐上床沿。「离然,京里一切还顺当么?」 「除了回秉过您的事,其他都没出问题。」 离然指的,自然是迄今仍未找出来由的线报源头。 返京之行,俞贤做任何事都难以避开明远,所以特别吩咐离然将所有事暂且按下,等他回京之后再一并向他秉告。 「这个月,那头有传了什么消息来么?」俞贤撑着精神问到。 「算是有呗。」 离然掏出一只信封,递给俞贤。「几天前捎来的信,上头说有一要紧消息,让我们十日巳时一刻到信庄去取,里头,还附了个牌子。」 「十日?」 俞贤看了看日子,确定今天确实是四日后道:「那头时间算得倒准,离然,你明天就按时去取吧。」 「是。」 「对了。」 准备睡下前,俞贤突然发现踏进宅门到现在,都没看见一个离京前时常见到的人。「凌杉呢?怎么都没看见他?」 「那家伙,一听说护送的队伍回来,就什么都不管地跑到宫闱外等着盛明远了。」离然不知怎么地,怨气十足明显。 「他去等明远,惹你了?气愤得这么明显。」俞贤一笑。「要是让不知道你的人看见,还以为你是为了他争抢到明远的注意而生气。」 闻言,离然翻了个白眼,「呿!谁要那盛明远注意。」 「真要说争抢。」离然促狭地眨了个眼,得意道:「大人,说个上不得台面的事给你趣味趣味。」 俞贤疑惑地看离然凑近了头。 「您和盛明远离京的这段时间,我把凌杉搞上了床,帮您压了盛明远一头。」 「……啊?」 二十三 俞贤愣了一下子,才反应过来离然的话,没好气地拍了离然额头一记:「这算什么趣味事,还有,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有龙阳之兴?」 「咳……我觉得这事挺有趣的啊。要不是意外凑上了,我还不知道凌杉冷漠的样子下面,其实有滋味得紧。」 见离然说着说着就忘了分际的样子,俞贤好笑地摇了摇头,拉过被子躺下:「我先歇一会,明远回来的时候,你记得叫醒我。」 「喔,好。」离然答应。 「至于凌杉和你的意外事……」俞贤瞥向离然,低笑了几声。「你晚上自己慢慢回味吧。」 离然尴尬地搔了搔头,转身替俞贤将行装稍微收拾,见俞贤睡着后,方悄声而去。 兴许是连日车途累着了,俞贤睡得极沉,连有人进出房里都不知道。直到缓过疲劲、一觉睡醒后,才讶然察觉身旁多出一个人。 「什么时候回来的?」俞贤问到。 他在搬开明远搁在他胸前的手臂时,不巧弄醒了明远。 「天刚黑的时候回来的。」明远躺正了身,瞧见窗外微微透的光亮,笑道:「本来只是想眯个眼,没想到就过了好几个时辰。」 俞贤坐起,想到离然今天会取东西回来,于是打探问:「你今天,是留在宅里休息么?」 「我倒想。」明远跟着起身,打了个哈欠,状似无奈地叹道:「可惜,到祭天之行前,恐怕连小憩都难找着时间了。」 「我能帮上什么?」俞贤随口又问。 「等着吧。」明远轻拨俞贤鬓发,俯头,凑着俞贤耳边低道:「最后这一个段子,你看着就行。」 看,就行了么?俞贤不置可否。 明远以为俞贤又因往事伤神故未回话,亦没在意,同俞贤一起用过早膳后,便离开宅子忙碌去了。 「离然,去将东西取回来吧。」 见时近巳时,俞贤随即打发离然出门。 会是什么消息呢? 俞贤揣度着,却没有半分头绪,然而,他偏偏因这还没有头绪的事情,心生忐忑。 好不容易等到离然回来了,俞贤一见离然手头上揣着个油布包着的包裹,便皱起眉头。 这未免太惹眼。 「以前那边送消息,都是这样的?」俞贤边揭开油布,边问。 离然摇头。「头一回,我拿到时也吓了一跳,早知道就带个什么去装着,掩人耳目。」 「算了,料想旁人也不会多注意;若真是有心人,你就算手里拿的是吃食,他也会怀疑。」 俞贤拆开包裹后,见到里边放的全是书信、纸条,便随手拣了最上头的一张,拿到眼前且看且念出声:「思量过后,觉弟之忧虑甚是,无论为公、或为兄之私情,俞氏一门确有碍处,当……除……」 「大人,这是……」 俞贤抬手,打断了离然的话,望着空处沉声吩咐:「离然,去外头守着。」 离然见俞贤抬起的手抖着,不由得担心道:「大人,您还……」 「出去!」 「……是。」 见离然离开,俞贤这才将目光挪回桌上的一落书信之上。 他强装镇定地翻过所有信笺,却发现,除了垫在底处的一纸文书外,尽是明远的笔迹。 是挑拨么? 俞贤怕自己失去冷静,所以,没敢先看那些兴许是出自明远的书信,而是抽出最底处的那张纸,一字一句地仔细看了起来。 「闻君欲得昔定国公一事中物,虽只集得部分文书,却能暂且供君赏阅。余知君尚有疑思,却未至相见之刻,待到八月九日午时正,福临饭馆三号间,静候君驾。」 「八月九日,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但……为什么是八月九日?」 俞贤扔开信笺,揉了揉额角,眼一瞥,见着桌上那还等着他「赏阅」的文书,心便更发烦闷了起来。 「俞氏表亲上奏监理北郡之疏失文书,已尽数拦下焚毁。」 「转运司已安排妥当,逢俞府门下盐铁使操办事务,必从中转移些许运往西关。」 …… 「业已造得西关往来书简,此付于弟,望弟妥善安排。」 …… 「大理寺已打点妥当,届时审问必不会出错。」 「为避耳目,送审数日兄必得守步府内,援救一事,请弟务必上心,兄感激不尽。」 「唰——!」 俞贤忍着看完了全部的纸柬,终究,还是忍不住的,气得将桌上东西扫落在地。 「大人?您——」 离然担心地向里头望,却让俞贤给打发了。 「……没事。」俞贤重重地呼出口气,沉着脸离开桌前,蹲在地上收拾起散乱的片片薄纸。 「大人,我帮着收拾吧?」 离然担心俞贤的不妥,但俞贤只是摇头。 「不用,你守着就好。」俞贤说得十分坚决,离然最后,自然只能听从。 如果可以,俞贤压根不愿意自个儿收拾。 那一片片的纸明明薄如雪片,可在他收拾时,却恍如千斤重坠般,一个接着一个地压在他心头上,压得他难受至极。 每拣拾一个,他便会想一次,纸上黑字是否真为明远所写? 每收拢好一簇,他又会在相信和不相信之间,多煎熬一次。 「离然,寄放回信庄里头,开一个月的存柜。」收拾好之后,俞贤想也不想地把所有东西都包回原样,又多拿了个盒子把包裹装着、锁起,交给离然。 「大人,这里头的东西到底……」 俞贤不想和离然多谈,没等离然说完话,就开口打发了人:「等我想明白就告诉你,快去。」 这件事关系不小,俞贤知道,以离然的性子要是晓得了,不管事情是否证实,肯定会先摆出脸色来。但是……这么下来,便会在这多事之月里再添一乱。 要是事情不属实也就算了,他大可和明远斟酌此不具名者有何居心;可要是事情属实……他还不晓得该怎么办这事,就怕打草惊蛇,让明远得了机会思量解释。 「……喔。」 离然不情愿地应了声,拖拉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按着俞贤的吩咐去办了。 俞贤一人留在房中,眼望窗外烈阳当空、焦炙灼人,心里,便是更加地躁郁难止。 他原先就觉得,他俞家被构陷,端不可能只是一两人的设计,但凡京中势力,都有理由参与其中,荣国公那头应也是如此。 因此,他才会想要有自己的路子,想着,无论需要花的时间有多长,他都要查,能查得出多少、能有多少能力除掉多少,就是多少。 只是…… 「为什么是他?」俞贤撑着头,眉心紧蹙着。 他不知道自己该相信好,还是不相信好。一方面,他觉得明远深受他的信任,就算有另一边的影响,也不至于会这么参与其中;可另一方面,就因为明远深受信任,纸上所言,才真正有可能被一一安排到位…… 「明远……」 能否,不是他?俞贤抿紧了唇,闭上了眼。 二十四 祭天之礼,定为八月十日。通天台稍远,为免皇驾劳顿,故提前二日出行。 八日初晨,俞贤一大早便醒了过来,倚着枕头、看着凌杉为明远整装理容。 「怎么?」明远见俞贤似是愣着,关心地问了一句:「不舒服么?」 俞贤抬眸,视线对上明远炯然双眼后,却又挪了开来。 「到底怎么了?」明远落坐床畔,扳正俞贤的脸,又问:「回京之后,你有些不对劲,发生了什么事么?」 「……」 「子齐?」 俞贤拨开明远的手,坐直了身。「明远……那些个害我一家的人,真的都会死么?」他边问着,边替明远摆弄起衣裳。 「我们讨论过的那些人,我都安排好了,一定帮你杀了他们。」 讨论过的……那些人。俞贤敏感地觉察到明远话里的猫腻。 「没能亲眼看到,总觉得不太真实。」俞贤状似无奈地笑了几声:「也有些担心,会不会有落网之鱼……将来替他们的同僚、亲人报仇雪恨,就和如今的我一样。」 「不会。」明远觉得俞贤说的话有些怪异,却想不出不对劲在哪里。「以后,你若有发现不妥就告诉我。虽然,我是希望你能渐渐忘了仇恨,不再为那些事情伤神……不过你如果坚持,我还是会替你除掉所有你怨的人。」 闻言,俞贤抬眸,静静地看了明远好一会儿。 「当真?」 「子齐,我不会骗你。」 俞贤微微一笑,转开话题,和明远小聊几句后,便送了明远离宅。 「不会骗……么?」俞贤坐在书案前,望着离然再次取回的包裹,喃喃自语。 不会骗,却未必不会瞒。 期望他忘却过往,兴许就是期望他被死死瞒着,不再追根究柢。 「八月九日午时正,福临饭馆三号间……我该……去么?」俞贤心里,闷得慌。 如果,如果明远真是他俞家一案的推手,他该怎么做? 杀? 可是杀了之后呢?他又该怎么办? 虽然,他总是以当日诺言抗拒明远的再进一步,但他其实……早已是愿意的,不过是因为害怕和忧虑,才次次推托。 「若真的是你……」 他该为孝而杀,还是为情……不杀? 俞贤苦想着,一整日都不得安食安寝,直到九日午时,都未能下定主意 「大人,您怎么了?」离然见俞贤换好了外出的衣装,却始终徘徊在门前院里,不由得担心地问到。 「……现在什么时候了?」 「午时一刻,大人,您这到底是要出门,还是不出门哪?」 俞贤又来回踱步了几趟,才勉强沉心,叹到:「自然是要去的。」 「去?」离然面露困惑。「您要去哪?」 「心烦,出去走走。」俞贤跨出门房,上轿后却阻了离然的脚步:「你不用跟着,我晃几圈就回来,就个把时辰而已。」 「……是。」 俞贤瞧见离然的不情愿,却没有心思理会。 他一面担心着明远祭天之事的安危,另一面,又猜疑着午时正的会见,两头磨呀磨的,直磨得他耐性都快没了。 午时正前,俞贤便已经坐在三号间里头。 也因为心里闷着,早早就愣看起里头备好许久的饭菜、喝起桌上满斟的酒。 「这么慢。」 俞贤克制着饮酒的欲望,好不容易,才等到了来人。 那青衣书生手提一木盒,带着一个仆从踏入房,方落坐,便语出惊人。 「俞前将军,久仰。」 「这位兄台是否走错包间了?」俞贤蹙眉,强压心中忐忑,沉声道:「在下为盛府岳管事,这里,没有姓俞的将军。」 「是在下失言了。」书生抱拳,微微一笑,「岳管事定然疑惑,为何拣今日一聚吧?」 「疑惑是当然有的,然而在此之前,望先请教兄台名讳、在哪高就。」俞贤举杯,邀酒。 书生坦然回敬,道:「敝姓沐,不过是荣国公府上一教席先生。」 荣国公府?俞贤心里冷然一笑。 他想都没想过,这消息竟会来自荣国公府上。 荣国公故意绕过明远和他接触,存的究竟是什么心思? 「沐先生,久仰。」俞贤拱手回道。 「好说。」 兴许是酒意,让俞贤少了拐弯抹角的心思。 他礼貌地和那姓沐的书生交往几句后,便直接坦明了疑惑:「在下久受荣国公府关照,只今日之事并非寻常,且容在下借问一句,你家主子为何要将这许多消息传递于我?」 「这些消息,不都是岳管事极想知晓的么。」 俞贤将携出的包裹往桌上重重一放,哼道:「自然是想知道,但若有人想藉机做其他打算,我宁愿当这些都是假物。」 「岳管事言重了。」沐先生敞开了包裹,随手拿起几张字条,笑道:「给您这些东西,又邀您前来,不过是要为往后之事,保个底罢了。」 俞贤冷笑一声,问:「直说吧,荣国公究竟打算什么?」 「我家主人知道盛大人对您情重,所以格外担心盛大人有朝一日,知晓您手上的伤,是我家主人所为时,会做出些错事。因此,特意让在下想了法子引您一见,只盼为往后做个防备。」 「果然是荣国公。」 「虽然这些文书是为了引您相见,可在下……确实未做过半分假。」沐先生放下纸笺,望向窗外,若有所思地悠悠而述:「还记得多年前,国公府上为稳妥谋陷俞氏一事大为头疼时,是盛大人一力揽下了此事。虽说后来有多位谋士相辅佐,可若无盛大人明了俞氏一门的种种习惯,谋叛一计,说不准还真得多拖上几年才得以生效。」 俞贤默不作声地听着,端着酒杯的手,却忍不住轻颤。 「岳先生可知,我家大人,是如何说动盛大人勤于此节么?」沐先生回过头,满斟一杯酒,浅啜几口才道:「除盛大人对您执着一心外,也多亏了故定国公的家风严谨。」 「喀!」 俞贤重放下酒杯,神色现出阴鸷之态。 「沐先生今日如果只是要谈往事,那就恕我不便多陪,告辞。」语罢,俞贤按桌起身,行到厢门前,却见沐先生的仆从跨步阻挡。 二十五 「什么意思。」俞贤没有回头,只是盯着那仆从。 刚才他只留意沐先生,并未注意到这人,现在正对着一看,俞贤才发觉这人身带武者的气势,并不是原先他所以为的寻常仆人。 「不知岳管事不爱听这消息,失礼了。」沐先生温声道:「还请您留步,在下必将主人之意和盘托出。」 俞贤没有回座,只是冷漠地吐出一字:「说。」 「我家主人忧心盛大人安危,临行前特意吩咐在下,务必邀岳管事饮一杯酒。」 饮一杯酒?俞贤转身,恰见沐先生从木盒中拿出一只白身瓷壶。 「想来,这酒定是不错的东西。」俞贤冷笑。 沐先生取过一只干净的酒杯,悠然地倒着酒,并回以笑语:「自然是好东西,费了年载的工夫,才从北海那里求得。」 当清液满上杯缘,沐先生才停手,将酒杯轻放至离俞贤最近的桌缘。「岳管事,请吧。不是什么马上要命的东西,只需每半年服一次解酒药,便无其他事。」 「假使我不愿喝呢。」 「那岳管事,只怕是再也无法自行走出这三号间了。」 沐先生话落,俞贤便感觉到颈后,抵上了一片冰寒之物。 不喝,便要杀了他?俞贤只觉得可笑。 若是他过后真打算寻明远晦气,一杯毒酒,又岂能奈何得了他的心思? 「这只是荣国公的意思,还是也有盛明远的意思。」俞贤弯身,端起酒,面无表情地问。 沐大人微笑不语。 「……行。」 俞贤阖眼,仰头饮尽,一甩手,便将杯子扔在沐先生身旁。 「框啷!」 「岳管事,慢走不送。」沐先生拱手,没有在意俞贤的无礼。 俞贤却是冷看着沐先生好一会儿,才摆袖离开。 午时方过,夏末的日头仍然热辣辣的,照得行人汗流浃背;然而踏出福临饭馆的俞贤,却未感觉到这股炽热,只觉得阳光刺目。 他知道,沐先生的说词不能全信,那其中必然是真假参半,可他却阻不了自己满脑的烦乱,满心的寒。 过路酒楼,俞贤不自禁地买了两葫芦酒,往城郊行去。他现在不想回盛明远的宅院,回到那里,只会让他烦得更难以思索。 俞贤远离城门、踏出官道,摇摇晃晃地走在青草地上,配着一口接着一口的烈酒,漫无目的地朝前直走。 此时,高挂的日头已渐渐被阴云遮起,天色亦不比正午时明亮,甚至,还飘起了丝丝细雨。 俞贤走着、走着,缠成结的思绪还没机会在慢步间解开,俞贤……便已经醉了。 「盛……嗝、明……远……」絮语不断,俞贤双眼迷茫地望着一望无际的草地,脚步突地一乱,便踉跄坐倒。 「呵……哈哈……」 俞贤低笑几声,大口饮尽仅剩的酒液后,将两个空了的葫芦远远扔开。 「为何……为何你不只是、不只是依人言行事……」 「为何你要瞒……却不瞒得彻底……」 「为何……」「轰隆——!」 阵雨,刹时倾盆而下。 雨毫不留情地淋透了俞贤一身,又无所留恋地彻底散去,露出背后渐渐西斜的烈阳。俞贤茫茫然地呆坐原地,任风轻描淡写地拂过他身躯,惹起一阵寒颤。 然而,无论是冷雨、是轻风、还是艳阳,都没能唤醒他——只是让他更醉而已。 而俞贤既然醉了,呓语便更是难断。 所以当出城散心的洛子敬,偶然瞧见远处一人倒卧,一时心善前往看望时,见着的便是俞贤神智不清、囫囵乱语的姿态。 「秽气,居然是这家伙。」 洛子敬一看是俞贤,啐了口便想转身离开,可走没几步,却还是走了回来。 「……啧。」他蹲下身、扔开手里的油伞,勉强拉起俞贤的一只手,搭了把脉后,没好气地半扛半拖着俞贤,带着人往回城的方向走。「这么重……搞什么,没事跑这么远喝酒,淋得一身湿就算了,还染上风寒,找我麻烦么。」 「明……」 「蛤?什么?」 「明……远……」 听见俞贤喊盛名远,洛子敬一口气堵在喉头,差点没想把人给扔下。可即便他忍着气,才继续听俞贤嘟囔没几句,洛子敬还是惊得松了手。 「我俞家他人对你的好……你为何没有半分在乎……」 「如此无情的作为……又要我怎么……怎么信你?」 「俞家之盛,你且不在乎……如今……我俞贤不过只是……」 「碰!」 洛子敬垂手瞠视俞贤,却恰见俞贤紧闭的双眸中,滑下几许清泪。「明远……」 「……」 伫立好一会,洛子敬才再次将俞贤撑了起来。 他拖着一个人、一路艰难地走回去,耳中听着不断的胡言乱语,心里虽然仍恍惚地难以置信,却因此少了许多不情愿……当然,也多了不少愤慨。 盛明远,凭什么让人如此惦记着? 洛子敬带俞贤回到自己家里,妥善安置好俞贤后,见到俞贤昏睡间仍深锁着眉头,嘴里还时不时叨念着某个人,便不由得越发郁闷。 他听得烦心,自然就选择离开,留下俞贤一人在房里静躺,留下俞贤一个人,沉浸在彷佛无穷无止的梦里头。 梦里,他见着了许多人。 有父亲,有母亲,有几位兄长,当然还有……明远。 「父亲大人,教教我……我该怎么做才好?」 瞧见亲人的那刹那,俞贤便知道自己在梦中,他心情很是激动,可是走到他们面前时,他却没有问父母兄长去了之后,过得好不好;反而跪在他们面前,恳求他们像从前那样,再帮他策定那些他不爱理会的事情……他宁愿做个长不大的孩子。 然而,俞贤只瞧见父亲寒着脸色看他——不只父亲,他的母亲、兄长们都是这样看着他。 为什么? 「您是在……怪我么?」俞贤难过地问。 「是怪我悖了您的教诲,置东煌百姓于乱?」 「或是怪我坏了门风,真真切切地喜欢上一个男人……一个害咱家不浅的男人?」 「还是……怪我累了一个无辜的人,苟活迄今?」 俞贤连连反问了许多句,只是,他不仅没得到半字答覆,最后还得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接着一个转身远去。 彷佛是对他失望透顶。 俞贤面色惨白地坐倒在地面上,浑身发冷,冷得连地面的冰寒都感觉不出来。 他阖上眼,企望能从梦中醒转。可他坐了好久、好久……久到他以为他再也离不开梦境时,才终于能睁开眼睛。 是他的房间。 二十六 俞贤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盛宅的,不过,在经历那梦之后,他庆幸他在这里。在这宅院里,受他重视的人,不会责难他、不会离开他;而他所要承担的,只有自己对自己的谴责罢了…… 想着,俞贤黯然地低下了头。 「碰!」 巨响吓了俞贤一大跳,他立马站起,正巧看见身着戎装的明远,浑身染血地瘫倒在房门边的刹那。 明远! 俞贤张口叫唤,并慌忙上前。 「走……」当俞贤扶起明远轻飘飘的身体时,他听见明远虚弱的嗓音。 怎么回事? 俞贤又问,可怪的是……他认为他已经问出口了,但他自己却始终没有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 「功败垂成……子齐,你快走……离开这儿……」明远无力地推着俞贤:「走啊……别被牵连了……」 功败垂成……那么往后,应是再难向皇家贵胄寻仇了吧? 俞贤心里升起几许惋惜,但那惋惜之中,并没有他原先拥有的愤与怨——反而是松了口气。 他不怕被牵连。 牵连又如何?正好让他随明远一同去了,如此一来,他便不再两头为难,既不愧对已亡的亲族中人,亦不愧对明远待他之重。 所以,他不会走。 俞贤揽着明远的身躯,正待与明远呢喃时,明远的身子毫无预警地滑落。 骤然间,他和明远便让宽了千万倍的门槛给分隔两端,彼此越离越远…… 「不!」俞贤惊喊。 这回,尽管他喊得虚弱且干涩,但他终于得以听见他自个儿的声音。 只是…… 「大人,您终于醒了!」离然凑近俞贤,面上虽然尽是疲惫之色,却丝毫无碍他的惊喜之情。「您昏迷了好些日子,实在是担心死我了。」 「……」 现在,才是真正离开梦中了么?俞贤眼神仍有些茫茫然。 他究竟睡了多久?明远……有没有事? 「大人?大人您还好么?喝点水润润,好么?」 俞贤轻摇了摇头,硬撑着不舒服的嗓子,问:「什么……日子了?还有,这是哪?」他看这房里的陈设稍显名贵,应不是盛宅里的物事。 「今日已是八月十三,这儿是洛府客房,您吩咐我查过的那个洛子敬带您来这儿的。」离然回答。 「洛子敬……」 俞贤下意识地重复念了一次,正巧,碰上洛子敬踏进房里。 「叫我名字做什么?」洛子敬绷着脸问到。 「我家大人刚醒,问是谁心善、伸出援手。」离然抢答。「能否请您再看看我家大人的状况?需要多久才能够稍微走动?」 「……行。」洛子敬走到床判,看了眼俞贤,突然转头对离然道:「我想他今日应会醒,所以一早让人先煎好了药温着,劳烦你去把药热了、取过来。」 离然愣了一愣,才道:「好,在哪?」 「小灶,出房门左转走至最底就是。」 见离然走开之后,洛子敬才伸手搭上俞贤的脉门。 「有话就说。」俞贤缩手,直接道。 若只是想看他的病,压根不需要支开离然,所以,他相信洛子敬有其他目的。 「……你知道你中毒了么?」洛子敬不自在地缩回手,僵着脸问。 「知道。」俞贤回得淡然,彷佛毫不在意这件事,就连接下来的询问,都问得随兴:「你能解么?」 洛子敬摇头。 「我知道你中的是什么毒,这毒要化解有一番难度,得给我多一点时间,我才有办法帮你解毒。」 俞贤愕然:「你愿意帮我解毒?」 他以为洛子敬对他没好感,在城郊救他一回已是难得,绝不可能再次对他伸出援手。 「……嗯。」 「为何?」俞贤问。「冀公子宴上,阁下从未给过岳某好脸色,何故今日另眼相看?」 洛子敬沉默不语。 俞贤等了会儿,看洛子敬似乎不打算回答,也就打算放弃追问;偏偏,凡事总在以为不可行时,急转而就。 「因为……你是俞四将军。」洛子敬垂眸,低声:「那日你醉酒呓语说的话,都给我听到了。」 「……」 俞贤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离然端着药碗踏入房中,尽管心中波澜起伏,却也是无法再将话题继续。 喝完了药,俞贤再次陷入沉睡,直至日暮夜升,才又醒转。 这回,他的精神比之上午,好了许多。 「通天台那,有结果了么?」俞贤方醒,便急忙向离然探问。 「大捷。」离然朝外看了看,见外头没人,才压低声音在俞贤耳畔继续道:「三皇子拥兵谋反,荣国公麾下暗害二皇子和振武帝后,将之嫁祸于三皇子,使荣国公得以藉机起兵讨伐。激战后三皇子伏诛,荣国公不知从哪儿生出振武帝的密诏,上头不仅复了已故宁亲王的封号,还承认冀明礼为宁亲王遗子的身分,赐名越知。荣国公正用这身分大作文章,拥冀明礼即位之事已成板上钉钉。」 「……成了啊。」 俞贤心情有些复杂。 「恭喜大人。」离然躬身贺到:「俞大帅和诸位将军定然能为此含笑九泉。」 「……」 俞贤眼望窗外,见外头一片幽暗,只觉心情同样惨然。 「大人?」离然见俞贤面色微郁,以为俞贤为了已故之人神伤,不由得劝谏:「逝者已矣,还请您保重自己,别太过伤神了。」 别伤神…… 俞贤涩然一笑。 他真想不伤神,可是若他什么也不做……他过不了心里那关。 那日他想要一醉方休,大多是因为信了那沐先生的说词,认为明远亦同意以毒掌控他,故一时心冷情乱、难以自持。 然而冷静下来之后,他反而认为这事应是沐先生的误导,他断断不相信明远会那般对他。至于沐先生为何要误导他这么想……或许,是要让他和明远间生出嫌隙吧?俞贤不确定沐先生实际上是作何打算,也不想再理会——他满脑子都是另一件事。 他相信明远不会毒害他,却也相信当年他俞家之事,定有明远插足,这么一来…… 「先回府吧。」俞贤让离然扶着他下床。 他想要回去……好好地想一想。 他要想想,他究竟是该装作不知道明远曾做过什么,当家仇已报,从此和明远安稳度日才好?还是该追究到底,不管明远待他的好,竭力……杀了明远,才好? 「要和洛子敬打声招呼么?」 俞贤犹豫了会儿,终是摇头。 「不用了,过后再寻机会登门道谢。」 二十七 薄暮,霞光纷染,俞贤站在沁华峰顶,俯览山下翠绿。 只见暖风悄然拂身,带起一袭白衣飘扬,风间,隐然夹带数声轻语喃喃:「……紫陌如故,乱石依旧,岂知缘处竟就覆亡路,繁华一朝无?倾心欲消家门恨,到头却是怨难弥全、情难收,左右……难定夺……」 俞贤侧眸,遥望半山处突出的悬台,神色,尽显黯然。 自通天台之变算起,已过了近一个月,当初出行的官员和将领早已还京,不仅办了国丧,还紧锣密鼓地筹谋新帝即位事宜——盛明远自然也在劳心劳力之列。 俞贤藉明远忙碌之机,成功躲了明远一个月,暗里,还让离然做了今日的布置。 他慢步离开峰顶,走向悬壁,坐在崖边大石上,等着。 崖底石穴,便是他和明远初遇之处,坐在这儿,俞贤便觉得像是回到初见之地,心里不免波澜起伏。 「明远……快到了吧。」在峰顶时,俞贤便瞧见远处有一黑点朝山而来,他想那兴许是明远,所以才走下山峰,来到此地——他给明远的留书上,正是让明远到这断崖来。 崖下,他让人凿了洞、做了手脚,并让离然守在山道,策应谋算施行 「想来,也是有些对不起离然。」俞贤叹到。 今日的计划,离然初时万分反对,若非他再三保证会即时离开,不会枉送性命,离然压根不肯替他张罗。 只是…… 他其实早就决定,将他迟迟无法做出的决定,交由明远,交由天意。 「子齐!」 俞贤抬眸,只见明远气喘吁吁的,从山道上大步迈至他面前。 「你来了。」俞贤平静地道。 「我以为你入夜之后才会来,你这新晋的慎辅大将军逃了国宴,不怕新帝怪罪么?」 明远重吐出口气,责怪般地说:「你特地让人在大典进行间递书于我,我又怎能安心赴宴,放你一个人在这远处苦等?」 「来这儿,不过是一时兴起。」说着,俞贤转开头,眺望崖外:「大仇得以尽报,怎么说也是多亏了你,当初若非在此碰上你、救了你,恐怕昔日困局,我也难逃一死,更别说替亲族雪恨。」 「如今,你已替我结果了所有主谋从犯,我……也该实现承诺才是。」 俞贤垂眸,低道:「我觉得,在这儿将自己给你挺好,你看呢?」 「……不急。」明远沉默了半晌,却是摇头:「当初,我还答应你要洗刷大帅和众位将军的冤屈,等我完成这点,你再实现你的应诺。」 俞贤这段时间已尽力掩饰自个儿的情绪,却依旧让明远察觉到不妥。 明远说不上问题出在哪儿,但已认定这感觉并非是他的错判,所以,他宁愿按捺下心里对俞贤的渴求,多等上一段时日。 不过……俞贤不愿等。 「冤屈什么的……我不在乎了。」俞贤淡然道,转瞬,却涩然苦笑:「明远,你拒绝,莫非是真想要我如回京前那日所说般的,求你么?」 明远一愣,立刻否认。 「那么。」俞贤拉过明远的手,轻轻将那宽实的手掌按在肩头。「你不用再等了。」 俞贤静望着明远,眼中的坚持毫不掩饰,彷佛在试探明远容忍他的底线,试探明远踏上高位之后,是不还会愿意迁就他的妄为。 若明远坚持己见,他只得留明远陪他坐着多看一会风景,等危难上门,随造化定生死;但明远若愿意迁就于他,他便会无怨无悔地依当日所言,将全身全心交给明远后,携明远手共赴黄泉;而…… 俞贤眼神一黯,没再想下去。 在他看来,第三条路……是他和明远最不可能走的。 「……阖眼。」明远沉声。 见俞贤神色微黯的明远,以为俞贤是为了他的犹豫心生哀思,心一紧,自然就顾不得怀疑。 所以俞贤一闭上眼,随即感觉到唇上覆过微温。 那紧贴的温度着实干涩,但随之而来的吮舐却极其温柔,就连以往侵略般的探索,在此时都成了为安他苦闷的抚慰。 俞贤沉浸在明远的气息里,双手紧攀着明远的臂,轻颤。 这一吻,让俞贤真切地明白,无论明远是否曾做过什么,明远都是真正地在乎他的。 想着,俞贤突然感觉眼眶……有些热。 「子齐……」明远嗓音乾哑,掩不住情动之态。 俞贤喘着气、睁开眼,蒙蒙雾光中,却见明远望向他的眼里透着挣扎、透着犹豫。 「怎……么?」俞贤咽下满盈的唾沫,问。 「从边疆回来前那日我问你的,你还记得么?」 俞贤当然记得。 他不明白明远为何选在此时问他,但他知道,明远必然是要同他寻一个答案。 「你是否也记得那日,我曾问过你什么?」俞贤反问。 明远蹙眉。「我说过你用不着担心,我这辈子决不会弃你。」 俞贤摇头,抬手抚平明远眉眼间的烦闷之色。 「没在担心。」他说。「只是那日,我还有许多话埋在心里,没和你说分明。」 「……什么?」 「和你认识快二十年,就算近几年来你的作风有些变化,可你的性子,我还是了解一二。」俞贤顿了下,见明远听得专注,便继续说了下去:「你若认定一件事,便不容自己放手;但你如果决定放手,就不会再三心二意,不会回头。所以你说你不会轻易扔了我这点……我相信。」 「既然如此,那日你为何穷问不舍?」 「我相信你不会轻易弃我,也相信你一但弃我,便再不会朝我回眸。待到那时,我必早已屈服于你,届时,朝夕在你眼皮子底下,却得见你对我视若无睹……你要我如何自处?」 「……所以,你希望我放你走,任你从此海阔天空,得以再觅良伴?」明远问到,语气里掺了不快。 明远再忍让俞贤,也不能接受俞贤在他俩关系还无碍前,就先想好该怎么摆脱他。 「不。」 见明远想岔了,俞贤立刻出言。 「届时我走,只会走一条路。」俞贤挺直了身躯,淡然一笑:「我会去踩遍我曾踏足的战地,祭过往昔、了却回忆,在那之后,我会回到这沁华峰下,回到我和你初遇的石洞里,倾情一书、畅醉幽梦、纵心……归去。」 「……」 「假使真有那日。」俞贤音清然且微,却坚定地绕入明远的脑中,盘旋而据:「我只盼你走尽人生路前,能有一朝想起我俩幼时相逢之景,令你兴起重游此地。明远,若有缘得你遇我绝笔……」 「我情,无憾。」 明远愕然,不敢置信。 「你……当真?」 俞贤没有回话,只是抬手攀上明远的颈,再次印以一吻。 初秋,风已微有凉意,然而山腰劲风,却已然吹不灭激荡的情绪。 两人毫无章法地扯着彼此外衣,将滚烫身躯贴得更为紧密,一切怀疑、一切算计,都暂时在倾情之中,被抛诸脑后。 他终于,得到他最为渴望的人。拥吻之时,明远忘情地想。 俞贤偶然睁眼,见明远欣然沉醉之态,心里更是悲喜交杂。 若他和明远有来世缘份,他望来生,能无今生波折。俞贤想着,彻底放松了心神、阖上眼,沉入明远的摆布之中——他如今能做的,就是在剩下的时间里,让明远尽情尽兴。 孰知,明远吻落俞贤颈项,在俞贤颈侧种下一个印记之后,却毅然停了动作。 等了许久,一直没等到明远动静的俞贤,犹豫地睁开眼睛;而他一睁眼,便瞧见明远郑重地凝视着他的神情。 「怎么?」俞贤不解。 「我想要你。」明远说。「……可有一事,我必须在那之前让你知晓。」 俞贤默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你,杀了我吧。」明远盘膝坐于俞贤身前,平静道。 「……为何?」 俞贤面露惊色,心里,却十足茫然。 明远为何突发此言? 方才发生了什么他没注意到的事么? 「当年谋害一事,我亦参与其中,除我之外,更还有荣国公等人辅我谋算。在我俩的约定里,我该帮你报复的,自然也应包含他们……还有我。」 「我无法朝他们动手,也怕这件事将来会被你知晓。与其让你以后和我离心,倒不如我现在和你说开来,看你是愿意念在你我情分上不再追究,还是宁愿我死,让来生定夺前缘。」 听明远亲口承认,俞贤心口骤然生疼。 他原以为他已经接受了明远的过错,没想到……他还是有那么一丝殷切的盼望,希望明远能和当年之事无关。 「……我父亲,待你不薄。」俞贤闷道。 「我感激俞大帅,但明礼是我亲弟弟,我更得帮他。」 「这么说来,你弟弟已成东煌之主,若有一日他要我性命,你……也会照做吧。」 明远摇头。 「我在乎的人就属明礼和你,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你安然。」明远说着,轻执俞贤手掌,抚过俞贤腕上浅痕,叹到:「当年疏忽,使你不幸遭罪,我已歉疚非常,怎可能舍得让你再逢苦难?」 「……」 罢了。 俞贤吐出心里憋着的闷气,收回手、拾起外袍,缓步踏出高崖,顺着山道向下行去。明远愣看着俞贤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俞贤此举是何主意,只得隔着一小段路地缀在俞贤身后。 天色,渐渐暗沉。 俞贤直走到山间岔道,沿着另一条小路走上另一个小丘顶,才停下脚步。 「子齐?」明远低唤。 然而,俞贤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一个方向,没有回应。 明远随着俞贤目光望去,视野所见尽是暗沉之色,早已难分山翠草绿。 他自然不会以为俞贤只是想换个地方赏夜景,于是他仔细观察,良久,才隐约觉得俞贤是在看方才两人所立的半山崖。 正当明远猜测不断时,远处闷声突起。 「砰!」 斜壁先见烟尘弥漫,紧接着,那突出的高崖便逐地断裂,轰隆声连绵作响、山石接连不断地摔落,有些砸上下头山道,毁坏了往来行径,有些却是直接跌至峰底,碰的一声,粉身碎骨。 若那时两人还在崖上,必然…… 明远骇然回眸,只见俞贤面上一片云淡风轻。 「我本来以为,你不可能和我坦承。」俞贤眼看山崖消亡,不知怎的,压抑多年的烦闷,却是在此之间跟着消散。 「你……知道?」 俞贤一瞥明远,见明远瞠目结舌的模样,心中不由得大快。 「慎辅大将军,你还敢要我么?」俞贤挑眉,状似挑衅地道。 「好你个俞贤。」明远失笑。 明远虽仍惊悸着,却不愿在俞贤面前落了下风,故伸手揽过俞贤腰身,狠狠将俞贤紧锁在侧:「我既然得你愿意和我死在一块儿,我又有什么好不敢的?」 「那么,你得记得,别有一日再让我发现你对不住我,否则……」 明远捂住俞贤的嘴,坚决打断了俞贤的臆度。 「不会有那么一日。」明远说。 俞贤低笑,轻倚着明远,问:「我想知道,你为何突然想和我说明白。」 「只是觉得可以一赌。」明远耸肩,道:「你重情,既然对我动了真心,想来不会舍得杀我。而且……就算你一时恼极了要杀我,我俩不也都没带利刃么?你手无大力、又无利器相助,自然能缓上一缓,等缓过你的气头,你大概还是舍不得的。」 俞贤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给了明远一拐子。「我刚才真该罚你一个人在那崖上站。」 「你就当没听我说过吧。」 明远干笑数声,拥紧俞贤;俞贤则豁然一笑,枕着明远的肩,阖上双眸。 意沉心转,俞贤脑海里,已不再见昔日满门繁华峥嵘。 于他来说,那些个算计、斟酌……都已然过去。 他只愿他和明远,能从此安处于世,笑谈馀生。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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