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五章:畸形之花
王姆淡淡道:“不是,我不过是学过一点巫医之术。” 老军医点头,从药箱中取出针囊,就着塔楼油灯的光亮,给秦业施针救治,一时面色凝重。 赵佑看看那昏迷之人,又看看旁边一脸淡漠的少女,似有所悟:“你是因为他才……”忽见她眼中一点晶莹,想了想,拉她走出门外,站到天台一角,“聊会吧。” 王姆面无表情:“说什么?” 赵佑耸肩笑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必须是真话,不想说也行,我这叫人送你走,这辈子别想再看见那个人。” 王姆看着眼前俊美得过分的少年,最终还是妥协:“你想知道什么?” 赵佑想了一会道:“殿堂中那个病人,是凤如镜?” “是的。” “他真的烧死了?” “没错,已经是个活死人,倒不如死了好。” 赵佑指着木门,问出重点:“秦业是怎么伤的?又怎么会在你手里?” 王姆朝那边投去一瞥,低声答道:“我跟凤如岳进宫的第二天,他就来了,据说是来找凤如岳讨要什么圣水,又是救命,又是治病的,他们纠缠了很久,谈了很多条件,最后凤如岳还是给了他一杯水,明眼人都知道那里面有诈,没想到他看起来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居然接过来就喝……” 她的表情愈发柔和,声音也是越来越低:“在他昏过去之后,凤如岳带队将他的手下全部制服了,还狠狠打他,挑了他的手筋脚筋,说什么弟弟做的事哥哥来还,他忍着,一声不吭,却偏过头来看着我,一眨不眨看着我……” 赵佑看着那张平淡的小脸突然散发出来的一丝光彩,心底的疑问瞬间得到解释。 不得不说,秦业除去那狠毒的性情,阴险的手段,单从外表而言,算得上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而像王姆这样在深山长大的小女子,自幼孤单过活,又被压抑着真实的心思,一遇到这样的男子,情愫暗生,仰慕遂起,却也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而秦业,应该是个心思缜密,极其善于利用形势的人,尽管知道他为何会迫不及待去喝那所谓圣水,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虽然身陷囹圄,却很快就抓住机会,寻到救星。 这个救星,就是被凤如岳认为是神族圣女的王姆。 说到底,这个王姆也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子,面对英俊男子隐忍而又暗蕰希冀的眼神,又哪里抵挡得住? 这一段孽情,无声无息生根,萌发,终是开枝散叶,结出畸形之花。 赵佑看着一脸神往的王姆,眼神里略带怜悯,已经大半猜到后来的发展,还是没忍住挑眉确认:“你跟凤如岳……也是因为他?” 王姆抿着唇,面前少年的黑眸,像是最深的水潭,有股莫名的洞悉一切的吸引力,让人甘愿堕入其中,闭了闭眼,她低道:“我叫凤如岳不要再折磨他,把他交给我,凤如岳答应了,但也提出了条件,说想尝尝神族圣女的滋味……” 赵佑听得轻吐一口气。 原来竟是这样。 铁士亲卫打听回来的那大殿中夜夜传出的奇怪声响,其真相却是这个小女子为了挽救心上人而以身侍魔,屈辱承欢。 凤如岳早年服过圣水,虽然年过半百,体能精力异于常人,面对如此生涩鲜嫩的少女娇躯,又是顶着神族圣女的名号,自然把持不住,肆意欢悦,要不是念着雪山之行,只怕不会轻易离开。 “这件事——”话到嘴边,赵佑没想吞回,“秦业他知道吗?” 王姆眼神黯了下,轻轻点头:“知道,当时,他就在旁边,凤如岳说他喜欢旁边有人看着,从头到尾观看,这也是条件之一。” “死变态!”赵佑低咒一声,秉着极其难得为数不多的一点同情心,忍不住骂,“你是不是疯了,秦业那个人渣,能跟凤如岳裹得这么紧,他们就是一路人,狼狈为奸,无恶不作,值得你为他牺牲这么多吗?你以为,他救护因此感激你,对你另眼相待?他只是利用你做垂死挣扎罢了!” “我不需要他的感激,你不会明白的,凤如岳的手下一鞭一鞭打他的时候,他好几次痛得快要晕过去,却拼命忍着,那眼神,跟梅朵临时的时候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梅朵一直在嚷着说痛,说姐姐你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啊,而他一声不吭,只是望着我,我看懂了他眼里的意思,他叫我救他,我没法拒绝,我已经失去了梅朵,什么都没有了,跟个行尸走肉没有区别,直到看见他,我感觉我慢慢又活过来了,只有我能救他,只有我能保全他。你说他不好,说他做了很多坏事,那又怎样呢?你们这些人,觉得自己是好人,又到底好在哪里,是不是就从来没做过一件坏事?” 赵佑被她反问得哑口无言,这个小女子长年跟在大祭师卓顿身边,耳濡目染,说话竟颇具禅意。 双手环胸,他忽然觉得好笑,自己又不是救世主,跟这个小女子非亲非故,不过有好几面之缘而已,为何要去管这档子闲事! “懒得理你,你想怎样就怎样吧。”秦业人已经找到,这样的下场是他乐于看到的,手足尽断,形如废人,经脉不同于骨骼,王姆给接上了又怎样,终归是没法复原了。 他曾经听外公蓝铁心说过类似的案例,精心养了几年,还是落下严重的残疾。 普天之下,连蓝铁心都治不好的伤,其他人更不用提。 “谁让你理我,我巴不得你离我越远越好。”王姆沉着脸,眼睛盯着脚下。 赵佑冷冷瞥她一眼,转身就往木门那边走去。这样的人,既觉得可怜,又觉得可悲,更觉得可恨。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得里面一声低叫:“啊,二王子要醒了。” 赵佑一个激灵,赶紧打不进去,却见那老军医捏着银针退开,秦业的头靠在秦冲胸前,眼睛慢慢张开,开始还是迷惘,而后逐渐清明。 “哥……”秦冲叫了一声,微微哽咽。 “阿冲,你来了。”秦业侧头望他,欣慰一笑。“你没事就好。” “哥,都怪我,我来晚了,让你受这么多罪……” “怪你做什么,是我自己没用,中了凤如岳的圈套。” 赵佑站在一旁,看着秦业那虚弱的笑容,越看越觉得假,这一副温情牌,打得可真是恰到好处,正想拉着铁士出门透透气,却见秦业手指拉扯着秦冲衣袖似的使不上劲,语气急促:“阿冲,圣水就在王宫里,你快帮我去找,只要喝下圣水,我就会好起来!” “圣水?”赵佑与秦冲异口同声低叫。 秦业转过头来,望向他身后,眼眸中闪烁着令人难以抗拒的柔光:“王姆,你知道凤如岳那间放置圣水的密室在哪里,是不是?你带我们去,好吗?” 王姆清冷的脸色逐渐回暖,全无之前的冷硬,稍微想了一会,便点头道:“好。” 赵佑听得她答应得爽快,不由暗自犹疑,轻咳一声道:“圣水真的在王宫?” 如此珍贵重要之物,凤如岳就不怕有人学他当年行径,顺手牵羊携之而去? 王姆淡淡道:“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赵佑撇嘴:“去就去,谁怕谁。” 在塔楼上折腾半夜,不知不觉已是清晨,自从踏进宋氏王国国境,天气就一直阴沉,这一日,总算是放了晴。 一缕霞光从云层里透出,四处的尖塔宫殿生出几许温暖的光芒,减淡了原有的阴冷。 因为王姆的国师身份,很快就找来数套宋氏王国侍卫与宫人的服饰,众人迅速换装,并由她带路,赵佑与铁士紧随其后,秦冲跟那老军医半架半托搀着秦业,一干侍卫则是断后,下了塔楼,向北而行。 一路无话,疾步走在漫长的甬道,行了许久,才又下得数级台阶,最后来到一道铁门前。 王姆上前,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赵佑听得真切,是三长两短。 一个一尺见方的小孔打开,有人问道:“谁?” “是我。”王姆倨傲答道。 “你是……国师大人?”那门内之人显然对她不太熟悉,却也凭着她的服饰与嗓音认出来,犹豫道,“大人可有通行令牌?” 王姆从腰间取下枚乌黑的牌子朝那小孔前方一亮,过了一会,铁门打开,里面黑漆漆的,像是一座陵墓,光线微弱,与其同时,赵佑循声辨影,迅速做出判断:“门口三人,里面没有!” 眼前人影一花,铁士与两名侍卫闪电般冲进去,扣人、制服、点穴,配合默契,一气呵成,等到火烛点燃,看清室内的情景,赵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铁门之后是个方正的门厅,门厅尽头是一道圆弧形的拱门,左右门扇半开,露出密室一隅,全是清一色的紫檀书架,高高的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器皿,造型各异,材质万千,灯火照耀下,闪耀着清幽惑人的光辉。 酒杯! 成千上万之酒杯! 每一只酒杯里都装着不知名的透明液体,有的只是浅浅一点,有的过半,还有的满得快要倾倒出来。 这样的场景,与他在摩纳族秘洞中看到的,异曲同工,却又翻天覆地。 赵佑苦笑着转身,但见秦业仰望着那些酒杯,犹如觅食多日的饿狼看见鲜活的生物,双眼放光,深幽而又狂乱。 “阿冲你看见没有,圣水就在这里!凤如岳这个老匹夫,生怕有人前来偷盗,才设置这么个障眼法,将圣水藏于其中,哈哈,他以为这就会难道我们?我承认我当时是冲动了些,太过渴求,这才中了他的道儿,但现在我已经想到办法,最简单最实用的办法,阿冲你帮我找人来,有多少杯子,就找多少人,一人试一杯,总会找出真正的圣水来!” 秦冲在旁听得默然,赵佑轻哼一声,道:“找出来又怎样,就算当时有效果,谁能保证过段时日就不会出现状况?还有——”他冷笑,“你真当凤如岳是傻子,你能想到的办法,他就想不到?还有,你们没觉得,这样容易就寻得密室,找到圣水,一切顺利得太过诡异,不是吗?” 顿了下,赵佑转向王姆,微微皱眉:“这令牌是凤如岳给你的?” 王姆摇头:“不是,是我从他身上偷的。” 赵佑忍不住好笑:“凤如岳的武功高不可测,练武之人十分警醒,你那点手段,想偷他身上的东西……得了吧。”想想又问,“这地方,也是他带你来的?” “是我悄悄跟在他身后,看到的……”王姆的声音低下去。 就连秦业也听出不对来,瞪着王姆斥道:“你跟我不是这样说的,你!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我没有恶意的,你相信我——” 王姆咬着嘴唇急急解释,赵佑突然伸手,将她腰带里的令牌抓了过来! 先前就晃眼看见那令牌上刻有数字,此时只是再次确认:“二十二。” 铁士在旁听他念出,不觉愕然:“什么?” “这牌子上刻的,二十二。”赵佑说完,眸光射向王姆,隐有领悟,“王姆,或许你没有恶意,但肯定有隐瞒。”举起令牌略一挥动,他问,“你说这个二十二,是什么意思?” 王姆目色坦然:“也没什么,只是个编号而已。” 赵佑眼神一利:“是牌子的编号,还是……密室的编号?” 此话一出,周围立时安静下来。 秦业的额头上渐渐溢出冷汗:“二十二?编号?阿冲,他们在说什么,你明不明白?” 秦冲面上闪过一丝不忍,默了会,终是涩然道:“佑佑怀疑,这样的密室,王宫还有很多……” “不是怀疑。”赵佑盯着王姆逐渐深沉暗浓的眼眸,轻问,“这间是二十二,那你可知道,最大的编号是多少?” 王姆抿唇,说出一个数字,然后道:“这样的地方,还在不停地建。” 那是一个无法想象得三位数。 也就是说,如果圣水真的混放在其中,除了凤如岳本人之外,旁人要想查找出来,就必须找出千千万万人来测试。 最终的结果,只怕穷其一生,也无法得到。 “你明白了吧,像凤如岳这样的人,野心勃勃,权欲膨胀,他怎么可能将圣水拱手于人?秦业,你死了这条心吧。”赵佑冷笑。 对他的话,秦业置若罔闻,只死死盯着王姆,脸色青白,低喃:“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一直骗我说能找到圣水?一定能找到圣水?为什么?” 王姆被他盯得后退一步,声音却如斯镇定:“我是为了你好——” “你休想再骗我!”秦业厉喝一声,卸去之前的温和,神态狰狞,“跟我说实话,否则我对你不客气!你这个满口谎言的贱人!你每晚跟凤如岳叫得那么银荡,他的事情你会不知道?!” 王姆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你说过你不计较的,我跟他……都是为了救你啊!” 秦业冷笑,声音冰寒无限:“那是你自己愿意,跟我无关,你以为我会稀罕?而且,谁知道你是不是跟他暗中勾结,演戏给我看?” 王姆身子一颤,苦笑着,喃喃自语:“你说得对,都是我自己愿意,你并没有强迫我做任何事……” 赵佑看着对面那张血色全无逐渐枯萎的小脸,轻叹:“你看到了吧,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你这是自作自受,害人害已。” 王姆闻言,确实慢慢抬眸,眼露决绝:“你想知道圣水的真相,是吗?” 秦业扯了下,神情有所缓和:“我刚才是太心急了,其实我不是……” “我告诉你!”王姆打断他的话,低声道,“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什么都告诉你。” “别着急,你慢慢讲,讲详细些。”秦业话音放柔,眼底居然有了一丝温情,“我听着呢,那圣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好好想想,凤如岳都是怎么说的。” 赵佑拉着铁士远远靠墙站着,耳朵竖起,凝神倾听,不可否认,自己对那圣水的去向也很是好奇。 “你说的没错,关于圣水,我确实知道一些,但不是在那些夜里,而是一开始,从我走进这个王宫,当上国师之前,凤如岳就告诉了我。”王姆看着秦业渐变的脸色,轻轻笑起来,“我跟他之前的真正协议,是他给我平安的地域,富足的生活,还要荡平那片平原,让那些导致梅朵丧命的人永远失去庇护,不得好死;而我则给他指明雪山内陆的道路,重新踏进放置圣水的秘洞,看能不能再找到第二杯圣水……” “你说什么?”秦业惊得叫出来。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圣水在哪里吗?哈哈,凤如岳他也想知道啊,圣水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根本就没有用,我一点都不稀罕,但是对他来说,却是救命之物,前几年他被人暗算,破了圣水造成的神奇功效,已经全部转青的头发又开始发白,感觉反应也不如以前,甚至还被你弟弟一剑刺瞎了眼睛,这是过去十几年从来都没有过的事,他坚信只有圣水才能帮助他,助他恢复还原,然而,圣杯早就干了,当年他走出雪山回来王庭的时候,就干了。”王姆摇着头,看着周围目瞪口呆的众人,止不住地笑,“王宫里根本就没有圣水,从来都没有过,他费尽心机建造这些密室,不过是制造假象,转移视线而已,事实上,他这几年一直暗中在寻找神族的栖居地,他跟你一样,也在千方百计寻找圣水。” “我不信,你骗我,你骗我,你说你是不是在骗我?”秦业看着自己软弱无力的手脚,脸色阴沉得吓人,眼睛一转,忽又换上副哀怨的神情,“王姆,你到我去雪山好不好,说不定凤如岳还没找到,我们可以赶在他之前——” “我不会带你去的,永远都不会。”王姆嗓音虽低,却极其坚定。 “为什么?”秦业急急问道。 “因为你的表演太劣质,她没法再相信你。”赵佑接过话来,耸肩哼道。 秦业并不理会,只柔声唤道:“王姆……” 王姆朝他走过去,赵佑起身去拦,却没拦住,却见她在秦业面前站定,低声道:“凤如岳找不到圣水的,这世上没人能找到,你别去冒险了,我会陪着你,照顾你,伺候你,就跟过去这些日子一样,好不好?” “难道你希望我这辈子就这样瘫着?当个废人?”秦业冷笑。 “我不会介意。” “可是我介意!”秦业厉声打断她,“我是一国皇子,已经是……现在又手脚齐断,你居然叫我就这样算了?这样跟大殿里那个活死人还有什么区别?” “业……” “别这样叫我!” 秦业看向她的眼神,从温和含情,终于变为毫不掩饰的厌恶:“念在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你滚吧,今后永远别出现在我眼前。”说罢转头朝向秦冲,“阿冲,你们走,回苍岐。” 秦冲与老军医搀着他,一步步朝铁门走去,铁士打个手势,一干侍卫也跟着撤退。 室内只剩下王姆,面对着架上的酒杯,一动不动,怔怔出神。 赵佑跟着往外走,走到她身边,终是叹口气,脚步停下:“为这种人伤心,不值得的,你还年轻……” “我不伤心,我早知道会这样。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我这么渺小卑微,若非他此次遇祸,我们打死都撞不到一起。你不知道,他这些天对我挺好的,说话那么温柔,笑得那么好看,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我不伤心,真的不伤心……” 听得这近乎呓语的低喃,赵佑摇了摇头,越过她,大步踏出。 就在走出门槛的那一霎,背后风声骤起。 “你……”赵佑下意识矮身,却见那瘦小的身影已经扑过来,目标并非是自己的背心,而是……脚下。 精光闪耀,插在靴子后跟处的匕首被人拔出,反手就刺。 只听得扑的一声闷响,几条人影从外间冲进来,铁士一马当先,掌风凌厉,击在王姆胸口,将她砰的击飞出去! “住手!” 赵佑叫出的同时,已被人颠转身子,拥在怀中:“你没事吧?” “我没事。”赵佑稳定一下,伸手轻轻推开秦冲,转头看向墙角血流如注的少女,除开铁士那一掌,还有那把多杰送的匕首,正深深扎进其小腹,显然是没救了。 王姆蓦然偷袭,连受袭者自己在内,都是慌了神,却不想,她只是想要自刎。 “为什么?”赵佑蹲下身去,看着她那微微颤抖的嘴唇。 “我认得这手柄,这是本族最好最锋利的匕首,叛徒者,不得好死,而我没有遗憾了。”王姆微微一笑,努力侧头,望向铁门的方向,痴痴凝望,可惜,那个人始终没有回来,甚至连个回眸都没有,“你们没来的时候,这十来天,我好生快活,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我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可是我不后悔,不后悔……” 她连连喘气,脸上忽然生出一丝光彩:“你这个人除了爱管闲事,其实真不坏,我告诉你个秘密,全天下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圣水,其实……”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凤如岳他找不到的,永远都也找不回来了。” “你已经说过了。”赵佑见她像是回光返照,赶紧又问,“别说这个,你再想想,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王姆似是没听到他的话,眼神涣散,继续呢喃:“如果没有圣水,他就永远治不好,这样我才能守着他,所以我必须……不要怪我。” 不要怪我。 这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而她心心念念付诸一切的那个男子,连个简单的回头一顾都如此吝啬,不肯给她。 …… 王姆死了。 用那柄锋利无双的匕首,和盛怒之下凛冽非常的一掌,结束了她无可眷恋的医生。 基于相识一场的缘分,赵佑难得善心勃发,下令收敛了她的骸骨,焚烧成灰,装捡进罐,本想将她与她最牵挂的妹妹梅朵葬在一起,却苦于不知梅朵的坟墓所在,只得另寻他处。 最终选定的位置,是那座终日无人看守的塔楼顶部,这是宋氏王国王宫最高的楼宇,也是王姆生命终结之前那赖以藏身之所,在那里,她守着她喜欢的男子,度过了她一生中最快活最幸福的时光,艰苦,无望,却又满足。 对于这个自私凉薄得近乎偏执的小女子,赵佑向来没有什么好感,并不了解,也没想去了解,但在这一刻,却有种莫名的直觉,笃定她会满意这样的身后归宿。 这是一场没有眼泪只有唏嘘的祭奠,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和铁士在做,在王姆的骨灰放上塔楼之际,秦冲匆匆而来,面露歉意,在那骨灰罐前上了一炷香,而那个促成这一场死亡的罪魁祸首,却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也是,以他尊贵的身份,眼高过顶的心性,又怎么会真看上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女子? 秦冲出门的一霎,赵佑叫住他。 “你回去告诉秦业,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 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一名女子像王姆这样对他,不是爱他的权,爱他的财,爱他的身外之物,而是只爱他这个人,爱得纯粹,爱得坚决,爱得情愿抛却一切。 接下来的几日,一行人等趁夜再探,果然又找出几座类似的密室来,均是放满了各式各样的酒杯,看来王姆没说假话,王宫里根本没有世人梦寐以求的圣水,那只是一座座美丽而虚幻的迷阵。 凤如岳一直没有回来,这宋氏王国王宫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安顿好王姆的身后事,赵佑下令立即启程,马不停蹄,赶赴巴彦大雪山。 苍茫寂静的雪色中,一支可谓庞大的车马队伍,行色匆匆在莽原上穿行。 从陵兰出发之日,晴空万里,天气还算不错,然而没过两日就开始变天,浓雾弥漫,飞沙走石,越接近那片高耸入云的冰川雪峰,风沙越是厉害,其中还夹杂着飘飞的雪花。 尽管天气恶劣,但没有得到主子的指示,方向无法更改,仍是毫无偏差,一路直行。 赵佑与铁士策马奔在最前方,看着顶上灰茫茫的天色,不由蹙眉。 “看到什么了?”铁士勒住马,侧头问道。 赵佑摇头,轻轻叹气:“天气很糟糕,说不定有暴风雪,我完全找不到路。”眼前的景色似是而非,他并不能确定这是否就是通向当初那条山道的路,想了想,他翻身下马,向一旁的侍卫吩咐,“去请秦四王子来。” 整个车队都停下来,没过一会,秦冲从队伍末端的马车跳下,急急过来。 “出了什么事?” 赵佑指着远处大团大团雪雾中隐约呈现的陌生之地:“你来看看这路。” 秦冲仔细看了一会,眼睑微垂:“跟当时的路不一样了。” 两人都是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如今都不辨道路,只有一种可能。 赵佑叹口气,对手铁士探究的眼神道:“这里的地形发生了改变。”换句话说,在他们到来之前,已有变故。 这变故,也许只是几次突入其他的雪崩,又或许,是凤如岳一手促成,目的在于阻止外界来人。 单凭过去那一次进山的粗浅印象,赵佑并未十足把握找到摩纳族的地界,更何况,现在的紧致跟当初千差万别,倘若漫无目的的胡乱找寻,只怕在这里转上几个月,都没如愿。 赵佑捏了捏手中的缰绳,脑子里迅速思索着对策,忽听得秦冲在旁道:“三儿你还记得那座悬崖吗,多杰逼你走过去的那座?” 悬崖? 赵佑轻啊一声,立时明白他的意思,摩纳族栖居的平原四面环山,当初多杰带他去的那两座石梁相连的悬崖,正是其中最高处,石梁正中脆弱处虽被他塌断,两端却还剩下一大截,这样的悬崖独一无二,不正好是现成的路标? 赵佑精神一振,在他含笑注视下跨上马去,策马跃上一处雪丘,凝神聚气,举目远眺。 风雪愈发大了,冰粒不断打在脸上脖子上,赵佑看了许久,才指向前方某处道:“应该是那里,大家跟上。” 车队重新出发,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雪地里逶迤前行。 走着走着,赵佑再次停下,面色凝重。 “等等,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 周围渺无人迹,除了呼呼的风声,还有种奇怪的咔嚓声,从远处传来,而腰间的琅琊神剑也在微微颤抖,似是示警。 忽然间,他反应过来,低叫:“是雪崩,快退到山崖下去!” 普通雪崩只是轻轻一声,而这一次,居然是一连数声,一声接一声! 赵佑一挥手,调转马头,飞一般朝那边山崖冲过去,铁士紧随其后,后面的一干侍卫跟着迅速有序撤退,见得他们的动作,队伍最末的南越马车径直朝山崖驰去。 没等冲到崖下,赵佑就扭头回望,果然,那雪山之巅鼓起一团巨大的蓬松的雪云,忽地爆开,轰隆巨响,层层叠叠的雪块应声而下,就像无数条雪色狂龙腾云驾雾,顺着山势直冲而下。 雪崩,前所未有的特大雪崩! 毁天灭地! 大片大片的冰壁与冰塔尽数崩塌下来,与雪块雪粉裹在一起,势不可挡,咆哮而下。 “还看什么!快啊!” 仓皇之际,铁士大力拉了他一把,直接将他扯到自己马背上,等不及马儿到达,运起轻功冲向山崖。 面前人影一闪,秦冲也冲过来抓他的手,两人一起使力,赶在最后一秒将他拉入崖下,紫光一闪而过,瞬间笼罩全身。 哗啦一声,崩落的冰雪从山崖侧旁划过,如千军万马,横扫一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佑睁开眼。 四下里皆是晶莹雪色,他动了动手指,两只手都被人死死握住,感觉到他的动作,两股力道一左一右,将他从雪堆里拉出来。 雪堆不算深,不过是到胸口而已,但此地离那雪崩处至少还有好几里,如此距离还能有这样的效果,其破坏力可想而知。 第四百五十六章:以吻封缄 赵佑拍了拍身上的雪末,慢慢站起来,环顾四周,只见马车马匹都在,人数也大体不少,刚松了口气,就听得有人惊呼:“大家快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雪崩爆发处,张大了嘴,半晌发不出声来。 这是怎样一种景象? 原本高耸的雪山像是被整体削去了一大段,冰川崩塌,雪峰断裂,庞大无比的粉末状雪云像是一个圆环,飘荡在半空,直径恐有千万里,绚烂无比,久久不散。 那雪峰底下积雪堆积成山,淹没一切活物。 那里,正是他们前进的方向,也就是摩纳族的驻地。 赵佑面无血色,呆呆望着那一团恐怖的雪云,忽然跳起来:“糟了,快去救人!” 铁士一把扯住他:“这雪崩还没完全停止,你想把自己也搭进去吗?” 秦冲也是上前一步挡住他,轻轻摇头:“你忘了么,血祭被毁,神灯枯灭,这也许就是天意。” 赵佑顿住脚步,眼看那团雪云慢慢腾起,越来越大,新的一轮崩塌即将开始。 不能靠近,必须远离。 这已不是纯粹意义上的雪崩,而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天地浩劫。 那美丽安宁的平原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咬着牙,赵佑不得不下令:“大家快退,避开雪崩路线,救不了别人。” “不,我不走,阿冲,帮我找圣水,圣水!”马车车窗,秦业由老军医扶着伸出头来,狂乱大叫。 秦冲闻声奔过去,眸光微闪,上前点了他的昏睡穴。 “别耽误时间了,撤退!” 车队迅速改变路线,远远绕开雪峰方位,朝南而去。 赵佑一边奔行,一边回头去看,又是一连串的雪崩爆发,冰块雪末铺天盖地落下。 大大小小的雪崩,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在,总算停歇。 天地剧变,而后重归寂静。 远远望去,再不见雄伟的雪峰,连绵的冰川,只有一片浓雾弥漫下的茫茫雪原。 摩纳族,自诩为最接近神的民族,与那神灯圣水一道,不复存在,湮灭在历史长河中。 赵佑从靴子里拔出那柄匕首,回望起在族中度过的岁月,恍如一梦。 该死的凤如岳,他是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却还拉着这么多摩纳族人给他陪葬! 可惜了,多杰,那么英俊的小正太…… 一路沉默。 又行了两日,终于到达宋氏王国与赵氏王国边境。 人困马饥,疲惫不堪,刚找了个村子歇脚,赵佑进屋才洗了个脸,还没躺下,门外就响起脚步声。 “快来,有急报!” 抬头一看,铁士领著名青年男子匆匆进门,那样貌他瞅着眼熟,略微一想,是孟轲新招募的邪队弟兄,跟孟轲留在风离城的,不想竟会到这里来。 难道,孟轲那里出什么事了? 那人过来行了个礼,呈上封信来:“帝都送到风离的,说是十万火急,孟城主怕耽误大事,命属下给主子送来。” 到底什么事请,竟令其从南到北,长途奔波? 赵佑疑惑接过来,对着那封口的火漆略一端详,便是取了匕首,飞快拆开。 信笺上白纸黑字,正是外公蓝铁心的笔迹:“母病,速归!” 赵佑心头一沉,腾地站起来:“我娘病了,我要回帝都!” 父皇还在调养,母妃又病倒了,若非病重,外公也断不会这样催促他回去! “别着急,我陪你回去。”铁士按住他道。 赵佑胡乱点点头,见他起身出门安排,稳定下心神,随便收拢了行装,又在炕上坐下,等他回来。 没过一会,脚步声又自响起,轻轻进了门。 赵佑站起来,毫不意外地,迎上那双略显倦色的温润眼眸。 “你现在就要走?”秦冲问。 两队人马同住一处院落,铁士安排车马的动作,自然瞒不过他。 “我娘病了,要我立即赶回去。” 秦冲轻轻掩上房门,忽然大步过来,长臂一伸,揽他入怀。 “这些日子,我都没顾上你。” “我没在意。” 赵佑抿唇,自己不是也没怎么顾他,大局为重,哪里还顾得上儿女私情。 “对不起,我食言了,我原说要跟你一起回去的,但是——”但是现在还带着秦业…… 秦冲眼神一暗,低道:“我必须先送二哥回家去。” “我明白的。”赵佑把头靠在他胸前。 秦业现在这副模样,是自己之前没有想到的,自己更下不了手去杀他,倒不如远远避开,再不相见。 这手足俱损之伤,治愈率极低,他外公蓝铁心断然不会去治,倒是梅花国皇后宁若翩还有一点可能,是以必须尽快送回苍岐,由南越皇帝秦远山以旧日收留之恩为由,亲自去请。 自己回赵氏王国,他往南越,分别已成定局,相逢又是何日? 赵佑轻叹一声,忽见秦冲俯首下来,深深吻上他的唇。 这样的亲密,似是久违,又来得那般自然,默契。 秦冲的舌在他口中,轻撩浅拨,继而缠绵深入,倾情相待,却又惶然无依。 以往他算得上是温柔,就连在不醉翁的石室里那一回都是,而这一次,却带了几分狠劲,吻得赵佑略微发痛。 秦冲紧紧搂着他,仿若要揉入骨血,喘息的间隙,在他红肿的唇瓣上低喃:“三儿,三儿,三儿……” “嗯,我听着,听着的,你说……” “我不想,真的不想跟你分开——”他闷声闷气低语,“你等着我,我把二哥送回苍岐,然后就去找天京找你,等着我,一定等着我……” 难得见他又是这般孩子气的举动,赵佑只觉好笑,应得倒也干脆:“好。” 秦冲抚着他的面颊,眸色深沉,又道:“到时候,我就向你父母提亲,我们再不分开。” 说罢,由不得他拒绝,低头下来,以吻封缄。 不知不觉,时光流逝,院子里马鸣声声。 赵佑沉醉其中,脑子里迷糊地想,幸好,只是短暂的分离。 劫难过去,剩下的,应该都是圆满了吧。 …… 撇下行动缓慢的南越车队,所剩都是赵氏王国与大美帝国的铁骑精兵,教程自然快了许多,马不停蹄穿过赵氏王国内陆,直至帝都。 除了投宿驿站,一路上赵佑几乎连喘口气的空闲都没有,那封信笺已经被他揉成一团,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再无多话,任他脑袋想痛也想不出,到底母亲会是什么病,严重到何种程度。 急促的马蹄声叩击着草木丰茂的狂野,四下的丘陵逐渐拢成一团团青色,人马终于进入帝都地界,比预想的行程快了好几日。 城门。 宫门。 殿门。 几乎是横冲直闯,最终,止步于一扇俨然紧闭的朱红木门。 “母妃!” 伸手就去推门,却是纹丝不动,有人在里面上了闩。 天子回京,这一路并未刻意隐瞒,宿的又是驿站,按理说早有消息传回宫中,难道母妃竟不知自己今日回来? 还是,真出了什么事…… “开门,快开门,是我回来了,母妃……” 赵佑又急又怕,啪啪拍打着门板,半晌,里面才传出冷冷一声。 “你还舍得回来?” 赵佑脑袋一懵,没错,是他娘亲的声音,嗓音清冷,却中气十足,并非重病缠身之人。 “母妃你没生病?”他下意识问道。 门里冷笑声响起:“是,我没病,是我逼着你外公些那封信,我倒要看看,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亲!” 赵佑扶着门框,暗暗松了口气。 原来是装病。 转念明白过来,停战议和这等大事,他既下了诏书让汤伯裴前往南越谈判,朝中宫中岂有不知之理,至于此事的前因后果,种种纠葛,母妃应该也都知道。 过去他和元儿被秦业害得那么惨,受尽欺辱,九死一生,现在却轻易放过仇人,还跟对方的弟弟纠缠不清,母妃生气发火也是必然。 想到这里,赵佑放柔了声音:“母妃你开门,听我跟你解释……”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没什么好解释的,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如今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了,想怎样就怎样……”蓝婉晴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厌恶,“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赵佑眼眶一红,这些日子以来,没有一天不是长途奔波,劳累不堪,好不容易赶回帝都,向来慈爱有加的母亲却是冷言相对,闭门不理。 扑通一声,他屈膝跪下:“娘,孩儿知错了,你开门好不好?” 门内一片静寂。 呼吸声细微而喘息,过得一会,话音悠悠响起,平静无波:“要我开门可以,你去把奕诚找来,你们一起来见我。” 陈奕诚? 赵佑保持动作没变,眼神投向不远处的小太监小桌子,努嘴低道:“还愣着做什么,去陈府把陈将军找来!” 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他跪得两腿发麻,小桌子才满头是汗回来,喘着粗气,茫然摇头:“陈府回话说,陈将军买回家啊,不是跟陛下打南越去了吗……” “什么?”赵佑蹙眉,心底不由得一沉,“他不是早会帝都了吗,怎么会……” 陈奕诚当日负气离开,没回帝都,又是去了哪里? 挥手屏退了小桌子,赵佑直直跪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怎么也想不明白。 背后脚步声起,一只手掌搭在他肩上,来人对着房门温声道:“好了,婉晴,你早也盼晚也想的,好不容易把佑儿盼回来了,赶紧开门吧,佑儿一路赶回来,也累坏了,难道你这做娘的就不心疼?” 说话之人正是蓝铁心,铁士恭敬立在他身后。 许久,门内都每一点回音。 蓝铁心叹口气,又转头对他道:“你娘也是担心你,她现在心里一时想不通,你先回你寝宫去,过阵再来。” 赵佑应了一声,被蓝铁心从地上拉起来,刚走两步,又回头道:“母妃你放心,我这趟回来就不再走了,好好陪着父皇和你。” 还是没听到回应,他暗叹一声,这才转身,慢慢跟上前方两人。 一回来就吃了个闭门羹,情绪难免低落,没精打采听着蓝铁心与铁士对话,听着听着,忽然觉得不对劲。 “你个傻小子,我当初从山上把你捡回来,就是觉得你小子资质不坏,想着给佑儿做个伴儿,谁知你这么多年还是没长劲儿,当了皇帝又如何,哼,到头来还是个跟班。” “这怨得了我吗,要怪也该怪您,没再早些捡我回来,让别人有机可乘。” “你还说,都是你自己笨,这么大一个人放你身边,你都不看紧!” “我看得紧他的人,可管不了他的心。” “说来说去,终究还是你太笨……” 赵佑听得哭笑不得,外公的医术闻名天下,武功文采又是卓然不群,可这脾气却跟小孩子似的,还嫌自己不够乱吗,非还要把铁士搀和进来? “外公!”赵佑疾步过去,挽住穆青的胳膊,转移话题,“对了,你前一阵不是在炼什么丹吗?炼得怎么样了?” 蓝铁心呵呵笑道:“这炼丹可是个长年累月的活计,哪有这么容易就出成果?我年前在深山里遇到个隐士,跟他探讨了一番,深感获益,等你父皇身体大好了,我就再进山寻他去。” 赵佑回宫就直奔月清宫,还没见过赵文博,此时听他这么一说,赶紧问道:“不是说父皇醒了吗,现在他在哪里?恢复得如何?” “醒倒是醒了,但精神还是不济,身子也虚,我弄了个药蒸房让他呆着,你这会也别去打搅他,等再过半月就让你们见面。” 祖孙俩又说了几句,不知不觉就来到昊亲王赵元的寝宫。 赵元此时已经两岁半,由一大帮宫人哄着,在玩一只木头做的小马。 “哥哥骑大马,元儿骑小马,驾——” 众人正被那憨态可掬的动作逗得直笑,那离殿门最近的一人忽地瞥见来人的身影,仓皇跪倒:“陛下!” “见过陛下。”屋子里立时跪了一大片。 赵元困惑抬起头来,朝他瞅着一会,眉开眼笑跑过来,脆生生叫道:“哥哥!” 听得这一声,再有疲惫,再是委屈,也全都消失在九霄云外了。 …… 在宫中一待就是好些日子,每日退朝后就是直奔月清宫,但不论他软语温言,甚至撒娇告饶,蓝婉晴铁了心一般,始终不肯见他,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要他与陈奕诚一同前往。 天大地大,却教他去哪里找陈奕诚? 只得暂时作罢,将心思先放在政事上,等母妃气过了这阵再说。 朝中秩序还算安稳,铁士低调随行也没引起太大惊扰,而南越那边,据汤伯裴传回来的讯息,正与对方处于拉锯战,和谈在短期内是不会有大的进展。 这一日,阳光灿烂,天气晴好,被他急招而回的孟轲终于抵达帝都城。 赵佑与铁士早早换了便服,等在城外迎接,孟轲人还没下马,就跟着一路驰骋,翻山越岭,来到那片熟悉的土地。 已经两年过去,昔日焦黑寥落的废墟上矗立着全新的庄园,红墙灰瓦,绿树环绕,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与周围紧致格格不入的是,那庄外的小山上一快快整齐的石碑,矮矮的土包,泛着淡淡的青光,简陋而冷清。 赵佑数了下,统共是四十四座。 孟轲见得他的动作,面露愧色:“当时只收敛到四十三座尸首,有的已经看不出容貌身形,所以碑上就没有署名,形势实在糟糕,又找不到主子,属下就自行做主,将他们简单下了葬……” 赵佑摆了摆手:“你做得很好。” 他走过去,手指抚过一块又一块石碑,就像是抚过那一道道年轻坚实的背脊,那都是一起饮酒高歌一起同甘共苦打天下的弟兄,如今却长眠于冰冷的地下,他实在是愧疚在心,无颜面对。 最后一块石碑,比之前的四十三座略微宽大一些,碑上刻着五个大字:“乐裕之墓”。 “乐……裕……”他喃喃念着,只觉陌生在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感觉。 这就是那个乐主吗? 他曾经喜欢过的那个人? 站在碑前,心底却没有太多的悸动。 一切都过去了。 转过身去,却见铁士正盯着那石碑,嘴里轻声嘀咕着:“下回一定要带着那家伙过来,叫他看看他自己的……” “你在念叨什么?”赵佑挑眉发问。 “没什么。”铁士撇撇嘴,再不说话。 赵佑在石碑丛中又立了一会,叫人取来准备好的香烛,给每一处碑前都上了香,摆上供品。 看着萦绕升腾的轻烟,赵佑轻吐一口气,忽然道:“执法弟子何在?” “属下在。”一名面色肃然的高大男子出列,手上捧着只半人高的长形旗盒。 孟轲愣了下,讶异问道:“主子,这是……” “孟轲,你还记得我在风离时跟你说的话吗?”赵佑眼神投去,示意那男子当众启开漆盒,盒中乃是一根漆黑的长鞭,粗壮缠绕,森冷骇人,他看过一眼,随即收回眸光,面向众人朗声道:“我曾当众发誓要取秦业人头血祭亡故的弟兄们,却在紧要关头违背誓言,对其手软,放其生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规矩的制定,不在求永远无人犯错,在求事事按律惩处,一视同仁,我结交奸人,执法弟子谨受指责,不得徇私。” 说着跪伏在地,对着座座石碑,以背脊朝向众人。 四周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他的真实身份早已不在遮掩,除开一些新入门的弟子,其余众人都是心知肚明,这一国之君当众受刑,却是想都不敢想的骇人之举。 “主子,不可!”孟轲跳起来,伸手拦住那执法弟子,怒道,“我是礼部管事,所有刑法都须得过我的手!” “我才是教主。”赵佑沉声道,“行刑!” “不能——” 孟轲情急大叫,还要争辩,却被铁士一把按住:“他心意已决,便由他吧。”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爱憎分明,敢作敢当,而那个人,何其有幸,能得他这般眷顾维护…… 赵佑垂下眼睫,轻轻启口:“行刑。” “慢着!”铁士上前一步,立在他身侧,眸光掠过众人,“当年灭门杀人的两大恶人,凤如岳已经左眼被挑,死于雪崩;秦业也是手足尽断,形同废人,教主只是基于一念之仁,才放他一条生路,于情于理都没有大过错,这九鞭之刑太重,我建议改为三鞭,大家意见如何?” 众人齐声高叫:“没有意见!” 赵佑知他相护之意,暗叹一声,沉声道:“执法弟子,还不用刑?” “是!” 那执法弟子不敢有违,哗啦一声展开长鞭,随着那一声响动,远远地,帝都城上空紫光一闪,剑气龙吟。 是琅琊神剑! 他出门之前已有预见,刻意将剑放在寝宫之中,没想到还是有所感应,竟欲救主。 赵佑闭上眼,凝神相抵,过得一会,剑气逐渐淡下去,回归平静。 “用刑。”他使出全身之力,吐出这两个字。 执法弟子再无迟疑,抡鞭而起,毫不留情打将下去。 啪的一声,赵佑只觉得后背剧痛,衣衫破裂,皮开肉绽。 他全部念力都在抵制神剑对行刑者的反击上,身上没有半分抵御,这一击之下,险些痛得昏死过去。 但神志却是清醒,知道自己这口气一散,以神剑的护主本性,必会对那执法弟子全力攻击,于是生生忍住,喘着粗气道:“继续……行刑……” 执法弟子看着他背上已经渗出鲜红血渍,停下动作,有些迟疑。 “我命令你……行刑……” 赵佑双手撑在地上,忍住喉间不断翻涌的腥甜,正打算接受又一轮鞭打,忽觉腰间一麻,被人点了穴道。 恍惚间,听得铁士的声音:“我是副教主,余下的鞭数,由我来受!” “我是礼部管事,又曾暂代教主之职,甘愿代为受刑,最后一鞭是我的!”孟轲也在旁急道。 人群中有人叫出来:“属下愿代为受刑!” “属下愿代为受刑——” 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一声声在耳边回荡。 这是他一手打造的日月神教…… 这是他福祸相依生死与共的好战友,好兄弟…… 赵佑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一口气梗在胸口,终是昏过去。 …… 那余下的两鞭,最终还是由铁士和孟轲分别领受了去。 孟轲只是个文弱书生,一鞭下去元气大伤,留在山庄休养,而铁士却跟没事人一般,受刑后即是抱起他直奔回宫,找他外公蓝铁心救治。 包扎好伤口,蓝铁心给他灌了几大碗药汤,又与铁士分别输了些真气给他,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 “连一鞭都伤成这样,你还逞能要捱九鞭?还叫执法弟子不能徇私?真是个疯子!”铁士坐在他床前,语气又冷又硬,实则包含了太多的关切与心疼。 赵佑不是没听出来,但背上撕裂的剧痛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精力,哪还有精神去关注这些,只得趴在榻上,有气无力低喃:“我这不是高估了自己能力吗?一直以为这身子骨还不错,没想到还是个外强中干的……咳咳……” “别说话,好好养着。” 赵佑扯了扯唇角:“不是你问我话吗?” 外公给的疗伤药真是管用,服了之后,渐渐地,不那么痛了,睡意也慢慢来了。 “铁士……” “嗯?” “这药还有么,叫人给孟轲也送点过去,还有你,也要记得要上药。” “别管我们,你顾着你自己就好。” 赵佑迷糊想了一会,又开口道:“你再待几天,就回大美帝国去吧,你现在不比从前,是一国之君了,怎么能这样长时间陪着我?” “可我……”铁士别过脸去,定定望着旁边垂下的帷幔,半晌才道,“可我就想陪着你,就跟从前一样,能够天天看着你,这皇帝还不是因为你才当的,别人稀罕,我从来都没当回事,当不当其实都没关系,我大概也做不好皇帝,还不如在你身边继续做跟班,让你外公笑话好了。” 说完这段极其难得的长篇大论,铁士是大大舒了一口气,转过头来,这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沉睡中的他,全无白天强势张扬的神采,静得像是一汪清妍的泉水,有种楚楚动人的韵味。 巴掌大的小脸,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白得几乎透明,即使在昏睡中,眉头也是微微皱着,泛出些许惆怅与无奈。 铁士知道,那个人很快就会来帝都找他,等到那个时候,他的眉头就会舒展开了。 “就让我再陪陪你吧,等他来了,我再走。” 一觉醒来,寝室里静悄悄的,阳光从窗缝里设进来,照在青石地板上,光影斑驳。 虽然睡着了,身体却一直保持着本能的警觉,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知道。 室内室外人来人往,外公、铁士、陈总管、小桌子……就连在普度寺吃斋念佛的皇祖母都来看过他了,还有几名皇妹也在门外问候过了,而他母妃,完全不闻不问,连近前侍候的明珠都没来露个面,问个话。 看来这回是真把母妃气到了。 赵佑在心里叹息,事到如今,他也只好先养好伤,等派出的邪队弟兄把陈奕诚找回来,再做下一步打算。 好在那执法弟子下手精准,极有分寸,这鞭伤看起来严重,倒也没伤着筋骨,蓝铁心给他用的都是灵丹妙药,很快就结了痂,长出新肉来。 大半月来,他被蓝铁心下了禁足令,日日趴在榻上静心休养,所有的政务都是大臣们隔着屏风在外垂询,禀明要务,讨论朝事。 闲下来的时候,铁士会陪着他在寝室周围转转,素来性情淡漠的铁士,竟变得话多起来,喋喋不休地跟他说孟轲的伤,说山庄里的琐事,说大美帝国朝堂那一大堆老臣唯唯诺诺循规蹈矩…… 日子一晃而过,等到伤势大好,行动无碍的这天,小桌子来报,说是太傅秦俊杰求见。 此时他手里还捏着刚刚收到的纸条,那是邪队弟兄们千辛万苦打探到的消息,说是陈奕诚数日前在江陵城惊鸿一现,后不知所踪。 他去江陵城做什么? 心底有淡淡的疑惑,来不及多想,他收好纸条,整理完毕,匆匆去往御书房。 房内檀香袅袅,秦俊杰候在门边,见他进来,起身行礼:“陛下。” “免礼。”他赶紧上前去扶,笑道,“老师作甚对我这样客气?” 谁知秦俊杰却避开他的手,依照礼数做足,这才束手而立。 赵佑被他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默想了一会,苦笑道:“老师你也在怪我吗?” 自他回京以来,只在朝堂上远远看见过,师徒俩还没单独见过面,他就受伤休养,前来问候看望的人多不胜数,却并不包括这位恩师。 “知道就好。”秦俊杰也不反驳,在案几对面坐下,指着厚实的软垫道,“还站着做什么,今非昔比,我可不敢让你罚站。” 赵佑知道他的脾气,当仁不让坐下,陪着笑道:“外公说我伤势初愈不宜久站,老师要罚我站没问题,过段时日吧。” 秦俊杰面色缓和了些,瞅着他上下打量:“也该教你记住点教训,免得好了伤疤忘了疼。” 赵佑收敛笑容,低头道:“弟子知道错了。” “不仅错了,还错得离谱,不可思议。”秦俊杰肃然说着,渐渐加重了语气,“过错之一,虎啸崖离苍岐不过百里之遥,按兵不动,止步不前,不是你的处事风格,退一万步,就算你另有图谋,也要先拿下苍岐,以便日后给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赵佑扯扯唇,当初那血溅当场的阵仗,他哪敢再进攻苍岐,那还不得要了秦冲的命? 想归想,嘴上还得妥协:“老师说的是” 秦俊杰也不理会他的态度,续道:“过错之二,身为帝王,却心软仁慈,宽厚有余,强硬不住,秦业也就是看准你这一点,才敢放手一搏,把整个南越军营都留给你,这一招以退为进,我就不信你一点没看出来?” “弟子愚钝。” “你是愚钝,不然也不至于去犯第三个错误,你就让秦业在凤如岳手里自生自灭好了,让他们窝里反去,如果南越与宋氏王国能因此交恶,那是最好,又为何还要横插一脚?对你有什么好处?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都是我课堂上教你的么?” 赵佑抿紧了唇,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师说的没错,自己确实是感情用事,就算他去宋氏王国的本意是为了凤如岳与神族圣水,但到底还是救回了秦业,让他活着回了南越,这是不争的事实。 自己所作所为,在世人看来,却是全盘皆错。 “雪山倾倒,神族覆灭,这又是怎么回事?” 听得秦俊杰忽然发问,他怔了下,整理下思路,将此去宋氏王国的经历见闻简单明了讲述一遍。 “你的意思是,凤如岳死在了雪崩之中?” 第四百五十七章:催情药 “是的。”见秦俊杰蹙眉深思,半信半疑,赵佑解释道,“老师你没见到那场雪崩,简直就是一场足以毁灭天地的灾难,山崩地裂,惊天动地,整个平原都给埋了,凤如岳他再有能耐,毕竟是个人,不是神,根本没有逃生的可能。” “若真死了那是最好,只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赵佑见得老师面色凝重,心头也有丝不能确定,其实以他平日的习惯,不管什么都要以事实说话,当年铁士被困在那死亡之洲,渺无音讯,他也一口咬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更不惜亲身前往寻找,而这次,只怪那雪崩太过凶猛厉害,他自己都是凭借超常的五感与绝佳的运气侥幸逃生,实在是没法去寻找尸首,一一查检。 秦俊杰想了一会,又笑道:“也许,是我多虑了吧。” 两人又随意说了些话,赵佑生怕他问到陈奕诚的事,自己不知如何作答,便寻了个借口,起身告辞。 刚走到宫门口,就见太监总管陈聪已经等在那里,正来回踱步,搓着手焦急往外望,见他回来,喜上眉梢。 “陛下你可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 “好事,好事!太上皇从药蒸房出来了,现在在寝殿里,说是要见见陛下。”陈聪急急说完,没忘补充一句,“娘娘也在的。” 赵佑愣了一愣,立时反应过来,咧嘴笑道:“知道了,朕这就去。” 多半是外公在治疗期间将母妃与自己冷战之事告诉了父皇,父皇心疼自己,刻意借着召见之机来调解关系。 想到这里,哪里还按捺得住,撇开身后一大群人,匆匆忙忙朝月清宫疾奔。 “陛下驾到——”门口宫人高唱。 殿门虚掩着,他难抑激动,也没管里边有无回应,径直推门而入。 “站住!” 蓝婉晴冷淡的声音响起,令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脚步生生顿住:“母妃……” “你父皇刚服了药睡着了,你就在这里等吧,不要进去惊动他。”蓝婉晴说着就往里走,边走边道,“是他想见你,可不是我。” “母妃!”赵佑情急低叫,“你真那么讨厌我,不想见我么?我是做错了事,让你不开心,可是你怎么不问问我原因呢?” 蓝婉晴停下脚步,身影僵硬:“原因,不就是为了那个秦冲吗?” 赵佑愣在原地:“你都知道……” 蓝婉晴慢慢转过身来,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是因为他,才宣布停战议和,是不是?也是因为他,才跟奕诚翻脸,把他气走,是不是?因为他,你自己的仇不报了,你父皇的仇也不报了,是不是?” 这一连串的逼问,震得赵佑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垂下眼睑,轻轻点头:“是。” 啪的一声脆响,面颊上火辣辣的痛。 “孽障!”蓝婉晴白着一张脸,手掌悬在半空,不住颤抖,“他,他们秦家,害你害得还不够惨吗?害我们这一家害得不够惨吗?你怎么还执迷不悟,这样不自爱,要巴巴贴上去?奕诚有什么不好,有哪点对不起你,你非要放弃他,去选择那个魔鬼!你说啊,说话啊!” 赵佑被打得头晕目眩,张了张嘴,屈膝跪下:“他不是……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是魔鬼,他是!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外公,你父皇,奕诚,一舟,还有你在海岛上那些朋友,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救你回来,让你慢慢复原,重新做人,不是为了你现在送上门去再给别人欺辱玩弄的!大家都怜你帮你,奕诚也不嫌弃你,谁知你却这样不知好歹,反过来伤害那些爱你的人,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救你,还不如让你死了,一了百了!” “你说的什么……”赵佑茫然瘫在地上,方才的话,就好像是一枚冰凌,钉在他的心上,钉得他冰寒刺骨,鲜血淋漓。 心里那么痛,那么痛,可为什么,他听不懂,一句都听不懂。 “婉晴……别说了……”内室传来虚弱的声音。 蓝婉晴气急攻心,忽然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连拉带扯推搡着进去,指着那床榻上的人影哭道:“你看看你父皇,被他么秦家害成什么样子了?连命都去了半条了,你还想怎样?还想怎样?” 赵佑扑倒在床前,只觉得背上的伤口被扯得隐隐作痛,更痛的却是胸腔,痛得他声音都变了调,浑身不住发抖:“我知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爱他啊!” 蓝婉晴止不住地冷笑,眼中尽是嫌弃和厌恶:“哈哈,这就是我的好儿子啊,他们秦家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你这样为他神魂颠倒,一错再错……” 赵佑转头过去握住她的手:“不是的,娘,我爱他,也爱你们啊,难道就没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吗,我已经刺了他一剑了,秦业现在也残废了,就不要再追究了,大家就此作罢,握手言和,好不好?好不好?” 蓝婉晴用力甩开,力道奇大,目光冰冷:“我告诉你,除非我死,否则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你要是还执意跟他在一起,就别认我这个娘!” “娘,你不要逼我……” “没人逼你,是你在逼我,逼我们大家!”蓝婉晴泪流满面,长期压抑的情感终于爆发,咬牙切齿,斩钉截铁,“从今往后,你就待在帝都,哪儿都不许去,更不许见他,等奕诚一回来,不管以何种方式,你们就立即成亲!” 赵佑从来都没见过娘亲发这样大的脾气,一时呆住,半晌才回过神来,膝行上前,软声告饶。 “不,我不能跟奕诚成亲,我不爱他,我从来都是把他当成兄长,再说我现在还是皇帝,我们又都是男子,用什么方式成亲呢?” “我宁愿你不当皇帝,做回普通人,也好过你自甘堕落,步入深渊!” “不要,我不要,娘,你是气糊涂了,这事我们下来慢慢商量,不着急,秦冲他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等你见了他就会知道……” “你以为我没见过他?我会没见过他吗?”蓝婉晴攥紧了衣袖,又急又气,直觉又要抬手,却被人轻轻拉住。 “婉晴……”赵文博轻咳两声,微微抬眸,“佑儿,你先下去。” “不许走!”蓝婉晴嘶声吼道,“我要你发誓,你就在这里,当着你父皇和我的面发誓,发毒誓,今后再不许见那个姓秦的,如若违背,就让我不得好……” “娘!”赵佑伸手捂住她的嘴,含泪道,“求求你,别逼我,别逼我好不好?” 他早知父母这一关不好过,早早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想竟是这般情景。 母妃从来一句重话都没对自己说过,这次的反应竟会如此激动,如此愤怒,完全不顾多年的母子情分,远远超过了他的意料。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不逼你,我只要你发誓,跟那个秦冲断了,断得干干净净,只要你说,我就信。”蓝婉晴边说边是摇晃着他的肩膀,“你说,你说啊!” 赵佑被她摇得脑中混混,却依旧低喃:“我……不……” 秦冲说过,要自己等他,一起面对,自己不能率先倒下投降,不能。 殿门处似有脚步声,伴着嘈杂声,他已无力聆听辨别。 “说来说去,你还是选了他,情愿毁了你自己,毁了这个家,毁了我们所有人!”蓝婉晴的声音冷得像雪山上的坚冰,一锤敲下,四分五裂,“我要你这样的儿子有何用,与其被你气死,倒不如我现在就打死你!” 说罢,一掌过来,竟是含着凌厉的劲道。 赵佑闭上眼,凝神遏制住神剑的颤动,不避不躲,甘愿承受。 刹那间,有人冲上前来,与他并排跪下,同时将他往旁轻轻一推。 巴掌声响起,重重落在闯进那人的脸上。 变故骤生,赵佑怔愣睁眼,正对上蓝婉晴又惊又喜的眼神。 “奕诚!” 奕诚……陈奕诚…… 赵佑怔怔看着他,将近三月不见,他黑了,瘦了,但面容依然俊朗,眼神依旧明亮,眸底更多了些莫名复杂的神采。 “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而且,再也不走了。” 陈奕诚说完这句,仰头朝向蓝婉晴:“都是我不好,没照顾好他,不过娘娘放心,我人已经回来,从今以后,我会寸步不离守在他身边,再不会把他弄丢了。” 蓝婉晴含泪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这就和他父皇商量,尽快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形式上也许会委屈你,你不要介意……” “没关系,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和佑佑在一起,这是我期盼多年的心愿,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好孩子,我没有看错你……” 听得蓝婉晴哽咽出声,赵佑蹙眉,清晰道出:“我反对——” “你反对?你凭什么反对?你真的入了魔了,这样丧心病狂,执意要拆散这个家,要活活气死我们,是不是?”蓝婉晴愤怒至极,高高抬手,“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是非不分不知好歹的孩子?” “娘,你打吧,打死我吧,但今日你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会答应。”他跪在原地,头颅低垂,背脊却挺得笔直,“我是人,不是物品,我有权利选择我自己的人生。” “哈哈哈……”蓝婉晴怒极而生,如若冰刀刮骨,声音尖锐刺耳,“过去那么多年,我们何曾管束过你,阻止过你,而结果如何?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像个破娃娃一样被带过来……我问你,这就是你自己选择的人生吗?” “那些都过去了,娘,都过去了……”赵佑伏在地上,胸口像火烧似的痛,那些尘封的,模糊的,早已经被他埋在过去的伤疤,这样轻易地无情地被人揭开,而这个人,竟是他血脉连心的娘亲! “我也希望是过去了,可是你,竟在重蹈覆辙!你……你……”蓝婉晴指着他,手指颤抖,身子也在不住发颤,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娘!” 赵佑仓皇起身去扶,蓝婉晴猛力挥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斜靠在陈奕诚伸过来搀扶的手臂上。 “好了,都别说了……”床榻上,一直沉默的赵文博轻轻摆手,虚弱道,“奕诚,你送佑儿他娘去偏殿歇息,我有话问佑儿。” “是。”陈奕诚关切看他一眼,眸光似有些他不明白的东西,唇边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血痕,却再无多话,扶着蓝婉晴慢慢走出去。 赵佑继续跪着,直到门外脚步声消失,完全静止下来,赵文博才徐徐启口:“那个秦冲,你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 “我爱他。”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坚定。 回来帝都,每一个惺忪醒来的清晨,每一个沉沉入睡的夜晚,自己想念的人,不是别人,是他。 是他,从来都是他。 赵文博哦了一声,并不置可否,只淡淡道:“他对你好吗?” “他对我很好。”赵佑看着他平淡无波的脸色,心头一动,想了下,又补充道,“他为我做了很多事,还不惜与他二哥反目,一舟送回来的药草,也是他给的。” “那奕诚呢?你准备怎么办?” 赵佑垂下眼睫,低道:“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但他没接收,我会再找他。” 赵文博叹了口气:“当年奕诚救你回来的当天,你还昏迷不醒,他就向我们求亲,还将他陈府祖传的玉佩给了你娘作为定亲的凭证,他说你答应过他,只要你能活下来,你就和他在一起。” 竟有此事? 赵佑张了张嘴,脑子里却是一片茫然:“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怎么不记得……不记得……” 他知道父母向来对陈奕诚爱惜看重,一直以来,他也是顺着他们的心意,默认这桩婚约,他以为,以他现有的身份,成亲的时间,还遥不可及…… 可为什么,会是他自己亲口提出亲事? 母妃的震怒相逼,父皇的镇定发问,还有陈奕诚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到底是因为什么? 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被蒙在鼓里的? “我听说,这次是大美帝国皇帝兰棠陪你回来的?” “呃?”赵佑揉着隐隐作痛的额,不经意听到这句,有丝怔忡。 赵文博想了想道:“你和你外公好像是叫他铁士,是这个名字吧?” “是,我们叫习惯了,改不过来。”赵佑笑了笑,心情变得轻松起来,也许是要试着改口了,他现在是一国之君,早不是当年孤傲的虎儿了,“外公跟他也好久么见了,我想让他多陪陪他老人家,过阵我就催他回大美帝国去,我也不想他手下那帮老臣苦闹着来找我要人。” 赵文博追问:“只是让他陪你外公吗,不是陪你?” 赵佑沉默一会,他不是不知道铁士的心思,但是…… 仿佛已经知道他的答案,赵文博摇了摇头,轻叹道:“我知道的,还有一个袁承志,当年他匆匆进宫来报讯,更不顾一切急着先去南越救你,听说后来还险些坠崖身死,他对你,也算是真心。” “承志,他只是朋友,我的好朋友,他吉人天相被人救了,还因祸得福,当上了黑龙帮的少帮主。” “李一舟对你也很特别,每回你外公吩咐太医署煎的药,都是他亲力亲为。” “一舟他即将成为乐中天的乘龙快婿了。” “我知道我这是旧话重提,但是——”赵文博拢着眉头,盯着他道,“即使有这么多人,一心一意待在你身边,都还是阻止不了你,爱上他么?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父皇?”赵佑见他面色古怪,口中喃喃自语,生怕是病情发作,惊跳起来,“父皇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别说话了,我这就去叫外公来!” 赵文博拉住他的手,微微皱眉:“那个秦冲,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样死心塌地……” “我不知道。”赵佑苦笑。 身边不乏优秀男子,但自己就是偏偏喜欢他,爱上他。 不是一见钟情,却终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这大概就是天意。 他想得默然,赵文博也是似是陷入回忆当中,半晌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叹道,“你听着,佑儿,你娘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你好……” “我知道的,父皇。” “你不要怪她,你的终身大事,我会跟她好好商量,或许,等我好一些之后,找个机会见见他……” “父皇?你说的是真的?真的吗?”赵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握住那只枯瘦的手掌,喜极而泣,“你真的愿意见他?” 赵文博轻轻点头:“我想我该当面问问他一些事情。” “嗯,他现在应该在路上了,很快就会来帝都。”赵佑抹着眼睛,裂开嘴笑道,“你会喜欢他的,父皇,一定会的。” 回寝宫的路上,赵佑一扫之前的沉郁,脚步轻快,不时微笑。 万万想不到,父皇的态度会与母妃截然不同,他竟没有勉强自己,而是愿意召见秦冲。 其实,若是抛开这些家国仇怨,单看他的身份、样貌、资质和人品,确是人中龙凤,半点不比父皇所说的那几位差。 抚了抚脸,脚下转了个弯,拐向太医署。 太医署里只找到了外公蓝铁心,铁士去了山庄处理事务还没回来,他仔细询问了父皇的病情,顺便讨了点祛瘀生肌的药膏,这才又踱回去。 此时天色已晚,寝宫内却是灯火通明。 推开虚掩的房门,如他所想,一道高伟挺拔的身影立在那里。 “我娘怎么样了?”他张口就问。 “娘娘跟我说了会儿话,情绪好了很多,后来宫人抱了昊亲王来,我就告辞了。” 赵佑听得松了口气,谁都知道元儿是个开心果,有他在旁逗乐,母妃这气也消得快些。 他将袖中的药瓶拿出来,有些过意不去:“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帮我捱了一巴掌,我在外公那里讨了些药来,你带回去,记得每天都要抹……” 母妃当时气得不轻,那一巴掌暗含内力,要不是他及时冲上来以身相替,自己只怕会被打得晕过去。 陈奕诚看了看他手里的药瓶,却不伸手接过:“你现在就帮我抹。” 赵佑撇撇嘴,心里着实有愧,便也不矜持,扯开瓶塞,手指蘸了些许药膏,在他微微红肿的脸颊上轻缓揉按。 “你怎么不问问我,这段时日到哪里去了?”他忽然问道。 赵佑动作没停,给他抹完,又对镜在自己脸上抹了点,收好药瓶塞在他掌中:“管你去哪里,总归现在是回来了。” 自从知道他在江陵出现过,自己也就放下心来,江陵是水师重镇,又是沿海口岸,风景也是独特宜人,就算他不为公务,前去散散心也好。 陈奕诚接过药瓶,连同他的手一起握住,说道:“我去了海南岛。” 赵佑微一错愕:“海南岛?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去……” 陈奕诚刚要回答,就听得外间殿门被人轻叩:“陛下,奴婢送宵夜来,娘娘吩咐的。” 母妃? 赵佑又惊又喜,难道父皇已经和母妃谈过,所以她的态度也软下来了? 没注意到那张俊脸上飞快掠过的异样神色,赵佑朝殿门处高声唤道:“快端进来!” 明珠领着两名小太监将食盒呈上,一一摆放,精致菜品,十色点心,什锦干果,还有一壶清酒,全是他喜欢的。 “娘娘说,陈将军在外辛苦了,就当是给将军洗尘,请陛下悉心作陪。” “这是自然。” 赵佑挥手屏退,喜滋滋坐下,取了筷子递给陈奕诚,自己也是边说边吃起来:“我就知道,我娘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还是心疼我的……咦,你怎么不吃菜,先喝起酒来了” 还不知不觉就干了好几杯了,以往倒没觉得他好这一口啊。 “我进宫前吃过了,不饿。”陈奕诚似有心事,简单说了句,又自顾自斟了酒,仰头饮下。 赵佑也没管他,依照平日用餐的顺序,先吃菜,后吃点心,最后是干果,等到差不多了,这才去摸酒杯。 “等下。”陈奕诚手疾眼快按住他。 “怎么?”赵佑不解望过去。 “我想问你,你今日在娘娘面前说的可是真的,你还是反对我们的婚事,还是执意要跟秦冲在一起?” 赵佑动作一顿,原本挂在唇边的笑容一点点收敛起来。 “是的。”他正视陈奕诚的眼,不想隐瞒。 “你知不知道,我爱了你那么多年!”陈奕诚攥紧了拳头,指节格格作响,“他不过是个趁虚而入的小人,居心叵测,始乱终弃,你为何总是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赵佑皱了皱眉,直觉不想听到关于秦冲的诋毁之词:“今晚是给你接风洗尘,我们不谈这个,喝酒。” 说罢,赵佑拿起只剩下小半的酒壶,给自己斟满,凑到唇边。 “呸!”酒水刚一入口,就被他立时吐出来。 竟有丝不易察觉的怪味! 明显是被人加了料! 他不过是尝了一口,而且绝大部分都已吐出,却仍觉得脑中有些热涨,身上也跟着微微发热。 催情药…… 一念袭来,赵佑衣袖一挥,扫落桌上的杯盏:“这酒有问题,你忍住,我带你去找我外公!” 陈奕诚坐着没动,侧身避过他的手:“不必。” “你知道什么!”赵佑急得跺脚,自己只是沾了一点点,就觉得脑袋晕眩,不能自持,显然这药效强烈得可怕,而他接连喝了好几杯,怎么抵挡得住! 这宵夜,竟是母妃一招的缓兵之计,想以这种方式将两人绑作堆! 甚至,有可能连他父皇也是知情默允的,要见秦冲的话,也是意在先稳住他,令他放松警惕! “我自然知道。”陈奕诚俊脸微红,眸光渐渐暗沉,呼出的气息也是越来越热,“娘娘说,这药药效极其刚猛,若不是及时解救,与人交合,恐有性命之忧。” 赵佑慢慢停下脚步,不敢置信望向他:“你知道?你事前知道,却没有阻止?”不仅没有阻止,还主动配合! 陈奕诚点头:“是。” 赵佑重重吐气:“你疯了!”一扭身,奔向房门。 “没有用的,佑佑,这间屋子,所有的门窗都被封死了。”陈奕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脸已经涨得通红,鬓角也生出汗来,嗓音却依旧醇厚霸道,“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用你自己救我,二是祭出神剑杀了我。” 语毕,陈奕诚缓缓起身,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 砰,砰,碰。 外间,像是巨石落地的声音。 赵佑此时已奔到门口,用力去推,房门纹丝不动。 心念一转,他又冲向紧闭的窗户,还是推不动。 下一瞬,他的手被陈奕诚按住,顺势扭转,身子落入他的怀抱。 再不是过去那个温暖宽厚的所在,而是……微微起伏,异样滚烫。 “佑佑,我再说一次,门窗被封死了,不是木料,是修筑城墙的条石,你出不去的,还有——”陈奕诚见他眼神投向床榻方向,手掌上托,扳正他的脸,正对自己,“在你回来之前,娘娘拿走了你的剑,她应该还不知道,你其实可以御剑,不论剑在何处,你都能随心所欲驾驭它,斩杀仇敌……” 热烫的吻,落在他的唇上,赵佑只觉得周身寒毛立起,皮肤上起了一层小疙瘩,他咬紧牙关,使出处全身力气去推他:“陈奕诚,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我现在很清醒,你不用怀疑。”汗水一滴一滴从他的额头滑下,陈奕诚退开一点距离,丹唇扬起,朝他笑得明朗炫目,“你也不希望我死,是不是?来,你来救我,来救我啊!” “松手!”赵佑像是躲避瘟疫一样地躲开他的碰触,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我可有跟你说过,我这个人最恨别人欺骗我,算计我,靠欺骗和算计得来的东西,有意思吗?值得吗?你以为我就会轻易妥协吗?” 他竟与母妃联合起来,设下这个圈套。 原本对他还是满怀歉意,而此时,却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愤怒。 “我以为,你对我会有那么一点爱恋,终究还是舍不得我死,却原来都是我在自作多情,从头到尾,我始终没走到你心里去……”陈奕诚自嘲而笑,紧扣在他腰间的手指慢慢松开,“你走吧,离我远远的。” “你——”赵佑僵在原地。 他其实说对了,自己舍不得他死,就算对他不是情侣之爱,但这么多年来的感情也不是假的,必要的时候,牺牲自己的清白救他,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该是建立在欺骗和算计的基础上。 他讨厌这个! “为什么非他不可?为什么呢,明明就是我先遇到你,先喜欢你。”陈奕诚喃喃念着,眸色浓黑如夜,脸上的红晕却莫名减淡了,渐渐透出一丝清白,额间也是冷汗涔涔,“接受我,难道就真的那么难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赵佑摇头。 在感情上他是比较迟钝,甚至没心没肺,但他也知道,爱情从来就没有所谓先来后到。 陈奕诚,自己喜欢他,敬重他。 如果没有秦冲,也许,他是说也许,自己会,慢慢爱上他,如众人所盼,相亲相爱过完这一生。 那只是如果。 但是,偏偏有那么一个秦冲。 而万丈红尘,没有如果,只有但是。 “不要摇头,不要否认,你一向敢作敢当,我不需要你的怜悯,要拒绝,就干脆一点。你不爱我是吗,从来都没有一点爱过我是吗?答应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我对你好,而现在反悔,却是因为他,你爱的人从来都是他,只能是他,非他不可,是不是?” “奕诚……”赵佑的眼里聚满了眼泪,他知道,陈奕诚从来都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只要自己点头,只要自己说是,他就绝对不会再缠着自己,他会放手走的远远的,连朋友都做不成。 自己并不是贪心,什么都要留在身边,但他不想这样,不想。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陈奕诚一字一顿道:“我不是铁士,我是陈奕诚。” 他是陈奕诚,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少年英豪,为了赵佑,他已经隐忍太多,改变太多。 “是的,我爱他,我很抱歉,但是……我爱他。” 这一切已经太乱,他必须当机立断,不能让师太再朝着不可预计的方向发展。 再是纠缠不清,只会害人害己,两败俱伤。 陈奕诚的脸已经一片铁青:“这就是你的回答?”他冷笑,“迫不及待地跟我撇清关系?就连半点敷衍,半分犹豫都没有,你可真对得起我,佑佑,你真对得起我。” “对不起,奕诚,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道歉,我要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他的面色,足以用惨败来形容,“你太让我失望,太让我失望!” 赵佑本能后退,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怒声喝问:“你要去哪里?” “我去叫人。”实在不敢看他那张脸,青里泛红,双目烈焰,就像是一头狂怒暴躁的狮子,着实骇人。 “你哪儿都不准去,就在这里陪着我!”陈奕诚手上加重了力道,痛得赵佑险些叫出声来。 “痛吗?这些年来,你以为只有你会痛,我就不痛?”他眼眶泛红,压低了声音,语气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哀,“我以为,只要我一直在你身边,一心一意,不弃不离,总有一天你会甘心情愿接受我,但你,还是选了他,不管我对你多好,你都视而不见;不管他对你多坏,你都愿意接受他……” 第四百五十八章:恢复记忆 陈奕诚的手,像是滚烫的铁钳,烙在赵佑的腕上,怎么都挣脱不了。 “你怪我欺骗你,算计你,但你知不知道,真正欺骗你算计你的人是谁?” “你真以为我会要你用你自己来救我?我真舍得用这种强迫的方式来拥有你?” “你就是这样看待我的么?” 一句又一句的质问,让赵佑头痛欲裂,几乎站立不稳。 “不要逼我,求你,不要逼我……” “我没有逼你,我只是不想走到那最后一步,尽管我已经拿到,我还是怕,怕会伤了你,让你承受不住,我想让你自己醒悟,但你——”他喃喃说着,双眸血红,似是要滴出来,“还是执迷不悟,所以,怪不了我。” “不!”赵佑见他伸手摸向腰带,不由得大叫。 赵佑不想用神剑来对付他,但如果他真的做出令自己接受不了的事,他只能…… 全身紧绷,意念催动,赵佑似已感觉到神剑在远处轻颤作响,头顶隐有争鸣之声。 不要逼自己出手伤他,不要…… 掌心忽生异物感,好似被他塞进一只硬邦邦的东西,赵佑诧异凝眸,竟是个小巧玲珑的木盒。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 他刚才的动作,不是要宽衣解带,而是从腰带里掏出这个给自己。 “这是……”赵佑看着盒子里的黑色药丸,惊喜叫道,“你的解药?” 他就知道是这样,陈奕诚做事素来沉稳,怎么会打无准备之战,方才的一切,不过是想逼出自己的真实心意罢了。 那催情药有法可解! 哪知陈奕诚却是轻轻摇头:“不是我的,是你的,是我从海南岛找幽朵儿讨回的解药,你最后一回的解药。”边说边是喘息,衣衫尽湿,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急急忙忙去海南岛,竟是为了帮自己求取解药? “这是我守着幽朵儿赶制出来的,太急了些,也许药效会比较猛,但有蓝老爷子在,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陈奕诚咬牙,眸光闪动,似是下定最后的决心,“你先服下,我再告诉你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不管你选谁,这件事你都必须知道。”手上力道加重,陈奕诚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道,“你答应我,尽快服下,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赵佑顺着他的语气,急声道。 听完这句,陈奕诚欣慰一笑,再是控制不住,整个人突然朝他倒下来。 “奕诚?奕诚?”赵佑瞪大了眼,双手伸出,及时抱住他沉重的身躯。 他竟然面色乌青,已经昏死过去。 轰隆几声巨响,石块移走,房门打开,铁士带着几名侍卫从外间跳进来。 “我还在宫外就看见你的寝宫上空紫气乱窜,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佑看见是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快,帮我把他带去找我外公!” 时值深夜,蓝铁心早已入睡,被他们一行人吵醒,着实吃了一惊,又听赵佑悄然说明来意,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胡闹,真是胡闹,你乱来,你娘也跟着乱来!” 嘴里责备不停,手上动作也没停住,替陈奕诚探了脉息,点了头身上几处要穴,喂他吃了药,最后将他径直丢进后院的小池塘里。 赵佑站在池塘边上,看着一动不动伏在塘中的人影,不无担忧:“外公,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当然有事。”蓝铁心没好气道,“既然是做戏,就不该真的喝进肚里去,他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么,不来找我化解,却硬是催动内息,用蛮力去强行压制,以钢对钢,自讨苦吃,最后把自己痛得晕过去!” “活该。”铁士冷哼一声。 赵佑听得心头黯然,他宁愿自己受罪,却没舍得碰自己一根手指头。 他千里迢迢出海去为自己求取解药,自己却还是没法爱他,无力回报。 上前拉住蓝铁心的衣袖,赵佑软语恳求:“都是我不好,外公你一定要想办法救他。” 蓝铁心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他底子好,就是痛一阵长点记性,不要紧的。倒是你——”看着面前被灯光映得清淡发白的小脸,不由道,“佑儿你脸色不太好,让我给你也把脉看看。” 赵佑摇头:“我没事,回去睡会就行。” 一时无言,就见蓝铁心挥挥手道:“时候也不早了,铁士你送他回寝宫去,奕诚就在我这里养养,你们过两天再来看他。” 再看一眼那塘中的人影,跟蓝铁心道了别,两人默默往外走,侍卫在后远远跟着。 没走几步,铁士递了个纸条过来:“邪队弟兄给你的最新情报。” 赵佑应了一声,接过收在袖中,也没心思打开看。 远远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那是他的寝宫。 铁士一行在情急之下动静不小,为了进屋险些将房子都掀了,母妃应该也知道了,现在寝宫那边正是乱作一团,还不知是怎样一番波涛汹涌的景象,他实在不想回去面对。 偌大的皇宫,广袤的天地,竟难找到一处安心歇息之处。 赵佑脚步停住,揉着额际:“我不回寝宫了,我想出去走走。” 天气闷热,心烦意乱,就去山庄小住两天,权当是避暑散心。 另外再好好想想,发生这么多事,该寻个什么解决的法子。 两全其美,皆大欢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真是难于上青天。 魅影的躲避,母妃的震怒,父皇的隐忧,陈奕诚的沉痛……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昏昏沉沉到了山庄,也许是太困,居然倒头就睡,一觉睡到次日午时才醒。 窗外正是阳光灿烂,碧叶衬着红花,花叶间点点金芒,说不出的明媚娇艳。 精神好了,心情也开朗起来,赵佑坐起身,打量四周,这是一间整洁清爽的寝室,窗明几净,榻前放着干净的衣物,桌上摆着水盆布巾,而枕边一物有丝眼熟,定睛一看,正是陈奕诚给他的那只装有解药的小盒子。 当时情况紧急,他是随意收在口袋里,出宫的路上还一路把玩,铁士在旁也有看见,他没问,自己也就没说。 ——你先服下,我再告诉你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不管你选谁,这件事你都必须知道。 ——你答应我,尽快服下,答应我! 陈奕诚,他到底要告诉自己什么? 脑袋又隐隐作痛,或许最近思虑太多,忧心太多。 管他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拍了拍额头,赵佑从盒子里取出那粒药丸,细细端详,心头不知为何,有一丝莫名而来的本能的不安。 明明是解药,他却有种砒鸠在手的感觉。 魔怔了。 大概是最近事情太多,身子太累,鞭刑后休养时间好不够,又开始产生幻觉。 索性闭眼,回想着陈奕诚肃然的语气,慢慢放入口中。 就算他不这样说,自己也会吃。 药效猛烈倒不怕,关键是要彻底去除病痛,斩草除根,这头痛健忘之症,他可是受够了。 父皇已经松了口同意见他,这是个好的开始,自己必须要把握住。 服下药,他梳洗完毕,想到铁士给的那个纸条,便取来展开细阅。 前面几句是各国动向,并无太多有用的讯息,与南越方面的和谈也没什么实质进展,他一眼掠过,一目十行往下看,看着看着,眼神顿住。 “南越四皇子秦冲已前往赵氏王国,目的不明……” 赵佑低低念出,心头一阵欢喜,这是数日前边境传来的情报,由此推算,他现在离帝都应该不远了,也许,就是这一两天。 空荡荡的心里总算有了充实感。 终于要见面了。 独自作战的滋味真不好受,等他来了,分一半给他去。 捏着纸条,想得满心欣然,忽觉得腹中一痛,像是被火烧着了一般。 药效发作了,果然刚猛。 嗓子有丝干渴,起初还好,到了后来,演变成一种难以言说的焦渴之痛,想着去给自己倒杯水,谁想刚提了口气,热辣辣的气流就涌上了喉间,如斯腥甜。 “扑——”口中喷出一片血雾,眼前蓦然一黑,他仰面倒下。 身上忽热忽冷,剧痛欲裂,头更是痛得像千针扎入,万箭穿刺。 天地旋转,日月骤变。 有些东西被生生剥离,又有些东西在渐渐凝聚,缓缓回归。 这药,少了火候,确实猛烈难耐,锐不可当,而且还另有奇效,冥冥中自有天意,不仅仅是消灭了他脑中的蛊虫,竟阴差阳错,将他被阎王消除的部分记忆给弥补回来。 如同被人一剑劈开,前尘旧事,在脑海里纷乱如云,接连呈现。 头痛,身痛,心更痛。 铺天盖地的痛楚之中,他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陈奕诚口中极其重要的事情,在自己服下蛊毒解药之后他才敢说出来的,长久以来整个事件的真相。 原来,他不止叫秦冲,也叫乐裕。 原来,他不仅是南越皇子,还曾经是他身边的小太监,更是日月神教的乐主。 原来,口口声声说爱他的那个人,才是真正欺骗他算计他,害得自己被掳他国,受尽耻辱,纵身跳下悬崖的罪魁祸首。 原来,他为之坚持并不惜付出巨大代价的爱情,并不是一场童话,而是一个笑话。 有什么东西在胸腔中轰然崩塌,睁开眼,满脸濡湿,眼底却是一片森寒刺骨的痛。 原来,如此。 第四百五十九章:爱多深,恨多深 傍晚时分,山庄各处掌起了灯,点点黄晕的光,衬托出一片安静而冷清的夜。 直到天幕黑沉,房间里仍是一片静寂。 无声的,空洞的,如死的静寂。 “主子怎么这样能睡,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别管,他心情不好,不要让人去吵他,等他多睡会。” 听着门外脚步声远去,屋内床上之人一动不动,没有半点表情。 这半日下来,在断断续续,一阵痛过一阵的药效中,赵佑想了很多事情,几乎是将他这些年的人生道路从头到尾想了个遍。 秦冲,他屈尊娇贵,忍辱负重在自己身边做一名小太监,无非是为了给他南越获取情报,谋求利益,最终实施报复罢了,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在自己看来是忠心耿耿情深意重的事情,月清宫的悉心陪伴,日月神教的形影不离,海岛上的并肩御敌,沙漠里的舍命相救,还有那无数个亲密缠绵的日日夜夜,都是他为了得到自己全心全意的信任而采取的必要手段,只是手段而已,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心。 没错,在自己被他和他二哥联手设计掳去南越之后,他开始慢慢收手,没有再对自己作恶,甚至在暗地里帮他,他除了被秦业灌下剧毒之外,并没有受到别的实质性伤害,最后元儿被人平安送回,也应该是他暗中努力的结果。 但又如何? 那不过是他难得良心发现,对自己心存愧疚,适当做出些许补偿罢了,终究改变不了他欺骗自己,背叛自己,伤害自己的事实。 他怕是永远不会了解自己当时为何宁愿中毒而死也不愿被袁承志送回他身边,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看着他和别人十指紧扣拜堂成亲,更永远不会明白自己纵身跳下悬崖那一瞬的凄楚与决心。 那场选择性失忆,他以为是他的救赎,他的重生,没想到,自己忘却了那些刺痛的耻辱的记忆,却还是没能逃离他的桎梏,依着本能再一次爱上他,再一次被迷得晕头转向,还以为自己拥有了与众不同刻骨铭心的真爱,并为之执意坚守不顾一切,谁知到头来竟是又一场欺骗,又一次陷进,又一个深渊! 可知,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骄傲如他,决绝如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爱上一个曾经背叛过自己重伤过自己的人,秦冲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在他面前表现得那么小心翼翼,才会说什么“我竟不知该盼你记起,还是该盼你忘记”之类的话,才会每回提起他的头痛健忘症都是一副怅然所失欲言又止的模样,才会一次次明里暗里询问他那些缺失的记忆还会不会有恢复的那一天,想来是因为秦冲觉得曾经亏欠过自己,对不起自己,所以他对自己说重新认识,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呵呵,他终于觉出了自己对他的好,想挽回,想弥补,是吗? 他以为什么都在他掌控当中,就这么简单一句话,过去的一切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往事如梦,而今梦醒时分,赵佑只深刻记得,那些在苍岐皇宫醉了又醒,醒了又醉的孤寂岁月,那颗被他轻柔捧起温柔呵护又被他狠厉摔碎践踏蹂躏的心,所有的屈辱,所有的伤痛,所有的绝望,排山倒海一般袭来,什么苦衷,什么隐忍,什么不得已,尽数淹没在冲天的狂涛怒海之中。 一次不忠,百世不容。 不管他现在是真的爱自己,还是因为亏欠而极力赎罪,都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他不会原谅他,今生今世都不可能。 静听风寂,默待天明。 漆黑空洞的房间,一如他空荡荡的胸膛,已然失落,不知所踪。 便替冰凉,喉咙里像是烧着一团火,烧得他几欲癫狂。 咯吱一声推开门,明亮闪耀的晨曦之光刺得眼睛涩痛,赵佑深吸一口气,拔高声音道:“来人,给我拿最烈的酒来!” 山庄有专门的酒窖,存放的全是极好极醇的美酒,教主有令,门下弟子也不敢多问,没一会就抱了好几坛来。 赵佑连酒碗都不用,直接抱起酒坛,拍开泥封,仰头大口灌下。 烈酒入喉,又燥又辣,刺激得他涕流横流,却却全然不顾,咕嘟咕嘟如若牛饮,一坛完毕,又去开第二坛。 一坛接一坛。 毫无间隙。 等铁士与孟轲闻讯而来,见得就是这样一番情景。 房间里乱七八糟堆放着酒坛,他就歪歪斜斜坐在那堆酒坛当中,手里还抱着一坛酒,一口一口喝着,一边喝,一边轻声低笑,笑得神情古怪,冷凝而绝望。 “睡醒就起来喝酒,你又发什么疯?”铁士皱眉走进来,手臂伸出,想要将他从那一地狼藉中拉出来。 赵佑挥开他的手:“别管我,让我安静会,你们都走开。”那团火没被浇熄,反而愈烧愈烈,从喉咙扩散到整个身躯,他恨,他痛,他怒,或许应该大醉一场,才能摆脱这该死的状况。 可老天连这点小小的愿望也不予满足,他偏生酒力超凡,越喝得多,心底越是清醒。 天知道他有多痛恨这寒彻心扉的清醒! 啪嗒一声,手里的酒坛被人挥落在地,酒水四溅。 “你到底怎么回事?”铁士低吼。 “怎么回事?我怎么回事?”赵佑对上那双不解的担忧的碧眸,眸色微冷,轻问,“连你也在骗我吗?帮着他来骗我?你别跟我说你不认识他,秦冲……乐裕……小乐子!” 铁士听得一怔,随即便是大怒:“陈奕诚都告诉你了?该死,不是说蛊毒还没最后清除吗,他怎么能冒这个险?!” 果然,果然是这样。 赵佑不看他,只转过头望向一脸无措的孟轲:“你也知道,你们都知道,秦冲就是小乐子,乐主,却都瞒着我,是不是?”都知道,他身边每一个人都知道,被蒙在鼓里的人,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不,不是的,主子……”孟轲被他冰冷的目光吓了一跳,不住摇头,“我也是回来帝都才知道的,刚刚才听说。”事实上,他也是震惊得不能接受,那个原以为已经死了的人,主子曾经的左臂右膀,居然还好生生活着,如今的身份却是敌国皇子,战友变为间谍,兄弟变为仇敌,这是怎样一种复杂难解的关系! “不是刻意瞒你,拿回你在军营里晕倒,李一舟说你受蛊毒影响,不能受到强烈的情感刺激,否则会害你丢了性命,他要我暂时保守这个秘密,一切等你解毒之后再说。”铁士沉声解释。他从来不是多嘴之人,就算李一舟不说,他也没打算逮住这个话题喋喋不休。 “所以,你守口如瓶,还下令让你的手下对他也装作不识。”难怪那些日月神教旧部看到他,会露出那样奇怪的神情,原来是铁士有令在先。 每一个人都是为他的身体着想,为他的性命着想,他们都没有错,错的人是自己,终是抵挡不住他温柔的攻势,又一次傻傻跳进去。 “哈哈哈……”赵佑轻笑出声,唇边的笑纹越来越深,眉眼弯弯,迸出了眼泪,竟是冰凉。 他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明明所有人都在警告他,要警惕秦冲,远离秦冲,可他就是听不进去,始终管不住自己的心,为了秦冲甘愿放弃复仇,与家人反目,与朋友背离,到头来,得到的不过是又一个外表娇美光鲜实则腐朽残酷的幻梦。 喉咙干涩,胸口那团火还在旺盛燃烧,背上初愈的鞭伤又开始隐隐作痛,无一不在提醒他的失败,爱情的失败,做人的失败。 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我觉得,乐主他也许是有苦衷的……” 孟轲刚嗫嚅这一句,就被他恨声打断:“住嘴!从今往后,别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 什么道理,什么缘由,他都不要听,统统不要听,不管是秦冲,还是乐裕,跟他都不再有任何关系。 一刀两断,这就是最终的结局。 一左一右搭上那两人的肩,他淡淡开口:“来,陪我喝酒,我们今日一醉方休——” “喝就喝,有什么大不了的。”铁士率先捧起一坛酒来。 孟轲看看他,又看看铁士,虽是一脸无奈,却也慢吞吞去抱酒坛子。 白天过去,黑夜来临。 满屋都是浓烈的酒气,和横七竖八的空酒坛。 孟轲素来文弱,又不胜酒力,早就醉得不省人事,而铁士一直陪着他,一边喝一边含糊说话,他们都是越喝越迷蒙,他却是越喝越清醒。 铁士喝醉之后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絮絮叨叨说话,说他在大美帝国的帝王生活,赵氏王国的难忘回忆,说了很多很多,时而淡漠,时而温和,时而赧然,大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赵佑压根没听进去,左耳进,右耳出,唯独有两件新近发生的事,他却记住了。 一件是他收到的那份邪队弟兄情报,如今又有了新进展,那南越皇子秦冲已经进入帝都地界,很快就会碰面;另一件便是本该在他外公蓝铁心那里修养的陈奕诚,不停劝阻偷跑出来,正在满城找他。 陈奕诚…… 清明如镜的心里颤了一颤。 他怎能忘了,这个对他一心一意不弃不离的男人? 既然真相大白,他便不会再犯第三次错误,再去伤害那些真正爱他的人。 唤来门下弟子留了口讯,赵佑回头看了看那两名沉睡不醒的男子,毅然转身,准备打道回府。 走到门口,身旁的弟子跟着走出几步,小心询问:“庄外有人来找教主,已经等了有一会儿。” 他没太在意,摆手道:“我不想见客,不论是谁,都推了。” 那名尚是新人的弟子轻声道:“他说他姓秦,叫做秦冲……” 赵佑脚步一顿,有些虚浮。 秦冲? 他来找自己了……竟还好意思来找自己! 心里一阵热,又一阵冷,胸腔里似是火焰熊熊,又似是冰雪覆盖。 第四百六十章:沧海桑田 赵佑倒想问问他,是不是因为自己当初决绝跳下悬崖的举动,令得他终于有了一丝歉疚,这才巴巴跑到自己身边来,大献殷勤,企图挽回?是不是在经历了那一场无爱无性德尔政治婚姻,在看清了叶容容自私虚伪是我真面目之后,才觉出他赵佑的率真在这世上难能可贵,无人能及?是不是在知道他重伤失忆之后,觉得又有了新的可以接近他利用他的机会,来为他的国家谋求利益,所以又自编自演出这无数场柔肠似水深情无限的剧集? 他想问他,那石梁上奋不顾身随他跃下的举动,是本能,还是做戏? 他想问他,那雪洞中互为依靠相濡以沫的岁月,是假意,还是真情? 他想问他,那石室里甜腻火热抵死缠绵的欢爱,是由身,还是由心? 他还想问爱他,不论他是月清宫的小太监,或是日月神教的乐主,还是南越的四皇子,在他心目中,到底把自己当做是什么…… 想问,却不会问,也不用问。 因为,没有必要,再也没有必要。 马车悠悠起步,出了山庄正门,一路朝着皇城的方向前行。 夜风清凉,吹得车帘轻柔飞舞,不时出现窗外景致。 只一眼,已经认出是他。 皎洁的月色下,那道温润如玉的人影,一袭素白,正静静立在松岗上,面对着墓碑丛中一座单独耸立的石碑,不知在想些什么,怔怔出神。 是那座乐裕的衣冠冢。 赵佑冷然一笑,闭目养神。 马车从岗下奔驰而过,惊醒了那陷入沉思的男子,抬眼,凝眸,望着那车尾扬起的尘土,仿若心有灵犀般的,低喃:“三儿?” 赵佑端着着,目不斜视,置若罔闻。 隔着座矮矮的山岗,他在上,赵佑在下,错身而过,彼此远离。 “三儿,停车,我知道是你!”车后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骑追了上来。 “主子?”驾车的弟子不明情况,侧头低声询问,随行的侍卫已经拔剑在手,蓄势待发。 面无表情,赵佑扬声道:“不用理他,我们走。” 蹄声得得响起,马车猛烈颠簸了下,随即放缓速度,哗的一声停住。 那驾车弟子微惊道:“主子,那人将马车拦住了。” 赵佑应了一声,现在铁士在山庄醉倒未醒,身边的侍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看来这场碰面是躲不掉了。 推开车门,赵佑轻巧跳下,与他冷颜相对:“秦冲,你来晚了。” 一语双关。 他说他顶多一个半月就来帝都找他,现在已经迟了两天。 如果他两天之前赶到,自己定会欣喜扑上前去,抱住他,可惜,短短两日,已经世事变幻,沧海桑田。 秦冲的脸色发白,风尘仆仆,看起来很是憔悴,那双如水的眼眸却依然温情脉脉,但天晓得,赵佑是恨透了这样的温情! “三儿,你去哪儿?”他柔声问道。 “滚开!”赵佑挥开他伸过来的手。 秦冲愣了下,温言含笑:“气我来晚了么,苍岐那里耽误了几日,我已经在拼命赶路了,看在我又累又饿几宿没合眼的份上,别计较了好不好?” “别跟我来这套,没用了知道吗,没用了。”赵佑看着他白净的俊脸,似笑非笑,轻轻吐出一声,“小乐子,别来无恙?” 那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他唇边噙着的笑容慢慢开裂,僵在脸上。 “你……都知道了?” “呵呵,老天开眼,总算没再顺着你的心意,倒教我自个儿想起来了。”赵佑斜睨他一眼,指甲掐在掌心,生生抑制住胸口的怒气,那意欲一剑劈了他的冲动。 杀了他,又有何用? 闭了闭眼,赵佑漠然道:“你走吧,现在回去南越,还可以赶在我出兵之前……” “不!”秦冲上前一步,急促道:“我不是存心瞒你,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记起了。” 永远不会记起,这就是他再一次欺辱自己的理由? 赵佑不由得冷哼:“以为我永远不会记起,一辈子都是这样浑浑噩噩,所以就可以再次欺骗我,把我当做傻子一样随意愚弄,是吗?” “不是,不是这样——”秦冲蹙起眉,眸光莹莹,眼露忧伤,“我爱你,我只是想好好爱你,跟你重新开始。” “爱我?”赵佑冷笑耸肩,“以爱之名,行卑劣无耻之事,这样的爱,我要不起。” 说罢,转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拦住:“三儿,你先不用激动,听我说,我可以解释的,从认识到现在,每一件事,我都好好跟你解释,你听完之后,再来判我的罪,好不好?” “我不听!”赵佑曲膝撞向他。 秦冲身躯微晃,避开他的攻击,谁想竟是个虚招,精光一闪,赵佑拔出靴底的匕首,一刀削去他拉住的一截衣袖。 “滚开,否则刀剑无情!”一挥手,马车周围的侍卫绕绕围拢过来。 秦冲淡淡一笑,挺胸朝着他的匕首迎上来:“我不会走的,要么你听我解释,要么你杀了我。” 赵佑手指微颤,厉声道:“秦冲,你别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似听得异样之声,他动作稍顿,站住不动。 “要杀要刮,悉听尊便,不过,临死之前听我把话说明白,好么?”秦冲盯着他的眼,慢吞吞挪动着,又凑近了些,想去牵他的手。 近了,跟近了…… “放开他!”雷鸣般的怒喝,响彻四野。 面前忽然间掠过一道黑影,硬生生将他扯去一边,还顺势搂住了赵佑的腰。 秦冲的手悬在半空,似是凝住了。 高伟的身形,醇厚的嗓音,除了陈奕诚,还能是谁? “奕诚,你怎么来了?”赵佑心底有些不安,外公不是说他须得休养几日吗,他身上受损不少,怕是不宜动武。 “我来找你,我有重要的事情给你说……” 陈奕诚话没说完,忽居然掌心一软,被他反手握住:“我们先离开这里,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秦冲盯着两人相握的手,脸色愈发青白,继续伸着手,沉声道:“三儿,你过来。”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秦冲王子?”赵佑瞥他一眼,转头对着陈奕诚微微一笑,“奕诚,我们走吧。” 当当几声,陈奕诚脚下寸许插着几柄柳叶刀。 好快的身手! 赵佑只看到他衣袖微动,就已如此。 赵佑眼神一凛,怒目相对:“你只是逼我出手吗?” 秦冲轻轻摇头,突然从腰间拔出剑来,铮的一声抖得笔直,直指陈奕诚:“当年在月清宫那一架打得没分胜负,或许今日能有个最终结果。” “是,我也早等着这一天。”陈奕诚神情自若,长刀横在胸前。 大战,一触即发。 一时心头大震,赵佑也不知是为了谁,下意识急急去挡:“住手,都给我住手!” 他是见识过秦冲使的软剑,昔日就曾与陈奕诚战成平手,还曾打破海南岛上的十八尸人阵,要是平时还好,但如今陈奕诚强行压制那催情药的药效,受损为复,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略一恍惚,才发现自己正是张开双臂,如母鸡护崽般挡在陈奕诚身前,直直对上秦冲那双不敢置信的黑眸! “你敢伤他,我会杀了你!” 秦冲似被他的动作惊得呆住,处在失神当中,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如此护他……为了他竟要杀我?” 赵佑冷笑作答:“因为他是我的……”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仅是他们三人才能听清,“未——婚——夫。” 此话一出,连同陈奕诚也是一并呆了:“佑佑,你说的可是真的?” 赵佑镇定点头:“自然是真的,回宫之后我就禀明父皇母妃,筹备大婚之事。” “不,这不是真的!”秦冲踉跄着后退一步,险些站立不住。 “欢迎秦四王子届时前往观礼。”赵佑嫣然一笑,牵了陈奕诚的手转身就走。 “三儿,别跟我赌气……”他在身后低喃,尽是恳求的语气。 “赌气?”赵佑耸肩而笑,“秦四王子未免太看重自己。” “都是我的错,求你,不要开这种玩笑,好不好?不要……”声音已有些凄厉。 “王子难道没听过,有句话,叫做君无戏言?” 赵佑哈哈笑着,迈步往马车处走去,却被一柄青幽幽的长剑挡住去路,剑柄倒转过来,塞进他的手掌。 第四百六十一章:赵佑大婚 “我不信,不信你会如此绝情,除非你杀了我。” “那好,我就成全你。”赵佑一把握住,唰唰几剑劈过去。 乱无章法,也没有什么力道,就连眼睛都没瞅准目标,谁知那人竟是一动不动站着,任他挥剑刺来。 那样清澈,那样纯净的眼神,一瞬不眨看着他,仿佛要穿透他的胸口,看清他的内心。 剑尖一歪,无力垂下,赵佑往地上随意一摔,也不看他那剑刃削去飘落空中的丝丝断发,携了陈奕诚,扭头就走。 “杀了你,只会污了我的手,喜事临近,不值得。” 陈奕诚的灿烂笑容,与他的惊痛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也会痛么? 不过是将他往日施加在自己身心之上的痛楚,还给他那么一丁点而已。 找哟没再回头,与陈奕诚并肩登上马车,漠然离去。 孤影,落寞。 黑夜,成殇。 月沉日升,又是伊戈尔明朗的早晨。 睁开发涩的眼,赵佑手臂一伸,意外触到一处湿热,像是……男子的面颊? 凝神一看,这才发现床榻前趴着一个人,剑眉朗目甚是眼熟,眸光炯炯,正无限欢喜瞅着他。 略略怔忡,随即想起来,昨夜跟陈奕诚一起回宫,似乎又喝了点酒,说了会话,终是闹得困乏了,一靠上枕头就睡得不知天日。 敢情他在床边守了一夜? “你还好吗?”陈奕诚轻声问道。 “嗯,挺好。”赵佑揉了揉额头,慢慢腾腾坐起来,东张西望,“小桌子人呢?又偷懒到哪里去了?” “是我让闲杂人等都回避了。”陈奕诚按住他的肩,笑容收敛,正色道,“我问你,那解药,你可是吃了?” “吃了。” 陈奕诚深吸一口气,面色变得凝重起来:“那好,佑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赵佑笑了笑,摇头道:“你不用说了。” 他要说的,自己都知道了,那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比他所晓得的详尽得多。 “不,我要说,你听着,那个秦冲他不是好人,他曾经在你身边待过,就在这月清宫,他的名字叫做……” “小乐子,乐裕。”赵佑清晰道出。 陈奕诚瞬间呆住,半响才喃道:“是他告诉你的?所以你们才起了争执?” 他?会吗? 他巴不得瞒自己一辈子! 这辈子都把自己当做傻瓜,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赵佑自嘲而笑:“不是他,是我自己想起来的,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陈奕诚瞪着他,大概是有些接受不了这样轻而易举得来的结果,隔了好一会,整张脸才渐渐亮堂起来,费力从喉咙里挤出一句:“那你有什么打算?” 赵佑甚觉无力,懒懒道:“暂时也没什么打算,先在帝都待一阵,过后再说。” 说是再次出兵,那是一时气话,与南越已经进入和谈阶段,他不可能出尔反尔,反复无常,再挑起事端,制造新的战争。 陈奕诚眼眸亮了亮,又道:“那你昨晚说的我们的婚事,到底是气话,还是真的?” “自然是……”自然是气话,故意说给秦冲听的气话,但此刻看着他飞扬的神采,期待的眸光,他却说不出口。 默了默,他轻声叹道:“以往是我不对,把你的好心当做驴肝肺,总是误解你,辜负你,实在对不住……” 陈奕诚急促打断他:“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道歉!” 赵佑张了张嘴,苦笑:“那你要什么?” 他脱口而出:“我只要你,从来都只要你!” 赵佑低下头,声音微涩:“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喜欢你,敬重你,把你当做兄长一般,而且我曾经犯过错,错得那么离谱,我们……不合适……” “没关系,我会对你很好很好,总有一天你会死心塌地地爱上我。” “如果没有那一天呢?” “那我再加倍努力,更加对你好。” 赵佑眼眶一红,哽声道:“不值得,我不值得,我亏欠你那么多,都没脸见你……” 陈奕诚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浓情翻腾,热烈如火:“觉得亏欠我,那就好好补偿,把你这辈子补偿给我!” 赵佑一怔,直觉想要摇头:“但是我……” 陈奕诚哪里容得他拒绝,大掌包裹住他的小手,趁热打铁道:“佑佑,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赵佑沉默着,感觉他问出这句即是屏息噤声,浑身都绷紧了。 那般真挚,那般虔诚,等着他的回答。 “你是真的想跟我在一起?”他蹙着眉,轻声问道。 陈奕诚敛容端颜道:“是,这辈子我只爱你一个,也只要你一个,再没有别人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 如果对这样情真意切的告白都不感动,对这样深情不渝的男子都不接受,那他真是枉自为人了。 “好。”赵佑垂眼,带着清淡的笑意,投入他宽厚的胸怀,“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我就给你。” 既能补偿亏欠,又能教他开心,还能让家人安心,更能触到那个人的痛脚,狠狠打击他一回,何乐而不为? 两全其美,皆大欢喜,原来就这样简单。 …… 哐当一声,茶杯翻倒在地。 “什么,你要跟奕诚成亲?”蓝婉晴腾的站起来,又惊又喜。 赵佑跪在地上,神情镇定:“是,我要与他成亲,还望父皇母妃答应。” “答应,怎么不答应!”蓝婉晴眉开眼笑,赶紧过来扶他,“那日你外公还埋怨我,说我不该胡乱出主意,你父皇也不高兴,呵呵,他们可不知道,我这是因祸得福办了件大好事,你总算是想通了,真好!” 赵佑知道她是误会了那夜的情形,却也不予辩解,只随之站起,立在榻前。 “还请母妃操劳筹备婚事,丰俭随意,日子越快越好。” 蓝婉晴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我这就去找太史和宗正来,看看黄道吉日,等下就召陈夫人进宫来仔细商量,这婚姻大事,自是马虎不得!”蓝婉晴欣慰点头,就要张开叫人。 “慢着!”赵文博斜靠在床榻上,声音不大,却满含威严。 赵佑凑上一步询问:“父皇可有意见?” 赵文博皱眉道:“你们全都糊涂了吗,而今佑儿还是一国之君,怎么跟奕诚成亲?男男相恋,着实荒谬。” 赵佑笑了笑,说得风轻云淡:“这个孩儿早想好了,不用父皇提醒,我已经有解决之法。” “什么办法?” “我明日早朝就下道诏书,封陈大将军的义女陈氏为郡主,等过几日,就封个名号娶进宫来,只要稍微遮掩些,嘴巴紧些,不出纰漏就行,今后他待在内宫也好,立在朝堂也好,回去陈府也好,都随他高兴。” 赵佑平静说完,由不得暗地冷笑,说到底还该感谢秦冲,感谢他想出这么个绝佳之计。 蓝婉晴拍手笑道:“这个法子实在是好,我会跟陈夫人好好合计,各个环节都考虑周全,保证不出半点问题!” “那就有劳母妃。”赵佑口中应着,转头去看赵文博,恭敬道,“父皇好生歇着,如果没什么事,孩儿先行告退。” 赵文博看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终是说道:“你打定主意了?” 赵佑点头道:“是。” “可想清楚了,不会更改了?” 他还没说话,就被蓝婉晴接过去道:“佑儿从来都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既然这样说了,那就桩婚事就这么定了,还改什么?佑儿你忙你的去,余下的事都交给我来办!” “多谢母妃。”赵佑俯身下去拜了一拜,神色淡然,既往外走。 皇帝大婚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按照这个朝代的礼仪,什么纳征,什么请期,什么亲迎,都得一步步按照规矩来,但这些自会有人去做,实在不用他操心。 他需要做的,不过是下个诏书,然后收心回来,等着拜堂成亲。 喜讯传出,举国欢腾。 陈府张灯结彩,前往祝贺之人络绎不绝,险些将门槛踏破,而皇宫你更是披红挂绿,处处修葺装扮,一派喜庆气氛。 帝都城,表面上安定祥和,实际却是风起云涌,暗藏波澜。 首先闯上门来之人,是铁士。 没等通报的小太监把话说完,他已经是抢先一步踏进来,冷着脸低吼:“你到底什么意思?” 赵佑放下批复公文的朱笔,无奈一笑:“谁惹你了,这么火爆爆的?” 铁士从袖中扯出一大团物事,抛到他脚下:“皇榜都贴出来了,你还想瞒我?” 赵佑朝那团黄底红字投去一瞥,摇头道:“我没瞒你,最近太忙,我还没空通知你,要不你给山庄兄弟们带个信回去,届时大家都来喝我的喜酒。” “鬼才会去喝你的喜酒!”铁士一巴掌击在他面前的御案上,啪嗒一声。从中折断,“我实在想不通,你明明等的是秦冲,现在却要跟陈奕诚成亲,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得见他大动肝火的模样,赵佑端坐不动,想笑,却笑不出:“我不过是想通了而已。” 铁士碧眸眯起:“是想通了,还是跟他赌气?” 赵佑心里微微动怒,面上却是轻笑:“我没赌气,我是真的想跟陈奕诚成亲,你祝福我吧。” “疯子,没见过你这样的疯子!而陈奕诚就是个傻子,明知道你是这样,还答应跟你成亲!” “你说对了,我是疯子,他是傻子,我们正是天生一对,不成亲实在说不过去。” “你!”铁士被他气得没法,扭头就走,没走出两步,又调头回来,径直坐在他对面,硬声道,“我知道你心里爱的是秦冲,从来都是,你若是和他在一起倒也罢了,我无话可说,但你要跟陈奕诚成亲,我决不答应。” 赵佑轻轻摇头:“你错了,我不爱秦冲。就算爱,那也是过去,现在我爱的人是陈奕诚,他才是我应该真心相待之人。” “你爱陈奕诚?”铁士禁不住冷哼一声,道,“你要真爱他,那晚又何必送他去你外公那里?” “那时我糊涂了,做了错误决定,现在我反悔还不行吗?” “反悔了是吧?那好,我这就去跟你爹娘提亲,你不是要成亲吗,也算我一份!” 赵佑拉住他,哭笑不得:“你就不要搀和进来添乱了,好不好?” “跟陈奕诚成亲就是正事,跟我成亲就是添乱?添乱就添乱吧,反正已经这样混乱了,多一点也无妨!”铁士挣开他的手,一脸肃然,大步出门。 脚下一转,不是朝赵文博寝宫的方向,而是去往太医署。 要提前,也得先找好同盟后援不是? 赵佑看着那倒塌的御案,散落一地的卷宗,半响无言。 叹口气,默想了一会,即是唤人进来清理。 事已至此,不管有什么反弹,什么抵触,这桩婚事,他都结定了。 就这样枯坐了半日,等到将公文批复得差不多了,门边蓦然闪过一片衣角,就那么一晃,又迟疑退开。 “小桌子,有事么?”他还没抬眸,就已经辨明对方身份。 过了一会,就见小桌子唯唯诺诺进来,怯怯道:“禀报陛下,宫外有人求见,被陈将军给挡了……” 赵佑挑了挑眉,不知维护,心里沉了一沉:“是谁?” “他以前服侍过陛下的,虽然模样变了许多,过了好几年没见,但我可以肯定是他——”小桌子叨叨说着,两眼放光,“陛下还记得小乐子吗,啊?跟奴才同时进宫的小乐子啊!” 赵佑瞟了他一眼,冷淡道:“不记得了。” 小桌子有些着急:“陛下怎么会不记得了呢,以前陛下多喜欢小乐子啊,什么好东西都给小乐子留着,不管去哪儿都让小乐子跟着,小乐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做什么陛下都由着他,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那时候奴才眼红得要命呢,后来陛下去了南越,小乐子人也不见了……” “住嘴!”赵佑一支朱笔摔过去,厉声喝道,“今后若是再听你提起这个名字,朕割了你的舌头!” 小桌子吓得脸色煞白:“陛下恕罪……” “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是,是!” 小桌子跌跌撞撞退出去,连同外间候着的宫人也远远回避,屋内只剩下他一人,手掌撑在案几上,指节泛白,重重喘气。 秦冲,又是他,他还来做什么!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觉悟了吗? 心底有股郁气盘旋着,始终不散,梗着那么一大团,好生难受,接下来,又是一个漫长且空虚的夜。 他直觉要叫人去搬酒。,刚以抬手,又自停住。 对了,他前一日才答应了陈奕诚,今后不再酗酒了,做他乖巧可人的宝贝,他不能食言。 可是为何会这样纠结,无法安心? 定了定神,这才恍惚听得宫门方向有些异样声响,已不知持续了多久,那说话声耳熟至极,一个是他如今亲口应允的爱人陈奕诚,另一个却是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 他竟还杵在宫门口没走? 他难道还没死心,还想挽回什么? 赵佑皱了皱眉,本不予理会,却忽地想起陈奕诚可能还没恢复完全的身体来,也不知外公口中的休养几日到底是多久,总之不宜与人动武的,尤其对手是像秦冲这样旗鼓相当的高手。 婚礼在即,他可不想中途横生枝节,日子平平淡淡就好,再经不起折腾。 也许该去看一看,认识多年纠缠多年,多少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知道那也是个执着之人,这一场恩怨情仇,终归是要做一番了结。 不如趁此机会,一了百了。 注意既定,也不敢耽搁,一路穿堂过室,急急赶了过去。 还好,天幕还没黑得太暗沉,他已经是到了宫门处。 城楼上灯火通明,照得四周一片亮堂,在这无处隐形的灯光映射下,那两道挺拔的身影静静对峙,仿若雕塑,周围远远围满了人,一个个手持刀剑,神情肃穆。 一时间心思纷扰,各种滋味翻涌上来,攥紧了拳,冷静开口:“都退下罢。” “是,陛下。”人群如潮水般推开,消失不见。 赵佑站到了两人中间,对着秦冲,神情无奈:“秦四王子,我家奕诚有什么让你不满意的,我这里给你赔个不是行不,从今往后,我们路归路,桥归桥,天大地大各走一处,你也不要再来寻我们俩人的麻烦了。” 秦冲眸光深幽,脸色一如既往的白:“你真的要与他成亲?” “真,无与伦比的真。”赵佑说完这句,恍然大悟般敲着脑袋道,“瞧瞧我这破记性,只怕那场失忆还有些后遗症,竟让了把请柬给王子送去,真是罪过。敢问秦四王子在帝都城里的落脚处是哪里,我这就传令下去,届时八抬大轿来请!” 秦冲动了动嘴唇,涩然笑道:“你何必这样气我?” 赵佑哑然失笑:“好端端的,我气你做什么?” “三儿,你既然已经恢复记忆,自当知道,许多事情都不是出自我的本意,其中另有内幕,我虽骗你在前,有错在先,却从来没想过伤害你,我是为了向我二哥讨要解药才不得已娶了叶容容,也是为了救你和元儿才假装对你们不在意,故作冷血不去理睬那个被摔死的婴孩……你那么聪明,应该早就想通这些,为何就不能原谅我?” “原谅?呵呵,秦四王子,你未免太高估你自己!你可知道,在你隐瞒身份,扮作小乐子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你就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胸口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那口气又开始涌动,赵佑抿了下唇,微顿一下。却听得在旁一直沉默的陈奕诚开了口,沉声插上一句:“秦冲,你可听清楚了?事到如今,你倘若还是个男人,就不要再纠缠了,认命吧。” 秦冲淡淡瞥他一眼:“这是我跟三儿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陈奕诚摇头一笑:“三天之后我们就要成亲,你说跟我有没有关系?真正无关之人,是你。” 秦冲的脸更白了些,转向赵佑,薄唇发颤,轻声启口:“三天……你们就要成亲?是真的?他说的是真的?” “你说呢?”赵佑轻飘飘回了句,扭转身去,忽然不想再看到他那张灰白惨淡的脸,也没了来时想要彻底了结的兴致,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他怕是永远不会明白,这症结是在哪里。 “三儿,我们真的是回不去了吗?”秦冲在他身后低喊。 赵佑脚步一滞,也没回首,只是缓缓摇头。 “我不信,等你气消了,我们再谈。”声音虽轻,却十分坚持。 “那你就慢慢等吧。” 丢下这一句,赵佑拂袖而去,将那道萧瑟的人影远远抛在脑后。 也是,远远抛在心外。 永不回头。 …… 天子大婚,普天同庆。 因着那一句越快越好,皇宫里热闹非凡,紧锣密鼓筹备婚事,虽说三天时间确实紧迫仓促,但蓝婉晴硬是拿出浑身本事,礼服、婚轿、喜房、宴席……日日召集相关臣子,样样打理得妥善完美,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婚礼,昏礼…… 不论如何,日子就是要过下去的。 既已回归正途,余下的人生,就这么昏昏沉沉,稀里糊涂地过罢。 话是如此,赵佑还是召了陈奕诚入宫,在御书房里面对面坐着,借着商议婚事之机,做最后的询问与确定。 他开门见山就道:“你想清楚,如果现在悔婚还来得及,一切后果都由我承担。” 决定权交给他,一切随他心意,他要结就结,不结也罢。 “我不悔,你也不能悔。”陈奕诚盯着他的眼,背脊挺得笔直,镇静中暗含一丝紧张,“你不会后悔吧,不会在婚礼上逃走吧?” 赵佑轻轻摇头:“只要你不逃,我就不逃。” “你发誓?” “好,我发誓,既然亲口答应,就绝对不会反悔逃婚。” 陈奕诚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沉默了一会,他又再开口:“秦冲……他有没有再来缠你?” 赵佑也不瞒他,点头道:“一直在宫门外,几乎没挪地方。”想了想又道,“你等下出宫的时候,记得绕开走,没必要跟他耗时间。” 陈奕诚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只道了声好。 赵佑敲了敲额角,又提醒道:“还有你的伤,记得去找我外公再看看,该吃药得吃药,这阵子够忙的,我也顾不上你,你自己多担待些。” “放心吧,我没那么弱不禁风,早就好了!”迎上他半信半疑的眼神,陈奕诚不由得轻笑,“我还真想继续伤着,最好就在你寝宫里将养将养,就能够时时见着你。” 赵佑垂了垂眼:“就怕你真时时见了,会觉得烦,就不稀罕了。” “稀罕,我会稀罕一辈子。”碍于隔着张御案,没法拥他入怀,只好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动情道,“佑佑,我真想今天就成亲……” 赵佑低着头,看着他宽大的手掌,微一晃神,忽而敏锐听到些声响,蹙眉道:“外面有人来了。”顺势将手轻巧抽回,放于两膝,端正坐好。 他没说假话,确实是来了人。 蓝婉晴领着一群宫人侍女推门进来,言笑晏晏:“佑儿,奕诚,正好你们都在,来瞧瞧大婚的喜服,虽说时间是赶了些,可少府那些织女们的手艺倒也不坏,这喜服我一看就喜欢。” 两名侍女行了礼,捧着喜服碎步过来,其余侍女则是前后左右站好,各自拉开衣角,将喜服展示在人前。 一片喜庆潋滟的红。端丽繁复的衣袍,金丝银线绣出的龙凤图纹,精美细致的祥云如意花饰,珍珠宝石镶嵌的腰带,羽翎斜飞的礼帽,华艳四射,尊贵非凡。 蓝婉晴笑得合不拢嘴:“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替陛下穿上试试,看尺码可合适,有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赵佑站着没动:“不是之前量过尺寸了吗,就不用试了吧?” “那哪行,一定要试的。”蓝婉晴做个手势,侍女们便将他团团围住。 赵佑只得除下外袍,感觉自己像个木偶一样被众人摆布,穿戴上身,站在镜子前,只看到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 红裳如火,俊美出尘,比寻常更多了雍容绝艳的气度,是他么? “好看,真好看,要是穿……就更好恶劣!”蓝婉晴目光畔向另一套同样华美无双的新娘喜服,满足中有带着一丝遗憾,看着陈奕诚的眼神略略有些歉意。 这假新娘的身形实在高伟,两人站在一起相差太大,不得已,只好由陈夫人找了名心腹侍女代替拜堂,新娘喜服实际是比对着那侍女的身形做的。 好在也就是几个时辰的事,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会在乎那一时半会功夫。 镜子里映出旁边人俊朗含笑的面容,赵佑扯了扯衣领,忽然觉得有丝紧,透不过气来。 “佑儿你轻点儿,别使劲扯——”蓝婉晴低低惊呼。 啪嗒一声,胸前亮光一闪,衣领顿松,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滚得老远。 是颗珍珠系扣。 “你这孩子,总是毛毛躁躁的,都叫你别扯了,你还是不注意!”蓝婉晴边说边是指挥侍女,“都去找啊,少府那边统共才挑出选么些上等东珠,再没多的了!” 一干人等慌慌忙忙挪开椅凳,四下寻找,;连陈奕诚也是睁大了眼,不住张望。 赵佑捏着衣领站在原处,以他超常的视力,早就瞧见了躺在墙角藤架下的那颗珍珠系扣,小巧玲珑,莹白生光。 这并不算是最好的东珠,真正的顶级东珠,是他寝室里放着的那一串。 记忆恢复,他也顺着些许细节与线索想清楚了,那串珠链乃是来自南越皇室,是当年秦冲打着追杀袁承志的旗号,明买暗送赠给了他。 闭了闭眼,不想去深思他为何要将这价值连城的珠宝送给自己,或许他也曾暗示过,但他那些话,怎么能当真? “找到了。”陈奕诚拾起珠子,递给身旁的侍女。 扣子扯落,实在不是个好兆头,侍女们收起被他脱下的喜服,一个个低眉顺目退下。 赵佑扯扯嘴角:“对不起。” 陈奕诚微微一笑:“好好的,道什么歉?不过是颗扣子而已,钉上就好了。” 蓝婉晴站在旁边,看看陈奕诚,又看看赵佑,有些了然,倒也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领了众人出去。 屋里只剩下两人,气氛有些冷,赵佑习惯性去揉额角:“最近是太忙了些,我还有点公文要批,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府去吧。” 失而复得,赵佑能感觉到他的喜悦,但自己却找不到原先熟稔相处的那份自在。 并没有误入歧途之后悬崖勒马的庆幸与感恩,反而生疏有礼,相敬如宾,怎么回事? 他越想越是头疼,实在看不懂自己。 有这样优秀的爱人,还想怎样? 陈奕诚深深望着他,眼底似有光芒闪过,终是轻轻点头:“那我走了,你自己该歇息就歇息,莫要累着。” “嗯,我晓得。” 赵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长舒一口气。 烦躁,别扭,郁结,不安,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乱作一团。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婚前恐惧症吧。 重新坐回案前,慢慢翻看那一大堆公文卷宗,其中还有邪队新近送来的情报。 自他大婚的消息传出,各地到京祝贺观礼的人马接连而来,有走水路的,有走陆路的,形形色色来了一批有一批,帝都城里涌进了无数陌生面口,其中不乏有浑水摸鱼之流,须得谨慎对待,再不能出当年太后寿宴太子遇刺的事故。 京辅地区的防备是由大将军陈宝国在负责,他倒并不担心,只心不在焉看着,时不时凝神倾听下几处宫门的动静。 那日之后,东西南北各处宫门都增派了人手,加强了防卫,将那些无谓的闲人远远驱逐,倒是基本没再听到喧闹声。 但他知道,那个人一直都在。 还真是佩服他的超强毅力和超厚脸皮,到现在居然还没死心。 他爱折腾,那是他的事,与自己无关。 如今他要做的,就是忙完手里的政事,腾出空闲来,顺利成亲,规矩做人,此乃众望所归。 时间流逝,日头西斜,光影逐渐挪移,廊前有什么一晃而过。 赵佑眼角余光瞥见那片衣角,无奈出声:“朕看见你了,别躲躲藏藏的,要进来就进来。” 这个小桌子,这几日在门外游荡了又游荡,徘徊了有徘徊,赵佑自然清楚他心里打什么主意。 都是被他惯得,越来越有主见了! 小桌子怯生生走进来:“陛下……” 赵佑斜睨他一眼:“若是过来服侍朕,那就给我表现好点,乖觉些。” 小桌子呐呐应了声,嚅嗫道:“禀陛下,宫外又有人求见……” 赵佑眉头一皱,斥道:“你小子是不是不长记性,真的不怕朕割了你的舌头?” 小桌子吓得直摆手:“不是不是,不是小乐子,来人年纪轻轻的,自称是陛下的朋友,名叫多杰……” “多杰?!”赵佑腾的站起来。 没听错吧,多杰,他竟没有死? 第四百六十二章:血染洞房 “是的,他还说他从宋氏王国来,有要紧事找陛下,宫门侍卫大哥见他古里古怪的,就让奴才先来问问,看陛下是不是真认识这么个人。” “废话少说,快带他进来!” 小桌子诺诺称是,急急退下,很快就带了一人回来。 赵佑张大了嘴。 真的是多杰! 衣家是他印象中英俊少年的模样,只是褪下兽皮,换上了身素色的汉人衣装,背上背着个胀鼓鼓的包袱,眉宇间多了一丝沉稳之气,那额头上却俨然绑着条白色的布带。 甫一见到他,多杰难掩散动之色,低喃道:“大祭师猜得没错,你果然是皇帝……” 赵佑尚在震惊当中,怔道:“我以为你死了呢,当时我就在附近,亲眼看见,那么可怕的雪崩,没人能活下来……你怎么逃出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由得暗暗懊悔,要是他知道还有存活之人,那日说什么也要靠近过去。 多杰一屁股坐下来,拳头捶在案几上,眼眶慢慢红了:“说来话长……” 赵佑瞅着他的神色,低问道:“怎么了?” 多杰沉沉开口:“那天本来是好好的,大家各种各的事,忽然入口冲进来大群士兵,见人就砍,然后那个王爷凤如岳就出现了,拿刀逼问族人带他去找大祭师,非要大祭师带他去秘洞,就在大祭师在碉房里,他们起了争执,凤如岳一掌打翻了神灯,神灯被毁,一下子就变了天,雪块砸下来,整个平原都遭了难,所有人人都被埋了,只有少数几个人都被雪兽救起来了。” 赵佑一拍脑门,真是糊涂,竟忘了这天赋异禀的灵兽! “除你之外,还有哪些人被救?你阿爸和大祭师现在可好?” 多杰抹了抹眼睛,低声道:“还有我的几个同伴,大祭师受了点伤,找了地方在休养,我阿爸,还有阿金,为了挡住凤如岳进那秘洞,都没了……” 赵佑心头一沉,手掌拍在他肩上,半响才道:“族长对你期望很大,他不在了,你便要好好的。” 多杰低泣道:“我明白,大祭师也说了,阿爸身为族长,早年护族不力,此回血祭又出了祸事,本就该以身相祭,消抵天灾,这是他的命;还有阿金,它是护族神兽,如此也算是圆满了。”说着,忽然抬眸,正经道,“大祭师叫我来警告你,一定要当心凤如岳,他也没死,只是受了点伤,逃回王庭去了,而且在神灯被毁之前,他喝下了一大口灯油,比以前更加厉害,大祭师说他已经成了罕见的半人半魔,更不容易对付了!” 赵佑点点头,倒不甚在意:“我知道了。”没死也好,自己就亲手灭了他! 多杰急道:“你不知道,那秘洞虽被雪崩埋了,但雪化后就会显出来,凤如岳一心想再入秘洞去,而当时为了救人,雪兽死的死,伤的伤,灵性也是大打折扣,没法抵挡洞口的戾气,大祭师说而今世上只有靠你的神剑才能进洞了,凤如岳一旦养好了伤,很快就会来找你的,你一定要小心!” “放心好了,这剑只有我能驾驭,凤如岳他就算是夺取也没用的。”赵佑想了想,问道,“你一个人来的吗?” “是,我的同伴陪着大祭师的,我就是来跟你报个讯,这就赶回去跟他们汇合。”多杰说着,自背上解下包袱,从中取出两张油光水滑的雪色兽皮来,“这是死了的雪兽,我给剥了皮子下来,你不是像大祭师讨要雪兽吗,除了这个,大祭师身边还有两只幼崽,等喂大些就给你。” 赵佑抿唇,轻吐一口气:“我不需要了,你收回去吧。” 当初开口讨要雪兽,不过是为了秦冲的一句话,如今还拿来做什么?不过是给自己心里添堵罢了。 多杰动作一顿,似是不解,却也没停手,将兽皮随意放在桌上,道:“我们摩纳族人向来说什么是什么,答应了给你的东西,断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赵佑见他拍了拍手就往外走,不由道:“你这就要走吗?要不多留两日,等我事情了结……”忽然想到所谓事情,其实是自己的婚礼,慢慢住了口。 “我现在是新的族长,是他们的主心骨,我要赶回去照顾大家,等不了你。我们的新驻地就在先前入口处不远,只要你人到了附近,雪兽就能感觉到。”多杰走出两步,有特意回头叮嘱,“那凤如岳不是个好人,你自己记得小心。” “那好,你也保重。”赵佑暗吁一声,不再挽留。 在经历了灭族之恨,亲丧之痛过后,这个少年仿佛在一夕之间长大成人,脱胎换骨,成为硬骨铮铮的男子汉。 只是,这成长的代价,何其悲壮。 接下来的两日,他忙得不可开交,早朝晚会,召见臣子,安排食物,好不容易得了半日空闲,正在寝宫小歇,铁士又不请自来。 上回被他一番抢白,过后听说他找了外公当说客,还真去找他父皇母妃提了亲,结果被他父皇一句先来后来顺其自然给软软挡了回去。 现在看来,他应该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也没显得十分不快,只脸色微微有些黑沉。,“谁又惹了你?”赵佑懒懒问道。 铁士不答反问:“你是不是打定主意要跟陈奕诚成亲了?” 赵佑用软布拭擦着琅琊神剑,漫不经心地答:“是啊,喜服都做好了,贴子也都发出去了,给你和孟轲留了最好的座位,到时候你多带些兄弟来观礼。” 铁士挡下他的动作,冷声道:“你自己照镜子看看,连个笑容都没有,哪像个快要成亲的人?你根本不爱他,脑袋没门夹了才会想出这等馊主意。” 赵佑梗着脖子,自是打死不认:“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爱他?告诉你,我就是爱他,没他我就活不了,我不仅要成亲,还要风风光光成亲!” 铁士撇下嘴:“得了吧,我刚刚才在宫门外看见秦冲,跟你现在这个模样也差不多,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要我说,你这亲事多半成不了,他铁定会来抢的。” 赵佑心里动了一动,嘴上却淡淡道:“是么?” 铁士看他一眼,忽然道:“我看他气色不太好,这几日外面太阳烈得很,你就让他这么傻站着,真不打算出去看看?” 赵佑冷笑道:“他爱站就站,我管他作甚?你也别来当什么和事佬,没这必要。” 秦冲假冒他人身份待在自己身边,瞒他,欺他,伤他的人,害他的国,最后还兄弟联手逼他跳了崖,最后好不容易活过来了,这活过来第一件事不是去报仇倒也罢了,难不成还要跟仇人欢欢喜喜搅在一起? 再是没脸没皮,这等奇事,也断断做不出来。 铁士哼道:“你以为我爱管闲事吗,我巴不得他消失,最好一辈子都别再出现,当初在大美帝国的时候不就挺好?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该轮到陈奕诚啊,他哪点比我强了……” 赵佑见他边念叨边是脚步往外挪,不由叫道:“喂,你去哪里?” 铁士轻飘飘丢下一句:“去见你父皇,看有没有可能在你成亲之前让他改变主意。” 赵佑张了张嘴,忍住没再唤他,省得他在自己面前晃悠唠叨,惹人心烦。 念着铁士那一句他铁定会来抢的,略为不安,忙将宫廷卫尉找来,调兵遣将,周密安排,整座皇宫宛如铜墙铁壁,一旦来犯,管教他有去无回。 就这么闭门不出歇了几日,胸腔中那股郁气勉强按了下去,那令人狂乱若癫的疼痛也逐渐平息,接下来,就该是安然接受他的婚礼了。 大婚前夕,驿馆客栈火爆,帝都城人满为患,送进宫来的贺礼财帛堆得满满当当,各地官员都依照惯例来京道贺,就连李一舟都赶回来了,黑龙帮差人送的贺礼更是单独堆了半间房子。 这算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 按照习俗,他身为新郎,得高头大马先去陈府迎亲,十六抬大红喜轿接来新娘回宫参加婚典,吉时则是定在太阳落山,黄昏时分。 面色凝静,双臂平摊,任由宫人们为他打点整理,床上那套重新钉上珠扣的礼服,对镜自顾,扯出个恬淡的笑容来。 倾国倾城。 却没半分到眸底。 廊前几人正在闲聊,见他推门出来,都迈步迎上前。 外公蓝铁心今日也穿了一身光鲜的新衣,白发长须,精神矍铄,旁边铁士则换上一身墨色龙纹冕服,再不掩饰,而是显出真实身份。 李一舟却是着一袭朱红衣衫,衣家口无遮拦,啧啧道:“看你这表情,知道的人是晓得你去成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去上刑场。” 赵佑淡淡瞥他一眼:“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李一舟嘿嘿笑了笑,软了下来:“开个玩笑嘛。对了,奕诚随他父母作为姻家在府中宴客,叫我陪你去迎亲。”名为陪同,实质就是守护,挡住路上可能出现的某位闲人。 赵佑点点头,转向蓝铁心道:“我看这几日父皇精神并不太好,还请外公留神看着。” 蓝铁心应道:“你母妃看着的,她有些担心你,让我送你出宫。” 赵佑晒然一笑,母妃这是怕他逃婚吧,可天大地大,人心难测,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铁士在旁接口道:“我也跟你去,反正在宫里待着无聊,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观摩观摩,日后说不定用得上。” 赵佑淡声道好,率先朝迎亲队伍驻扎等候的南门走去。 不管这场婚礼的意义是什么,他既然红口白牙应允,就必须坚持下去,对陈家,对父母,更对自己,都得负责到底。 心里再是惘然,再是躁动,再是堵塞,都跟根根遏制,扼杀于萌芽。 这才是他的正途,他坦然无误的人生道路。 顶着绚烂的霞光,脚踏青天大道,众人簇拥,浩浩荡荡走向宫门,罗鼓敲响,礼乐高奏,欢呼喝彩声响彻天地。 然而,人生,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狭路相逢。 一步踏出宫门,赵佑就看见了秦冲,正被他那队黑衣侍卫围合在内,生生挡住大批兵士的挥戢驱逐。 形容清峻,长身玉立,像是一道游离天外的影子。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早知道他一直在这宫门处守着,也早知道只要自己出宫迎亲就一定会遇上,只是想不到,他还有什么理由来阻挡自己,在自己恢复记忆彻底醒悟之后? 赵佑面不改色走过去,车马已经备好,他没工夫跟他在这里叙旧说理。 “三儿。” 黑衣侍卫纷纷朝两旁散开,秦冲步出圈子,轻声唤他,俊脸如雪,声音微哑,全无过去的温润。 “我说你怎么就这般厚颜无耻——”李一舟作势欲动,被他抬手止住,只得咬牙退开。 赵佑背负双手,眉毛一挑,换上一副笑脸:“原来是秦四王子,今日你来早了,我这还要去陈府迎亲嗯,不如先进宫去找地方坐了,喝杯酒等我回来?” 秦冲脸色愈发青白:“你真要去迎亲?” 赵佑双手一摊:“你眼睛又没瞎,这等阵仗,难道看不见?” 秦冲苦笑道:“我这几日没来扰你,原想等你气消再好好跟你细说,不想你还真要大张旗鼓成亲,你说,你到底要气到几时?要我怎么做才肯原谅我?” 赵佑哈哈一笑:“秦冲啊秦冲,你可太瞧得起我,也太瞧得起你自己,你真以为我是在赌气,闹性子,耍小心眼?我犯得着吗?你也不想想,你可真值得?” 他蹙眉摇头:“我想不明白。” 赵佑衣袖一拂:“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扭头欲走,却被他上前一步拦住:“等等,你听我把话说完。” 赵佑站住脚,挥手让众人退得远些,抿着唇道:“也好,你说吧,今日我们就一次性把话说清楚。” 秦冲畔光如水,深深凝望过来,轻声道:“从大美帝国重逢开始,我就是以本来身份面对你,只除了我曾是小乐子这回事,别的没半点再瞒你骗你,我只想好好爱你,用一生的时日来弥补之前的亏欠,难道这也错了么?” 赵佑轻轻笑道:“你没错,只是忘记问我,这样的弥补,我可愿接受!” “那好,我现在问你,你可愿接受?” “我——不——愿。” 赵佑一字一顿说完,衣袖又被拉住。 倒是执着。 “我不会让你跟陈奕诚成亲的。”他说。 赵佑冷漠瞟他一眼:“不好意思,这亲,我是结定了,遇神弑神,遏佛杀佛,天皇老子来了也挡不住!” “三儿,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 说没说完,就被他淡淡打断:“就算爱过你,那也是以前,已经过去的事了,没必要再提。” 秦冲面色一怔,喃道:“我不信,在宋氏王国的时候我们还好好的……” 赵佑不由得冷笑:“信也罢,不信也罢,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当清楚我的个性,你以为在你欺瞒我背叛我,做出这么多错事之后,我还会既往不咎,毫不计较?我真有那么贱?” 仿若一巴掌扇过去,秦冲身子微晃,又自稳住,白着一张脸道:“是我不好,没早些向你坦白,害你受那么多苦,但我不会放弃,不论你爱我还是恨我,我都不会放弃。” “随便你。”越过他,走上该走的路。 “我不会放弃,就算是是,也绝不放手。”秦冲在他身侧低喃。 赵佑转头,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般漠然看他,目光深沉,无波无澜,轻淡启口:“那你就是去死吧。” 那你就去死吧。 去死吧。 字字诛心。 秦冲倒退一步,清涟如水的黑眸慢慢黯淡下去,似有似无一声叹。 那身叹息轻得几若无音,却令赵佑抑制不住地,心头一颤,明明是酷暑之季,周身却似被凌凌冷风包裹,一阵紧过一阵。 “时辰到了。”蓝铁心大步过来,荡开那只还想去拉赵佑衣袖的手掌,却在触及的一刹,面露讶色,“咦,你……” 秦冲神情淡淡,朝黑衣侍卫的圈子后退一步,趁此机会,李一舟带人奔过来,护着赵佑翻身上马,朝着陈府的方向飞驰而去。 脸上,那默默流淌的水泽,一定是汗,不是泪。 爱也好,恨也罢,一切都过去了,再不回来。 心底那丝尖锐的痛,是为自己曾经的傻,而不是为他…… 金乌西落,天昏地暗,车队徐徐开动,赵佑策马驰骋在前,全然不觉身后蓝铁心那一声惊疑之言——“怪了,这人的脉息,怎的如此奇特……” 鼓乐喧嚣,人声鼎沸,大道两旁跪满了帝都百姓,三呼万岁。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原因瞧见那街巷尽头,陈府府门打开,门口挤满了人,一个个满脸喜色,陈大将军、陈夫人、陈奕诚都在其中,人群散开,两名侍女扶着头顶喜帕一身红裳的窈窕女子走出门来。 那女子莲步踏出门槛,转身朝着陈府大门屈膝一拜,陈大将军携了夫人赶紧去扶,嘴里说着宽慰感慨之词。 趁着关头,陈奕诚目光射过来,眼神炙热,冲他欣慰一笑。 赵佑回他一个笑容,竟微微发涩,立在原地,听得周围震耳的欢呼声,忽然有些恍惚,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只听得李一舟在不远处轻咳,这才想起该去迎接新娘上轿,定了定神,漫步走过去。 那女子个头不高,手也生得小巧,被他顺从牵着,一步步上了花轿,轿帘放下,启程回宫。 回宫之后,就是拜堂成亲,大宴宾客,这一夜过去,他就将与人结为夫妻,缘定终生、。 这样做,是对的吧? 对此,心里是笃定不移,但为何胸口会那么空,仿佛裂开了个大大的口子,呼呼透风。 揉了揉额角,刻意放缓了速度,随着花轿慢慢往回走。 铁士不拘礼仪,就跟在他身后不远,整个一副等着看戏的模样,再后面是送亲的姻家车队,陈大将军夫妇、陈奕诚、李一舟,欢声笑语,喜逐颜开。 他的大喜之日,笑容却在别人脸上。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为什么会笑不出来? 心里憋屈,闭了眼,耳畔却仿佛听得远处传来厉喝声,惨呼声,厮杀声,连绵不绝。 有人在高叫:“住手——” 又有人在低呼:“不——” 赵佑甚至嗅得空气中隐隐飘来血腥之气。 影向重叠,声响不断,气味清晰,却终是化为那一双如水眼眸,那一声低喃轻叹,“三儿,三儿,三儿……” 是幻觉,是执念,更是真实的存在! 赵佑浑身一震,蓦然睁眼,远处疾驰而来的人影落入眼帘,他没听错,那些声音都是真的,全都出自皇宫之中! 真的有事! 双腿一夹马腹,赵佑朝着那人马奔驰而去,高叫:“出了什么事?” “陛下!”那人直直从马背上摔下来,喘着粗气道,“有人闯宫,冲进宴会里去了,侍卫死伤无数,连禁卫军都抵挡不住!” “该死!”赵佑气得握拳,二话不说就催马狂奔。 竟真有脸去抢亲! 自己不会放过他! 奔到半路,陈奕诚与铁士一左一右追上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前方宫门处又冲出来几骑,竟是衣袍染血! “陛下,那刺客在空中打开杀戒,蓝老爷子和蓝妃都被打伤了!” 铁士目瞪口呆:“不会吧,他竟下这样的狠手?” 陈奕诚剑眉紧锁:“谁?” 赵佑心头一沉,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又慌又痛:“应该不是他……”不会是他,他不是傻子,如果他竟在挽回,不管是想要自己的人,还是自己的心,都断不会去伤害自己的家人。 不是他做的,难道是…… 竟来得这样快?! 咬着牙,心急如焚,再顾不上别的,风驰电掣般冲进宫门。 帷幔撕裂,杯盏破碎,偌大的广场上,横七竖八躺着死伤的宫人侍卫,竟有数百上千之多,尸骸密密麻麻,重重叠叠,有的开膛破肚,有的碎脑裂目,有的身首异处,遍地血污,一片狼藉。 越往里走,尸首越多,除了禁卫军和赵氏王国侍卫,还有大美帝国侍卫和日夜神教门人,甚至有黑龙帮的弟子。 还有人在血泊中痛苦滚动,哀嚎。 直把他看得眼前一黑,险些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坚固不催的防御如此不堪一击! 怎么会这样? “陛……陛下……”有人朝他努力爬过来,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路,是太监总管陈聪。 赵佑跳下马,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嘶声吼道:“我父皇母妃呢?我外公呢?他们人在哪里?” 心都揪紧了,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婚礼,脑子里只有家人亲友的性命安危。 陈宫微微抬手,朝那边主殿方向一指:“太上皇他们在里面……那个刺客……不是人……是妖孽……刀剑都伤不了他……” 赵佑凝神一听,果然听得远远传来兵刃相接声,兵兵兵兵响个不停。 背后脚步声促,好几条人影跟了上来,赵佑眼风微瞟,精神一振,却听得那殿中有人桀桀怪笑,森然道:“我的干弟弟可是来了?老哥等你等得好辛苦!” 赵佑愣了下,随即冲上前去,对着那发声之处高声喝道:“凤如岳,你要找的人是我,我已经到了,你快些出来!” 越是靠近,越是深深嗅得那浓烈的血腥之气,熏得他头晕目眩,几欲昏厥。 那主殿乃是今日举行婚典之地,父皇、母妃、外公、皇祖母……他的家人,还有众多王公大臣都在其中,那么多人,都落在了凤如岳手里! 血液上涌,怒焰翻腾,念力冲天而起。 铮的一声,月清宫上方紫气萦绕,龙吟凤鸣。 神剑即将出鞘! “哈哈哈,琅琊神剑果然在你手中!”凤如岳兴奋大笑,声音愈发高亢尖利,笑声忽停,扬声一喝,“你听着!这殿中众人的身份我都清楚,你别给我耍心眼!想催动神剑来杀我?呵呵,只要你动一下,我就杀一人,看到底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手快!” 赵佑顿了一顿。 一咬牙,念力祭出! 风雷滚滚,出鞘的神剑冲破云霄,颠转而至,剑尖直指殿堂屋顶。 轰然一声响,墙倾戢摧,火光四起,那刺耳的冷笑声却丝毫不灭,在浓烟中清晰传出。 “臭小子,你以为就凭你能御剑,就伤得了我?哈哈哈,你未免太自不量力,告诉你,如今我已经脱胎换骨,不再是凡夫肉身,我是神,是这中原大地的统治之神!”话说间,就听得殿中一声惨呼,登时没了动静。 赵佑脚下一个踉跄。 他记得那人的声音,是名朝中大臣。 琅琊神剑的剑气,竟然伤不了他! 脱胎换骨,半人半魔! “干弟弟,你要不要再试一试?”凤如岳的声音再次传出。 随之传出的,还有隐忍不住的女子哭声,不止一人,有陌生的,也有熟悉的。 赵佑看着四周伏尸遍地,血流成河,又是惊惶,又是愤怒,头顶似有冷水淋下,浑身透凉。 再试,下一个人也许就是他至亲的家人! 他不敢试,哪里敢再试! 念力卸下,紫气渐渐消减,龙吟声弱了下去。 “我刚刚才知道,今日竟是干弟弟的大婚,哈哈,可喜欢老哥送你的这份大礼?”凤如岳高声喝道,“叫你的手下腿退后百步,你一个人带着剑进殿来!” “别听他的!”身旁几只手臂同时伸过来,抓住他的胳膊。 赵佑摇了摇头,双臂用力一甩,挣脱开去,右手在空中虚晃一抓,神剑坠落,握于手中、握着那冰凉的剑鞘,掌心仿若有股热力隐隐颤动,与他的心跳渐趋一致。 深吸一口气,赵佑大步踏出,低沉道:“退后,都给我退后!违令者斩!” 陈奕诚大惊,冲上来阻拦:“这怎么可以,我断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涉险!” 铁士也沉声道:“不行,太危险了,要去大家一起去!” 正在纠缠,就听得殿内传出冷笑:“你还磨蹭什么?真以为我在说笑吗?那好,我便让你瞧瞧!”砰的一声,窗户迸裂,一颗圆圆的物事被巨力掷了出来! 赵佑一样看清,是颗满面血污的人头,正是方才出声的那名大臣! “退后,都给我退后!”他打了个冷颤,神形欲裂,唇瓣咬出了血,“凤如岳,我这就进来,一个人进来,但你得答应我,不能再杀一人!” 里面静默了一会,便道:“好,我答应你,暂时不杀人,看你的表现。” 赵佑挥挥手,身后人群无奈朝后退,而他则是举着剑,忍受着煎熬,凝神屏息,一步步向前走。 一百步,五十步,二十步,十步…… 步步靠近。 赵佑踏上台阶,站到紧闭的殿门前。 “我来了。” 殿门徐徐开启,殿堂中间的空地上立着一人,着一身漆黑长袍,身形高大,须发花白,一条黑带缚住眼球缺失的瞎眼,独目圆睁,神情狰狞,他一手抓着一人,另一只手捏在那人的脖项上,只轻轻用力,就要将其折断。 那个被劫持之人,是他大病初愈勉力到场的父皇,赵文博。 殿堂四周桌凳歪斜,倒着不少尸首,点点鲜血溅满了墙壁,人群惊慌失措,瑟缩颤抖挤在一起,一样掠过,赵佑竟看见了他,秦冲。 他苍白着脸站在根宫柱前,与凤如岳遥遥相对,在他身后不远,数名黑衣侍卫围成个小小的圈子,里面是赵佑的家人。 “来得正好,乖弟弟!老哥等你好久了,你把剑拿过来给我,我就把你这老子还给你,你接着成你的亲,今后老哥再不找你麻烦!”凤如岳朝他伸出手,独眼中闪耀着狂热的光芒,“来啊,快拿过来!” 赵佑回头关上殿门,立在原处,不敢去看他掌下奄奄一息的父皇,只死见盯着那只独眼:“说话算数?” 殿外有细微若无的脚步声,他知道,陈奕诚与铁士会带人将殿堂团团围住,凤如岳就算得了神剑,也是插翅难飞。 但父皇在对方手里,还有这满满一殿的人,面对着杀人如麻的恶魔,他心存忌惮,实在没一点底气。 “乖弟弟还怀疑什么?我要的是圣水,区区几条人命还入不了我的眼,只要我拿到神剑,立时就走,以往恩怨一笔勾销!” “好,勿伤无辜,一言为定。” 赵佑点头,缓步走上前去。 “佑儿,不能,不能给他剑!”赵文博突然挣扎起来。 凤如岳大怒,一掌拍向他的胸口,电光火石间,斜地里射出道精光,直逼那只杀人魔掌。 赵佑看得真切,是秦冲的柳叶刀! 凤如岳被柳叶刀逼退一步,动作缓了一缓,柳叶刀嗖的射过,扎在他身后的墙壁上,秦冲飞身过来,立在他身旁。 “姓秦的小子,我没顾上你,你倒还是得寸进尺了,你说,你想怎样?”凤如岳瞪着他,恨声道。 秦冲淡淡一笑,指着赵文博道:“你没看他气都喘不过来了,不需你动手,指不定一会儿自己就咽了气,到时候这里所有的人都会与你为难,赵氏王国皇帝更要找你拼命,着实不划算,所以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先听听,自己掂量着办?” 赵佑闻言一怔,就听得凤如岳沉声问道:“什么主意?” 秦冲气定神闲道:“你也知道我同皇帝的关系非同一般,若说作人质,我年轻,更经得起折腾,怕是比他爹更合适些,要不让我和他爹换换?” 凤如岳独眼微眯,显然是在思量他话语的可行性,一时有些踌躇:“你自愿作为人盾,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秦冲下老乡,突然伸手揽住赵佑的腰,附身下来,吻在他的唇角。 微凉,轻柔,如蜻蜓点水般,一触而过。 没有决裂,没有悲伤,仿佛还没回来赵氏王国,还在他养伤的那间寝室,两情相悦,温柔缠绵。 周围惊呼声此起彼伏,赵佑心头一荡,来不及做出反应,秦冲已经放开他,斜眼瞥向凤如岳:“他是我最爱的人,今日却要跟别人成亲,你说我是打什么主意?” 凤如岳恍然大悟:“哈哈,原来你们竟是……那种关系!真是小瞧了你!”边说边是想秦冲招手,“好吧,我也不愿拖着个病秧子,束手束脚,就由你来换!” “秦……”赵佑握紧了拳,抿唇咽回那一声唤。 他竟有种冲动,想去拉他回来! 秦冲漫步走过去,单手背在背后,悄然比划个手势,那是日月神教特有的暗号,意思只有三个字,相信我。 他叫自己相信他? 对了,他聪明绝顶,足智多谋,让他来做这个人质,最是合适。 “站住!”凤如岳厉声喝道,止住他前行的脚步,赵佑的心也随之骤然一紧,“你的暗器,你的软剑,都一一除掉,再过来。” 秦冲衣袖一挥,只听得叮当作响,四柄柳叶刀掉落在地,他又伸手拔出腰间的软剑,随意抛在地上,然后两手高举过顶,朝凤如岳示意:“这下行了吗?” 凤如岳狞笑着点头,待他走近,便一脚将赵文博踢开,伸手扣住他的手腕脉门。 “父皇!”赵佑低呼一声,已有两名黑衣侍卫冲过来,将赵文博护住,远远撤离。 秦冲手腕被扣,却是神情自若,回过头来薄唇轻启,朝他微微一笑。 赵佑读出他的口型,他说的是:“这也许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记住,我爱你。” 身心巨震。 忽然间意识到什么,他想张嘴说话,想迈步上前,可还是慢了一步,秦冲已经出手。 刷的一声,他从腰间又拔出一柄森寒耀目的软件,朝凤如岳当胸刺去。 赵佑竟不晓得,他腰带里还藏着另外一柄软剑。 聪明如他,机智如他,却并不知道,凤如岳已经不是人,是魔! 刹那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不——” 是谁发出那一声? 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赵佑眼睁睁看着那柄剑刺入凤如岳的心口,眼睁睁看着长剑从中折断,凤如岳怒气冲天,雷霆一掌击在秦冲的胸前,眼睁睁看着他胸口衣衫破裂,嘴里一口血箭喷射而出。 日月失色,天崩地裂。 琅琊神剑应声出鞘! 心神顿失,理智全无,只凭一腔冲天之怒吗,沉郁之悔,锥心之痛,竟将他所有念力潜能激发出来,形若拼命,全然爆发! 噗的一声,凤如岳看着自己插在自己肩头的剑,剑刃上一丝血线滑过,目瞪口呆:“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刀枪不入……为什么……” 赵佑咬牙,红着眼,用力拔出剑来:“你杀了他,你竟然杀了他……” 脚下蓦然一软,险些栽倒在地,想要再刺,手臂却没了力气。 凤如岳捂住冒血的肩头,连连后退,忽然一个转身,犹如鬼魅一般,朝着后殿飞掠过去。 “拦住他,给我拦住他!” 身后脚步声急促纷杂,大队人马匆匆奔进殿来。 “陛下!” “佑儿!” 很多人在喊他,在问他,赵佑置若罔闻,只朝着那软软靠坐在宫柱上的身影扑去。 赵佑颤抖着伸手,想要扶他起来,却听得外公蓝铁心在旁哑声喝道:“别动他!” 赵佑转头,哽声道:“外公,你快救他……” 蓝铁心脸色不是太好,慢慢走过来,手指搭上秦冲的脉息,默了一会,黯然摇头:“果然是这样。” 赵佑怔怔望着他:“什么意思?他伤得怎样?” 蓝铁心长吁一口气道:“我在宫门那里就察觉到他身上不对,应当是过去受伤太多,又遭受过几次重创,心脉受损严重,虽有灵丹妙药保住了性命,却没及时调理,且在此期间,万万不得与人动武……可惜,那一掌,却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都震碎了。” 这句话,却是将赵佑的心也震碎了。 不能与人动武。 不能动武。 那名老军医苦口婆心,明里暗里说了那么多次,他就是没听进去,那日在山庄外,他还挡在陈奕诚身前,生怕他贸然出手,对陈奕诚不利。 远远恰恰相反,真正虚弱不堪的,真正需要护卫的,却是他。 侍卫人马都追击凤如岳去了,大殿里人潮散去,像是被腾空了一般,就剩下最亲近的数人。 他眼里再看不到别人,只有他。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给我说?”赵佑跪在他面前,通红着眼问,泪眼簌簌落下。 自己那么对他,他却默然接受,。 就算他说了,自己当时大概也是不会信的,只会觉得他诡计多端,有事一次新的苦肉计。 自己是恨他,是怨他,觉得没法再接受他,没法再跟他相处,可绝对没想过,结果会是这样! “我没事,别哭……”秦冲抬了抬手,也许是相对着他笑一笑,不想却又喷出一口血来。 血流成瀑,刺痛了赵佑的眼,他扑过去抱住他,只觉得心痛如绞:“还说没事,你吐了这么多血,竟还说自己没事!这是你的苦肉计吧,其实你并没有事,是不是,告诉我,只是苦肉计,是不是啊?” 赵佑摇着他的手,满怀期冀看他,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笑,瞅着他轻轻地,不住地笑。 赵佑呜咽道:“秦冲,你回答我啊,回答我的问题。” 秦冲眼睛弯起,笑得虚弱而又满足,答非所问:“这辈子还能被你抱着,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赵佑使劲摇头:“别说这些丧气的话,你撑着,我这就叫外公救你,我外公是江湖第一神医,一定能救你的!”说罢就侧头朝蓝铁心哀求道,“外公,你快救他,用银针也好,用药丸也好,怎样都好,快些救救他!” 蓝铁心轻叹一声:“佑儿你清醒些,趁着他还有口气,陪他多说几句话吧。” 赵佑怔怔看他,似是没明白,只听得秦冲咳嗽两声,吃力道:“三儿,我问你一句话,你现在,能不能原谅我?” 泪如雨下,他闭上眼,轻轻点头,话音如梦:“我原谅你。” “那,如果有来世,你还会不会接受我?”他又问。 “会,我会的。”赵佑含泪点头,他不要什么来世,自己现在就接受他,现在! 青红释然而笑,胸口起伏着,脸色越来越白,眼睛也似要阖上。 赵佑大惊,对着他耳边大声吼道:“你不准死,不准死,你若是死了,我就立即跟别人拜堂成亲,我们会很快乐,很幸福,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那也不错。”秦冲唇边淌血,叹息着,眸光转向一直默立在他身边的陈奕诚,眼底墨黑,晦涩难明,“好好对他,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他竟这样说! 赵佑又气又痛:“混蛋!你听着,你敢死,我会忘了你,彻彻底底忘了你!” 秦冲扯扯唇,定定望着他,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回味,留恋,不甘,难舍。 所有的光芒都在那双黑眸中燃起,又点点暗下,随着生命之火的熄灭而消逝。 在赵佑的臂弯中,他手指一松,身体沉了下去,渐渐冰冷。 只留下一个温柔似水的浅笑,铭刻在赵佑的记忆深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第四百六十三章:夭逝黄泉路 靠在自己身上的他,身体冷了,气息没了,心跳也停住了。 终于应了大祭师卓顿的那句预言,命短福薄,英年早逝。 秦冲死了。 脏腑尽碎,气绝身亡,连他外公都救不回来了。 可赵佑怎么能相信,不信他是真的没了,明明他还在对着自己笑,明明还做手势叫自己相信他,明明他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蓦然吻自己,明明他还用唇语对自己说他爱他……自己已经原谅他了,原谅他曾经的隐瞒与背叛,不再生气,不再怪他,也许自己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打开心结,重新接受爱他,跟他在一起,然而,他怎么能死,怎么恩呢该丢下自己一人独赴黄泉,怎么能?! “他已经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 “死者已矣。” “节哀顺变。” “放手吧,让他入土为安,好好的去……” 众多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飘荡,赵佑充耳不闻,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着他,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不让他走。 他爱他,那么爱他啊。 当他还是自己的小太监小乐子的时候,自己就对他动了心,等他做了自己的左右手,成为日月神教的乐主,相濡以沫,患难与共,他自然而然日久生情,全身心投入进去;胡来自己失忆重生,遇到一件恢复南越皇子身份的他,面对他的主动示好,殷勤相待,厌恶仇视的同时却有深深被他吸引,最后终是抵挡不住他温柔的攻势,再次怦然心动,堕入情网。 按连两次都不由自主爱上他,接连两次都是对他交付身心,自己自觉爱他爱得深沉,付出这样多,牺牲这样打,捧出的乃是实打实的真心,便也希望他能毫无保留倾情相待,情人的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在知道真相之后,自然不鞥年接受一段掺了杂质的爱情,不能接受他曾经欺骗与背叛的事实,不能接受自己再跟他处在一起。 至少当时,他是真真咽不下这口气。 自己心底仍是爱他,但同时也怨他,那股浓烈至深的怨气一直梗在胸口,没法驱散,不能原谅。 他以为这是正确的选择,对得起自己的心,否则那些苦痛都白受了,那些憋屈耻辱的日子都白过了,可万万想不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 早知如此,自己该对他好一些,至少能朝他和颜悦色笑一笑,也好啊。 其实自己还有好多话想要跟他说,他想说他不是真心想和别人在一起,他想说这几日他心里就没真正开心过,他想说他在迎亲的路上已经后悔了,他想说他起初有一瞬间真以为是他来抢亲,他想说如果真是他来抢,也许,他会跟他走……然而,自己却醒悟得这样迟,这样迟! 一步来迟,已是咫尺天涯。 赵佑紧紧抱着他,脑袋里空空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觉得他死了,自己也是跟着不在人世了。 恍惚间,有一只手朝他伸过来,按在他的肩上,他听得一个声音沉吟道:“佑佑,或许圣水能救他。” 圣水? 赵佑猛然睁眼,看见陈奕诚静静站在面前,刚才的话,是他说的。 对了,当年凤如镜兄弟俩本事必死无疑,全靠圣水才能保住性命,虽说那圣水服下之后会有些变异,但只要他能活过来,只要他能好端端站在自己跟前对自己笑一笑,哪怕他变成一个怪物,自己也愿意。 环顾四周,除了陈奕诚,还有蓝铁心、赵文博、蓝婉晴、陈宝国、秦俊杰、李一舟、孟轲等人以及大队赵氏王国兵士,另外还有几名他曾经见过的黑衣侍卫,正是秦冲的死士。 一见他眼光过来,孟轲立时开口:“铁士带人追凤如岳去了。” “我这就追过去。”赵佑抱着秦冲想要站起来,没想刚一起身,却一个踉跄险些栽倒,陈奕诚伸手去扶,却被他一手挡开。 赵佑不要陈奕诚碰秦冲! 那几名黑衣侍卫抢上前来,哽声道:“把主子交给我们吧。” 孟轲也疾步过来,朝他伸手:“我来,我会好好照顾他。” 赵佑面无表情,手仍是死死扣着秦冲,半点不松,赵文博看在眼里,长叹一声道:“岳父,您不是为我找了一副寒玉棺吗,拿出来给他用吧。” 蓝婉晴闻言一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蓝铁心在旁点点头,对赵佑道:“这寒玉棺是用极北苦寒之地数百丈坚冰之下挖出的寒玉制成,可保肉身长年不腐,佑儿,把他交给我,我再想想办法,你和奕诚就安心地去寻那圣水吧。” 一番话说得赵佑终于回神。 凤如岳手里只有圣杯,要想找到圣水,还须去往宋氏王国摩纳族旧址,这一来一去要耗费不少时日,过程艰辛不说,结果也不能确定,而今正是酷暑难当,自己没法再占着他,更不能再耽误时间。 外公是江湖第一神医,或许在此期间,能想出别的法子来呢? 大殿里灯火通明,外间脚步声声,殿门处匆匆奔进来一人,是蓝婉晴身边的宫女明珠,手里还捧着个药瓶,径直走向蓝婉晴。 蓝婉晴从她手里接过药瓶,递到蓝铁心手里:“这是上回佑儿让带回来的茯苓首乌丸,我给元儿留了颗,要不爹你拿去试试?” 蓝铁心倒出药丸,过来双掌左右变幻,掰开秦冲的嘴,一个巧劲将药丸推入他口中,再往其头顶百会穴一拍,那药丸便滴溜溜由咽喉直入肚腹。 过得一会,蓝铁心道:“一舟,你立时启程,速去梅花国请宁皇后来帝都,以作两手准备,我寻思,或许集我二人之力,能有所转机。” 李一舟答了声是,急急步出殿去。 蓝贴恶心又转向赵佑道:“佑儿,把他交给我,你们一路当心,早去早回。” 赵佑默默放了手,看着那几名给以侍卫将他接过去,由蓝铁心在前引路,匆匆出殿,孟轲也亦步亦趋跟了出去,赵佑看了一会,忽一咬牙,抓起琅琊神剑大步奔出。 先前他的坐骑还在殿外转悠,此时见了主人,嘶叫一声扬蹄奔过来,赵佑翻身上马,朝宫门方向疾驰,陈奕诚带了禁卫军紧跟其后。 刚出了宫门,迎面一骑手持火把奔来,赵佑一眼认出他是铁士手下的侍卫,忙一扯缰绳,放缓速度道:“你家陛下人在哪里?” 那侍卫道:“陛下在阴那山附近截住了凤如岳,那厮正往山上逃,陛下命属下回来报讯。” 赵佑挥手道:“你这就带我去!” 大队人马趁着夜色出了城,一路飞驰,马蹄声密如织雨,等到了阴那山下,但见山上山下都是人,看那装束打扮,有大美帝国侍卫,也有日月神教门人,火把蜿蜒成一条条长龙,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为首之人正是铁士,见他们前来,一个箭步上前,指着身后一座黑黝黝的山头道:“我先前跟凤如岳交了手,他仍是刀枪不入,着实厉害,只不过之前在皇宫里受了伤,这才显得虚弱了些,但还是伤了我好几名弟兄。” 赵佑皱眉道:“凤如岳还在山上么?” 铁士点头道:“我带的人已经将下山的各处通道都封死了,但这山上岩洞石穴挺多,他兴许找地方躲起来了,找起来不是那么容易。” 赵佑从腰间拔出神剑来,手指抚过那冰凉刺骨的剑刃,略一沉吟,道:“我这琅琊神剑乃是上古灵物,斩妖除魔,创出毙命,那凤如岳虽然喝过圣水,又服下了神灯灯油,但被神剑所伤,起伤口只怕没那么容易愈合。” 铁士在旁应道:“没错,我看他确实一直在流血。” 赵佑冷笑一声道:“那好,我倒要看看,他身上到底有多少血可以流。”说罢,望向那漆黑的山林,眼神凌厉,森然道,“传朕命令,放火,烧山!” 刀枪不入是吧,那火烧呢?烟熏呢?或可一试。 他一门心思要逼出凤如岳,拿到圣杯,什么生灵涂炭,什么昏君无道,什么造孽折寿,此时全然不顾了。 一声令下,原本在山上搜索的人群迅速退下来,他所带的禁卫军立即开始准备,只一刻钟功夫,一桶一桶的桐油倒向包围圈内,火把接连投掷出去,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夜里西风正盛,火随风势,风助火威,噼里啪啦爆响,火焰燃起足有三四丈高,从四面八方飞速朝山顶蔓延,所到之处,无有活物。 时值盛夏,天干物燥,熊熊烈火在山头上呼啸翻腾,烟雾弥漫,热浪灼人。 周围村民惊恐得见,纷纷抬水去救,或是举着村枝在火堆上扑打,均被禁卫军挡住,勒令撤退道安全地带。 无数燕雀从林中扑腾着展翅飞起,至于那些来不及逃离的野兽,则是在火中挣扎躲避,四处逃窜,空气中飘荡着阵阵臭味。 赵佑站到高处,面色冰寒,双眸却是血红,死死盯着那熊熊燃烧的山林,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动静。 大火一直在烧,道攀明时分,整座山头烟雾笼罩,林木尽毁,野兽被烧焦,成为一片废墟,至天亮之时,火势减弱,只刹下谢小范围的余火随风跳跃,将熄未熄。 眼看烧得差不多了,陈奕诚与铁士分别带了小股士兵上山搜查,众人穿行与山岭之上,举着长戟拔开一具具焦炭样的大小兽尸,但凡发现山洞石穴之类,则又在洞口点火,将呛人的浓烟直灌进洞。 如此这般,查检了好几处洞穴,待到得又一处新的山洞,刚要点火,却见一道黑影快如闪电,从洞内激射而出,双臂左右开弓,便是将两名士兵抓在手中,一左一右朝山下大力掷出。 这队士兵正是由陈奕诚率领,他反应奇快,眼见不好,一个俯冲扑过去,将其中一名士兵接在怀中,而另一名士兵与他相距略远,瞬间撞向块突出的巨石! 电光火石间,好几名赵氏王国侍卫几乎同时跳起,朝那巨石之前伸手一栏,勉强结成个人墙,那士兵砰的一声撞上去,登时将人墙撞散坠地。虽然都是摔得七荤八素,头破血流,但好歹只是皮外伤,堪堪捡回条人命来。 陈奕诚将那士兵随手一放,抄起长刀就要朝凤如岳追去。 凤如岳直冲下山,听得劈空之声在背后响起,怒声喝道:“好你个赵佑,当真是无毒不丈夫,我就打了你那心上人一掌,你居然放火烧山,将我逼得走投无路!也罢,今日我们就来个鱼死网破!” 话说间已然回头,身形暴涨,五爪伸出,丝毫不惧那雪亮长刀。便如钢锥利刺般抓向陈奕诚胸口,竟成掏心之势! 陈奕诚已听出他说话中气略不足,心念一转,当下变攻击为防守,将长刀舞成一团雪光,凤如岳虽是刀枪不入,但毕竟有伤在身,血流不止,实力大打折扣,在对方年轻充沛的体力与阳刚精纯的内息面前讨不到好,还被他紧密纠缠,根本无法脱身。 这一现形,周围搜查的人群都围拢过来,两人打斗一阵,凤如岳忽觉眼前一花,又有一人加入战局。 来人却是铁士,一并弯刀在手,凶悍如狼,迅捷如电,他一到来,陈奕诚身上压力骤减,互相使个眼色,心领神会间已作出反应,穿花拂柳,身形游离,一人进攻,另一人便作防御。进攻之人全是致命招数,防御之人却是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此处乃是山脚下一块广阔的平地,三人折了数百招,期间四周早已围了一圈又一圈,最里边一圈是铁士的大美帝国侍卫,弯刀在曙光中闪耀瞩目;外面一圈是赵氏王国御前侍卫,手持弓箭,蓄势待发;再外一圈是赵氏王国禁卫军,个个盔甲森森,钢戟林立,最外面一圈,则是密密麻麻。威风凛凛的羽林郎缇骑。 好一场声势浩大的车轮战! 这单为他凤如岳一人准备的车轮战,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让他拼尽最后一份力,流尽最后一滴血,心力交瘁,倒地而亡! 凤如岳不是傻子,自然看出了这一点,但即便如此,却能如何? 陈奕诚是赵氏王国第一勇士,铁士也是大美帝国第一快刀手,两人胜在年轻力壮,这强强联合。虽然没有神兵利器,伤不了对手,但足以将其死死咬住,缠得他只在方圆两丈之内打转,别想再多踏出半步。 在这样连绵不绝的攻势下,再是威猛强悍之人,也得堪堪败下阵来。 阴那山下尘土没天,飞沙走石,打得难分难解,寻常人等根本看不清,只有赵佑终于眼里超常之人才能看得见,那凤如岳衣衫上濡湿一片,脚下血迹越洒越多,每出一招,每踏一步,都不免带出一串血珠,但他虽是苟延残喘,实力却非同小可,仅凭一双肉掌抵挡两柄利器,陈奕诚与铁士的长刀弯刀均是伤他不着,两人肩上手臂上上却被他的利爪抓出道道血痕。 又斗了小半个时辰。铁士清啸一声,一个翻腾跃出场子,陈奕诚也顺势往旁边跳去,没等凤如岳歇口气,早有一干大美帝国侍卫围合上来,弯刀霍霍,精光耀目,舞得虎虎生风。 他手下这些大美帝国侍卫原本就是日月神教东、毒二部的精英,后又与鼎鼎有名的大美帝国飓风骑融合操练,进步神速,若论单打独斗或许不算太好,但若是群体作战则是所向披靡,这五十余人组成的阵法有攻有守,配合默契,竟比陈奕诚与铁士之前的组合差不了多少。 等到大美帝国侍卫疲乏退下,赵氏王国御前侍卫又再上阵,朝着凤如岳身前背后,弓如满月,矢似流星,万箭齐发。 铺天盖地的箭雨过后,禁卫军的长戟又挥舞着刺来。那长戟足有七八尺长,上有尖峰,下有曲钩,饶是凤如岳刀剑不入,并无损伤,却被数跟长戟刺穿衣袍,勾住咬紧,动弹不得。 陈奕诚与铁士更是飞一般上前,一左一右扣住他的两只手臂,宛若铁钳,遏制不动。 阳光下,胜负终定。 凤如岳看着徐徐逼近的持剑少年,忽然仰天长笑,笑毕言道:“我若非昔日被人暗算,金刚不坏之身受损,以我连服圣水与神油的奇异机遇,当世称雄称霸,无人能及,今日怎么会败给你们?成王败寇,却也没什么好说的!” 赵佑漠然道:“不巧得很,那暗算你的,正是本人。” 凤如岳啊的一声,独眼圆睁:“竟然是你!那飞鹰队里安插了你的人!早知道会有今日,我当初真该直接宰了你,永绝后患!” 赵佑勉强抑制住怒意,只恨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老早就盯上了我,便该一切冲着我来,不该去伤害杀戮我身边之人,更不该对他下此狠手……你杀了他,我今日要你偿命!” 凤如岳嘿嘿冷笑:“那又如何,你就算杀了我,那死去的人也活不回来了。” 赵佑面色发青,眼眸红得吓人,突然持剑而上,朝他的罩面刺去! 紫光闪耀,剑起龙吟,但觉一团冰寒剑气袭来,凤如岳被无数长戟勾住不能动弹,无法躲闪,刹那间见得剑尖刺来,划破面颊,忽又斜挑朝上,直入那残存的右眼! 噗的一声,红花爆开,血淋淋的眼珠挑在剑尖,撕拉而出! 凤如岳凄惨大叫一声,满脸都是血污,只听得赵佑嗓音低沉道:“有句话不知你可曾听过,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语气平静,却令人毛骨悚然。 “你想怎样?你到底想怎样?”凤如岳右眼已成了血窟窿,双手挥舞,嘶声叫道。 赵佑上前一步,剑尖抵上他的颈须,紫光一闪,拉出条大大的血口:“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来招惹我,是你自作自受,作恶多端,才得来今日的下场,如今你两只眼都瞎了,旧伤未愈,新伤又起,这条性命只在我一念之间,但我可以饶你不死,只要你交出圣杯,必须是真正的圣杯!” 凤如岳恍然大悟:“哈哈,原来你想用圣水来就你那心上人?” 赵佑持剑反手一压,厉声道:“少说废话,你想死还是要活?” 凤如岳连声道:“当然是要活!要活!但你须得答应我,拿了圣杯,便不可伤我性命!” 赵佑高声道:“好,我便当着这众人的面答应你,圣杯得手,便饶你不死!” 凤如岳喘口粗气道:“你听着,就在我藏身的山洞洞口,那堆乱石下方,有一只铁盒子。” 赵佑稍一抬手,便有数名赵氏王国侍卫举步朝山上奔去,过得一会又匆匆下山来,手里捧着只铁盒。 铁盒打开,是一只厚实的布袋,布袋里又有只锦盒。 锦盒呈上来,赵佑谅他也不敢做什么机关。小心揭开盒盖,盒中却是一直造型普通毫无光泽的木杯。 “这就是你从摩纳族秘洞中偷出来的圣杯?”赵佑沉声问道。 凤如岳不迭点头:“没错,这辈子虽然看起来很是寻常,在那一大堆酒杯中最为不显,但的的确确就是圣杯,当年我伤势严重,神志不清,也是胡乱抓了一杯水喝下去,没想到能够起死回生,所以出洞时生出贪念,顺手牵羊偷了出去。” 赵佑想起一事,又问:“你哥哥凤如镜,同样也是喝了圣水,却为何会身体衰弱,突发中风之症?” 凤如岳面上血迹斑斑,闻言森冷一笑,听起来十分骇人:“一山不容二虎,我既然喝下圣水重获新生,当为自己打算,又怎么可能给他也喝下圣水,我只不过随便拿了只金杯喂他,没想到他却没死成,跟着也活了过来,只不过脑子变得不好使了而已。” 赵佑想起在宋氏王国王宫中看到的那人,眼睛瞪得老大,嘴角流着涎水,宛如行尸走肉,苟延残喘,忽然间明白过来:“凤如镜成了白痴?!” 那秘洞中各式各样的酒杯足有二十来只,其中只有一杯才盛有真正的圣水,而其他的,则都是赝品,即便偶有一杯饮下也能活命,却会出现别的症状,譬如凤如岳随手给凤如镜喝的那一杯,虽然救了他的命,却令他变成了个傻子。这就是那句“则已饮之,遇祸莫怨”的真实涵义。 记得巴桑族长曾说,当年风氏兄弟相互搀扶出洞,国主凤如镜以国事为由匆匆道别离开,而凤如镜以喝下金杯里的水,就已经成了白痴,可见当时说话之人并非凤如镜,而是凤如岳假扮,这同胞兄弟长相酷似,巴桑自然分辨不出,认错人也在情理之中。 而后来凤如镜虽然深居简出,却也多次出现在宋氏王国朝堂与各国政要面前,言行并无不妥,很显然乃是其弟凤如岳假冒,真正的凤如镜早被暗中控制起来,成了他的傀儡,以及仇家暗杀的活靶子,什么国主无能,什么王爷专权,全是迷惑世人的烟雾弹罢了。 此外,他除了宋氏王国王爷的本来身份,还摇身一变成为宋氏王国首富刘海,并以此种身份周游各国,刺探情报,培养势力,四处生事作乱。 一人分饰三角,他还真是乐在其中,如果不是他当年临时起意,送出了那天外而来的怪异软泥,真不知结果会怎样! 想通了这前因后果,对他的答案也不想计较,森然道:“你最好保证你说的都是实话,没有半点虚假,否则,我会将你凌迟处死,剁成肉泥,叫你宋氏王国王庭化为焦土,陵兰古城变成地狱!” 说完这话,啪的一声扣上盒盖,将那锦盒收入怀中。 “将凤如岳押回皇宫,关入暴室地牢,小心谨慎,严加看守!” 陈奕诚与铁士听得真切,紧紧扣住凤如岳两条手臂,由众人准备好牛筋将他绑了盖特结结实实,这还不算,又用铁链牢牢锁在马车上,还在车厢前后左右缠上一圈又一圈的粗绳,车窗处则是留着个小孔,方便外间人等随时查看。 路途过半,就见凤如岳因为失血过多昏死过去,饶是如此,众人仍旧不敢大意,打起十二分精神,加快速度,直奔城门。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押着凤如岳回宫,直奔暴室而去,赵佑则赶去了太医署。 蓝铁心正在署中与一干太医说话,见他踏进门来,赶紧迎上,其余众人纷纷叩拜行礼。 “外公,他怎么样了?” 蓝铁心不答,只是将他带入最里间的密室,室内摆放着一口巨大的青白色玉棺,棺盖半掩,露出张清俊温润的男子面口,长眉入鬓,秀目紧闭,双颊如玉,挺鼻薄唇,这一夜过去,除了脸色苍白了些,却是并无变化,栩栩如生。 那么安详,那么宁静,仿佛只是一次寻常的日间小睡,却叫自己怎么相信,他竟然死了。 不,他不相信,绝不相信。 “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我已经拿到了圣杯,这就出发去宋氏王国雪山……”手指抚上他微凉的俊脸,轻柔摩挲,久久舍不得放下,赵佑哑声低喃,过得一阵,忽然又回头朝外间唤道,“来人,备齐车马!给朕安排最宽最大的马车!” 蓝铁心抢上一步道:“佑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赵佑抬眸道:“我要去宋氏王国,要带着他一起去。” 蓝铁心倒吸一口气:“你莫不是犯糊涂了,他这副模样,哪里禁得住长途奔波,这寒玉棺也不是铁打的,万一路上有个什么闪失……” 赵佑摇头道:“外公你不知道,当年凤如岳把圣杯带出那秘洞,没等回到陵兰王宫杯中的圣水已经干涸了,我没有办法,只能带着他去,如果能够求来圣水,当即就要给他喝下。” 蓝铁心叹口气道:“那好吧,我这里还有些丹药,虽比不上宁皇后的茯苓首乌丸,但总是有胜于无,你随身带着,以防万一。” 赵佑接过他递来的药瓶,附身下去,恭敬磕了个头,含泪道:“事不宜迟,我立时就要出发,父皇母妃那边只有外公替我转告了,还请外公帮我多多担待照料。” 蓝铁心点头道:“宫里有我,你放心去吧,多带些人马,还有着随行之人,最好是把铁士带上……” 说没说话,门外脚步声声,有人闪身进来:“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赵佑听得话音,眼睛都没抬一下,既是摇头道:“不必,你留在这里就好。” 铁士瞥他一眼,冷哼道:“莫非你是想留我在这里看守凤如岳,你要和陈奕诚一起去宋氏王国?你确定?” 赵佑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他说的确是实情,凤如岳虽然双目尽瞎,身躯却是异于常人,且生性狡猾,就算绳索铁链加身,都还得有绝顶高手夜以继日,严防死守,杜绝一切隐患。 这绝顶高手,不是铁士,就是陈奕诚。 他们两人都是陪他风里来雨里去,走南闯北,历经艰辛,若是平时,随便谁去谁留都无所谓,但此次前往宋氏王国却是不同,他不是为别的,是为秦冲求取起死回生的救命圣水,怎么可能让陈奕诚陪在身边? 说到底,自己还是他名分既定只缺仪式的爱人。 他能够陪自己追截凤如岳,拼尽全力将其制服,已经够了,没必要陪自己北行,去为拯救情敌之举流汗卖力。 也许他愿意,但自己不能容许。 或者在自己内心深处,对他也是有怨的,如若不是他去海南岛拿回那蛊毒的解药,自己便不会这样快恢复记忆,不会与秦冲决裂,不会匆忙成亲,不会疏于防范……说不定就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又或者,这就是天意,是上天要他经历这一场死亡,最终真正明白自己的心。 可惜,终究明白得太迟。 自己的大喜之日,只换得,他的与世长辞。 “其实,他也没打算去。”铁士低沉开口,“他只叫我好好保护你,并要我转告你,不论能不能得到圣水,不论秦冲能不能活回来,他都会在这里亲自镇守,确保万无一失,职责所在,无可推却。” 蓝铁心听得两人对话,长叹一声道:“奕诚也是条汉子……” 赵佑默然站起来,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凝望棺中之人,只一眼,却亘古般绵长,然后扭身,大步迈出。 “准备出发——” 一个时辰之后,车队浩浩荡荡出了城门,朝北而行。 随行解释铁骑精兵,个个深情肃穆,宽大无比的马车厚帘低垂,车门紧闭,车厢里3正是那口装有秦冲尸身的寒玉棺。 赵佑除下之前喜服,换上一身墨黑,策马奔行在马车旁边,面对街巷百姓的跪拜以及窃窃惊疑之声,面无表情,抛在脑后。 摸了摸怀中的锦盒,只觉得精神一振,身上渐渐有了力气,此刻心中自有一个念头——圣水。 救命之水。 只要找到圣水,棺中之人就能活回来,就能在对着他温柔地笑,就能再轻言细语唤他一声三儿,那曾被他漠视被他嘲笑被他唾弃的天籁之音。 车队从帝都出发,马不停蹄,向北而行。 一路均速前进,一方面心急如焚赶时间,抢进度,一方面有不能太快,以免马车颠簸,对寒玉棺造成损伤。 每日停下休整之时,赵佑都会上车推开棺木查看,他只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没有热度,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变化,什么都没有。 一晃就是数日过去,酷热逐渐消减,气温开始下降,入了宋氏王国境内,道理越来越宽,土地越来越贫瘠,越来越荒芜,绿意减少,天地间尽是一片灰白。 这日黄昏,天上突然下起小雪来,好在出发时早有准备,众人纷纷加衣,赵佑也披上条灰狼皮里的披风,远远望见前方起伏不断的高山,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这群山一过,就是巴彦大雪山了,便到了摩纳族的地界。 平原已毁,地形地貌也不再是当初的模样,但记得多杰说过,他们就栖息在旧址附近,只要他人一到,在周围转上几转,雪兽就能嗅出他的气息来。 风雪交加,一连好几日车队在嵩山峻岭之中穿行,铁士对这雪山甚是陌生,全靠赵佑凭着直觉指点着方向,一点点朝着雪山接近。 好在此时中原大地正当夏季,这宋氏王国比起当初来时气温升高不少,不再是狂风暴雪,很快就停了,越往前走,道路越是崎岖,脚下是磕人的石刚子路,马车车厢太宽,无法再往前走,无奈之下只得抬出寒玉棺来,开始牵马步行。 赵佑与铁士走在前头,后面是一队侍卫轮流抬着棺材,马匹则在队伍最后集中起来由人牵引前进。 就这样又走了大半日,直走得脚下乏力,赵佑看了看天色,正想下令停驻歇息,忽听得吱的一声,远处雪山上亮光一闪,白影明耀,淡金点点,有什么活物闪电办飞驰而来。 是雪兽! 那雪兽比他昔日所见个头小巧了许多,却也没那么凶悍,他腰间的神剑也没半点反应。 雪兽奔到离他三丈之外,蓦然停下,吸了吸鼻子,忽又旋身往来处奔去,似是回去报讯。 赵佑看得欣喜不已,忙抬手示意众人在原处歇息等候,又过了一会,那雪兽又再出现,背上还驮着哥熟悉的声音,正是多杰! “真的是你!你怎么找来了?”多杰又惊又喜跳下兽背,朝他奔过来。 赵佑一把抓住他的手,话音急促,简明扼要道:“长话短说,我已经擒住了凤如岳,拿回了圣杯,你快带我去找卓顿,我要进秘洞,用圣水来救人!” 多杰往他身后的棺材看了眼,疑惑道:“是谁死了?” 赵佑咬唇道:“秦冲。” 多杰见他双眼发红,面色凝重,也不遑多问,招手道:“你们跟我来。” 说完他便是在前带路,众人急急跟上,随他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上行走,不时穿过座座雪丘,七弯八拐,来到一处山坳当中。 山坳里乱石重叠,夹着块平整的空地,几方高耸的巨石围合成个个的椭圆,巨石下方搭着三四顶破旧的帐篷,帐篷上铺着些大小不一的兽皮,以御寒冷。 听得雪兽归来的叫声,帐篷门帘一掀,冲出好几名兽皮裹身的少年来。 “族长你回来了!” 多杰矜持点头,问道:“大祭师现在是醒着还是睡着的?” 一名少年上前答道:“方才还睡着的,我这就过去看看。”说罢就朝一旁的山崖走去。 多杰伸手拦住他:“不用了,你们做你们的事,我自己过去。” 赵佑等人随他转了个弯,走到山崖下方,那石壁上有个凹洞,洞内光线甚暗,以他超凡的视力,看出那是个消瘦枯槁的人形,盘腿静坐,一动不动。 “大祭师?大祭师?”多杰上前轻唤,“我带了人来见你。” 叫了好久声,那人才缓缓睁眼,眼珠在深凹进去的眼眶中微微转动,声音嘶哑得近乎难听:“是谁?” “是我。”赵佑迎上去,立在洞口。 这一路寻来,没想到他竟虚弱憔悴至此,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底气不足,不住喘息,心底升腾起的希望又破碎了不少。 “哦?”卓顿抬眸相顾,幌幌认出他来,“原来是你……你终于还是来了。” 赵佑心中大恸,拖着沉重的脚步上前拜倒:“在下赵佑,请求大祭师宽怒昔日傲慢无礼之过!” 跪在地上,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毕恭毕敬,眼眶温热。 “快起来,你是一国之君,这真是折煞我了。”卓顿颤巍巍抬手,“你莫非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赵佑点头道:“大祭师可还记忆秦冲,昔日您想收为徒弟的那名男子?他被凤如岳一掌震碎了五脏六腑,大半月前已经气绝身亡,我这回带了他来,望大祭师出手相助,救他一命,赵某千恩万谢,定为神族重振不惜余力!” 话说见,寒玉棺已经抬至洞外,卓顿被多杰扶着,行动迟缓从地上起来,气喘吁吁去往洞口棺前,先是审视了秦冲的面容,又伸手在他额上一按,良久,才长叹一声道:“我昔日所言果真灵验,当初要他拜在我门下,隐世不出,或可避开祸患,可惜他始终不听,哎……”顿了下,又道,“如今我法力已损,自身难保,却也救不了他。” 赵佑着急道:“但我已经拿到了圣杯!” “是么?”卓顿眼睛亮了亮道,“先给我看看!” 赵佑忙将怀中的锦盒掏出来,打开盒盖,奉到他面前。 卓顿端详着那只其貌不扬的木杯,忽然闭目凝神,久久不语,赵佑在旁看着,只觉得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出口与否认。 过得片刻,卓顿幌幌睁开眼,面生光彩,含笑点头:“没错,我感应高了,这就是圣杯,我族失落多年的圣杯。” 凤如岳没有骗他! 真的是圣杯! “当初还有距关于圣水的箴言,我没告诉你——”只听得卓顿喃喃念道,“日月星辉,天地灵水,入则生之,出则废之,所以圣水重生的奥秘就在于,将圣杯重新放回原位。” 赵佑喜极而泣,脚下一软,差点跌坐在地,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下来。 “还好,那场雪崩虽然将我族人的家园掩埋,但秘洞却没怎么受损。” 卓顿在他身上大量了下,见得他腰间悬挂的神剑,转头朝向多杰,欣慰道,“多杰,你这就带着他们去秘洞,重新放置圣杯,如若上天垂怜,能顺利生出圣水,不但秦公子有救,我们复族也是有望了。” 多杰不迭点头,按捺不住欢喜,带着一行人又往北行。 路上景物被那场雪崩改变甚多,全靠多杰在前指引,众人方才到达那处石壁前。 故地重来,积雪消融,壁前那方巨石矗立依旧,赵佑忙指挥众人联手搬开巨石,露出漆黑的甬道来,甬道深窄,玉棺无法通过,好在此是阴冷极寒之地,秦冲的尸身在短时间离开那寒玉棺,也应无大碍,是以将其小心抬出,直接由铁士抱了进去。 甬道走尽,又见那处浓雾弥漫的方正洞穴,洞口的藤蔓未受外间雪崩影响,尖刺森森,生得更加乌黑密致。 赵佑拔出神剑,横劈竖砍,将大丛藤蔓斩了个干净,而后神剑脱手而出,直射洞口上方,生生钉入,无所改变,原封不动,凹槽与酒杯一众俱在,这头铁士将秦冲轻轻放在地上,那厢赵佑深吸一口气,将圣杯从盒里取出,端正放于那空着的槽内。 杯底刚以接触到地面,没等他松手,就听得啪嗒一声轻响。 木杯四分五裂。 那千辛万苦拿到的圣杯,竟然裂开了! 这骤然生变,令得在场众人都是傻了眼,瞪目结舌,赵佑更是双眸血红,手忙脚乱去捡那碎片:“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万事俱备,眼看只差最后一步,不想竟功亏一篑! 明明这一路上他都是贴身收藏,锦盒从未离开过胸怀,绝无可能有所毁坏!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心痛难忍,神魂欲裂,忽然间脑中灵光闪动,想起王姆在临死前说的一番话来。 王姆说,要告诉他一个秘密,全天下只其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说那圣水凤如岳是找不到的,永远也找不回来。 王姆还说,如果没有圣水,秦业就永远治不好,这样她才能一直守着他,所以她必须……说没有说完,她的最后一句是,不要怪她。 她说得那么笃定,又那么含蓄,当初没怎么在意的话语,如今想来,竟暗藴深意。 应该是她,也只能是她,王姆,为了阻止凤如岳重新获得圣水,为了留住那个为之痴狂的男人,她在圣杯上动了手脚,表面看似无恙,实则已经破裂! 破裂的圣杯放在锦盒里,其外观原本就是普通粗糙,毫无美感,观者大都一眼掠过,没人会长时间仔细审视查看,如此,骗过了急着寻找秘洞的凤如岳,骗过了一心只在秦冲身上的他,甚至骗过了法力受损老眼昏花的卓顿,却没骗过这灵气涌动精华汇聚的宝地! 圣杯已毁,圣水再也无法生成。 没救了,他没救了,活不过来了! 再也活不过来了! 一直强撑的那股信念徒然一散,赵佑扑通倒地,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头顶上是破旧不堪的幔布,从那稀疏的破口中可以望见高远的天穹,繁星点缀,仿若那人清亮的眼神,悠悠流转,明暗不定。 侧了侧头,帐中灯火幽幽,映出两张担忧的脸庞,一是铁士,一是多杰。 一看到他们,便想起昏迷之前在秘洞中的情景,不知不觉,两行清泪滑落。 多希望那只是一场幻梦,圣杯还好好放在盒中,自己还没进洞查探,就如一路行来,虽然艰辛,但心中总是充满了憧憬与期望。 然而,那不是梦,是真的。 圣杯毁了,圣水没了,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自己终究是救不回他来。 手指微动,随即摸到放在身边的神剑,心底突然生出个荒诞的念头,倘若自己一剑抹了脖子,是不是就能随他而去。至少在黄泉路上,有自己陪着他,不会再寂寞孤单。 眸光闪了几闪,就听得铁士冷声道:“你少来这副天塌下来要死要活的模样,就算没了圣水,但蓝老爷子不是热那个李一舟请宁皇后去了吗,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说不定他俩联手,会想出什么办法来呢?那个李一舟虽然看着讨厌,但鬼点子也是不少,或许也能帮上点忙……总之你别胡思乱想,早些带他赶紧回帝都,才是正事。” 这番话想必他酝酿了许久才说出来的,在情在理,找不出半点破绽来。 多杰也在旁说道:“就是就是,刚才你晕过去的时候,大祭师在他身上洒了些符水,虽然大祭师现在没什么法力,但那符水是早年炼的,说不定能起些作用,而且大祭师也看了那口玉棺,说这棺材很特别,普天之下再找不出第二口来,让他就留在棺材里,好好存放,等大祭师下一轮辟谷闭关,与天地通灵过后,兴许就能想出解救的法子来了。” 下一轮辟谷闭关? 那不是好几十年之后? 赵佑扯了扯唇角,他们喋喋不休说这些理由,制造这些遥不可及的梦想,无非也就是让他心里存着个浅浅的希望罢了。 其实,那随他而去的念头只是一晃而过,自己在这世上还有父皇母妃,还有年迈的外公,还有稚龄的幼弟,还有那么多亲友弟兄,还有那么多赵氏王国臣民,他又怎么忍心抛下他们? 而回去帝都,虽然希望更加渺茫,但又忍不住暗地期盼,集合这世上两大神医之术,或许能出现奇迹,也说不定……希冀而来,黯然而去。 你去的时候,卓顿蹙眉对他说了一句话,他说:“有件事很是奇怪,我当日摸他的命格,明明感觉到爱他的子嗣将权势超越,福禄齐天,但你又说他现在还没有子嗣,难道是我当日算错了?” 赵佑一阵沉默,算对如何,算错又如何,如今秦冲神魂已灭,他也是法力俱失,却终不能再算一次。 一干摩纳族少年齐齐来送,大祭师卓顿留在洞内,手里摇着金刚摇铃,口中嘶哑念着些听不懂的经文,梵唱声声,直入心魄。 神灯,圣水,就如一场遥远的幻灭的梦,终是留在少年族人的记忆深处。 摩纳族的未来,不再由天,而是靠人。 回去的路上,赵佑不再骑马,而是留在马车当中,执着守着那口寒玉棺,寸步不离。 车队仍是均速而行,没有加快步伐,也无需加快步伐,想必铁士与他想的一样,大家心知肚明,能晚一日是一日,晚一点接触到现在,心中最后那点希望也就多留一会儿,迟些覆灭。 然而,再是迟缓,再是拖慢,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爱情神话 历时将近两月,终于又回到帝都。 早有讯息传入宫中,城门打开,全城戒严,有禁卫军在前开路,车队畅通无阻驰向皇宫。 宫内一路走马,径直穿行,到得阙非殿前,殿门处站了不少人,除开他的家人,那多出来的面孔,有梅花国皇后宁若翩,更有南越的一双帝后,秦冲的亲生爹娘! 柳皇后见车队停下,悲泣一声就朝正小心抬下车的玉棺扑去,却被身边的秦远山一把拉住:“你先忍忍,让他们先进殿去!” 赵佑困拿着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听得那一声声凄楚啼哭,心头重重一沉,脑子里已经有了结论。 就算是请来了宁皇后,就算聚集了天下最有名的神医,就算又过了这么多时日,他们还是没想出法子来。 这就是最终的结局。 如此残忍! 浑浑噩噩,跌跌撞撞,不知怎么走进殿堂,也不知怎么站到那玉棺之前,听得周围争执声,说话声,叹息声,哭泣声,接踵不断,此起彼伏,一声声清晰撞入耳中,却没有半点知觉。 眼里心里只有那个人,好端端睡在玉棺里,神态安然,丰神俊秀。 他只是睡着了,睡着了而已。 赵佑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 可惜柳皇后嘶声大哭,惊醒了他的幻念,他茫然抬眸,去见柳皇后就在身前,狠狠瞪着他,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怒不可赦指着他道:“你可还记得,你当初在南越答应过我什么?” 赵佑默然无声。 柳皇后眼睛已经哭得通红,嘴唇颤抖着,恨恨道:“你答应我,要尽你所能关爱他,理解他,体谅他,信任他……你自问你做到了吗?你没有,你没有!我儿他为你付出这么多,你却从来不为他考虑,什么都没为他做,不仅如此,你还狠心逼死他,是你,是你逼死他的!如今他年纪轻轻就丧了命,躺在这冰冷的棺材你,再也醒不过来,还要我们做父母的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就是你给我的承诺吗?早知如此,我真不该听冲儿的恳求,在业儿把你带回来的那段时日替你说情,该叫他一刀把你杀了,也总好过你如今来害我的冲儿啊!”她越说越是伤心,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忽然伸出手来,扯住赵佑的胸襟,使劲摇晃,“你这狠心人,我儿哪点对不起你,你说啊!你为何要这么逼他,为何要这样害他?你还我的儿子,你还我的儿子来!” 赵佑被她摇得头昏目眩,听得四周惊呼声阻止声响起,好几条手臂同时伸出,将他解救出来。 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对他而言都是毫无感觉,只有柳皇后的哭声在耳边回荡。 声声控诉,字字血泪。 他娘说得没错,是自己逼死他的,是自己。 时间如此之大,选择如此之多,自己竟能生生将他逼到只剩一条路。,有人在旁欲要扶他,赵佑摆手婉拒,在棺前站定,定定望着那棺中之人,双眸如血,一瞬不眨。 这一路上看着他,守着他吗,不分昼夜,明里暗地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眼里早已干涸,再也哭不出来。 可就算没有眼泪,心底的伤痛与绝望却是满满当当,就如他生前,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笑,温柔地,浅淡地笑,可他心底却也不见得真就觉得快活开心。 赵佑渐渐懂了他,却终是失去了他。,秦远山也走了过来,一脸悲痛,倒也没指责他,只是冷淡叹道:“我们原本并不知情,只是小儿嘱咐聂丞相前来帝都提亲,他娘放心不下,怕有变数,拉了我一道前来,我们才过边境,就听说天子大婚,这急急忙忙赶来帝都,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我们后来也听说了事情经过,知道小儿是为凤如岳所杀,只能怪小儿福祉浅薄,却也怪不得旁人,先前是他娘太过激动,说话有时偏颇,陛下不要介意。” 人潮涌动,那名老军医也挤过来道:“小人本是奉娘娘之命一路跟着王子,谁知王子途中伤病复发,本该就地卧床休养的,王子硬是不肯,没养几日就撇下小人跑掉了……” 难怪他会来迟,原来是这样。 老军医又说了些他所不知的事情,说什么秦冲过去在南越时曾经跳崖重伤,当时就全身受损,险些没救过来,或许就是那次埋下祸根云云,他头脑昏昏没怎么听进去,倒是后来秦远山一脸肃然丢下一句话,令得他终于回神。 秦远山说:“如此看来,陛下与小儿之间也没甚纠葛,只不过是小儿一厢情愿罢了,我们夫妇也不多打搅,这就带了小儿回国,早早行礼下葬,让他入土为安。” 说罢,就见他身后冒出好几人来。,想要去搬那寒玉棺。 “住手!”赵佑一声低喝,挡在玉棺前,声色俱厉,双眸中几乎要滴出血来,“谁敢动他,我就杀了谁!” 他这一声不打紧,在旁的赵氏王国与大美帝国侍卫纷纷拔出刀剑,严阵以待。 柳皇后气得浑身发抖,怒道:“你想做什么?你害死了我儿,难道还想霸着他的呃尸首不还吗?你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秦远山也冷静道:“小儿是南越皇子,生在苍岐,逝后也当回到苍岐,葬于南越皇陵,还请陛下体恤我夫妇这老年丧子的哀痛,不予为难。” 赵佑姿势不变,眼眸愈发红了:“我不管,我就是要留住他,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此事没得商量,如若强抢,后果自负。” 柳皇后恨声道:“我们讨回我儿的尸首,这是天经地义之事,管他什么后果!” 赵佑冷冽道:“那好,我这就撤回和谈大臣,赵氏王国在风离的驻军主力尚在,不日就将一路南进,开赴苍岐。如果这后果两位觉得无所谓,那就尽管动手抢人!” “你……”柳皇后指着他骂道,“你真是欺人太甚!上回我真是错看了你,好歹也是一国之君,怎的这样没脸没皮!” 赵佑冷冷看她一眼,紧抿嘴唇,再无言语。 蓝铁心与宁若翩见势不对,赶紧过去打圆场,宁若翩与秦远山夫妇以往也有些交情,拉了柳皇后的手,轻声安抚道:“皇后你有所不知,这寒玉棺乃是蓝老爷子为自家女婿百年之后准备的,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可保肉身长年不腐,再说这几日蓝老爷子日以继夜研制丹药,你们也是看在眼里的,你怎的就不明白,你家小儿子留在帝都皇宫,待在老爷子身边,那是百利无一害,那说将来哪日就有转机,你非要把他带回苍岐去,指不定那才是真正害了他。” 蓝铁心也道:“我向你们保证,穷尽余生炼丹制药,终有一日会救活他来。” 宁若翩又道:“你们就在这里陪他几日,等过了这阵,我就跟你去苍岐,瞧瞧你家二儿子。” 蓝铁心也接道:“听说贵国二皇子是手足受伤,我这里还有些治疗的药膏,就请宁皇后到时候一并带去。” 秦远山看着满脸恳色的他,又看看不住点头的宁若翩,再看看棺中容颜不改的秦冲,思忖片刻,终是叹息道:“那就让小儿暂时留在帝都吧。” 柳皇后哭了一阵,也渐渐平息下来,在玉棺前守了半日,便随着秦远山前去休息。 那老军医也随同退下,走出几步又转身回来,将个长条形的包袱奉到赵佑手里,道:“这是王子让小人帮忙保管的,是王子最珍爱之物,现在王子不在了,还请陛下放于他棺中罢。” 后又摸出个小巧得多的布包,呐呐道:“这也是王子的,不过他大概不怎么喜欢,丢过好几次,却有捡回来,最后一次没再捡了,是小人无意中看到,觉得应该是个值钱的东西,怕王子过后后悔,悄悄给捡了去。也请陛下一并收着吧。” 赵佑默默打开,包袱里是那只他见过的人俑,此时终于完工,但见其容貌绝美,身形挺秀,玉冠佩创,英姿飒爽。 抚摸着那细致的刀工刻痕,许久才又打开那只较小德尔布包,里面却是那枚陈奕诚送他的玫瑰花型的戒指,想着秦冲从他手上悄然取走它的情形,想起在不醉翁石室中发生的那一场春梦,突然悲从中来,哽咽失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士的声音在旁飘忽响起:“陈奕诚让我提醒你,凤如岳那厮还关在地牢里,这些日子没给他治过伤,也没给他吃饱过饭,问你现时有什么打算。” 凤如岳……赵佑面色一寒,冷声笑道:“提醒得好,我这就去会会他。” 说是地牢,实际是一座水牢,位于昭阳宫的暴室地底,先要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后又要下得好几十级台阶,最后才到牢门之前。 牢房沉入地底,顶部是两指宽的铁栅栏,以作牢门,坚不可摧,四周则是坚厚的石墙,墙壁上早有数个孔洞,装有机括,一旦打开,孔洞中便会喷出水来,直至没顶。 一行人到来之时,牢中的大水刚刚消退,凤如岳正奄奄一息躺在地上,身上绑着绳索,手脚缚着铁链,胸口不住起伏,想是之前受尽了折磨。 将近俩月不见,他看起来消瘦了不少,呼吸声也是细微若无,空无的眼眶如黑洞般大睁着,十分骇人。 听得牢外脚步声,凤如岳忽然警觉,撑起身来:“是谁?是谁来了?” 赵佑上前一步,冷冷道:“是我。” 凤如岳一怔,似是不敢置信,半响才撑着地坐起来,咧嘴笑道:“这么快,你都从宋氏王国回来了,有没有进那秘洞找到圣水?那姓秦的小子被你救醒了了罢?你是不是该放我出去了?” 赵佑也不作答,淡淡道:“我这就放你出去。”一挥手,便有数名侍卫上前,逐一打开那栅栏上的好几把大铁锁,拉开铁门,几根长戟探入,勾住凤如岳身上的绳索铁链,将他拖了出来。 凤如岳哈哈大笑:“真好,真好,你果然信守承诺……” 最后一个诺字还没说完,就觉胸口一冷,那柄琅琊神剑,穿透了他的胸膛。 “你杀我,你居然要杀我?你不是当众许诺要饶我性命吧,一国天子,居然言而无信,传出去要遭天下人耻笑的……”凤如岳慢慢软到下去,血流遍地,似是临死都不愿相信。 赵佑居然临下看着他,不住挣扎,渐渐落气。 耻笑?如今的自己,还会在乎这些没? 是他,痛下狠手,打了秦冲那致命一掌,令自己痛彻心扉悔不当初的一掌。 在那宋氏王国王宫,如若不是他给秦业喝下所谓圣水,又挑断其手筋脚筋,带王姆面前,王姆也不会因此爱上秦业,更不会为了留心上人在身边铤而走险,弄裂圣杯,毁去圣水,也毁掉了秦冲起死回生的最后机会。 自己岂能放过他? 秦冲活不回来,他便要他赔葬! 只是,杀人又如何,陪葬又如何? 终是换不来他悠悠睁眼,对自己回眸一笑。 上穷碧落下黄泉,自己却要去哪里寻他回来? ……花开花落,春来秋去。 时光似流水,不知不觉便是四年过去。 虽说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可赵佑却觉得,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昨天。 或许对于时间,他已经没有什么概念。 也不是没想到过找阎王求助,在这两年当中,他曾经无数次在心里默认祈祷,希望阎王能够突然在他面前冒出来,出手救秦冲一命,但是阎王始终没有出现,赵佑终于明白,那日他所说的话不是假的,他已经帮过自己那么多次,不会再来了,永远都不会来了。 起初的两年,赵佑除了上朝议政,终日守在那副寒玉棺前,摸着那清冷的棺材,时而开棺看看那俊秀沉静的姿容,心里感觉到了幸福。 身边之人几乎看不到他的笑容,只看到他在朝廷上的深沉威仪,在内苑里的肃穆内敛,然而只有到了玉棺之前,看到那名日复一日沉睡的男子,唇边才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带着淡淡的怅然与心酸。 他时常喝酒,一个人抱着酒坛在玉棺前浅斟慢饮,一边喝,一边回忆那些前尘往事,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那些青春风流的记忆,那些绮丽温柔的梦境,那些迷乱躁动的心思。 越喝得多,脑子越是清醒,也越是清晰想起他的面容,想起他那双笑意弯弯的眼,自己一直都喜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清澈明净,温润和暖,如清风拂过花间,如微雨浸湿叶端,让人觉得舒服,久而久之便会心动迷醉,可惜,自己看见他眼里的笑,却没看出那眼神背后的痛。 自己还喜欢听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是那么清朗悦耳,如玉击冰,时而温柔,时而淡然,很多时候都是带着一点点的诱哄,像块厚实绵软的丝绵,将自己裹在其中,别无他法,只能束手投降。 有时真想让自己好好醉一场,也许醉过之后会变得麻木,不再想念,不再眷恋,可他多年来练就的酒量,却让他始终不能如愿。 好在这一天,不醉翁找上门来,开口就要他遵守那二十坛顶级佳酿的承诺。 赵佑这才想起,当初还欠了个大大的人情,自然二话不说就兑了现。 临走前,赵佑带他去看了秦冲。 不醉翁摸了摸玉棺,摇头叹息道:“我老早就看出他身体不适,一直劝他在我那里静养,他却总是不听。唉,他若是稍微爱惜点自己,也不至于赵佑去……”叹后又微有疑惑,“照理说我那药酒也是世间少有的珍品,却怎么没起到些许作用?” 送走不醉翁,赵佑打开了那小坛子醉生梦死。 仍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却更加甘醇芳冽,回味悠长。 一坛下肚,赵佑终于醉倒。 迷茫中仿佛看见了他,狭眸弯起,清俊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手里捏着柄亮闪闪的柳叶刀,正慢条斯理修着指甲,那么慵懒,那么优雅。 抬眸,他将刀收入袖中,衣袖一拂,朝自己伸出手,他笑唤:“三儿。” 微笑,伸手。 一次又一次,他都是这样眼含鼓励,面带微笑,向自己伸着手。 他在等着自己,等自己明白他的心意,等自己对他信任不疑,等自己对他有着足够的爱恋与宽容,过去与他携手,相互体谅,共同面对风雨。 然而,自己却一回又一回,让他失望。 这酒真是个好东西,能叫自己这样清清楚楚看到他,真真切切听到他的声音。 只是,酒醉终究会醒。 唇边犹有一丝酒香,身上还存着淡淡温暖,阳春三月,风光和煦,美好如缱绻故梦。 终究只是一场白日梦,醒来时候,已是黄昏。 与陈奕诚的婚事就这样无限期搁置,他没有提,自己也就不说,赵佑知道他在等他,但他也知道,这辈子怕是都不可能了。 他只想守着玉棺,守着秦冲,就这样过一生,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而那一日,他母妃蓝婉晴踏进殿堂,含泪站在他面前。 毕竟是秦冲以身相代救了他父皇,自秦冲出事之后,蓝婉晴也没再逼迫他,甚至在当日柳皇后指责质问之时,也是选择了沉默退让。 对于他的痴守,他的酗酒,他的沉迷,蓝婉晴一直不闻不问,这会儿却满面是泪,一一种幽怨与不满的眼神看着他。 “母妃,找我有事?”赵佑坐在棺前问道。 蓝婉晴眉头蹙起,压抑着怒气道:“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他已经死了,死了两年了,不可能再活过来了,你准备怎么办,是不是这辈子就这样过了?” 赵佑扯唇一笑:“就这样过,不是也挺好的吗?” 蓝婉晴忍无可忍,拉起他来,拖着他直往殿门走。 “母妃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哈哈,你竟问我做什么?”蓝婉晴冷笑,“你可以就这样不管不顾,自生自灭,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外公?你去看看,你自己去看看!” “你最近可曾去看过他?仔细看过他没有?当初就为了帮你留下秦冲的尸首,他老人家硬是向南越皇帝皇后许诺,要救活秦冲,这两年来,他没歇过一日,没睡过一个好觉,不是制药就是炼丹。你有没有想过,你外公岁数已经大了,身体也不如从前了,当年还因为那块软泥大大受损,调养这么久也没完全恢复,你现在还这样折腾他,逼他日夜操劳,你可还有半分孝心?还有你父皇,你皇祖母,你可去探望过他们,哪怕只是一次简单的问候请安?还有元儿,他已经能够唱歌识字了,你可曾前去抱过他,陪他说说话,跟他讲故事?为了一个已死德尔秦冲,你是不是打算将身边还活着的亲人全部都抛弃不要了?你说啊,是不是?是不是?” 赵佑被她一把掼在地上,闭上眼,眼睛里阵阵涩痛,却是半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以为,守着秦冲,守着这一份醒悟得太晚的爱情,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却没想到,会伤害到身边的亲人。 这样的等候,这样的坚守,难道错了吗? 错了吗? 蓝婉晴走到时候,满脸哀容,只丢下一句:“你去看看你外公,好好生生看看,然后通知南越那边,把尸首领回去吧,早些入土下葬。你别怪我心狠,也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死心,才能恢复正常的生活,你还那么年轻啊。” 过后,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起身出门,走去太医署。 在那间光线幽暗的炼丹室,他看到了外公蓝铁心。 蓝铁心正背对着他,往炉子你添柴,嘴里还喃喃念叨着:“再试一次,稍微增加点分量,我就不信这个邪……” 往日清隽的身形一僵微微佝偻,原本略显花白的须发竟成了满头银丝人。 可他又能如何? 自己怎么舍得将他送回南越,怎么舍得让他离开? 如果没有他陪在身边,今后的漫长岁月,却教自己怎么过得下去? 有时候理智会叫人做一些清醒正确的事,但感情偏偏又逆道而行。 就这样日日天人交战,不能决断,正当此时,却有一位不速之客找上门来。 来人头发挽起,白衣素裙,虽做妇人装扮,却一如初见时那般清妍娇柔,是秦冲的皇妹,南越五公主秦月。 这两年每隔半年的样子,柳皇后就会来帝都探视询问,每前来一次,态度就会略好一分,这生老病死都是世间常事,久而久之也就看淡了,习以为常,接受现实。 柳皇后身居高位多年,自然也有这样的豁达,只是这样的豁达,对他而言,却异样奢侈,怎么也学不来。 这个月差不多就是柳皇后来探视的日子,只不过这次来人换成了秦月,据说是因为近日秦业状况不太好,柳皇后须得留在苍岐宫中照料,是以临时换人。 那你那秦业手脚尽断,被送回了苍岐皇宫,秦远山还请了梅花国宁皇后前去诊治,却被告知因为没能续借得当,失了先机,就算良医妙药再医个几年,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勉强能站能动,却永远没发恢复如初,几近废人。 后来他也曾从邪队情报中知道意见秘辛,那便是秦业早年在一次仇杀恶斗中受伤,伤势并不算严重,也很快就痊愈了,但从那以后,他却失去了生为男人的重要本能,无法生育子嗣,府邸当中的一干皇妃侍妻都是遮掩的幌子。 他多年不惜一切暗地你求医治病,几乎倒了癫狂的地步,所以才会轻易收了凤如岳的愚弄,抢着喝下呢一杯假得不能再假的所谓圣水。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会对唯一的弟弟秦冲那么看重,对其子嗣那么在意,对身为男子的自己那么仇恨。 如果他医治无效,终生不育,则秦冲之子将成为南越正统皇嗣,未来的一国之君,如此身份,又怎能与个同性男子纠缠不清,就此沉沦? 恩恩怨怨,纠纠结结,却是为了这样一个原因。 正应了那句话,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秦月询问了几句,又在棺前流了一会儿眼泪,泪水将整条绣帕都打湿了,她说:“打我从有记忆开始,就从来没见四哥愁过,哭过,不管什么时候总是在笑,我有回曾经问过他,记得他当时跟我说,当你心里伤心难过的时候,不要流泪,因为你的泪会让在乎你的人心碎。” 当你心里伤心难过的时候,不要流泪,因为你的泪会让在乎你的人心碎。 所以他不论何时总是在笑,微笑,轻笑,好笑,朗笑,大笑……就算是在看到自己执意要跟别人成亲之时,在他奄奄一息性命垂危之时,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瞬,他仍是在淡淡地笑着。 不愁不恨,无怨无悔。 秦月还说起一件往事:“我四哥当年跟着你跳下悬崖,摔得遍体鳞伤,还掉断了一条腿,救回宫来的时候几乎都咽了气了,当时所有的人觉得他不行了,他以为你死了,自己也没了求生的念头,有天夜里我去看他,他断断续续对我手,等他死了之后,一定要把他的尸首带去海南岛,葬在那座有暖玉神泉的山上,他说他这辈子最快活最幸福的日子,就是在那里度过去的……后来不知二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又慢慢好起来了,也就罢了,但这话我一直记着的,我想这个当是他的遗愿,也许你能帮他完成。” 赵佑听得怔然。 海岛,温泉,木屋,何尝不是他的心之所往。 秦月还说:“我来这里之前,爹娘也说了,他们感谢你不计前嫌,两国能够放下仇怨,握手言和,四哥已经去了,回不来了,他们也想通了,你为他守了这么两年,心意也够了,亏欠也还了,还是将他送回苍岐去下葬吧,让活着的人也能安心,好好地过下去。” 秦月待了一日就回去了。 秦冲的尸首,终究还是没送回苍岐,却也没留在帝都,而是由他一路扶灵东进,爬上涉水,远赴海外。 暖玉神泉已毁,小木屋也尽数损坏,但不要紧,那座山还在,青山绿水,风景如昔。 赵佑将他连同寒玉棺一同埋在木屋的旧址前,并将那串珠链与那只人俑一齐收敛入棺,盖上棺盖的那一瞬,眼中依旧没有眼泪,只是在心底呢喃默念。 “等着我……” 黄土洒落,石碑立上,碑上什么字都没有,但赵佑想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心意,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接下来的两年,他挤出时日,微服出巡,走了很多地方。 他去过神庙,去过桃花岛,去过海南岛,去过苍岐,去过风离,去过芷水,去过格鲁,去过沁城,去过新叶,去过雪山,去过陵兰……旁人以为他是因为放不下秦冲,所以外出散心遣怀,其实不是,赵佑只是想沿着旧时道路再走一次,追随他的足迹,寻找他的气息。 佛曰,灵魂不灭,人生轮回,如果自己与他还有缘,那么来世还会相遇相恋,生生世世都不再分开。 秉着这样的想法,赵佑心平气和,安宁度日。 在苍岐,他遇到了秦冲手下的一干死士,包括那名伤愈归来的黑衣首领,在他口中,赵佑知道了很多过去不知的事情,知道了当年在神庙里3秦冲那个行礼姿势的真正涵义,知道了他每天夜里都会来自己的寝室默默探望,知道了自己后来在南越皇宫能被袁承志顺利救出,也是他暗中策划,一手为之。 在沁城,他参加了李一舟和乐蒂的婚礼,身为赵氏王国天子和牵线红娘,理所当然坐在首位,接受新人的敬酒…… 远行雪山,他由多杰带领着苦寻多日,终于找到了那曾与秦冲赖以生存相濡以沫的雪原石洞,那件他用万千鹰翎鸟羽细心编织缀成的披风还静静放在原处,重温着时光,追述着记忆。 畅游芷水,他随黑龙帮弟子乘舟去到通向德泽湖的那条水道,两岸芦花飘飞,水中菱角荡漾,只是在自己身边划桨泛舟的人,却再不是他。 他明明白白知道,秦冲死了,早在两年前就死了。 可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却感觉他时时都在自己身边,并未真的远离。 海南岛是他这些年来得最多,停留最久的地方。 第二次去的时候,他带上了赵氏王国的能工巧匠,靠着幽朵儿与岛人的帮助,在秦冲的墓前不远,历时半年,建起了一座两层高的小楼,雕栏画柱,静美无双。 门上有块横匾,上书三个大字:乐佑楼。 楼内每一间房,房里每一处摆设,都是他亲自设计,亲手布置,这是他们爱生情起的地方,是他们共同珍藏的记忆。 每回外出归来,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事半功倍。 “心思缜密,感官敏锐,作风冷静,手段强硬的少年天子。” “四国臣服,二岛恭顺,威加海内,盛世太平。” 这是世人对他的评价。 然而也有一些不同之声,有人说这皇帝好是好,就是生有怪癖,喜好男色,当年冲冠一怒为美男,出尔反尔将宋氏王国王爷凤如岳一剑斩杀,险些导致两国开战,百姓遭殃。 也有人反驳说,皇帝陛下早就料到这一着,老早就留有后手,不仅是按住了宋氏王国国内的篡权暴动,还送对方一位神族之子坐镇,那神子年纪虽轻,举止谈吐却有大将之风,。且更加善良仁慈,比起那名神秘不见踪影的前国主凤如镜好了太多,假以时日,着重培养,定又是一代明君。 对此,他一笑置之,要知道,传闻中生有怪癖迟迟不婚的青年才俊,放眼中原大地,又不止他一人。 比如大美帝国皇帝兰棠,比如赵氏王国将军陈奕诚,比如黑龙帮帮助魅影,个个都是如此。 陈奕诚一直在等他,这他知道,从第三年开始,赵佑就明确跟他说过,自己的心再放不下别人,这辈子只能是辜负他,对不起他。 记得他当时的回答是:“纵然你无法回应我,无法爱我,却不能阻止我去爱你,你现在是忘不了他,但将来呢?两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总有一天你会淡忘他,那个时候,就让我来陪你,照顾你。” 而铁士,似乎也跟陈奕诚卯上了,对于大美帝国国内日益高涨的选妃立后呼声根本不理,一意孤行,只说:“他跟我年纪差不多,他都没娶亲,我急什么?” 再有就是魅影,那年在芷水边上赵佑曾经与他碰过面,他当时带着那名少年于承祖,状若师徒,衣袂飘飞立在一艘快船上,中间隔着滔滔江水,更隔了万丈红尘,近在咫尺,却已成陌路。 他们,都是他最亲的人,两肋插刀,在所不惜,而秦冲,却是他血肉里永不能割舍,灵魂中永不能磨灭的部分。 所以,不能择一而栖,只能漫长等待。 这一年,是秦冲过世的第四年。 这一年,赵佑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正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他却感觉仿若已经沧海桑田,褪去青涩,身心沉静。 年纪略长,与年少时期的想法却有不同。 年少时爱一个人爱得如火如荼,热烈而霸道,动辄锥心刺骨,要死要活;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爱一个人却如水般缓缓流淌,悠悠绵长。 赵佑有时也在想,如果当年的事放在今日,也许就不会发生,至少,不会是那么悲壮惨烈的结局。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该多好……该多好。 这年秦冲忌日将至,他安排好朝堂政事,召集人马,启程东去。 船行海上,但见风和日丽,碧波荡漾,天地间一派安宁。 赵佑站在甲板上,正俯视海面,忽听得远处传来划水声,又听得有人吆喝追击声。 此片海域已是桃花、海南二岛的势力范围,二岛邻里友好,关系和睦,又因为拥有传闻中凶悍异兽与神秘巫术,周围渔民断然不敢轻易靠近,更不敢肆意冒犯。,这阵仗,却是在追击何人2? 当下去往船楼高出,举目远眺,却见那头有只小舟在海浪里飘摇,后面一艘大船正快速追赶。 他一眼看清那后面大船船身上有海南岛的巫女头像标示,船上人数不少,阿大,幽朵儿都在其中,而前方那只小舟上却只有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只看出身形矫健,看不清面容。 见时候熟人,生怕岛上有事发生,赵佑赶紧叫浆手加快速度,朝海南岛的大船靠拢,。同时举旗鸣鼓示意。 见得是赵氏王国战船,幽朵儿欢呼一声,忙叫人从船上解下只小艇划将过来,而阿大等人却是架着大船继续追那小舟而去。 “出了什么事?”等到幽朵儿跳上甲板,赵佑一步过来,劈头就问。 幽朵儿眨了眨眼,恨恨道:“那老贼,这半年来偷上岛来好几次了,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护岛神鸟都拿他没法,这回他又偷偷上来,被我们在岸边抓了个正着,这不,我跟哥哥一起追他来了,等会儿逮住了他,定要叫他好看!” 赵佑哦了一声,朝海面上一前一后的两只船凝神望去,却见那小舟上的那人转过身来,摘去斗笠,向他所在的方向回头一顾,微微颔首。 一袭青衫,仙风道骨,眼底似有深意。 明明素不相识,却觉分外眼熟。 脑子里灵光一闪,蓦然冒出个模糊的念头,会不会……是他? 青葱屡屡提及却始终无缘见的那个人? 胸口仿佛被铁锤狠狠一撞,撞出满头金星,一片空白,心里却是狂喜,如果那个人是他,那将意味着什么?他半年来几次出现在海南岛,意味着什么?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又意味着什么? 会不会,如他所愿,实现他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向天祈祷的心愿,他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实现的心愿——起死回生,平安归来……会吗?会吗?! 刹那间,忽喜忽忧,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住。 脚下虚浮,手指颤抖,他不知道自己对幽朵儿说了些什么,不知道船舶是如何靠了岸,他又是如何歪歪倒倒跳下船,如何跌跌撞撞朝前飞奔,绊倒,又再爬起,再绊倒,再爬起。 温暖的山风,呼呼地擦过脸颊,衣袂轻动,发丝轻扬,他喘着气,一路跑,一颗心仿佛就要飞出来,正在胸腔里急促杂乱地跳动连带着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着,几欲沸腾。 原来,直到这一刻,才终于体会何为真正的急切和喜悦,仿佛每个细胞都在欢叫,却又杂夹着一点点失而复得后的惶惑和不安,生怕这一切,全都不是真实的,姿势又一场他臆想出来的幻梦。 它来得这样突然,仿若黑暗中久久前行的人,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经历过那么多的失望,只在一刹那间,突然见得曙光。 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这样好的体力,这样好的耐力,仿佛只是本能,竟一口气不歇地奔上了山。 大半年未至,但见乐佑楼艳色笼罩,霞光灿烂,四周碧树繁花,草木青青,一切都是那么明丽可爱。 四处静悄悄的,坟墓高耸,石碑如故。 难道,是他想错了? 赵佑放慢了步子,心跳难抑,方才的激动与勇气却都消失在九霄云外,近乡情怯,止步不前。 倚着一棵树重重喘气,只觉得全身无力,近乎虚脱地缠斗,那干涸了四年的眼眶不知怎的,突然盈满了泪水,泪眼朦胧,视线模糊,忽而转头,仿佛看见有一人推门而出,从楼里漫步走出来,挺拔轩秀的身姿一点点出现在眼帘,那温润俊朗的眉目,分明是他日思夜想的样子。 那眼角眉梢,似笑非笑,似喜非喜,又似是缠绵不尽难分难舍的浓情蜜意。 是梦吗? 在这样美好的梦里,踏霞乘风,朝他而来? 他屏着呼吸,脚下像是踩在棉花团里,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这一眨眼,面前的人影就像是无数个梦醒的清晨,立即消失,无踪无影。 那是他吗,是他吗? 是真是幻?梦耶非耶? 那人清清爽爽,端端正正地站着,那双眼如昨般弯起,冲着他微微一笑,笑意如春风化雨,冰雪消融,仿若漫天金光,无边彩霞都凝在这一笑当中。 他薄唇勾起,那么温柔笑着,什么都不说,只朝他伸出手来。 他明白他的意思,这一场爱情要想开花结果,不能只靠一人努力,必须也要自己主动走上去,握住他的手。 赵佑踏出一步,再一步,中雨忍耐不住冲上去,手指相触,感觉微凉中带着一丝暖意,那么真实,他活过来了,是真的活过来了! 青葱猛然抓住他的手,一把扯进怀中,紧紧抱住,唇边是抑制不住的笑意,眸底却已晶莹闪耀:“三儿,我的三儿,你终于来了……” 深情相拥,中无缝隙。 坚韧熟悉的怀抱,欲要揉入骨血的力道,梦里寻觅了千万次的场景,一切都是那么难以置信,却又那么真实无欺。 赵佑眼中含泪,按紧了他:“是,我来了,我庆幸我来了,你可知你这一觉,睡了好久好久。” 那么漫长,那么久远,令他几乎都已经绝望了。 顿了一下,似是想到什么,立刻在他的胸膛上来回摸索:“你的伤呢,被震碎的内脏呢,是不是都好了?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摸完又去摸他的腿,“腿伤呢?” 秦冲咧开嘴笑,拉住他的手,环在自己的腰际,摆放端正:“都好了的,你别乱摸,歇了这么多年,我可不能保证有太好的自制力。” 赵佑面上难得地红了红,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围着,有太多太多的话哽在喉间,一时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秦冲拥着他的手臂,低叹:“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乐佑楼,和那块空白的石碑,我猜不透你的心意,也不知道你现在的状况,我单知道已经过去了四年,心里又是惶恐,又是害怕,不敢去找你,只能在这里等……” 赵佑掐他一把,唤道:“原来你竟是个胆小鬼!” “是,我就是个胆小鬼,所以我一直够不敢告诉你真相,怕你恨我,怨我,不要我……” 赵佑手掌掩住他的唇,喜极而泣:“好了,别说这些了,都过去了!”说罢又道,“我且问你,若我不来,你是不是就这样一直等下去?” 秦冲看着他,满目柔情,满心喜悦,唇边笑意越来越浓,却始终不作回答。 赵佑急了,伸手去掐他腰间,力道却甚是轻微:“你傻笑什么,快回答我!” 秦冲微微笑道:“路上你可曾看见位头戴斗笠的黑衣老人?” 赵佑不迭道:“看见了,他就是你师父吧?幽朵儿说这半年他来过好几次,是他救你的吧?” 秦冲点头道:“正是,师父长年在深山野外云游,得知我的死讯已经是一年前,他便悄悄找来,挖开坟墓查看,他说我这其实只是个假死,又说这寒玉棺是个好东西,可保肉身不腐,而我昔日泡过的暖玉神泉,服下的茯苓首乌丸、身上洒的像是神族的符水,不醉翁给我又喝又泡的药酒,都在我自身修炼的龟息神功下渐渐发挥作用,还有这块墓地,想来当年神泉被毁,泉水却没消亡,而是尽数渗进了地下,却成了个休养生息的宝地,最后再加上师父带来的一颗金丹,终于让我起死回生,堪堪捡回一条小命来,还因祸得福,将这羸弱多病的身子养得大好,你说,我把这天地间的福气都占尽了,可怎么是好?” 赵佑听他说得轻巧,却知道这其中凶恶丛生,天时地利与人和,所有条件必须具备,任缺一样都不能有今日之结果,越想越是后怕,不由得紧紧抱住他,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痴痴仰望,生生缠绕,怎么也不肯松手。 秦冲低下头,噙着浓浓笑意,深深看他:“你这记性好忘性大的,不是还在问我问题么?” 赵佑头埋在他胸前,嗅着他身上清谈好闻的气息,脑子里满是庆幸与惜福,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只应道:“你说。” “我都请师父去帝都报讯去了,还怕你不来?而且我其实心里也着急的,哪里还等得了他老人家,顶多再养个一两日,我便自己冲到帝都去找你。” “那倘若我已经跟人成亲了呢?你又将如何?” 秦冲敛了笑,眸光定定望过来:“我醒过来的头一件事,便是想起我死前竟将你托付给陈奕诚,还叫他好好对你,其实这话我一说完就后悔了,悔得肠子都青了,姿势我当时以为自己活不了了,才违心说出这番大义无私的话来,我闭上眼的那一瞬想的便是,若我死了那也罢了,若我不死,活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把你给抢回来。” 赵佑轻笑道:“脸皮真厚,你就那么笃定我就心甘情愿让你来抢?” 秦冲盯着他的眼,认真地道:“你可记得,我临死之前问你能不能原谅我,你是点了头的。” 赵佑暗地好笑,心里喜乐无限,故意想了下才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我是这么说的,但那又怎样?” 秦冲只低了嗓音在他耳边道:“不怎样,三儿,你的话太多了……” “嗯,我还有好多事问你,那个……”赵佑张嘴还要再说,秦冲已是低下头来,含住他的唇瓣,堵住他所有声音。 唇舌纠缠,气息交融,火热而甜美,深刻而执着,天地在这一刻都安静下来。 刹那,已是永恒。 此事正是夕阳西下,黄昏时分,白天就要过去,黑夜就咬来临,但赵佑知道,他们的黑夜已经过去,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冲满阳光幸福如蜜的日子起风了。 晚风吹拂着山野,霞光辉映着楼宇,万物宁和而幽深,只除了那些浅浅低吟的夏虫,似在诉说着尘世间奇幻瑰丽亘古不灭的爱情神话。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两心缱绻,三生结缘。 ——正文完—— 番外:秦冲与赵佑不得不说的故事 第一章 :质子 他叫秦冲,是南越四皇子。 他的父皇母后感情敦厚,在他之前,柳皇后育有一子,名唤秦业,比他年长五岁。 秦业自幼沉稳严肃,少年老成,平日总是板着长脸,柳皇后感叹这个孩子性情太冷清,生怕第二个皇儿也如他兄长一般,于是在取名时想出个冲字,有热情有冲劲,是为秦冲。 后来,柳皇后又诞下两位公主,长公主出生的时候正是月上中天,故而取名秦月;而小公主出生在茉莉花开的时节,故而取名秦茉。 俗话说人如其名,他却没有如他母后所想,长成一名热情阳光的少年,他从来就是个早熟的孩子,总是淡然看待世事,面带微笑,心如明镜。由于与秦业终日相处,他虽不像兄长那般沉稳内敛,但冷静的本性却也学了个八九分。 只是比起秦业来,他爱笑爱说,重情重义,对待身边每一个人都是极好,在这兄弟姐妹当中,他的相貌最是出色,清朗儒雅,俊秀绝伦,宛若翩翩佳公子,再加上那温和的性情,每个人也都那么喜欢他,人人都道这四皇子随和亲切,温润如玉,实在讨人喜欢,不论走到哪里都是发光体,总能吸引大家的目光。 父皇秦远山政务繁忙,二哥秦业便担当起长兄之职,每日督促他读书识字,就连他那一手清隽大气的字体,都是秦业手把手教的,兄弟俩的字迹相似,除了他们自己,寻常人根本辨认不出,当时他只当好玩,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就是因为这个,让他追悔莫及,付出了生不如死的代价。 他们兄弟姐妹四人从小感情十分要好,完全没有皇室中人勾心斗角的阴暗,实打实的相互相爱,互相照顾,有什么好东西都是一起分享,从不藏私。 而秦业身为皇长子,课业自然繁重,压力也大,柳皇后身体又不好,所以平时总是他带着妹妹们在宫里玩耍,在他心目中,一家人和和睦睦,亲亲爱爱,比什么都重要。 别看他小小年纪,又贵为皇子,却没有任何坏习惯,生活总是自理,还很会照顾人,上树摘果,下水摸鱼,时不时用柳条苇草编些小玩意送给妹妹们,有时也在湖里捞些小鱼小虾点火烤了,三人一起分食,他也没想到,这些技艺将来还会派上很大的用场。 玩耍的时间虽然很多,但是他的课业却从没落下,每日只须花一点点功夫,什么东西都是一点就通,一学就会,授课的老师对他是惊为天人,甚至在闲暇之余,他还跟着宫里乐师琴师学会了好些乐器,可以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又一次他又带妹妹们出去玩,在树林里遇到头发狂的野猪,当时他临危不惧,硬是拼命将妹妹托上树梢,自己也灵巧爬上树去,三人在树上躲藏了大半日,与野猪对峙,幸得一位隐士高人从一旁路过,一掌击毙野猪,将他们救下树来。 那人见他骨骼清奇,是块练武的料,后来又考验他几次,每次都顺利过关,于是就收他做了徒弟,他因为野猪之事心有余悸,想着练就一番高强本领好保护家人,是以背着众人刻苦习武,他原本就聪明,如今下了苦功夫,更是成就神速,短短几年就小有所成,在江湖中算得上个高人了。 此后他又读了些历史书籍,知道单凭武功不足以在滔滔乱世中站稳脚跟,必须谋略并重,攻心为上,不知基于何种心态,他开始着手培养自己的势力,隐在宫廷侍卫之外,并没让他人知晓。 那一年他十岁,父皇秦远山生辰,在宫中大宴宾客,热闹非凡,当时梅花国与南越关系不错,梅花国主乐中天亲自前往祝寿,以一串罕见的东珠作为贺礼,那珠链上还缀着块晶莹璀璨的碧绿宝石,他一看就莫名喜欢,爱不释手,秦远山见他如此,特意允他拿去玩赏几日再予归还。 寿宴当中,有一位画师当众挥毫,为秦远山画了一幅丹青,博得众人喝彩,据说这画师足迹遍布中原大地,五国四海,为各国皇室都曾留下画作,他于是感了兴趣,私下见面,求其说些他国趣闻。 画上是两名长相一模一样的孩童,大概三四岁的样子,一男一女,衣饰华贵,漂亮得不像真人,女孩面容瘦弱,眼神忧郁,而那男孩却是粉雕玉琢,笑容满面,尤其两道英气十足的眉毛,一双漆黑如子夜的眼瞳,甚是醒目。 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孩子,不觉有些诧异,多看了几眼,心里有丝说不出的异样感觉,画师见他如此喜欢,便告诉他,这是赵氏王国皇帝的一对龙凤胎,当时刚年满四周岁,只可惜画作还未完成,其中的小公主就已经因病夭折,所以也没有再继续画下去。 他算了下日子,已经是三年过去,画上的男孩现在将近七岁,再看看那画上男孩的笑容,心里闷闷的,不知为什么。 那段时日他有些沉郁,笑容极少,父母兄长都没察觉,两个妹妹更是年幼不谙世事,幸好有容容陪着他解闷。 容容姓叶,是大将军叶庭的长女,与他年纪相仿,善解人意,再加上叶府小公子叶霁风与他自小要好,于是每逢重大节气祭祀,三人都是经常玩在一起。 容容长相温婉秀丽,性子也沉静,为人处事大方得体,从来不惹麻烦,就是身子较弱了些,跟他母后柳皇后的性情状况颇为相似,经常进宫问候,甚至认了柳皇后做干娘,颇得柳皇后喜欢。 也许是少年人天生俱来的保护欲,加之他一向孝顺母亲,是以对她便多了几分怜惜,把她当成另一个不同姓氏的妹妹一般疼爱,她也亲热唤他一声冲哥哥,他便以为她真把自己当做是兄长敬重,却不想,她的真实心思竟与他差得天远地远,遥不可及。 有一天,他带着妹妹们去宫外野地玩耍,回来的时候抱着一对可爱的鸳鸯雏鸟,养在他寝宫的水池里,天长地久,鸳鸯渐渐长大,妹妹们失了最初的兴致,他却一直宝贝得紧,一养就是好几年。 在此期间容容经常前来帮忙照料,他想起书上看到“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诗句,下意识的,他找了个借口将鸳鸯移去他处,那个时候他还不明白,他在内心深处,其实是希望有另一个人来与他分享,这个人,并不是她。 到他十二岁的时候,因为有人背后挑拨怂恿,他父皇秦远山一念之差,与中原大地中最大最强的国家赵氏王国边境问题是矛盾不断,终于引发战争。 这一场战争打了一年多,国家入不敷出,国力大损,百姓生灵涂炭,苦不堪言,最后是以南越的战败告终,容容的父亲叶大将军也在其中一场战役中为国捐躯。 南越作为战争发起国,又是战败国,不仅边境线南移数里,还须得向赵氏王国支付巨额赔款,到后来,赵氏王国还强硬提出由南越皇子作为质子,羁留赵氏王国皇宫,期限为十年,否则不予退兵,军队继续朝南开进。 兵临城下,新的战争一触即发,局势如火如荼,一向交好的梅花国碍于赵氏王国的强大国力,背信弃义,对南越的求援拒之不理,秦远山满心懊悔,一家人抱着哭成一团,这个时候他站出来,列举种种理由,严明自己比兄长更适合去做那个质子,他当时看得很清楚,自己胸无大志,随遇而安,二哥秦业比自己更具魄力,更有野心,重振南越非其莫属。 当时柳皇后正怀有身孕,一想到即将骨肉分离,终日以泪洗面,悲伤难耐,虽每天汤药调养,却还是落了胎,他随秦业在殿外守候,听得太医步出门槛摇头叹息,说是好端端的小皇子就这样没了,可怜可叹,他咬破了唇生生忍住,亦觉得秦业一张脸阴沉得吓人。 到了晚上,他在寝宫陪着柳皇后,不停说话安慰,好不容易把母后哄得睡下,出门去找兄长,却没找着人,后来才听说西宫一位贵人刚传出有了身孕,秦业闻讯,冷着脸冲了出去。 等他匆匆赶去,那位贵人刚被人从池塘里救上来,惊吓过度,奄奄一息,身下很快就见了红,险些连命都没保住,据侍女讲是她不小心掉进水里,导致小产,当时四周也不见旁人,但他知道,此事与兄长脱不了干系,而且,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 看出侍女惴惴不安的目光,他找来内侍总管,随便编了个理由,将那侍女遣送出宫,远嫁深山,这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从此秦业性情愈发阴冷,他虽有心劝解,无奈去往赵氏王国的时日已近,就只得将这事托付给两个妹妹,但他也知道,妹妹们对这位长兄心存忌惮,就算劝慰,只怕也是效力微博,不济于事。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只能作罢,踏上遥远征程。 临行之前,秦业拉他到一旁,郑重承诺,说是以后南越江山不分彼此,由他兄弟二人共掌,他只道是兄长好意慰藉,并没当真;父皇秦远山对他心存歉疚,执意补偿,他想了一会,忽然想起那串珠链,便随口讨要了去,带在身边藏妥。 叶府兄妹也进宫相送,给他践行,叶容容拉着他的衣袖,哭的梨花带雨,不住说要等他回来,他默默想着心事,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是胡乱点头。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那赵氏王国损他大将,辱他国体,累他百姓受苦,害他是去胞弟,他就算是做名质子,也要想法在那帝都皇宫中与兄长里应外合,翻天覆地,他自认有这个能耐。 秦远山派了一名得力内侍谢本翠随他前往,谢本翠颇有心计,准备了不少物事,还早早就安排了他的外甥黄易去往赵氏王国大前阵。出了苍岐,他师父赶来见面,又教授了他一些剑式招数,临别时还留下了一本内功心法,叫做抑阳功。 拜师学艺这些年来,他除了知道这位师父姓吴,武功深不可测,平日喜观星象,善炼丹药之外,其余一无所知,只是凭他对师父的了解,师父做事向来有理有据,从不做无谓之事,留下这本心法必有深意。 一路北上,进入赵氏王国境内,路上赵氏王国军士对他态度恶劣,随意打骂,谢本翠小心赔笑,尽力化解,他看在眼里,也不显露武功,都忍了过去,他对自己说,忍得一时之辱,必换来日后丰功伟业。 快到赵氏王国帝都的时候,有一队人马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他惊讶发现那里面尽是些十来岁的弱质少年,一问才知,那是从赵氏王国各地找来的贫家子弟,是送入皇宫入内侍的。 内侍,也就是太监,他南越皇宫也是常见,当下也没太在意,只是某日停车歇息,他站在树下,远远望见那人群中有一人面容清俊,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他心中一动,悄悄唤来谢本翠前往辨识,谢本翠回来也是十分惊骇,说乍一看真的好像,只是少了他的气度与神韵。 质子……太监…… 握着那本抑阳功的秘籍,想着临别时兄长痛恨的目光,一个念头忽然蹦出来。 他知道,机会来了。 第二章:毒杀 短短几日,谢本翠移已经将那与他面容相似少年的身世暗中打听清楚。 那少年叫做乐裕,是赵氏王国江南人士,家境贫寒,父亲是个落魄的教书先生,兄长不务正业,家里还有妹妹,一家人艰难度日,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送他进宫做太监,换得些许银钱做口粮。 虽心有不忍,但做大事者须不拘小节,当机立断,在进宫的第二天晚上,一碗失魂草的药汁,将他与那少年的身份对调,秦冲混进了少年所在的队伍,少年则是住进了福临门质子府。 他对自己说,从此他要忘记自己原先的皇子身份,他只是个小太监,他的名字叫乐裕。 只是秦冲没想到,这一举措,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凭借他的聪明才智与细密心思,很容易避过了阉割受礼,在TJ了半月之后,他与另一名小太监一道被分配到了月清宫,那是赵氏王国皇帝赵文博妃嫔之一,贵人蓝婉晴所在的宫殿。 一旦入宫,过去的身份姓名都要统统舍弃,这是他所期望的,他不愿提及身世,只是在改名的时候,方才出口要求那内侍总管,保留了个乐字。 他的新名字叫做小乐子。 小乐子,秦冲,他在内心深处时刻提醒自己,莫忘国耻,莫忘家仇。 起初他只是在月清宫外围做一名杂役太监,做的都是些体力活,他有武功基础,这些事做起来毫不费力,闲暇时他便开始练习那本抑阳功。 抑阳功,顾名思义,会延迟他身上男性特征的发育,连同身高一并延缓,没练几日,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肤色变得白净,嘴唇上方的淡淡绒毛也逐渐消减不见,嗓音也是愈发清越尖细,如果不脱衣查看,跟个真正的小太监也没甚区别。 宫中日子过得辛苦而平淡,他也以为就这样了,等站稳脚跟就开始一步步谋划大事,却没有想到,在月清宫内殿,他又见到了那画上的男孩。 原来画上那对金童玉女般的双生子,正是这位蓝贵人的一双子女,小公主赵紫四岁时不幸患病夭折,小皇子赵佑养在深宫,蓝贵人溺爱皇儿,保护得紧,平日也难得出门一趟,却不想这一日竟是让他有缘得见。 事情的缘由,是蓝贵人要挑选一名侍女和一名内侍一同服侍这位三皇子,侍女人选已经确定,名唤明珠,是个内向胆小的小丫鬟;而内侍的人选则是从他和另一个小太监小桌子当中产生。 这位蓝贵人出身江湖,是神医蓝铁心之女,会些拳脚功夫,眼光也还算精明,尽管他表现得温和斯文,一开始也并没有入得她的眼,而是选中了老实憨厚的小桌子。 他看着那张与画上男孩酷似的小脸,默默退下,心底有些失望,说不清是因为没留在那三皇子身边服侍,还是因为没获得于大业帮助更多的职位和机会。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者,这是好事,毕竟在皇子身边服侍太过醒目,他需要先沉寂一段时日,把抑阳功练好,再作打算。他这样安慰自己,于是在夜深人静时更加刻苦,武功又上了个台阶。 没想到事情竟有转机,有一日这三皇子生病,皇太后前来探视皇孙,据说小桌子笨手笨脚,在病榻前打翻了药碗,药汁溅到皇太后鞋上,蓝贵人事后动怒,将小桌子调离思过,改由他来临时服侍一段时日。 在月清宫当差这几日,他也学到不少东西,再加上那张温润含笑的俊脸,左右逢源,四处讨喜,但他毕竟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做事自然不如那些从小就担当重任的太监宫女,是以尽管名为近身服侍,其实也就是跑跑腿,侯侯门,主要事务还是落在明珠头上。 明珠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不得蓝贵人满意,那便是梳头,每次费心费时,梳头的力度和最终的发式还是差强人意。 这位三皇子发质并不如寻常男孩一般粗硬,而是细软柔长,明珠再是小心又小心,轻缓又轻缓,每日清晨梳头完毕,木梳上总是掉下数茎断发,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却暗暗存下心思。 蓝贵人平日总是心事重重板着张脸,其实待人也不差,月清宫众人每月都有一日假期,可以凭令牌出入宫门,他趁着这个机会,出宫去了醉花街。 他考虑事情向来周全,这回也不例外,要说梳头技艺最好,发式最新,自然比不过青楼女子,那醉花街上多的是青楼妓院,他打听到其中一位以梳发技艺着称的妓女,出了高价,让其教他梳头束发。 往返不过三回,他已经将那妓女的手艺学了个遍,不仅手法柔若无骨,发式花样也是推陈出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然后又一日清晨,当明珠再度摘下木梳上的断发时,看着那三皇子两道英挺的秀眉微微一蹙,他适时出列,温言禀道:“王子,让奴才来试试给你梳头,如何?” 就这样,他替换了明珠的位置,离他的目标更进了一步。 那三皇子赵佑年方十岁,已经是长得俊美非凡,性格却跟他二哥秦业差不多,阴沉清冷,平日也不爱说话,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总带着几分防备的神色。 他小心翼翼服侍着,自认从不曾出什么差错,却始终得不到这位主子的信任,除了让他梳头,别的都不让他碰,就连沐浴更衣之类的事,也是主子自己亲自动手,他近不得半点身。 一晃两年过去,上述情形一直未得到缓解,反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开始担心,原想在皇子身边侍候,能有更多机会获取赵氏王国朝堂的情报,但如今看来,这三皇子并不太受宠,又生性多疑,自己若是再这样耽误下去,浪费时间不说,最终将是一事无成。 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开始暗中另觅良主,过不多久,他的目光锁定在一人身上,那便是大皇子赵文。 赵文身为皇长子,占尽天时地利,性情直爽,有勇无谋,这样的人自然是极好控制。 于是在一个合适的机会,他在赵文面前恰到好处表现了一番,令其答允要将他要去昭阳宫,随身服侍。 他暗自欢喜,回到月清宫,却见他那主子站在他寝室里,随手翻看着他那本抑阳功的心法,淡淡问道:“这书倒是很有意思,哪里来的?” 他脸色不变,暗自镇定,只说是在宫外地摊上买来的闲书。 赵佑随口又说了句:“你是我身边的人,当守本分,别跟我大皇兄走得太近。” 他恭敬答应着,心里却思绪如潮,不住翻涌。 他知道这位主子不懂武功,一时半会还觉察不出这抑阳功的奥妙来,但是如果被蓝贵人知道,还有那位闻名天下的蓝神医……实在不敢想象。 防微杜渐,未雨绸缪,他逼不得已出手。 次日昭阳宫桃花开得正艳,几位皇子公主应邀前往赏花游玩,三皇子赵佑也在被邀之列,携了他一同前往,他便将事先准备好的失魂草粉末悄悄加在这主子的茶水当中,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他想,就算日后有人查证,人是在昭阳宫出的事,在场之人众多,这后宫争斗自古纷乱复杂,谁也怀疑不到他头上。 只是在倾倒药粉的一刹,他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画上男孩明媚的笑容,微一失神,手指抖了那么一抖,分量便没控制到精准。 他并不想要人命,没想到却险些真出了人命。 他那主子年幼体弱,刚回月清宫就口吐鲜血昏死过去,沉睡不醒,蓝贵人找不到证据,没法去昭阳宫询问对质,只得迁怒于他,将他关进了暗室。 他在暗室之中过了三天,这三天里生性冷静的他从未有过的慌乱,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好像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生生被他错过,被他扼杀了,他十分后悔,或者不该贸然出手,应当从长计议。 从暗室出来的时候恍如隔世,当他听明珠说主子病好了,那一刻,他心里居然长长松了口气。 他被带进主子的寝宫,站到浴室门前,他听见里面那个清润悦耳的嗓音在喊:“进来。” 推门进去,他看到了此生难忘的画面。 肌肤似玉,娇躯若花。 原来他的主子,竟是如此的漂亮,比女人还要漂亮…… 看着赵佑惊慌失措的可爱模样,向来冷静自持的他,一时措手不及,心跳如鼓,很没脸地喷出了鼻血。 只想了那么一下,秦冲登时明白之前赵佑对他只是本能防备,而不是心生厌恶,不知为何,竟是欣喜若狂。 好险,只差一点,自己就与他失之交臂。 内心雀跃的同时,秦冲也在担忧,以后该怎么与他相处?万一揭穿真相,他当如何? 所幸老天眷顾,赵佑病愈之后竟然忘记了以前的种种,而且性情也变了许多,变得自信开朗,又热情霸道,他喜欢欺负自己,却又在旁人面前处处维护自己,时而狂妄自大,时而娇憨可人。 他在南越皇宫中所见女子众多,女后温婉贤淑,月儿柔无依,茉儿刁蛮娇气,至于容容,一半像母后,一半像月儿,全无自己的个性,他却从来不曾见过哪位少女像他这样特别,这样明媚爽朗,英气勃勃,浑身上下散发着钻石般的光芒,让人移不开眼,更是挪不动心。 从这一刻起,他就改变了性向,开始喜欢上这个比女人还要迷人的赵佑了。 什么都顺着他的性子,秦冲陪他笑,陪他闹,教他识字,帮他伪装,替他掩饰,并被他深深依赖与信任,如同被春日暖阳一照,心田里那些埋藏已久的性情本能复苏,一下子活泛开来,秦冲感到内心从未有过的充实。 调去昭阳宫的事情被他闲置下来,或许也没有必要,他待在月清宫,只要谋划得当,尽心尽力,也一样可以成事。 上林苑,狩猎场,那是他第一回见到陈奕诚,那个出身将门名震帝都的少年英雄。 看到赵佑痴迷相望的目光,秦冲如寻常少年一般心里犯了酸,竟然不顾自己的身份,抢先去扶赵佑起身,事后,他被自己心里的独占欲吓了一跳。 对,是独占欲,他对自己说,他只当赵佑是他的宠物,他的玩具,只是这场计划中出现的一个小小意外,就算是事成之后奖励自己的战利品。 然而真是这样吗,他不敢深思。 相处时间越久,赵佑对他也越来越好,甚至不惜为他与老师翻脸,还设计从他母妃手里救下他来,并没有因为他是个太监就看轻他,无视他,而是真正的心疼他,他感觉得到。 他说:“你是我的人,我自然担心你。” 他说:“我会保护你的,不再让你受委屈。” 生平第一次,有人站到他面前,对他说这样的话,他丝毫不觉得屈辱,反倒觉得开心,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做梦,一个瑰丽的几近虚幻的美梦。 那晚,听说他的记忆不能恢复,秦冲高兴得不知所以,情不自禁吻了熟睡中的他,想要拥有他的执念也更加坚定,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不知不觉悄然萌芽。 他这一举动被无意闯进的明珠撞破,惊叫出声,他略施小计,便让其摔伤后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对他来说,这些手段并不算什么,只是小菜一碟,根本不值一提。 接下来的时日,秦冲为赵佑摊纸磨墨,铺床叠被,梳头束发,无微不至侍候着他,看着他对自己好,对自己笑,心里快活得像是天上的神仙。 沉浸在这样的美梦当中,他只希望日子过得越慢越好。可是那一天,他陪着他从皇太后的慈云宫出来,一路吃着糕点,悠悠荡荡,鬼使神差就走到了福临门口。 看着谢本翠打开院门,满是希冀的目光望着他,他的心沉了下去。 温柔乡里,秦冲几乎真以为自己是他的小乐子,可他不是。 他的名字,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那便是……秦冲。 第三章:不舍 他原以为这次福临门之行只是个小插曲,却没想到,自此之后,他那主子隔三岔五就往福临门跑,有时一坐就是半日,耐心颇好,硬是将假秦冲那些能引得神鬼共愤的曲子听完。 看得出,这主子对南越质子突然疯癫一事心存疑惑,但他早有准备,谢本翠的说辞编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失魂草的药性也是公认的强劲,他并不担心会被拆穿。 他唯一担心的,却是他那主子,似乎跟陈弈诚对上了眼。为了一百两银子,他竟要带自己出宫去陈府,亲自上门讨要。 他虽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危机重重,他是自己的所属,断不能让别人得了去。 此时他已经长成一名清朗儒雅的少年,虽然是寻常青衣,却掩不住那一身风华,他那主子更是俊美耀目如同画中之人,趁着给他梳头,两人的样貌映在镜中,显得十分和衬,秦冲有些自得,但看到他与陈奕诚站在一起,一个英美,一个阳刚,不能否认也是十分相配,心里闷闷的,很是不舒服。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这叫做醋意,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吃醋的滋味。 陈奕诚还钱还得爽快,末了还热情请他去京城最好的酒楼吃饭,秦冲暗自叹息,这主子,难道不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 望江楼里,他若无其事看着他霸占房间,与纨绔子弟罗晋比试文才,陈奕诚在旁助阵,又是背书又是算术又是绘画,一时大出风头,他安静看着,注意力尽数落在那担任裁判之职的酒楼常客刘员外身上。 这刘员外一行三人,自称是外地来京的富商,看起来并无异状,他却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也暗暗存了心思,在此之前他在南越培养的势力已经潜入帝都,或许该叫他们查一查这些人的底细。 就在他沉思之际,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子赢了比试,得意非凡,又与罗晋约定再战,比试题目竟是……吃喝玩乐! 好在有五日时间做准备,在此期间,赵佑忙着去御膳房御酒窖吃喝问题,和宫人太监们掷骰子玩牌九,还找来春宫图认真学习,孜孜不倦,而他派出的手下也是传回两道讯息。 一是关于那刘员外的底细,据说此人出手倒是阔绰,言行也很谨慎,但那他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居然也查出些端倪,这主仆三人倒是与某地官府追缉的劫匪样貌吻合,顺藤摸瓜,还查出三人落脚的基础宅子,其中一处,正是在怡香楼的背后,而怡香楼,却是最后一场比试的必驻之地。 其二,他二哥秦业知道他的现况,派出两人前来接应,回国的路线行程都安排妥当,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返回南越,与家人团聚。 既然福临门有假秦冲坐镇,这两年也没人察觉,他倒是可以一走了之,只是心底却由丝丝不舍,他懒得深究,只当是在赵氏王国未有建树,报仇大计无法实施,犹不甘心。 转念又想,既然那三人是劫匪,或许他可以将计就计,将他那主子掳回南越,便再也不用担心陈奕诚将主子勾走,事毕都推在劫匪身上,赵氏王国要翻脸,那就是很久以后的事。 只是赵佑去了南越,这个身份问题不好确定,他想了许多,很有丝头痛,却从未想过要反过来以赵佑为质,甚至连受一丁点的委屈,他都舍不得。 到了比试之日,赵佑胸有成竹,他也是筹划完毕,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寻了空挡隐身人后,本想等那刘员外抓了赵佑走,再来个捕蝉雀后,但看着赵佑抖抖索索爬出窗户,闭眼跳下平台,心头仿若被什么撞了下,不顾一切冲过去接住她,直到他娇柔的身子落入自己怀中,他的心才慢慢安定下来。 贸然出手的后果,便是他与赵佑一道落在刘员外手里,他不便显露武功,任由那铁塔大汉一鞭子抽在他手背上,只是皮肉伤而已,却惹得赵佑当场发怒,趁着与绑匪谈判,狠狠扇了那大汉一个耳光。 赵佑说:“打了我的人,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他知道赵佑从来都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性子,但这样的举动让他胸口一暖,心底对赵佑愈发放之不下。 那劫匪有些狡猾,搜出了能证明赵佑身份的腰牌,还好赵佑急中生智,说是将军府的亲戚,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到了别处,但是等他们所要赎金归来,陈奕诚的人马也该到了,英雄救美,那是他打死也不想看到的结果。 于是他加快了速度,暗地送出讯息,区区苦肉计让劫匪戒心全无,只是赵佑超常的嗅觉味觉令他震惊。到了半夜,他的人悄然潜入,他假意与之纠缠,由着赵佑奔出房门,自己跟在他身后,趁其不备,将他推上了院外那辆等候已久的马车。 马车上安放有熏香,赵佑一上车就昏睡过去,他下令手下立时赶车出城,并叮嘱对赵佑好生侍候,自己却在城里制造些混乱,引开官兵,以期顺利汇合南行。 但他万万想不到,陈奕诚对他一路追踪,横竖竟是甩之不掉,那远远射来的一箭擦伤了他手臂,他虽然追上了马车,背后的大队人马也近在咫尺,无奈之下,他只好放弃原先计划,自己在箭伤处划了一刀破坏伤口痕迹,重新扮回小太监,假装被人捉住扔到了马车上。 马车飞驰,一路颠簸,两人在车厢里跌来扑去,赵佑一个不慎压在他身上,软香入怀,抑阳功已经练得炉火纯青的他,下体竟然起了反应,他胡乱遮掩了过去,很有些赧颜,赵佑还只是个发育不良的小男孩啊! 看着赵佑被陈奕诚抱走,他微微笑着,心里怨恨得要命,也暗地松了一口气,也许这就是天意,上天要他继续留在赵氏王国,完成他刚刚起头的大业。 他知道,此次功亏一篑,赵佑那么多疑的一个人,再加上陈奕诚在旁进言,回宫后必对他心存疑虑,不再信任。 果然,这日他被赵佑唤去寝室,下令脱衣,先是查看了他手臂上的伤愈情况,后又在他身上仔细审视,轻柔抚弄,那指尖仿佛带着莫大的魔力,竟生生撩拨起他的少年情怀,知道赵佑是在借机试探,想要对他验明正身,他集中神智作答,光剑时刻黄易带人过来,一场闹剧方才作罢。 看来赵佑对黄易还算相信,竟让其帮他替自己检查验身,赵佑却不知,黄易正是他事前悄悄找来的,目的就是替他解围。 关上房门,他将能想到的细节与黄易交代清楚,自认毫无破绽,却还是没能打消赵佑的怀疑,后来才知,赵佑暗地派人去乐裕的老家调查,虽然没查到什么,也令他微微一惊。 赵佑准他一月丧假,并将他从身边调离,也就是说,一月之后,他即便顺利归来,也不再是赵佑的贴身内侍,再没资格跟在赵佑身边。 谢本翠与黄易都劝他回归南越,他想了很久,不愿意就这样窝囊离开,对赵佑,对赵氏王国,他都不愿意,此役他还没有输,他还有机会翻身。 他送信会南越婉拒兄长好意,说明他的决心,并真去了一趟江南,实地了解了那里的风土人情,回来的时候他没用轻身功夫,实打实步行,两只脚起泡化脓,弄得满面风尘,一身狼狈,终于在宫门处堵住了赵佑,如愿以偿跟赵佑回了宫,在月清宫外围做了一名杂役太监。 他知道,要想重新获得赵佑的信任很难,而且赵佑身边又有了新人,那个他外公蓝铁心带来的冷峻少年铁士,久而久之,自己在赵佑心中的位置会越来越淡,最后被人取而代之。 世事有忧有喜,令他开心的是他一向忌惮的陈奕诚被派去了西北军营,一去就五年,在这五年里他可以放开手脚行事。 回宫之后,他不争不辩,整日默默做事,没多久就得来一个休息养伤两日的特赦令,过后明珠又送来药膏,他知道这些都出自赵佑的授意,他在明珠面前表现出柔弱无助的模样,料想赵佑应会再次出面试探,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的机会,成败在此一举。 月清宫外殿管事仗势欺人,且生有怪癖,经常猥亵新来的小太监,他找个时机在其面前略微挑拨,又执意反抗,那厮果然中计,命人将他拖入房间,棍棒伺候。 虽然不能以内力抵挡,但有明珠与小桌子通风报信,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当赵佑赶来的时候,他已经躲上了房梁,故意被棍棒上的铁钩错的遍体鳞伤,看着赵佑闯进门时的愤怒与焦急,见到地上血迹时的心疼眼神,他便知道,他赢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安分守己,而赵佑却没闲着,打压恶霸财主,四处搜刮巨资,笼络收买人心,结交宋氏王国首富刘海,并将孟轲家的祖屋揽为己有,表面上仍是那闻名京城的纨绔子弟,暗地却有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的架势。 他看在眼里甚为不解,赵佑,到底要做什么? 酒足饭饱,打道回宫的路上,赵佑一手搂着他,一手拉着铁士,稚嫩的嗓音豪气冲天,说是要建立天下第一门派,名字叫做日月神教。 原想只是玩笑,没想到,赵佑真的做到了。 以赵佑的财力物力,再加上与身居来的天生好运气,四年来,日月神教从无到有,从下到大,发展势头迅猛得吓人。 明里赵佑是声名狼藉的赵家大少,暗里却是这江湖著名门派的教主,而他与铁士,一个主管内部事务,一个负责安全防务,俨然成为赵佑的左右手。 这样的生活对他而言是全新的,他稍微施展手段,便将帮中事务打理得漂漂亮亮,一切都掌控在手中,对于日月神教他想了许多,这是他与赵佑共同建立的基业,二哥秦业需要的是赵氏王国朝堂的情报,这些小打小闹的东西,他按了下来,每回都是含糊其词,并未如实告知。 铁士追杀一名江洋大盗去了大美帝国,原想赵佑身边就剩他一人,却不料竟冒出来个金蛇郎君袁承志,而陈奕诚也是因为太后寿宴要提前返回。 情敌来势汹汹,他不慌不忙应对,但在看到袁承志对赵佑恣意轻薄的时候,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柳叶刀险些削去袁承志的耳朵! 事后他被自己疯狂的醋意吓了一跳,他对自己说那只是独占欲,但他隐约明白,其实只是他自欺欺人罢了,真正的原因他不敢深究。 他对于当年梅花国背信弃义的做法一直怀恨在心,于是想出一石二鸟之计,以梅花国国主乐中天的名义雇下日月神教毒队,不惜一切代价追杀袁承志,酬金方面,他取出了那条珍藏多年的东珠项链,这项链除了乐氏皇室想必没人能认出,不论将来如何,此时此刻,他是真心实意想送给赵佑,以后很久他才明白,在他心中,这就是他的……定情信物。 赵氏王国皇太后寿宴将至,普天同庆,四国来贺,他二哥秦业派人送来讯息,说是已经强强联手,届时在寿宴上将有大动作,也嘱咐他做好准备,事毕之后便携他悄然归国。 秦业在信中还提及日月神教的崛起,希望他能好好调查这幕后之人,他暗地一惊,心里略微不安。 秦业在最末说到了赵氏王国世代相传的琅邪神剑,命他定要想法得到这赵氏王国的精神支柱,神剑易主,便是江山易主。 如何才能两方不负,他思来想去,整夜整夜不能合眼。 陈奕诚风光归来,演武场上英武对敌,一举夺得赵氏王国第一勇士的称号。 他看着赵佑痴迷相望,双眸放光,心中倏地一沉——四年来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他体贴入微费尽心机,难道竟敌不过那人揭开面具时灿烂自得的一笑? 第四章:演戏 演武场上风云突变,猛虎自林中扑出,身后是成群结队的野兽。 阴那山断不该有此猛兽,秦冲盯着场中险境,突然一个念头袭来——强强联手……将有大动作…… 他不敢多想,趁乱带着赵佑爬上树去,眼见群狼围攻,柳叶刀已经扣在袖子底,却迟迟未动。 此时不是他暴露武功的时候,听得马蹄声传来,他暗自叹息,只得眼睁睁看着陈奕诚策马奔来,大显神威,将赵佑一把甩上马背,飞驰而去。 他远远跟在他们身后,始终保持着半里的距离,看他们在树林里查探线索,看他们在潭水边泼水逗乐,看他们相视而笑,直到天黑才尽心而归。 他站在山坡上,看着他们相拥驰骋,心里凉凉的,想到二哥秦业的叮嘱,他没有回宫,而是留在阴那山附件,暗中查找神庙。他也想看看,自己平时黏赵佑黏得太紧,这消失个一两日,赵佑会是何种反应。 在山里待了两日,找了一大圈,终是一无所获,正打算回去,忽然见得马车驰来,原来是赵佑带着人马找他来了,他转忧为喜,还没等他现身,变故聚生,山崩地裂,悬崖上巨石滚落,他急冲过去护住赵佑,两人被掩埋在乱石泥土之下的凹洞中。 没过多时,陈奕诚带人来救,唤声在洞外响起,而此时新的垮塌来临,面对洞口堵死,碎石落下,他忽然想起一句话,生不同衾死同穴。现在的情景,倒也圆满。 谁料绝处逢生,两人误打误撞竟在洞内找到出口,走进一座神奇的地底宫殿,当看到那些雕满图腾的巨柱,直插云霄的台阶,金光闪耀的宫门,巧夺天工的殿堂,他的心怦怦直跳。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是他遍寻不得的赵氏王国神庙!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赵佑居然毫不费力拔出了那柄琅邪神剑——唯有真命天子才能拔出的护国神器! 怎么是赵佑,怎么可能……是赵佑? 赵氏王国的真命天子,未来帝王! 他内心巨震,翻江倒海,难道将来有一天,他们会站在敌对的位置,各自为自己的国家而战? 不,他绝对不能让这一天到来,因为……他爱赵佑。 是的,他爱赵佑,从幼时的懵懂到此时的决然,他再不愿欺骗自己。 望着赵佑长剑胜雪笑靥如花的风采,他怦然心动,也坚定了心中情思,情不自禁俯身下去,单膝点地,低头虔诚亲吻赵佑的鞋面。 这是南越皇室特有的礼仪,共有两种,一种是双膝跪地,代表属下对主子的誓死效忠之心;而单膝着地,则是皇室中人对伴侣的承诺,以生命为誓,此生唯一不离不弃。 自古以来,天子一聘九女,诸侯一娶三人,就算是普通人家,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常有之事,所以这个古代传下的礼仪数百年从来没人用过,而他,却是第一人,甘心情愿。 他想的是,有他陪在赵佑身边,两国的仇怨,日后总归有办法化解的。 赵佑不愿承认拔出神剑的事实,他也不予点破,回去的路上默默想着心事,暗地谋划前程,就连陈奕诚丢了他给赵佑编的草冠,可以挑衅,他也没甚在意。 回宫之后,涉险救人的功劳给陈奕诚抢了去,应邀进了月清宫,他却被关进暗室,看得出来,赵佑母妃蓝贵人很是中意这位少年郎将,千方百计给其制造机会。 他悄然从暗室出来,正好碰上赵佑被陈奕诚拉住欲吻,赵佑似是吓傻了,呆呆地没动,他怒火中烧,忍不住射出柳叶刀,并蒙面现出本来身形与之恶斗一场。 陈奕诚的武功比他想象中还要高,两人势均力敌,在院外打个不停,谁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隐在暗处的袁承志趁虚而入,撒出成名暗器修罗花,一把将赵佑掳走。 袁承志是有名的采花大盗,赵佑落在其手里必定凶险,他心急如焚,陈奕诚也是无心恋战,两人撒手各自追敌。 他在宫内宫外找了一大圈,发动日月神教门人四处寻找,甚至调动了他从不轻易联络的手下,他在心里发誓定将袁承志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好在赵佑鬼灵精怪,用计迷倒袁承志,毫发无损自行回了月清宫,并将昏迷的袁承志交给他处理,天赐良机,于公于私他都没半点心软,直接将之沉入湖底。 至于那串珠链,得知赵佑有意作为寿礼献于太后,他在赵佑寝室墙上凿出暗格,偷偷藏好,赵佑半响找寻不得,只好作罢,他将赵佑懊恼的表情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他送出的定情信物,赵佑还想借花献佛……没门! 他知道陈奕诚打着教赵佑练功的旗号趁机谈情说爱,这练功房他没资格入内,但并不代表别人也没资格,随便一句话,就搬出来对陈奕诚心仪有加的长公主赵茹当救兵,时时上门纠缠,将陈奕诚的苦心破坏得干干净净。 让他开心的是,据他长久以来的观察,赵佑对陈奕诚也就是贪恋男色,迷惑的成分较多,还没有真正钟情,为了打消陈奕诚对他的纠缠,赵佑甚至还将陈奕诚推入怡香楼红牌的房中,他暗暗欢喜,却没有想到,将来的某一天,赵佑对他也是乱点鸳鸯,给他硬塞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 赵佑的老哥刘海再次来京,终于向赵佑道出真实心意,欲以自身财力帮助赵佑问鼎皇位,席间茶水有异,有日月神教邪队弟兄陈通放火示警,赵佑机智避过,后与陈通碰面,才知道刘海野心勃勃,想以慢性毒药控制赵佑作为傀儡皇帝,自己做那幕后之主。 据陈通汇报,刘海处事诡异,行踪成迷,显然不是个简单的商人,他起了疑心,暗自防备的同时也汇报给兄长秦业,这一来一往的送信过程中,他训练的飞鸽日益成熟得力。 他打压情敌,专心帮务,递送讯息,所有的事都是做得轻松流畅,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终于迎来了皇太后的寿宴。 知道赵佑对寿宴的在意,他仔细安排日月神教各部分布皇宫四围,暗中协助防卫,但想到二哥秦业那句话,心里又略有不安,也愈发将赵佑盯得紧,却没有料到,一向柔弱的皇妹秦月这回执意跟着二哥来了帝都,难道南越那边出了什么事? 更没有想到,二哥秦业甫一出现,就对赵佑成见深厚,杀气腾腾,酒楼上他有意无意挡在赵佑身前,化解去秦业的无形锐气,眼神对视,他分明感觉到兄长的提醒与警告。 是了,他是秦冲,是南越四皇子,维护南越国家利益,责无旁贷。 四国贵宾应邀住进赵氏王国,便意味着兄妹三人终有见面的机会,他按捺住心底的兴奋,平静对待,终于这一天,秦业向赵氏王国皇帝赵文博请求携皇妹秦月与囚于福临门的质子秦冲见面,赵文博欣然批准,并派赵卓与赵佑陪同前往,他便也在随行之中。 在假秦冲面前,秦月哭成了个泪人,回忆起往昔兄妹情谊,字字句句情真意切,撕心裂肺。 当着众人的面,秦月拉着假秦冲的手,不住哭问:“四哥啊,你为什么不理我,你不要我们了吗?四哥……” 他知道,那些话都是对他说的,母后思念成灾是真,家人盼望团圆也是真,但他心里已经刻下赵佑的名字,印下赵佑的身影,怎舍得就此放手离开? 从福临门回来,他心事重重,沉闷了许多,也由得赵佑胡闹,与梅花国公主乐蒂在御花园纠缠不清,结下孽缘,听到赵佑在寝室反复自语:“这个梅花国公主,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当赵佑念了一遍又一遍,他终于忍不住回复了句:“王子不要对人太好,不然,很容易让人死心塌地爱上你。” 这是他的真心话,赵佑却以为是玩笑,呵呵笑着反问他:“那么你呢,你也爱上我了?” 赵佑绝对不知道那一刻他心里有多激动,以从未有过的认真态度向赵佑表白:“是的,我爱你,王子。” 后来他又陪赵佑去了一次福临门,跟秦月见了面,看着亲生妹妹哭得凄切,他禁不住心中侧然,以思念家人为借口,向赵佑请假,期限为一个月,他在心里说,只是回去看看父皇母后,看看小妹,他终究是要回来的,回到赵佑身边。 铁士负伤归来,那与大美帝国王爷兰萨极为相似的碧色眼眸,引出其神秘莫测的身世,赵佑兴趣大发,在树林里对其上下其手,拉开胸襟查看胎记。 他隐在暗处看得真切,对于他们的亲密有丝泛酸,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元昭帝早年遇害,大美帝国王爷膝下无子,若铁士当真是大美帝国皇嗣,日后必定认祖归宗,于公于私,他周围便又少了一名强劲对手,于是他暗下决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会竭尽全力促成此事。 他二哥秦业蓦然现身,对他们现出杀机,内息迸发,铁士内伤未愈,根本保证不了赵佑的安全,无奈之下他只好射出柳叶刀,令得秦业住手。 回返宴席的路上遇到小王爷赵思纯的手下,那人以为他弱小可欺,一掌劈在他后颈,他将计就计假装晕倒,被带到暗处,早知赵思纯对自己心怀不轨,趁机将其二人制服,脱去衣襟上下重叠绑在一起。 做完这些,他抬步欲行,忽闻耳边风声顿起,来人气息十分熟悉,正是二哥秦业。 好不容易兄弟两人单独相处,他又惊又喜,却听秦业在耳畔低语:“有人在旁。” 他武功不及兄长,勉强听出那大树上刻意掩饰的呼吸声,一个绵长一个细弱,心中立时明白是谁,朝秦业略一点头,两人心意相通,演了一出苦肉计。 他假意言语激怒秦业,被其掌捱脚踢,撞在宫墙上吐出一大口鲜血,表面受伤颇重,实际却是力道控制得当,留有余地。 这一举动的结果甚好,不仅惹得赵佑心疼连连,险些与秦业翻脸,就连陈奕诚都被骗了过去,对他怀疑渐消,这正是他所期望的,但一想到二哥秦业对赵佑阴森的目光,莫名的恨意,他又是沉郁难欢。 寿宴观戏,戏台上高朝不断,台下热闹非凡,一曲唱罢,戏者下台献上装有礼物的木匣,匣盖开启,观音像头顶突然射出双头怪蛇,众人上前救助,太后平安无事,赵佑母妃蓝贵人却被咬伤中毒,昏迷不醒。 虽然神医蓝铁心及时赶来,但蓝贵人怀有身孕,双头怪蛇毒素奇异,终不能彻底解毒,母子二人性命堪忧,必须去得东海之上的海南岛讨要解药七彩水仙。 就在赵佑忧心忡忡之时,他却接到他二哥秦业的讯息,原来那寿宴上的刺客与之前死在阴那山的男子却是一对情侣,双双从桃花岛叛逆而出,两人来到中原大地寻求庇佑,正好落在秦业手里,秦业与大美帝国、宋氏王国商议,合谋行刺之举,旨在制造混乱,试探赵氏王国的真正实力……原来这才是所谓的大动作。 赵佑为救母幼弟,毅然从神庙偷出神剑,使出金蝉脱壳之计,率众东进,铁士随赵佑同行,他却被赵佑留在宫中养伤。 秦业目的达到,即日返回南越,多次催促他一道归国,而他终是放心不下赵佑的安危,一路追踪到了江陵,悄然跟着赵佑上了船。 他却没有想到,海岛之行,将成为他一生之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以至于在已婚无数个心伤欲绝的夜里,每每想到那段时日,都终是悲喜难抑。 第五章:苦果 东海之上狂风巨浪,船舰遭遇风暴,不堪一击,赵佑急中生智下令砍断船桅,风浪中他将赵佑的腰带与自己的绑在一起,他想的是,要死要生,他都不要与赵佑分开。 历尽艰辛,船终于靠了岸,众人松了一口气,不曾想竟是在风雨中偏离航线,误打误撞闯进了桃花岛,吸血蝙蝠突然来袭,夺走了他们的水囊,没了淡水,一行人不得已上了岸,门人又被巨型蜘蛛拖入石洞,几番恶战,他权力扶着赵佑,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武功暴露。 睡梦中赵佑神情惶急喊出陈奕诚的名字,他听在耳中,只觉得心凉如水,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为何他做了这样多,放弃这样多,还是比不过那个人? 前无去路,天又连降暴雨,无奈之下他们只好进了那个神秘莫测又危险重重的石洞。 在石洞里,他无意间发现了石壁上的壁画,画卷讲述了汉人先祖与巫女首领恩怨情仇的故事,也昭示了中原大地的由来,一副一副看去,优美而缠绵,他暗自心惊,这壁画中人的身份背景跟他俩竟有些相似,冥冥之中像是在警示着什么。 听得赵佑说:“异族之恋,原本就没有好结果的,如此这般,也不足为奇。” 他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回道:“古往今来,总有例外的。” 石洞易进不易出,四周暗箭难防,眼见一只断箭朝他袭来,他迫不得已射出柳叶刀将其击落,好在混乱中无人注意到他的异样,石笋利器纷纷现出,步步惊心,他们被逼得退到石洞深处,进了那间墓室。 墓室里,庞大的双头怪蛇从石棺中现身,群兽源源不断涌出,又是一番恶战,门人死伤惨重,赵佑的神剑发挥了巨大震慑作用,而他抬起棺盖的臂力也被铁士看在眼中,但此时他已经无暇顾及身份暴露,只想赵佑平安脱险。 墓室颠覆,他抱着赵佑,身后跟着铁士,三人被涌出的海水冲出暗道,他一口一口为赵佑渡气,拖着赵佑努力朝上游,途中他故意与铁士失散,带着赵佑缩在山洞,心里对这两人独处的现状十分满足。 但美景不长,赵佑在湖边查探遇上桃花北岛之主兆剑明的妹妹兆飞颜,兆飞颜带他们见到赵佑二哥赵卓,赵卓被兆剑明种下蛊虫,唯有得到海南岛主马丽莲的母虫才能解除蛊毒。 没等他们去往海南,又听说南岛岛主古风尘用刚抓到的活人祭祀,赵佑怀疑是在墓室里失踪的弟兄,急着前去救人,路途遥远,他背着赵佑翻山越岭,忽然听到赵佑在背后惊诧大叫:“小乐子,你怎么变黑了?!” 他几句话搪塞了过去,过后却暗自心惊,自从上了海盗,众目睽睽之下他几乎没有练功的时间,就连夜间也是不能,这抑阳功有个特点,但凡停下不练,身形体征就会慢慢恢复,肤色变化,正是恢复的前兆,看来他今后得务必小心了。 对面山峰铁士的贸然出现,打断了他又一次真情告白,他很是无语,趁着混乱用错骨分筋的手法制住了古风尘,事后怕赵佑看出端倪,又将其用粗壮的麻绳将绑得死死的。这海岛之行凶险莫测,要想护赵佑周全,他的武功迟早会露馅,但车来将挡水来土掩,瞒过一时是一时。 据古风尘讲,那些昏迷不醒的门人掉进幽冥河,无药可救,不想古风尘的侧夫人容娜却偷偷找上门来,揭穿了古风尘的谎言,原来幽冥之谜的解药乃是海南岛主马丽莲的鲜血。 七彩水仙,金谷虫母虫,巫女马丽莲之血,每一样都关系到赵佑至亲至爱之人,海南岛之行势在必得,只是他没想到,赵佑居然想把他与决定休夫的容娜送做堆,还美其名曰买大送小,可以白捡一个儿子。这没心没肺的小主子,真是枉费他多年来的神情与苦心! 他气不过,决定冷落下赵佑,赵佑却懵懂不知,巴巴凑上来控诉他摆脸色没良心,岂知天底下最没良心的人非他赵佑莫属。 他质问他:“主子很喜欢做媒么?” 赵佑答出的理由居然是为他好,因为他是太监,担心他将来没人养老送终,所以才想出如此妙计。他听得哭笑不得,生平第一次介意起自己这太监的假身份,趁此机会,他慎重表态:“我对别人的孩子没兴趣,不比胡乱硬塞给我,我只想要……我自己的孩子。”可照样却完全没当回事。 护岛神鸟来迎,虽耽误许多时日,但他们终于登上了目的地海南岛,而铁士则是留下守护昏迷的门人。 刚一上岛,就见得前方一片树林,正是著名的灵虚幻境,为海南岛主的巫术幻化而成,须得岛人亲自带路才可通过,那镇守幻境的一老一少告诉赵佑,岛主闭关修炼,在此期间拒绝见客。 赵佑不愿等待,仗着神剑在手无所畏惧,两人一踏进树林,周围景物变幻,赵佑不知去了哪里,影踪全无,他苦苦寻找不得,但听得天际传来凄厉呼号,一声高过一声,有人在唤:“冲儿,冲儿,娘想你,你怎么舍得丢下娘……”那是他母后的声音。 然后又是两个妹妹的哭泣声传来:“四哥,快回来了,娘病了,你快回来呀……” 二哥秦业的声音冷如冰霜:“我对你真的很失望,你拒不归国,到底想做什么?” 父皇的声音更是森严:“逆子,你可还记得你是姓秦——” 那些控诉的声音像是最尖锐的刺,一直朝他耳朵里钻,撕心裂肺,欲罢不能,他明知是假,却没法充耳不闻,只得坐在原地,勉强运功抵挡,他却不知,这灵虚幻境的奥妙就在于施术对象武功越强,意志越坚定,巫术的作用也就是发挥到极限,他的武功心智均是不弱,受到的伤害也是极大。 等赵佑用神剑驱散迷雾找到他时,他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对于所听到的一切,自然是不能对赵佑提及半句。 幻境即破,他们在那老婆婆的指引下来到又一处险要关卡,死亡山谷。 山谷遇伏,对方弯刀在手,竟削去赵佑数茎长发,他心疼难耐,终于忍不住出手,当着赵佑的面将柳叶刀射出,并不顾赵佑目瞪口呆,拔出藏在腰间的软剑,与十八尸人对敌。 他早先在那灵虚幻境已被魔音所伤,此时又遇强敌车轮战术,体力消耗过大,但也勉强可以自保,只是看到那尸人首领伸手朝赵佑抓去,他下意识将赵佑抛出,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这凶猛的一击! 两人从山坡上一路滚落,腰部剧痛,重伤之余,他还本能抱住赵佑,将赵佑牢牢护在怀中,他没忘记,赵佑是他心爱的人,是他承诺一生守护不离不弃的伴侣。 过得许久他才醒来,发现自己中了毒,两人正身处沙漠之中,赵佑却病倒了,周身滚烫,胡言乱语。 水囊里的水,他一滴都没舍得喝,全部给了赵佑。喂光了水,生怕赵佑扛不住,他只好将毒素强行压制在腰部以下,然后划破自己的手腕,用鲜血喂赵佑,再将内力输入赵佑的体内,这不再是苦肉计,而是他发自内心的意愿,生平第一次这样在乎一个人,这样不顾一切爱一个人,无论伤痛苦痛,他都恨不得以身相替。 赵佑终于明白他就是那个隐身幕后的灰衣蒙面暗卫,虽然怪他长期隐瞒,但看到他虚弱不堪的模样,也没过多责备,此时他已经顾不上赵佑的想法,腰间的毒伤越来越重,毒素又被他强行压住,两条腿几乎是废了,他已无力再背赵佑,怕赵佑担心,处处遮掩。 听得赵佑说等走出沙漠,他要亲自做菜给自己吃,秦冲笑得很是满足,但也深深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想,他不能倒下,必须坚持,无论如何也不能留赵佑一个人在沙漠里。 他一次又一次切开手腕给赵佑喂血,感觉自己命不长久,又将鲜血存够了小半只水囊,直至支撑不住昏厥过去,失去意识的刹那,他还在给赵佑鼓劲,相信赵佑凭借琅琊神剑一定能走出去。 他觉得自己昏睡了很久很久,其间他感觉赵佑抱着他哭,拖着他行走,只是怎么也睁不开眼,他却不知赵佑会如斯坚韧,小小的身子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竟能带着他一路前行,整整走了七天七夜,终于走到沙漠边缘,峡谷绿洲,更想不到的是,就在他昏迷之际,抑阳功停止修炼,他身形逐渐恢复如初,男性特征也是全然显露。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粗鲁的摸索弄醒,又被重重踢了一脚,神智渐复,这才发现两人落入贼手,一名瘦长男子正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而另一名矮胖男子竟压在赵佑身上,欲行不轨! 赵佑机智过人,几句话就令得两名贼人心生嫌隙,自相残杀,矮胖男子被一刀砍掉,但那瘦长男子却毫发无伤,狞笑着继续对赵佑施暴。 千钧一发之际,他拾起那男子掉落的弯刀,一刀夺其性命,却因用力过猛,又一次昏迷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听得赵佑冷笑:“装的,你就给我继续装吧,你信不信,我等下就让你变成真正的太监!” 他……都知道了? 秦冲微微心惊,略一运功,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立时反应过来,想必是在自己昏迷时,赵佑发现了他的性别秘密,心惊之余又有些庆幸,或许这会是个契机,以后赵佑再不会将自己当太监对待,他便有了与旁人竞争的资格。 “主子脱了我的襟子查看?”他看着赵佑怒气冲天的面容,语气轻松,有意缓解尴尬。 赵佑怒不可遏,从牙缝里挤出:“好你个小乐子……小乐子……乐裕……你到底是谁?” 他答道:“我自然是小乐子。”这是他的心里话,此时他真情愿自己就是他的小乐子,两人之间没有身份的阻隔,没有国仇家恨,一切只若初见,那该多好。 话声刚落,赵佑一掌打在他的面颊,从未有过的用力,从未有过的决绝,他苦笑,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欺骗,让赵佑对他彻底失望,他知道赵佑怀疑他的用心,怀疑他的动机,但他无言以对。 武功,性别,这些旁枝末节的东西都能引得他如此动怒,秦冲不敢想象,若是有一天赵佑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他越想越是恐慌,只能继续缄默,寄希望于未来发生奇迹终能顺利解决,他却万万想不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自己埋下的苦果,总有一天是会千倍万倍回报在他身上。 所幸赵佑并没有丢弃他,仍是带着他往岛主庭院行去,设法为他解毒,他暗自欢喜,知道赵佑对他虽然不会轻易原谅,但主仆情谊尚在,还留有余地。 他时醒时昏,惊闻赵佑欲夜探庭院,寻回不慎丢失的神剑,他知道这是他戴罪立功的机会,更是为了赵佑的安全起见,便不顾只剩伤势,冒着双腿经脉俱滞,半身不遂的危险,再次强行压毒,催发内力,使原本麻木的双腿在短短一夜能够行走自如。 他陪着赵佑潜入庭院,放火引开院内众人,不想却在火场中救得一名险遭凌辱的柔弱女子青青,青青将他们藏在山顶木屋,并告诉他们,尸毒并无解药,唯有找个异性阴阳交合,将毒素过给对方,方能化险为夷。 他却想不到,为了救他,他那主子竟然同意这个荒唐的办法,逼着他与别的女子春宵一度——难道他对自己,就没有半分情意,半点心思? 第六章:媚毒 秦冲有心想问,如果中毒之人换做是陈奕诚,他还会不会像这样将其一个劲往别的女子床上推,却终是忍住,静默无语。 这尸毒的厉害秦冲心里十分清楚,生命可贵,他并不想死,如果没有遇见赵佑,爱上赵佑,那么随便找个女人来解毒倒也无妨,但他已经遇到赵佑,心里有了赵佑,这些年来也深深明白赵佑感情上的洁癖,自己要是与别人有染,便将永远失去与赵佑携手并肩的资格。 如何才能两全其美,秦冲想了很久,感觉到赵佑的犹豫,看着他掀开自己的衣衫,瞅着那发黑的伤口红了眼眶,秦冲仿佛看到一线希望,或许赵佑自己都没发现,他心里本是有自己的,秦冲决定赌一把。 原本在宫里养尊处优的赵佑,不仅给他煮了粥,还做出一桌子饭菜,味道好得令他咋舌,他有丝迷惑,赵佑怎么会做这些,赵佑的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惊喜在等着他去发掘?青山绿水,世外桃源,赵佑做饭洗衣,他砍柴烧火,他在脑海里勾画出这样一幅温馨美景,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他看出青青面色有异,其天真的外表下隐藏着深沉心机,知道此事或有转机,于是按兵不动,坦然享受着这一切。 放手一搏,他真的赌赢了,青青提出以毒攻毒的法子,他欣然同意,察觉到青青对自己关怀备至,眉目含情,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伤势可以以毒攻毒,那么人心呢? 他暗地有了主意,对青青的态度温柔许多,青青给他治伤需要脱去他的长襟,他明明清醒着,却假装昏昏欲睡,任其动作,他欣喜看到赵佑冲过来阻挡,不给青青半点亲近机会,看得出来赵佑对他很重视,很担心,但这到底是主仆之谊,还是恋人之情,他不能确定。 这以毒攻毒的法子十分凶猛,饶是他武功高超,心智坚韧,也是痛得几欲昏厥,他死死抓住赵佑的手,掌心相贴,五指纠缠,真想一辈子就这样握住不放。 赵佑照顾了他一天一夜,为他拭汗擦脸,梳发更衣,他虽然昏迷,心里却十分清楚,一觉醒来,感觉好了许多,看着赵佑伏在他身边困乏瞌睡的模样,他又怜又爱,却硬起心肠,喃喃唤出青青的名字。 青青主动前来照顾他,跟他们住在一起,对他眉来眼去,极尽挑逗撩拨之意,他虽然暗地怀疑其用心和身份,面上却不动声色,全然接受,陈奕诚也在岛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跟赵佑见面,夜长梦多,他必须尽早逼出赵佑的心意。 他偶然间发现青青眼神不对,竟似在对他施行媚术,他师父曾传授给他相关破解之法,只是担心赵佑没有武功无法防御,又不便告知真相,于是尽可能支开赵佑,不让赵佑与青青有相处机会,把危险都留给他自己。 那段时日他对赵佑冷落不少,看出赵佑的惊疑,赵佑的愤懑,他暗自欢喜,趁着青青离开之时向赵佑解释示警,他不敢说是自己在有意试探,而是将一切都推到青青身上,只道自己是被其下蛊,受了迷惑才会大失常态。 没想到赵佑竟想利用青青对他的好感,顺水推舟,将计就计,必要时甚至可以牺牲色相,令其帮他们做事,包括带他去与陈奕诚汇合。秦冲气得真想一把掐死他,这主子对感情之事实在少根筋,看来他必须下重手了。 青青的的手下阿大突然找到他,原来阿大早年曾遭遇暗算险些丧命,看出他非池中之物,想依附于他查明真相,报仇雪恨,两人暗地达成约定。 青青果真答应了赵佑的要求,趁夜带赵佑去找陈奕诚,他有伤在身,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赵佑兴高采烈离开,月上中天,他辗转难眠,突然间有人推门进来,他心头一喜,待看清来人又是一阵失望。 “怎么,不高兴看见我?”青青笑盈盈进来,径直走向他的床头。 他满心厌恶,却含笑应对:“哪里,我是太惊讶了,这么晚了,你怎么会过来?” “你那表弟玩得忘乎所以,我怕他赶不及回来照顾你,就上山来瞧瞧。”说话间拉开他的被襟,娇媚的身躯朝他贴了上来,双臂按在他肩上,红唇微启,香风细细,“是不是睡不着,在想睡呢?” 还能有谁,当然是想他那个不开窍的主子。 秦冲微微蹙眉,直觉要将她推开,在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声时,骤然改变了主意,决绝抗拒的动作变为半推半就,他却没想到,那青青如此大胆,竟然低头吻住他的唇,连舌头都伸了进来。 那不是他的初吻,他的初吻早就给了赵佑,但这样的碰触仍令他恶心,除赵佑之外,他不想与任何人再有类似的亲密。 刹那间心思千回百转,他僵住不动,门外的赵佑如同所愿闯了进来,眼底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与羞愤,他观察着赵佑的表情,心中的喜悦越来越甚。 青青走后,赵佑冷嘲热讽询问,一遍又一遍给他漱口擦嘴,恨恨抹去青青留驻在他唇上的所有痕迹,看着赵佑明明醋意漫天却又装作满不在意的可爱模样,他真是开心得想唱歌。 夜深人静,他睡床榻,赵佑睡地铺,知道赵佑在装睡,秦冲朝他脸上叹气,原本只是想逗逗他,没想到赵佑却是做出了他一生中最难忘的举动——赵佑如狼似虎扑了上去,以不可一世的强势姿态,狠狠吻住他,宣告所有。 耳鬓厮磨,唇舌纠缠,就像是一场梦,多年心愿一朝得偿,他感到莫大的充实与幸福,那是他以往清淡的人生从未有过的浓墨重彩,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不管世事如何,他绝对不会对赵佑放手。 赵佑说:“你是我的男人,盖章生效,不容反悔。” 这话虽然霸道,他却甘之如饴,两人互诉心思,柔情蜜意,长年累月的苦恋终于得来一个圆满的结果。 他沉浸在幸福欢愉当中,虽然不舍,却也放心由赵佑再次去找陈奕诚,没想到赵佑回来的时候竟是嘴唇艳红,着实吓了他一大跳。赵佑解释说是因为吃了果子被汁水染上颜色,他也相信赵佑的说法,但赵佑言语中屡屡提到陈奕诚的名字,令他又稍微不安,这个情敌的实力着实强劲,他不敢掉以轻心。 看到赵佑戴着陈奕诚送的发钗,居然还喜滋滋说是第一次被人送首饰,他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我早送过了。”那串项链,至今还好好藏在月清宫寝室的暗格中,尚不知何年何月才会被他看到。 赵佑毫不知情,一再向他追要礼物,他顺势抱着赵佑,将赵佑的手牵引贴上自己胸口,轻声喃道:“我把我自己送给主子,主子要不要?” 赵佑主动吻他,他又反吻过去,吻着吻着,身躯变得坚硬炽热,当年马车中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时赵佑还年幼,而此时赵佑已经丰神俊朗,他渐渐控制不住,强自镇定,却听得赵佑笑道:“你伤还没好呢,来日方长,着急什么!” 他听出赵佑的潜台词,欣喜若狂,又听说陈奕诚为求七彩水仙被迫要娶马丽莲,更是喜不自胜。听赵佑说出对婚姻的看法,反问他会不会为他娶马丽莲,他回答:“我不愿,但是如若主子需要,我会娶。” 他觉醒敲响赵佑那榆木脑袋,于是喋喋不休地问:“主子愿意我娶别人吗?主子愿意我跟别人拜天地,进洞房吗?从此结为夫妻,生儿育女……” 赵佑恶狠狠回答,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会大闹喜堂,将奸夫银妇杀得片甲不留。 他心满意足,笑曰永远不会有那一天。岂知世事无常,以后真到了他与人成亲的那一刻,赵佑却只是静静在旁观看,任由他独自神伤,痛彻心扉。 此时他毒素已解,须得在后山的暖玉泉浸泡,伤势才可痊愈,赵佑细致照料,在青青面前小心遮掩,他原本麻木的双腿终于有了痛觉,正当欢喜之时,却听得山下喜乐阵阵,原来是陈奕诚与马丽莲的大婚之日到了。 赵佑又一次丢下他下了山,他看着僵硬无力的双腿自嘲轻笑,每回遇到跟陈奕诚相关的事,赵佑就乱了分寸,尽管两人已经这样要好,但赵佑内心深处那人到底是谁,他竟是不能笃定。 等到半夜,房门哐当一声被撞开,赵佑跌跌撞撞扑进来,竟是眼波迷离,粉脸如炽。 “媚术。”赵佑在他怀里低吟轻泣,“我很热,很痛,你帮我,快些帮我……” 赵佑中了媚毒,没有留在陈奕诚身边,而是千辛万苦回来找他,他在狂喜之余突然意识到,这是上天赐予他的绝佳机会,此时生米煮成熟饭,便再不怕日后陈奕诚兴风作浪。 他想得心头乱跳,正值犹豫,阿大及时出现,告知他们暖玉泉后还有一处寒冰泉,可解媚术。阿大有求于他,所言应当不假,他暗叹一声,想必这就是天意,他那点小小心思终究不能得逞。 赵佑服下阿大的符水,神智渐复,到了寒冰泉所在之处,赵佑因为畏寒,迟迟不愿下水,反而是扶他去外间暖玉泉浸泡养伤,阿大临走时的手势他看得真切,意思是洞口只会打卡一次,人一旦离去,历史自行关闭,想着赵佑与陈奕诚藕断丝连的关系,他心中翻江倒海,思绪如潮,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不提,任由赵佑扶他出洞。 温泉池边,赵佑为他宽衣解带,做着做着,媚毒再次发作,赵佑忍受不住回头,才发现洞门已经关闭,寒泉无望,赵佑只能以他作为解药。 面对赤裎柔美的处男身躯,没人知道他心里有多么激动,多么热烈,几乎快要爆炸,面上却故作清淡,由着赵佑跨坐在他身上,身心交融,亲密无间。 “你确定……要我?”他忍不住再次确认,更怕赵佑事后后悔。 “废话!”赵佑已经极不耐烦。 他扣紧赵佑的腰,箭在弦上,就算赵佑要后悔,也是再没机会了。 赵佑终于成了他的人! 从生涩到熟悉,从温柔到狂野,秦冲不住地要他,再次池边,在水中,欲海浮沉,极尽缠绵,仿若要将多年的隐忍痴情全部弥补回来。 天地作证,神泉为鉴,在他心目中,这便是他的新婚之夜,生生世世,铭刻不忘。 暖玉泉功效奇特,他伤势痊愈,与赵佑并肩而战,七彩水仙到手,昔日惨案真相大白,恶人得意伏诛,一切尘埃落定,顺利得出奇,他却没想到,那假冒柔弱少女青青的岛主马丽莲竟真对他动了心,死到临头还一再追问他的心意。 “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有一丁点?”马丽莲乞怜低问。 “没有。”他答得干脆。 “为什么?为什么不喜欢我?我长得不好看么?身段不够迷人么?巫术不够高么?还是嫌我不是处子……” 身旁的赵佑已经听得面露不耐,他没有多想,冷着脸否认,他说:“我心中早就有人了,我用了四年时间,等他长大。” 他想得很明白,他的心其实很小,只容得下赵佑一个人,别的人,无论是美是丑,是男是女,是善是恶,都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哪知道就是这一句话,竟会让马丽莲怀恨在心,临死前施术作法,种下绝世情蛊,在未来的岁月里给赵佑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也令得他与赵佑相逢不识,从此陌路。 第七章:夺嫡 海岛之行归来,赵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 秦冲想赵佑也许是太劳累了,很心疼这单薄的身子要承担那么多的责任,他尽他所能为赵佑分担,赵佑提到要追查寿宴行刺的幕后真凶,赵佑却不知,早在事发之日,他已经将所有指向他二哥秦业的证据线索销毁得一干二净。 赵氏王国朝廷对此次事件也没调查出结果来,后来赵佑的弟弟五皇子元儿出世,赵佑的注意力也自然而然转移过去。 宫里预备了好几名乳母,赵佑关心母妃幼弟,遂亲自上阵,选来选去留下了其中最为年轻清秀的那一名,他知道赵佑一向以貌取人,也没太在意,只是有一回无意与那乳母打了个照面,却觉有丝眼熟。 他一直小心训练飞鸽传书,都是交由黄易在宫外暗中进行,没想到这一日,清晨竟有一只飞鸽飞进赵佑的寝宫,好在赵佑没有生疑,时候他打开信函,那是他二哥秦业从南越传来的消息,信中赞他斩断行刺线索,做事干脆利落,并与他商量要增派人手前来帝都,支援他的行动。 他很快回了信,秦业的提议被他婉言谢绝,只说有谢本翠与黄易已经足够了,自己完全能够应付,游刃有余。 街头冷箭来袭,房内黑影忽至,却是袁承志携恨归来,对他千般诋毁,他有些懊恼自己当初下手不够重,才有这死灰复燃的结果,幸好袁承志对他的身份只是隐约怀疑,并无真凭实据,而赵佑对他也是全然信任,全部交由他来处理,事后他行事步步为营,更加谨慎。 两人正值青春年少,初尝情爱,难免不知节制,这日画舫之上,他与赵佑赤裎相对,欢情如火,赵佑眉目含威,捧着他的脸问他爱不爱他,赵佑说:“记住,若是有朝一日你负了我,我不会轻饶你……” “不用王子动手,我自行解决,血流成河,万劫不复!”他答得轻松,却不想一语成谶,未来竟真的有那么一天,因为赵佑,他几次三番挣扎于鬼门关前,于身于心都将经历此生最大的劫难。 夺嫡之战来开序幕,后宫明争暗斗连绵不断,二皇子赵卓受伤,大皇子赵文的势力被贬,身为三皇子的赵佑被下黑锅,腹背受敌,他怀疑有人从中捣鬼,经过调查发现极有可能跟他二哥秦业有关。 看来二哥在寿宴之后并没放弃,而是暗中部署谋划,有意搅乱赵氏王国政局,他见识过二哥的手段,阴狠狡猾,冷血无情,他二哥对赵佑积怨颇深,倘若两人对阵为敌……他真不敢想象! 好在赵佑执意离京去国,在神庙中略施小计,让出储君之位,一手将二皇子赵卓扶持上太子宝座。当他顺从他的意愿,指着地图选定江南为属地时,他心里有多欣喜激动,江南与南越近在咫尺,届时赵佑只是个远离京师重地的闲散亲王,他二哥便不会再与赵佑为难,他几乎可以预见他们的美好未来。 他却忘了赵佑跟他一样,都是表面随意淡漠,内心却十分重视骨肉亲情,为了阻止两位皇兄为争夺皇位自相残杀,赵佑竟然单枪匹马以身犯险,更没有想到,这竟是赵卓将计就计设下的圈套,目的是想铲平障碍,一箭双雕! 好在赵佑机敏过人,最终毫发无伤,化险为夷,而赵文身受重伤断去一臂,赵卓中了毒针命在旦夕。 他远远站在墙头,看着底下发生的一切,只觉得身躯发冷,心头寒凉,昔日神堂上赵佑持剑而立光彩耀目的一幕忽然出现在脑海里,他终于明白,纵是也千般算计万般阻拦,终究无法阻挡赵佑登上高位睥睨天下的脚步,赵佑是赵氏王国皇嗣,更是命定天子,肩上的责任不可回避! 反反复复,兜兜转转,赵佑终于还是当上了赵氏王国皇太子。 而他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将这个消息压了下来,按住不发,他想的是,铁士率众在大美帝国遇上沙暴,大队人马消失无踪,赵佑已经做好出发寻人的准备,这缓个几日时间让南越那边知道,到时候就算二哥秦业欲对赵佑不利,赵佑已经离开帝都去往大美帝国,二本本事再大,也是鞭长莫及。 谢本翠久居深宫,与外界并无太多联系,他唯一担心的是黄易,在他传回南越的讯息当中,都是将赵佑描述为胸无大志不具威胁的纨绔皇子,而黄易跟在太傅秦俊杰身边,多少知道些内幕。临行前夕,他随赵佑去拜别恩师,悄悄找到黄易,言词警告其不准多嘴,不想被赵佑撞见,好在他机敏,赵佑也没有任何怀疑。 日月神教门中空虚,东队又开始招募人寿,他分身乏术,无法亲力亲为,只得将事务交由他人,离开山庄的时候,恍然见得送行人群中一名年轻男子望向他的眼神有丝怪异,他本能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理由,他冷起心来,下令将那新入门的男子立时驱逐。 形势越来越脱离他的初衷,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如何避免他二哥秦业与赵佑正面对敌,趁这趟出去,他必须想出一个周全的法子来。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出发不久,功力即是传来晴天霹雳,赵佑那襁褓之中的幼弟赵元一夜之间被人掳走,随同失踪的还有那名乳母。 乳母…… 他如梦初醒,难怪他会觉得那乳母眼熟,只因为那是他二哥秦业的人! 其实此事也怪不得他,那女子跟随秦业的时候他年纪还小,也就是远远见过一面,时隔多年,对方容貌大变,他一时没能认出也是情有可原。 但他却不能原谅自己,一时疏忽,落得个如此被动的局面。 这时他方才明白,秦业根本是不放心他,明里与他商量加派人手之事,暗地里却是早就将人派遣过来,安插于赵佑的身边,伺机行事。 因为他对兄长的信任,他已经错失先机,要想扳回劣势,何等容易! 尽管心里懊恼痛悔,但多年来培养出来的冷静性情让他很快恢复常态,看着赵佑心疼担忧,白天坚韧强撑,夜里却哭倒在他怀里,他温柔安慰,心里却是有苦难言。 一边是血脉相连的亲生哥哥,一边是生死与共的亲密爱人,他不愿任何一方受到伤害,如履薄冰,极力斡旋,却始终躲避不过命运的安排。 “是我……一定是我连累元儿……”赵佑揪住他的胸襟,瑟瑟发抖,“若是元儿有什么事……我一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 赵佑哭了一夜,他的心也痛了一夜,家国矛盾不可调和,但他暗自发誓,这是他造成的过错,所有的一切都由他来承担。 他想尽办法寻查,不仅是调动了邪队,更是调动了他隐藏在帝都的黑暗势力,他总是单独行动,终于引得赵佑的连番追问,但他怎可能对赵佑实言相告?还好赵佑猜测的幕后凶手是刘海,他也就顺水推舟搪塞过去。 消息终于回来,他闻讯一惊,他二哥秦业竟在帝都近郊出现,赵元正是在其手中。 他心中已有一番计划,为了保证赵佑的安全,他要赵佑留在宫中闭门不出,还在赵佑身边安排人手暗中保护,已经丢了元儿,他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他对自己说,两日时间足矣,他绝对会找到赵元,将其平安送返月清宫。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二哥秦业目的明确,早已深思熟虑,竟是利用长公主赵茹传讯,以他的笔迹将赵佑骗出宫去,令赵佑落入其手,身陷囹圄。 他却不知,秦业对赵佑的仇恨竟是如此深重,超乎他的想象,一心要以赵佑为质,向赵氏王国要胁报复,以雪前耻……元儿只是一个小小的诱饵,赵佑,才是其终极目标! 他更想不到的是,秦业同时也在算计他,等他找上门去的时候,赵佑就被关在壁门之后,一墙之隔,亲耳听着他们兄弟相称,听着一大堆人七嘴八舌唤着二爷,赞叹他多年来的忍辱负重,功高劳苦,里应外合,颠覆乾坤…… 他冷眼看着黄易站在那群人当中,心里明白,黄易虽是他的人,私下却也与二哥秦业暗通讯系,元儿的被掳正是其暗中作祟方才得手,赵佑被立为太子之事泄露只怕也是与其脱离不了干系,他心中悲愤,从小的教导使得他又不敢对兄长如何,只好拿黄易开刀,于是一刀削去其半边耳朵,以此宣告他的威严——谁敢对他不敬,这就是下场! 当众发怒之后他并没走远,而是悄悄找到那名乳母,他想的是女子心软,或许可以利用,以此作为突破口。 哪知那乳母倒也忠心,对他的威逼利诱无动于衷,无奈之下,他放下尊严屈膝一跪,终于令得乳母心软,答应替他好好照顾赵佑。 秦业要他以琅琊神剑来做交换,等他一走却灌赵佑喝下剧毒,这毒一共要发作四次,分别是从鼻口耳目流出血来,每一次发作,身体都会严重受损,等到最后一次发作,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而解药极其难配,也是分四次服用,少一次都不行。 为了救赵佑,他只好尽数答应,换来赵佑的半粒解药。 他亲手喂赵佑吃下药丸,抱着赵佑虚弱不堪奄奄一息的身子,他心痛如绞,只是等赵佑醒来睁开眼,他看见赵佑眼底的淡漠与恨意,听赵佑冷然叫出秦冲二字,他便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他与赵佑再无可能。 “我不会信你,永远也不会了。”赵佑如是说,淡淡的语气,简单的言辞,却像一把尖利的刀,一刀一刀戳在他的心上。 帝都又传出噩耗,日月神教总部在一夜之间被人血洗,夷为平地,他想起临走时瞥见的男子,心头猛地一沉,这难道又是他二哥秦业的手笔? 他当面质问,秦业却眼神飘忽,笑而不答,只告知他,要想拿到第二次的解药,就必须拿到琅琊神剑,保证一行人能够摆脱赵氏王国追兵,顺利返回南越都城苍岐。 他思来想去,决定先顺着兄长的意思,等回到南越再做打算,再说就算秦业不以此要挟,他也断不能看着其被赵氏王国军队追捕,身陷险境。 他一路放慢速度,为赵佑细心调养,不想袁承志偷偷跟踪而来,意欲趁夜将赵佑救走。 如若赵佑没有被下毒,如若元儿已经得救,他倒是真希望就此放手,看着赵佑顺利归去,以后时不时得到他的讯息,知道他平安康乐,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这些都是假设,事实上赵佑所中的剧毒逐渐深入,第一次的发作已经令赵佑痛不欲生,根本坚持不到返回帝都,而且要是他二哥秦业发现赵佑不见踪影,只怕立即会对元儿动手,他不敢冒这个险。 思绪如潮,他现身亮剑,阻止他们离开。 打斗中,赵佑居然当着他的面答应考虑袁承志的求爱,虽然明知那是气话,但足以让他分神伤心,他一怒之下伤了袁承志,却见赵佑用发钗抵喉,以死相逼。 他苦笑,不论何时何地,赵佑总能抓住他的软肋,紧握他的命门。 就在他撤去长剑,对赵佑全不设防之际,赵佑却悄然拌开魔戒的机括,将里面暗藏的钢锥狠狠刺向他的背心。 那是一种怎样的痛…… 被心爱之人在背后狠狠捅上一刀,痛得肝肠寸断,痛得锥心刺骨! 他倒在地上,喉头肺腑火辣辣的刺痛,一口血喷在赵佑的衣摆上。 闭上眼,听得赵佑在他耳边低语:“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秦冲,我从来都没这样恨过一个人,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地狱里再见吧。” 赵佑这样恨他,铁了心要与他同归于尽,共堕深渊,可是他却只愿赵佑能活着,就算是让他倾尽所有,付出任何代价,也要让赵佑好好活着…… 第八章:骗婚 再次看到赵佑的时候,他几乎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没有想到,袁承志居然又将他送了回来。 双手轻颤,他从袁承志手里接过奄奄一息的赵佑来,险些当场落泪,好在他向来冷静自持,总算没露出马脚,也将自己的伤势掩饰的若无其事。 “你听着,我送他回来不为别的,只想救他的命,你必须保证他的安全,不得有半点损伤,否则我饶不了你!”袁承志恶狠狠道。 他没说什么,只淡淡点头。 看得出来,袁承志也是对他情根深种,心性改变甚多。 如果赵佑没有遇到他,而是爱上别人,也许会好受许多,可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如果。 望着袁承志的背影,秦冲心底蓦然有了打算。 赵佑醒来之后,对当前情势倒是很快适应,没有想象中的谩骂责难,只当他是陌生人般,对他的殷勤照顾冷漠以对,无动于衷。 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还是无法抵挡心底那丝痛楚——他们,曾经那么亲密,现在却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可这一切应该怪谁? 一路南行,他又要躲避赵氏王国追兵,又要照料打点赵佑的生活起居,还要暗中打探他弟弟元儿的情形,小心翼翼,疲惫不堪,那背心的伤无暇顾及,又不敢让人知晓,生怕因此又连累赵佑,只好任其自生自灭,虽然最终还是愈合了,却因为伤口反复受创,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丑陋疤痕。 但他那里还顾得上这些,自从他二哥秦业拒绝他将赵佑安置在自己寝宫的提议,他表面镇定,内心却陷入了巨大的不安与恐慌之中。 兄弟俩时隔多年不在一起,再次见面,他觉得秦业变了许多。 成熟,深沉,冷血,邪狂,这是他最初的感觉。 而实际却不止这些,据他手下呈上的讯息,秦业在三年前就娶了太子妃,随后又纳了四房妾室,另外府中还有众多歌姬舞姬,每月都在迎新送旧,生活极尽奢靡,百姓看在眼里,碍于皇室权威,敢怒不敢言。 他没想到速来冷静的二哥会变得这样嗜好女色,已经到了迷乱癫狂的地步。 直到他的幼时玩伴叶霁风出现,讲出那一番话,他这才醒悟,二哥已经变了,不再是当初那个手把手教他读书习字的俊美青年,而是苍岐百姓心中嗜血残暴的象征。 叶霁风说:“阿冲你知不知道二王子,真的很可怕。” 叶霁风偷偷告诉他一个在南越王公贵族当中不是秘密的秘密…… 那太子府中的一干妙龄女子,并不如旁人想象中那般风光得宠,据府中下人透露,时常在夜里听得女子尖利凄切的呼号声,求饶声,惨叫声。 进府之际人人美艳如花,而那些送出府的女子,不是痴痴呆呆,就是骨瘦如柴,形容枯槁。 更有甚至,一年前有名侍妾被诊出怀了身孕,却不知犯了什么错,被秦业一剑穿心,一尸两命。 …… 他不敢想象,更是他二哥知道了赵佑是他的爱侣,以二哥对赵佑的仇视与敌意,那将会怎样。 不,他必须未雨绸缪,在事情还没发生之前,不惜一切,全力阻止。 他按下对赵佑的思念与不舍,自赵佑与赵元住进翠庭,便没再前往探视,而是每日晨昏定省,叩拜请安,继续拿已中断数年的皇子生活。 表面上,他对赵佑毫不在意,根本不管赵佑的死活,但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在外围侍卫防守最是松懈的时候,他却悄然潜入赵佑的房间,抚上他憔悴的睡颜,一遍一遍默念他的名字。 为了消除秦业的疑心,他还请了叶容容来帮他打掩护,千方百计让秦业相信,他对赵佑只是逢场作戏,并无真心,他以为,只要他表现得不在意,二哥对赵佑的注意力就会慢慢转移淡化了。 其实他对叶容容是有些不满的,那对鸳鸯本是他私人之物,这次回宫,却在鸳鸯的脚上看到刻有字迹的铜环,又听说他不在这些年,叶容容就把鸳鸯抱回了叶府,亲自喂养,关爱有加…… 想来是一番好意,但未经同意就擅自行动,他却不能苟同。 至于那铜环上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诗句,什么“鸳鸯于飞”,什么“情深不弃”,只被他当做一场笑话,一笑了之。 他想找一被囚翠庭,难免无聊孤单,本来是想将那对鸳鸯送给赵佑作伴的,不过既然如此,已经沾染旁人的气息,此念便也作罢。 心底不免埋怨叶容容自作主张的作法,也正因为此,他对那鸳鸯彻底失了兴趣,视若无睹,不管不问。 但他此时是有求于人,也不好将恼意挂在脸上,跟叶容容走在一起,脸色还是温润依旧,也只有在想到赵佑的时候,唇边才会扯出一丝笑容。 好在赵佑也是配合作戏,老老实实待在翠庭,终日不问事实,饮酒为乐,他知道这是赵佑的计策之一,用来蒙蔽秦业,虽然担心赵佑的身体,但也别无他法。 秦业素有洁癖,眼看赵佑潦倒污秽的样子,也没怎么为难赵佑,更不曾近身查检,但他始终提心吊胆,回宫以来,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满腔热情都在赵佑身上,他哪里还顾得上旁人,更不曾察觉,叶容容对他的心思,竟是慢慢地变了。 所以那一天,秦业提出他他和叶容容订婚的条件,来换取他的第三次解药,他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 他知道秦业对这个干妹妹很是看重,一心想让其做他的皇子妃人选,他只觉得好笑,看来二哥还是不够了解他,根本不明白他的内心喜好。 要能爱上,老早就爱上了,又何必等到今日。 他却没想到五妹秦月会对赵佑动了心,更没想到赵佑会借酒装疯,去强吻好奇闯入的叶霁风,还因此捱了他二哥秦业的又一顿折磨。 不仅身为二哥的秦业不了解他,就是他的母后柳皇后,也直觉认为他跟叶容容该是一对,纵是他费尽口舌,都是将信将疑,无奈之下,他只得屏退众人,在母后面前将喜欢赵佑的事和盘托出。 这一招算是孤注一掷了,也是他自认为攻守皆备的杀手锏。 在回宫之初他就已经想好,要是事态恶化,不可收拾,他就向一贯疼爱他的母后搬救兵,母后向来心软,若知道赵佑是他的心爱之人,定会维护于赵佑,先稳住二哥那边,再慢慢想法寻求解药。 可他千算万算,多方筹谋,却没想到他那个看似温婉无害的干妹妹叶容容,此时会躲在内室偷听,将这天大的机密给听了去。 柳皇后经不住他再三哀求,才勉强答应先去看看赵佑,再做定夺。 他大喜过望,以为终于看到一线曙光,却不想柳皇后后脚还没到,叶霁风前脚已经踏了进去,与赵佑纠缠不清,让他母亲与赵佑首度会面以不欢而散告终。 “我不喜欢他。”柳皇后如是说。 “但孩儿爱他,这辈子只爱他一个人,心里再容不下旁人。” 听得他信誓旦旦的话,柳皇后并不在意,只当是年轻人一时新鲜,语重心长道:“此事以后再说,我可以帮你为他向业儿求情,讨要解药,但你必须答应跟容容的亲事,容容是我身边看着长大的孩子,跟你也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相信我,那个赵佑绝非良配,容容才是你最合适的选择。” 尽管他对赵佑爱如性命,幕后始终不喜,让他暗地叹息。 对于这桩亲事,他心里想了很多,只是订婚而已,又不是真的成亲,以后还可以反悔,到时候随便叶府那边怎么说,只管将责任推给他好了。 凡事有舍有得,为了拿到那第三次的解药,不让赵佑受苦受罪,也只好出此下策。 好在赵佑深居翠庭,只要旁人不说,他自然不会知晓。 好让他不知道好了。 这些日子秦冲并没有闲着,除了应对他二哥秦业,还想尽办法规划救赵佑出宫的路线。 他幼时在宫中人缘极好,有幸听来许多湮灭于世的内宫隐密,这其中包括秦氏先祖所挖掘的一条逃生密道,入口就在宫中废弃的钟楼,而出口,正好在叶府之中。 为了那密道,他忍住不耐,一次次接送叶容容出门回府,终于将那确切地点打探清楚。 在此期间,他在苍岐的手下也逐渐召集到位,人手充盈,开始加班加点暗中布置密道。 他心里已有周详计划,为了庆祝他圆满归国,朝中上下对此订婚大典很是重视,时间是下月初八,地点就在他的皇子府,届时宫中众人都会到场参加典礼,翠庭那边防卫必然松懈,他正好趁此机会派人进宫救人。 典礼临近,秦业在赵佑周围增派了人手,他几次三番徘徊在翠庭附近,想要亲自告知他的计划,但苦无机会,最接近的一次,却是看着六妹秦茉一剑刺伤赵佑的颈项。 那一剑刺在赵佑身上,便如同刺在他心上,他比赵佑更痛,多想揽赵佑入怀,温言安慰,但在场之人甚多,他又能怎样?终是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甚至没能多看赵佑一眼,满心酸涩的离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计划已经进入最后的时刻,他实在没法脱身,也抽不出别的人手,黄易前来请罪,他便逼起发了毒誓,令其为他传信,还送上治伤的膏药。 秦冲把他的计划与部署,还有这桩亲事的真实用意,都详细写在信里,就在他订婚之日,他的手下会从密道潜入相救,赵佑与他弟弟赵元就可以脱困出宫,那第四次的解药,柳皇后已经问意帮他向秦业讨要,想来母后开口,他二哥也不好再拒绝,关于他弟弟赵元,秦冲也已做好安排,另外他还打探到袁承志也来了苍岐,虽然把赵佑交给袁承志实在非他所愿,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人算不如天算,他却想不到,赵佑根本不信黄易的话,在黄易以死相逼之后,又会半路杀出个袁承志,一把火烧了信笺,他的计划,他的苦心,赵佑全然不知。 更想不到的是,原本说定的订婚典礼变成了结婚大典,全家都知道此事,就连叶容容都是如此,唯一蒙在鼓里的人,只他而已。 他将自己关在房中,思前想后,觉得这婚要是真结了,那他也就永远失去赵佑了。 好在他的手下就要开始行动,赵佑很快就能脱困,而那第三次的解药也即将拿到,总算让他感觉欣慰,也许,这还不算糟,还有挽回的余地。 可当他在婚礼现场,看到他二哥秦业带着一人前来观礼,忽然间,几乎站立不住。 尽管来人容貌改变,与赵佑之前的模样千差万别,他却有种直觉,那是赵佑! 多么讽刺的一刻。 他携着叶容容拜堂行礼,赵佑就站在秦业身边,看得一瞬不眨。 一步一步,他表面波澜不惊,指甲却深深掐进肉里,血流不止,竟不觉得疼。 他脸上在笑,内心却在流泪,他何尝不知,这是二哥要断绝赵佑对他的最后一丝念想,从今往后,赵佑对他便只有恨,只有恨。 他挨桌敬酒,每一杯都是来者不拒,一饮而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彻底麻醉自己,仰头畅饮的同时,也是逼回眼底那苦涩的泪。 但他不能在人前露出半分心思,赵佑既然来到观场,他拿下手下势必扑空,此次救援计划也就宣告失败,他必须立时振作起来,进行新的谋略。 洞房花烛,他枯坐半夜,听得屋外隐隐的人声,脑子里想了许多,连动都没动一下。 那新娘子终是按捺不住,自行去了大红盖头,脸容羞涩过来,娇声唤他就寝。 他神情冷淡,刷的一声拔出剑来,横在那绣着并蒂花的喜床中间。 在那拼命压抑的嘤嘤哭泣声中,他说:“情势所迫,言明作假,你便勿要当真。” 第九章:解药 婚礼第二天,他接到手下的汇报。 这次计划失败是必然的,他却没想到会这样糟糕,那帮潜入皇宫的手下没有找到要救的人,却遇到秦业的亲卫,为了掩饰密道的入口,选择了极其惨烈的方式,永守秘密。 得不偿失,还打草惊蛇,秦业对这所谓刺客的来路很是狐疑,但因为没有抓到活口,倒也没怀疑到他身上来。 此后他愈发小心,终日待在皇子府,就算偶有进宫,都不曾往赵佑的方向踏进半步,所有的思念都深深埋在心底,就算是在睡梦中,都是时刻警醒,拼命压抑,不敢叫赵佑的名字,唯恐被有心人听了去。 再没人帮他,母后临阵倒戈,叶容容也变了个人似的阳奉阴违,在这一场抗争之中,他孤军奋战,艰辛异常,苦不堪言。 没有办法,他只要采取曲线救国的方式。 既然袁承志已经在苍岐露面,肯定也在四处活动,想方设法搭救赵佑,他知道袁承志在苍岐有些江湖人脉,届时他便会秘密传讯,教其知晓这逃生密道。 而救人时间,他考虑再三,确定为两月后南越皇室的传统祭祀。 且先安静一阵,待他二哥疑虑打消,袁承志带人闯宫,他的手下暗中接应,就在祭祀当日动手。 这一回,所有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唯一庆幸的是,秦业说话作数,如约给了赵佑第三次的解药。 但当他问及那最后一次的解药,秦业的回答,让他的心寒凉如水。 秦业说:“你和容容生个孩子吧,这样我也就真正放心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叶容容跟二哥说了什么,才使得秦业提出这样的条件,他开始觉得,找叶容容来帮忙当挡箭牌,有可能是下了一步错棋。 孩子。 这辈子,他只想要他跟赵佑生的孩子,虽然这想法有些荒唐,两个男人怎么可能生孩子?但他还是想了。 但秦业的态度十分坚决,条件只此一项,丝毫没有转圜余地。 赵元那边有那名乳母在,他倒还不太担心,他担心的是赵佑,那剧毒随时都有可能发作,而赵佑的身子,日益衰弱,已经再经不起任何折腾,必须尽快拿到最后一次的解药。 利弊权衡,纠结于心,他终是在秦业面前低下了头。 起初,他想的仍是作假。 自大婚那夜起,喜床就由他那柄脱鞘的长剑横置中间,一分为二,他在这头,叶容容在那头,楚河汉界,不得逾越。 并不是没听到叶容容的哭泣声,但他无动于衷,连眼皮都每跳动一下,就如他对他母后所说,心里除赵佑之外,再容不下旁人。 纵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他心里,终归还是个旁人。 他想,既然洞房可以作假,那么,孩子也能。 他开始着手安排,并打算跟叶容容继续联手做戏,不管之前如何,事到如今,他愿意不计前嫌,再信她一回,却没想到这一夜,当他劳累不堪进门,叶容容竟是浓妆淡抹,笑颜如花,朝他奉上那杯热气腾腾的参茶。 “冲哥哥,口渴了么,快趁热喝吧……” 他是何许人也,南越四皇子,自幼在宫廷内苑长大,又在别国皇宫隐姓埋名生活多年,那后宫女子争宠的伎俩他见得多了,外面温润谦和,并不代表他内心也是如此,若说玩心思,没几人能比得上他! 参茶他从小没少喝,见得叶容容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心如明镜,只低低一嗅,果然觉出茶水中的异味来,是媚药。 如此媚药,当是南越皇室惯用之物,最有可能便是出自他二哥秦业之手。 这个盟友,果然是找错了。 “多谢美意,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来,一起喝吧。”他暗自冷笑,面上不动声色,不着痕迹调换了茶杯,漠然看着他那皇子妃眉开眼笑,一口饮尽。 很快,叶容容就眼神迷乱,失了常态,在他面前宽衣解带,极尽媚诱之事。 罗裳轻解,玉带中分,在他看来不过是场恶心的闹剧。 不顾其低低娇吟,苦苦求欢,他拂手而去,却被院中夜风一吹,倏然站定。 解药……孩子…… 心思转动,他又退了回来,并召集了三明身强力壮的手下一并带回。 这一回,他是动了真怒。 “冲哥哥,哦,冲哥哥……”叶容容扯着他的衣摆,温婉不再,声声乞怜。 “你想要孩子是么,行,我成全你。” “想算计他?” 呵呵,怎么可能。 他指着地上不住扭动难掩痛苦的女子,朝来人淡淡道:“今晚的任务,就是她了,大家卖力些……” 那三人都是他的死士,他怎么说,他们便怎么做。 不就是想要个孩子吗,那好,他就真的造出个孩子来! 一连数夜,他都守在门外,听着那间传出的吟哦低吼,面色沉静,心冷如铁。 叶容容一直以为是他,欢喜得不知所以,他也不予说破,静等着那个孩子的到来。 赵氏王国使臣一行抵达苍岐,他父皇秦远山有意议和,秦业执意不肯,想尽办法阻拦谈判进程,还派人去了翠庭,将赵元从赵佑手里抢走,抱去了北宫,加派人手,层层守卫。 翠庭那边他没有再去,却暗中留意赵佑的讯息,他知道赵佑与叶霁风偷偷来往,叶霁风被赵佑迷得神魂颠倒,居然还潜去了赵氏王国使臣的驻地,替赵佑传递讯息,他悄然出手,暗中为他们遮掩,心底其实吃醋得紧。 世间无人能抵挡赵佑的魅力,连小风都陷了进去…… 但要怎么才能让赵佑安然离开,单凭袁承志一人之力,不足为持。 所以夜深人静之时,他蒙面潜入使臣驻地,找到赵氏王国丞相汤伯裴。 “你是谁?”汤伯裴见他轻车熟路,气度尊贵,不由起了疑心。 “你别管我是谁,你只要记住,利用这伤势拖延时间,与对方周旋,引人注目……”说话间,他一剑挑破汤伯裴的胸膛,浅浅划上一记。 汤伯裴老谋深算,顺水推舟,第二日就传出赵氏王国时辰被刺客所伤的讯息,堂而皇之在苍岐皇宫常住休养,秦远山对此很是愧疚,认定是秦业所为,对其大大责难一番,并令其安分守己,不得过多插手政事,秦业恨得咬牙,却无计可施。 秦业忙于赵氏王国使臣之事,自然无暇于他府中内务,他暗自欣慰,想的是等汤伯裴“伤好”回返,赵佑正好服下最后的解药,脱困同行。 至于被带走的赵元,他在一次交谈中偶然提及试探,总感觉秦业面色不豫,或许二哥应是对当年母后落胎之事耿耿于怀,但他毫不畏惧,因为他早已派人在民间找来个相仿模样酷似的男婴,赵元入驻北宫,正是他偷梁换柱的最佳时机。 这一计划他也写进了给赵佑的那封信里,想来赵佑也不会太过担心。 密道已经打点完毕,一切都如他所愿,极为顺利。 直到那一日,太医跪在地上。亲口道出:“恭喜四王子,皇子府已有半月身孕。” 这个时候,他才脸露笑意,长长舒了口气。 那三名代他行房的死士自愿被他废去了武功,囚于一处只他才知的禁地,专人照料守护。 那个孩子,不知是三人当中何人所出,不过不要紧,他会好好养着他们,等孩子生出来,滴血认亲,辨明身世。 如果有那一天,他还有站在赵佑面前的机会,以上,就是他从未背叛的证据。 喜讯传出,朝堂振奋,秦业闻讯大喜过望,比他这个“准父亲”还要高兴,很快就给了赵佑最后一次的解药。 看着家人那一张张欢悦的笑脸,他悠悠地想,要是这怀孕之人是赵佑,孩子是他跟赵佑的那该有多好,他肯定连做梦都会笑醒。 可终究是一时妄想,一场幻梦。 容容有了孩子,他母后柳皇后也是开心得紧,成天叮嘱他这样那样,要他在想,要是将来他们知道这个孩子的真实来由,不知又会是什么表情。 不过也好,既然这孩子金贵,他也就理直气壮分房而睡,而秦业也逐渐散去安在他身边的眼线,不再管束。 接下来,他以叶容容安心养胎为由,带其回了叶府小住,究其实却是在为那密道做最后的布置。 密道里的没一条道路,都是他亲手凿平,每一处烛油,都是他亲自添上。 他自知对赵佑亏欠太多,只想用他的最后一点心意,为赵佑铺平那远离伤害回归安乐之路,即使两人相守无望,相见无期。 如他所想,袁承志得到了关于逃生密道的详细内幕,还附带上他拟定的最佳逃离时间。 祭祀那一日,他可以留下叶容容在府中歇息,还暗地安排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他想,以赵佑的聪明机智,自会想到携其为质,以护得自身周全。 如今赵元在他手里,北宫那婴孩只是个替身,他将所有的手下都尽数派遣出去,不仅是宫中府中,连同那苍岐城门处都安插了人手相助,赵佑已经服下最后的解药,很快就可以脱险归国,他想了又想,算了又算,自觉这番计划没有一丝遗漏,完美无缺。 他万万想不到,他还是算漏了一点,唯一的一点,致命的一点。 那便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赵佑根本就没收到那封至关重要的信——没收到信,不知他的良苦用心,自然对他误会至深,更重要的,赵佑不知道秦业手中的赵元,乃是假冒。 当他知道就在他将孩子两两交换之后,秦业随即又来了一次交换,用另一名婴孩将那假元儿换走,他还暗自庆幸,还好他早做打算,否则就是棋差一着,抱憾终身。 没想到秦业反应会那么快,带着那假元儿,在最短的时间内追上那队逃离的人马,或许,在他二哥的心目中,对他始终有所怀疑,并未真正放心。 但此时他全无顾忌,赵佑的毒已经解了,身边还有个怀有身孕的皇子妃叶容容做人质,那袁承志也是全力相护,再加上其独有的暗器修罗话,纵然其他武功低微,没法脱身,但有他暗中相助,只赵佑二人突出重围,倒也不是件难事。 何况他还打探到,陈奕诚已经亲率精兵潜入南越,就在附近,伺机援救。 不管是袁承志还是陈奕诚都会旗帜鲜明,全心全意救赵佑护赵佑,只有他,辛苦隐忍,躲在暗处,明明做了那么多,付出那么多,所有的功劳苦心都将算给别人,但他又能如何,只要赵佑脱困就好,只要赵佑平安就好。 他在秦业的授意下,抱着那假元儿从人群中走出,在赵佑面前亮相。 赵佑看向他的眼神那样震惊,那样痛楚,竟跟真的一般,着实演技精湛,并不亚于他。 人质交换,南越这边所有的人都是一瞬不眨,紧紧盯着叶容容,生怕她有个闪失,但他连瞟也没瞟其一眼,他的全部心思都在赵佑身上,看得那样不舍,那样贪婪。 假元儿被摔在山崖的那一瞬,他忍住了出手阻拦,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打消他二哥的疑虑,真的赵元才可能顺利送回赵佑身边。 袁承志受伤跌落山崖,那些江湖帮手几乎是全军覆没,但上天垂怜,赵佑总算平安无事。 他不敢怠慢,想另找办法带人在秦业之前连夜登上那座绝壁,找到孤单静坐的赵佑。 四周没有旁人,赵佑看向他的眼神仍是那般冷漠,充满仇恨,他不得其解,猜想也许是叶容容对赵佑说了什么,好在他的人近在咫尺,这一次再无眼线,再无障碍,所有的误会都可以当面说清楚。 他却想不到,赵佑竟对他说:“秦冲,你知不知道,我觉得这辈子做得做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爱上你——” 无视他伸出的手,不听他的声声呼唤,赵佑当着他的面,快如利剑,从那悬崖纵身跳下,坠入万丈深渊。 “回来,你给我回来……”他发狂般追上去,却只来得及抓住赵佑一截断袖。 怎么可以这样决绝,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他做了那么多,用心良苦,心力交瘁,最终却是眼睁睁看着赵佑在他眼前一跃而下,从此远离他的生命。 不,他绝不答应。 他撞开扑过来阻挡的手下,不顾一起跟着跳下,追赵佑而去。 上穷碧落下黄泉,就算是死,赵佑也别想抛下他。 第十章:野种 醒来的时候,就听见身边阵阵哭声。 母后、五妹、六妹,还有叶容容,一干女子都在哭,他微微睁眼,看到周围场景却是自己的寝宫,原来他竟没死成,又回来了苍岐皇宫之中。 他没死,那么赵佑呢? 想到赵佑刚刚解毒的赢弱身躯,虽然有琅琊神剑相护,但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来,又岂能毫发无伤,他心急如焚,还没张嘴询问就又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已经是几日之后。 在此期间,他感觉到自己被灌下了无数汤药,被注入了不少真气,然而在场的太医还是长吁短叹,频频摇头,说他不仅是摔断了两条腿,还脏腑受损,元气大伤,这身体已经是汤石无救,只能听天由命。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他母亲柳皇后在一旁哭,边哭边怨道:“你这们作贱自己,都是为了什么啊?那个赵佑,他跳他的崖,你怎么也傻子样的跟着跳下去,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做,这世间这样多人,少了他一个又怎么样呢,娘再给你找啊……” 揣摩着这话中的含义,他的心重重往下一沉,还没来不及开口,就听见有人在旁劝慰,那是他二哥秦业的声音,他闭着眼,却听得秦业压低了声音道:“太医估摸着四弟就这一两日就会醒,崖下发现尸骨的事情,娘你自己知道就行,千万不要告诉他。” “你不说我也明白,但这事瞒得了一时,可瞒不了一世,日后他总会知道的,唉,可怎么办才好?”柳皇后眼泪未干,叹道:“有件事儿冲儿一直不让我告诉旁人,我也就没跟你提,也不知是对是错……现在人也没了,不说也罢了,罢了。”话到嘴边,终是欲言又止。 秦业没有追问,只道:“娘你放心,我已经下了令封闭消息,那尸骨也已就地毁去,短时间内四弟不会知道的,若他能熬过去,慢慢好起来,那时候我们再想办法开导他便是。” 听到这里,他的心已经揪紧了,闷闷地痛,全身都觉得冷,冷到骨髓深处都在渗着寒气,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半分异常,过得片刻才轻吐一口气,徐徐睁眼,做出一副幽幽醒转的模样,沙哑唤了声:“娘……” 这倒不是做派,此时他伤病缠身,心力交瘁,张口说话都觉得累。 “阿冲,你终于醒了!” “老天保佑,我的儿哪……” 秦业大为惊喜,柳皇后更是热泪盈眶,忙唤了太医来给他诊断,秦远山、秦月、秦茉、叶容容等都闻讯过来探望,嘘寒问暖,殿内人来人往,忙个不停。 四王子苏醒的喜讯伟了出去,当在深夜,众人皆已离开,就剩下两名小宫女在旁侍候着,突然一道黑影闪过,两名小宫女软软倒下,他知道,他等的人到了。 来人是他手下那名黑衣首领,没等他开口,黑衣首领就如实道出他要的答案:“三日前,二王子带人在那崖下林子里找到一具尸骨,已经被野兽咬得支离破碎,不成人形,树杈上挂着绺衣角,应该是赵氏王国太子当日所穿……属下无能,罪该万死!” 万箭穿心! 他抿唇,闭上眼,勉力摆手,等那黑衣首领一走,就陡然喷出一口血来。 他不知道赵佑其实被陈奕诚救走,那具尸骨实际就是个象之计,用以迷惑追兵,迅速离开,他以为赵佑是死了。 一夜之间,他想了许多,只觉得生无所恋,万念俱灰。 赵佑死了,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喜讯只维持了短短一日,就变成了噩耗,一大群太医跪在他的床榻面前,面色灰败,磕头不止。 柳皇后搂着两名女儿,看着那地上的大滩鲜血悲切地哭,秦远山神情哀伤,秦业勃然大怒。 “明明都苏醒了,情况也好转了,为何会突然恶化?你们这群废物,都拖出去斩了!” “王子恕罪,王子恕罪!”只道他是伤情反复,却不知他乃是绝望所致,自我放弃,见秦业面色冰寒,又转过来求秦远山,“陛下,臣等已经尽力……” “够了,都够了!”柳皇后朝向秦业,忍不住哭道:“就算你把他们都杀了又怎么样,还是救不回你弟弟的命来!如果不是你把他们逼得这样紧,又是下毒,又是成亲,还非要摔死那孩子,他俩能一前一后跳崖吗?” 秦业气焰顿失,低喃道:“我也不想这样的,如果我自己能……我又何苦逼他?” 柳皇后又转向叶容容,含着眼泪,冷声道:“你当时也在场的,怎么就不好好看着他,你这妻子是怎么当的?你背着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好事?” 叶容容面色发白,浑身发颤,忽然扑在他床边,哭得花容失色,肝肠寸断:“冲哥哥,我错了,是我错了,可我爱你啊,你怎么能就这样抛下我和孩子?我不能没有你,孩子不能没有爹爹啊!” 哭声响起,悔声不断,他听在耳中,觉得莫大的讽刺,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再是追悔又有什么用,他终究失去了赵佑。 他的王子,他的三儿,再也回不来了。 也罢,父母有二哥和妹妹们照顾,而赵佑在黄泉之下孑然一身,那他就去陪赵佑好了,从今往后,再没有能把他们分开。 是夜,他昏昏沉沉睡着,却听得一阵低泣声,微微睁眼,只见五皇妹秦月正埋头伏在他床边,肩膀耸动着,哭得压抑。 这个五妹向来温柔懂事,很讨他喜欢,跟他之间的感情也是最好,他默想了一会,便是轻声叫出她的名字:“月儿……” 秦月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顾不得擦去腮边的泪水,满心欢喜抱住他,谁知他却沉沉开口,他说:“别哭……四哥有话跟你说……” 他一点点积聚力气,说得断断续续:“等我死了之后……一定要把我带去……海南岛……葬在……那座有暖玉神泉的山上……” “四哥,你别胡说,你不会死,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的!” “我这辈子最快活……最幸福的日子……就是在那里度过的……”他微微一笑,盯着她的眼,眸光凝聚,“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办到……一定……” 秦月见他如此坚决,只好哽声点头:“好。” “四哥信你……帮我……好好照顾爹娘……”一句说完,他满足闭眼。 黑衣首领已经在寻找赵佑被秦业毁去的残余骸骨,等到收集完毕,便能与他合并在一起,共对春花秋月,碧海长天,他想起那句生不同衾死同穴,觉得心中再无遗憾。 那夜之后,他便是一日一日衰谒下去。 太医们再是给他施针灌药,帮业再是为他注入真气,都无济于事,寝宫内哀声不绝,太医丞哭丧着老脸向秦远山禀告,说他大概活不过三日,或许可以开始准备后事。 他静静躺着,神智有些飘离恍惚,但心情甚好。 他梦见了他的殿下,两道英气十足的眉毛挑起,黑瞳滴溜溜转动着,带着几分算计几分狡黠,撅着小嘴站在他面前,玉指纤纤点上他的脸。 “哎呀,怎么瘦成这样,丑死了,小心我不要你!” 他忘情伸手过去,不想却抱了个空。 温言软语,甜蜜纠缠,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但中间已隔了阴阳界河,生死相离,不过还好,他很快就可以再见到他。 噙着丝淡淡的笑意,他放任自己一步步走向无尽的黑暗。 忽觉一双手按住了自己的肩,力道很重,语气急促,他听见二哥秦业在耳边低沉说道:“你听着,我得到最新消息,赵佑没有死,正在回赵氏王国的途中。” 仿佛一道闪电劈下来。 他骤然睁眼,嘴巴张着,却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只死死瞪着秦业。 秦业朝他轻轻点头:“我发誓,千真万确。” 简单几个字,使得他眼眸一亮,原本死寂的心又活了回来。 他没死,他竟没死! 赵佑还好好活着,那他也定要活下去! 秦业瞅着他的神情,转头招手大叫:“快,传太医!” 脚步声接钟而来,这次,他十分配合,被大群太医围住诊治,金针刺穴,汤药服下,他周身放松,沉沉入睡,真正将龟息神功的功效发挥出来。 一轮自我修复完毕,他再次苏醒,气色好了很多,但他此番坠崖委实伤得太重,医治调养了数日,还是收效甚微,那两条腿也是毫无知觉。 掐指一算,赵佑应该早就回了帝都,他让黑衣首领打听了半天,赵氏王国那边却没半点消息传出来,赵佑到底是好是环,情形如何,他一无所知,使劲捶着腿,心头急得不行。 好在这一日,他那云游四海的师父路过苍岐,偶然得到他受伤的消息,便潜入皇宫来看他。 “我不过是去山里待了几年,你怎么就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师父一边检查,一边摇头,“往后可别跟人说你是我的弟子,唉,丢人啊丢人!” 他扯着师父的衣袖,面上是从未有过的恳求之色:“师父,我有要紧事赶着到帝都去处理,得尽快好起来,你帮帮我!” 师父淡淡看他一眼,“什么要紧事,连自己身体都不顾了?” 他苦笑道:“也没什么,只是若去得迟了,你徒弟媳妇儿就要被别人抢走了。”想想又补上一句,“你老人家一个人在深山里住着也孤单,日后我们生一堆小孩,扯你衣袖,拽你胡子,个个嚷着叫你师公,那才热闹。” “去去去,小孩子最烦人了,我可不喜欢。”师父撇嘴摆手,话是如此,可脸上却笑开了花。 但仔细看过他的伤,他师父的脸色又沉了下来,想了又想,终是叹道:“你这回是伤到了根本,虽然可以用我教你的龟息功来调治,但至少也要养人三年五栽才行,此为治本。” 他听出那话中之意,忙问道:“那可有治标之法?” 师父点头道:“自然是有的,顶多就是半年时日,不过速成法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而且过程很是凶猛,你重伤在身,怕是有些辛苦。” 他赶紧应下:“没事,我人年轻,捱得住,日后有了机会再好好修养便是。” 他却没想到,从那之后,他一直都没这个修养的机会,直到生命终结。 这所谓速成法,其实就是将自身内息逆行倒施,激发潜能,其过程犹如地狱历练,苦不堪言,他被折磨得昏死过好几回,拼命撑住一口气,终于还是熬过去了。 师父临走的时候跟他说,“我这些年一直在炼一颗金丹,总算有了些成就,那丹药已经由起初的墨黑变为枣红,最近又变成了银光闪闪,估计再有时日,长则十年,短则五年,就可以大功告成了,到时候我再来找你。” 师父的话他没太在意,他现在伤势已经大好,但双腿却还是没法如常行走,要想速速去往千里之外的帝都,无异是难于登天。 但那又如何?他就是爬,也要爬到赵佑身边去。 召集了所有的死士,他开始谋划布置,在出发的前夜,他悄悄地去看了柳皇后,跪在她面前,含着眼泪,重重磕头。 柳皇后泪流不止,却也没拦他,“只要你活着就好,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娘再也不管你,你父皇与二哥那里我也尽量帮你瞒着,但你记住,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没等他赶到帝都,就得知赵佑在大美帝国死亡之洲失踪的消息。 他带着一干死士,远远看着赵氏王国军队在沙漠里挥汗如雨翻找挖掘,他连站都站不起来,自然帮不上忙,只好命人运送物资,暗中相助。 隔了这么久,终于在幻境中看到赵佑安好的模样,他身心剧震,忧若隔世。 秦业的人马终于还是追了上来,以柳皇后病重为由,软硬兼施,副他回去。 他想的是,赵佑能跳下悬崖大难不死,那琅琊神剑起了关键作用,现在又有铁士在他身边,秦冲深信他定会顺利走出死城,平安归来。 而秦业对他设法送回元儿之事尚是无法谅解,耿耿于怀,只是看在他重伤不治的份上,才勉强按下不提,如若这次他执意不肯,惹怒了二哥,让其在寻赵佑这件事上再使出什么绊子,他所做的一切便都前功尽弃,何况,他那皇子妃下月也将临盆,他得回去解决此事,一劳永逸。 他不舍离去,只在心里期盼着重逢的那一天。 叶容容分娩遭到难产,九死一生才诞下孩子,是个男孩子。 等他回到苍岐,正好赶上满月摆酒,秦远山龙颜大悦,给其取名秦景辰,他的家人也是喜上眉梢,全都围着那婴孩打转,他二哥秦业甚至比得了自己的孩子还要高兴。 他暗地冷笑,借故留下了柳皇后和叶夫人。 叶容容柔声唤着冲哥哥,喜滋滋将那婴孩递给他抱,他手都没抬一下,只是看着她,轻声问道:“你现在如愿以偿,是不是觉得特别开心特别满足?” 叶容容不明所以望着他,眼神很是温顺无辜,就是这样的眼神,骗过了所有的人,也骗过了他,在这场戏里她到底扮演了个怎样的角色,他已经不想再去追究,不过,那孩子的身世,他却必须说明,永绝后患。 他拍了拍手,黑衣首领从帷幕后方步出,并带出那三名死士。 当着柳皇后和叶夫人的面,他面无表情,道出了她受孕的真相,说来也巧,那婴孩的眉眼五官与其中一人竟有五六分相似,而且经过滴血验亲,两人的血在怀中迅速融合在一起。 证据确凿,由不得人不信,叶夫人当即跌坐在地,叶容容步步后退,拼命摇头:“你们骗人,辰儿是冲哥哥的亲生骨肉,绝对不是野种,骗人,你们骗人!” 他飘忽一笑:“骗没骗你,你自己应该清楚。” 叶容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忽然凄厉大笑,嘶声道:“冲哥哥,我爱了你那么多年,到底做错了什么,要你这样对我?记得你以前那么疼我的呀,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话音未落,便是双手举起那婴孩,朝地上摔下去! 柳皇后尖叫一声,那黑衣首领已经是抢上前来,一把接住婴孩,牢牢抱在怀中。 他看在眼里,只冷声道:“这是人证,可不能叫你轻易就毁了。” 叶容容听得这话,两眼一翻,昏死过去,醒来后又是哭又是笑,披头散发,形若疯癫,经太医诊晰,竟是得了失心疯,叶夫人抱着她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屏退了闲人,只留下他与叶氏母女,柳皇后思想片刻,发了话:“容容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孩子,素来甚得我心,如今出了这件事,本宫也于心不忍,何况叶大将军一门忠烈,也容不得半点污秽,本宫的意思是,这事咱们压住不提,容容就在宫中养病,孩子先放在本宫身边带着,过段时日就对外称个早夭,你们叶府要是愿意就带回去悄悄养着,要是不愿意这就送走,至于这桩婚事,既然只是挂名,那就……” 话没说完,就听得扑通一声,叶夫人直直跪下,手里却握住从头上拨下的一要金钗,尖端下百对着她自己的咽喉,面色刚烈道:“正如娘娘所说,我叶府一门忠烈,从未做过亏心事,是容容痴心妄想一厢情愿招惹了王子,惹出的祸事,那是她自己命不好,我们也怨不得谁,但她生是王子的人,死是王子的鬼,如若娘娘一心要让他们和离,妾身便死在娘娘面前!” 柳皇后怒道:“你这是做什么?威胁本宫?” 叶夫人含泪道:“请娘娘想想容容多年陪伴娘娘的苦心,想想犬子与王子从小到大的交情,收回成命!” 眼看就要血溅当场,秦冲悠悠开口:“伯母,你起来吧。” 叶霁风是他最好的朋友,叶容容是他儿时的玩伴,他曾经也是真心将她视作妹妹一般看待的,她行事有过,他也反击得冷血无情,这样的结果已经够了,不必再逼出人命来。 想到这里,他已经有了定论,便道:“皇子妃的名号就保留着吧,至于孩子,终归是叶家的血脉,以后哪儿都不用去,要想当世子也不是不可能,端看他造化如何……总之,我会许母子一生荣华富贵,决不食言。” 这招缓兵之计。柳皇后心里也明白,于是点头:“冲儿的意思,也就是本宫的意思。” 叶夫人却不为所动,将那金钗抵得更紧些,只道:“王子还须得以娘娘的凤体安危来发重誓,不能将此事向人说出半句,否则必遭天谴。” 他将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很快就抓住了漏洞,平静应下。 叶夫人得了承诺,维护了叶府声誉,自是收回金钗,黯然离去,叶容容两眼空洞,被众多宫女内侍层层守护着,住进了后宫内苑,而柳皇后经过这件事,愈发明白他的决心,无奈之下,只好站在他这一边。 风雨过后,阳光灿烂。 他在寝宫里歇了几日,继续用师父所教的速成法,受尽苦痛,终于将腿伤治得大好,虽然阴雨天时有发作,但总算是能走能跳,他盘算着,该去继续他的寻爱之旅了。 大美帝国发生大规模暴动,已经当上大美皇帝的兰萨请求南越出兵支援,他便求柳皇后帮他应下这桩差事来,秦远山见他一心前往,欣然应允,秦业对他的改变也大是欢喜,他们却不知道,他料定赵佑脱险之后必会去大美帝国皇宫追查铁士身世,那好,他便先去格鲁等赵佑。 一日又一日,终于让他等来了,没想到,赵佑竟不认识他,相逢已成陌路。 原来赵佑坠崖撞到了头,失去了部分记忆,正好将跟他有关的那部分忘得干干净净。 山高不如水长,爱深难抵恨沉,忘了就忘了吧,忘了也好。 未来的岁月,他不会再对赵佑放手。 想了整整一夜,他神清气爽,再次出现在赵佑面前,他说:“从今开始,我们重新认识,你记住了,我的名字是……秦冲。” 11秦冲与赵佑不得不说的故事_番外结局_上赵佑怀孕话说,赵氏王国皇帝陛下成亲已经一月。 因为要顾忌一众失意者的颜面与心情,这个亲成得,委实低调了,甚至还不如当年被凤如岳半道杀出打断的那回。 为此,赵皇心存歉疚,除了大力灌输内容形式的辩证关系原理,还脱口应允要拨出两个月假期,去海南岛度个蜜月,命一干内侍下去准备。 “蜜月?那是什么?”小太监小桌子不耻下问,未果,最后找上了陈大总管。 陈聪摸着下巴上假想出来的一把胡须,道:“这还不简单,陛下的意思就是要你带上足够多的蜂蜜,在岛上早也吃,晚也吃,天天都吃,整月不断,此乃蜜月。” “原本是这样,总管大人高见!高见!”小桌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恭敬行礼离去。 等赵皇下朝回宫,就见殿内墙角摆放着为出行准备的物事,其中十来只大大的罐子很是醒目。 “这个小桌子真是深得我心,连酒水都准备好了!”赵皇拍手称赞,吸了吸鼻子,忽觉不对,“咦,这酒是什么酒,怎么闻着甜甜的?” 头坐案前看书的秦皇妃抬眸,朝其微微一笑,“我刚尝过了,是蜂蜜。” “蜂蜜?”赵皇眼珠一转,立时明白过来,哈哈大笑,“哎哟我的妈,这死小子怎么想出来的,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秦贵妃凑过来,眸光流转,薄唇轻启:“据说这是上好的桂花密蜜,陛下要不要也尝尝?” “唔,好……” 赵皇刚一开口,就被衔住了唇瓣,舌尖尝到一股清甜,有蜂蜜的甜腻,桂花的幽香,还有其口中特有的清淡薄荷味,从唇舌一直甜到心底。 喘气的间歇,薄唇微移,低喃:“陛下,味道如何?” “甚好,甚好。”赵皇舔着唇,犹觉不足。 “那么,再来?”明明是疑问句式,却用了笃定的口气。 赵皇点点头,但觉身子骤然悬空,被打横抱起,走向龙床。 这个再来的意思,难道不是吻,而是…… 呃,如此跳跃的思维,怎么跟得上? “今早上,陛下还欠我一次,说是尽快补上,难不成陛下忘了?”说话归说话,动作丝毫不慢,可以说是轻车熟路,将那套帝王冕服迅速扒下,又将自己的衣袍除去抛开。 “爱妃,朕没忘,但外公说你的身子才刚好不久,最好再总养养,那个,次数多了不太好……” 秦贵妃唇边含笑,抓住那只在自己胸口上下探索画图的咸猪手,“真的不要?” 坚韧微凉的触感消失,赵皇心头一空,不由低道:“那好,朕有言在先,就一次,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那陛下在下面,妾身在上面。” “不行,朕在上面!” “猜拳决定。” “好!” 石头剪子布,石头剪子布,石头剪子布…… 比划一阵,有人嘟嘴躺倒,有人暗地好笑。 这从小就玩得炉火纯青的游戏,再加上天生的好运气,自然赢多输少。 “不是说了一次的吗,你耍赖……” “嘘,别吵……” 事实证明,某人的眼神是坦白纯真的,说话是恳切诚实的,内心是腹黑深沉的,行动是强硬到底的。 哼哼唧唧,咯咯吱吱,依依呀呀,咕咕呱呱。 云雨收歇,赵皇瘫倒在榻上,动动手指头都觉得累,推了推身上那人,斥道:“好热,你起来。” 秦贵妃笑了笑,愈发贴得紧了:“陛下啊,就是这么怕冷又怕热的。” 赵皇撇撇嘴,不想一双手掌扣上肩膀,从后颈到双肩,再到背脊,力道适中,轻缓揉按起来。 内力催动,使得掌心凉凉的,比吹空调还舒服。 “这样可好?还热不?” “很好。”赵皇闭上眼,享受着这舒爽到极致的服务,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朕不在的时候,爱妃都在寝宫里做些什么?” “也没什么,就看看书,练练功,睡睡觉。” “都看些什么书,说来听听。” “呵呵,都是些闲书画本,不说也罢。” “什么书名?” 秦贵妃动作停下,压低了声音,在赵皇耳边吹气:“陛下真的要听?” “嗯,朕要听。” “香闺夜话,赏花定鉴,小楼春梦……” 赵皇越听越是耳熟,“停,这些不是当年朕叫你找来的……”春宫图册? “正是,妾身最近翻了翻,觉得很是有趣,或许能拣出几条合理些的,跟陛下试试……” 一想到那些个千奇百怪的姿势动作,赵皇就额头冒汗,都是自己的错,将大祭师口中不可多得的奇才困在后宫,无所事事,居然终日研究这个? 忙转移话题:“对了,外公说你的腿还有点问题,平日得好生养着,以后练功也要注意多练下盘。” 秦贵妃抿唇一笑,“怪不得,陛下最近老是要在上面,原本是担心妾身……” “那是自然,你是朕的爱妃,朕自然担心你。”一别就是四年,险些阴阳相隔,这样的经历绝对不想再来第二次! “哎。”秦贵妃长眉微挑,悠悠一叹,“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 殿外等候服侍的小桌子恰好听得这声,禁不住抖了两抖,自从娶了这位南赵公主,他家陛下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一下朝就火烧屁股般冲回寝宫,殿门一关,立马办事,腻歪得不行。 照此发展下去,要不了半年,宫中就该付出喜讯了吧。 早有宫女暗地闲话,说那秦贵妃肩宽腿长,窄臀细腰的,倒也不像个好生养的,偏生陛下宝贝得不得了,养在深宫闲人忽视,就连他这近身内侍都没仔细看过,不知究竟长了个如何美若天仙的模样,可惜那嗓音实在不好听,尖尖细细,就跟捏着嗓子说话一般。 记得有回他进去送宵夜,正好遇到秦贵妃长发披肩走出浴室,那惊鸿一瞥,他以为自己看见了另一个人…… 怪不得,陛下这么宠她,原本是把她当做那个人的替身。 可怜的陛下。 娶妃的目的,多半是为了掩盖断袖的身份,那皇后之位,说不定就是为那个人而留,宁愿空悬,不肯将就。 呜呜,多么伟大的情操! 这边小桌子不住感慨,那厢赵皇连打三个喷嚏,溅了秦贵妃一脸,“该死,谁在咒朕!” “呵呵,谁敢咒陛下啊!让妾身侍候陛下穿衣吧,等会午膳该送来了。” 秦贵妃手指灵巧,几下就将那冕服穿戴完毕,打理整齐。 午膳照例丰盛而量足,赵皇正大快而颐,听得秦贵妃随口道:“陛下方才累着了,午膳后妾身陪陛下小睡一会儿如何?” 正要说好,忽然想起一事,清了清嗓子道:“爱妃先歇着,朕召了陈大将军父子进宫议事。” 秦贵妃哦了一声,垂下眼睫。 “瞧你这醋坛子!”赵皇手指在那光洁细致的额间一点,笑道:“朕要跟他有什么,早就有了,还哪有你的戏?陈年旧醋,你还吃得这么欢!” 秦贵妃哼了一声道:“谁叫他虎视眈眈,迟迟不娶,这不是铁了心要跟我作对么?” 脾气一上来,谦称也没了,俊脸冷硬,气势迫人。 赵皇看得呆了,满眼都是红心,“爱妃,你好酷……” “喜欢么?”秦贵妃面上大悦,长臂一伸,将其揽在怀中。 “喜欢。”赵皇软软靠在那坚实有力的臂膀上,打心眼里觉得满足。 江山,美人,两者皆得,还缺什么呢? 只差个小不点了。 不过外公说了,这事儿急也急不来,要放松心情,顺其自然才行。 其实自己更愿意多过几年二人世界,但这爱妃素来喜爱小孩,上回见到秦月与聂少谦那三岁大的小女孩,双目放光,浑身打颤,看得眼珠子都定住不动了。 用爱妃的话来说,儿孙绕膝,天伦之乐也。 唉,古人啊古人,对这传宗接代的事就是热衷,难道就不能有点更高的精神追求? 更何况,真要是有了孩子,自己貌似是最辛苦最劳累最悲催眠曲那一个吧! 接下来的几天,赵皇不分昼夜接见朝臣,批复奏章,几乎没合过眼,也好在有位才智过人见解独到的爱妃,两人可以轮换着批文,如此这般,硬是在百忙之中挤出段假期来。 三日之后,皇帝携美出游,开始蜜月之旅。 秋高气爽,海南岛上风景优美,乐佑楼前蜜意柔情。 这个蜜月过得可谓惬意,白天游山玩水,夜里勤奋耕耘……对的,没错,播种栽秧,勤奋耕耘。 随行侍卫宫人全都住在岛主别院,偌大的山头只他两人驻留。 正好方便赵皇重操旧业,煮饭烧菜,忙得不亦乐乎,而秦贵妃虽然心灵手巧,奈何出身皇家,对厨房里的事一窍不通,顶多也就是烧烧水,摘摘菜,打打下手。 这日,赵皇突发奇想,利用现成材料,要做一道世纪名菜:蜂蜜鸡翅。 无奈这古代炉火不比现代烤箱,经过无数次试验,用光了好几罐蜂蜜,杀光了岛上所有的家鸡野鸡,才勉强完成。 为了不浪费食物,更为了给爱人鼓舞加油,秦贵妃包揽了所有不能入眼味道欠佳的鸡翅,从满脸欣喜吃到面无表情,又从面表情吃到双眸微红,再从双眸微红吃到泪水涟涟,从那以后,一闻到蜂蜜的香味就胸中翻腾捂嘴欲呕,一看到带翅膀的活物就条件反射扭头就跑。 贵妃有喜了。 稍有眼力的宫人远远望见,随即得出这个结论。 饭后收拾完毕,两人携手在林中散步,不时回忆起当年在木屋里的甜美过往,嬉笑嗔怪,追逐打闹,全无在帝都皇宫之中的顾忌。 “三儿……”秦贵妃柔声唤道。 “嗯?”赵皇站住,凝神倾听,平日都是陛下陛下地叫,偶尔叫声三儿,那便是正经说事的时候。 秦贵妃轻咳两声道:“那个,我听说,李一舟与乐蒂公主的儿子也快一岁了。” “这个我知道啊,前一阵还派人送帖子来,说是要请我们去吃周岁酒,好像就是下个月吧。”赵皇敲敲额头,下个月啊,蜜月还没完呢,不过梅花国倒也不远,要不要去赴宴,顺道看看故人呢? 秦贵妃叹口气:“三儿,我今年都二十八周岁了。” “我记得啊,到时候给你好好庆祝生日,想要什么礼物尽管说,不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我都给你弄来。”赵皇手指过去,抚上那张清润秀绝的脸,俊颜如玉,鬓发似墨,没有半点岁月刻下的痕迹,反倒是自己,经过四个漫长的等待,满头青丝中竟有了几丝白发。 直到现在,白天对着这俊朗眉眼,夜里抱着这挺拔身躯,仍觉得不真实,仍觉得像是在做梦。 “我要的东西别处没有,只有……”薄唇贴上耳廊,含糊吐出一句,又笑道:“我们落后了,不是该奋起直追吗?” 赵皇翻个白眼,比什么不好,偏偏比这个? 不过话说回来,两人正值年轻气盛,精力充沛,婚后又是心情舒畅,毫无压力,再加上日夜勤勉,从不藏私,也该有那啥啥了啊,怎么会一直没消息呢? 蜜月过完,又去了梅花国赴宴归来,一切又步回原有的轨道。 不知从何时开始,宫中有人眉飞色舞地传,秦贵妃怀上了龙种,母凭子贵,飞黄腾达,就要登上皇后的宝座。 又有人说,陛下娶亲原本是掩人耳目,其实内心深处还在怀念当年玉棺之中的绝世美男,所以这皇后之位无论如何也落不到秦妃头上。 宫人众人逐渐分作两派,一派为守旧派,坚决拥护男女之爱,阴阳和合,天地之道;另一派为维新派,极力主张断袖情深,心灵契合,超越一切。 寝宫中,当事人之一的秦贵妃手握闲书,一笑了之。 不料过不多时,小桌子慌慌张张在门外禀报,说是皇帝陛下在御书房议事时突然昏倒,人事不省。 话没说完,在旁侍候的宫人就见平日温婉含蓄深居简出的贵妃娘娘弹跳起来,闪电般射出,转瞬消失不见。 御书房,那肯定是有正门的,奈何某人抄近路,直接从窗口跳进去,劲风过处,蓝神医的胡须飘飘荡荡,煞是好看。 “外公,三儿他怎么了?”一袭宽松的白衣,一根银色丝带松松挽住长发,脸色跟衣衫颜色一样白,幸好是在白天,否则真像是个游魂,而且还是个不男不女的魂。 蓝铁心瞥了来人一眼,朝斜靠在榻上的赵皇淡淡道:“这个么,还是你来告知比较好。”话音听似冷静,却有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激动,收起药箱,漫步而出,留下小两口独处叙话。 可惜素来精明的秦贵妃没能听出来,对上赵皇略带倦意的小脸,怔怔道:“莫不是在岛上太累,给累出病来了?” 赵皇撇撇嘴,“就是。”想了想,与之商量,“我们的寝室倒是挺大的,隔出个小间来,添置点家什,应该不成问题吧?” 秦贵妃更愣了,这是什么跟什么啊,风马牛不相及:“三儿,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赵皇一眼瞪过来,“傻子!都怪人啦!” 秦贵妃张了张嘴,突然福至心灵,低喃:“老天,你是说……是真的吗?有了?我们有孩子呢?” 赵皇咬唇,向来强悍惯了,难得娇羞一回:“我不知道,你自己去问外公。” 秦贵妃深吸一口气,目光下移,看向那隐在薄被下的平坦小腹,眉眼弯起,畅笑出声:“自然要问的,回头我会去仔仔细细问个清楚,看到底要注意些什么。”说罢上前坐在榻边,伸手将人带被抱了个满怀,下巴抵在颈窝处,墨黑的眸底满是盈盈笑意,异样餍足,“三儿,我好开心,真的好开心。” “我也是。”赵皇看着那孩子般纯真的笑脸,在心里暗叹一声,这是他们的孩子呢,不知是男是女,长得会更像谁? 扭了扭身,故意撅起嘴,“受苦的人可不是你,你自然开心。” 秦贵妃含笑凑近,满目宠溺,印上温柔一吻:“辛苦你了。”末了又道:“我爱我和你的孩子,有你,才有他们。” 这话,听起来还不错。 赵皇沉浸在甜腻的热吻之中,半响才缓缓回神,什么叫……他们? 忍无可忍,脱口大叫——“天杀的,秦冲,你到底要我生几个?” 赵佑因为早年受情蛊的关系,竟然像女人一样的来月经,既然能来月经,自然也会怀孕,只是怀孕这事,即使是女人也不是想怀就能怀的,何况是他。后经他外公开的药方,调养了一段时间,现在终于成功地怀孕了,可想不到秦冲却贪得无厌,想要他多生几个! 12秦冲与赵佑不得不说的故事_番外结局_中灵魂互换怀孕已近三月,却是度日如年,苦不堪言。 寝宫之中,赵皇恹恹躺在龙榻上,张口咬住秦贵妃喂过来的酸杏,漫不经心嚼了,勉强咽下。 秦贵妃温柔一问:“今日可好些了不?” “不好。”赵皇如是答。 腹中这孩儿不知脾性像谁,折腾得厉害,自上月起便开始害喜,一天吐个十几二十次的,连喝口水都吐,整个人瘦了一圈,十分地骨感。 御膳房的御厨们换着法做好吃的,菜式倒也丰富多姿,闻着香,看着美,可吃进嘴里还没回过味来,就原封不动全部倒出,事后,某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控诉,忍不住把另一人腰上的软肉拧得一片青紫。 “都怪你,好端端的,生什么生!你当朕是猪吗?那么容易就生一窝!” “没当你是猪,只当你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蜜糖宝贝儿……”温温软软的气息过来,轻触耳垂,登时熄灭了那一团怒火,“陛下,给妾身生个小三儿,好不好?” 那啥,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从耳垂到唇瓣,不过方寸之地,火焰既熄,豪情顿起,赵皇拍着唯一没短斤少两反而愈发雄伟的胸膛,“不,朕要给你生个小小乐!” “谢主隆恩!” “爱妃客气。” 说归说,第二照吐不误,照骂不停,照掐不止。 “都怪你,好端端的生什么生……” “陛下息怒,哎,陛下掐腰就掐腰,要不掐臀也行,别掐脸啊,过几日是陛下生日,宫中还要大宴宾客的,让人看见了多不好……” “那有什么,就说是你自己摔的!” “是是是,妾身眼神不好,自己摔的。” 秦贵妃抹把冷汗,天大地大孕“夫”最大,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自家陛下要说太阳是方的,自己也得非要爬上房顶,给它数出几个棱角来。 赵皇骂骂咧咧折腾累了,倒床呼呼睡去,剩下那贵妃娘娘揉完了自个儿被惨烈蹂躏的身子,又抚上榻上那张下巴尖尖的小脸,满是心疼,连连叹息,浮想联翩,真恨不能以身相代。 还好,外公说了,一般孕吐也就是前三月,此是因人而异,无需医治,以后慢慢就好了。 另外,外公还说,前三个月胎儿不稳,须得严禁房事,等到第四个月安定下来,才可以适当和缓同房,唉,憋得太久,这夜夜浇冷水的滋味不好受啊,但为了子嗣大计,一个字,忍! 所幸前三个月就快过去,胜利的曙光即将到来。 嗯嗯,养肥了再宰…… 皇帝陛下尚在睡梦当中,自然不知贵妃娘娘这悲喜交加纠结缠绵的心思。 天子生辰当天,皇宫大殿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群臣恭贺,热闹不可开交,寿星本人却躺在更衣间里,吐得个昏天地暗。 只是怀个孕都这样痛苦,要是将来分娩,那还不得去掉半条命?! 苍天啊,大地啊,为毛非得是他生孩子,不公平,实在是不公平,真该叫那些始作俑者来个易地而处,也感受感受…… 夜里,赵皇做了个梦。 梦见了多年未见的故人,阎王同学。 阎王仍是那副长发飘飘鬼脸招摇的酷样,矜持一笑,“看来这些年你过得挺身而出好。” “好你个头!”赵皇走过去便是一拳捶在他胸口,没办法,孕“夫”容易激动,脾气不好,“你这该死的,我当年日日夜夜盼你跳出来救命的时候,你都躲哪儿去了?你故意的是吧?看我抱着棺材要死不活的,你很开心是不是?” 阎王退后一步,摆手道:“误会,天大的误会,你都不知道,本王年轻有为,才智过人,自出任阎王一职,政绩斐然,功高震主,被人在天帝面前参了一本,前一阵下放到西域去历练,一直伏低做小,兢兢业业,最近才得以重归本位,官复原职。这不,特意寻了空下界来瞧瞧你。” 赵皇疑惑眯起眼,“不是吧,天庭的官场也是这么黑?” 阎王耸刻肩摊手,“其实哪里都是一样的,越是高端之地,越是黑暗无边。” 赵皇同情看着他,“你受苦了。” 阎王笑了笑道:“还好,幸而我在天庭里有几位同僚,平日关系还不错,这回也替我说了不少好话,又赶上老天帝即将离任,新帝看不惯那些个墨守成规的老头子,遂又把我调了回来。” 赵皇见了故人心静舒畅,在梦里也没甚害喜症状,拉着他问长问短,说个不住,不知不觉时光飞逝,忽见天边一道金光,阎王随之人影淡去,笑声中带着丝神秘与窃喜:“我有事先回天庭了,日后再来看你,至于你这生日愿望,倒也不难,就帮你实现了吧。” 啥,生日愿望? 赵皇左想右想,也没想出自己何时何地向他透露过什么生日愿望。 正寻思,又听得去端上远远飘过来一句:“好在你那爱妃也隐约有此志愿,本王这算是随尔心意,皆大欢喜……时日有限,你好好珍惜,多多感受。”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声音有点小小的奸诈。 一觉醒来已经是天色大亮,赵皇惺忪睁眼,瞥见头顶上方的瓜子小脸,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这是怎么一种状况,他竟看到了他自己,趴在对面,一脸古怪。 没觉得自己如此臭美啊,连做梦都在照镜子? 伸手揉了揉眼,咦,这手怎么回事,手指修长了不少,手掌宽大了不少,再往下看,乖乖,手臂变强壮了,肩膀变宽了,胸部变平了……等等,胸部,平了? 赵皇爬起来,扯开胸襟,瞪着那一马平川的麦色胸膛,瞠目结舌:“朕的胸呢?胸呢?”自从来月经后,他的胸就长得相当的丰满,怎么现在不见了呢? “在这里。”对面那人素手纤纤,点着自身胸前美好的起伏,好心提醒。 赵皇吓得捂住嘴,怎么声音都变了,前面的疑问句明明是秦贵妃的声音,后面的陈述句才是自己的声音啊,一个清朗,一人娇媚,决计不会听错。 一面光洁的银镜递了过来,那娇媚的声音又再响起,“我一觉醒来就是这样了,也觉得实在荒谬,不能接受,但事实就是如此。” 镜中映出张清俊绝伦的男子面容,那长眉,那狭眸,那薄唇,堪堪就是素日见惯的模样,不是别人,正是秦贵妃的脸。 目光呆滞,再缓缓转向对面的瓜子小脸,英气十足的眉,漆黑如墨的眼,挺直的俏鼻,微翘的红唇,如假抱换,俨然就是自己。 这是虾米状况? 身体对调,灵魂互换? 赵皇张大了嘴,想起那句所谓生日愿望,忽而反应过来,仰天高叫:“阎王,你这断章取义,自作主张的家伙,给朕滚回来!” 秦贵妃皱眉,头回遇上这变脸换身的活计,五官与表情实在有些不搭,怎么看怎么别扭,“阎王是谁?陛下好似知道什么?该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赵皇吓了一跳,赶紧住嘴,一时气若游丝:“没什么,朕是惊吓过度,语无伦次了,这下怎么办?怎么办?” 秦贵妃向来遇事不惊,沉稳内敛,又是先行醒转,早就掌握了状况,接受了现实,便是安慰道:“莫慌,我想来怕是哪路神仙无聊兴起,错点了这人间命格魂灵什么的,我这就派人去南疆找我师父,请他老人家想想办法。” 赵皇内心有鬼,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那好,事不宜迟,赶紧去请咱师父来。” 秦贵妃又道:“再派人去给摩纳族的大祭师也送个信,他要是闭关辟谷期间有空闲,也回应个解决的法子。” 赵皇连声附和:“双管齐下,甚好甚好。” 当日两队人马迅速出发,一队往北,一队朝南,马不停蹄寻人去也。 剩下皇帝陛下和贵妃娘娘窝在寝宫,房门反锁,凑一起商量对策。 好在也算是老夫老妻了,朝夕相处,默契十足,对方的身体啊习惯啊什么的那是了如指掌,无需避讳,对这身体互换之奇事慢慢也接受了,相互安慰一阵,反倒觉得很有新鲜感,只最后定下一条,为避免家人担心,政局不稳,此事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了师父与大祭师外,其他人等能瞒多久是多久。 于是乎,从即日起,住进秦贵妃挺拔身躯的赵皇留在寝宫看书写字,修生养息;顶着赵皇轩秀身姿的秦贵妃取而代之上朝问政,日理万机。 角色互换,这说起来简单,估起来稍有难度,两人你帮我,我教你,都是聪明绝顶的主,什么如厕,什么着装,什么沐浴,倒是很快就掌握了要诀,摸到了窍门,一回生二回熟了。 谁知次日一早,就出了状况。 这头从未尝过孕吐滋味的秦贵妃从早吐到晚,双从晚吐到早,正趴在床上面色青白,手脚无力,那厢初当阳刚男子兴奋过度的赵皇则是被那正常男子都有的一柱那啥啥吓得嗷嗷直叫。 “爱妃快来!不得了了,朕该怎么办?”赵皇咬唇,该死,这感觉又是亢奋,又是难受,要命至极! 秦贵妃棒着只痰盂吐得头晕眼花,擦了擦嘴,懒懒投来一瞥,“妾身有孕,不能侍候陛下,陛下自己解决吧,要么左手,要么右手……” 赵皇哭丧着脸叫嚷:“可是……”怎么想怎么怪,打死做不出来! “陛下忍忍吧,我这两个月也是这么忍过来的,实在不行就泡个冷水澡。”秦贵妃扁嘴,心头哀怨,还想着顶多再熬一月就能结束和尚生涯了,没想到,老天竟开出这么个超级恐怖的玩笑,难不成这辈子还要尝尝被压的滋味? 赵皇闭目咬牙,在龙榻上默念金钢经大悲咒,过得好一阵,才觉得僵硬感渐渐消退下去。 奶奶个熊,谁说做男人“挺”好,好个鬼。 秦贵妃眼风斜斜膘过,痛心疾首,牺牲小我:“陛下现在是真男人了,要不要叫小桌子帮着找几个小宫女试试,那个,憋久了确实不舒服……” 赵皇这回反应奇快,“你做梦!别以为朕不知道,朕试的只是个感觉,尽享齐人之福的是你!瞧你这小样儿,哼,告诉你,你给朕趁早死了这条心!” 秦贵妃诺诺称是,暗地偷笑。 末了赵皇又哀叹道:“万一……朕是说万一,咱师父对这些灵异事件并不擅长,大祭师也束手无策,我们俩换不回来,到时候如何是好?” 秦贵妃抚着吐着发痛的胸口,手一挥,说得风轻云淡,“那就是天意,正应了那句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辈子再怎么都要搅在一起,天王老子别想扯开。” 赵皇感动得一塌糊涂,有妃如此,夫复何求?! 结果没过几天,小桌子一番话将皇帝陛下那颗充满感思感动的心打回原形。 小桌子说:“最近陛下脾气不好,听说在御书房议事的时候摔了茶杯,还扇了陈将军一巴掌。” 小桌子又说:“听说大美帝国皇帝陛下送帖子来,说是大美帝国飓风骑比武大赛,请陛下去往格鲁出任裁判,顺便小聚,陛下就回了三字,没兴趣。” 小桌子还说:“黑成帮主听闻贵妃有孕,亲自给陛下送来了德泽湖最好的鲜鱼活虾,还有莲子菱角,陛下留下了礼物,把人给撵了出去。” 靠,那不是自己,是顶着自己皮囊的秦贵妃好不好! 这家伙,拿着鸡毛当令箭,对爱将贤臣动手,对邻国皇帝无礼,对一帮之主粗暴,真是反了! 赵皇火冒三丈,没控制好力道,啪的一声将案几击成两截,“去阙非殿候着,叫他下朝后立即来见我!” 小桌子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没动:“娘娘……” 赵皇这才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没好气道:“看什么看,就说本宫不舒服,请陛下下朝后过来看看。” 孕妇有令,小桌子不敢怠慢,一溜小跑去了。 片刻过后,才听得脚步传来,有人高喝:“陛下驾到——” 秦贵妃一身帝王冕服,面色微白,慢吞吞走进来,见赵皇板着脸坐着没动,心有所悟,忙屏退众人,关好了殿门,过来赔笑道:“我的陛下,这是怎么了?谁吃了豹子胆,惹陛下不高兴了?” “还能是谁,就是你!你干的好事!”赵皇手指一指,瞪着那张本属于自己的脸,“朕就说呢,怎么觉着出了这怪事,你反而很是开心,原本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以权谋私,排除异己,而且还是用他的颜面他的身体! 实在是,太过分了! 秦贵妃眨眨眼,“陛下息怒,妾身惶恐……” “你惶恐个毛,朕见你这日子过得挺滋润呢!”赵皇习惯性掐上对方纤细的腰身,还没用力,又想起那是自个儿的身体,忙又松手,“朕问你,你是不是打了陈奕诚一巴掌?是不是回绝了铁士的邀请?是不是把魅影一行给撵了出去?” 秦贵妃点头,一脸无辜,“陛下说得没错,都是妾身做的,但妾身乃是有原因的,罪无可赦,情有可原。” “什么原因?” “先说那陈奕诚,妾身本是遵从陛下之意,跟他讨论陛下批复过的文书,说着说着有丝不适,忍不住想吐,他倒好,竟然过来拍妾身的背,揩妾身的油,不,是揩陛下的油!妾身忍无可忍,也不想再忍,就轻轻甩了他一脸子。陛下你来评评理,他是赵氏王国第一勇士,妾身是个手无搏鸡之力的孕妇,谁强谁弱,一眼便知,哼,不就是一巴掌吗,既打不坏,又伤不了,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居然还敢来告妾身的状,不,是告陛下的状!” 小肚鸡肠?眼前这个倒是蛮像! 赵皇翻个白眼,“不是他告状,是朕自己了解到的。”想想又问,“那大美帝国皇帝陛下送的帖子呢?” 秦贵妃咳了一声,“大美帝国山高路远,风沙漫天,这土不长草鸟不生蛋的地方,实在不宜孕妇前往,铁士他自己皮粗肉厚的,也不体谅下陛下的身子,哦,现在是妾身的身子……其实吧,与其西行,还不如南下,我南越也不是没士兵,没马匹,改日妾身也训练个暴雨骑之类的,给陛下瞧一瞧,乐一乐。” 赵皇勾勾唇角:“那么魅影呢?” 秦贵妃又咳了两声,“妾身是为陛下好啊,经过深思熟虑才撵他走的。” “此话怎讲?” “陛下可记得,当年妾身曾经与他有些不对盘,他没少在陛下面前说妾身的坏话,当然妾身也没让他好过,那踢他下水的一脚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好爽……” “说重点!” “是,魅影一直对妾身怀恨在心,意欲报复,换做以往,妾身自然是不怕的,可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妾身变成了陛下,而陛变成了妾身,他想要对付妾身,也就是要对付陛下,而陛下又念着昔日之情对他毫不设防,妾身忙于政务,又没法时时在陛下身边提醒告诫,要被他伤着了陛下,可怎么了得?保险起见,无奈之下,妾身只好以陛下的名义下令撵他走了……” 薄唇上下翻飞,啪嗒啪嗒,赵皇被绕得有点头晕,只好摆手,“朕知道了,你没错,做得好。” 秦贵妃抿唇一笑,“陛下圣明。”笑意未绝,忽然脸色一变,捂了嘴冲向更衣间。 赵皇摸着下巴,看着那跌跌撞撞的背影,开始觉得这身子互换的事儿其实也蛮好的。 享自己的福,让别人受苦受罪去吧。 13秦冲与赵佑不得不说的故事_番外结局_下赵佑产子又过了大半月,秦贵妃不再孕吐,胃口开始好起来。 早膳是四个素菜包,三只烤红薯,两碗小馄饨,一罐小米八宝粥,再加一杯牛乳;午膳是红烧狮子头,糯米鸡,清蒸鲈鱼,蜜汁香肘,虾仁烩蛋,蟹黄豆腐羹,水晶南瓜,拌脆笋,红糖酥饼,豌豆黄,再加三大碗米饭;晚膳是酱牛肉,烤羊排,山菇他鸭煲,油炸小银鱼,竹笼珍珠翅,血粉汤,素炒金丝,什锦火烧,生煎萝卜瘦肉饺,再加一碗三鲜汤面;宵夜是五色烧麦,翠玉豆糕,豉汁凤爪,卤猪蹄,茶叶粥,再加一杯牛乳。 秦贵妃食指大动,吃得风卷残云,不亦乐乎,赵皇在旁看得又惊诧又羡慕,外带一丝丝眼红,这么多好吃的,原本是该进自己肚子的呢…… 看着看着,忍不住喊出声来——“爱妃,你慢点吃,别噎着!” “爱妃,你少吃两口,今日已经吃得够多了!” “爱妃,你好歹给朕也留点菜……” 秦贵妃嘴巴未停,只斜睨一眼,“妾身动的是陛下的嘴,嚼的是陛下的牙,喂的是陛下的肚子。” 赵皇瞅着那开始显形的腹部,逐渐圆润的小脸,一脸沮丧,“这朕知道,但是你也省着点长膘啊,朕日后懒得去减肥……” “还不知能不能换回来呢,先就这么着吧。”秦贵妃懒洋洋说了句,又开始对付桌上那盘新上的肉串。早就觉得自家陛下太瘦,夜里熄了灯摸着硌手,趁此机会,正好帮他多养点肉。 赵皇脸色还是不好看,“俗话说,坐吃山空……” 秦贵妃摆摆物,“没事,要是赵氏王国国库里没钱了,改日去南越国库里搬。” 赵皇仰头望天,彻底无语。 四个月了。 害喜没了,胎儿也稳了,照理说有些事情可以解禁了。 但是…… 这已经不是谁在下的问题,而是提升到了另外的高度。 话说,对着自个儿的脸,自个儿的嘴,自个儿的身子,色胆包天欲求不满的你,下得了手吗? 答案,不好说。 某夜,两人都洗白了早早躺在床上,抱着说了会儿情话,磨来蹭去,渐渐有了感觉,吻到了一起。 光亲自然是不够的,赵皇浑身燥热,下腹那团火烧得旺盛,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去,可这手顺着那颈项摸下来,原本平坦坚韧的胸膛变成了两团浑圆高耸,下面还冒出个微凸的肚子,再下面…… 这漫天欲火顿时被浇了个透心凉,赵皇瘫倒,那个啥,唉,绵软。 “爱妃,朕没状态,实在是不行,还是你来吧,朕今晚不跟你争。” 秦贵妃闻言,看了看那原本属于自己的部位,面露难色,“可它看起来很没劲……” 赵皇好言安慰:“没事,要不你给我吹吹,绝对拨地而起,生龙活虎……” 话没说完,就见秦贵妃从龙榻上跳起来,捂嘴冲向更衣间。 呃,不是早就没孕吐了吗? 赵皇纳闷的同时,秦贵妃在更衣间里不住作呕,欲哭无泪——我咧个天,有自己给自己吹的吗? 又某夜,皇帝陛下与贵妃娘娘又洗好了躺在床上。 这回牢记前车之鉴,换秦贵妃当主攻手。 熄了灯,放了帘,月黑风高,阴暗幽闭,伸手不见五指,正适合作奸犯科,为所欲为。 秦贵妃已然情动,口手并用,心底倒是默想着那温香软玉的娇躯,奈何嗅在鼻中不是好兰幽香,而是阳刚汗味;吻在唇边的不是柔滑雪肤,而是强健肌理;摸在手下的不是细腻嫩肉,而是……两腿腿毛。 内心已经无比纠结,偏生还清楚听得底下那人粗犷的男子喘息声。 得,哥对这没兴趣,偃旗息鼓,盖被睡觉。 一把辛酸泪,解禁之事不了了之。 到了第五个月,秦贵妃的肚子像吹了气的气球一般,见风就长,一天比一天鼓胀起来,这副模样哪里还敢去上朝,但不去又不行,两人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个法子,那便是对外宣称陛下不慎得了怪病,满面生疮,为了维护君主形象,须得在龙椅四周罩上竹帘遮掩,然后每日赶在众人进殿之前入座,出殿之后离席,群臣可闻其声,不见其人。 如此这般,倒也勉强应付过去了。 这日赵皇正在寝宫游来荡去,无所事事,小桌子急匆匆进来禀报:“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赵皇算着此时正是上朝的时辰,蹙眉道:“有话慢慢讲,出了什么事?” 小桌子气喘吁吁,抹着额头的汗道:“今日上朝的时候,裴丞相正在底下汇报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陛下突然在帘后小声抽泣起来,后来竟痛哭流涕,直把诸位大人吓得面无人色,不知所措……陈总管急中生智,命奴才来请娘娘过去瞧瞧。” 赵皇大惊失色,想到秦贵妃那宠辱不惊笑对一切的性子,能令他哭泣流泪的事情,那是何等严重,该不会是……小小乐有什么事? 当下不及多想,风风火火赶到阙非殿,殿外宫女内侍看傻了眼,怎么贵妃娘娘这把年纪了还长个子,比平日足足高了一大截,却不想是某人心急如焚,忘了刚学会的抑阳功缩骨术的口诀。 殿内群臣已经识趣遣散,除了那隐忍的哭泣声,倒也没别的动静,赵皇于是命人一干人等在殿外候着,自己轻脚轻手走进去,掀开竹帘,小声询问。 “爱妃,哪里不舒服……” 秦贵妃哭得双眸微红,抬眼望过来,却什么都没说,只拉了他的手,轻轻放在那腆起的肚子上。 赵皇正感诧异,“爱妃你这是……”忽觉掌下奇异一动,震得他赶紧缩手,惊吓低叫:“呀,这是什么?” 秦贵妃满脸都是将为人“母”的喜悦,含泪道:“是小三儿啊,他在跟我们打招呼了。” “错了,是小小乐!”赵皇直觉否认,忽睁大了眼,又惊又喜,声音直哆嗦,“你是说……胎动?” 秦贵妃擦了擦眼,笑眯眯点头:“是的。” 赵皇兴奋至极,在那肚子上摸来摸去,不停游走:“嗨,宝贝儿,父皇来了,动啊,再动动!” 秦贵妃得意笑着,挡开他的手道:“今日才开始呢,方才动了好一阵,陛下得让咱宝贝儿歇一歇,别累着了,一会儿再动。” 赵皇瞪他一眼,不无嫉妒,扁嘴道:“不公平,这明明该是朕的福利!” 秦贵妃英眉一挑,唇角下垂,哀怨道:“陛下可别忘了,几个月后的分娩之苦……” 对喽,他最恐惧的就是这个,现在有人一力承担,好得不能再好! 秦贵妃瞧着赵皇阴晴不定的脸色,玉臂一伸,将之搂进波澜汹涌的怀中:“三儿,我真是好快活,谢谢你……” 赵皇缩了缩身体,大鸟依人般靠在那略显柔弱的肩上,侧头捧起那已养得肉嘟嘟的脸蛋狠狠亲了几口:“我也快活,嗯,就是辛苦你了。” 接下来便是搂来吻去,你侬我侬,殿外众人等得伸长脖子,半晌才听得里间皇帝陛下笑吟吟一声,显然龙颜大悦:“传朕旨意,宫中所有人赐酒一杯,赏半级俸禄。” 群情振奋,哦哦哦,娘娘出马,一个抵俩! 再后来的日子过得轻松自在,小小乐在秦贵妃肚子里蹦得越来越精神,夫妻俩忙完政务最爱做的事儿,就是关起门来,摸肚子,逗孩子,数着日子盼啊盼,完全忘了还有这换回身体的问题。 随着秦贵妃的肚子愈发大起来,睡觉开始觉得胸闷气短,双脚也略有浮肿,是以对外宣告龙体欠安,上朝的时日逐渐减少。 寝宫里婴儿房已经布置完毕,一切用品准备充足,还依照惯例备了几名身体健壮的乳母。 万事俱备,就等着小小乐的到来。 谁知小小乐还没来,小小乐的师公先来了。 师父依旧是青衫飘飘,仙气渺渺,一见面就语出惊人,“这不是一般的障眼法,乃是实打实的魂灵互换,非要天上高品阶的神仙才能做成。” 赵皇表现得还算淡定,“敢问师父,可有破解之法?” 师父看看他,又看看挺着个大肚子的爱徒,掐指算了算道:“为师修行多年,才摸着点成仙的门槛,要不你们再等等,等为师多升几级,步入仙阶……” 赵皇膘了眼他那一大把胡子,心头暗忖,估计自己踏进棺材的前一瞬,能成。 师父刚走,大祭师的回信也到了。 信上只有两句话。 第一句:“是福是祸说不准,解铃还须套铃人。” 赵皇与秦贵妃琢磨半晌,一致评价,大祭师的法术或许不错,但这文学造诣确实不咋地。 第二句:“要不,你们都来跟我修炼吧,如果能练到最高境界,那便是抛却肉身,只留思维,试想,肉身都抛去不要了,换不换身也就不重要了。” 想象着大祭师所描述的美好宏图,两束脑电波在天地间嬉戏追逐,碰来撞去。 赵皇与秦贵妃齐齐晕倒。 至此,再不纠缠这个高深的问题。 人生本就一场乱,只好继续乱下去。 秦贵妃临盆在即,行动不便,赵皇却身无所累,优哉游哉,时而飞上宫墙摘朵花,时而偷进酒窖喝壶酒,凶凶小太监,逗逗孕美人,乐不思蜀,忘乎所以。 偶尔也想起换身之前做的那个梦,似乎觉得阎王最后那话颇有深意,一时半会没参透,时间一久,也就淡忘了。 之日南越使者来京,送了一大车礼物,那领队之人却是个意想不到的老熟人,叶霁风。 几年来他人没露面,消息却时有听闻,据说在南越军队里少年得志,勤勉努力,成了继南越四皇子之后又一位新贵人物,苍岐城女子最想嫁的青年才俊,评选第一名。 老友兼恩人来访,自是奉为上宾,殷勤招待。 只不过秦贵妃盯着他手上那枚醒目的魔戒,微沉着脸,面色不是太好。 赵皇尴尬笑笑,打着圆场:“小风……” 话没出口,就被秦贵妃轻哼了一声打断,“叫这么亲热,小风是你叫的吗?” 赵皇耸耸肩,很是无奈,自己可是秉着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的原则,如今顶着秦贵妃的皮囊,正是依照他往日的称呼,何错之有? 哪知叶霁风对其姐之事耿耿于怀,居然帮口道:“陛下说得对,你我早就割袍断义,我不会再唤你阿冲,你也别再叫我小风。” 秦贵妃抿着唇,脸色更是不好看了。 赵皇反应过来,暗自偷笑,秦贵妃瞥来一眼,淡淡道:“我突然想吃酸汤肠粉……” “呃,我这就叫人去做!”赵皇不敢招惹这孕夫大人,立马出殿去。 等到热气腾腾的肠粉端来,殿内已经没了叶霁风的身影,只秦贵妃懒懒靠在软榻上,唇边噙着一丝笑,手里把玩着那只魔戒。 赵皇揉了揉眼,愣住,“我没看错吧?” 当年风霁风宁死也不愿摘下的戒指,眨眼功夫就讨回来了? 桌面上茶杯立得好好的,碟子里的点心也有条不紊放着,桌椅板凳四脚齐全,贵妃娘娘衣衫完好,应当没发生什么暴力事件……那,是怎么一回事? 看出他的疑惑,秦贵妃不紧不慢开口,“其实也没什么,我不过是跟他闲聊了几句,说这身子太过娇弱,分娩时会有些吃力,需要些有灵气的古物来守护着,一柄琅琊神剑不太够,若是再有个随身佩戴的物事之类会更稳妥些……” 赵皇忍无可忍反驳:“可魔戒明明是外公请人打造的,哪是什么古物?” 秦贵妃微微一笑:“话是没错,但小风他又不知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收复失物,五载未迟。 心心含含惦记了这么多时日,终于给完璧归赵了。 情敌一个一个击退溃败,秦贵妃心情大好,晚膳时又遇到新近馋上的麻辣火锅,不知不觉吃得撑了,久久没法入睡,只好叫上赵皇起来打二人麻将。 赵皇呵欠连天,胡乱打了几把,眼见输得多了,便开始耍赖,藏了些牌在袖中以便调换,却忘记了对方乃是上了自个儿的身,得了自个儿的超常五感,看准时机,抓了个正着! “陛下偷牌!”秦贵妃仗着龙胎在身,不依不饶,“陛下是一国之君,怎么能够干这等偷鸡摸狗的事?处罚,必须得处罚!” 赵皇衣袖一甩,把牌一和,抵死不认账,“朕十赌十赢,从无败绩,哪会偷牌?爱妃你看错了,唔,看错了。” 秦贵妃气呼呼指着他,正要再说,忽然脸色一变,双手捂着肚子。 赵皇眯眼凑近,“爱妃吃多了,要如厕?” “不是,不是如厕……”秦贵妃皱着眉,双腿夹紧,轻轻吐气:“我怎么觉得肚子有点疼,那个,下面好像有水流出来了……” “别紧张,是癸水……”话没说完,赵皇自己拧了自己一把,孕妇哪有什么癸水,羊水还差不多! 呃,羊水?! 这是……要生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片刻,寝宫之中传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叫。 “来人,贵妃要生了,去请蓝神医……” 脚步声接路而来,闲人尽数挡在殿外,包括赵皇。 外公说,白天诊脉还觉得这孩子要过几日才出来,没想到这么快,看此情形,应该是受了刺激,动了胎气。 赵皇听得头都抬不起来。 宝贝儿对不起,父皇不该夜里不睡打麻将,一不小心就将你打出来了。 外公又悄悄说,好在这几名接生婆都是经验丰富,技术老到,绝对不会有问题,还有,幸好他提前赶来给两人易了个容,众人都真切看到进去之人是秦贵妃的模样,此法甚好,下回还要这么做。 赵皇哪还顾得上听这些,早被里面一声紧过一声的低吟激得浑身打颤,站立不稳,一颗心好似要飞出胸口。 明明是里面那人在疼,那人在叫,可为何他自己也觉得冷汗溢出,肚痛起来? 难道是夫夫之间的心有灵犀,感同身受!? 恍惚间,听得似有人在耳边低语:“好了,时辰到了,体验完毕,你俩就各自归位吧。” 殿内的秦贵妃刚刚感受到有丝阵痛,还没来得及回味,就见眼前白光闪过,自己已经是好端端站在殿外。 而赵皇则是被那白光带进了殿内,挺着个大大的肚子,两腿大张,哀叫连连。 不是吧,这关键时刻,换回来了? 福至心灵,猛然想起了那句被自己忽略的话:时日有限,好好珍惜。 没享受到美食,没感受到胎动,却要经历最痛苦的分娩过程? 汗流浃背,涕泪齐出。 “阎王,你这挨千刀的,老子以后见你一次奸你一次,再阉你一次!” 九重天外,阎王正拉着送子仙姬闲话,但觉后颈一凉,撇嘴低喃:“这志向挺远大的嘛,罢了,本王这就再给你俩个更大的惊喜……” 殿内惨叫声声,犹如杀猪。 “痛啊,痛死我了!” “呜呜呜,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拿刀来,我要剖腹……” 赵皇哑着声音,吼破了嗓子,在床上打滚折腾了一夜,外加大半日,痛得筋疲力尽,死去活来,终于听得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恭喜陛下,是位小皇子!” 听得接生婆救喜滋滋开门出去报喜,赵皇还没松口气,就又听得一声疑问,正是从自己刚刚诞下的孩儿口中发出来的——“汪汪,这是什么地方?我家多杰小主子呢?” 能说出这话的,普天之下,唯有一狗,而且还是跟他素有仇怨的那只…… 阿金! 番外卷:陈奕诚 第一章:新婚之夜 面前,是一堵高高的大墙。虽然他已经十四岁了,但显然墙顶离他的距离仍是如此的遥不可及。不过,没有关系,小小一堵墙,岂能挡得住他想要一窥究竟的念头? 思及此,便毫不犹豫地轻松上墙,趴在宽阔的墙沿上朝里面张望——嘿,他的运气实在不坏!想要偷窥的人居然就在里头,真可谓天助他也! 不过,那个人……真的才二十五吗?看上去真的很魁梧耶,果然是在北方长大的,就是和南方人不太一样……唔,他好像也很爱笑。 啊!‘他’要练功了! 真帅气的功夫!看起来威风凛凛,气势很大的样子! 如果有一天,他也能象这样神气巴拉地练功就好了,羡慕啊! …… 帝都城向来以热闹和繁荣着称,然而今个儿,本来就不甚平静的大街上更是人山人海,喧闹非凡。 虽说帝都人天性爱凑热闹,但倘若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多也不过那么三、二十个好事者。由现下会有这等钱塘江潮水般的场面便可推测,八成是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儿即将发生。 瞧瞧!这件令帝都老百姓热腾地沸沸扬扬的大事儿可不就是那当朝镇国大将军、镇守西北的少年英雄陈奕诚今个儿成婚的消息么! 说起这陈奕诚,帝都城的名媛贵淑们可真是要大大地叹那么一口气了。 身为当朝的一等功臣,陈将军不仅以其卓群的军事才能和高朝武艺立下赫赫战功,且他深厚的文书造诣亦令当朝众多文臣打从心底里觉得佩服。 然,也就是这样的陈奕诚,却毫不犹豫地打消当今皇帝赵佑三番五次想要下嫁皇妹的意图,数回与其在私下里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甚至于连威胁他若不娶公主就人头落地,他也全然不肯回心转意。 由此便可知,陈奕诚据婚的念头有多么地不容置喙。 至于这其中的原因,据可靠消息源(也就是皇上本人)透露,乃是因为陈大将军在十五岁那一年和某人一见钟情,因而订下了亲事。本该在人家笈笄那年就迎娶入门,但却因为突如其来的一连串麻烦而耽搁下了。 这一耽搁,居然就是十年。 既然连赵氏王国公主都进不了陈府的大门,那普通高官家的千金名媛也就不必做陈府将军夫人的美梦了——这可是整个帝都城众家美女们自打出生以来人生最大的遗憾,扼腕啊。 才气,以及大好的前程固然是众美女之所以趋之若鹜的原因之一,然陈大将军的外表也着实是狂蜂浪蝶扑面而来的一大理由。 不过,真正叫帝都城美女们着迷的,是他身上那股若文若武,似正似邪,时不羁时严谨的气——不用瞪大眼睛怀疑,这种种矛盾的特质确实存在于同一个人的身上,着实叫人摸不透陈奕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先姑且不论陈大将军真正的个性究竟如何,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陈奕诚绝对是个有情有义的专一之人,要不然,就算不提美貌过人的当朝皇帝妹妹六公主,就只众家莺莺燕燕使尽浑身解数想博得陈大将军青睐的伎俩也已经够瞧的了,如若是普通人,想必早已按捺不住要身体力行地验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句至理名言了。 如今,陈奕诚功成名就,且也已将一度处于动荡之中的陈家安顿了下来,一切都归于平静宁和,那么,确实也是到了该迎娶的时候了。 一干芳心的碎裂声被热闹非凡的鞭炮声掩盖得严严实实,而大片哀怨的眼神也为漫天飞舞的彩纸所隔绝,在围观老百姓的笑闹声中,陈大将军身着喜气洋洋的新郎装,胸前系着大红彩球志得意满地驾驭着爱骑接受众人的恭喜。 在他的身后,一顶华丽而不庸俗的大红喜轿也由衣着光鲜的八名轿夫缓缓前进,那偶尔翻起的雅致轿帘让人情不自禁地浮想联翩——究竟是什么样的美女才能引得看尽世间美人的陈大将军执迷不悔,硬是将动人的赵氏王国六公主抛至一边坚决要迎娶她为爱妻? 众人的好奇心在新娘即将下轿时攀升到了极点——随着红色轿帘完全被掀开,头顶凤霞红盖的新娘走了出来,由四名美貌婢女搀扶着跨进陈府大门朝早已布置得异常喜气的大堂走去,而身为新郎的陈奕诚早已满脸愉悦地站在那里等候拜堂了。 然而,就在新婚夫妇并肩而立的那一瞬间,众好事者的心中不约而同地泛起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虽然在大红嫁衣的掩盖下,新娘曼妙的体型看不太真切,可是江南水乡的温婉女子……可能和就算是在北方人力,身型也算得上是格外修长的陈将军身高相去无几吗? ……真是诡异啊……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多年的夙愿在今朝终于得以实现,所以特别高兴的缘故,陈奕诚似乎并没有发现新娘子的身高有些鹤立鸡群,依然在德高望重的主婚人的指引下一个口令一个动作。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陈奕诚母亲——陈老夫人,帝都城的众老百姓平日里已看得真切,了解得实在。她虽年过半百,但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美丽的容颜上留下太多的痕迹,随着年岁增长,陈夫人那带着慈祥的面容早已是公认的活观音在世。 而座上新娘的父母倒着实让众人大饱了一回眼福。陈大将军的岳丈云书傲有着浓浓的书卷气,长相俊朗而温和,即使年岁已迈入中年,但看起来仍是成熟稳重的美男子一名。 而陈奕诚的岳母沙若雪,不消多置喙,从她那清雅平和的脸庞上众人自可推断出,新娘绝对会是个君子好逑的美人儿——虽然她的身高会令某些自诩为翩翩佳公子的文人王爷望而却步,但不打紧,比她还高出半个多脑袋的人眼下不就站在她身边? ——所以说,什么锅配什么盖,绝对错不了! “夫妻对拜——” 闻言,陈奕诚眼里的笑更浓了。 眼前的人儿终于要成为他的爱妻了。即使已多年未见,但从云夫人的眉眼中已看到了流溪现在的模样。不知,当年那小女娃儿顽皮的神情如今是否依在?还是已随着时间的推移,已成为了一名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会欣然接受。 因为,流溪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能那样深切地打动他心底那根弦的女人。(之前心仪的对象赵佑可是男人哦。) “礼成——” “新郎新娘入洞房——” 当闹哄哄的声音渐渐远去,云流溪被已成为其夫君的陈奕诚牵着素手走进了新房。 面对面在大红喜气的床上坐下后,陈奕诚温柔地拂了拂她露在喜帕外面的缕缕秀发。 “云儿。” “嗯?”喜帕下的嗓音是带着笑意的低喃。 “累了吗?” “还好。”依然是轻轻的笑声。 流溪的声音不似帝都城那比比皆是的千金名媛那般娇嗲,然却一样的悦耳,除此之外,更平添一份令人心仪的自然与温和。 “从杭州一路而来,你一定也有几分倦意,我先去招呼客人,你稍事休息,待一会儿还有的闹的。” 难掩心中对新婚妻子极度的爱怜,冲动之下,陈奕诚轻掀起喜帕的下方在那浅樱色的唇上轻吻了一下,却惹来爱妻片刻的怔忪。 “很意外?”为妻子整理好大红头盖,陈奕诚微笑着低问。 喜帕没有掩住的腮边透出淡淡的红,“是有一点出乎意料。” 没有故作娇羞,也没有装模作样的嗫嚅,云流溪所有的反应都是那么坦率而自然,这让陈奕诚不由地从心底里又更恋上了她几分。 “知道为什么吗?” 隔着喜帕,虽然云流溪看不见此时夫君眼里的神情,但他那饱含爱怜的语调却让她明白了他的心意。 “为什么?”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地反问。 “因为,从你十岁那年开始,我就认定你是我的妻子了。” “十岁那一年啊……”流溪似乎也回忆起了两人初识的那一幕,扬长的尾音里似蕰着隐隐的笑意。 那年赵佑和秦冲大婚,心灰意冷的陈奕诚在山上见到了一个小女孩。 “对,也就是那一眼,让我下定决心,等你成年后一定要娶你为妻。”陈奕诚轻握住爱妻的手,摩挲着她分外修长的手指。 沉默了片刻,云流溪轻道,“……你确定……我真的是你想娶的人?” “什么意思?”听出了她有些迟疑的口吻,陈奕诚扬眉。 “你该知道,我是双生子。” “你是说云飞瀑?”陈奕诚失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是你的二哥。还是说,你觉得我有娶男人为妻的癖好。” 喜帕下忽然弥漫起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怎么了?”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陈奕诚不解。 “不,没什么。”低低的嗓音似有一丝倦意,“只是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不疑有他,陈奕诚送开握住爱妻的手,“也对,那我先去前厅,你好好休息。” “嗯。” 房门被拉开,随后又关上了。 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让室内又重新平静了下来,侧耳倾听,确定周围再无任何动静之后,大红的喜帕和可笑的凤冠便立即被拉了下来,毫无留恋地扔在了一边。 红檀木桌面上的铜镜里清晰地映出了一张不是任何粉黛的素颜,一如云夫人年轻时的翻版,然那微蹙的眉宇间却也有着云老爷略带书卷气的俊朗。 一场闹剧! 薄薄的唇边泛起一抹讥讽,也有着一丝自嘲。 ……是啊,哪个正常男人会有娶同性为妻的嗜好呢? …… 约莫两三个时辰后,已变短了几寸的大红喜烛仍摇曳着橘色的光芒,然新房外却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喧哗,打破了黄昏时分的宁静,料是那些好事的公子小姐们来闹洞房了。 迅速将凤冠和喜帕归于原位,并扣上颈间的丝缎盘纽,当笑闹着的人群鱼贯而入时,看见的依然是坐在床沿休憩的新娘。 “来来来,交杯酒交杯酒!” 年轻的王爷们立即惟恐天下不乱地为新人斟上上好的女儿红,吆喝着塞进陈奕诚的手里。 “云儿。”体贴地轻扶新娘,陈奕诚将其中的一杯酒递给她。 “要一口喝完哦!”王爷们嘻嘻哈哈地催促两人。 纠缠着彼此的手将酒杯送到唇边一饮而尽,众人顿时发出暧昧的嘘声,接下来便又是红枣又是花生地继续捉弄这对新人,乐此不疲。 好不容易最后一颗莲子也入了新娘的口,大家期盼已久的压轴好戏终于就要上演了。陈奕诚含笑接过纯银制成的喜棒,慎重地轻掀起那红色的头盖。 下一刻,房间里立即响起了一票未婚男子半是羡慕半是嫉妒的口哨声——“陈兄,真是艳福不浅呐!” “呆子,光只看陈兄那江南第一美人的岳母就该知道了!” 第二章:龙阳之欢 “呵,陈兄好福分!” “虽说六公主艳名远播,但陈兄的夫人也丝毫不见逊色啊!” 微侧着脸庞,眼角的视线亦不期然地望入了几张贝齿轻咬,神情哀怨的芙蓉面,心里的自嘲不禁又多几分。 “好啦好啦,洞房也闹完了,大伙儿继续到前厅去喝酒祭五脏庙吧,让新娘新郎好好休息!” 已经满足了好奇心的一干众人在几位已婚王爷赵文、赵卓的召唤下,纷纷退出新房朝前厅嘻嘻哈哈而去,只留下一对新人四目凝望。 ……并非神情,而是估量。 僵持了片刻后——“已经发现了?”虽是疑问,但语调却全然不是疑惑。新娘扬了扬唇角,取下凤冠扔在一边,乌黑的长发顿时披泄而下。 “理由。”陈奕诚黑色的眸中阴鸷一闪而过。 新娘毫无畏惧地迎上那开始熊熊燃烧的两团怒火,“流溪另有所爱,但她发现得太晚,就在出发来长安的前一天晚上。” “来不及退婚了是么?”陈奕诚平静的口吻下却是波澜万顷,山雨欲来风满楼。 “是,所以由我来代她在帝都停留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你可以以任何一个理由写下休书。” 陈奕诚阴狠的神色取代怒火在眼中浮现,“是太无知的缘故么,难道将军府岂是你们云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之处?” “只要是能办得到,我们会不惜任何代价补偿你。”云飞瀑定定地望着陈奕诚,他如夜般的眸子里有着无与伦比的坚定。 “以卑劣的手段欺骗当朝命官是死罪。”在桌边坐下,为自己倒了杯上好的龙井,陈奕诚的声音是毫无温度的冷冽。 “那就我吧。”云飞瀑亦拉了一张梨木凳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云飞瀑,你是当真以为我陈奕诚不敢这么做?”陈奕诚眯起阴鸷的双目,火苗再度自其中呼之欲出。 “我完全没有这么想过。”云飞瀑啜了一口茶,齿颊留下淡淡的清香,“你是当朝将军,而我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你要杀我自然是易如反掌。” “我该称赞你有自知之明吗?”陈奕诚冷冷的笑。 “如果你能称赞一下我这个将死之人,倒也是一种美德。” “云流溪可知你这个兄长会为她的一己之私葬送性命?”陈奕诚扬起威严的剑眉。 “多我一个不算多,少我一个不算少。”云飞瀑无谓一笑,“上有我大哥继承香火,下有流溪承欢膝下,没有什么非我不可之处。” “所以,云老爷和云夫人才让你来代嫁?”陈奕诚再倒一杯热茶,继续细细品味。 “我会请大哥告诉爹娘我是在游山玩水途中得了恶疾暴毙,所以休书上请务必写上流溪的闺名,感激不尽。”云飞瀑再度爽朗一笑,似乎全然不将生死看在眼里。 “你们云家三兄妹的手足情着实让陈某佩服。”陈奕诚鹰般锐利的眸中忽地闪过一道光芒,“那陈某是不是该用更仁慈一些的法子来感激你们的安排?” 云飞瀑心中一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不必劳陈将军多费心了,现在这个法子云某已经很满意了。” “可我不太满意。” 邪恶地扬起嘴角,陈奕诚伸出大手用了八分力紧扣住云飞瀑的下颚,只消再多那么一分,便可料想会在下一刻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 “让你们全家在阴曹地府相会——这个主意如何?” 不能言语,并不代表他会惊慌失措。云飞瀑清亮的眼神仍是直直地,没有任何畏惧地望进那双因暴戾之气而变得格外可拍的鹰眸。 毫无预兆地,心底猛然一紧,那是…… 一如来时那般忽然地松开手,陈奕诚英挺的眉宇间一丝懊恼之色转瞬即逝。 “如果这是你最后的决定,我想我也没有任何力量置喙。”忍下颚部传来的巨痛,云飞瀑淡然道。 “我改变主意了。” 陈奕诚转过身子,轮廓分明的脸庞突地泛起一抹浓浓的讥讽和嘲弄。 “让你们云家死得这么干脆壮烈似乎不太解我的气……也许,让你们受尽耻辱,体会到生不如死这个至理名言会是个更好的选择。” 语毕,陈奕诚站起身,刻意缓缓逼近距他只有几步之遥的云飞瀑,而后者,也正如他所预料的那般,俊美的脸庞顿现防备之色。 “既然是和云流溪一模一样的脸蛋,那么即使身为男儿身,我倒也可以屈就一下。反正早就有人传我和皇上有断袖之癖,现下倒刚好趁此机会尝尝断袖的味道是否真如传闻中那么好。” 也许是陈奕诚眼中的邪气和欲望过于真实和赤裸裸,被逼迫的一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殊不知,此举却刚好让自己陷入陈奕诚的势力范围之中。 “既然你有代嫁的勇气,那么床笫之欢也是你该应尽的义务。” 话音刚落,云飞瀑便被一掌推倒在早已准备好的龙凤喜床上,红色的帷帐也随之悠然而下,遮掩去一片禁忌之色。 依然没有太多的惊惶,云飞瀑不起任何波澜的口吻象是在话家常。但他的轻松显然惹恼了陈奕诚,下一刻,嫣红的嫁衣便支离破碎地飘落在地。 虽白皙如雪却也蕴涵着深不可测的力量,云飞瀑微微起伏的胸腹间两道红色的痕迹油然浮现。 阴鸷的目光扫过清晰无比的粗暴证明,讥讽的笑再次攀上了那多少女人求之不得的性感双唇。在冰冷的指腹轻拂这两道怒气的烙印的同时,恶毒的言语也再度如同挣脱枷锁的野兽般汹涌出笼。 “如此美丽的肌肤,怕是连娇生惯养的六公主都无法媲美……只可惜——这冰肌玉肤却是生在一个男人身上,真是阴阳颠倒,雌雄莫办。不过,也好,至少可以少几分作呕多几分情趣。” “想不到帝都城百姓敬重的陈将军居然有自虐狂。”无视于已探入自己下身的大手,云飞瀑双臂枕首,冷静地看着怒火在陈奕诚的眼中愈燃愈烈。 “这不敬之语当做何解?”陈奕诚停下了手中尚算温和的动作,平静语气下的狂风暴雨已蓄以待发。 “既然龙阳之事让陈将军有作呕的欲望,但陈将军你却依然坚持要打肿脸充胖子以满足猫的好奇心——此等损人不利己的举动不是自虐狂是什么?”云飞瀑怒到极致,失控的情绪反而冷却。 “陈某着实该为你的舌灿如莲喝彩。”当最后一个字音落地,云飞瀑已如初生婴孩般一丝不挂地平躺在陈奕诚的视野里——完美的修长,是全然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惊艳,倘若女子那凹凸有致的玉体是引人情欲大发的娇艳罂粟,那眼前这具隐藏着力与魅的身躯就是使人心生膜拜之情的高山雪莲。 “本是有打肿脸充胖子的嫌疑,不过现下看来,你的一番话语倒让我开始乐在其中了。” 毫不斟酌力道地将光裸的躯体压上那一片雪色,并怒气稍平地看见在那一瞬间云飞瀑那俊美的容颜因为吃重而微微扭曲了一下,但随后他便运出真气来抵挡陈奕诚的蛮力。 狂风暴雨般的啃啮毫不留情地自云飞瀑的颈间扩散到胸前,继而是腹部,充满弹性的臀,肌肉匀称的双腿,甚而至于是接近男性部位的大腿内侧。 奇异而陌生的感觉随着陈奕诚的恶意侵略渐渐弥漫到了身体的每一角落…… 很痛……但并非只有疼痛,那细微的酥麻感亦伴随着刺痛布满了全身…… 然而下一刹那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的巨痛,却将那微笑酥麻感细细汇成的溪流冲刷得无影无踪……身体,仿佛被恶狠狠地一下撕裂成了两半,血腥味自咬破的唇齿间和饱受凌虐的交合处逸出,空气中散布着暴力与情欲的味道…… 仿佛过了天长地久,那一波胜似一波的巨大痛楚才随着体内壮硕的猛然退出而慢慢缓和下来,然支离破碎的感觉却仍是让他无法动弹半分,只能纹丝不动地躺着。 什么极至的龙阳之欢,简直是一派胡言! 陈奕诚冷冷的视线从那染着刺目鲜红的苍白唇瓣缓缓移至腹下那一片惊心的暗红,而两人身下的那一片白色织锦上亦是斑斑驳驳,惨不忍睹。 ……怕是女人的第一次也不会这么惨烈…… 自嘲地扬了扬浓密的剑眉,陈奕诚退开身子,不再让自己的重量压制看起来已出气多入气少的云飞瀑。 简单地用外衣围住腰际,陈奕诚下了床,吩咐守护在花厅外的贴身侍卫边牧抬来木桶和热水进行浴身。 虽然对主子新婚之夜的奇特行为疑心大起,但边牧聪明地压下心中的疑问,站定在陈奕诚的身后准备随时侍奉,只悄悄地利用余光朝红帷帐掀起的一角瞥了一眼。 “边牧,如果还想你那对爪子平安无事的话,就专心做你的事。”虽然背对着侍卫,但边牧的一举一动仍然没有逃过陈奕诚锐利的双眼。 “是,大人。” 虽然嘴上回答得十分干脆利落,但边牧的心思却大呼冤枉——他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就那么芝麻绿豆大的缝儿,就连缎被都看不到个角儿,更别说夫人的花容月貌了!呜呜,还平白挨了主子一顿训,他真是冤哪! “你先出去吧,我要和夫人共浴。”陈奕诚挥挥手。 “是!” 嘿,想不到自家这个忽冷忽热,阴晴不定的主子居然也会有这么热气的时候……看样子,将军真的娶对妻子了!边牧眉开眼笑地思量着迅速退出门外,还不忘把门顺手关紧,免得不识趣的风儿打扰了里面的那对戏水鸳鸯。 走到床边掀开帷帐,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显得分外黑亮的眸子立刻转向了他,有那么一会儿,两人就这样对望着,谁都没有动弹。 “你是在向我展示你完美的体格?”平躺在床上的云飞瀑扬眉,想略微移动上身,却不料仍是扯痛了伤处。 “以男人而言,你的身材确实没什么看头,但我还不至于无聊至此。”语罢,陈奕诚弯腰,欲打横抱起已全身僵硬的云飞瀑。 “我不是女人,这点小伤还不至于让我寸步难移。”推开陈奕诚有力的臂膀,云飞瀑硬是坐起身打算走下床。 不多废话,陈奕诚双臂环胸,好整以待地看着云飞瀑以龟的速度挪动至浴桶边,略显艰难地跨入其中,将脖子以下的部位全部浸泡在热水中。 眼中闪过一丝兴味,陈奕诚重新回到浴桶边,在云飞瀑惊愕的视线里跨入桶中。 基本上,由于浴桶的容积相当可观,所以即便是两个身长相差无几的大男人共浴,桶内也不显得拥塞。 依然是面对面,眼对眼。 尽管两人已在半个时辰前有过近乎暴力的肌肤之亲,但无论对谁而言,对方似乎都还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没有言语,只有肌肤亲密地相触着,虽然水温将彼此的体温模糊了,但那份属于对方躯体的感觉却是源源不断地自相触的部位传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暧昧,然却只仅于暧昧。 “我与流溪很像,但她更柔美。” 僵持了许久,云飞瀑率先打破了沉默。 “事到如今,我不觉得再谈论一下变心的女人有什么意义。”陈奕诚冷漠的眉眼依然冷漠,一如方才他盛怒时的表情。 扬了扬唇角,决定让已到嘴边的话语不再有出口的机会,只因,他已明了陈奕诚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不是么? “然后?” 氤氲润湿了云飞瀑那头黑瀑般的长发,望向他的眼神似乎也多了几分朦胧。这份不觉流露出的诱人神情让陈奕诚的心下意识地再度一紧…… ……原本已该成为他妻子的流溪,也会有如此动人的神情么…… 淡淡的苦笑转瞬即逝,快到即使是陈奕诚也未曾察觉。 “看来你还是想抢回流溪……” 只在心里诧异于云飞瀑的敏锐,陈奕诚眼中的神色仍是讥讽。 “你们云家该不会真的以为我陈奕诚会打碎牙齿和血吞下这份奇耻大辱?” “即使她心里没有你?”云飞瀑笑中的冷意令人不寒而栗。 “背叛者的心里不配有我,只需有接受惩罚的准备即可。” 云飞瀑没有再说话,只是,将若有所思的眼神投向水中不知名的某处。 第三章:冒牌夫人 “这一回,你不打算揽下所有的责任?”发现了他的沉默,陈奕诚伸出手,轻抚那因他一怒之下痛下重手,而开始泛出淤青的下颚。 “只怕对你而言,我也是个需接受惩罚的人吧。”云飞瀑没有别开脸,只任由那放肆的大手徘徊于生疼的下颚间。 “那是自然。”陈奕诚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身为帮凶,你的当务之急就是代替云流溪将军夫人的身份,直到她出现为止。” 仿佛看透了云飞瀑对男扮女装的极度嫌恶感,陈奕诚眼中的讥笑神情更浓了。 “你确实算得上是懂得打击别人自尊的个中翘楚。”既然别无选择,那也只能坦然置之。 “彼此彼此。”大步跨出浴桶,陈奕诚随意抽取柔软的布料围于腰际,“接下来的日子,陈某要请你多指教了。”转首,嘲讽在深邃的眼中弥漫成一片薄薄的乌云——“夫人,由衷地希望……你不会在云流溪回来之前露出马脚。” …… 尽管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叫嚣着酸疼,云飞瀑仍是一如既往地在清晨第一丝曙光绽放时睁开眼轻坐起。 侧身,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枕边人那轮廓分明的脸庞上。无言地凝视了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浅浅地笑了笑,继而便施展轻功不着痕迹地越过陈奕诚下了床。 当云飞瀑仅着白色中衣就踏出房门后,早已清醒的陈奕诚掀开缎被坐起身,仔细地聆听花厅的动静。静默了一会儿,他便松开紧缩的眉头再度躺了回去。 即便是最微小的空气波动,在清晨的静谧中也显得格外鲜明。那浅浅的,规律的呼吸与吐息轻巧地透过窗棂,穿过门缝飘入那因常年习武而变得异常敏锐的耳中。 ——是上乘的内功和轻功,而非攻击性的格斗武行。 准确地自那似有似无的气中,判断出云飞瀑正在修炼的心法,陈奕诚继续安逸地闭目养神,并暗暗地和上这微小的波动调整内息。 “现下已是初冬时节了。” 云飞瀑睁开双眼,却讶异地发现陈奕诚不知何时已来到他的面前。 愣了愣,但很快便醒悟过来。 “既是习武之人,这点小寒还算不上什么。” “本该是没什么。”一抹戏谑自陈奕诚的眼中一闪而过,“但事实上,你今日运功的效果似乎并不太好。” 淡淡的红云消失得一如来时那般迅速。 “蛮力的成果斐然。” “我个人倒以为这该冠以‘义务’的头衔。” 话虽如此,但陈奕诚有力的手掌却贴住云飞瀑略显冰冷的背部,一股暖暖的气流自掌背贴合出慢慢地传入因为失血而怯冷的躯体内。 “谢谢。” 流失的体温借助真气的平稳循环而渐渐恢复,云飞瀑侧过头望向身后神情专注的男人。 “如果马牌夫人玉体欠佳,也会妨碍我的行程。” “还有军令在身?” “近来辽兵不断侵扰我朝疆域地带,所以三天后我们需起程回边关。”陈奕诚刚毅的脸庞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叙述。 “哦。”云飞瀑有丝了然轻浮上眉宇间。 “不想去的话,也可以留在此地等探子寻回真正的将军夫人。”收回手掌,陈奕诚站起身。 “能欣赏到那平生鲜少能见着的宏伟景色,岂不是人生一件美事?”云飞瀑亦从寒意透骨的地面上站了起来,拂去一身的冷冽,“我倒是一直想去那里看一看。” “随你吧。” 披上外衣,陈奕诚大步返回内室。 凝视着那略显冷漠的背影,云飞瀑眼中浅浅的,是若有所思的笑。 在房中梳洗完毕后,云飞瀑在陈奕诚略带讥讽意味的注视下,在纯男性化的中衣外套上了云缎制成的高领冬衣,并提起兼具保暖和掩饰作用的绒缎披肩围在肩胛处,待这一切都做完之后,他才唤来侍女为他梳头髻。 “夫人,梳个现下帝都最风雅的飞蝶髻可好?”这名被唤作小月的女子是上个月陈奕诚特地为新婚妻子买回来的侍婢。 “不用了,只要简单即可。”末了,云飞瀑又补充了一句,“越简单越好,那些华丽的簪子啊,珠花啊什么的都不需要。” 从铜镜里反射出的眼神是略带迷惑的不解——少夫人今早不是要和老夫人一起用早膳吗?那为何…… “照夫人说的做。”站在两人身后的陈奕诚扬起剑眉,好整以待。 “是。” 应答过后,小月便开始动手梳理云飞瀑那头漆黑如墨,顺滑如水的长发。 “夫人的发质真好。”边灵巧地将丝丝黑发编织成五瓣睡莲的娇媚,小月边由衷地赞叹道,“连京城里那些整天用鲜花浸润头发的官家小姐们都比不上呢。” “是吗?”扬扬眉,云飞瀑不置可否。 “是啊。”小月认真地回答道。 只才短短地一来一往对话间,如莲般柔美的发髻已梳理完毕,小月满意地看了看镜中的云飞瀑后,从精雕细琢的檀木梳妆盒里拿起一支用淡樱色玉石打磨而成的简洁玉簪在莲髻上比划了一下。 “夫人,就只这支簪子妆点一下可好?” 不经意地瞄了一眼铜镜中亦男亦女的美人,下一刻,云飞瀑便险些从梨木凳上滑落——“小月,我不是说……越简单越好吗?” “可是,夫人,这已经是奴婢会的最简单的发髻了。”小月扁扁嘴,一脸的无辜样儿。 瞪着头上那朵盛绽的睡莲,云飞瀑仿佛听到自己额头上血管断裂的声音。 “夫人?” 轻咳了两声,“拆了它,换个石髻就行了。” “啊?” 石髻? ——夫人该不会是在开玩笑吧,石髻不是男子的发式么? 小月瞪大眼睛,一脸的狐疑。正在狐疑之间,一只大手忽然抽去了她手中淡粉色的樱玉簪——“不用理会夫人的笑语,你先退下,簪子我来替夫人插上就好。” “是。” 小月随即退到了一边,暗暗羡慕地看着陈奕诚替爱妻细心地插上樱玉簪子,在睡莲的谢瓣侧——一个最美的位置。 “陈……咳,夫君,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望着铜镜里陈奕诚的表情,云飞瀑顿生无语问苍天的奈何感。 “会吗?”刻意掩去惊艳的眼神,只留淡淡的戏谑在其中,陈奕诚的神情是平淡,亦是自得。 “一点儿也不会。”小月连忙插嘴,“夫人这样子真的很美,清逸得就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这赞美我真是无福消受。”云飞瀑无奈地嘀咕了一句。 “夫人说什么?小月没有听见。”竖起耳朵,小月准备仔细聆听主子吩咐。 “没什么。”挥挥手,云飞瀑径直站起身。 “陈……夫君,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这是一双璧人啊! 遥望着主子夫妇俩朝着大厅渐渐远去身影,小月忍不住感叹道。 虽然夫人是高了一点,嗓音也不似普通女子般的娇媚,而且还有……唔,奇特的审美嗜好。但,夫人的美真的很特别,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去,她和将军都是那么相配,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哎,要是有一天她也能找到一个和自己这么般配的人,那该有多好啊! …… 华美不俗的大厅内,陈夫人正坐在红木椅上悠闲地欣赏清雅的园间晨色,等待着儿子媳妇的到来。看见小俩口并肩踏入厅内,她慈祥的丽容上漾起了满意的笑容。 “流溪。”陈夫人拉过云飞瀑,笑容可掬,“让娘仔细看一看。嗯,十年不见,你已经从那么个一丁点儿大的秀丽小女孩长成一个可人的大家闺秀了啊。” 转眼看向儿子,“奕诚,我怎么总觉得只除了你爹那件意外,天下所有的好事儿都让你占尽了,你简直是想什么就有什么。如今,还娶到了这么个美人儿做媳妇!” (陈奕诚的父亲,原镇国大将军陈宝国,在三年前的一场战事中,意外身亡。) “是啊,娘。”陈奕诚扬扬眉。 云飞瀑敢用自个儿今后一个月的女装生活发誓,他确实在陈奕诚那双眼里,看到了他想要大笑一场的冲动——尽管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 ……唔,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少夫人,这是上好的冻顶龙井茶。” 就在云飞瀑暗暗思忖之时,陈夫人的贴身婢女春芽,带着甜甜的笑颜奉上了搁置着玉制茶碗的托盘。 “娘,请用茶。” 在陈奕诚的眼神要挟兼指导下,云飞瀑双手端起茶碗郑重地递到陈夫人手中。 “好,好。”陈夫人眉开眼笑,显然是极其中意这门媳妇,“我还记得十年前,奕诚无意间在山上瞧见了那年才满十岁的你,结果,这孩子一回头就嚷嚷着将来要娶你做媳妇。如今啊,也真的让他得偿所愿了。奕诚,既然是你自己选的媳妇儿,那你一定要好好疼她啊。” “我会的。” “说到这个儿。”陈夫人转首朝春芽吩咐道,“你去看看,亲家老爷和夫人起身了没有。” “是。” “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我们去膳厅等吧。” 待婢女消失在门外,陈夫人站起身,笑眯眯地领着儿子媳妇走出厅外。 ——会是个大关! 云飞瀑不禁在心里冒出一颗冷汗。 外人的话,他还有可能以假乱真,然倘若是生他养他的爹娘的话——即使他们在大哥和他成年之后便经常双双游荡在外,但爹娘之所以是爹娘,就是因为他们从他还是婴孩起就一直瞧着他瞧了近十五来年,虽然他们偶尔也会把他和溪流弄错——可前提是溪流偷穿他的衣服。基于上述原因,所以,他能蒙混过关的可能性还是异常之低。 危险啊,危险…… 流溪,你就自求多福吧。 跨入膳厅的外室,眼光扫到自家的爹娘已入座等候着他们了,下意识地往陈奕诚的身后挪了挪,好让自己看起来比较娇小,咳……也比较小鸟依人一些。 忽然,右前方的高大身型略微一动,下一刻,云飞瀑便整个儿被压进了一个宽阔的胸膛中。就着这个暧昧的姿势,陈奕诚不容分辨地顺手将他‘夹’进了正厅里。 “瞧这小俩口儿!” 落座于沙若雪身边的陈夫人一回头便瞥见儿子对媳妇的亲密行为,莞尔之际不免要小小地揶揄他们一番。 “感情好得真叫我们这些长辈脸红呢。” “是啊。” 沙若雪边微笑着附和,边用微起疑心的眼神瞧着依偎在夫君怀中的女儿……她怎么觉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格外清雅飘逸的‘女儿’,与其说是流溪的另一种风情……倒不如说更像是飞瀑男扮女装的样子?还是说……其实是她眼花了? 第四章:卿卿我我 回头睨了丈夫一眼,果然也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狐疑的神色,虽然只是淡淡的。 没有察觉亲家公和亲家母脸上略显奇特的表情陈夫人意有所指地朝贴身婢女看了一眼,机敏的春芽立即吩咐众婢女奉上丰盛的早膳。 “来来,亲家公亲家母,就当这里是云府,请随意用。” 陈夫人热心地招呼云书傲和沙若雪夫妇俩用膳,当然,她也没有遗漏了那对正腻在一起“亲亲我我”的新婚小俩口。 “奕诚,别忘了替流溪夹菜。” “好。”陈奕诚体贴地夹起离‘爱妻’较远的清爽早膳菜色,放进他的碗中。 云飞瀑飞快且半待狐疑地瞄了陈奕诚一眼,“谢谢。” “多吃一些。” 此刻鹰一般犀利的双眸只有如水的温柔,陈奕诚就像一个打从心底里疼爱妻子的好丈夫。 “唔。”这家伙的演技还真是一等一的好!云飞瀑边用着美味的早膳边不可思议地思忖着。 且不论昨晚盛怒之下那可媲美凶神恶煞的样子,就只今早,他也就那一脸忽冷忽热表情。所以,眼下这温柔深情的样子可真是难得的好风景。 思及此,云飞瀑不免多看了自家‘好夫君’一眼。却不料,刚侧首,便对上了一双高深莫测的深邃眼眸。 “呃。”云飞瀑下意识地咽下口中的凉拌翠芙蓉。 “云儿,要尝尝水晶鱼脂吗?”陈奕诚似笑非笑的神情,但口吻却是不折不扣的细心体贴。 “对啊,流溪,尝尝看,这是帝都城的一道名菜。亲家公,亲家母,你们也尝一尝。”陈夫人笑盈盈地招呼大家。 “好。” 云氏夫妇俩看着陈奕诚柔情的眼神和窝心的动作,心中的疑惑便不觉消散了大半。 也对,如果真是飞瀑的话,昨夜洞房时陈奕诚这孩子就该发现了。但现在看起来,他们的怀疑似乎完全没有必要,那个看起来跟飞瀑特像的女儿应该是流溪没错——虽然他们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太像平日里的流溪……唔,也或许……是初为人妻的缘故吧。对,应该就是这样没错…… “流溪,你可知你二哥这几日去了哪里?”云书傲细细地瞧着被女婿照顾得一丝不苟的女儿。 “应该是跟大哥一起在苏州与合作的商家谈判吧。”云飞瀑尽量模仿妹妹的口吻,虽然他的真实嗓音要比流溪略低沉一些,但就只声音而言,他的刻意掩饰应该能瞒过双亲。 “自己亲妹子的大喜之日,你那两个哥哥居然还东跑西走,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沙若雪果然没再起疑心,只是径自嗔责两个埋头于生意的儿子。 “你大哥奔浪的话我还能理解,但飞瀑那孩子不出现的话,是有些不妥。”云书傲仍然心存些许的疑惑。 “不要紧的,二哥此去一定有他的理由。再说,爹娘不是已经来了么?爹娘特地为我的大喜之日从白云山赶来,很让我高兴。”好在流溪说话的语调总是淡淡的,不若时下大半女子娇嗲的甜腻,不用他强‘声’所难着实是一值得庆幸的事。 “是啊,流溪说的有理。虽然有点可惜没见着飞瀑那孩子与流溪大抵如出一辙的容貌——想必定是俊逸出众吧,但若是生意上的差事,自然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亲家完全不必嗔责他们。”陈夫人慈祥地微笑。 “娘亲所言极是。”看到母亲朝自己看过来,陈奕诚便朗声附和了一下。 “既然亲家不介意,那我们也就安心了。”沙若雪微微颔首,“不过,也真是白白便宜了那两个生性好玩的小子,婚礼当天他们一点忙都没有帮上呢。” “有奕诚和我们就足够应付了。”言语间,陈夫人已笑着为云氏夫妇布上了丰富的菜色,云书傲和沙若雪连忙道谢。 “大哥和二哥已和我约好,六天后直接从苏州来看我。”被半强迫性地‘腻’在陈奕诚怀里,云飞瀑的脸上下意识地飘过一缕红云。 “哦?那就好。” 闻言,云氏夫妇赞同地点点头,连陈夫人的脸庞上也露出了高兴的神色。 “真是很期待呢。” 眼角扫到儿子和媳妇‘粘’在一块儿的甜蜜情景,陈夫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方才流溪在给我奉茶时,我就在唠叨着幸好十年前奕诚去了趟外面,不然,这对般配的小俩口就要失之交臂了。” “是啊。”仿佛回忆起当年情景般的,沙若雪莞尔,“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天晚膳时,奕诚提出要娶流溪为妻时他脸上坚定的样子——就像是倘若我们不同意的话,他就要直接把流溪抢走。” 陈夫人也忍不住失笑,亏了儿子一句,“对啊,幸好当时那三个孩子还没有膳厅,不然的话,流溪可能就要被奕诚那匪徒般的恶霸神情吓跑了。” 提起当年陈奕诚恶霸求婚一事,三位长辈便开怀而笑。 而陈奕诚那线条分明的也浮现起一抹由衷的温柔。 淡淡的苦楚如薄雾般轻轻弥漫,而后,又悄悄地烟消云散了。云飞瀑若有所思的眼神下意识地飘向门外,自由地游荡于金色的晨光中。 “在想什么?”敏锐地发觉怀中人开始走神,陈奕诚低下头凝神着那张心不在焉的清丽脸庞。 被唤回天马行空的思绪,云飞瀑轻扬嘴角,“没什么,只是觉得吃饱了。” “想睡?” “有一点。”云飞瀑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倘若已经泄露了天机,那还是老实承认比较好。 “实属正常。”陈奕诚的眸中有着丝丝邪气,“昨晚你并没睡多久。” 樱色的绯云不禁掠过双颊,云飞瀑娇羞道:“因为某人的好奇心,即使我想睡也痛得睡不着。” “用完早膳后,你可以继续睡。”陈奕诚漠然的语调掩盖去了些许的悔意和内疚,虽然只是仅存的几缕。 “我个人倒是不以为自己能在这大好的眼光中睡得着。”云飞瀑闲闲的语调,有一丝醉人的慵懒。 如果他真是个女子,或许他会很乐意这样的阴差阳错。毕竟,云飞瀑有着跟当年他在山上为之惊艳的小女孩极为相似的面容,且那性子,也是他最喜爱的……不知那尚未谋面的正牌夫人云流溪是否会有和兄长相似的性情?还是,一如时下女子般的娇柔嗲媚? 但愿,不会是后者。 “躺着假寐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端看是躺在哪里——如果是大好的阳光下,我倒是可以考虑。” 其实,自下身传来的痛感直到现在仍是在发威,虽不至于不能忍受,但终究是让人懒于动作。所以,现下‘站不如坐,坐不如躺’的至理名言已在他的脑海里发挥了充分的催眠效果。 陈奕诚轻弹手指,忠实守候在膳厅一角的边城立即靠上前来,“将军有何吩咐?” “立即命人在后园里摆上软藤椅,待一会儿夫人要在后园小憩。” “是。” 不理会云飞瀑微微的瞠目结舌,陈奕诚在顺手搂住他纤腰的同时,朝着露出疑惑神色的娘亲、岳母和岳丈从容道:“爹,娘,我想昨晚我可能是累着云儿了。” “哦——” 三位长辈顿时露出恍然的神情,但继而恍然便被暧昧和喜色所代。 “是件好事,是件好事。亲家,看来我们很快就能含饴弄孙儿了。”陈夫人笑得开怀。 “是啊。”云书傲和沙若雪也笑着颔首。 “如果爹娘不介意的话,我可否现在就带云儿去休憩?” “去吧,去吧。” 三老喜上眉梢地挥挥手。 见状,陈奕诚便揽着脸色微红的‘爱妻’朝后园漫步而去。 “还真是说风就是雨。”四平八稳地躺上白藤编成的船型长椅,云飞瀑颇为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 “说想休息的人可是你。”吩咐边牧取来书籍,陈奕诚淡淡道,“更何况待会儿娘亲和岳丈岳母要去逛京城,以你的情形似乎也太过勉强了。” “……也对” 待陈奕诚挥手示意贴身侍卫和立于不远处的婢女们退下后,云飞瀑随手摘取了一支草叶含进口中,闭上眼眸惬意地享受初冬温暖的阳光。 看了一眼云飞瀑本性毕露的自在模样,陈奕诚俊朗的剑眉下意识地微微蹙起:“你现在的样子似乎太过不伦不类了。” 云飞瀑睁开清灵的凤眼,瞄了瞄身上的女装:“……唔,说的也是。”说着,直挺挺地坐起身,三两下便摆脱了华服和莲髻的束缚,下一个动作,就是只着雪白中衣倒回软硬适中的藤椅上继续小憩。 眉间的丘壑忍不住有深了几分,无须多加思考地,陈奕诚站起身,朝他们的房间大步而去。 第五章:世外桃源 待云飞瀑再感觉到陈奕诚存在的气息,一条轻暖的薄被已覆上了他稍觉凉意的身体。没有睁眼,但一抹醉人的笑意已在唇边漾开——“我若生病,对你的行程会有影响对不对?” 陈奕诚微微一怔,眉宇间那因他嘴角的笑而浮现起的恼怒与迷恋交织成的复杂情绪随之慢慢地散开了。 “——没错。” “想也是这样。”云飞瀑话虽如此,但醉人的笑仍然轻轻地,如涟漪般地漾开,漾开,直至眉梢。 “你明白即可。” 话一出口,陈奕诚便生平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何为欲盖弥彰,恼怒的感觉不期然浮上心头,平添悔意。 转首欲言,却不料一张似已入梦的平静容颜蓦地映入了他的眼帘。然,于另一种气恼却上心头之时,胸口的郁闷感亦在同一刻烟消云散。 深深地凝视着那头如瀑布般闪耀着盈盈光芒的黑发,那张在瀑布映衬下更显清逸脱俗的俊美脸庞……光阴,仿佛就在这一刻停住了它永恒的流动…… 这美的令人屏息的一幕,止住了三老欲踏入园中的脚步。相视一笑,三老便很有默契地同时退开了。 云飞瀑一觉醒来,微启的眸子下意识地望向天际,却不料一轮红似卵心的落日却蓦地映入了泛着水泽的眼帘中。 惊讶之余,半梦半醒的神情顿时转为清醒。讪讪地转首,果然在身旁发现了一双略带戏谑之色的鹰眼。 “醒了?”将手中的书卷交由边牧送回书房,陈奕诚舒展开因长时间阅读兵书而略显疲倦的身体。 “唔。” 云飞瀑坐起身,薄被轻轻滑下,一阵初冬特有的透骨凉意瞬时侵袭了只着单衣的躯体。刚想运起内功以抵御寒气,温暖的外衣却在下一刻披上了他的肩头。 “谢谢。” 虽然在瞧见外衣样式的同时不免要在心里嘀咕两句,但还是勉强套上了——被逼食肉的出家人果然是痛苦的! “在后园走一走,还是去膳厅等候用晚膳?”陈奕诚懒洋洋地看着小月专心致志地为‘夫人’重新梳理起如莲的发髻。 “前者。”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爹娘未在膳厅等候我们的话。” “他们刚才差人回来传口信,说晚膳打算在外头用。” “哦,那就好。” 宽了心,整装完毕的云飞瀑站起身。刚想迈出步子,却不料险些被过长的裙裾绊倒。 “睡迷糊了?”陈奕诚强而有力的臂膀适时地从背后托了他一把,不致让他在下人面前失了‘当家主母’的光鲜体面。 “……算是吧。” 虽不想承认,但——还真是满糗的! 这么思忖着,眼角却不期然地瞄到了一干侍卫婢女们羡慕的眼神,不觉哑然失笑。 “走吧。” 确定云飞瀑已站稳,陈奕诚便迈开步子,朝后园最迷人的景致——荷塘挹翠引路而去。 颗颗圆润卵石铺就而成的小径尽头,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荷塘。因已是深秋初冬时节,荷塘中只矗立着无数支褐色的惨败,而不见盛夏的气宇风华。 “很美。” 倒映着粼粼水色的眸里有着浅浅的赞,淡淡的迷。 “即使是这凋零?”扬起眉,陈奕诚悠然发问。 “生命的过程不仅是鲜活亮丽,也有颓败消逝。如此想来,黄昏之姿也未尝不是一种完满。” “说的好。” 陈奕诚踱了两步,更靠近荷塘,凝视着屡屡袅袅的水烟自波面冉冉升起,缓缓消失在黄昏的暮色之中。 “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云飞瀑低低轻吟,唇边,是一抹莞尔。 “只可惜此时并非碧云天,黄叶地,而是绯霞天,褐泥地。” “异曲同工之妙处,不言而喻。” 陈奕诚眉宇间浮现淡淡的赏,“如果赏完了,就继续往前走如何?” “好。” 悠然漫步,依然踏着圆润的卵石小径前行,只是不再是来时之路,而是蜿蜒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然有时,不知目的地,反倒让人揣着浓厚的兴味,期待乍入眼帘的惊喜。 清风拂过,偶有一、两瓣细小的洁白翩翩而至,又飘然而去,宛若春蝶,亦如冬雪。漫步间,小径似已至尽头。却不料转过尽头,一番柳暗花明竟再度现于眼前——漫天飞舞的雪色让人有置身于隆冬的幻觉,然那微带清香的气息又易使人误以为自己在无意之间闯入了仙人的居所。 “何为世外桃源,我今日终于领略到了。” 云飞瀑忍不住跨入樱林,站在树下仰望那重重无暇的白雪,樱之灵仿佛旋舞着迎面而来,扬起炫目的璀璨。 立于林间看风景,看风景的人亦驻足细细赏味那融入风景的修长身影,似曾相识的感觉再度于心头浮现。 是双生子的缘故么? 眉宇间泛起淡淡的疑,然很快便消之脑后。 “酌饮如何?” 陈奕诚走近那因着雪色樱花的重重环绕而显得遗世独立,甚而至于几近羽化成仙的飘逸人影。 “是个好主意。” 云飞瀑回首,毫无异议地扬起柳形的眉,似有似无的笑温和而满足。 上好的‘沉潭’被稳稳地放在樱林中间的石桌上,酒壶的旁边亦搁置着两只白瓷制成的酒盅。 陈奕诚提起酒壶,往瓷盅里倾注无色的液体,一股淡淡的醇香便随之漾起,交织以樱的芬芳,独成一脉人间能得几回有的清雅气息。 两只瓷杯在空中发出微笑而清脆的声响,美酒便随之被一饮而尽。再注上满满一盅,不急于饮入喉中,而是细细回味弥漫于喉间的甘美。 “好酒。”云飞瀑满足地低叹。 风,再度轻盈地飞舞而过,也再度扬起漫天洁白的樱瓣,一抹无暇随着风逝悄然落下,沾点出小小的涟漪,泛舟于那一圆醇香的水面。 凝视了片刻,陈奕诚端起酒盅,将樱舟与轻波共饮入腹。 “好一个落花流水。”云飞瀑的笑,意味深长。 陈奕诚再斟一盅,慢慢啜饮。仰首,赏的,却不仅仅只是樱花。 “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从不知道……只在春日盛开的樱也能在深秋初冬时节绽放,且绽放得如此美丽。”云飞瀑叹道。 “本该如此。但这些樱树显然例外。” “……如此珍贵,怕是人间难得几回有啊。”云飞瀑端着酒盅,悠游地穿梭于林间,像个顽皮的孩童那样每一棵都抚摸了一下,轻拍了拍。 “本想跟你提议在这里用晚膳的,但实在不忍人间烟火破坏了这仙境般的美景。” “是吗?”云飞瀑一圈转回,身上多了几许樱的浅香,唇边略略惋惜的莞尔与那一尘不染的雪色天地相映成辉,宛若一体。 “是。” “……该穿白衣的。”低低地,云飞瀑像是喃给自己听。 “你说什么?”听不真切,反倒更勾起陈奕诚的好奇心。 “没什么。”云飞瀑稍稍沉了沉嗓音,以便增添几许说服力。 扬起眉,忽地了然了那个不坦率的‘夫君’的心思。瞧了眼已退至二十丈以外的侍卫婢女,下一刻,云飞瀑便洒脱地除去自己身上略显累赘的华丽女装。 “感觉好多了。” 云飞瀑异常轻松地活络活络筋骨,舒展开手脚——既然某人有此意,那刚巧正中他下怀,皆大欢喜! 陈奕诚有啼笑皆非的感觉,但顷刻间又被人看穿的不悦所取代,然再度望向那修长而飘逸的身影时,却下意识地再次沉醉于仿若浑然天成的无边雪色之中。 第六章:一起洗澡 由于被美景所迷,两人在樱林耽搁了许久,回到膳厅时夜色已铺天盖地地笼罩了整个天地,饥肠辘辘的两人极有默契地快速用完了自己面前的饭菜,连一丁点儿残羹剩汤都没有留下。 陈奕诚抬起头,却意外地发现‘爱妻’眼中意犹未尽的神采——尽管被掩藏得很好。 “边牧,吩咐厨房端些膳食上来,我还没用饱。”在心里暗笑之余,陈奕诚转首,朝贴身侍卫如此说道。 “是。” 呃,被发现了! 虽然用只有陈奕诚才能听到的音量讪讪地干笑了数声,但云飞瀑仍然直直地坐在椅子上期待即将上桌的美食。 好在热气腾腾的数盘佳肴很快就被一一送了上来,不至让他刚刚吞下肚塞牙缝的食物消失得无影无踪。 “边牧,我要和夫人单独用膳。让所有的奴仆都退下,包括你。”待菜都上齐之后,陈奕诚挥了挥手。 哦哦哦!又来了!将军居然这么热情……夫人,您真是太令人敬佩了! 带着夹杂着崇敬和暧昧的眼神,边牧很尽职地将一干闲杂人等驱逐出境,当然,也连带他自己。 当最后一个奴仆也消失在被淹上的红木门后,云飞瀑举起筷子,继续大啖美食。 “你的食量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饿了一整天?”陈奕诚在举筷品味的同时,看向正吃得津津有味的云飞瀑。 “两者皆有。”又不紧不慢地吃完一碗饭,终于觉得饱了的云飞瀑放下筷子,好心情地答道。 陈奕诚闻言,凝视着他的眸里不觉多了份暧昧,“那我倒确实要怀疑那些粮食究竟去了哪里?” 云飞瀑捞起袖口,露出修长有力的臂膀,“在这里!” 陈奕诚眼里的暧昧更浓了,“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可以顿了顿——“该看的,我都已经看过了。” 云飞瀑愣了片刻,俊脸蓦地红了红,“那不就是了?” “就是因为看过了,我才如此说。” “以普通男人而言,我尚不算瘦。”云飞瀑非常有自信。 “但也算不上结实。” “北方和南方的标准不同。” “哦?”上扬的尾音突显了陈奕诚的揶揄之意,“你的意思是,在那一票弱不禁风的江南公子哥儿里,你可算得上是强龙?” “即使是在北方的男人里,你的身形也是地头蛇。” 话音刚落,云飞瀑便在心里直呼‘不妙!’。 沉默了片刻,陈奕诚再度响起的声音里夹带着浓浓的嘲讽:“好一个强龙不压地头蛇。” ……唔,果然被踩到了死…… 凝重的气氛在膳厅中渐渐扩散开来,云飞瀑的表情也由随意转为略略的懊恼。 “既然吃饱了,那就回房吧。” 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陈奕诚站起身淡然地做了决定。 回到房中,略显凝滞的气氛依然弥漫在两人之间。虽然被吩咐来执起彩屏、抬来浴桶、倾注热水的奴仆们忙忙碌碌地打散了房中的清冷,然两人之间仍是谁都不曾开口。 “主子,可以入浴了。” 报告完毕,边牧便退出了房门。 偌大的房里再度只剩下形同陌路的两人。 陈奕诚自书柜上随意地抽去了一本诗词集,落座于梨木椅上阅读;见状,云飞瀑便走至屏风后脱去衣物入浴。 轻微的水声穿过彩绘的玉屏逸入敏锐的听觉里;而书页被翻动的声响亦透过水声飘进了内功修为极佳的耳中。 不知是因为小憩时受了凉,还是在赏花时吹多了夜风,云飞瀑喉间的轻痒在此时化做了微小的咳嗽情不自禁地溢出了口。 下一刻,低沉的嗓音便出现在屏风的另一边。 “是不是着凉了?” “像是有一点。”云飞瀑摸摸鼻子,依然有几分痒。 “那就快些。” “哦,好。” 水花的声响随之大了一些,不消片刻后,只着内衣的云飞瀑便从屏风后揉着鼻子走了出来,湿润的黑发随意地垂在身后,沾湿了几处布料。 陈奕诚顺手抽下悬于屏上的锦帕,未曾经由迷糊主人的同意,就开始拭擦那一头犹在滴着水珠的黑色瀑布,以免它沾湿更多的布料。 云飞瀑愣了愣,但随即便会心一笑:“谢谢。” “穿上外衣。”陈奕诚依然是命令式的口吻。 “好。”云飞瀑乖乖地套上暖和的冬装。 在边牧指挥奴仆更换入浴所需的同时,陈奕诚亦吩咐他唤来小月为云飞瀑梳理微湿的长发。 “夫人,将军真的是很疼你呐。” 花厅里,小月边用暖玉制成的梳子梳理着云飞瀑的长发,边用略带羡慕的口吻道。 “哦。” 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云飞瀑半带忍耐的‘享受’理应属于女人的特权。 “夫人累了吗?”细心的小月立刻就发现了主子的心不在焉。 “唔。” 其实是暖暖的外衣让人昏昏欲睡,似乎从今早起,他就退化成冬眠的虫一条。若是被爹知晓,准会引来一顿教训。呵,当人家的‘夫人’果然是件辛苦差使! “那您就小睡一会儿吧,等长发干了,小月再唤醒您。” “……也好。” 反正以小月的忠心程度,说到就一定会做到的。如此思忖着,便合上眼打了个小盹。 岂料,这一睡,便睡了个昏天黑地,不醒人事。带到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不知何时已入浴完毕的某人怀里,地点是在柔软的床上头,轻暖的被下面。 ——这……是什么情景? 不可思议地眨眨眼,一时之间睡迷糊的脑袋仍是没意识到在他死睡的当儿发生了什么事儿。还一会儿之后,才模模糊糊地推测出或许是小月临阵逃脱,才害他像女人一样被陈奕诚抱上了床……唔…… “醒了?” 低沉的嗓音忽地自耳边响起,云飞瀑惊异之余,便望进了一双深邃的眸子,低道:“醒是醒了,但还尚未完全清醒。” “那就继续睡。” 像是要验证所言般的,深邃的眸子随即合上了。 “爹娘他们还未归?” “半个时辰前他们来过。” “而我睡死如猪?”些微的尴尬浮现于云飞瀑俊脸上。 “差不离。” “为什么不叫醒我?”云飞瀑有点懊恼。 “叫不醒,且也没有必要。”陈奕诚依然是言简意赅的回答,“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的话,就继续睡。” “哦,好。” 再度合上双眼,纯男性化的沉稳气息在四周蔓延开来,将他环绕于其中。慢慢地,浓浓的睡意再一次地侵袭了意识。 梦境,亦渐渐地清晰起来…… …… 清晨,一如往常般在曙光未明时醒来,睁开眸子,有一丁点儿意外地在身旁发现了另一个更大些的身形。失笑之余,不免在心底嘲笑自己的适应性之弱来。 “例行练功?” 身边微弱的动静已让陈奕诚在前一刻清醒,并不急着起身,而只是睁开眼凝视着枕边人初醒的模样。 “对。”云飞瀑轻声答道,经过一夜的好眠,身子不再有轻微的刺痛感,自由一如从前。 “那就起身吧。”话落,陈奕诚亦掀开被子,走下了床。 “要一起练?”从陈奕诚的举动里了然了他的意图,云飞瀑略略好奇道。 “有何不妥?” “没有。” 好心情地披上中衣,两人并肩朝花厅行进。 面对面地盘膝而坐,运起体内的气流并驾轻就熟的稳住其流动的方向,使它集中在掌心。四掌相合,一冷一暖截然不同的气瞬时流经对方的躯体。 真的很强! 当陈奕诚的气通过掌心流入体内时,云飞瀑下意识地在心中赞叹道,单一的内宫果然还是无法与攻击性的武行相媲美。 “你走神了。”陈奕诚淡淡的提点和薄责。 “抱歉。”云飞瀑迅速集中精神,加速气流的运行。 几个回合刚过,两人的额际已冒出了些微的热气。在同一时刻收回掌心,陈奕诚睁开眼道,“你的气很纯,果然是只习内功而不涉及武行。” “身为商人,只需在必要时能以最快的速度远离麻烦即可。” 不在意地笑笑,云飞瀑在调整内息的同时有些讶异地发现自身的功力似在气流相接流窜之时增强了几分,是因为陈奕诚那强而坚韧的气的缘故吗?有点意外。 “感觉到了?”陈奕诚扬了扬眉。 “对。”不可思议的感觉仍在云飞瀑心中逗留。 “看起来我们的气似乎契合性比较高,我这边感觉气被净化了,清明了不少。”站起身,陈奕诚将中衣长袍的下摆系于腰间,而后走出花厅来到园中。 “开始修炼武行了?” 充满兴味地,云飞瀑双臂环胸倚在门柱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回答他的,是陈奕诚力量与技巧并存的全武行,那简洁然却处处无懈可击的完美招式,使他在不知不觉中看得入了迷。 只是,不知是否是他多心了……他总觉得陈奕诚的动作虽然干脆但似乎有些过慢了,就像是刻意要让他看清楚每一招每一式的细节…… 陈奕诚眸子忽得一亮,唇边亦扬起一道愉悦的弧线。 原来他的心思早就被他摸透了啊! 既然如此,那天就不客气了,铁定给他不折不扣地学到手,呵! …… 第七章:同榻而眠 在陈夫人和爹娘关爱的眼神下用完斯文秀气、小鸡肚肠的早膳,云飞瀑摸着只有五分饱的肚子一脸无奈地跟着陈奕诚回到了房里。 一进门,陈奕诚就低声在边牧耳边吩咐了几句,边牧便飞快地退下了。 唉,难道他今后一月里,永远只能半饥半饱地过日子了吗? 有点哀怨地捧着肚子四处张望,以期在房里能找到一些可以填报的糕点。但可惜的是——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却没有发现一丁点儿食物的倩影。 ……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尚在饥饿之中的缘故,他似乎有闻到不远处飘来了阵阵银耳莲羹的香味,而且越来越近……是幻觉吗…… “主子,您吩咐的银耳羹和翡翠糕。” 门被推开了,一只装满点心的盘子蓦地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放下后就出去吧。” “是。”边牧领旨而下。 “待会儿我们要出门,这些就权当填饥用。”陈奕诚的眼神是暗笑的了然。 …… 这日,云飞瀑跟着陈奕诚逛了一天的帝都城。 回到府邸,三位长辈早已在厅堂内侯着他们了。一见两人相携而入,宽心的笑便漾在脸上久久不予离去。 “爹,娘,你们要走了?”瞥见搁置在一边的简单行装,云飞瀑上前一步道。 沙若雪拍拍行李包欣慰地笑,“是啊,看你在这里过得挺好,我和你爹也就放心了。” “不再多留几日么?”陈夫人热切地挽留。 “不了,因着流溪的婚事,我们已耽搁了许久。既然现下她已顺利地嫁做人妇,我们也就该上路了。”云书傲沉稳地笑着站起身,“奕诚,流溪,我们走了。” “我送爹娘。” 云飞瀑刚想顺势捞过爹娘的行李,却不料被一只手暗暗地制住了行动。抬头,却迎上了深邃眸中警告的眼神。 自知理亏,于是便顺势朝陈奕诚的身侧靠拢,云飞瀑勉强地做出‘小鸟依人’状。也好在这一举有惊无险,三位长辈谁都不曾发现小俩口偷偷摸摸的私下行动。 将爹娘送出了门,云飞瀑朝着渐渐远行的马车挥别。心底总算是舒了一口气,仿佛看出了他的放松,陈奕诚的眼神也柔和了些许。 待到再入厅堂时,陈夫人忽然唤住了儿子。 “奕诚。” “什么,娘?” “跟娘说实话——” 两人心中暗暗一惊。 “你明日是不是要回边疆?”陈夫人薄责的口吻。 松了口气,还好! “是的,娘。”陈奕诚拉着云飞瀑落座于陈夫人身边,“近来辽兵侵扰我朝疆域地带的事还是时有发生,单只凭副将把守的话,怕是撑不了多久。孩儿实在是对不住娘亲。” “我不是说这个。”疼爱地看了云飞瀑一眼,陈夫人继续道,“你和流溪才新婚不久你就要留她独守空闺,这无论是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还是,你跟皇上多要几日陪陪爱妻?我想皇上会答应的。” “关于这个,娘,我已经问过流溪的意思,她想和我一起去边疆。”陈奕诚瞥了‘爱妻’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微微思考了片刻,陈夫人再度看向云飞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流溪啊,夫唱妇随固然是件好事,但边疆的环境气候都不比帝都,且又危险……你真的想好了吗?” “是的,娘。其实这些奕诚都已经跟我说过了,但我还是想随他一起去看一看边疆的风光。” “……那也好。”陈夫人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慈祥地笑开了,“希望你们回来时,我就可以期待不久之后含饴弄孙的乐事了。” 云飞瀑略微尴尬地以笑掩饰,看着陈夫人眼中,却只是儿媳妇儿初为人妇害羞之情溢于言表。 “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陈夫人笑开了,“既然已决定同去幽州,那你们赶快去收拾行装吧。” “好。” 云飞瀑刚想起身,却再次被陈夫人留下。 “对了,流溪,既然已经决定了的话,别忘了给你大哥二哥床封鸿书,告知他们此事。” “是,多亏娘提醒。” “让那两个孩子白跑一趟可不太好。”陈夫人笑着朝儿子媳妇挥了挥手绢,“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应了声,两人便在陈夫人关爱的注视下离开了厅堂,并肩朝房间而去。 说是收拾行装,却也着实没有什么行装可整理。随手将几件平日里穿的衣裳放入包裹里便算是完成了所有的活计。 “完了?”陈奕诚转身瞥了眼已懒散地倚在案头看书的云飞瀑。 “是啊。”云飞瀑扬眉看了看‘夫君’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庞,“不然,还需要些什么?” 解开包裹看了看,陈奕诚毫不犹豫地唤来小月。 “替夫人收拾行李,多挑些暖和的外出装和中衣。” “奴婢明白。” 语罢,小月便利落地从衣箱捧出了一大堆或素雅,或华丽的女装,仔细地折叠好放入包裹内,此举看得云飞瀑的俊脸顿时绿了一般。 “既是幽州行,这些该是用不到的吧。”云飞瀑指了指小月手中那件看来极为华丽,像是宴服的衣裳。 “带着也无妨。”陈奕诚一句话便否决了某人的私心。 “是啊,夫人,还是带上为好,即使没有盛宴,总还能令将军赏心悦目。正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嘛。”小月笑容可掬地将衣裳放入包内。 然而小月的下一举动,却依旧让云飞瀑大为不满。 “难不成——带上这些劳什子也是同样的理由?” 这回让他另一半脸也绿了的,是那一堆亮闪闪,金灿灿的碧玉花簪。 小月不解地瞧了瞧手里那些造价不菲的珠宝首饰,“是啊,夫人不喜欢吗?” “绝、对、不喜欢!所以那些就不用带了。”云飞瀑斩钉截铁的口吻。 小月犹豫不决地看了看另一位主子的表情,却也没有发现任何否定的迹象。 “替夫人挑几件简单雅致的即可。”陈奕诚适时地做了最后的决定。 “是,奴婢知道了。” 小月小心翼翼地按夫人喜好挑选出来的簪子放入雕花的首饰盒内,然后搁置在衣裳包裹的中央,打上结。行装的整理这才告一段落。 示意奴仆们退下后,陈奕诚又将一些随身的武器放入他的包裹内,其中当然也有他用惯的那把长剑‘雷霆’。 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见了这柄宝物,兴味盎然的视线便自然而然地从书本转到了剑上——“可否碰触一下?” 得到了陈奕诚的默许,云飞瀑兴致勃勃地将剑拿在手上拔完了片刻后,随手让锋利的剑身出了鞘。却不料,就在那一瞬间,一道银色的光芒骤然闪过,顿时刺得人睁不开眼。 光芒过后,陈奕诚带着微微惊异的神色望向爱剑,却愕然地发现因着这道银光,云飞瀑那白皙的颈间出现了一道血丝。 “果然是柄神器,只可惜,它好像讨厌我……唔……”瞧着剑身上那颗鲜活得仿若有生命般的殷红血珠,云飞瀑有点受打击地喃喃自语道。 陈奕诚没有言语,只是慎重地接过剑。然而,他的下一个动作却让云飞瀑有片刻的怔忪——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陈奕诚用剑割破了自己指尖,让鲜血顺着剑身流淌至血珠并与之现融。然更令人惊异地却是——所有的殷红竟然在下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完全被收入了剑体一般。倘若不是颈间微微的刺痛感,还有陈奕诚指尖上凝固的红点可以为证,他还真会以为刚才那一幕只是幻象而已。 下一刻,屋里忽然被一道光笼罩。与方才不同的是,此时陈奕诚手中的剑身却通体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即便只是转瞬即逝,也足以使人惊异了。 随着光芒的黯去,‘雷霆’亦恢复成了原来的面貌,再无叫人惊世骇俗之举。 “是柄特别的剑,与你很相称。”摸了摸已入鞘的宝剑,云飞瀑由衷地赞道。 “何来此说?” “有令人不可思议的奇妙感觉。” “‘雷霆’是陈家的传家之宝,相传它虽是柄神器,但却一直未曾开启。所以虽历经数代,它所发挥的却仅仅只是上好兵器的作用,而其灵性则从未呈现过。想不到今日它竟能自己感应到开启之人。”别有深意地凝视着云飞瀑,陈奕诚如此道。 “‘雷霆’的开启需要血?”云飞瀑好奇地看着与开启前无二的宝物。 “凡举兵器类的神物,浴血越多则越强。但并非天下人都可以,大抵只得有缘人才可赋予其不同于普通利剑的灵性。” “这不会是说要我贡献越多血越好吧?” “不。‘雷霆’并非嗜血之剑,仅止于开启时。” 云飞瀑想了想,又问:“那为何同时需要你我两人的血?有祖训吗?” 陈奕诚微微颔首,“陈家子孙与有缘人。” “哦。想不到这一趟我还算替得有价值。”将剑放回陈奕诚的包袱边,云飞瀑懒懒地忽回案头继续看书。 再度下意识地看向他颈间的那丝暗红,陈奕诚心底仿佛有什么轻扯了一下。视线不觉往上游走,那不拘小节,又随心随意的清逸容颜映入眼帘,名唤悸动的感觉更深了几分。 ……其实,‘雷霆’开启所需的血不止只是陈家子孙与有缘人这么简单。这有缘者,如果他不曾记错的话,应是会与他牵绊一生一世的人……如果对方身为男儿身,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会是他可为之两肋插刀,同生死共患难的友人? 拒绝深思心中那份淡淡的异样感受,并简单地将之归结于‘替身’的移情。陈奕诚转过身去,继续严谨地整理剩下的行装。 是夜——秋虫的鸣叫已在冬夜的寒意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依稀的月色和薄云悬挂于天空中,撤下银色的薄纱。 一如昨夜那般,沐浴过后便是毫无异议的同榻而眠——虽是无奈,却也不乏为一种别样的默契。 身子虽然有些微的倦,云飞瀑却没什么睡意。为了不扰乱枕边人的好眠,所以就只微微地合着眼小憩。 “睡不着?” 低沉而温和的,是陈奕诚微沙的嗓音。 “……算是吧,扰了你?”云飞瀑侧脸望向声音的主人。 “尚不算。” 黑夜里,鹰一般的眸子少了白日里锐利的感觉,多了一份柔和。 第八章:断袖情人 “那就好。”云飞瀑安心地转首,视线不觉得投向窗外。 “不累?” “虽有倦意,却无睡意。”云飞瀑嘴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也许是像小孩那般,因着明日的出行而兴奋不已。” “不想你个性中也有如此童稚的一面。”陈奕诚扬眉,唇边亦擒住一抹笑意。 “唔……也许吧。”云飞瀑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心思不觉又转回那皎洁的月关上。 陈奕诚鹰眸里似多了几许不悦之色,“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寻思着是否塞外大漠里的月色会比此时更美。” 陈奕诚抬头望月,“相较之,塞外的月色更广漠,也更冷冽。” “那一定很值得一看。”云飞瀑半是期许的口吻。 “很快便知其真面目了。” “嗯……” 只是……到了那一天,他是否还会在陈奕诚的身边?还是,重回那毫无拘束、游山玩水的自在生活? “睡吧,明日一清早我们就要起程了。” “好。” 云飞瀑再度合上双眸,不再言语。 平静的夜色渐渐地包围住了透着暖意的帷幔,也包围住了并肩而眠的两人。无声无息地,意识亦慢慢地远去,安稳地沉入了酣梦之中…… 清晨,例行的习武之后,打点好的行装便教奴仆们搬上了已停留在门口等候起程的马车上。在陈夫人依依不舍的目送下,马车缓缓前行,开始了为期十天左右的行程。 天际,金色的阳光丝丝缕缕地穿透了晨云,自由地游弋于人世间。云飞瀑转首凝望了许久,似是欲将这一切映入心中。 “即便你恢复了真正的身份,依然可以来这里。”像是明了他的思绪般的,骑在马上的陈奕诚回头淡然道。 “说的也是……” 只是……这一份特别的感觉或许不会再有了…… 待马车行出了城门,云飞瀑便掀开半掩的帘子探出身子移坐至车沿,悠闲地倚在木栏上欣赏起沿途的风景来。 不意外地看了眼早已除去一身恼人‘累赘’,恢复自由男儿身的云飞瀑,陈奕诚随手将身边另一匹马儿的缰绳扔给他。利落地跳下车翻身上马,云飞瀑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 虽然此举在两位当事人看来丝毫也不觉着有什么奇特之处,但落在身为贴身侍卫和婢女的边牧和小月眼中却是怪异之极——夫人她……为免也太男女皆宜了吧…… 着女装时,夫人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似莲一般清逸优雅;可当夫人穿起男装来……唔,却又实实在在地变成了一个玉树临风,卓尔不凡的贵公子,丝毫不沾染柔美动人的娇媚气质,这中个儿间的迥然不同,着实叫人惊叹哪! 若是不知夫人真性情的人…… 小月偷偷地朝前观望了一小会儿。 ……说不定还真会以为夫人是个貌比潘安的俊美公子哥儿呢!呵,倘若真是如此——小月再望一眼修长挺拔的主子。 那,眼前这两个出色无比的美男子可是会引得无数闺秀名媛争相蜂拥而来……唔,得防备一下,免得这一路惹来莺莺燕燕无数,让主子和夫人不堪其扰。 不约而同地对瞧了一眼,边牧和小月竟然还如照铜镜那般,同时露出‘狼狈为奸’,不不,是会心默契的一笑。 阿弥陀佛。 俊美,果然是一种‘罪过’啊…… 事实可鉴,边牧和小月确有先见之明。 傍晚时分,当主仆一行四人方踏入一间名唤‘悦来’客栈,立即就引来了美艳老板娘及其妹子别有意味的目光和热情款待。 “这里环境虽不怎风雅,酒倒确是好酒。” 就着不甚精致的下酒小食啜饮了数杯,云飞瀑尚算满意地微微颔首。 “啊呀,公子您真是好酒品,知我悦来客栈所藏之物皆是酒中上品。”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自认此举乃是娇媚入骨,只要是男人,无一不会因此而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是啊,姐姐所藏只为知己献,两位公子真是幸运之人。” 花(痴)开一朵,再表那一支。这‘妹子’生就一脸狐媚,却硬要作大家闺秀风范,东施效颦之姿一览无遗。 只可惜她们虽如此奋力,叫人垂涎的美男子二人却犹如柳下惠转世,或称之为老僧入定般地纹丝不动,任凭两朵‘悦来之花’在身边花枝招展,继续使尽浑身解数地扮演春心萌动的‘蠢’情小女子。 “酒虽好,然声杂气乱,着实不宜多饮,伤眼神耳力。”陈奕诚微微笑着说道。 主子果然就是主子!像他都快被秽气熏晕了,可两主子仍面不改色地对酌,权当此地是深山老林,在周身弥漫的只是雾气而已。 唔,夫人,您真是太让我敬佩了! 倘若主子也就罢了,因主子着实是男人中的男人,这点小银小秽岂能耐他何?可夫人就不一样了,身为江南水乡的金枝玉叶,竟能在如此浑浊的地方稳如仙女峰(泰山太粗鲁了,和夫人一点都不配,踢!),果然乃一派主母风范啊! “有理。”云飞瀑眼角泛起笑意,“夫君,我们回房再对酌如何?” 此言一出,两朵花(痴)外加一干竖耳听好戏的食客顿时倒地不起。 ……夫、夫君? ——难道……这玉面公子与那威严男子竟是一对断袖情人?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也好,夫人,我们这就回房吧。”陈奕诚的鹰眸中,一闪而逝的不是笑是什么? 简单一句附和,却犹如火上浇油般一发而不可收拾。踏过遍地已‘气绝身亡’的闲杂人等,边牧和小月满心欢喜地提着几壶好酒和几碟小菜跟随着英明睿智的主子们上了楼,将一切可能继续存在的骚扰源杜绝在外。 小楼里,明月下,两人对酒吟诗,甚是惬意。而门外,两条鬼鬼祟祟的影子亦徘徊得甚欢。 “姐姐,你说这两个俊男是在作戏?” 其中一条比较纤细的人影刻意将声音压到最低,悄悄地问着边上那个丰满的影子。 “你想,刚才客栈里有这么多食客,如果他们当众与我们调情岂不是失了面子,降低了身份。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嘛,多是如此爱面子的。”丰满的人影用过来人、颇为了解的口吻骄傲道。 “原来如此。”纤细人影了然地点点头,继续压低声音询问,“姐姐,我那武大郎似的姐夫今天不会回来吧?” “如果从大理回这儿只消一个时辰的话,我倒是要担心了。”丰满的影子笑得极为嚣张。 “也对。”纤细影子也跟着莞尔,“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进去?” “等他们半醉时。”媚眼眯成了一条缝,仿若早已胜券在握。 “那……万一他们不醉呢?” “应该……不会吧……” 犹豫了一下。对哦,这两个俊男已经对酌了约莫一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有醉的迹象?这女儿红,酒性可不是等闲之辈啊。 偷偷地捅破一丁点儿纸,透过小洞往里偷窥,然后——“姐姐?你怎么了?” 发现身边的丰满人影僵硬成了一尊石雕,纤细人影连忙凑上去去一窥究竟。却不料,下一刻雕像便由一座变成了两座。 房间里的两人是在对酌没错,但,他们对酌的姿态着实叫人明了了何为鸳鸯交颈,比翼连理——因着修长而貌比潘安的那一个此时正坐在高大挺拔的那一个膝上,左手持杯,右手环着身下人的颈子,惬意而慵懒;而被投怀送抱的那一位俊男面上也无尴尬困惑之色,反倒是泰然处之,丝毫不曾显出不快之意。 ……莫非……他们真是断袖?…… 第九章:一生所爱 饱受冲击的‘春’女二人面面相觑,下一个动作,便是宛如失了心魂般不约而同地朝自己的房间‘飘’去……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唔,谢了。” 自陈奕诚膝上站起来,云飞瀑有点讪讪地摸摸鼻子。 “好说。”陈奕诚挑眉,但眼中却有掩藏不住的兴味,“二度跌倒的话,也就不能让我太过吃惊了。” “这是意外,意外。”云飞瀑搔搔头,干笑数声。 “相信也是,否则就太蠢了,虽然这已经很蠢了。”陈奕诚似笑非笑的神情摆明了是在看笑话。 “明知这是事实,不过从别人嘴里听到,还是叫人不太爽快。”不满地敲敲酒杯,云飞瀑一脸郁卒。 “你这一摔唯一的贡献就是惊吓住了门外那两只春情荡漾的猫,倒也不算是白白地出了一会丑。” “这样的称赞决计是叫人高兴不起来的。” 云飞瀑为自己斟了酒,继续朝窗那头走去,这一次确是顺利地来到了窗边,没再出人意料地叫那奇特如老树根般地凳子腿给绊了一下。 凝视了那倚坐在在窗棂上把酒问青天的白色身影片刻,陈奕诚也端起酒盅朝窗边走去。 窗外,薄雾漫漫,月色正朦,即将凋零的白色蔷薇在银色的月光下泛着寒水般的光芒。 “杀戮的生活会吸引你?” 陈奕诚深深地、定定地望了他片刻,“并不。” “那是为何?”直率的目光与目光交汇,云飞瀑不躲藏,也没有迂回,“是因为陈伯父么?” “你知道些什么?”陈奕诚沉声说道。 “不多。所知道的全部也就只陈伯父在战役中受人出卖,因不屈从而被敌军折磨致死。”云飞瀑眼中流露的,是纯粹的敬重之色。 陈奕诚不语,然手中的酒盅却猝然而裂,透明的液体顺腕而下,坠落在灰色的地面上。 “冤冤相报何时了——” 看到那愈加冷冽的眼神,云飞瀑轻扬了扬唇角。 “——那是虚言,没有人会在亲眼目睹了至亲遭受了分尸的酷刑之后还能淡然以对,说出如此大彻大悟的话语来。”陈奕诚执起那开始渗出殷红的手掌,用衣袖抹去那片刺目。 “只是,凡事都有个度量,过,犹不及。” “意为何指?”陈奕诚冷冽依旧,宛如最北边地的暴风雪之夜。 “一生。” 身子微微一震,像是未曾感觉到掌心里那似被烈酒焚烧的灼痛,陈奕诚忽地甩开云飞瀑的手大步走回木椅坐下。 “晚了。” 毫不在意地转回头瞧了瞧月色和愈来愈浓的雾气,云飞瀑跳下窗后便悠然朝着陈奕诚所在的方向走去。 “我回房睡了,需要顺便唤边牧进来吗?” “如果不怕夜里猫儿再来骚扰的话就去吧。”陈奕诚放下酒盅,胸有成竹。 “不会吧……”云飞瀑停下脚步,“难道她们不明白何为事不过三?” “显然是如此。” 敏锐的听觉已察觉出再度来袭的女子脚步声。 “真是不懂何为死心的家伙。” 云飞瀑喃喃自语过后,便是异常自觉地脱去外衣和中衣上床休憩。片刻之后,陈奕诚也身着内衫上了床,面对面地侧卧在他身边的位置。 不消多久,偷偷摸摸的脚步声便来到了门前。像是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门上被捅破的小洞里再度透进了贪婪的眼神。 虽说有了前车之鉴,心里好歹有了准备。然‘春女’们显然是再一次地错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放眼望去,此时此刻半掩的帷帐内正上演着一出火辣辣的春宫戏,两美男紧紧纠缠在一起的半赤裸身躯,在黑夜的映衬下分外明显,那不断颤动着的幔帘充分地让人了解了何为激情燃烧,何又为天雷勾地火的燕好! “啊——” 下一刻,午夜宁静的客栈里蓦地响起了一声无法遏制的尖叫,其凄厉程度简直叫不明就里的房客们误以为在这不足百十人居住的小镇上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命案。 随着灯一盏盏地点起,睡眼惺忪的人们带着被惊吓到的表情,潦草地披着外衣朝尖叫声所在地跑来,嘴里直嚷嚷着“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他们……” 两‘春女’用剧烈颤动着的手指朝门内抖抖索索地比划。 “他们是谁?究竟怎么了?” 胆大的房客吞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问道。 “他们……” 还没等老板娘把‘他们’后面的内容说完,两个衣衫不整的人影就飞快地破开人群,推开房门朝里奔去——“主子夫人,发生了什么事?” “这么晚了,吵什么?” 内衫整齐的陈奕诚轻掀开帷帐,蹙眉朝门外那一堆面面相觑的好事者望去,冷冽的眼神和天生的威严顿时教大伙儿连肚中之气都不敢随便放一个。 不过,才一瞧见这张端正的脸庞,众人立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推测出了个大概。去!八成是这两个骚包女,想趁着夜黑风高,偷袭今个儿在这间屋打尖的俊男二人,却不巧撞见了人家。 那一对断袖在亲热,于是就像八辈子没见着老鼠似的大呼小叫! “主子,夫人她还好吧?” 披着外衣打着哆嗦的小月犹不放心地朝陈奕诚身后看了看。 ——夫人? 门外的气氛开始变得险恶起来。 “什么事都没有,放心吧,小月。” 从冷酷俊男肩侧稍稍地露了一张清逸出尘的佳人容颜,顿时看呆了一票围观男子。 这张脸……确实是傍晚时和冷酷俊男一同用膳的那个书生没错,可不知怎么的,现在看来‘他分明就是个美娇娘嘛!那蕴涵着朦胧水气的凤眸,那乌黑秀气的长发……哪儿有男人的影子?莫非大家的眼睛都被蛤蟆泥给糊住了,竟没看出这俊朗书生是美人的男装扮相! “看够了没有。” 就在众人下意识地吞下惊艳的口水之际,一道冷冷的声音响彻房间。被吓得不轻的一干人立马以最快的速度作鸟兽散。 开玩笑!沉鱼落雁的大美人固然赏心悦目,但人家早已名花有主,且这‘主’还是个看来极有身份的人物他,倘若为欣赏属于别人的美妇而丢了性命那可是大大的不划算! “边牧,把这两个碍眼的女人丢出去,免得影响我和夫人休息。” 见房门外此时只剩下边牧、小月以及被眼前的事实震惊成木鸡的‘春女’两人,陈奕诚尚算满意,在吩咐的同时回到床上,并拉下幔帘。 “是。” 用略显嫌恶的表情一手提起一尊‘木鸡’,边牧甚是轻松地朝门外走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大门外。而小月则在跨出门槛的同时细心地关好房门。 待所有的脚步声都已远去,四周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之时,屋内忽然传出了一阵大笑声,倘若两‘春女’尚在偷窥的话,她们定会发现——此时此刻,那掩去一床景色的帷帐抖动得比先前还要厉害…… 正所谓:天雷勾动地火,一发而不可收拾——是也! …… 第二日一早,坐在街边品尝小吃,看似漫不经心地偶尔张望,实则满心期许地瞧向入城的必经之口。 …… 当晚,主仆一行四人再度投宿于沿途小镇上的某一家客栈,虽两人的俊朗皮相仍是引来了几位小家碧玉的青睐和关注,但这一回却未曾惹上什么扰人烦心之事,主仆四人皆安安稳稳地休息了一宿。 接下来的几日,行程一如前几天那般顺利与安稳,只是云飞瀑在马车里待的时间要比刚起程时长了一些。 “在做什么?” 两个时辰未见他出来,陈奕诚便自马背上移入车厢内。 扬了扬手里的账册,云飞瀑朗声道,“查阅自家商行的运营情形。” “你出门时还带着这个?”陈奕诚的口吻里有一丝狐疑。 耸耸肩,云飞瀑甚是无辜地瞅着他,“这部分是我负责的,奔浪那小子才不会因为我代嫁就自动好心地代我审核账簿。” “商人本色?”陈奕诚不觉失笑。 云飞瀑佯装严肃地点点头,“我大哥云奔浪的至理名言乃‘亲兄弟,明算账’,尤指账务份额。” 陈奕诚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唔,这可不就是家有‘闲’兄的‘好处’?” 像是看累了,云飞瀑随手将账簿扔于一边,双臂枕首开始闭目养神。顺手捞起被‘遗弃’的账簿,陈奕诚粗略地看了几眼——“有一处算错了。” “呃?哪里?”云飞瀑连忙睁开眼,瞧向陈奕诚手指的位置。 ……咳……人果然还是不能分心的,这不就是刚才他多瞧了几眼窗外美景的后果么…… 云飞瀑有点讪讪地拿起小楷就着尚未干涸的墨汁挥动了两下,问题便迎刃而解。利落地合上账簿,继续如来观音的闭目养神修心大法。 “冬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揶揄者如此道。 “夜来风雨声,叶落知多少?” 被揶揄者如此答。 “横批:秋去冬来,虫子好眠。” 低笑声中,某条‘虫子’蠕动再蠕动,直到头颅找到一处不软不硬的‘垫子’才善罢甘休,自动将脑袋搁上‘垫子’,开始安安稳稳地好眠。 俯首看向腿上那张世上独一无二的‘美虫’脸庞,就在他躺下的那一刹那,陈奕诚自觉身子下意识地紧缩了下,然,之后便泰然自若一如往常了。 马车继续前行,偶尔的颠簸免不了让某条‘虫子’的脑袋跟随着马车的节奏移过来,挪过去,虽然只是轻轻地,却也足以引起‘肉垫’微微的不满和蹙眉了。 并非厌恶,这自然是显而易见的。否则,早在这条‘冬眠虫’靠上来之时,就会将他扔到一边自生自灭。 仰首环顾马车四周,并不太意外地了然其空间的宽敞,只是……就只两个人入内,为何这里却变得格外拥塞?连周围气息的流动也变得不太畅快…… 第十章:脸红耳赤 陈奕诚掀开窗上的帘子,让带着冬意的风徜徉其中,虽清新了气息,然他体内的微热感仍是没有降低多少。像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牵引般地目光不觉移回至那张惬意似暖炉边的猫样的脸庞,视线的焦点亦一如着魔般地徘徊于那两瓣只泛着极浅色泽的唇。 体内的温度随着眼光的凝滞继续缓缓攀升,午后的光阴亦漫步过这平和而又暧昧的一角后悄然离去。 陈奕诚拾起随意散落于他腿间的发丝缕缕,水一般的触感却由指间悠然话落,徒留若隐若现的清新气息绕人回味。 透过偶尔被风拂起一角的车帷,一副美得叫人叹息,静得叫人屏息的画面,便映入了小月和边牧的眼中。不约而同地裂开嘴,两人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主子和夫人真是天生的一对,不是么? …… 五日后,在途径一座城镇时,陈奕诚购置了两匹新骑以代替原先已走乏了的马匹,同时也备好了充足的干粮和水囊。因为接下来他们即将通过的旅程不是杳无人烟的荒蛮之原,便是人迹罕至的无边林地。 “这样的路大约要走几天?”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黄土平原,云飞瀑好奇地询问道。 “大约四日。” “这么荒凉的地方会不会有劫匪出没?”悠闲地晃着脚,云飞瀑倚在车柱上边欣赏着生平从未见过的景色,边用好奇的口吻询问道。 “可能性尚不能算很小,只希望——到时你不会成为我的累赘。”陈奕诚完全是就事论事的冷漠口吻。 掏掏耳朵,云飞瀑的笑里有一丝顽皮的味道,“虽然这鸟不蹲的地方,确实不像普通的小城镇那般有什么树木之类的可以让我躲一躲,但逃跑的话应该不成什么问题。再不然,现学现用的几招也可以抵挡一阵子。” 说着,云飞瀑转眼瞧向贴身婢女,还未等他开口,小月便很忠心道,“夫人,您放心,小月虽比不上主子那般武功盖世,但至少保护夫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哦——” 原来人人都比他有用,这个事实还真是叫人忍不住沮丧那么一小会儿。 瞄了眼前方四平八稳地‘粘’在马背上的宽阔背影,云飞瀑自得地伸了个懒腰,继续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迈入荒蛮之地的头两天,就在三人警觉,一人悠闲的情形下漫漫而过了,然当他们刚刚进入秃桠残枝相互交错的林间地域时,打劫的匪徒如同应景般的适时出现了。 早在二十丈开外就瞥见树林间偶尔蹿动的黑点,云飞瀑懒懒地靠着车栏上,思忖着是该先在两个尚不知情的贴身仆婢前维持柔弱夫人的样子,再适时地寻找机会上树避难呢?还是早早地施展轻功坐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等待好戏开场? “请夫人进到马车里面,小月会在外头保护您。” 还未等他决定,忠心耿耿的爱婢小月便以护主的姿态挡在他面前,凤眼紧盯着前方沉着道。 “哦。” 那好吧,他选前者。 “来者何人,快快留下买路钱,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大老远的,隐身于林子里的劫匪们便拉开嗓门,吼出千年不变的匪徒专用开场白。闻此言的云飞瀑百无聊赖地掏掏耳朵,准备以小睡片刻来消磨这无聊光阴。 “你们听到没有!别装聋作哑,否则我们就要动手了。” 这次传来的大嗓门不知何故竟带上了一丝畏惧的味道。转眼望窗外一瞧,在明白了原由的同时不觉哑然失笑——外头那主仆三人正摆着一幅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肃穆景象,再加之陈奕诚自然而然形于表色的将军威严,就只这番气势却也着实吓着了那窝胆小的匪徒。 “不要……不要敬酒不吃……吃、吃罚酒!” 这回居然还口吃了!看来他们真是吓得不轻。 云飞瀑躺在柔软的垫子上,顺便用帐篷盖上笑得有点欲罢不能的脸庞,惬意地竖起耳朵继续听着外边的动静。 “我们……我们只要十两银子就……就放你们过去,绝不再为难……”几乎是信誓旦旦的口吻。 然,主仆三人依然没有移动分毫,只是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看着五丈外抖抖索索的对手,失去了最后的耐心,鼓足勇气抱着打肿脸充胖子的必死决心朝他们冲过来。 “气势还不错。”陈奕诚面无表情道。 “可惜刀剑都有点生锈。”边牧接下主子的话茬儿。 “冲过来的样子也不太好看,像庄稼户砍柴。”显然小月对于自己喝主子沦为‘柴火’的境地而感到不满。 云飞瀑闷笑到不能自已,连站立在前方的马儿也感觉到了源于身后那个方形大“累赘”里的震动,不满地扬了扬前蹄,低嘶了两声。 “冲啊,兄弟们!” 劫匪头头一马当先,决定以身卒来唤起手下们的‘士气’,目标是站在正中间的那个最叫他们心惊胆战的人物。 只听‘宕——’一声,一支空空如也的剑鞘凭空出现在他的眼前,疑惑地抬眼,却发现持鞘的某人就着横鞘的姿势打了个呵欠。 脑中顿时溢血,失去理智之余,就着破铜烂铁乱砍一气。一时间,只闻林子里‘叮叮当当’的响声不绝于耳,煞是好听。 从头到尾没移动过半寸的边牧再度打了个呵欠,空着的右手揉揉眼。 “主子,当靶子好像没什么意思,我可不可以还手?只要轻轻地就好了。”特别强调‘轻轻地’,边牧用期待的眼神望向陈奕诚。 “不可以,万一伤到人就不好办了。”陈奕诚双手背在身后,一脸淡漠道。 应该是不好玩了才对吧! 边牧挠挠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等等! 边牧蓦地睁大眼睛,主子……这是在说冷笑话吗? 感动地眨眨眼,边牧偷偷地看了眼陈奕诚看来十分正经的脸庞。 ……已经三年了…… ……这是自家老爷当年无端遭人陷害惨死在战场上后那么久的日子里,主子头一次说起最拿手的冷笑话……好怀念啊,当初性情温和而又爱说笑的主子——虽然现在的主子也很让人爱戴,让人敬佩…… 说起来,这应该都是夫人的功劳。夫人,您真是陈家的大恩人啊…… 思及此,边牧带着无限仰慕的眼神不觉飘向马车,然这一看,却叫他顿时惊得七魂去了四魂。 “夫人!” 此时此刻,夫人正被匪徒中的某一虾兵蟹将挟持着倚在马车边,纤纤玉指间还拿着一本纸张飘飘的账册,料是用来自卫的。唔,夫人真是太坚强了,这般的临危不乱!都是他的错,光顾着感动,掉以轻心才叫夫人糟了劫! 边牧懊悔不已,忙想上前去解决那只有勇无谋的‘蟹将’。 “不要过来,否则这位公子的性命就不保了!” ‘蟹将’仗着人质在手,声音也大了起来,手上的剑直挺挺地指着云飞瀑的颈间。 低头瞧了瞧横在脖子上的这把剑,云飞瀑好不容易才把狐疑的目光从眼皮底下那一堆堆的锈迹上移开——这种东西居然还能用,真不可不说是个奇迹! 就在边牧和小月不约而同地准备偷袭‘蟹将’好解救主子的那一刻,只见云飞瀑轻弹了弹食指,毫不费力地搁倒了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蟹将’。然——何为百密而一疏?倘若瞧向云飞瀑那二度受创的颈子便可知其一二——由于犯了和边牧一样的轻敌病症,以至于完全忘了还有‘算好角度’这回事,于是便无心害那柄可怜的破剑,在即将归天之前,无端背上了伤人的‘深重罪孽’,何其冤哪! “夫人!” 沿着白皙颈子流下的缕缕艳丝很快便染红了浅色的束领冬衣,一片殷红让小月触目惊心。看得出来,虽说这是皮肉伤,但伤口并不浅。刚欲上前一步为夫人止血,岂料已有人先她而去。 就在云飞瀑为自己的失误而偷偷咋舌之时,陈奕诚已当机立断地微微抬起他略尖的下颚,用唇封住那血流不止的伤口,吸出带锈的脏血弃之后,再度以舌封住伤处止血。 只除了当事二人外,其余闲杂人等皆为这暧昧一幕脸红耳赤,即使皮厚如钟者,脸庞上亦泛起了熠熠红光。 处理完伤处,陈奕诚转首,早已等候在一边的边牧立刻奉上清水让主子漱口。瞧见这情景,一票虾兵蟹将将脸上的红潮不退反甚。 瞧瞧,人家只不过是纯粹地清理伤口,还不是叫他们想歪了?——惭愧啊! “边牧,去取百两现银和千两银票来。”擦拭完毕后,陈奕诚如此吩咐道。 唔,不会吧,难道这冷面男子要杀他们全体报这一剑之仇?甚至连薄底棺材钱都叫侍卫准备好了? 思及此,一票‘劫匪’顿时惊得面无人色,想撒腿就跑,但随即又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任谁都看得出来,眼前这冷面男子绝对是个高手,想跑?怕是死得更利落。 对不起,孩子他娘,往后孩子和爹娘就要靠你照顾了! 在心里默念着忏悔词,一干人视死如归地坐以待毙。 “原本主子想给二百两现银的,但你们伤了我家夫人,所以扣去一百两。”边牧一本正经地传达陈奕诚没有说出口的吩咐。 ——嗳?啥? 众人顿时傻了眼。 “今年初秋旱灾横行,想必你们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这些银子虽不足以助你们丰衣足食,但至少也可勉强糊口撑过这个冬天。”语毕,陈奕诚便入了马车内,吩咐边牧策马前行。 留下感激涕零的一干众人只差没下跪以示其敬仰之情了,目送着马车远去,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感慨是遇上好人了,否则以他们的破身手,早已成了别人的剑下冤魂…… 老天爷啊,谢谢您了! 第十一章:如鱼得水 入林没多久,天色便暗了下来。在林子里寻着了一块干燥平坦之地,陈奕诚当下决定今晚在这里过夜。 边牧拾柴,小月生活,而两主子,一打猎,一准备干粮。自进入荒蛮之地以来,几乎日日如此,所以这一夜亦不例外。 “夫人,伤处还疼吗?” 熊熊的篝火为清冷的夜增添不少暖意,小月坐在火堆旁边熟练地添入干燥的树枝枯叶,边留心着主子伤口上的布条上是否还有渗血的迹象。 “伤处?”话出口,云飞瀑方才想起脖子上的那一条入肤颇深的红彩。下意识地摸了摸,只隐隐觉得有些刺痛,“没什么大碍。” “不知道会不会留疤,毕竟伤口不浅啊。”小月继续先主子之痛而痛得由衷担心道。 云飞瀑不免失笑。多个伤疤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女人,一身无暇肌肤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困扰……唔,好吧,小月不知情,不知者无罪。 “我记得将军府里应该有消除伤疤的雪蛤泥,也或许是雪莲水,反正都是上好的珍贵药材,这回刚好可以派上用处。”在心里对将军府里所有的药材统统扫过一遍后,小月便有了主意。 “无所谓,顺其自然吧。”拔弄着干粮,云飞瀑扬了扬嘴角带过这个话题。 简单的晚膳过后,陈奕诚向着边牧和小月道:“我想和夫人去附近走走,你们俩守望这里可好?” 几乎是不假任何思索地,两人异口同声道,“主子夫人请慢慢欣赏景色,完全不用担心这儿。” 语毕,随即面面相觑。 “请主子和夫人一定留心安全。”大眼瞪小眼之际,小月不忘转过头来补上一句。 共骑一骑,良驹朝密林深处撒腿而去。 沿途望去,林间的景色却无甚大的变化。夜色平静如水,繁星悬挂于空,入夜的刺骨寒意隐身于若有若无的风中,不温不火地迎面而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陈奕诚勒住了马儿,两人先后着地。 云飞瀑动了动有些僵硬手脚,在舒展开身子的同时,打量着四周看来依然没有多大变化的林子,忽然,不远处袅袅升起的一缕白烟吸引了他的注意。 “温泉?”云飞瀑眸子忽的亮了起来,“这是你寻觅猎物时发现的宝地?” “走吧。” 不置可否地微颔首,陈奕诚系好缰绳后便径自向着白烟飘散的方向笔直而去。 走了百余步,眼前的视域豁然开朗起来——在林子的正中间,大大小小数十池温泉映着漫天的星光,宛如一个个装满夜明珠的墨色玉盘在黑夜里熠熠生辉,再附以飘渺如仙境般的薄纱烟不时冉冉升起环绕于水间,此景便愈加地如梦如雾,似真似幻。 “想不到这荒芜的林子里竟有如此绝妙的天敌。”走进温泉,云飞瀑俯下身子,用手探了探热度,“这温泉水微热于身子,真是再好不过了。” 语罢,云飞瀑便随性地解开衣物悬于枝桠间,只作单衣赤足走向最大的那一池星辉。扬臂间,衣已落地,人亦入水。愉悦地扬眉,只露出一颗螓首畅游于水间,却溢满出更多如纱的薄烟飘散于夜空。 陈奕诚下意识地蹙眉,并非源于那水中精灵随性自然的游曵——即使那是他之所以不悦的原由。 如鱼得水般的嬉戏了一会儿,却迟迟不见“引见人”下水沐浴,云飞瀑便略感狐疑地仰首望向岸边。这一张望,却叫两人同时陷入了莫名怔忪的境地…… 僵持了许久,陈奕诚开始移动的步履终于打破了这令人不知所措的沉默。 “这里略嫌潮湿,我先去周边透透气。” 音落,即便只是背后的影子也已距他约十丈有余。 云飞瀑拔开额际犹在滴着水珠的一缕发丝,耸耸肩后继续自在地于水中游来曵去。 …… 回到露宿地,已是子夜时分了。 瞧见主子们归来,一直忐忑等待着的小月与边牧这才放下了忽上忽下的心,连忙上前迎接。 “主子,夫人的事就让小月来吧。”眼里一映入飞瀑半梦半醒的模样,小月立即自告奋勇地上前一步。 “不用了,你们可以歇息了,明个儿一大早便要启程。”言语间,陈奕诚已稳住了云飞瀑自马上跃下地身子,并把缰绳扔给边牧。 “是。” 入了车内,云飞瀑随即躺倒于软褥之上,合上眼睑,不消多久便再度睡着了。虽倦意已浓,然侧身卧于其身边,凝视着那平和的睡颜,却半宿未曾成眠。 天色微蒙,枝头的鸽语古龙让云飞瀑提早了半会儿自梦中醒来,透过青色幔帘,不经意瞧见鸽儿的红爪边紧系着一支铜管,里头露出半截白纸边儿。 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然身子却不曾动弹半分,只因那枕边之人甚是浅眠,一有风吹草动即刻便会醒来。 ……那字条,八成是说寻着了流溪吧…… 不消多做揣测,只凭着双生子之间奇妙的心系,他便可知晓流溪近来过得不坏,至少,并无甚大风大浪的不平静之事发生在她周围。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确是那惊涛骇浪之事,在流溪面前怕也会是沉淀为云淡风轻的尘间俗世一抹,挥一挥衣袖即可远离——这,也可算得上是流溪最大的能耐吧。 ……只是,不知陈奕诚得到了流溪的消息后,会作怎样的决定?…… 如此思忖着,云飞瀑便下意识地稍稍侧首望向他,然却半是微异地瞧见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 “早。”早起的虫儿轻快地朝着鸟儿打招呼。 “身子还疼么?”陈奕诚眼里闪过暧昧与淡淡的疼惜。 “来个全武行如何?”云飞瀑掀开斗篷坐起身,腰际近侧虽仍有着些许微小的不适感,但并不妨碍晨间修行。 “需要克力三分么?”这会儿,暧昧又与揶揄同行。 云飞瀑故作深沉地想了想,“克一分即可。” 浅笑浮于眉际,一如往常那般以散步为借口离开露宿地甚远后,两人便开始了流于形的貌离神合全武行,一招一式甚是默契,力道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分毫不差。一个时辰下来,两人皆是汗水微渗,心满意足。取出锦帕拭去额上的细汗,休息了片刻后两人便又并肩踏上了归途。 用完简单的早膳,当马车开始摇晃颠簸着行进于林间时,陈奕诚便自鸽子腿上取下字条过目。对此甚不关心的云飞瀑则拿着算珠儿继续完成兄长赋予的‘使命’。 浏览完毕,陈奕诚便随手毁去了字条。 “流溪过得如何?”云飞瀑随口问了问。 “以目前的情形来看,我着实该庆幸她还未曾给我扣上绿毡帽。”陈奕诚淡淡的嘲讽,冷冷的语调,一如数日前的新婚之夜。 云飞瀑抬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然在了悟的同时,复杂的心绪却又不期然地浮上心头,“……如此推测,我们兄妹俩不久之后便能团聚了。” “之后——君欲何如?” “这是该由你来决定的事?”云飞瀑平和的容颜上并未流露出太多的情绪,冷静一如从前,理智一如往常。 “岂敢?论斗智,陈某怎是一双才子兄妹的对手。” “……陈将军过奖了。” 言辞犀利,针锋相对,所言的,怕就是眼下两人之间的情形……之前的和平与默契就如同过眼云烟那般短暂而又不切实际。 或许,是彼此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云飞瀑与陈奕诚在同一时刻止住了自己不善的话语,尴尬的沉默悄然流淌在两人之间,之后的数个时辰里无论是谁,都不再开口。 云飞瀑倚着车栏,拨弄着算珠,偶尔也会抬首向不远处张望一会儿,权作休息。 马背上的人儿陈奕诚,则执拗地挺直着,不曾回首。 而耳尖的小月与边牧在震惊过后,依然不多任何口舌,只是默默地跟随在两位主子身后。 乏味而枯燥的一日竟就这般在主子和夫人,哦,不,该是主子和云公子之间令人窒息的沉默不语中缓缓流逝了。无论于谁,这都可算是自起程以来,最漫长也是最沉重的一日。 凡事有了开头,就难免会有延续下去的可能性存在。在惴惴不安地度过了不平静的一夜后,小月与边牧几乎是绝望地爬上了自个儿的坐骑,继续朝幽州行进。 第十二章:掐断情缘围绕在四人周围的气氛,除了沉默,依然还是沉默,前些日子那般叫人打从心底觉得愉快的轻松和谐,已完全为冷漠和冷酷所取代。 偷偷地望了望主子那面无表情的俊脸,忍不住在心里为再度归来的无情将军而叹息。转眼又悄悄地看了一眼靠在窗边似在看风景的夫人——不,是云公子——那与世无争的神情固然有不食人间烟火的飘逸脱俗之感,然而更多的却是让人感到心灰意冷的淡漠之情。 主子与云公子之间的争执,想必是为了那素未谋面的,现下尚不知在何处的“将军夫人”云流溪吧…… 小月和边牧禁不住同时长叹一口气,面面相睽之后,不约而同的再叹一声,当然,仅止于悄悄的。 ……这中个儿的缘由,他们是不清楚。可经过这么些日子,明眼人都会察觉主子和云公子之间那若有若无的亲昵,虽说这份暧昧着实惊世骇俗,但对眼了就是对眼了,还有什么好强词夺理的?总不能为了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正主儿,就此掐断情缘一了百了吧? 总之,这事儿得怪月老!除了那老眼昏花的老儿外,谁都不必把责任往自个儿身上揽,当然,也不能往别人身上推就是了。 但,眼瞎的问题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为旁观者的自个儿和边牧,小月是很清楚没错了,可主子们不清楚啊,非但不清楚,还有越来越迷糊的倾向……这可如何是好? 呃,他们是想推一把没错!可麻烦的是,无论是自个儿,还是边牧,和别人比比尚算挺好使的脑瓜子和主子们搁一块儿,即刻就给逼到九霄云外去。这么着,别撮合没撮合成,反倒惹得两主子都大发雷霆,雪上加霜,火上添油,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唉,这年头,奴婢不好当,贴身奴婢更不好当啊…… 对瞧了一眼,小月和边牧第三次的偷偷同叹。 走了大半日,不知是肚子都快饿扁了的仆婢两人,无数次哀怨的目光终于有了效,还是别的什么,陈亦诚终于勒住了马儿,寻了块空地用姗姗来迟的午膳。 原本就无甚滋味的干粮和清水在僵硬的冷战气氛中变得愈加得难以下咽,草草地吃了两口,云飞瀑便径自离开了用膳的空地,去了附近转悠。 俩主子少了一个,气氛非但没有转好的迹象,反而更加冷冽。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边牧赶紧将干粮胡乱的塞进空中咀嚼,在求得温饱的同时也可缓和四周的紧张感,小月亦然。 用完午膳后等待了许久,都不见云飞瀑归来,陈亦诚本就不甚温暖的脸色又覆上了寒冷冰霜一厚层,终于陈亦诚还是失去了耐心,朝着云飞瀑消失的方向大步而去。 只留下心惊胆战的仆婢二人面面相睽,各自虔诚祈祷——夫人……不不,是云公子,您定会吉人天相,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即便是冬日,有着阳光的午后亦很温暖,是那种几近使人昏昏欲眠的温暖,很舒服,也很惬意。云飞瀑背靠着光洁的树干,耳闻着林间溪水的流淌,一片清幽自在暂且将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这人世间,最多的可不就是那庸人自扰之事? 尚处在太平盛世之时,旷男怨女已不计其数,更罔论是乱世。凡人最大的本事莫过于自寻烦恼,自我欺凌,而后又自舔伤处,自我怜惜……何其不幸,他身为这天下俗人中的一份子,终究还是免不了沦落至此,真可算是应了那句古话:一失足,成千古恨。 只不过,依他的性子,该是成不了千古恨的…… 云飞瀑长舒了口气,摘下身边那可算得上是“冬日里的奇迹”的小野花把玩。慢慢的,有些倦了,瞧了眼光影所在的位置,推算出时辰尚早,便决定在此小憩片刻。 暖风拂动,拂过空空如也的枝头,也抚过那随之飘逸的黑发:蜜色的光悄悄游走,穿过金褐色的枯叶地,买过玲珑剔透的小溪,却忍不住徘徊留恋于那一片宁静的白皙。 时光,仿若在这一刻停住了它永无止尽的流动。 为这宛如山水画中最曼妙的一笔而止步,无语凝望,许久…… 空气中传来的异样颤动使画中人睁开了眸子,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转首向他——“抱歉,睡过了头。” 腿部隐约的麻痹感延缓了起身的速度,待到云飞瀑站稳后却发现不知何时陈亦诚已来到他面前。 “走吧,别让小月他们等的太久。”陈亦诚没有多言语,然语调却也不似昨日的僵硬。 无言,代表的便是默许。 云飞瀑没有异议的与陈亦诚并肩而行。一路而去,脚下的枯叶发出轻微的簌簌声,为这片宁静添上了些许生气。 “对不起,是我失言了。”在四周安谧的氛围里,陈亦诚低沉而好听的嗓音显得格外清晰。 云飞瀑略略怔了怔,随即便释然。 “不提了好么?”陈亦诚夹杂着一丝温柔的口吻。 云飞瀑凝视了那微侧的脸庞片刻,悠然道:“好。” 随着这应允的慢慢消失,凝结在两人周围的肃冷气息终于渐渐的化去了。 “还有一天光景,我们便可进入幽州地城了。” 云飞瀑似有若无的附和,清澈的眼眺望着远方,“流溪会在何时到?” “大约四天后。” “哦……” 四日,从日出到日落,四个轮替,四个昼夜,虽是为人生的浩瀚长河里微不足道的一滴,却又是如此得漫长,如此得教人不舍。 “那就让我们在这寥寥数日里和睦相处吧。”一如友人之间话家常那般地,云飞瀑扬眉道。 陈奕诚忽觉胸口有名唤‘郁闷’的情绪油然而生,随即便徘徊不去,徒增微微的窒息感。 “如若流溪已心有所属,你可愿成人之美?”转眸,云飞瀑淡淡地问。 “何来此问?” 南去的探子似无此回音。 “只是好奇心罢了。”云飞瀑继续漫步,安逸的神色并无异常。 略顿了顿,陈奕诚沉稳道:“如实言,我不知。倘若她一如我所想,我并无把握能放开手。” “这确是实话。”云飞瀑扬眉,而后浅笑,“依流溪的性子,你的取代并非没有可能,倘若她陷得并不太深的话。” “这是兄长的箴言?”陈奕诚胸口的阴霾终究还是渐渐扩散,成为乌云一片。 “算是吧。” 言语间,马车与等候着的小月和边牧已远远在望,朝焦急的两人挥了挥手,云飞瀑自然而然地略略加快了脚步。 “抱歉,因为我的缘故害你们等了这么久。”跃上马车的同时,云飞瀑朝两人眨眨眼,以示愧疚。 “不,没关系,夫……云公子,能躲休息是件大好事。” 他们担心的不过是两主子会不会因为一言不和而大动干戈,主子自然是高手中的高手,但云公子……唔,还是叫夫人来得顺口——这是题外话……咳,也不会是盏省油的灯——虽然云公子的武艺并不高强,但主子铁定舍不得下重手,只怕到时会皆大挂彩,两败俱伤。 不过现下看来,两人非但没有大出身手,反倒是和好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表面看来像是恢复到了太平盛世的年头,可主子那不甚好看的脸色又似乎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儿……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啊,要揣测主子的心中所想果然是件苦差事,看来自个儿还需多多努力才是! “咱们出发吧。”坐稳当了,云飞瀑好心情地招呼边牧。 “是。” 马车缓缓启动,载着各怀心思的四人朝幽州继续前进。 …… 正如陈奕诚所估量的那样,第二日晌午他们便进入了人烟较多的幽州沿边一带,来来往往的村姑农夫,以及热热闹闹的小镇集市终于让一行四人再度感受到了世俗的存在。当晚,他们便顺利抵达了位于幽州南面的将军别邸。 说是府邸,却全然不见奴仆成群、楼台榭宇、小桥流水的豪华排场,就只简简单单的生活必须物器,已经负责维持着这幢宅子,使之不至成为荒地废墟的管家和仆婢两三人而已。 吩咐小月将属于流溪的华服便装仔细打点收拾,并妥善地收藏于檀木雕琢而成的箱中;而属于他的少量衣物则仍留在包袱内,连衣带包地随意搁置在床头。 第十三章:冬季恋歌 “夫……不,云公子,您要走吗?”心细而敏感的小月立即察觉了云飞瀑此举的隐含意义,抬起眼望着他。 “我只是你家主子的舅子兼座上客,时候到了便自然是要走的。”云飞瀑随性地笑了笑,“再两三日吧,得等你真正的主子来了。” 咬了咬下唇,小月轻道,“可是,跟将军拜堂,喝交杯酒的……不都是您么?” “我只是代嫁的,真正的新娘子还是我妹妹。”假装未曾听懂小月的言下之意,云飞瀑仰靠于窗边,把玩着手中青白色的暖玉微微一笑。 那笑颜,仿若无所牵挂的仙人终于达成所愿,即将羽化而去前的脱俗,然看在小月的眼中,却只是源自内心最深处的感伤与落寞。 “小月会记得您的。”微垂着螓首,小月黯然退去。 “谢谢。以后若有机会,我定会常来叨扰的。”云飞瀑目送着她泫然欲泣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转首,游曵的眼神再度飘向窗外。 暮色低垂,月明星稀;寒意,在这边疆的夜里,似乎又更浓了几分。 云飞瀑摩挲着青白色的玉石,隐隐的暖意不觉驱散了指尖的冷冽,借着冰纱般的月色低头凝望,却发现这本不起眼的玉石在月光的照射下显现出数缕奇特的纹理。 指尖沿着纹理缓缓游走,蓦的,眼前竟闪过一幕举世无双的绝美景色。 云飞瀑深知事不宜迟,忙顺手自墙上取过一装饰用的异族匕首,趁着纹理还在,就着不甚明亮的月色一刀一刀地刻画起来。 …… 送走前来报备数日来辽兵可疑情形的副将后,陈奕诚唤来贴身侍卫,要他吩咐厨房做些面食当做晚膳,边牧应声退下。 陈奕诚跨出议事厅,腿脚仿若自有意识般地朝着云飞瀑的房间欣然而去,理性的不悦与莫名的渴望交织成奇特的思绪主宰着他的行动。走走停停,明明是一段短短的路程,陈奕诚却花费了半个时辰才走到。 房内,并未曾透出烛灯的光亮,模糊的月影似为门的另一边蒙上了一层幽暗的寒色,轻敲了敲门,许久没有得到回应,陈奕诚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心焦略略使力推开了房门。 窗边的人儿因着太过专注于手中的活计而忽略了周遭的动静,直到那一声门轴转动的声响才猛然醒悟,锐利的匕首却于同一时刻滑出了玉石体,在修长的指尖留下深可见骨的血痕。 “看来……在你身边,我决计不能碰刀剑之类的锐器。”望着那滴滴下落的艳丽,云飞瀑不觉苦笑了下。 然不料,下一刻,那任意流淌的鲜红便被收入了陈奕诚温暖的口中,疼痛的感觉亦由此唤起。 云飞瀑稍稍紧蹙起眉宇,这才发觉方才那一刹那之所以未能感觉到疼,是因为指尖早已被寒气侵袭到麻木,失去了本该有的知觉。 一时之间,两人是如此地亲密着,相持着,凝视着,遥望着,隐藏在彼此眼中的渴望在这一刻竟是如此得清晰,然却又是如此得转瞬即逝…… “可以了。” 确定伤处不再大量失血后,陈奕诚终于慢慢地松开了口。走至门前唤小月寻来止血草和干净的布条,仔细地为云飞瀑包扎伤处。 望着陈奕诚全神贯注的举动,云飞瀑低喃,“我的左手可以动。” “可并不方便。”就着单膝跪蹲于他眼前的姿势,陈奕诚沉稳地借口道。 当伤处被包扎妥善时,边牧也刚好端着膳食匆匆地入了门,“主子,夫……云公子,这是刚做好的阳春面,可以暖暖身子。” 瞥见云飞瀑的伤,边牧连忙止住放下面碗的动作,“夫……云公子,我去吩咐厨房熬些鱼粥。” “不用了,我比较喜食阳春面。” 用淡淡的笑表示谢意,云飞瀑左手执箸,不甚灵活地开始用晚膳。 “你先下去吧。”看了眼边牧脸上微微显露的愧疚之色,陈奕诚道,“鱼粥用做入夜的小食。” “是。”边牧再度朝着厨房而去。 花费在晚膳上的时候比平日里要略长了一些,当云飞瀑放下筷子时,陈奕诚也刚好将最后一口汤汁咽入腹中。 “味道不错。” “也许我该涨厨子的饷银。”陈奕诚唇边扬起一抹弧度。 “应该的。”云飞瀑回以淡淡一笑,“出去走走?” 陈奕诚颔首,立身向着门外而去。 空旷的小镇几近无人,青石板路踏来微微作响,‘咯咯’的声音在宁静的夜里回荡得格外悠远绵长。 天际苍穹,一弯明月就着偶尔飘过的云彩飘渺而悬,寥寥数颗星子忽明忽暗,犹如萤火虫的尾灯。在这广袤之地,夜空里的一切都是如此清晰,即使,仍是一样的遥不可及。 “此时若能泛舟河上,真可谓是美事一桩。” 立于小镇的边缘,触目可及的星与月仿若伸手便可摘取。低首以望,水中却有另一条波光粼粼的银黛色长河缓缓流淌。 “有何不可?” 云飞瀑略略讶异地顺着陈奕诚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叶只容得二人的扁舟正随波荡漾。将绳索自木桩上解去,轻跃而上;船缓缓地离岸,沿着河流悠然漂去。 单手划桨,深黛色的涟漪碾碎了这水中月,粼里星,然却扬起流光飞舞,化做千层皑皑。随之,第二、第三支木浆亦开始了它们的冬夜之旅。 “即使是一样的泛舟河面,江南一带和幽州却让人有截然不同的感受。”云飞瀑遥望着星空,颇有感触。 “男与北是两个完全相反的地域,很多事物都因着这相反,而成就迥然相异的地域风情。”配合着呼吸的韵,陈奕诚自如地荡着双桨。 “云游是件乐事,普天之下奇景异色无数,若不赏其大半,可算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陈奕诚微微扬起唇角,“这风一般的性子,和你的双亲真是再想象不过。” “对。”云飞瀑不觉莞尔,“奔流和我都是不爱定性之人,游遍天下乃是我们人生的远大志向。” “人生之于自由,也不过如此吧。” 只是,对他而言,需要刻意去守候的事太多,无暇再去逍遥与品位人生——这可算得上是他生于这世俗二十几年以来的一个遗憾,也许……终有那么一天,它会成为永久的遗憾。 “人各有志向,生在何处,眠于何地有时并不十分重要,端看你是否活得有滋味。” “人生的滋味源于心无羁绊,身无所累。”放满了摇桨的速度,陈奕诚似在沉思着什么。 “羁绊与所累皆是身外之物所引。”云飞瀑无谓一笑,“倘若……真的不能放弃,那就顺其自然吧。” 轻溅而起的水滴随浆而上,落于本已微觉寒冷的肌肤上,顿觉冰得刺骨,冷得钻心。 “这黛波看似妩媚仿佛六月,实则冰冷一如霜雪。如此看来,不消多久,这儿便会成为茫茫一片了。”云飞瀑轻甩去掌上水珠,禁不住微微咋舌。 “幽州的冬日,犹是夜里,屋外不宜久留,易患风寒。”发觉云飞瀑的身子隐有瑟缩之意,陈奕诚当下划动木浆靠向岸边。 “……也对,这儿毕竟不像杭州的冬那般温和。” 言语间,船身慢慢向岸靠去,不大一会儿便触着了岸边的岩石。上了岸,将扁舟系于一突石上,留下数十文后,两人并肩悠然归去。 …… 第二日清晨,果然一如陈奕诚所料想的那般,冰冷的空中开始飘起了绒雪,渐渐地,便汇成了片片鹅毛,纷纷扬扬地落于尘埃之上,掩去世间所有的繁华与炎凉。 赏雪,云飞瀑倚于窗边,然心思却不全然在那如梦如幻的洁白上,手中的纂刀和玉石亦去了一半有余的注意。 当积雪慢慢堆积成形,将天与地砌成一片银白之时,青白玉石上终于浮现出了他预想中的图案,云飞瀑满意地吹去残留的粉末,全神贯注地做最后的打磨。 “夫……云公子,天气这么冷,小月为您生个火可好?”请敲门,得了云飞瀑的应允之后,小月抱着一对柴火跨入寒意弥漫的内室。 “唔,也好,是有点冷。”放下玉石,搓搓已在不知不觉中冻僵了的手,云飞瀑不禁唏嘘。 小月细心地将干燥的柴火堆在暖石砌成的围炉中,用引纸点上火置于其中,很快,橘色的火焰便从中冒出头来,渲染出一室的暖意。 第十四章:戏谑之色 “呼,好暖和。”坐在炉边烘烤着双手,云飞瀑满足地凝视着炉中艳丽的火焰之舞。 生完火,小月又走到窗边,关上透着寒风飘雪的窗子,不让冷冽继续肆虐于房中。不经意地低首,却在案上发现了已成型的玉石。只消一眼,冰雪聪明的小月便明白了这玉上美景所代表的意义。 “云公子,您真的……不考虑留下吗?”下偶尔黯然神伤地叹息。 云飞瀑愣了愣,随即便了然了小月的思绪,淡淡一笑:“倘若有缘,无论是天涯海角,或是山阻水隔,最终都会相聚;倘若命中注定无份,即便穷我一生,最终也未必能够长相厮守。” “……随缘?”小宇仰脸凝望。 “正是。”接过他手中的玉石,云飞瀑继续完成最后的修饰。 “……小月懂了。” “懂了什么?”耳闻小月恍然的口吻,云飞瀑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云公子,你是老子派的修身者。” “哦?” “小月的圣贤书虽然读得不多,但知道老子的出世观便是一切随缘皆是好。”小月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 “噗——”云飞瀑终于忍俊不禁。 “咦?难道小月说错了吗?”小月无辜地望着捧腹而笑的主子。 “不……哈哈……没有……” “说是没有,可您还在笑个不停。”小月嘟哝着。 “不是。”云飞瀑终于笑够了,正了正脸色道,“其实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生就如此懒散的性子而已。” “哦,原来如此。”小月点点头,“那您大约就是别人所说的那种天生的修身者。” “也许吧……” 不知是骨子里真的如此淡薄无欲……还是心中的眷恋并不深刻,无论怎样,都未曾想到过能够有得偿所愿的一日…… ……既然没有这个心,或是说,没有那个勇气,那么是否如愿也就并不是那样很重要了。也许正是应了一句古语:得了,是之幸;不得,是之命。 “唔,云公子,那个完成了吗?” 低首而望,却发现已在沉思时将玉石打磨完毕,放下工具,云飞瀑略举起玉石凝视了片刻。 “很漂亮!”小月瞧着云飞瀑手中那犹如浑然天成般自然的玉雕,不禁感叹。 “原只是它随性的色泽入了我的眼,不想顺着它的纹理和奇特的外形而刻竟别有一番洞天。”云飞瀑轻轻地摩挲着暖玉,珍惜之情溢于言表。 “是个宝贝。”小月下了结论。 云飞瀑不禁再度失笑,“你也一样。” “呃?”小月眨眨眼,一知半解。 云飞瀑笑得更张扬了,“说你可爱一如这玉石。” “哼,云公子捉弄我!小月去厨房帮忙了。”佯装生气,可那欣然而去的背影却泄露了小月愉快的心思。 云飞瀑唇边的笑意随着小月的离去而慢慢凝结,将玉石收入怀中,定定地凝视着盆中跳跃的火焰许久,直至门被再一次地推开。 转首,一熟悉的高大身影便入了眼帘,宽阔肩头上残留的雪痕,透露了他刚刚归来不久的讯息。 “军中事宜都处置完毕了?” 陈奕诚微微颔首后走向围炉,在云飞瀑的身边坐下烤火取暖。 “云流溪会在明日晌午时分到达这里,比原定的日子早了一天。” 不知为什么,此时云飞瀑脸上的神色在火光的映衬下竟无法看得真切。 ——是喜?是忧? ……无论是什么都不能将心中繁复的思绪理得明白,看得清楚。 “那很好啊,你可以早些时候见着流溪。”云飞瀑微微一笑,眉宇间浮现的,亦是淡漠世俗的平静。 没有言语,深沉的眸子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 “你可会多留几日?” “为何而留?”云飞瀑上扬的眉尾如此反问。 “确认云流溪过得是好是坏。” 云飞瀑唇边的弧度未曾隐去:“我相信你。” “我说过会惩罚背叛者。”陈奕诚鹰眸中泛起隐隐的怒意。 “看过流溪后,再决定惩罚也尚不算迟。”云飞瀑全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从容口吻。 “如此确定我会喜爱她?” “不。”云飞瀑出人意料的回答,“……只是,你应会善待心中的影子。” 室内,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对于我与云流溪的初识,你知道多少?”陈奕诚怒意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疑问。 “不多。”云飞瀑浅浅的笑里蕴涵着太多思绪。 “却也足以让你了然我的薄弱之处。” “对。” 云飞瀑的坦白令陈奕诚不再有追究的欲望,于是便顺手推舟地转开了话题:“离开这里后准备前往何处?” “尚无意向,或许会视心情而定。” “游山玩水?” “也许,可能性颇大。” “……好好保重。” “会的,谢了。”云飞瀑微微作揖。 两人的言语仅止于此,再无更多的话引,别离之意,亦已在彼此的心底渐渐浮现——尽管,彼此都明白……这一刻,从今以后,他们之间不会再有如此相近的一日…… …… 当晚,正主儿云流溪未曾到来,却引来了两名不速之客。然更奇特的是,这其中的一个,还是被另一个用坚固的绳索‘牵引’而来。 跨入厅内,便被这百年难得一见的仗势弄得啼笑皆非。望着右手腕被牢牢系住,绳子的另一头则被某个与云飞瀑眉宇十分相像的男子牵在手中的场景,陈奕诚的眼中掠过一丝戏谑之色。 “陈将军,我可否知道飞瀑现在人在何处?”丝毫不理会陈奕诚投向身边这名诡异家伙的奇特眼光,云奔浪开门便见山。 “我已唤人去请,请云兄稍等片刻。”正面回应了云奔浪显而易见的不悦之色,陈奕诚颇觉兴味地观其变。 “慎南,你何时成了别人的‘阶下囚’?” 这慎南,是陈奕诚的邻居,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只是很少在一起。 语既出,顿时引起了云奔浪的警觉,“陈将军与这假半仙相识?” “假半仙?”陈奕诚玩味之意在鹰眸中弥漫开来,“慎南,你何时开始以‘半仙’为名号在江湖上闯荡了?” “一时兴起而已。”身为别人的阶下囚,却完全没有阶下囚的自觉,慎南反客为主地端起茶喝了一口,其神情甚是悠游自在,“且我断言得句句属实,何来‘假’之说?” “句句属实?!”重提旧事,云奔浪顿时失去了方才的冷静。 “我有说错吗?”慎南再喝一口,唔,好茶,“既然你命中注定无娇客,又何来子嗣之说?” “你怎知我没有!” “我是半仙。”慎南老调重弹。 “无稽之谈!快些将我的东西交还于我!” “既无娇客,你要这玉坠子做甚?”慎南从颈子里拉出一莲子大小的白玉茉莉,瞧了一眼,还未等云奔浪出手相夺,便又塞回胸前的衣襟里。 “干卿何事?” 即使同为男儿身,光天化日之下,总不能当众扒了那可恨小人的衣物去掏那坠子吧。更何况,他已经受过一次打碎牙齿吞下耻辱之血的深刻‘教训’了…… 云飞瀑入了厅,自家兄长咬牙切齿的神情即刻印入了眼帘,下意识地呆了呆——那是……素来以睿智沉着、临危不乱着称于江南各家商行的奔浪么? “飞瀑!” 瞧见了毫发无伤的弟弟,云奔浪当即舍下与‘小人’的不懈斗争,大步上前与手足相拥。然,就是这显示兄弟之爱的短暂相拥,却叫两个‘局外人’的四只眸子浮现了些微不悦的神色。 “嫂子,许久未见了。”坐在一边的慎南微笑着朝云飞瀑打招呼:“嫂子女装时倾国倾城,恢复原来模样后亦是玉树临风,俊逸非凡。” 不理会云奔浪丢来的不屑眼神,慎南自顾自地继续道,“不像某人,明明生就一张还不错的皮相,却终日以精明刻薄、不苟言笑的死脸示人。” “也不若某人,生就一张斯文脸孔,却终日以江湖术士的死相到处骗吃混喝,趁火打劫。” 倘若要比舌灿莲花,此二人绝对是势均力敌,当仁不让!身为座上观客,云飞瀑与陈奕诚的心里不约而同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嫂子近来可好?”假装没有听到某人的恶毒言辞,慎南再度望向云飞瀑。 “既明知飞瀑是男儿身,却还‘嫂子长,嫂子短’地唤个不停!真乃大愚若智也。”云奔浪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现在所谓的‘正主儿’还未到,所以继续唤飞瀑兄为‘嫂子’有何不妥?更何况,婚礼当日和陈兄拜堂、喝交杯酒的都是飞瀑兄,反倒是这‘正主儿’却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了。”慎南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叫人一时之间竟想不出半点理由来反驳。 “滑天下之大稽!两个男人怎能成亲!”云奔浪脸色一沉,殊不知,他的话却让其余三人各起了心思。 “倘若命中注定要你和男人在一起,你会如何?” 云奔浪眯起眼眸,从慎南的神色上推测与估量其言的可能性,片刻之后便断然道,“自是宁死不从。” “那你现在就可以去寻短见了。”慎南掀开茶盖,吹了吹新添的茶,“早死也可早超生,下辈子或许会有不错的选择。” 看戏至此,两名座上客已是旁观者清。轻咳了一声,陈奕诚适时地制止两人愈演愈烈的争端。 第十五章:影子爱人 “差不多是晚膳时候了,想必云兄和贤弟一路风尘一定饿了,我们前往膳厅再谈吧。” “多谢陈将军美意,但云某想和飞瀑单独谈一谈,不知方便与否?”云奔浪有礼有节,然其态度却是不容否定的坚决。 “也好。”陈奕诚颔首应允,“我会让仆婢将膳食送入飞瀑房中。” “多谢。” …… “飞瀑,把所有的经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入了房,在围炉旁坐下,待仆婢上完丰盛的菜色退下后,云奔浪便开始发问。 为兄长倒了盅热茶后,亦在暖洋洋的炉边坐下的云飞瀑淡然一笑,“其实说起来,我也被流溪那丫头摆了一道。” “怎么说?” “就在迎亲队伍即将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流溪忽然过来我的书房说是有话要跟我说。言语间,她提到其实她早在去年我们北上扫墓时已遇上了心仪之人,只是碍于早有婚约在身,所以一直未曾向爹娘提出。本想就此了断这份情缘,可未料心仪之人得知了实情后,竟在她面前下了今生非她不娶的毒誓,不得已之下,她只得求我代嫁,并要我试着说服陈奕诚写下休书,另觅良缘。” “你竟然答应了她的荒唐要求?”云奔浪的神情是不可思议的,“你何时变得如此糊涂了?” “奔浪,你忘了我们家的家训。”云飞瀑苦笑了下。 “不,我没有忘。只是,这门婚事是流溪自己亲口答应下来的,既是如此,她就不该三心二意。” “错不在流溪。”云飞瀑眼中的苦笑渐渐转为凝重,“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她并没有心上人,那只是单纯的借口。” “你的意思是,她只是不想嫁给陈奕诚,所以才出此下策?” “对。而且……”云飞瀑望向兄长,“她是为了我。” 云奔浪的脸色愈加得不安和凝重起来——“什么意思?”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晓,原来聪慧如流溪,早就洞悉了我这十年来所有的心思,打从我们第一眼见到陈奕诚开始。” “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奔流。”云飞瀑唇边的苦笑涩得让人心悸,“只是你不愿意承认。” “承认什么!”云奔浪顿时拍案而起,心痛之情溢于言表,“你是要我承认我其实早已明白原来我的手足竟爱上了一个男人吗?!他甚至还为此不顾男人的尊严,以一个女人的身份代妹妹出嫁!!” 话落,俊美的脸庞上已是苍白一片。 “对不起,奔浪。我承认我未曾站在你的、流溪的,还有双亲的立场上为你们考虑过,这对你们来说是否是一件令你们颜面尽失的家门不幸。为此,我觉得抱歉。” “你自己又如何?”云奔浪盛怒的口吻。 “……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并不觉得爱一个人……是深重的罪孽。” 话音刚落,云飞瀑的左颊上便留下云奔浪下重手后的痕迹,一缕血丝顺颚缓缓而下。 “我记得我方才说过,男人与男人在这世上是不为天理所容的,即使这样,你依然还是要爱着他吗?”云奔浪握紧了右拳如此道。 “倘若人的感情可以控制,这世间亦不会有直教人生死相许的悲剧。” “——陈奕诚他爱你吗?” “……并不,他只在一心等待流溪的归来。”云飞瀑唇边的血丝映着苦涩的笑容,竟有一种凄丽的绝美。 “很好,那你现在就与我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会走的,只是时候……还未到……” 仅剩的一晚,是他最后想珍惜的时光。 “明日,等流溪归来,我可以亲眼看着有情人团聚,也借此做个了断。”低低地,云飞瀑如此道。 终究是手足,云奔浪思考了片刻后便颔首应允,“也好,只希望……你自个儿会有分寸。明日,我会在镇上的客栈里等你。” 门被拉开,而后被掩上。 偌大的房中只剩得一桌原封未动的冰冷膳食,和一个落寞的身影。 …… 将寒风隔绝在外,暖呼呼的室内圆桌上摆放着不少佳肴,虽不能与帝都府邸内的伙食相比,但毕竟经历了数十日的干粮生活,有熟食可用自是天下之大幸福。 因此,慎南很勤快地动着筷子,斯文而不失速度地将美食扫入腹中。 “云奔浪便是你的命定之人?”不紧不慢地用着晚膳,陈奕诚顺口提起话引。 闻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慎南如此作答,“对,所以,往后的日子我会非常辛苦。” “确实,他看来就是道貌岸然的模样。” “请不要这样说别人的心上人。”瞧了陈奕诚一眼,慎南又道,“不过,哪一天我真的为此而英年早逝,还要请你帮忙收尸,顺便把骨灰送到那个八股的府上。” “我会记得的。”陈奕诚应声而扬眉。 “不错,十年前的陈奕诚至少回来了一半,这都是飞瀑兄的功劳。”慎南继续大啖美食,“只可惜,也仅止于一半而已了。” “何来此说?” “你真的认为云流溪比较好吗?”不直接做正面回答,慎南暂时岔开了话题。 “虽不敢断言,但她确是我十年来一直等待的人。” “想不到你如此拘泥于过去,而不肯睁眼看现在。”慎南唇边的笑有一丝凄然,“……也好,再不消多久,或许你就能永远守住你心里的那个影子了。” “什么意思?”慎南别有深意的话语让陈奕诚的不安和疑虑攀升至最高处。 “既然你不在乎,又何必关心。”慎南低下头,继续用膳,“也或许,这样对你才是最好的。” “别跟我打哑谜!”陈奕诚渐渐失去了应对的从容。 “占卦上显现半月后你会有一场战役,至于这场战役对你的意义,只有两个极端——非大喜,则大悲。” “胜败乃兵家常事。” “不,不仅止于此……但究竟是什么,我却无法告诉你。”慎南轻叹了口气,摇摇头,“毕竟,我只得通晓一半的天机。” “我明白了。”陈奕诚微微颔首。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在简略的敲门过后便径直而入——“吃饱了么?”愕然抬眼,瞧见的是云奔浪不善的脸色。 “饱了。” 话落,慎南腕上的绳子便再度回到某人手中,成为‘阶下囚’的象征。 “多谢陈将军招待。” 不顾慎南哀怨的眼神,云奔浪分外生疏地与陈奕诚话别后,便拉着慎南离开了别邸。 是夜。 尚无几处景物的园内越发地显出落寞,无叶的槐在夜色中寂寥地伸展着错落的枝条,日间残留的积雪在枝桠间静静地映出惨白的月色。云飞瀑执酒而立,黑色长发与青色衣袂轻轻飘动,眼望天际,默言无语。 “无眠?” 自拉开的门里跨出一个高大的人影,走向青影所立的方向。 “对。” 云飞瀑不曾回首,黑得见不到底的眸子依然凝视着那孤独地悬于夜中的皎洁明月。 走至他的身侧,陈奕诚亦看向夜空,“是为了明日云流溪到达一事么?” “一半吧。”举杯饮去几分酒,云飞瀑低低答道。 陈奕诚转首,却发现那微肿且泛着淡淡淤青的脸庞,错愕之下不禁伸手捧住,将之转向自己——“这是云奔浪干的?”陈奕诚不善的口吻里隐藏着的,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 “手足之间偶有摩擦也很平常,更何况奔浪他出手的缘由一如你新婚那一夜的行为。”云飞瀑淡淡地,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 气氛微微凝结,寒意更浓。 云飞瀑适时地转开入眼有几分凄惨的脸庞,不想让之在陈奕诚的眸中多做停留,“明日流溪就会到了,我的责任也了了。” “何时离开?” “黄昏时分。” “往后……我们可会有相见的一日?” “你是流溪的夫婿,我们自有机会见面。再见之时,我们是兄婿,亦是朋友。”云飞瀑饮尽杯中酒,冰冷入喉,却灼烧着思绪。 陈奕诚转身离去,在雪地上留下空茫的脚步。 云飞瀑依然不曾回首,只是,眸中黯然,不复光彩。 待到云飞瀑再闻声响,受伤的脸庞亦再度被托起,暖暖的指腹,微温的软膏,在淤血聚集的肌肤上缓缓游走,微微的刺痛过后便是一片清凉。 第十六章:玉碎情散 云飞瀑错愕地抬眼而望,却望入一双深邃的眸子……怔忪间,唇与唇已温柔相触,令人措手不及的深吻随之而来…… 沉沦,一如没顶;升华,一如身轻如烟。 “如果……你是女子……那该多好……”轻抚着他的唇,宛如千年未完成的遗憾,陈奕诚那样低地呢喃,只得他俩与风儿听见。 “可惜我不是。”云飞瀑扬起淡得看不见的笑容,却涩得教人痛彻心扉,“过了今夜,我们只是熟悉的陌路人。” 言多,只如累赘;情多,只能随风。 千古不变的恒理,在千古不改的世风下,依然千古不曾动摇。再深的情,再浓的意,面对无法摆脱束缚的心,依然脆弱,依然只能飘散于风中…… …… 黄昏时分,陈奕诚凝视着那渐渐远去,毫无留恋的身影,身躯仿佛被切去了什么,空洞得令人心悸,落寞地叫人心颤…… “夫君,二哥已走,我们进去可好?” 立于身边的,依然是个修长高挑的身影,美丽一如他熟悉的那张容颜,不,或许,比那张容貌更美上几分。 陈奕诚颔首默许,引领着娇美如花的妻子往别邸里走去。 日子,平淡如水地流淌着,一日复一日,一夜复一夜,转眼便流去了三个斗转星移,日升月落。 不可否认,双生子之间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于容貌,于嗓音,于性情,于举手投足,于一颦一笑。然,飞瀑终究身为男子,而流溪毕竟身为女子,后者无论是在哪一方面,都比前者柔媚上些许。也正是这些许,才让他清楚地知道,现在在他身边的,不是那个随性随意的心中人;而是真正的陈夫人云流溪。 处理完一日的军机,陈奕诚满身尘扑地回到别邸,方在厅中坐下,流溪便领着贴身丫鬟清秋姗姗而来,后者手持一盆放有帕子的清水,前者捧着一盅好茶。 “夫君,梳洗一番可好?” 言语间,纤纤素手已将拧干的帕子体贴地递了上去。陈奕诚擦去一身的劳累,再用一杯清香四溢的好茶,身体的倦怠感便迎刃而解。 在唤清秋端下水盆的同时,流溪亦不忘交代她取回厨房刚做成的点心。 “你真是个贤妻良母。”凝视着流溪温婉的笑颜,陈奕诚低低地赞道。 “夫君过奖了,流溪所做都是一妻子该做之事。”平静地回视着陈奕诚的专注,流溪淡淡地笑道。 “欲问夫人一个问题,望夫人能平复我心中疑虑。” “是什么,夫君?” “当初夫人为何要请兄长代嫁?” 沉思了片刻,流溪从容道,“在诉说缘由之前,流溪还斗胆望夫君能见谅流溪的一时糊涂。倘若夫君听后不能谅解,那么流溪愿意承担任何惩罚。” “说吧。” “正如我二哥所言,流溪在知道自己身为父亲未婚妻的情形下,仍是在一次参拜祖宗的祭祀中遇上了心仪之人。虽情心萌动,并与之两情相悦,但却始终知道这是不该的。因此,我在父亲差人前来下聘之时,便下定决心切断这段情缘,从此不再与他相见。 然叫我惊心的却是,他不知从何处得知我即将成亲的消息后,当着我的面下了毒誓,今生非我不娶。他的家中虽有兄弟数人,然他若终生不娶,其亲人定会哀恸不已。最终,我还是被打动了。同时,也出于自己的私心,我答应了他迎亲的前一夜与他私奔,并苦苦请求与我无论于神,还是于貌都十分相近的二哥代嫁,拗不过我的泪眼婆娑以及我云家的家训所至,二哥最终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平静地叙述完这段话语,流溪抬眸望了望陈奕诚的神色,后者的眸子虽深邃不见底,但脸庞上却并无大怒之色。 “既已于心仪之人双宿双飞,为何又回来?” “奔走之后,我才知晓,原来他并非可以决定自己终生幸福的人,早在我之前,他的家人已为他定下了三件门第显赫的婚事,即便我能够得到其家人的承认,也只能是妾的身份。”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是。”流溪淡淡一笑,“夫君随后想问的可是——既然他如此地看重我,为何不能为了我勇破家门之规,将我扶为正妻?” 虽不曾言语,然陈奕诚眼中的神色却显示了他对流溪聪颖的些许赞赏。 “我们云家的祖训有十六字——踏破万难,觅得幸福;倘若不成,玉碎情散。这第三个四字,不仅仅是说无法得到,亦有着彼此都只认定对方一人的隐意在其中。即:若不成,宁割舍之意。” 陈奕诚眸中的神色此时已是幽深至无法让人知道他在思索的只言片语。 “所以,我想走到一个他寻不着的地方,但在那之前,我明了我必须来这里为自己的自私赎罪。”流溪的容颜是平静中透着真挚的安详。 等待了许久,陈奕诚终于开口了:“于你而言,现下身在何处已经不再重要?” “是的。” “那你就继续留在这里吧。” 云流溪略微抬眸。 “陈夫人的头衔依旧可以有名无实,你希冀的是平静,而我则是能少一事则少一事,近来的纷扰已过多了。”语毕,陈奕诚便站起身,朝自己的房中走去,“我想稍事休憩,晚膳之前若无重要之事,不得前来打扰。” “我明白。”目送着陈奕诚远去,流溪的唇边泛起一抹静悠的微笑。 “小姐,你有高兴之事?”端着点心入内的清秋贴心的发问道。 “是啊。”接过清秋递来的糕点,流溪慢慢地用着。 “小姐是在高兴陈将军并不在意您与赵公子之前的过往么?” 流溪的笑如兰幽绽,“心中早有身影占据的痴情之人自是不会多在意别人的过往,除非,这与他心中之人有关。” “小姐,你早料到会如此了?”从主子自得的神情中,清秋明了了一二。 云流溪笑而不答。 “那,小姐,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什么也不用做,我们只需继续静观其变即可。” …… 十日之后,自那日与流溪交谈过后就鲜少回别邸的陈奕诚在府宅露面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从门前飞驰而过的传令兵往来次数的骤增,以及小镇百姓们显现于容的担忧之色的日渐加重,便可推测出战争将近。 当晚,陈奕诚带着凝重的神色回到了别邸。 “夫君,辽兵可是又再度进犯?”一如既往地递上暖茶,流溪如此问道。 “不错,据探子来报,辽邦此次欲派耶律沙与耶律斜轸等将领领兵十万攻打雁门关。” “雁门关可是杨将军与其子所守?” “正是。虽说他们么已在前些修城完毕,做好了防御准备,然他们手下现有的兵力不过一、二万人,实力过于悬殊。” “朝廷可是下令让夫君去支援杨将军?” 陈奕诚微微颔首,“我明日就起程去代州,这儿就劳烦你多操心了。” “会的,夫君不必担心。” “你自己也多保重身子,无事便不要外出,幽州冬日的寒气无论对你,还是对婴孩都不甚好。”放下茶盅,陈奕诚淡然道。 瞬间的绯云过后,流溪点了点头,“多谢夫君提醒,我会小心的。” 迟疑了片刻,陈奕诚道:“你娘家那边可有书信来?” “有,我大哥与爹爹都有只字片语来问候。”云流溪静静地将陈奕诚眼中转瞬即逝的失望之情收于眼底,“信上有提到,他们正在为二哥物色合适的大家闺秀,以便操办喜事。” 心,猛然被刺痛,一时之间竟无法言语。 “论先后,为何不是你大哥在先?”陈奕诚稳住语调,尽可能让自己觉得从容。 “或许是为了根除藏匿于二哥心中的影子吧。” “影子?” 该是下重药的时候了。 流溪微微一笑,“自小飞瀑的心里便一直有个人影存在。可是那个人他却不能爱,也得不到。或许是为了不让二哥有出家的念头,爹和大哥才会出此下策吧。” 疼痛继续蔓延,慢慢自心中扩散到躯体的每一个角落。 “……那人是谁?” 云流溪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们都不知道,只知那是个二哥无法触到的人,否则,依二哥的性子,早在弱冠那年就会急着去下聘了。” 陈奕诚握紧了右拳,眼中的神情由痛楚转为凌厉。 “夫君?” 回过神,陈奕诚亦恢复了冷然的神色,“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可否需要我帮忙夫君收拾行装?” “不必了,只是几件衣物而已。” “那也请夫君早些休息。” 语毕,流溪稍稍福了福,便由早已守候在门外的清秋陪同着离开了议事厅。 偌大的厅内,再度只剩陈奕诚独自遗留,合上双眼,寂寥的空漠悠然回荡,徒留一室伤感,满心怅然…… …… 第十七章:风中残烛 代州。 夜已深,周围一片寂静,然主将的军帐内仍是灯火摇曳,数名将领正秉烛夜谈,共同商议明日之战。 “白天一战,我军伤亡如何?”陈奕诚抬眼望向今日率军作战的杨将军二子杨明玉、杨明昭。 二子脸色凝重,“死伤数百,敌兵在数量上大大地超越我军,看来以后数日会是场异常艰难的战役。” 沉思了片刻,杨将军道,“辽兵号称十万,加之陈将军镇守的幽州可动兵力,我军不过二、三万人,就是以一当十,也未必能取胜,看来只得用智,杀他一个下马威,才能使他们不敢轻视我军。” “杨将军可有地势图?”陈奕诚扬眉。 “有。”杨爱业将军站起身,自墙上摘下一卷轴,“陈将军请过目。” 片刻之后,陈奕诚指住地形图上雁门关的北口道,“我意从小道绕出,突袭辽兵背后,出其不意,这样取胜的可能性会较大。” 杨明昭顷刻便茅塞顿开,杨明玉双眸一亮,“对!兵不在多,可教他们深夜突袭,打他个措手不及,让敌人自行溃散。” “就这么办!趁离天亮还有五个时辰,昭儿、玉儿,你们立即去召集劲卒数千人在外等候。”杨爱业果断地下了命令。 “是。”杨家双子挟父令而下。 “陈将军,待劲卒挑选完毕,可否由你带领由雁门南口经关而出,绕至辽兵背后;鼓声一起,我会令明玉、明昭各率兵三千从左右两侧杀入,而我则带领剩余兵力自正面攻入,从四面包围辽兵军营,你意下如何?” “可行。”陈奕诚颔首。 “事不宜迟,我们现下就开始行动!” 距天亮还有两个时辰,此时正是辽兵好眠之时,就连守值的士兵也连连哈欠,只想坐下歇息片刻。 突然间,鼓声大震,响彻云霄,瞬时赵氏王国四支大军同时从辽军的四面八方猛然突袭而来,一时之间,尚不明发生了什么的辽兵们顿时阵脚大乱,纷纷只着内衣自营中爬出,奋力北逃而去。 匆忙之中,数名辽兵将领只坐前胸护甲上马,试图稳住军心用以反击,然他们未曾料到的却是由于是在黑暗中,辽兵们因为忙于逃命而奋不顾身地自相践踏,在短短的半个时辰里已伤亡了近万余人。 “士兵们,赵氏王国军队只有区区万余人啊,大家冷静下来,拿起刀枪,干掉他们才能活命!”辽邦节度使,驸马侍中肖咄李,站在军营最高处,在举起大刀奋力斩杀赵氏王国士兵的同时,大声呼喊。 他的呼喊一时竟起了作用,数千名在逃的辽兵纷纷停下脚步,拿起前头士兵掉落的武器,开始抵抗追击他们的赵氏王国军队。 就在肖咄李安下心来准备再度大开杀戒之时,一通体全黑的战马如幽灵一般从天而降,踏于他眼前——“肖咄李,你可还认识我?”战马上,高大的身影开口说话了。 “陈、陈宝国!”顿时,肖咄李吓破了胆,颤抖的手指犹如风中火烛,“你,你,你不是在三年前……” “被你这个无耻叛徒使记陷害,五马分尸了是不是?”幽灵的嗓音森冷而又令人不寒而栗。 “不不!不是我的错,谁叫你要在赵氏王国皇帝面前揭露我的不是,不然的话,你我都可安然度关!”肖咄李面有菜色地背贴于地,奋力后退。 战马步步逼近,肖咄李村村后退,“陈,陈兄,你要原谅我,俗……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马上人影仰天长笑,挥剑指向叛徒的咽喉,“无耻小人,我等了你三年,终于等到你再现于世了。” 语毕,锐利的寒光一闪,伴随着一声杀猪般的嘶嚎,肖咄李的一条臂膀便应声而下。 “父仇子报,今天也让你明白何为凌迟的滋味。” 天地间再度响起惨绝人寰的猪嚎声,转眼间,肖咄李只剩一条右腿摇摇欲坠地悬于身上了。辽兵们皆备这可怕的一幕吓得肝胆俱裂,扔下武器便四处逃散。 然,就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任谁都未曾注意到在战场地势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手执弓箭的耶律沙正蓄以待发。 弓已张似满月,象征着死亡的箭锋已瞄准了强而有力的猎物,下一刻,箭破空而出,以无法比拟的速度向着那战马上人影的心脏部位笔直而去——一个士兵装扮的人迅速把他推开,替他挡下了那箭。 巨大的冲击迫使陈奕诚自马上掉落,温热的躯体引领着他在岩石凸起的地面上翻滚了数十圈,还未等他睁眼看清楚,替他挡箭的人以几近无法相信的速度消失在茫茫战海之中。 迅速站起身,一个物体却不经意从他的身上滚落。 ——青白色的玉石! 陈奕诚浑身一震。 只因,那奇特的色泽与形状,在这世间上,怕是不会再寻到第二块了! “陈将军,你受伤了?”看见陈奕诚肩胛的黑色血迹,杨明昭大惊失色,“这是抹有剧毒的箭!” 不,不对!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痛感! 那么受伤的是——“明昭,马上去唤所有的军医到帐内集中,还有找最好的解毒药!” 话音落,将玉石紧握在掌中的陈奕诚早已飞身上马,消失在杨明昭面前。 …… ……伤口上就像是有烈火在灼烧…… 靠于林中阴暗的岩石上,云飞瀑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 两年前,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身负重伤,挣扎于生死的边缘线上,徒留他一人痛彻心扉;而两年后的今日,他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以后无论他再受多重的伤,他都不可能再担惊受怕了…… “咳……咳……”无法抑制的痛苦呻吟不禁从口中逸出。 原本……是不想死的,真的,只是单纯地想为他挡下那一箭……却没有料到,卑鄙的辽人会在箭头上下剧毒…… ……也好,所有的情缘,所有的纠缠,所有的希冀,所有的爱与恨,都能在今日随着他的消逝而烟消云散,他也永远可以不用再勉强自己以一个兄长的眼神和心绪,来面对爱得那么深的人…… 只是,还有一个小小的遗憾,中毒身亡的人最后的模样一定很丑陋……只希望,‘他’不要来寻找他的尸身,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永远长眠于这片林子就好…… “云飞瀑!你要是敢死在这里,你就试试看!” 随着一声怒吼,黑色的战马带着高大的人影飞驰而来。 “咦?……咳……咳,想不到……回光返照还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听到……咳……这样的话……” 云飞瀑忍不住在唇边扬起一抹笑,这算是老天爷格外开恩吗? “天下第一蠢材非你莫属!” 随着这粗鲁的话语,他已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拥入怀中,真实的触感和马儿飞奔产生的剧烈颠簸感让他下意识的睁大眸子,伸出手触摸幻想的脸庞——温温的,还有些微湿的感觉…… ……是他的错觉吗? 云飞瀑费力地抬眼向上望去,片刻之后,便低下头轻轻地笑了……即使现在就消逝鱼于世,他亦觉得十分满足了…… “不准闭上眼,姓云的,你听到了没有!” 陈奕诚竭力的嘶吼声让他觉得从未如此安心过,努力地睁着已经开始模糊的视线,决定用尽全力挺到最后一刻…… …… 昏暗的军帐内,气氛犹如死刑前的凝重,数名军医胆战心惊地立于一旁,不敢发出只字片语。 “说,如何?” 陈奕诚阴冷的嗓音已让正在把脉的军医心寒了一半,若是大吼大叫尚还好应付,但倘若陈将军用这种口吻说话,那他们恐怕是凶多吉少…… “将军……云公子中的是边域地区特有的蛇毒,且还是集中混合在一起,无药可解,只能靠其他的解毒药拖延数个时辰……” “这也就是说……也死定了?” 帐内所有人都垂下了首,一言不发。 “你们都出去吧。”陈奕诚倦怠地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陈将军……” 杨爱业父子还想说些什么,却也被陈奕诚脸上决绝的脸色制止了,“你们都出去吧,我只想单独跟他在一起。” 空旷的帐内终于只剩下烛泪滴落的声音,陈奕诚轻轻地将生命之火已如风中残烛的人儿搂入怀中,仔细聆听那慢慢微弱的脉动,许久许久…… 伸出指腹触摸那渐渐失去温热,并开始透出中毒迹象的肌肤,陈奕诚低低地在他的耳边呢喃。 “飞瀑,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第十八章:与子共亡 陈奕诚耐心地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心上人像是用尽全身力量般微微睁开眼,“……我……能……听……见……” “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无比怜惜地,陈奕诚轻啄那苍白如纸的唇。 “……下辈子……如果……我们……能再相遇……”断断续续地喘息过后,云飞瀑宁静的脸庞上泛出几近透明的微笑,“……要……厮守……在……一起……” “不要合眼,看着我。”陈奕诚命令道。 十指纠缠,四目相凝,黑得见不到底的眸子里映着彼此的容颜,清晰而悠远。 时光,仿佛停驻在这一刻,将它凝结成永恒。 “……十年了……” 幽幽地吐息,云飞瀑的神情平静中带着些许的满足,亦有着丝丝的遗憾。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想不到……最终……还是……擦身而过……” “你后悔吗?”摩挲着那慢慢开始失去温度的脸庞,陈奕诚不曾移开视线。 “……怎么会?……”云飞瀑轻轻地,却又是费力地牵动嘴角:“……倘若……现在……躺在这里的人……是你……我……会……生亦如死……” “很好,英雄所见略同。” 此时的陈奕诚那双坚毅眸里泛出的,是痛,是悲,是伤,是悔,是执子之手,与子共亡的决心。 云飞瀑还来不及会意,一柄锐利便在下一瞬间穿透了两人的胸膛…… 而留在云飞瀑那双惊异眼眸中的最后景象,是陈奕诚温柔似水的眼神和低喃…… …… 陈奕诚略微费力地睁开眼,触目所及的却依然是昏暗的军帐,莫非……黄泉之下亦有军营? “奕诚,你醒了?” 陈奕诚蹙眉,为何连娘亲都在此? 难道——陈奕诚猛然坐起,过激的动作却让全身陷入莫名的疼痛中,低首而望,果然在胸膛上发现了厚厚的,渗着血迹的布条。 “飞瀑呢?” 陈奕诚方想下榻,一阵眩晕却扑面而来。 陈夫人连忙扶住儿子的身躯,“你现在还不能起身。” 从未如此痛恨过无力的感觉,靠于枕上,陈奕诚颓然地合上眸子,心痛如刀绞。 “娘,告诉我吧,我承受得住……” “奕诚,你睁开眼,看看这个。” 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剑,那凛凛的五彩寒光教人一看便知是把粹过剧毒的可怕之物。 “雷霆?!” “小心,莫要去碰它!” 陈夫人见儿子想去触摸,忙将剑插回剑鞘之中。 “明白了吧,是它救了你们。”陈夫人长舒了口气,“虽然我并不明白‘雷霆’为何会有这样的力量,但幸好你和那孩子都因此得救了。” ……飞瀑,飞瀑,飞瀑…… 在心中默念着爱恋的人儿,陈奕诚道,“娘,‘雷霆’不是把普通的长剑,在我和飞瀑出发来幽州之前,它就经由我们俩的鲜血开启了灵性。” …… “……难怪……”陈夫人恍然,“……等等,你是说,是你和那孩子的血……” “是的,飞瀑便是我一生都要与之厮守的人。” “……可是……那孩子,是男人……”陈夫人虽在犹豫,但口吻却是异常动摇。 “对不起,娘,我让您失望了,也许您这一辈子都无法含饴弄孙了。”陈奕诚用尽全身的力量下床朝母亲跪下。 “奕诚,快起来了!”被吓得一跳的陈夫人连忙拉住儿子。 瞧着爱儿再度回到榻上躺下,陈夫人这才悠悠地叹了口气。 “也罢,既然代代相传的‘雷霆’都认了那孩子,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虽然不能见到自己的孙儿是件憾事。可是,娘思忖着,这普天之下该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象那孩子那般,让奕诚你宁可舍了性命也要与他在一起了吧。” “对不起,娘,让你担惊受怕了,是孩子的不是。” “说到这个,奕诚,你真是把娘吓住了。”陈夫人冷下脸来,“你可知晓当娘踏入军帐的第一眼,就是瞧见你和那孩子的胸膛被‘雷霆’穿透的模样,娘的心里是什么感觉吗?——等你好了,娘定要商你两个巴掌!” “是孩儿不孝,娘想怎样处置我都毫无怨言。” “知道便好。” 陈夫人自贴身婢女手中接过一盅人参鸡汤和一碗闻起来就如黄连的药汁,稍稍吹凉后交给儿子。 “快些喝了它,想必你一定也很想瞧瞧飞瀑那孩子的情形如何吧?喝完了,娘就扶你去。” “好。”边大口喝着药,陈奕诚边提出一直在心里的疑问,“对了,娘,你怎会来代州?” “是我带来的。” 军帐的入口处蓦地出现一个挺拔的人影。 “四王爷?” 蹙眉的同时,陈奕诚欲起身行君臣之礼,赵天大步入内制止了他的行动。 “这礼数暂且可免了,快快躺下。” “多谢四王爷。” “你是想问我,为何会出现在代州,且还把你母亲一起带来了是不是?”赵天在榻边凳上落座,瞅着平日里威风凛凛,现下却显得有些苍白的陈奕诚。 “哼,我不仅把陈夫人带来了代州,顺便还把我未来的岳丈岳母以及兄‘嫂’也一同带来了。” “微臣不明了王爷所意,还请王爷解惑。” “想知道是吧?”赵天似乎颇为不爽地瞧了陈奕诚片刻,“哼,等你伤好了,借我打两拳我就告诉你。” 一时之间,啼笑皆非——“虽说王爷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最少,臣也该知道缘由吧?” “这缘由还不够清楚吗?身为臣子,竟然敢霸占王爷的爱妃,这该当何罪?”赵天从鼻子里出气。 恍然的同时亦惊讶于这奇迹般的巧合,陈奕诚扬眉道:“臣认罪,但俗话有云,不知者无罪,我家夫人可从未提起过此事。更何况,比起王爷,微臣自认为是有理的那一个。” “陈奕诚,你好大的胆子!”赵天佯装不悦,“你家夫人现在正在另一个军帐里,幽州的那一个可是我的爱妃,就算她与你有十年的青梅竹马之婚约,那又如何?!” “是不如何。”陈奕诚不禁失笑,“那,微臣还要有劳王爷将幽州的那一位清清白白的大美人和她肚里的小世子一并带走,把军帐里的那一个留给我就好。” “这还差不多!”赵天满意地点点头,但顷刻便目瞪口呆,“什么?流溪她……” “对,王爷,微臣要恭喜您升格成为父亲!” 难得见到四王爷一脸又惊又喜,又怒又疼的表情,帐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捂着嘴偷偷窃笑。下一刻,这四王爷便全然忘记了还有赏陈奕诚两拳这回事儿,跳上爱骑便策马朝幽州的方向飞奔而去。 “这四王爷,还真是说风就是雨。”望着帐外,陈夫人忍不住莞尔。 “可以谅解。”陈奕诚扬眉而笑,“娘,我喝完了。” “好吧。”从儿子手里接过空碗,陈夫人揶揄儿子道,“现在娘可以扶你去看你家夫人了。” 入了帐内,随即便感到一股全然有别于自己帐内的凝重气氛,云书傲、沙若雪、云奔浪、慎南以及三名军医,人人皆神情忧虑,脸色肃穆。 心,下意识地一紧。 陈奕诚缓缓移直榻边,犹在沉睡中的苍白容颜便入了眼。 “将军,云公子身上的大部分毒由神剑所解,但因为为时略晚,且失血过多,因此小臣们尚不敢断言完全有把握能让云公子拜托性命之忧,如若云公子今夜亦无法醒来的话……”三名军医中的一人如此报备道。 “庸才!” 陈奕诚冷喝一声,三名军医同时下跪。 岂料,就只这一喝,床上人儿的眸子便微微颤动起来。陈夫人首先发现这个好迹象,连忙扶着儿子更靠近云飞瀑。 缓缓且费力地睁开眸子,云飞瀑朝轻抚着他脸庞的陈奕诚露出一个虚弱的笑颜,“你可是在说我?” “是啊。”陈奕诚怜惜地凝视着他,“倘若你不能在一个月之内好起来,便是天下第一大庸才。” “好恶毒的话。”云飞瀑不觉失笑。 “那你就赶紧吧,别让我有机会把这名冠在你头上。” “……好。” 云飞瀑合上眼,静静地感觉自陈奕诚的指尖传来的温柔和心疼,以及,两颗心想通的悸动。 这一幕,让周遭所有的人不禁为之动容。云书傲与沙若雪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微微一笑。 ……也罢,只要两人都是如此依恋着对方,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必要再去拆散这对有情人了。 毕竟,云家的组训只是为了让孩子们找到自己的幸福,至于是什么样的幸福,论谁都不曾定言,不是么? …… 微风四月,春暖花开,满塘的荷儿虽还不曾冒出尖尖角儿,但塘边的垂柳早已随风婀娜,岸上的桃与海棠亦是群芳斗艳,姹紫嫣红开满园。 云飞瀑立于桥边,驻足欣赏这无边春色,却全然未曾注意到所等之人已在不远处观望这景中美景——偶尔旋过的风之劲舞飞扬起墨色的瀑布,轻盈的光流顺势而下,顿现虹般的璀璨;珍珠色的冰丝片片一如蝶之羽翼,在空中划出道道银色幻影,蕴涵于其中的修长身躯便由此而一览无遗。 像是察觉了恋人的凝视,桥上人儿蓦地回眸,唇角随之漾起一抹顽皮的笑。 呼吸,一时之间竟不能自己。 ——他终于明白那新上任的四王妃为何执意要让四王爷拖住他东拉西扯,而她自己却挺着五个月的身孕将自家兄长拖去流溪宫的缘由了。 “和四王爷聊完了?” 假装不曾注意到他眸中的欣喜,云飞瀑扬起修长的眉好心情的问道。 “是啊,你和四王妃聊得如何?”在那泛着淡淡色泽的唇上留下一吻,陈奕诚亦佯装不知。 “得了个不错的主意。” “——是什么?” “流溪说,她腹中那个小世子亦要唤你娘亲作祖母。” 一丝感动于陈奕诚鹰一般睿智的眸中转瞬即逝,然,仍是被眼尖的恋人瞧见了。 “唔,这样一来,娘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含饴弄孙了。”云飞瀑悠然向前而去。 “飞瀑。” “嗯?”云飞瀑转首,却瞧见刻有雪后天晴,飞瀑而下图案的青白色玉石,悬于某人的指尖。 一抹弧度情不自禁地漾起在陈奕诚唇角:“原以为这块玉石再也寻不回来了,不想捡到且偷藏起来的‘犯人’就是你。” “好东西,归捡到者所有。” 大步上前与恋人并肩而行,陈奕诚笑得颇为自得,“但为了补偿原主的损失——”说着,将一把异常精致的青白色玉扇置于地上——扇面上,栩栩如生地展现出如玉石上一模一样的美景。 陈奕诚这才继续道:“好东西,依然归捡到者所有。” “那我就不客气捡走了!” 言笑间,两个身影渐渐远行,慢慢地融为一个。 在他们的身后,春意正浓,百花齐放。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