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洗泥
洗泥  发于:2014年07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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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秦远在雪后的清晨,捡到一名倒在酒吧门口的青年。 青年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秦远将其救下,收留他在自己的店里工作。 青年对自己的来历三缄其口,然而他出众的长相却无法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远,安忻 ┃ 配角:安舒,苏连悠 ┃ 其它: 一 吧台角落坐着一个面目清秀的青年。 他低垂着头,手握一支红酒杯刷,细密的睫毛垂下一圈暗影。 酒吧内流淌着蓝调音乐与低声调笑,青年充耳不闻,只专注于清洗眼前的酒器,而后用温热的毛巾细细擦拭。 没有人觉察得出,他的右手颤抖得厉害。 青年将酒杯放下,深吸一口气,勉力稳住颤抖的手臂,缓缓把眼睛睁开。 秦远进入酒吧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不由自主走过去,握住青年的肩,“今天休息吧。” 青年手一顿,抬头看清来者,不由一笑:“店长,你回来了。” 秦远从他手上取走毛巾,“余下的让闻则来做。” 青年摇头,微抿下唇,“才过来,没做多久。” 秦远不容他辩驳:“你伤还未好,留下后遗症怎么办。” 青年犹豫片刻,略点下头,“好,我在这里坐坐。”说着斜靠向一侧,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灯光打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显得面色不那么苍白。 秦远打量这样一张面庞,不由回忆起三个星期前捡到这个青年的情形。 夜里降了一场细微的雪。 他清晨出门清扫,推门的时候似乎撞上什么东西。 或许是流浪猫犬,聚在酒吧门前的灯下取暖。他这样想着,小心地侧身从门缝中跨出去。 倒在门前的,竟然是个人。 清瘦的身形,掩盖在单薄的毛衣下,发梢沾满积雪。右肩处有一大滩鲜红血迹,在一地白雪里显得格外刺目。 秦远将他从地上抱起,那人毫无声息,双目紧闭,躯体冷得好似一块冰。 屋里暖气开得很足,秦远放下那人,替他褪去血衣。 肩胛处有刀刃刺入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向外涌血,后背遍布零星的钝器损伤,以及殴打痕迹。 秦远用简单的救护手段止了血,打电话叫救护车。 失血颇多,所幸不算致命。 软组织和深部组织受损,然而没有伤及脏器和骨头。 秦远注视躺在病床上的人,默默思量。 二十来岁的年纪,身体白净,没有纹身,并不像道上混的青年。究竟得罪了什么样的人,才被伤得如此之重? 最终将他带回了家。 那人初醒时,迷茫中带着惊惧,蜷在被子里,只露一双眼向外打量。 他有一双精巧的眉目,瞳孔黝黑,仿佛初生的小鹿。 秦远觉得怜惜,将手放在被子上,轻声安抚:“别怕,有我呢。” 那人的呼吸由急促渐渐转为平稳,隐藏在被子下的躯体停止了颤抖。 秦远道:“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那人张了张口,试了几次,喉咙才发出声响。 “……安忻。” 安忻。秦远想,这就是他的名字了。 过了几日,安忻伤口渐愈,勉强能够下地。 起初只在楼上楼下转转,有一日竟出了院子。 秦远去屋里送饭,发觉人不见了,惊得到处找。 最终在酒吧里看见那个瘦削的身影,立即三两步上前,“怎么乱跑到这里。” 安忻转过身,仰起面庞,“我在院子里走着,不知怎地就进来了。”表情很是无辜。 看出秦远眼神里的责备,低垂下头,轻声地:“对不起。” 秦远不语。 安忻道:“我如何到这里来了?” 秦远道:“宅子出来就是庭院,有一条小径通往酒吧后门,你一路沿着走,便进来了。酒吧在商业街上,很热闹。” 安忻乌黑的眼珠四处打量,道:“真有意思。”过了会儿,“谢谢你救我。” 秦远觉得好笑:“这么多天才说感谢,不觉得太迟?” 安忻挑眉:“我原先受惊,又有伤在身,一直昏睡,哪里还有顾及。” 秦远抱起胳膊,嘴角上扬:“我既已成了你的救命恩人,你要如何报答?” 安忻道:“你要是随我白吃白住,我才觉得不自在。”顿了顿,“不如在酒吧打工,怎么样?” 秦远道:“好。” 一锤定音。 酒吧每日傍晚开门,安忻坐在吧台里静静地干活,不言不语,直到凌晨打烊。 秦远让他早些回去,他也不理,只说再坐一会儿。 往往就靠在吧台上睡过去。 秦远思量酒吧比外面暖和,抑或热闹些,而屋里过于冷清了。他一人回去,确实没什么意思。 安忻仍穿着最初那件单薄的白色毛衣,宽松的款式,质料上乘。 这样的衣服很衬他,有一种温和内敛的气质。 最初秦远这样形容的时候,安忻忍不住挑眉,“我哪里内敛了,我可闹腾。” 秦远听了,不由笑:“看不出来。” 安忻道:“时日久了,你就知道了。到时赶我走,也晚了。” 酒吧的侍应生皆穿制服,打领结,唯有安忻一人着白毛衣,每日闲适地来上班,或趴在吧台小憩。侍应生们对此并无异议,只当酒吧多出一个常驻人口,唯有年龄最小的子阳,颇有微词。 “你看看他,成个什么体统,来历不明,身受重伤,不知含着多少隐情,店长可怜他,才好心收留。” 闻则听罢,道:“既已如此,为何不容他?况且是店长亲自应允的。” 闻则是侍应生领班,他开了口,子阳也不好说什么。 过几日有了降温的迹象。 毕竟已入寒冬,电台预报近日有大雪,提醒市民提前做好准备。 秦远道:“换件衣服吧,别再穿薄毛衣了。” 安忻摇头,“我要穿着这件。” 秦远皱眉:“会受冻的,已经越来越冷了。” 安忻固执地,“我不会脱这件毛衣。” 秦远顿半晌,道:“那去买一件厚的,套在外面。” 安忻想了想,道:“好。” 两人开车去市中心。 临近圣诞,各个商场都打出促销横幅,圣诞树和节日彩灯随处可见。安忻瞧了又瞧,感叹地:“又是一年圣诞了。” 秦远调侃:“你是要在这里感慨,还是去买毛衣。” 沿着男装品牌的楼层一一逛过,接连挑了几家店都不甚满意。 秦远道:“你对着装的要求还挺高。” 安忻道:“方才那几家剪裁得体的质料一般,质料上乘的剪裁却平庸,若非真心满意,不必勉强凑合。” 秦远摸摸下巴,“有道理。” 楼层尽头有一家店,橱窗展示颇为大气,黑白主打,木质模特身着古着服饰。安忻道:“这家不错。” 入了店,果然挑到中意的衣服,一件羊毛开衫,一件大衣。 秦远皱着眉头打量:“看上去并无特别。” 安忻道:“要穿上了才知。”说着转身去试衣间。 再出来时,秦远几乎惊掉下巴。 安忻简直是天生的衣架子,瘦削的身形,苍白的肤色,一切都在此刻显得恰到好处,仿佛自海报上走下来一般。 结账时,收银员递过小票,顺其自然看了一眼安忻,不由开口:“先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安忻一怔,立即否认:“……没有。” “咦,怎么会,明明这么眼熟。”收银员一脸不信,“你是名人吗?” “不是。”安忻低垂着头,飞快将小票塞入口袋,抓起纸袋朝门外走。 秦远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 他没法不去注意安忻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回去的路上,安忻一路无言,秦远也未开口询问。强迫他人袒露过去并非秦远的作风,安忻不愿意说,他便不会强求。 回来时,夜色已经深沉了,正是酒吧一天中气氛最热烈的时刻。端着托盘的侍应生四处忙碌,澄澈的酒液微微晃动,在灯光下折射出晶莹的颜色。 安忻走进吧台角落,开始新一日的工作,一如往常。 在这样深冬的夜晚,这间温情的,供人聚会小酌的酒吧,或许永远不会有人注意到那个角落里低垂着面庞的人。 秦远再次去看安忻时,他似乎累了,靠在椅背上,眼睛微微闭着。 仍旧穿着那件单薄的白毛衣。 与往日情形没有二致。 只是外面披了一件羊毛开衫。 秦远伸手替他将领口的扣子扣上。 安忻缓缓睁开眼,迷茫道:“我是不是睡着了?” 秦远道:“只有一会儿。” 安忻道:“几乎忘了自己在哪里。” 秦远微笑。 “当然是在家里。” 二 安忻渐渐熟悉酒吧和周围的环境,不似初来时那般胆怯。与酒吧内大半的侍应生交谈过,气氛融洽。 秦远放下心。 安忻为人温和,又生得白皙清秀,怎么看都不像惹人忌恨,招致报复的类型。然而他身上的伤却不是普通争执造成的痕迹,更像是黑道所为。 秦远苦笑,少不得多费些心思。 这日安忻从外面回来,怀中抱了只麋鹿。 胖墩墩的身子,厚实的蹄子,瞪着两只溜圆的眼,脖子上系着红绿相间的围巾。这样的麋鹿毛绒玩具在冬季相当受欢迎,几乎是圣诞必需品。 闻则瞧了瞧麋鹿,道:“差不多也该准备圣诞装饰了。” 秦远道:“前天预定了松树,这几日就会送到。酒单也换成圣诞酒单,加一些特饮。” 傍晚时分,果然有松树被送抵酒吧。 闻则把树从卡车上搬下,拖进屋里,招呼侍应生们腾出空间准备装饰。 安忻拿着一堆亮闪闪的姜饼人和手杖糖果候在一旁,谁喊就递一个过去。圣诞树上很快挂满各种星星,麋鹿,雪人,天使,一看就显得很热闹。 闻则架好梯子,爬上去,在圣诞树最顶端放置一座圣诞老人雕像。 安忻在下面看着,忍不住道:“小心。” 子阳斜他一眼,道:“闻领班做事,稳妥呢。” 闻则放好雕像,撤下梯子。 秦远拾起一只铃铛,递给安忻,“你也挂一个上去。” 安忻指指自己,不信地:“我?” 秦远点头,“每个侍应生都要挂一个,这是传统。” 安忻接过铃铛,小心地,郑重地将它系在一根树枝上。这是他第一次亲手装饰圣诞树。从前只有旁观的份,无论如何轮不到他。 安忻仔细将绳子系好,面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红。 秦远在吧台上放好蜡烛,糖果屋,圣诞公公和麋鹿摆件,酒吧的大门也挂上槲寄生花圈。 夜幕降临,安忻在吧台里静静地清洗酒杯,擦拭,再一只只挂回原处。酒吧的客人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侍应生们却没法不去注意。 于一个男性而言,安忻实在好看得过分了些,睫毛过于纤长,连手指也是。如此出众的长相,不免引来私下里争长道短。 都是二十来岁的男孩,轮班间隙聚在一处议论也是难免,最小的子阳,只有十七岁。 “你们看过他的手,不像一双干活的手。” “岂止不像干活,根本像做过护理和保养。” “我见过安忻上班时涂手霜。” “啊,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他买过手膜,矿物质的。” 这样的议论多了,难免传到安忻的耳朵里,甚至不经意撞见一次。 那天他去地下室取一瓶颇有年份的红酒,一排排酒架和昏暗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挡住,侍应生们以为地下室无人。安忻手握酒瓶,立在远处默默聆听。直到那群侍应生散了,才推门出去。 秦远见他回来,不由道:“花了这么久。” 安忻道:“我不熟悉酒架的顺序,费了些时间。” 秦远点点头。 深夜时分,酒吧内客人渐少。安忻没有酒杯需要清洗,手里的动作停滞下来,静静坐着,发着呆。 秦远取过一瓶Nygarda Julmust,在他眼前晃了晃。 安忻的眼神聚焦一下,立即伸手握住瓶身。取过开瓶器,将瓶盖打开。瓶盖在橙色光线下转几个圈,落在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安忻将玻璃瓶凑近唇边,仰头喝了几口。 眼睛微微闭着,脸上的表情很满足。 秦远道:“你喜欢喝这种甜兮兮的东西?” 安忻挑起眉毛:“哪里甜了,明明有红酒味。” 秦远不置可否,“圣诞有什么打算,有要回去的地方么。” 安忻静默一会,摇摇头,“没有。” 秦远道:“那就住在这里吧。” 安忻轻轻地,“嗯。”举起手中的瓶子,抿了一口。 秦远道:“这么长时间没回家,家人会不会担心?”顿了顿,“打个电话也好。” 安忻一怔,半晌才道:“我没有家。” 过了会儿,“我在孤儿院长大的。” 秦远没有说话。 半晌道:“你现在有了。” 安忻一笑,又喝了一口瓶中澄澈透亮的液体,“是啊。” 节日的气氛总是有一种令人欢喜的躁动在其中。 侍应生们纷纷戴上麋鹿角和红色领结,举着托盘,在酒吧里穿梭。 安忻惊奇道:“年年这样?” 闻则想了想,“去年戴的是红色麋鹿鼻子,后来大家觉得不好看,就不再用了。” 安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闻则道:“隔壁餐厅戴的是槲寄生领结,还是我们这边更有意思。一到节日,各个店家都挖空心思做装饰,博个好彩头。” 安忻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闻则奇怪:“你从来没有在圣诞期进过酒吧吗?” 安忻挑眉:“怎么可能。”只是从来没有注意而已。 闻则递一副麋鹿角过去,“你也戴着。” 安忻摇摇头,“我坐在吧台后面,没人会看到。” 闻则较真地:“那就可以不戴了?没有人看见,就可以放松要求了?” 安忻拗不过他,还是戴了。 秦远在酒吧里的时候,远远地,望见吧台上方露出一双麋鹿角,动来动去。 闻则立在一旁,忍不住得意,“这下,不会被其他店比下去了吧?” 秦远走过去,隔着吧台,“感觉怎么样?” 安忻抬起头,脑袋上的两只麋鹿角软绵绵地向后倒,迷茫地:“什么怎么样?” 秦远指了指,“第一次戴这个。” 安忻笑了一下,“怎么可能第一次戴,戴过不知多少次了。” 也是。秦远想,孤儿院如果预算充足,买些小配件的确没什么,何况年年可以戴同样的装饰,并不需太多花费。 安忻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略微吃惊。 “我每年不知要戴多少圣诞装饰,从十月末就开始戴,市面上的款式几乎都戴过,简直没完没了。” ……哪家孤儿院如此舍得下血本。 临近下班,安忻将吧台收拾好,提前回屋去了。 酒吧已经没有了客人,只剩闻则带着侍应生们处理一些杂务。 子阳道:“安忻又提前走了。” 闻则道:“嗯,他伤口还没好。” 子阳皱眉:“你总是帮他说话。”口气不满。 闻则笑道:“我并不想帮谁,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子阳突然凑近,有些八卦地,“你没有觉得,安忻的长相很眼熟吗。” “眼熟?” “对啊”,子阳道,“似乎在哪里见过。” 另一个年轻侍应生听罢,附和道:“我也这么觉得,好像的确在哪里看到过。” “有吗”,闻则奇怪,“我怎么不觉得。” “因为你只知道酒吧酒吧酒吧啊。” 一片乱糟糟的笑声中,只有子阳小声地开口,“这张脸,我一定在哪里见到过。”尽管声音低得没有任何人能够听见。 三 这日侍应生收拾酒吧的桌子,发现一本杂志。可能顾客看完,随手丢桌上便走了。 他不以为意,将杂志一合放入杂物袋,然而目光接触封面的一刹那,轻声地:“啊……” 子阳好奇地扭头,“怎么了?” 侍应生将杂志举起,指着封面人物,“你看这个人,是不是安忻?” 子阳一愣,目光随即聚焦在杂志上,“……好像是。” 其他侍应生好奇,纷纷从各自的位置聚拢过去。众人围着杂志,封面上的男性骨骼清奇,相貌精致,尤其是一双眼睛,幽深到了底。打扮亦是不一般,服饰剪裁得体,有隐隐的贵气。 忍不住纷纷感叹。 子阳道:“你们别叹了,快看看究竟是不是安忻?” 众人这才重新去看那人相貌。 的确与安忻相像。 少说也有七成。尤其是眼睛的弧度与形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人都有一双薄薄的,浅色的,微微上扬的唇。 尽管如此,仍就分辨得出,与安忻并非一人。 子阳握着杂志的手失望地垂下。 有侍应生道:“不知这是个什么人。” 子阳胡乱翻了翻,“时尚杂志,当然是时尚人物,不然还能怎样。” 众人“哦”了一声。 既然不是同一人,也就没有下文,纷纷散了。 下班的时候,闻则在更衣室穿戴好外套,准备离开。却见子阳坐在椅子上,翻看着什么东西。不由上前,“还不走呢?” 子阳头也不抬,“等会儿就走。” 闻则瞧了瞧他手中握着的,“时尚杂志?” “嗯,封面人物和安忻很像,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闻则笑道:“是个什么人?” 子阳翻过去几页,“是个模特,出道几年,很红的样子。拍过不少硬照,和许多大牌摄影师设计师合作过。” 闻则道:“看上去似乎很年轻。” “那是自然”,子阳耸耸肩,“十八九岁就出道,现下不过二十三。” “有名字吗?” “叫Adrian,不是真名。像这样的当红模特,经济公司对身份背景护得很严,即便知道真名也查不出什么。” 闻则觉得有理地点点头。 秦远在门口的位置拍下手,“既然什么都查不出,又不是同一人,看热闹的是不是可以散了?” 闻则回过头去,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秦远挑挑眉毛,“有一会儿了,看你们聊得专注,没好意思打扰。” 闻则抱起胳膊,“偶尔也要了解一下最新趋势,别人都说我只知道酒吧酒吧,多没面子。” 秦远道:“好好,你最有面子,赶快回去,改日再吹捧你。” 闻则一边笑一边去拉子阳,“一起走!”子阳一脸不情愿,然而力气不足以抗衡,还是被拖出去。 秦远将掉落在地的杂志拾起,打开页面细细翻看。 杂志上的人物与安忻的确十分相像,但还是能看出并非同一个人。 杂志是当月最新一期,那个叫Adrian的模特完成拍摄后就去了挪威滑雪度假,从时间上来说也不可能是安忻。 秦远放下杂志。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他对安忻的来历依旧一无所知。安忻也没有任何吐露实情的意思。 他不知道安忻究竟是谁。 心中却隐隐地,希望自己永远不要知道。 就一直维持目前的状态吧,让安忻在这个城市,在这间酒吧留下吧。 秦远不想从安忻口中听到关于他的过往。 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当安忻对他坦白一切的时候,就是要永远离开的时刻。 第二日,安忻很早就抵达酒吧。 他一个人在屋里呆久了,心中发慌。 四周是惨白的墙壁,屋外是刺目的积雪,太安静,太冷清了。 有一种恐惧和压迫感从脚底升腾,沿着肢体慢慢向上攀爬。暖气开得再强,仍觉得寒冷渗人。 索性提前到酒吧收拾打扫。 他如往常般进了更衣室,脱下外套挂起。 目光不经意掠过放在椅子上的一本杂志,身体顿时猛地钉住了。 无法移动,呼吸因情绪起伏而紊乱得不成样子,脑海中涌起乱糟糟的声响,连耳朵里也充斥尖锐的鸣声。他拼命张大口呼吸,双手握得紧紧的,指甲陷入掌心,掐得通红。 门口由远及近响起脚步声。 已经到了晚班时间,陆续有侍应生抵达酒吧。 安忻受惊地飞快从椅子上拾起杂志,扔进储物柜,锁上柜门。手颤抖得厉害,费了好大劲才将钥匙插入锁孔。 更衣室大门被推开。 来者却不是侍应生,而是秦远。 见安忻站在柜前,道:“这么早来了?” 安忻简短地,“嗯。” 秦远点点头,嘱咐几句,离开了。 安忻在原地立了半晌,重新打开储物柜的门。 他将杂志塞入怀中,用衣服裹起,小心出了酒吧,走回宅子。直到房间的门落了锁,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心脏在胸腔内怦怦作响,手心已经湿透了。 他从怀中将杂志取出,静静端详那副与自己相似的容颜。 以为再也不会看见这张脸了。 安忻自嘲地笑了一下,“没想到,还是阴魂不散啊。” 翻了翻,那个叫Adrian的模特事业当红,业内口碑极佳,与恋人感情稳定,真是任何一样都叫人钦羡。 “去滑雪度假了啊……”安忻将杂志扔到地上,喃喃地,“还真是悠闲。” 他仰面躺倒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心里有几分黯然。 那个人一直说,结束今年的工作,就给自己放个长假,陪陪家人,享受普通人的生活。 容貌上等,事业如日中天,又懂生活,怎么可能不受欢迎。 哪怕他抢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名声,地位,金钱,甚至喜欢的人。 又有谁会知道呢。 又有谁会在乎呢。 他仍旧可以坐拥一切,丝毫无损。 安忻冷笑一下,撇过脸去。 心口疼得厉害,仿佛被尖锐的利器插入,狠狠翻搅。 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喘气。忍在眼眶里的泪滑落下来,沿着面颊,滴在床单上。 以为自己已经不恨了。 以为已经将过去丢在身后。 终究还是无法释怀。 凭什么,凭什么…… 四 夜幕降临,酒吧内客来客往,逐渐变得热闹。 安忻松松垮垮地披件开衫,坐在吧台里面,面目冷清。也不干活,只盯着桌面发呆。 周遭的热闹喧嚣似乎与他绝缘,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声响也不能将他拉回现实。 怔坐了会,打开身旁的酒柜,径自取了酒,拔去木塞,注入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直冲入腹。 难受,却又说不出地畅快。 忍不住喝了一杯又一杯。 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头顶的光影变幻出奇怪的形状,耳边响起杂乱而又毫无意义的嗡鸣。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握住酒瓶,摇摇晃晃倒了酒,面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将满满一杯液体灌入口中。 闻则立在酒吧一角,拉住路过的侍应生,指指他手里的托盘,“怎么用红酒杯装香槟送给客人?” 侍应生急忙解释:“不是我们不用香槟杯,是吧台一直没把洗好的杯子送过来,今天点香槟的人特别多,一下子不够用,只好拿别的杯子替。” 闻则皱眉,“怎么会没有洗好的杯子送过来?” 子阳凑过去,慢悠悠道:“哪里是没有洗好的杯子送来,是根本就没有洗好的杯子。”说着朝吧台的方向努努嘴,“你去看看呗。” 闻则快步走过去,隔着吧台朝里面一探,半晌没说出话。 秦远将桌上的文件收拾好,出了办公室,下楼去酒吧。 站在楼梯口就见吧台围了一圈侍应生。 不由皱眉,几步走过去:“怎么了?” 见是他到来,围着的人群打开一个缺口,闻则立在最里面。 秦远走进去,沉声道:”怎么都站在这里?” 闻则顿了顿,“安忻喝醉了。” 不仅如此,还打碎了酒瓶,弄得十几份酒单都是脏污痕迹,满地碎玻璃,腿也被划破了。 秦远没有多问,上前扶起醉得不省人事的安忻,抱着他出了酒吧。 回到房间才意识到安忻醉得多厉害。 浑身酒气,衣服沾满褐色酒渍,头发粘在一处,脚踝也在淌血。 秦远费了不少力气把衣服从安忻身上剥除,抱起他放入注满热水的浴缸。安忻丧失意识,仿佛布偶般任人摆弄。 秦远空出双手去挤沐浴露,回头就见安忻的脑袋一点点栽入水面以下,赶紧过去把他托起来。即便呛了水,仍是无法苏醒。 秦远面色不豫,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清洗了头和身体,擦净,披上浴袍,贴了止血贴,才将他抱上床。 安忻已经陷入深沉的睡眠。 苍白的面颊被水蒸气熏出些许血色,嘴唇也变得润泽,透着微微的粉,十分好看。 秦远心内一叹,熄了灯。 第二日晌午,安忻醒来,头疼欲裂。 挣扎着下了床,抓起毛衣一套,身形不稳地跌回床上。 脑袋晕沉沉,无法完全清醒,迷糊中又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猛然惊醒,身体不受控制,只觉得头晕眼重,再次昏睡过去。 这般折腾到晚上。 闻则正在吧台调酒,抬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来。 也不问他为何迟到,侧着身子让他进来。 安忻在椅子上坐下,一声不吭地洗酒杯。 手有些抖,眼睛微微发红。 身上的酒气已经完全没了,积聚在身体里的酒精却仍旧散发余威。 安忻下意识揉揉太阳穴。 深夜临近下班的时候,侍应生匆匆推开办公室的门,“不好了,安忻又喝醉了。” 秦远一愣:“什么?”立即起身去酒吧。 果然看见安忻倒在桌前,人事不知。不由隐隐有怒气,“怎么又这样。” 闻则抿了下唇,“晚上一直好好的,我方才出去忙了一阵,没看着他,回来时半瓶酒已经空了。” 秦远不再多言,抱起安忻就朝宅子走。进了屋,将人狠狠扔到床上。 突如其来的撞击让安忻痛呼出声。 秦远声音低沉,从牙缝里挤出:“你玩够了没有。” 安忻痛苦地捂住脑袋,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把自己灌醉,能解决什么问题?” “你没有长嘴,不会说话?” “别人待你好,你还当成理所当然了?” 安轩皱起眉,喃喃道:“你管我做什么……”又道:“我喝多少是我的事,你管我……”头晕得厉害,说不出完整句子。 秦远冷笑:“你住这里一天,我就要管你一天。” 安忻不耐烦地,“随你吧。” 秦远还想再说什么,安忻已经拿被子将身体盖住了。他的头又昏又沉,许多模糊的面孔在脑海中一一闪现,每一张脸都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啃噬干净。 安忻心口绞痛得厉害,只想快些陷入黑暗中去,好让自己不那么难受。 秦远关上灯,在黑暗中伫立许久。直至听见平稳均匀的呼吸声,才退出去。 安忻醒来的时候,床边坐着个人。 他揉揉眼睛,四肢酸得要命,口中含混道:“难受……” 那人冷道:“活该。” 安忻翻个身,想要钻进被子里,那人不给他任何机会,手疾眼快把他拖出来。 安忻痛苦地,“唔……”拼命拽着被角,身子扭得像条活鱼。 那人彻底将他拖下床,不由分说抱进酒吧,丢在椅子上。 安忻蜷成一团,脸埋进双腿间,仍是要睡。 那人声音薄凉:“今晚我哪也不去,就坐这里,看你还敢胡来。” 安忻受不了地睁眼:“秦远,你管得真宽。” 秦远眯起眼,“谁叫你摊上了,认栽吧。” 当晚真的哪也没去,一直坐在安忻身旁,监督他洗杯子。 闻则经过吧台,忍不住朝里面探头探脑,“怎么回事?” 秦远道:“小孩不听话,非要大人看着才肯写作业。” 闻则拖长声音:“哦——” 气得安忻直翻白眼。 夜深的时候,安忻渐渐坐不住,暗地里四下张望。 宿醉固然不舒服,不喝心里却难受。至少酒精可以麻痹自己,让一分一秒不那么难熬。他的目光汇聚在几支刚被送来清洗的杯子上,里面的酒还未倒掉,其中一杯几乎没动过。 秦远正在吧台另一端对着屏幕核对电子账单,安忻缓缓伸手,一点一点靠近,将酒杯攥入手中。 澄澈的酒液在杯中流淌,有一股奇异的力量积聚在这一小杯液体中,只要喝下去,就可以忘记那些过往,就可以不用再心痛得无以复加。 当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的时候,有温暖的感觉从脚底升起,身体不似方才那般冰冷。安忻的眼神渐渐迷离,周遭的一切却变得极轻柔,极温暖,再也不想去任何地方,只想永远停留在这种感觉里。 秦远对完账单,一扭头,瞧见安忻正端着酒杯发痴发傻。顿时怒气冲冲,奔过来一把夺过杯子,扔进水槽。 “你知道你的行为算什么吗?” 安忻半眯着眼,懒洋洋地,“算什么?” 秦远冷冷道:“幼稚。” 安忻扯起嘴角笑一下,“……还真是刻薄。” 秦远丝毫没有要笑的意思,“自我中心,听不进劝,错都是别人的,自己没有半点不是,全世界都对不起你,就你一人受了天大委屈。你说说,你这个混账样子,哪一点不是幼稚?!” 安忻一语不发。 半晌,反倒笑出声。 哈哈,哈哈地捂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 秦远皱起眉。 “你们全都这么说……为什么全都这么说我……”安忻费力地咳嗽,脊背剧烈地起伏,脸色涨红,“经济公司这么说我,经纪人这么说我,连哥哥也这么说我……”他越说越急促,咳得厉害,几乎要将心肺一齐呕出。 秦远一滞:“你有哥哥?” 安忻已经无法说下去,拼命闭着眼睛按压太阳穴,想把什么东西从脑海中狠狠甩出去。 秦远握住他的肩,神色认真:“谁是你哥哥,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安忻笑得不屑,“需要提吗,你不是已经见过了?” 秦远不解:“谁?” 安忻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气息紊乱:“Adrian,那个模特。” 五 秦远放了一浴缸热水,让安忻坐进去。 他伤神太多,嗓子也咳坏了。 蒸汽缓缓升腾,安忻长长呼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他实在太累了。 秦远朝热水里倒入安神的浴液,伸手搅拌,渐渐生出层叠的泡沫,仿佛云朵浮在水面上。安忻怔怔地看着,兀自出神。 他和哥哥一直住在孤儿院,对外界了解得并不多,直到经济公司将他们接走。 他们换了名字,换了身份,开始日复一日的严苛训练。他似乎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喊过哥哥的名字了。 安舒,安舒。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整天挂在嘴边的名字。 只要一念出来,心里就感到安全。 这个名字的主人,是一个无论如何都会维护他的人。 当然,也是仅有的一个。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的他,对模特这个行业毫无概念。 孤儿院里的孩子永远太多,食物和衣服一直短缺,什么都要靠抢。有吃的就赶紧塞进嘴里,有穿的就立即套在身上,管它好不好吃,管它合不合身。那些抢不到的孩子,只能白受欺负。 安忻就是这样的孩子。 他身子弱小,抢不过别人,饿坏了也只是哭。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哥哥帮他把眼泪擦干净。把抢来的食物,和他分享。 孤儿院是个残忍的地方,默默上演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律。有的孩子进食狼吞虎咽,患上胃病,有的营养不良,牙齿发育迟缓。为了能够离开,这里的孩子什么都愿意做。 起初经济公司到这里选人的时候,并没有看中安忻。 那时的他,小脸儿黄黄的,瘦瘦的,一点也不好看。 是安舒拼命挤到前面,求对方给自己一个机会。 安舒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连安忻自己都常常看得入迷。 来者当即与校长商量,要求带走这个孩子。 也带我弟弟走吧,安舒央求那人,我还有个弟弟。 那人说,站出来看看。 安舒立即拨开挡在前面的孩子,拽着他的手把他带到前面。 那人一看,不由道:长得真像,你们是双胞胎吗。 安舒一怔,犹犹豫豫地,不…… 那人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 安忻瞧见那表情,差点落下泪,不知怎地鼓足了气,颤颤地从胸腔里发出音,我们是双胞胎,带我们走吧…… 安舒一顿,赶紧拼命点头,我们是双胞胎,我们是双胞胎! 那人稍作权衡,签下文件,带走了这两个孩子。 现在回想,多亏那时的孤儿院还未建立完整的档案系统,相当多的孩子出生证明缺失,亦没有识别腕带,他们才侥幸蒙混过关。 那一年冬天,孤儿院死了一个小女孩。 她错过门禁时间,等到回去时宿舍大门已经关闭,怎么敲都无人应答。孤儿院里孩子太多,老师精力有限,并未发现少了一个。 那个女孩就这样冻死在楼外,死时还维持着敲门的姿势。 当他和安舒得知这一消息,万分庆幸已经逃离了那个地方,并发誓永远不再回去。 尽管模特训练那么辛苦,为了维持形体不得不严格控制饮食,却不会再受死亡的威胁了。 是哥哥拼命争取到的机会,是哥哥不顾一切地维护他。 这么多年下来,哥哥是唯一真心对他的人。 他不该嫉恨的。 这样的自己,丑陋不堪。 安忻将面庞埋进浴缸的热水里,无声地哭泣,肩膀耸动。 他要训练,要拍摄,要参加商业活动,要和公司高层搞好关系,要讨好投资方,要在挑剔至极的模特圈占得一席之地。 他已经很久没哭过了。 他有许多面具,见不同的人就换一副,有笑脸,有冷眼,有谄媚,有轻蔑。独独没有哭泣。 他已经忘了哭的方法。 难怪如今再哭的时候,会这么难看。 秦远隔着浴缸壁,轻轻地抱住他,两只胳膊揽着安忻的肩。 维持这样的姿势有些费力,袖子已经湿透了。 然而没有松手。 秦远给安忻擦干净身体,把他送上床。 “睡吧。” 安忻轻轻地摇头,“睡不着。” 秦远笑一下,“我们说会儿话。” 安忻陷在柔软的床上,点点头。 秦远道:“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他把“任何”两个字咬得很清晰,仿佛手指划开玻璃上的雾气。 安忻静默了会儿,为什么会开酒吧呢。 秦远想了想,“因为喜欢放松的环境,也希望别人活得轻松,自在一些。” 这样啊。 “嗯。” 怎么有钱开酒吧的呢。 “大学的时候主修金融,毕业后进入投行,几年下来存了些钱,于是辞职开了酒吧。” 大学的时候啊。 安忻睁开眼睛,睫毛颤了颤。 真好呢。我都没怎么念过书。秦远略微吃惊:“真的?” “嗯”,安忻挪动一下身体,“经济公司有安排学校,但我大部分时间在训练,很少去。即便去了也听不懂,渐渐就不去了,不如在宿舍补眠。” “这样啊。” 当时一同训练的十几个孩子,最后还坚持去上课的,只剩安舒一个。每天熬得眼睛通红,走在路上都能睡着。后来出道了,公司安排的拍摄和通告越来越多,连安舒都放弃了学业。 “一定很辛苦吧。” 是啊,每天只能睡五个小时呢。 安忻笑了一下。 一大早起来化妆,听一天行程安排,听摄影师讲拍摄主题和拍摄意图。达不到要求就会挨骂,尤其对我们这样的小新人,骂起来,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的。 有一次拍摄比较复杂,我记位置和动作脑子就已经满了,没注意光从哪个方向打来的,结果被吼了呢。 安忻又笑了一下,轻轻地。 你都不看光源的吗,你是大街上拉来凑数的吗,你有学过吗,你是哪个公司的,你们老板是谁……被这样骂的时候,我怕得发抖。 浑身颤得厉害,都快崩溃了。 眼见一天的拍摄就要泡汤,那人骂得更凶了。幸亏安舒临时到摄影棚探班,替我顶上,才让那人满意。 “后来呢?你没有事情吧。” 安忻咬住下唇。 那个摄影师还是向公司告了状。幸好经纪人把这件事情压下来,才没传到高层的耳朵里。 每年出道的模特很多,公司只会把资源集中在几个表现特别好的孩子身上。新人一旦犯错误,或者没有太多潜力开发,就会立即被抽走资金和投资。经纪人也不乐意提携,连助理和化妆师都看人下菜碟,任由自生自灭。 我们这些从小接受模特训练,没怎么读过书的孩子,不做这行,或者不够红,下场会很凄惨。所有人都想尽办法出头,压力很大。精神出问题的,酗酒的,嗑药的不在少数。 女生那边,得厌食症的,为了得到一次拍摄机会互相攻击诋毁的,太多了。有的女孩子被欺负到走投无路,服安眠药自杀。十几岁的小女孩呢,白白净净的,可惜了。 秦远没有说话,半晌:“你和安舒算是出头了。” 安忻捂嘴笑了下。 哪有那么容易啊。 凡事都要听公司安排,说给媒体的话也是事先准备好的,其实没有什么自我。如果敢反抗,注定要被雪藏。辛苦数年挣来的一切,可能眨眼间就失去。签约的第一条要求,就是公司的安排必须无条件答应。不乐意,也没办法。 安忻眼神黯然,房间有一瞬的静默。 半晌,睫毛低垂,“……我想睡了。” 秦远立起身,替他拉上被子,“累了就好好休息。” 安忻空睁着眼,“嗯。” 秦远按下顶灯开关,“我出去了,你安心睡吧。”将屋门无声地闭合。 安忻躺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眨眨眼,眼睛有些涩。 他的过去像一堵墙,阻挡住前行的道路,隔在他和未来无数种可能之间。他的过去又像一团暗影,阴沉沉地,在脚后跟紧追不舍。不管如何狂奔,不管逃至何地,都无法摆脱。 安忻翻了下身。 动作的瞬间,有泪滴坠下,仿佛灰烬洒落在面庞上。 六 临近上班的时候,闻则捏着两支棉花糖出现在酒吧。 淡蓝和浅粉色,又毛绒又蓬松。 有侍应生调侃:“闻大领班怎么买这种东西,不像你的作风啊。” 闻则道:“今年的圣诞市场已经开了,路过的时候觉得有意思,忍不住买了。” 众人纷纷摆上恍然大悟的表情,异口同声:“已经开了啊。” 安忻走上前,“市场离这里远吗。” 闻则道:“不远,广场那边就是。” 安忻盯着棉花糖,半晌抬起头,宣判一般:“和闻领班真不搭。” 闻则一声长叹,顿觉悲凉。 晚上工作的时候,安忻不时抬头去看身旁的座钟。 秦远走过来,道:“有事情?” 安忻道:“今年的圣诞市场开了,我想去看看。” 秦远道:“已经开了啊。” 安忻点点头,“闻领班买了棉花糖回来。” 秦远想象一下那样的场景,应允道:“去吧。” 安忻有些开心的样子,披上外套,朝门口的方向走。 子阳听见门被打开的铃铛声,抬眼瞧了瞧,撇撇嘴,“又早退。” 安忻一人穿过马路,走了几条街,来到广场。 亮闪闪的彩灯挂起来了,造型各异的小木屋也搭建起来,到处是手杖糖,雪人和缀满礼物的圣诞树。只消看一眼,就觉得圣诞真的来临了。 安忻面上露出微笑,凑近,细细地看。 他许久没有这样放松过,许久没有停下脚步,留意周围的风景了。 他长久以来,都太忙太忙,在最青春最美好的年华里,错过了太多东西。他想尽可能地,一点一点补回来。 四处转转,见着许多新奇玩意,这也喜欢,那也舍不得,忍不住买了好多。不知不觉,已经抱着一堆东西。 有个声音在旁边响起:“要不要我帮你拿?” 安忻一惊,扭过头。 愣了会儿,把怀里的东西递给那人。 “酒吧不忙吗?” “有闻则看着呢。” 安忻轻轻地,“嗯。” 秦远道:“前面有摩天轮,要不要坐?” 安忻小狗一般点头,“要坐的。” 于是上了摩天轮。 工作人员将门关上,安忻有些紧张地抓住扶手,不敢朝窗外看。 “开了吗?” 秦远道:“没有。” 过了会儿,“开了吗?” 秦远笑道:“你该不会第一次坐摩天轮吧?” 安忻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秦远一愣:“真的假的,从来没坐过?” 安忻道:“这有什么奇怪的。” “可模特不是经常在游乐场拍摄吗,尤其是和摩天轮,旋转木马。” 安忻挑眉:“拍摄的时候设施都是静止的,模特只要摆造型就可以了,真运行起来效果并不好。需要风的话拿鼓风机吹就可以,还能控制大小和风向,自然风反倒难以掌控。” “唔”,秦远认真地思考他说的话,“……也是。” 摩天轮缓缓上升的时候,安忻有些紧张,可忍不住地拿眼朝窗外觑。 “升得好高。”“可以看到整个市场了。” 秦远自身后圈住他的腰。 安忻一惊,然而没有挣脱。 “凑近些看,有我在,放心吧。” 围住自己身体的手臂有让人心安的力量。安忻稍稍将身体向窗口倾斜,过了会儿,整张脸贴在玻璃上。 “真漂亮啊。”由衷地感叹。 摩天轮转过一圈,落了地,仍旧意犹未尽。 买了香蕉薄饼来吃,里面夹着刚从炭火上取下的烤肉。 这一晚过得实在开心,仿佛过去的十数年不曾活过。 这座城市的夜景很美好,令人心动。以前从酒店顶层的套房向外望的时候,为何没有感觉到呢。 回到酒吧,时间尚早,安忻道:“我再去工作一会。” 秦远点了头。 闻则听见门铃响动的声音,抬头一看,道:“这不回来了么。” 子阳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表情不屑。 安忻坐回吧台里,低头洗杯子,心却跳得厉害。 他曾经从更高的地方,见过比这更广阔的夜景,然而无法产生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 那个时候的他,总是心不在焉,或是心事重重。 安忻想,现在的他,才是真正地活着的。 实在很美好。 忍不住,微微地笑。 凌晨的时候,酒吧终于可以收工。安忻如往常般,早已回去休息。 子阳靠在柱子上,牢骚道:“店长太惯着安忻。” 有侍应生耸耸肩,“有什么办法。” 子阳凉凉地:“杯子想洗就洗,不想洗就不洗,活儿干一半说走就走,人都找不到,若是其他酒吧,哪可能容下这种人。”说完露出鄙夷的表情,掏出手机,打开搜索页面。 这个来历不明的青年,昏迷在冬天清晨的雪地里,浑身是血。 平日做着最轻松最简单的工作,还总迟到早退,却不知使了什么招数,让店长如此纵容,从不苛责。这么长时间以来,未见他联系任何家人,朋友,亦没有驾照或ID卡可以证明身份。怎么看,都是个潜在的危险人物。 然而用网络搜索安忻的名字,却无法查到他的任何消息。 很奇怪不是么,在这个社交网络普及的时代。哪怕再普通的人,也能通过名字搜索出照片,念过的学校,从事的职业,拼凑出简略的人生经历。而安忻,却什么都没有。 究竟怎样的人,过去才会是一片空白呢。 尤其还生着一张漂亮到扎眼的脸。 这样一个人物,店长居然没有半点防范,连闻领班都默认了他的存在。子阳只觉得牙根,隐隐发痒。 闻则从更衣室出来,手里拎着外套,见子阳还站在酒吧里,“怎么不走?” 子阳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安忻么?” 闻则闻言,笑了下:“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子阳抿下唇,目光瞥向别处,“哪里突然,好些日子了,没说而已。” 闻则点头,“难为你了。” 子阳道:“那你究竟有没有怀疑过?” 闻则收敛笑意,正色道:“当然怀疑过。不但怀疑过,还调查过。” 子阳惊讶地抬起头,“我怎么不知道。” 闻则道:“并非不告诉你们,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宣扬罢了。” “究竟有没有查出不对劲的?” 闻则道:“没有查到犯罪记录,也没有查到符合这个名字和年龄的死亡记录。也就是说,安忻既不是罪犯,也没有盗用已死亡人员的身份。”伸手摸摸子阳的脑袋,“好奇心得到满足,可以回家了吧?”。 子阳挥开他的手,不甘地嘟囔:“你们只当我是小孩子。” 闻则笑道:“你可不是小孩子么。”临走时叮嘱:“早些回去,路上小心。” 子阳含混地应了声,眼神却暗了暗。 七 安忻洗完澡,觉得口渴。准备倒水时,想起马克杯被自己忘在吧台里,于是返回去取。夜已经深了,酒吧内空荡荡,黑得仿佛浸入一口深井。 安忻打开门,沿着墙壁摸索,找到电源开关,按下去。 屋顶的吊灯亮起来。 安忻不由一愣。 酒吧里还有一个人。 静静地,无声无息地,站在光线圈出的一小片空地里。 安忻左右看看,走上前,“怎么还在这里呢?” 那人没有应声。 安忻轻声道:“早些回家吧,已经这么晚了。” 依旧没有回应。 安忻伸出手,“我帮你叫车,太晚回家不安全呢。” 子阳挥开他的手,一脸厌恶。 “你到底是什么人?” 安忻一只手悬在半空,“什么什么人?” 子阳皱眉:“你的身份啊,你是干什么的,怎么受的伤,为什么伤好了还不走?” 安忻睫毛垂了垂,“我不想提过去的事,店长已经同意我在这里长住了。” 子阳冷笑:“是啊,仗着店长对你好,眼里就没有任何人了。什么叫不想提过去的事,你要是心里没鬼,会不敢说?” 安忻深吸一口气,“我不是坏人,对你对酒吧也没有威胁,不说只因为不想说。店长愿意收留我,我很感激。” 子阳斜着眼打量,眼神不屑。 安忻不与他多作纠缠,径自走入吧台,将马克杯握在手里。 子阳立在原地,抱着胳膊,嘴角撇出一抹轻蔑的笑。安忻只当没看见,绕过他朝门口的方向走。 子阳面容阴冷,冲着他的背影道:“其实不用你说,看也看得出。靠出卖色相达到目的很轻松吧,一点力气也不费是不是,做得这么熟练,从前没少下过功夫吧。” 安忻的手已经搭在门把上,在原地静默半晌,将手收回。 子阳瞪着眼前的人,看他缓缓转过身。 安忻的脸上没有表情,不悲不喜,慢悠悠道:“你年纪小,不懂审时度势,我不怪你。如今店长疼惜的人是我,舍不得我受丝毫委屈。你和我作对,能有什么好处?”顿了顿,“我想为难你,有的是办法。你若想向店长告状,尽管去就是,你觉得他会护着谁?” 子阳气得血气上涌,“你、你……”几乎咬碎一口牙齿。 安忻头也不回,推门迈出酒吧。回到房间,将马克杯放在桌上。 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类似这样的言语攻击了。 从前做模特时就一直存在,只不过当他和哥哥找到强大的靠山后,这种话就从当面转到了背后。他没有傻到真的以为闲言碎语会就此消失。 在酒吧里的日子温和惯了,还真有人以为他好欺负,当他在模特圈摸爬滚打的那些日子是吃素的不成。 安忻垂下眼,突然间觉得很没意思。 他内心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负重感。 已经离开原来的圈子,怎么还会遇上这种事,这下算是彻底得罪到了人。尽管不是什么大人物,闹起来,也有自己受的。 他躺倒在床上,轻轻叹出一口气。 以为自己已经焕然一新了,以为自己已经抛弃了过去,要开始新的人生。怎么被人一激,一下就不可自抑了呢。又不是没有被人言语侮辱过,更严重,更难听的话,不也经历过么,那时不曾有过丝毫情绪起伏。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啊。安忻有些自嘲地笑。 秦远对他的心思,他如何会不知。在圈子里混了这么久,懂察言观色,揣摩心思是必须的。 然而他没有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并不想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爱,是一份艰辛的差事。他已经学乖了,不再轻易付出。 更何况秦远认识的他,远不是真正的他。 真正的他是龌龊的,丑陋的,自私的,是不择手段的,秦远怎么可能喜欢呢。 安忻空睁着眼,怔了一阵。临近天亮,勉强入睡。 第二日,安忻匆匆走进更衣室。 三两下换好衣服,入了酒吧,总算没有迟到。 实在睡得太迟,直到傍晚才挣扎着爬起来。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在吧台做准备工作。 酒吧的客人渐渐增多,窗外也开始飘起细小的雪花。安忻抬起头,怔怔地看。 雪花很漂亮,落在玻璃上的时候,融化的时候,留下淡淡雾迹的时候。比造雪机制成的要漂亮得多。上一次有机会出去玩雪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回来的时候还被经纪人堵在酒店门口一通教训。 偷溜出去的,连手机也没带。当时的助理是个刚入行的小姑娘,临时有事联系不到人,吓得半死,一个电话打到经纪人那里,哭诉人不见了。 他和安舒刚下出租车,准备溜回套房,就被守在门口的经纪人抓个正着。 不给公司报备就私自行动? 谁让你们上公司以外的车的? 看看你们疯成什么样,明天还要不要拍了? 一顿痛骂。 安舒向经纪人哀求:我们不是在影棚,就是在酒店,这么多天都没出去,闷坏了。 经纪人不为所动。 安舒继续可怜地: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我们知道错了,求你不要再生气。 经纪人无奈地看着安舒,狠狠点他的脑袋:你啊。 哥哥一直那么聪明,不管多红,在特定的人跟前永远放得下身段,舍得花心思,讨别人哪怕一尺一寸的喜欢。 不像他,挨了骂只会一个人生闷气,倔强死了也不肯低头。结果哥哥只被禁足三天,而他被禁足整整一个月。 听话,工作认真,受欢迎,又讨公司高层和投资方的喜欢,懂得知恩图报,真是没有道理不被力捧。 而他,不过是沾哥哥的光罢了。 三五不时惹出麻烦,还得要哥哥来收拾烂摊子。怎么看,都是个不成器,还尽拖后腿的包袱。 之后几年的冬天,再未动过出门玩雪的念头。许多东西,都随之一同消弥了。 安忻这么想着,心里有几分黯然。 也没心思看雪景,低下头去。 秦远靠近吧台,见安忻垂着脑袋闷不吭声地干活,道:“不开心?” 安忻懒洋洋道:“你怎么看得出来,我平日就没什么表情。” 秦远笑了下:“的确。不过你心情舒畅的时候,不会专心工作,总归要发发呆,放放空的。只在有心事的时候,才闷头干活,什么也不注意。” 安忻不由自主摸摸脸:“有这种事?” 秦远挑眉,“你心里装的事情太多,负担太重,要是不把那些东西掏出来,或者丢掉一部分,就永远没法放新东西进去。” 安忻停下手中的动作,想了想。半晌道:“有理。” 秦远道:“下班后要不要一起打雪仗?” “打雪仗?” “嗯,闻则提议的,大家都去。还要堆雪人,装扮成侍应生的摸样,我连托盘和欢迎木牌都准备好了。” 闻则正好路过,凑过来笑嘻嘻地:“店长已经四处游说,弄得全体侍应生人心涣散,都等着下班后出去玩。”又可怜见地诉苦:“我这个领班的工作很难做啊,你身为店长,怎么如此不配合我呢?”心酸不已。 秦远望向安忻,眼角含笑:“你来不来?” 安忻的目光凝望他,半晌微微一笑。 “当然。” 八 平安夜当天,大部分侍应生已经回家了。然而光顾酒吧的客人并没有减少的迹象,反而比平日更多,一下显得人手紧张。 闻则忙得脚不沾地,叫苦不迭。 安忻问:“店里怎么放假的?” 秦远道:“圣诞节和boxing day当天歇业,27号只开四个小时,28号恢复正常营业。” 安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秦远道:“怎么,别告诉我你当模特的时候圣诞节还得工作。” 安忻摇头,“那倒不至于,最多元旦的时候有一两个商业活动,一会儿就可以走了。” 临时想到什么似的,笑了下,“往年的十二月份,杂志和平媒都开始春季企划了,模特也得给第二年的春装拍摄。别看照片上阳光灿烂,风景也好,实际上气温相当低。周围的工作人员都捂得像包子,只有我们这些做模特的,薄薄一件衣服,冻得说不出话,还得对着镜头摆造型。今年能在这么温暖的酒吧里过冬,靠着暖炉,吹着暖气,喝着热饮,实在舒服得过分。” 秦远道:“要把从前受的冻补回来。” 安忻笑眯眯地:“嗯。” 平安夜收工比往常早,侍应生们一边收拾,一边商量过节去哪里玩。安忻难得没有回屋,留在酒吧帮忙。 秦远推门进来,对子阳道:“房间已经帮你整理好了,马上就可以住进去。” 子阳响亮地应声:“好!” 安忻有些奇怪,问身旁的闻则:“子阳要住在这里?” 闻则点头,“子阳的家不在这座城市,他父母离婚多年,各自组了新家,回去也不方便。所以每年圣诞都住秦远这里,有人陪着一起过节。” 安忻道:“原来如此。” 下班的时候,安忻站在门口,一一对侍应生们道:“路上小心。” 闻则最后一个出来,手里拿着围巾。 安忻道:“路上小心,圣诞快乐。” 送走了所有人,心情十分好。 子阳斜靠在吧台旁,凉凉道:“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安忻懒得与他计较,径自离了酒吧,回宅子去。 秦远正在厨房里忙活,阵阵香气扑鼻。 安忻好奇地凑过去,“做什么呢?” 秦远道:“宵夜。难得今天收工早,给你们做顿好吃的。” 安忻讶异:“你还会做菜。” 子阳入了屋,走过来挑眉道:“店长不但会做菜,还懂烘焙,甜品也拿手。”又得意地补充:“我今年的生日蛋糕就是店长做的。” 安忻不为所动。 子阳继续道:“店长知道我喜欢吃奶油芒果卷,就亲自做给我吃,其他人都没有这种待遇呢。”说完故意看安忻一眼。 安忻耸耸肩。 他一直严格控制饮食,甜品和高热量食物概不入口,从小就没尝过,现在也没有吃的欲望。听见别人炫耀,也丝毫羡慕不起来。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爱理不理。 子阳的挑衅打在棉花上,连个回声也无,气得直瞪眼。 秦远将做好的宵夜端上桌。安忻一瞧,有清蒸扇贝,粉蒸肉,椰汁糕和牛奶炖木瓜。 热腾腾的,颜色也赏心悦目。忍不住由衷赞叹。 秦远道:“知道你对吃挑剔,没敢放油,糖也放得极少,用蒸锅蒸出来的,尝尝看。” 安忻温和笑道:“难为你,为我费心了。”将个别字咬得极重。在秦远看不到的角度,扯起嘴角,对子阳冷笑。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斗的话随时奉陪,更别提这个酒吧小侍应的杀伤力和模特圈的孩子根本不属于一个数量级。 第二日是圣诞节,安忻睡到几乎忘了时间。 已经中午了,街上仍旧静悄悄的,没有汽车声,也没有往日喧嚣,一下子显得冷清。大家都去过节了啊,安忻想,不知道安舒现在在哪里呢。 大概和情人在一起吧。 忍不住轻叹。 掏空心思去喜欢的人,喜欢的却不是自己。明明先认识那个人的,是他,先和那个人说话的,是他,先喜欢上那个人的,依旧是他。然而那个人认识安舒之后,一切就变了。 怎么会不痛苦呢,明明和哥哥有着一张相似的脸。为什么那个人选择的是哥哥,不是自己。 怎么会不恨呢,恨安舒什么都跟自己抢。广告也好,杂志内页也好,秀场活动也好,连情人都被毫不留情地抢走了。 安忻闭上眼睛,心内怅然。 真是输得一败涂地,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黯然地坐了会儿,套上薄毛衣去客厅。 秦远坐在沙发上看书,见安忻过来,道:“想喝点什么,我帮你去泡。” 安忻道:“热果汁。” 子阳在一旁吃零食看杂志,举手:“我要喝热可可。” 秦远笑道:“好。”转身去厨房。安忻无事可做,遂跟过去。 烧水的时候,安忻坐在餐桌上,静静地看。 秦远立在他跟前,道:“想什么呢。” 安忻反应迟钝地摇摇头,“没想什么。”过了会儿,“之前一直在忙,连发会儿呆都是奢侈。到这里之后,突然闲下来,有时觉得脑袋不够灵活了。” 秦远摸摸他的头发,仿佛给小动物顺毛一般:“有我照顾,担心什么。” 安忻笑了下,目光望进他的眼睛里,“是啊。” 秦远道:“你做模特的时候,有经济公司保护,为何还会受伤倒在酒吧门口?” 安忻眼神黯淡一下。 半晌,淡淡地:“我得罪了人。” “很不得了的人物吗。” “……嗯。做这行的,认识大人物的机会其实很多。我和哥哥一直孤零零长大,那样的成长环境,实在没什么安全感。费尽心思攀权附势,也是无可奈何。 “这种关系就像踩在钢丝上,危危险险。掌控权势的人并非自己,却需借用权势去吞噬他人,说不准哪天,自己就成了权势的牺牲品。而我,就是比较倒霉的那个。” 安忻自嘲地一笑,“现在,我大概已经成了圈里的反面教材,用来吓唬刚入行的小新人吧。” 秦远托起安忻的面庞,“别再回去了。”神情认真。 安忻抬头,温和地微笑:“嗯。” 不由自主伸手抱住秦远,贴在他的胸口上。 那副躯体有让人心安的温度,实在很温暖。 秦远在他额头一亲:“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水早就烧开了。” 安忻嘟囔:“真是不解风情。”搂得更紧了,一条腿勾在秦远腰上,若有若无地磨蹭。 秦远道:“究竟要怎样?” 安忻道:“认认真真亲一下,就饶过你。”伸手去戳秦远胸口,“可不许敷衍我,不然有你受的。” 秦远道:“好。” 遂吻过来。 认真的,热切的吻。双唇相交,舌尖相触,柔软而湿滑,沿着安忻的口腔细细描摹一遍,又温和又霸道。安忻也伸出舌头撩拨他,牙齿,牙龈,口腔深处被湿湿软软的舌尖刺激,只觉得麻痒,连同身体各处都酥软了。 秦远道:“可还满意?”言语间满含笑意。 安忻舔舔嘴唇,“马马虎虎,你可以退下了。” 秦远恭敬道一声:“遵命。”转身去泡果汁。 安忻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是欢欣又是酸楚。 心竟然变柔软了啊。 忍不住轻轻一叹,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好事呢。 子阳静静伏在厨房门边,露出小半张脸,将这一幕默默收入眼底,眼神冷得好似含了冰。 半晌,不动声色将身子抽走。 九 安忻蜷在沙发里,吃着切成小块的水果,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懒洋洋地。 秦远道:“再过几日,是不是就要人喂了?” 安忻捂嘴笑了下,脸上的表情像只猫。 不用早起,不用工作,想吃什么有人做好了送来,嘴馋了零食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懒了就打个小盹儿,在温暖的毯子下蜷成一团。 这样的日子,过得实在舒心。 秦远将安忻的手拾起,在掌心印下一吻,“明天就要上班了啊。” 安忻瞪他一眼:“真会破坏气氛。” 秦远哈哈大笑,隔着毯子将他圈在怀里。 安忻挣扎一阵,没有挣脱,索性不动了,老老实实被圈着,反正也暖和。 真的要变成猫了吗,他有些无奈地想。 秦远用唇在他的额头轻轻碰触,缓缓地摩挲。 安忻脸微微发红,从毯子里伸出手,去推秦远。 秦远不以为意,按住安忻的肩。安忻伸脚去踢,两个人在沙发上扭成一团。 子阳从外面回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气得面孔皱起,推门的力道猛然加大,震得落地灯灯罩扬起一阵灰尘。 安忻从沙发上直起身体,见是子阳回来,扯扯嘴角,算是回应。 秦远尚躺在沙发上,看不见门口的情况,道:“怎么了?”欲起身。 安忻一把将他按回去,淡淡道:“没什么。”俯身下去和他亲吻。 秦远的思绪淹没在这个热切的吻里,顾不上其他了。 子阳冷眼瞅着沙发上一双纠缠人影,背过身,独自回屋。 节日后第一天上班,闻则一边翻看记事本,一边喃喃:“是时候更新网页了。” 安忻道:“什么网页?” 闻则道:“当然是酒吧官网的网页。” 安忻奇道:“酒吧还有网站?” 闻则挑眉:“不然呢。”一副少见多怪的表情。 安忻怔怔地:“……哦。” 闻则道:“我有个在传媒行业工作的朋友,以往每年都请他设计页面,拍摄,更新主页,明天他就带工作室的人过来。” 隔日,果然有三五人带了专业的拍摄器材到酒吧。 侍应生们好奇地围在一旁,看他们支起缓冲脚架,安装柔光箱,放置倒影板。安忻对此并不关心,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吧台里擦拭酒杯。 接连拍了几张内景,木质餐桌和沙发都很有质感,色调舒适自然。又去拍酒吧外景,几个侍应生帮忙举着反光板。 闻则对为首那人道:“阿华,还有什么要拍的?” 阿华略作思考,“还要拍侍应生,道具最好丰富些,调酒壶,冰桶,鸡尾酒杯之类,选择多,出来的效果才会好。” 闻则点点头,选一个侍应生出来,穿戴好,站到指定位置。 拍了几条,却不满意。 闻则道:“有什么问题吗?” 阿华抓抓脑袋,“太僵硬了,不自然啊。” 那侍应生心苦着脸:“我平常几乎不拍照,这样专业的更是一次没有,紧张都紧张死了。” 闻则道:“要不换一个试试。” 让另一个侍应生穿戴一番,系好领结去拍。 效果仍然糟糕。 毕竟没有受过训练,在大功率灯光下连眼睛都难以睁开,肢体也僵硬得像发条玩具。 闻则扭头问身旁的子阳:“要不你去试试?” 子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你饶了我吧。”其他侍应生也纷纷摆手。 闻则叹气:“没人能做吗。” 阿华无意朝吧台里瞥一眼,目光定格住:“这里不还有一个人吗。” 安忻冷不丁听见头顶传来声音,手里的酒杯差点滑进池子。 阿华对安忻打量一番,道:“你出来拍两张试试。” 安忻怔了怔,摇头:“我不懂拍照,不行的。” 子阳也道:“他才来酒吧工作,除了洗杯子什么都不会。” 安忻点点头,“是啊。”低头继续去擦手里的酒杯。 阿华笑道:“不需要真会,只要摆个样子就可以。我看你外形不错,来试试吧。” 闻则赶紧道:“安忻,阿华很忙的,好容易排出几个小时,来不及再找人了。” 安忻垂着头,半晌没说话。 阿华见他不乐意,赶忙解释:“照片的重点是展示葡萄酒、酒杯和酒器,侍应生只会拍到胸口以下的部分,所以不用紧张。” 安忻抿住下唇,“不会拍到脸吗。” 阿华摇头,“不会。” 安忻犹豫片刻,轻轻地点了头:“嗯。” 换上制服,系好领结,站到灯光下。 灯箱打出来的光明亮而刺眼,热度惊人,一动不动站上十几分钟就足以让人汗流浃背。 安忻面容平静,接过别人递来的托盘和高脚杯,摆好姿势。 阿华按下快门,闪光灯咔嚓闪了下。闻则立在一旁,紧张地:“怎么样,行吗?” 阿华对着显示屏查看,颇为惊喜:“效果不错啊。”闪光灯接二连三响起,安忻摆出各种造型,配合工作人员的要求,直到整个拍摄结束。 太阳临近落山。 子阳帮工作室的人把器材收好,抱到停放在外面的车上。 安忻拎着几只包装精美的纸袋走过去,道:“这是闻领班准备的谢礼,今天麻烦诸位了。” 阿华笑道:“不谢啦,闻则就是太客气,朋友嘛。”接过纸袋,不经意地问:“你从前有拍过硬照或平面广告吗?” 安忻一愣,摇头否认:“没有。” “这样啊”,阿华道,“我看你挺有经验,镜头感也强,以为你兼职过模特呢。” “运气吧”,安忻扯起嘴角笑了下,“我没拍过什么东西,模特更是不可能的。”转过身回酒吧去。 子阳站在汽车后备箱旁边,冷不丁听见这段对话,觉得蹊跷。待安忻进了门,三两步走到车头,“为什么这么说,你觉得他做过模特?” “嗯”,阿华点点头,“怎么说呢,也许你们看不出,但我们做这行的却能感觉到。专业模特在镜头前的表现力,角度的调整,对光线的敏感,和普通人是完全不同的。拍他的时候毫不费力,一个指示甚至一个手势下去,他立即就能领会我的意图。还有一些不为人注意的小技巧,怎么看都像受过专业训练,而且时间还不短。” 子阳认真听完,紧张地:“阿华哥,你说的是真的啊,没骗我?” 阿华大笑,在子阳头上胡乱摸一把:“你一个小孩子,我骗你做什么。”转身打开车门,坐进去。 子阳也不计较弄乱的头发,只焦急地,“阿华哥,你有多大把握?” 阿华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喊了句:“九成九!”说完一踩油门,车子轻巧地滑入车道,卷起一阵尘土,很快消失在公路尽头。 子阳仍旧立在原地,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狭长。他面上的笑容愈拉愈大,简直可以称为狂喜。 “安忻,你逃不掉了。” 十 安忻坐在吧台里,怔怔地望着灯光下的玻璃杯出神。回想下午发生的事,感觉像浸在梦境里一样,半点也不真切。 怎么就答应了呢,怎么就同意拍摄了呢,本以为这辈子再不会站在那样的灯光下。 轻叹一声,真是个了不得的意外啊。 回想闪光灯亮起的一刹那,有什么东西仿佛有生命般,渐渐回流入身体里。那是经由多年训练养成的本能。 对待镜头的冲击力,表现手法的揣摩,驾驭镜头的能力,身体都还记得。长期积累的模特素养已经溶入骨髓,掩饰不了,伪装不了。 安忻将手举起,遮住上方打下的橙色灯光,细密的睫毛在光影间轻颤。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受,大概,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吧。 当工作人员称赞他做得很棒的时候,他才突然想起,自己其实是热爱模特这行的。 他和哥哥第一次被送去训练时,周遭的一切都新奇极了,有趣极了。他认真地听,认真地做,认真地练习,为了一个转身动作能和哥哥对着镜子练上一整晚。 是什么时候开始厌倦的呢。 是快门一次次按下,自己感觉被一次次抽空的时候吗。 还是摄影师丧失耐心,破口大骂的时候。 抑或是被其他模特挤兑,被高层训斥,被投资方挑剔苛责的时候。 后来,他只剩下了恐惧。 一见镜头,精神就高度紧张。睡眠不好,无法集中注意力,状态不佳,抓不住感觉。对一个模特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只能崩溃地在洗手间里痛哭。 有一段时间几乎陷入抑郁。 而今抽离了那个圈子,才猛然回忆起入行的初衷。 其实是热爱的。 不然,也不会嫉妒。 不然,也不会不择手段。 不然,也不会心痛。 晚上,秦远从外面回到宅子,风尘仆仆,衣领上有不少积雪。 安忻替他脱下外套,挂上衣架,“今天去哪了?” 秦远道:“去见法国的酒商,今年有一批新品推出,谈得晚了。” 安忻点点头,又问:“手里拿的是什么?” 秦远道:“是那位酒商的见面礼,香槟酒,要不要尝尝?” 安忻拍手道:“好。”欢快不已。 秦远拔开软木塞,将澄澈的酒液注入郁金香形酒杯内。 安忻凑过去闻,“似乎的确不一般。”举起酒杯,有细小的气泡源源上涌,低头抿一口,口感丰满,醇厚,足以让从前品尝过的任何香槟黯然失色。 忍不住啧啧称赞。 秦远道:“这是特级葡萄园酿造的香槟,市面上价格不菲,且极难购买。” 安忻仰头将杯中酒液饮尽,闭上眼睛回味,“真是好东西。” 秦远将木塞塞回去,道:“不许喝了。” 安忻不满地摇摇脑袋,嘟囔:“我要喝。” 秦远捏住他的鼻子,“再喝又要醉,可不能让你胡来。” 安忻笑嘻嘻地凑过去,“就一小口。”撒娇一般。 秦远不吃这套,挑起眉:“还不赶快去睡,明天不要工作了?” 安忻又像小狗般点头:“要的要的。” 秦远道:“那就去睡。” 安忻摇头,鼓起嘴:“不去,要喝香槟。” 事情又回到原点。 入睡前,安忻睁着眼趴在床沿,一动不动。 秦远坐过去,“怎么了?” 安忻将脑袋枕在他的膝上,喃喃地:“今天工作室的人来酒吧,为更新网页取材了。” 秦远道:“我知道的,闻则同我说过。” 安忻垂了垂睫毛,“拍了许多照片,内景,外景,还有……其他的一些。” “嗯,顺利吗。” 安忻轻轻点了点头,“顺利的。” 秦远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为何一副忧心的样子。”在安忻额头印下一吻,哄小动物一般,“睡吧。” 安忻张了张嘴,嗓子又干又涩。 秦远的目光很柔和,有一种安详的东西在里面。他最终没舍得开口,只轻轻地应了声,“嗯。” 圣诞之后很快就是新年,闻则抱着笔记本,欣喜道:“网页已经更新好了,看看怎么样?”众人凑过去瞧,新换的主页很大气,整体风格极佳,干净利落。 纷纷说不错。 安忻拍的几张照片被用作酒类介绍页面的背景,画面饱满,明暗对比强烈,效果出众。 有侍应生道:“简直比专门请模特的效果还好……” 安忻对着照片看了又看,试探地,“这个,看不出是我吧……” 闻则仔细瞧了瞧,颇为惋惜:“看不出,毕竟只拍了胸口以下的部分。”其他侍应生也觉得可惜。 安忻反倒松下一口气,应该不会有问题了,他想。 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地上的雪已经积起厚厚一层。 闻则推开门向外张望,回头问子阳:“你家离得远,公交也没了,要怎么回去?” 子阳道:“我同学的哥哥来接我。” 安忻从院里取了铁铲,出去清扫酒吧门前的小径。 进行到一半,远处隐约打来汽车前灯的光。车子开近了,停在酒吧前。 安忻走过去,道:“先生,这里不能停车,旁边有停车位的。” 有人从车窗里探出头,“不好意思,我来接人,马上就走。” 安忻道:“请问是哪位客人?”那人道:“他不是客人,他在酒吧打工,是我弟弟的同学,叫子阳。” 安忻道:“我认识他,可以帮你叫他出来。”那人道:“麻烦你了。” 安忻推门回到酒吧,目光逡巡一周,找到子阳,“有人来接你了。”子阳匆匆跑去取了外套,一边披上一边朝外走。 屋外雪花飞舞。 子阳对着驾驶座那人招手,“林大哥!”几步跑上前,打开车门坐进去,叹道:“好冷啊。”呵出热气搓手。 林成笑道:“是啊,零下好几度。”伸手转动旋钮,把车里的暖气调高。 车子驶上公路,子阳望着前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林大哥,我记得你是在杂志社工作的?” “对”,林成点头,“数码杂志。” “那你认识时尚杂志的编辑吗?” “时尚啊”,林成想了想,“不认识,不过我隔壁的部门负责娱乐期刊,应该了解一些时尚资讯。” “真的”,子阳直起身子,眼里发光,“林大哥帮我问一个人好不好?” “名人吗。” “嗯,差不多。” “叫什么?” “唔”,子阳皱了皱眉,“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是个模特。” 林成笑了下,“这个范围可有些大啊。” “不是啦”,子阳急忙摆手,“这个模特长得和我们酒吧里一个侍应生一模一样,所以我比较好奇,想知道那个模特的名字。” “一模一样?” “嗯,几乎跟一个人似的。” “可我没有见过你们酒吧的侍应生啊。” 子阳道:“见过的,就是刚才在门口帮你传话的那个。” 林成“啊”了一声,“有印象。”思索半晌,“你一说我倒觉得那张脸好像的确在哪里见过。” 子阳道:“真的?” “嗯,数码产品为了扩大影响力,会找明星代言。模特代言虽不如明星常见,但当红模特的号召力还是很强大的。” 子阳赶紧讨好地:“那麻烦林大哥帮忙查查啊,辛苦林大哥了。” 林成觉得好笑:“你什么时候迷上追星了。” “没有啦”,子阳跟着一笑,“只对这一个,特别有兴趣而已。” 十一 安忻站在酒吧门前,看卡车司机朝外搬运货物。地上已经并列摆放不少笼子,安忻蹲下身,好奇地用手去戳笼中的物什。 秦远刚给司机签完字,一回头就瞧见安忻的行为,赶紧三两步过去将人拦腰抱起,走到两米开外才放下。训斥:“这么危险的事也敢做,手指头不想要了?” 安忻鼓着嘴,“我觉得好玩。” 秦远生气:“这也是可以随便玩的东西?” 安忻眼睛左右乱觑,小声地,“我很小心的。” 闻则推门出来,道:“怎么了?” 秦远指着安忻,怒气未散:“你让他自己说。” 安忻兔子一样咬着唇,委委屈屈地开口:“我刚才拿手指戳龙虾玩。” 闻则扑哧一声笑,随即赶紧正色道:“这可不对,要是夹到手怎么好,还不向店长道歉。” 安忻看看闻则,瘪瘪嘴,老大不情愿地:“对不起。” 秦远哼了声,转身回酒吧里去。安忻颇为不甘心,皱着眉头嘀咕:不就是玩了会龙虾吗。 闻则笑道:“店长保护欲很强的。”转身喊侍应生把笼子搬进酒吧。 安忻趴在吧台上,下巴抵着手臂,看侍应生们忙进忙出。 闻则在一旁道:“店里每年年初都会供应碳烤龙虾,配蒜蓉酱或奶油酱,相当受客人欢迎。酒和饮料的销量也会上升。” 安忻道:“还真想尝尝。” 秦远道:“一会叫厨师去做。要配沙拉和薯条吗?” 安忻连连点头:“要的要的。” 侍应生们从笼子里抓出一只龙虾,放在桌上,聚在一处看。那龙虾身长三十厘米,晃着长长的胡须,两只虾钳摆来摆去,慢吞吞在桌面挪动。安忻也凑过去,跟着一起看,还傻傻地笑。 他在一个人最爱玩、最好奇的年纪里,并没能够获得足够的机会。很多乐趣于他而言,都是空白。他挤在一群年轻的侍应生中,看他们捏龙虾的胡须,从背后将龙虾抓起,表情惊讶,眼睛一刻不离。 闻则摊手,对秦远道:“他们还是一群大孩子,谁都按捺不住。你对安忻,也宽待些吧。” 厨师把烤好的龙虾端上桌,香气扑面而来。炭火熏烤后的虾肉晶莹,白嫩,有嚼劲。 闻则解释道:“龙虾事先在香槟里浸过,香味当然不一般。” 安忻用刀切出一小块肉,蘸了蒜蓉酱,送进嘴里。 虾肉口感极佳,仿佛融化了似的。其他侍应生也纷纷用叉子去尝,都说好吃。 安忻捏起一根薯条放入口中,嚼了嚼:“这个倒一般,没什么味道。” 秦远道:“薯条本来就没味道,要蘸番茄酱或撒盐吃的。” 安忻“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用小瓶撒了盐,吃得津津有味,十分满足。 晚上睡觉前,秦远替安忻掖好被角,“你从前没吃过薯条?” 安忻摇摇头。 模特的饮食控制很严格,深油炸食物不能吃,会被经纪人骂很惨。 秦远没说话。顿了顿,开口:“我下午不是有意训你,那个时候太生气,没法控制情绪。” 安忻摇摇头,“没关系。”看着秦远的眼睛,“我不怪你。” 从前别人向他发火,多半出于苛责,说他做得不够好,手腕不够圆滑,各种理由都有,但没有一个是出于担心。 秦远与那些人不同。 秦远让他看见的,是截然不同的风景。那些风景里,有他最美好、最真挚的一面。他喜欢这样自己。 秦远要关灯时,安忻突然拉住他,“留在这里,陪陪我。” 秦远道:“别告诉我你怕黑。” 安忻捂嘴笑了下,“我喜欢抱着东西睡觉。可惜这里没有抱枕,只好抱着被子,难受也难受死了。” 秦远脱下拖鞋,躺到床上,做起人肉抱枕。安忻笑得像只猫,双手圈住秦远,脑袋抵在他胸前。 “安大少爷,感觉如何?” 安忻打个哈欠,“硬邦邦的,勉强凑合。”却没有把手放开。 周末的时候,子阳的手机突然响起,拾起一看,屏幕上显示林成的名字。赶紧按下通话键,不由自主将手机握紧了。 林成在电话那头,“你提到的那个模特,好像来头不小的样子。拍过不少硬照,也接过颇具分量的广告和代言。但是近年来曝光很少,可能事业遇到瓶颈了吧。” “有查到他叫什么名字吗?” “当然”,林成道,“这个模特叫Cary,有个哥哥,也是做模特的。” 子阳心里一惊,有什么东西闪电般划过脑海:“他哥哥是不是叫Adrian?” “对呀,你怎么知道?”林成惊讶,顿了顿,“不过也是,毕竟现在Adrian比Cary红太多,尽管两人差不多同期出道的。” 接着道:“本来经济公司打算把他们当做双生子打造,结果一段时间后发觉Adrian各方面能力比Cary强太多,于是开始力捧Adrian,而Cary自然就被冷落了。眼见哥哥那么红,做弟弟的心理不平衡也能理解,后来传出他和经济公司闹起矛盾。之后Cary的事业发展也不顺,毕竟市场上已经有了Adrian这张脸,Cary的容貌就成了可有可无,很难杀出重围。” “借着哥哥的名气才被人知晓,活在哥哥光环的阴影下,换做任何人都接受不了吧。”重重叹一声,“唉,模特圈不好混啊。” 子阳心不在焉地附和几句,又问:“你知道Cary的近况吗,我想了解他最近怎么样了。” “最近啊……”林成皱了皱眉,“几乎没有消息,听说连去年就预定好的通告和采访也取消了。” 子阳心下了然,但还是问:“为什么取消?” 林成道:“具体原因不清楚,经济公司口风紧,问不出什么。” 子阳挂掉电话,掏出手机搜索Cary所在的经济公司。依照网页显示的公司公关部电话,拨打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传来清脆的女声,“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子阳道:“我联系你们,是为一个叫Cary的模特。” 电话那头的人应对这种来电已经熟门熟路,遂依照标准流程回应:“真的很不好意思,关于Cary的事情公司暂时无可奉告,谢谢你的关心。” 子阳道:“我不是记者,更不是fan,我不想打探任何消息。我知道Cary已经失踪几个月了,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他现在在哪。”顿了顿,“你有没有兴趣要听?” 电话那头的女声沉默。许久,“请您稍等。” 不多时,电话被另一人拾起,是个沉稳的男声:“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有事情尽管跟我说。” 严康宁将话筒挂回座机,眉头紧锁。 旁边坐着的年轻女孩打量他的面色,小心地问:“严哥,您觉得这事儿是真的么?” 严康宁道:“如果是恶作剧,不会有人把安忻失踪的时间说得那么准,地点也在我们推测的范围内。” 女孩想了想,“会不会是敌对公司知晓内情的人?” 严康宁摇头,“并不像,对方没有理由这么做。打来电话的人听上去年龄不大,没有提出任何金钱要求或交换条件,我觉得应该是真的。” 女孩道:“那,咱们要向高层汇报吗?” 严康宁略略沉思,“我必须去那人说的酒吧确认一下,安忻是否真的藏在那里。” 十二 夜幕渐渐降临,酒吧里客来客往。安忻坐在吧台里,看闻则手中握着一堆单子,不停地用笔做记号。 “今天很忙?” “嗯”,闻则埋头回答,“第一天供应烤龙虾,点的人特别多,出餐很紧张。每桌酱汁和配餐都不一样,千万不能出错。” 安忻立起身,探头向吧台外看了看。 果然十分繁忙,除了供应酒品,还要送餐,更换刀叉和餐巾。遂道:“我可以去外面帮忙,杯子等这一阵过去再洗。” 闻则点头,“好,小心点。” 安忻起身去后厨,等在一群准备领餐的侍应生后面。 子阳正好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大盘子出来,冷不丁瞧见安忻站在门口,皱眉道:“你怎么在这里,还嫌厨房人不够多?” 安忻道:“我怕你们忙不过来,就来帮忙,和闻领班说过了。” 子阳斜着眼睛上下打量,撇嘴道:“就你这身板,还指望干体力活?” 安忻听出他口气不善,然而还是道:“我虽没做过侍应生,却也是吃过苦的。” 子阳挑了挑眉,“好啊,你说的,回头可别怪我虐待你。”将两个大盘子丢在安忻手上,“这盘八号桌,奶油酱配薯条,那盘九号桌,蒜蓉酱配土豆泥,记牢了可别弄错。” 安忻冷不丁接过装满食物的盘子,手臂当即沉甸甸向下坠。赶紧用力拖稳,转身向外走。 闻则瞅着安忻颤巍巍回来,口中念念有词:“八号桌,九号桌……”一边瞪大眼睛在光线并不明亮的酒吧里寻找桌号,忍不住笑。 扭头问秦远:“你舍得?” 秦远在一旁核对账单,抬头看了看,“让他锻炼锻炼也好,平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还不怎么吃东西,叫人看了都担心。” 安忻送完餐回到后厨,子阳端着盘子挤出来,不高兴地:“这么长时间?” 安忻道:“我不认得桌子,才费了些功夫。” 子阳不客气道:“你最好快些认得,出餐迟了客人会抱怨。”将手里的盘子扔给安忻。 安忻手臂酸疼,心中暗暗叫苦,然而还是咬牙向外走。入了酒吧才想起什么,匆匆返回,喊道:“这是哪一桌?” 子阳靠在备餐台旁,抱着胳膊笑,“现在才想起来问?我们刚才还在打赌你什么时候会发觉呢。” 安忻皱眉:“你是故意的。” “我故意的?”子阳突然生气,音量一下子提高,“你来酒吧几个月了,不知道桌号、酒、餐、配料必须一一对应才能向外送?拿盘子的姿势也不对,盘底受力不均匀,一碰擦就会打翻,尽干这种没有常识的事,换做其他领班早就把你教训到狗血淋头了。你以为你为什么能在这间酒吧待下来,为什么到现在还没人指着你的鼻子骂,要不是店长和闻领班处处维护,你能跟没事人一样待到现在?你以为我想要坑你害你很难吗,随便报错两个桌号就能让你被顾客投诉,我没这么做,不是因为你,是看在店长和闻领班的面子上,是看在他们为酒吧付出的心血上,你要花多久才会懂?!” 安忻哑然无语,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半晌,将餐盘放回桌上,一个人闷不吭声退出去。 屋外飘着鹅毛大雪,安忻推门出了酒吧,迎头撞上刺骨寒风。他大口呼吸着冬夜冰冷的空气,心里才稍稍好受一点。 秦远过于宽容他,他是知道的。子阳不喜欢他,他也明白。 其他侍应生,心里或多或少都有怨言吧,只是不像子阳当面说出来而已。他不出意料地,再次被人讨厌了。 如果发生在以往的圈子里,他根本不会去在意。而这一次,却是在真心喜欢,珍惜,想要永远留下来的地方。他亏欠秦远和闻则的,不只是一点点。 安忻靠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 眼睛空睁着,没有焦距,直到一双皮鞋出现在雪地里。 “你果然在这里。” 安忻听见人声,迷茫地抬起头。很久,目光才汇聚在一处,缓缓地,略带吃惊地,“……严哥?” 严康宁走到近前,居高临下看着安忻,“看不出来,胆子不小啊,敢跟公司玩失踪?” 安忻没有应声,低下头去,神色恍然。 严康宁道:“你知道这几个月,公司在你身上损失多少?这种严重违约的行为,一旦公司起诉,你要面对怎样的天价赔偿?” 安忻静静地坐着,眼睛里空蒙一片,“公司有关心过我的死活么。” “那是当然”,严康宁抬抬下颚,“要死也得等公司允许,你才能死。” 安忻扯起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是啊,这么多年了,有什么是能自己掌控的呢。 当年与公司签约的时候,他还太小,根本不知道合约上的条款有多严苛,和卖身契所差无几。 严康宁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吐出烟雾,“至少公司养你这么多年,没让你当初死在孤儿院,不是么?做人呐,要知足。” 安忻闷着头,没有搭腔。 严康宁又吐出一口烟雾,“这事我还没向公司汇报,是给你一个补救的机会。你是打算把姿态放低,回去低头认错呢,还是打算继续躲在这里,一个人硬抗?” 安忻凉凉地,“回去等于自投罗网,还指望能活下来?” “那是当然”,严康宁弹了下烟灰,轻蔑一笑,“只要你还能替公司赚钱,还有利用价值,公司就舍不得你死。你以为公司高层和你一样,不知孰轻孰重?” 安忻沉默不语。 严康宁扔掉手中的烟,用脚踩灭,“说到底,这事是你咎由自取。欲望太多,心太贪婪,以致引火烧身。你在圈子里浸染这么久,还以为自己纤尘不染?你靠耍手段得到的利益不比其他人少,你巴结投资方获取的机会,排挤的新人多了去。你也是污点满身的人,洗不白了。” 蹲下身,眼睛直视安忻,目光能将人灼伤,“其实这事谁不做呢,只不过有些人做得高明,有些人做得幼稚。比方说你哥哥,就是聪明人里的聪明人。你要是有他一半情商,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安忻已经无心听下去,支起身体走到酒吧门口,伸出僵硬的手推开门。 酒吧里暖和且热烈,屋外的天寒地冻仿佛是一场异世界的梦。 他的脸和双手早已失去血色,身体也颤抖得厉害。 闻则见安忻失了魂似的站在门口,头发、衣服上尽是积雪,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去。 “怎么回事,冻成这个样子?”一边匆忙替他掸衣服。 安忻动也不会动了,恍恍惚惚地,“闻领班,你都没有告诉我,应聘这间酒吧的侍应生有多难。” 闻则一愣,随即笑了下,“告诉你做什么,你都已经在这里工作了。” 安忻缓缓地摇头,“你也没说,这间酒吧很出名,甚至上过杂志,没有经验的侍应生是根本不可能在这里工作的。” 闻则的脸上依旧是往日的平和笑容,“有什么好说的,店长希望你过得自在一些,不是吗。” 安忻一手捂着眼睛,声音无限悲凉,“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闻则略略惊讶,“为什么这么说。”又叮嘱,“这话千万别说给店长听,他会生气的。他对你好,不是为了有所回报,更不想让你有心理负担。” 安忻点点头,脑袋晕涨得厉害。 闻则瞧他面色不对,安抚道:“是不是今天累着了,赶紧回去泡个澡,上床休息。” 安忻喃喃地,“嗯。”脸色却不好看,失魂落魄一般。 十三 安忻侧身躺在床上,静静地,眼睛在一片黑暗里空睁着。寂静的、空荡的房间足以让他回想起许多事。 和很多怀揣模特梦想进入圈子的孩子不同,在他对梦想一词还没有太多概念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成为一名模特。而且只能成为一名模特,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他的人生,已经被经济公司规划好了。 按照这条路去走,才是乖孩子,才会被公司全力栽培,才会获得更多的机会,接触到了不得的设计师,摄影师,杂志总编,成为圈里的顶级模特,成为可望不可即的人物。 就像他的哥哥,安舒做到的那样。 这样的路径,其实是把双刃剑。 那些野生模特、兼职模特费尽心机也无法打入的人际圈,经济公司能让他们轻而易举地接触到。然而一旦他们失误,或得罪了高层,公司想要斩断他们在圈里的活路,同样易如反掌。 这个时候,谁比谁惨一目了然。 兼职模特可以另谋出路,继续学业,找份工作,而他们却几乎毫无选择。 他们已经脱离社会太久,他们所学所精仅能服务于模特这一个职业。经济公司在给他们铺上这一条路同时,也断了其他无数条路,人生的无数种可能。 安忻见过太多活生生的例子。没有朋友,也不懂怎么交朋友,从小耳濡目染的也不是什么正面的东西,无法融入正常人的生活。离开了模特圈,等于丧失了存在的意义。 他一直恐惧着,害怕自己有一天,会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员。恐惧一直抽打着他,驱赶着他,逼得他拼命向前奔跑,向上攀爬。 他知道自己天资不如安舒,不管怎么努力,永远都比安舒差那么一点“灵气”。 就是灵气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从根本上拉开了他和安舒的距离。 可他偏偏是争强好胜的人。不甘心,不想输给安舒。 所以才会不择手段,所以姿态才那么难看。先天不足,就要靠其他门路来弥补。 陆康宁说得没错,他蹚的浑水不比别人少,得罪的人更是不计其数,有人想要置他死地,他一点不觉得奇怪。 他靠巴结投资方抢走了极具天赋的新人模特的机会,而自己在本属于别人的位置上出尽风头。 有一段时间他风头无两,几乎与安舒不相上下。 压抑了太久,在当红的时候,想把从前受的怨气通通讨回来。他给工作人员人脸色,耍大牌,和摄影师过不去,一个人霸占整个化妆间,在商业活动现场出现五分钟就闪人。几乎把能得罪的人得罪光。 可他肆无忌惮。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傍上最大的背景,最大的靠山,没有人敢把他怎么样。 他再如何耍大牌,工作人员也只能笑脸以对,小心翼翼地求着他,哄着他,直到工作结束。 那个时候,连安舒都有些看不下去。 “小忻,有些事情适可而止,差不多就行了。别不把工作人员当人,大家在一个圈子里混饭吃,没有谁就该任人作践。模特这行鲜少有人能红一辈子,风水轮流转,搞不好将来咱们还要靠这些人提携。” 安舒的话,是肺腑之言,是真心为他好。只不过那时候的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后来,他终于因为行事太过,得罪了自己的金主。墙倒众人推,再没有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了。 那段时间太凄惨,连化妆师和造型师都是安舒多方关照之后,才勉强替他工作。 可他最终也没学会感恩,也没学会低调,只在众人的冷落和故意刁难中变得更加怨恨。 他首先要去报复的,就是安舒。 如果不是安舒,他不会没法出头。一样的脸,一样的经济公司,为何厚此薄彼,为何只将他一个人抛弃? 当时的他,怀的就是这样的逻辑。 安忻躺在床上,越想越累,越想越心痛,不知不觉脸上有冰凉的东西滑落。 用手一摸,才知道是泪。没有温度,冷冷的,仿佛一颗小小的心脏。 公司已经知晓他现在何处,也许花不了多久就会找上门。他的负面新闻太多,多到足以毁掉和他沾边的任何东西,任何人。 这家酒吧是秦远的,有他太多的付出和心血在里面。安忻喜欢这里,喜欢酒吧的环境,喜欢酒吧的食物,还喜欢酒吧里的人。闻领班也好,那些轻声交谈饮酒的顾客也好。 这里有他热爱的,珍惜的,美好的东西。 他不能毁了这里,他必须要离开。 想到这里,安忻倏地一下从床上坐起。 现在离开还不迟,而且,对大家都好。 痛苦的潮水在他周围越涨越高。要离开秦远了,离开那个给予他温暖的人了,他怎么舍得呢。 安忻匆匆下床,套上初来时那件薄薄的白色毛衣,披上开衫,穿好鞋子。 时间还未到午夜,秦远和闻则都在酒吧,宅子里安静极了,没有一个人。安忻进入客厅,打开电视柜取出一部分现金和硬币。 秦远曾告诉他家里放钱的位置,说要用的话随时可以拿。他没想过有一日需要用钱时,会是今日这般情形。 在夜色掩映下走出宅子,打开院里的偏门,走到大街上。屋外大雪飘飞,寒风刺骨,迎面冲撞在他单薄的身体上。 安忻裹紧毛衣,用牙齿将袖子咬上来包裹住双手,仍旧觉得冷彻心扉。 末班公交在夜色下开来,他拖着瑟瑟发抖的身体上了车。 当车子驶过酒吧门口时,安忻最后一眼张望那个让他温暖的地方。 那里灯火通明,橙色的灯光打出窗外,映照在雪地上。他所喜欢的环境,喜欢的人都在那里。 他曾待在吧台后面,闷着头,静静地清洗酒杯。他曾被闻则逼迫着戴上可笑的麋鹿角,和秦远一同逛圣诞市场,坐摩天轮,和酒吧的侍应生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 他已经被这家酒吧改变了,这里是他的新生。现在,他不得不被迫离开。 他是真的,从内心深处,舍不得。 安忻贴在车窗玻璃上,目光贪婪地追随着逐渐在视野里远去的酒吧,直到微弱的灯火已经完全湮没在寒冷的雪夜里,什么也看不见。 他甚至没有机会向秦远告别。 在酒吧的日子,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仿佛把这辈子的美好,在短短几个月里用尽了。他多希望自己是个没有污点的普通少年,在人生质朴却绚烂的年华里,带着简单的,天真的心思,在街头与秦远相遇。 然而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安忻浑身脱力地靠在椅背上,身体颤抖。 他永远地,与那间酒吧告别了。 安忻双手捂住面颊,将脸深深埋在胸前。 失声痛哭。 十四 安忻迷迷糊糊地坐在长途巴士上,不知行驶了多久。 他睡着了,又惊醒,不久又陷入混沌的昏睡中去。 他甚至记不清自己究竟如何搭上这一辆车,只想尽快逃离,越远越好。 天已经蒙蒙发亮,临近地平线的远方,透着冷冽的蓝白色。 安忻靠在车窗上,回想起昨夜,在公交站台下了车,不远处有一座投币式电话亭。 在灯光下,散发着幽幽的红。 他茫然地打开门走进去,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不知道可以打给谁。 他没有朋友。 心如灰木般蹲坐在亭子里许久,才勉强回忆起一个号码。 这个号码的主人,曾经与他合作过一次杂志内页的拍摄。是个温和的人,收工后递给他一张名片,说有机会可以一起喝咖啡聊天。 他当时笑笑,并没有在意,是助理帮他把名片收起来。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拨打那个号码,直到心心念念的人被安舒横刀夺爱,他疯狂地需要向人倾诉。那是个可靠的人,即便他因为失恋在酒吧吐得一塌糊涂,第二天也没有任何风声或流言传给媒体。 安忻伸出颤抖的手,试了几次才将硬币对准,投进去。 电话的等待音响了几声,被人接起。 听见话筒那端传来柔和的声音,安忻几乎压抑不住哽咽。终究没有勇气说出最近的遭遇,只问能否去那里借住一阵。 那人答应了。告诉他应该搭乘哪一辆长途巴士,抵达后要如何打车到住所。 安忻挂下电话,去车站买票。那个时候已经很晚,售票处只剩下一个工作人员,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打出黯淡的光线。 安忻踩着厚厚的积雪走上前。 他从来没有坐过公共长途巴士,从前出行有公司的车接送,还有两三个助理跟着,他从未亲自预定过任何交通工具。询问许久,遭了售票员白眼,才订好车票。 浑浑噩噩地跟随几个乘客上了车。 车窗外雪花翻飞,玻璃上满是雾气,安忻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景色变得陌生、迷惘、混沌,仿佛纸上散不尽的墨迹。 秦远把桌前的文件整理好,起身出了办公室。 酒吧已经快要打烊,侍应生们趁着空闲三三两两聚着聊天,低沉优雅的钢琴声在酒吧内缓缓流淌,一切都安详极了。 秦远向吧台张望一眼,只有闻则一个人坐在里面,想必安忻已经提前回去休息。 他从后门出了酒吧,回到宅子。 客厅没有开灯,漆黑一片。 秦远不由皱眉,安忻不喜黑暗,只要他在,客厅,厨房,走廊,楼梯上的灯一定全都开着。 伸手按下开关,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秦远快步向安忻的房间走去,一把推开房门。 房间里冷冷清清,床上空无一人,被子掀开在一边。 闻则正在吧台对着电子屏幕核对账单,门猛地被人推开,发出砰然巨响。抬头一看,却是秦远,气急败坏奔过来,劈头就问:“安忻呢?” 闻则一愣,立即道:“回去了呀。” “回哪里去了?” 闻则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只得道:“他晚上脸色不好,我让他提前回宅子休息,怎么了?” 秦远脸色略略发白:“安忻不见了。” 闻则一惊。 秦远道:“你在店里看着,我出去找。”掉头就向外走。 闻则赶紧绕出吧台拉住他的胳膊,“你冷静一点!” 秦远气恼,“你做什么,他兴许还没走远,现在去还来得及!” 闻则眉头紧皱,生气道:“你脑子不清楚了是不是,凌晨两点下着大雪,怎么出去找?你看看你心慌神乱的样子,确定把整个宅子搜过一遍了?确定前院后院都仔细找过了?” 秦远索然不语。 闻则喊来几个侍应生,“你们一人拿一只手电筒,把酒吧前后仔仔细细搜一遍,连角落和灌木丛也不要放过。”又对秦远道:“现在出去绝对不是明智的选择,外面漆黑一片,风雪又大,车根本开不出去。至少得等明早铲雪车清路之后。” 秦远道:“难道你就让我一整晚干坐着?” 闻则摇头,“安忻为什么不见,为什么不辞而别,如果他真心不想被我们找到,有一千种方法躲藏。你情绪太激动,我们还是回宅子去,看看有没有线索,有没有纸条留下。” 秦远觉得有理,二人一同出了门,回到宅子。 客厅安静极了,厨房的茶杯茶壶也摆放在原位,一切都与往日没有两样。闻则不经意踩到什么东西,将脚移开一看,是枚硬币。 前方还零星散落着几枚,仿佛是匆忙间一把塞入口袋时掉落的。 秦远想起什么,飞快走到电视柜前,将柜门打开。 里面的钞票已经被取出一叠,数目不大,但也足以用上数天。 闻则道:“看来是预备走远了。” 二人返回酒吧,侍应生们已经在店里聚集,见他二人回来,纷纷上前说四处找过了,没有见到人影。有侍应生道:“这个天气,不大可能步行,最有可能搭乘公交。最后一班车几个小时前已经开走,底站就是长途巴士总站,去到哪里都是未知。” 闻则点头,“安忻晚上看起来不大对劲,他有没有听说什么不好的消息,或者见到什么人?” 众侍应生相互对视,摇了摇头。 子阳靠在沙发旁的柱子上,抿着唇,眼睛向别处瞥着。 闻则目光逡巡一圈,定格在他身上,“子阳,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子阳没有答腔。 秦远走上前,“子阳,你说实话,究竟怎么回事?” 子阳闻言,终于将头抬起,看看酒吧众人,半晌道:“他走了,难道不好吗。” 沉寂了几秒,“他几个月前莫名其妙地来了,现在一声不吭地走了,还挺像他的作风。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忧。” 秦远叹一声:“你不明白,安忻不会做这种事。” 子阳眼睛上挑,眼神冰冷,“你怎么知道,你又不了解他。恐怕我知道的,都比你和闻领班多。” 秦远不由皱起眉头,“为何这么说?” 子阳颇为不甘,咬牙切齿地,“店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安忻根本不是什么可怜的受害者,他一直在骗你。昨晚有熟人到酒吧找他,我在门旁边都听见了。安忻之所以受伤,是因为他自己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恶有恶报,根本不值得同情。他本性自私阴毒得很,不被人喜欢,为了在酒吧容身才收敛心性,装成绵羊。店长你没有发觉吗,他一直在利用你的好心,他不伪装得那么可怜,那么凄惨,怎么让你上当?” 秦远深吸一口气,声音明显降了温度:“你给我住嘴。” 闻则嗅到空气里的危险气息,赶紧走过去,挡在子阳面前,“你别冲他发作,他还是小孩子,说话没轻重的。”又盯着子阳,严厉道:“怎么这样污蔑安忻,还不赶紧跟店长认错。” 子阳梗着脖子,声音拔高:“反正我都听到了,我没有撒谎!你就是听不得别人说安忻一句不好,你就继续骗自己一辈子吧,反正他再也不可能回来了!”说完愤怒地转身,摔门而去。 十五 抵达这座陌生的城市时,安忻已经精疲力竭。 二十多个小时滴米未进,睡觉更是奢望,困乏得脑袋一次次撞在冰冷的玻璃上。 拖着虚弱的躯体走下出租车,按响门铃,他的身子已经临近透支。 有人前来应门,他连那人的面庞都没来得及看清,喃喃一声:“连悠……”就彻底丧失了意识。 苏连悠甫一开门,就见安忻身子软软地滑倒在地,不由惊呼:“啊……”急忙伸手将他抱住。 怀中的躯体冷得好似一块冰,手腕苍白细瘦,整个人既没有温度,也没有血色。 有一身形高大的男子从客厅出来,腰间尚系着围裙,三两步走到门口,“连悠,怎么回事?” 苏连悠焦急地:“是安忻。” 男子二话不说,俯身抱起倒在地上的人,朝屋子里走。 将安忻置在床上,褪去寒冷潮湿的外套,暴露出满是伤痕的躯体。苏连悠顾不上震惊,赶紧用温热的毛巾一遍遍替他擦拭,眼眶微微发红。 许久,安忻的身子才恢复正常温度,人有了浅浅的意识。然而疲惫得无法支撑,又要昏睡过去。 苏连悠赶紧道:“先喝点东西,不然会脱水。”托着安忻的脑袋,将水杯凑过去。 安忻喝了水,苏连悠轻轻地退出去,关上屋门。 餐桌上的饭菜已经微凉,苏连悠却没有心思动筷,满脑子都是安忻伤痕累累的躯体,绝望的、冷彻心扉的眼神。 他也是从模特圈里走出来的人,安忻的境遇,只有他能够理解。 如果当初没有下定决心退出,谁知道现在的他会是什么样。 他做模特时没有经历太大波折,连走红也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后来看多了模特行业一些内幕,渐渐萌生退意。想来他真是幸运又幸运之人,从容身退,与恋人过起居家生活。 忍不住去看陆冉,陆冉身为律师,是业内的佼佼者,偏偏对厨艺还精通,对小动物也极有爱心。遇上这样优秀的一个人,多不容易。 陆冉把重新加热的饭菜端上桌,瞧见苏连悠直直盯着他的眼神,表情傻得可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拿筷子放到他眼前晃了晃,“开饭了,你吃还是不吃?” 苏连悠收回发愣的神情,不由自主摸下脸:“总是吃,最近都长胖了。” 陆冉把眼睛瞪起:“你好意思说,我刚见你的时候瘦得跟猫似的,花了这么多年才勉强喂到正常人标准。” “那个时候我还在做模特,在镜头里看上去才会正好啊”,苏连悠仰着脑袋争辩,“杂志上那些高高瘦瘦的模特,现实生活里都是纸片人。” 陆冉不跟他多言,连夹好几块肉到碗里,“我看着你吃,不然养猫的事想也别想。” 苏连悠眼睛瞪得溜圆,叫起来:“你居然要挟我。” 他一直想养只猫,软乎乎的,暖暖的,求了好几年,陆冉也没答应。 猫,是他的软肋。 陆冉抱起胳膊,抬了抬下颚,“没错,你要怎样,吃,还是不吃?” 苏连悠气得直瞪眼,脸都涨红了。 最终,妥协地把碗端起。 陆冉看着他鼓着腮帮子吃肉的模样,心内感叹这一招真好用啊,百试百灵。 安忻在床上幽幽转醒。身下是柔软的床铺,又舒服又暖和。 没想到自己竟真的独自一人离开,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不知道秦远是不是在找他,对他的不告而别有没有生气。 然而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的人生,一直在奔波,一直在路上,没有什么是能够持久的。 他和安舒,曾经很向往稳定的、平静的生活。 有时候赶通告,凌晨三点在飞机上醒来,问助理现在去哪里。有时候一天跑三个秀场,各种服装风格在脑子里混成一团浆糊,以致走上T台时根本不清楚穿的是什么,只晓得麻木地向前移动脚步。 安舒曾经说,等赚够了钱,就在风景优美的郊外买一桩房子定居,有大片的绿地,大片的湖泊,最好还有森林。 “更重要的是,我们能够住在一起,每天都过得开心。”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我一定要照顾好你。当时的安舒,这么对他说。 安舒是他的哥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责任感,流淌在他的骨血里。 那是一种纯粹的、至高无上的亲情。 “我累一些,苦一些,多赚些钱,就能让你不用这么累,这么苦。”所以安舒这些年,一直在以两个人的生活标准,要求自己去工作、去挣钱。 安忻一直难以理解。 他们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小孩,生来就没有感受过亲情,也没有被特别的人照顾。为何安舒就能理解呢,为何安舒就能做到如此无私,如此甘于牺牲呢。 房门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动,有人推门进来。头顶的灯亮起,是苏连悠。 安忻欲开口,苏连悠止住他,“别说话,会伤神的,我去拿些粥给你暖胃。” 安忻轻轻地,“嗯。”嗓音沙哑。 苏连悠转身去了厨房。 他认识苏连悠已经很久了,苏连悠拥有他所没有的一切,人生完满得叫人嫉妒。 家境殷实,父母双全,且都是颇具声望的老师。苏连悠念书时成绩极好,因为兴趣才兼职做模特,并没签任何公司,日常的模特工作都是自己找的。 后来苏连悠渐渐有了名气,工作反倒比以往接得少了,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念书上。如此持续数年,身价未跌反渐长,赚够大笔钱财后急流勇退。如今顺利拿到学士学位,正在攻读硕士,和大学时代的恋人陆冉也修成正果。 真是哪一样都顺顺当当的。 没有签约,没有陪酒,没有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却能够有名气,能够被别人喜欢,有朋友,有家庭,有爱好,活在阳光底下,有一颗温暖的心。 连笑容都是发自灵魂深处的。 那个时候安忻终于明白,他们这些从小浸银模特圈的人,有些境界,他们一辈子也达不到。 这样的人,光明,干净,温和,通透,充满善意。不论在怎样的境遇里,都能够自在地生活,获得幸福。 安忻从心底里觉得羡慕。 十六 苏连悠端着粥回到卧房,在床边坐下,舀一勺粥送到嘴边吹了吹,伸到安忻跟前。 安忻浅浅地尝了一口,道:“真好吃。” 苏连悠忍不住笑,“当然了,陆冉用鸭油在砂锅里炖了好久,还放了虾仁和蟹腿进去,香得不行。” 安忻笑了下,“会吃胖的。” “可不是”,苏连悠提高了声音,“自打我和陆冉住在一起,他就顿顿逼我吃肉,连蔬菜都要做成油焖的才肯端上桌,你说说看,这是人做的事情吗。” 安忻听他喋喋不休地数落恋人,捂着嘴笑,把一整晚鸭油海鲜粥送下肚。 苏连悠端着碗走回厨房,陆冉正立在餐桌旁,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苏连悠走过去,把碗放进水槽,“怎么了?” 陆冉咬牙道:“一背着我就说我坏话,天天逼你吃肉有错吗,你对我做的油焖茄子和油焖生菜有意见?” 苏连悠道:“原来你听到了啊。” 当然听到了,他一个堂堂大律师,为爱人甘做煮夫,被事务所的人笑话为爱妻狂人。没想到苏连悠却不领情,叫他怎么甘心?“老实说,我每天给你煲汤,让你带到学校去,你有没有乖乖喝干净?” 苏连悠扑哧一声笑出来,踮起脚给陆冉一个安慰性质的吻,“好啦好啦,我向你道歉。你给我的爱心汤我有认真喝干净,里面的鸡心、鸡翅也都有吃,满意不满意?” 陆冉狐疑地:“真的,没有敷衍我?” 苏连悠挑眉:“当然是真的。我还指望让你欢喜,为养猫加分呢。” 陆冉把苏连悠圈起揉进怀里,对着那两片薄薄的唇瓣亲吻下去,舌头狠狠扫过牙齿、牙龈、上颚,仿佛发泄心中的不满。苏连悠几乎背过气,抡着拳头拍打陆冉的肩。陆冉把他放开,苏连悠刚喘过气,身子就突然一轻,被腾空抱起。 “回房间好好教育你,今天一定要让你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苏连悠惊讶地吐吐舌头,赶紧讨好地:“学长,我知道错,放我下来吧。”一双乌黑眼珠可怜兮兮瞅着。 陆冉目不斜视,“我可不会每次都让你蒙混过关。”进了屋,把人丢在大床上。 苏连悠赶忙道:“小声些,安忻还在隔壁。” 陆冉调笑:“我是肯定不会出声的。” 苏连悠面色一红,气呼呼背过身,把脸埋进枕头,由他摆弄去了。 这一晚睡得实在很沉。晌午醒来,陆冉已经去事务所上班了。苏连悠拾起卧室的话筒,打电话给安忻的哥哥。 电话接通,应声的人却不是安舒。 苏连悠一愣,对着那陌生声音道:“请问你是?” 对方道:“我是Adrian的经纪人,有事情可以跟我说。” 苏连悠觉得奇怪,这个号码明明是安舒的私人手机,怎么会被经纪人接起,于是道:“可能不方便,我要和安舒谈私事,与他的家人有关。” “家人?”对方道,“可是安忻?” 苏连悠一怔,这经纪人知道的还不少。 “安忻现住在我家,身体状况不好,似乎受过伤,精神状态也一般,你是否知道他最近发生什么?” 对方沉吟几秒,道:“安忻的事,我和安舒是知道的。他前一阵子发生点意外,麻烦你千万别让他离开,我们一结束这边的工作,立即飞去你那里。” 苏连悠将电话挂回去,心里无法不疑惑。究竟什么样的意外,才会有刀伤呢。 那样伤痕累累的躯体,明眼人要怎样说服自己,这仅仅是一场意外呢。或许,只能等安舒赶过来,才能知晓真相。 司徒展放下手机,将床头灯打开。 浴室淋浴的声音渐渐小下去,门被推开,有一个面容精致的青年裹着浴袍走出来。 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间隐约有了成熟的味道。对于男性来说,这样的面庞实在漂亮得过分。 司徒展拍拍身旁的枕头,道:“累了吧,到这里躺着。” 青年走过去把自己重重丢到床上,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本以为今天的工作会轻松,没想到拍了那么久。出棚的时候只觉得累,幸亏酒店有浴缸可以泡澡。” 司徒展道:“早些睡,我帮你把头发吹干。” 青年吐吐舌头,道:“洗完澡反倒不困了,你同我说说话。” 司徒展道:“我刚才接到一个电话,苏连悠打来的。” “苏连悠?他为何打电话给你?” 司徒展道:“他并非打给我,而是打给你。你弟弟已经找到了,受了不小的伤。” “你说安忻?!”安舒震惊不已,情绪瞬间激动,抓着司徒展的手,“他现在在哪,我们立即订机票过去!” “你冷静一点”,司徒展止住他,“安忻在苏连悠家里,他很安全。” “不,我不放心。”安舒慌张地去抓床头的手机,“他几个月前遭黑道追杀,你让我怎么相信他很安全?” 司徒展道:“苏连悠也是昨夜才收留安忻,此事媒体不知,公司不知,公众不知,黑道不知。苏连悠退出模特圈好几年,现在只是普通人,安忻住在他那里不会引人注目。反倒是你,火急火燎地奔过去,万一被狗仔队盯上,反而暴露了目标。” 安舒伸出去的手定格在半空,“有道理……是我冲动了。” 司徒展伸手去触他的头发,“关心则乱,只有在对待安忻时,你才会六神无主。” 安舒笑了下,笑容有些苦涩,“谁叫我是他哥哥呢,他是我一辈子的责任。” 十七 司徒展轻叹:“你总是这样,把什么都扛在肩上。你不亏欠任何人,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安舒趴在枕头上,咬住下唇,“你不会明白对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来说,亲人是多么重要的词。安忻是我唯一的弟弟,我舍弃什么也不可能舍弃他。” 司徒展闻言略略皱眉,“你对安忻未免太宽容了,我简直不敢去回忆几个月前发生的事。他企图对你下狠手,甚至不惜联络黑道势力。结果自己栽了跟头,和黑道头领闹翻,利用不成反被追杀。此事是他苦果自种,怨不得旁人。” 安舒睫毛轻垂,眸光黯然,“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我终究无法狠下心去责怪。安忻自小无人疼爱,凡事亦不如我得宠,在孤儿院也是,在经济公司也是。他需要被人关注,渴望得到他没有的东西,才做出极端的事。” 司徒展眸中锐光陡长,道:“你再如何心软,也要以自己的安全为前提。安忻企图害你不止一次,如果他再出昏招,我绝不会坐视不管。” 安舒勉强一笑,将脑袋抵在司徒展胸前,“你知道你会。” 司徒展抚摸安舒额前的发丝,道:“我与你不同,我眼里没有安忻,只有你。我无法想象失去你会是怎样,如果你和安忻只能保全一个,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 安舒睫毛颤了颤,“这话千万别说给安忻听,他会伤心的。他……那么地喜欢你。” 顿了顿,喃喃地,“先遇见你的人是安忻,把你介绍给我的人也是安忻,先喜欢上你的人仍旧是安忻。我第一次见他那样爱一个人,几乎将心里积存的所有情感都投入进去了。只是没想到,最后相爱的,竟然是我们。” 感情,往往就是这般无可奈何。他把安忻伤得那么狠。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信任,瞬间崩塌。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司徒展有些愠怒,“感情本就没有先到先得的说法,安忻一直自我欺骗,认为你横刀夺爱,谁劝都不听,甚至散布难听的谣言污蔑你。” 安舒眼神黯淡了下,“我对安忻,心里没有恨,只有愧疚,恨不能把什么都送到他面前。” 司徒展看着安舒的眼睛,“你为安忻做的,已经足够多。那件白毛衣是你为他买的,知道他不可能收你送的任何东西,才委托我送给安忻,不然他根本不会当成宝贝天天穿在身上。” 安舒抬起面庞,眉眼含笑,异常温和,“我很感激,也很满足。” 安忻套上家居服,走到客厅里。 苏连悠前后打量,欣喜道:“正合适。” 安忻瞅了瞅身上印满可笑小熊图案的家居服,撇撇嘴道:“当初你也是时尚嗅觉敏锐的人,如今却堕落成这样。” 苏连悠挑眉:“明明可爱得要命,我和阿冉一起在超市挑的。” 安忻不可置信:“你居然在超市买衣服,恋爱中的人果然不可理喻。” “我们早过了恋爱期”,苏连悠摆摆手,“现在大概进入柴米油盐的状态了吧。” 安忻嗤之以鼻:“那还那么腻歪,在我面前也不避嫌。” 苏连悠道:“总觉得这段感情来之不易,所以格外珍惜。当年阿冉毕业,进入律师事务所工作,而我还在大学念书,那一阵分歧很大,几乎天天吵架。” 安忻道:“怎么会?我以为你们一直顺风顺水。” “外人看不出罢了”,苏连悠道,“那时阿冉以新人律师的身份展露头角,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我还是在校学生,没有多少社会压力,遂责怪他为何不经常联系,为何一同吃饭也抽不出时间。两个人生活圈逐渐拉开,失去共同话题,好容易见了面也谈不下几句。 “那时我心里失落得无以复加,以为就此要失去他了。连他出去和客户吃饭也心神不宁,疑神疑鬼。于是同他吵,吵累了就冷战,身心俱疲。” 安忻道:“竟有这样一段波折。若不是自你口中说出,只怕我永远不会信。” 苏连悠笑了下,“家事而已,不足为外人道。”停顿一下,“那时不懂事,以为有感情就行,后来才明白感情也需经营,不然再丰厚的本钱,也会血本无归。” 安忻笑道:“你在以过来人的身份教育我?” 苏连悠道:“哪敢,我也只是学生罢了。”替安忻将家居服上的纽扣一颗颗扣好,“棉质的,比你那件毛衣穿起来舒适吧。” 安忻轻点头,小声地,“不过,我还是喜欢我的毛衣。” 苏连悠道:“我给安舒打过电话了,他很快会来看你。” 安忻一怔:“你联系过安舒了?” “对,打的是他的私人手机”,苏连悠道,“不过接电话的却是另一个人,似乎是他的经纪人。” 安忻垂下眼睛,抿了抿唇,许久才道:“那个不是他的经纪人,是他的情人,司徒展。” 苏连悠“哦”了一声,并未觉察安忻神色不自然,接着道:“我还没有问你,为何到这里暂住,可是和安舒闹了不愉快?” 岂止是不愉快。安忻苦笑一下,“没什么,想换个环境透透气而已。” 苏连悠点点头,“那就好。” 安忻揉了下眉角,道:“我有些困,先回去睡了。”不待苏连悠应声,转身匆匆回到房间,将门关上。 房间没有开灯,伸手不见五指。 安忻趴在床上,被黑暗包裹着,心里才觉得安全。 经历过这次事情之后,安舒还会想再见到他吗。即便安舒想见,司徒展会允许吗。 司徒展现在,一定已经恨死他了。 当初他向黑道借力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不论成功与否,他与司徒的关系再无修补的可能。 然而仍旧孤注一掷。 实在是那个时候,太过绝望。所以才会疯了一般,要拼个鱼死网破。 他不知道自己对安舒怀着的,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情感。不仅仅是恨,还有嫉妒,羡慕,不解,以及一丝懊丧。 有一次他单独参加商业活动,在市区的购物中心,许多年轻人被广告吸引,聚在周围。不少人认出他这张脸,纷纷涌上前索要签名。然而他们喊出的,却是安舒的名字。 “Adrian!Adrian!” 他们不知道安舒有个弟弟,而他与安舒的长相如此相似。 他们把他当成了安舒。 所以才会那么疯狂,所以才会拼命朝前挤,场面一度失控。 他被乱糟糟的喊叫弄得头昏脑涨,心情极度糟糕,当即摆臭脸,在保镖的护送下火速离开。 回到经济公司,不出意外被骂惨。 “你有什么资格摆脸色,你以为你是谁?” “你破坏的不仅是自己的形象,还有安舒的!” “你以为你凭什么才接到这场活动?就是靠这张脸!安舒的出场费是你的好几倍,那些出不起钱又想吸引眼球的商家才会找上你。你是靠你哥哥才混上口饭吃,你懂不懂?!” 就是这句话,瞬时让他勃然大怒。第一次,在公司高层面前摔门而去。 以往所受的所有屈辱也不及此时万分之一。 这句话狠狠刺伤了他,抹杀了他存在的意义。他不是安舒,也不想成为安舒,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他想要被人珍视,做为安忻被人珍视。 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任何人的替身,仅此而已。 十八 安忻孤零零趴在枕头上,突然间很想念秦远。秦远是唯一一个,因为他是安忻,而喜欢他的人。 他想听见秦远的声音。 这个念头一旦在脑海中升起,就如风暴般迅速蔓延,一时间冲动无比,只想立即打电话给他。 安忻一个激灵坐起,飞快下了床,来到客厅。 苏连悠已经回屋,客厅里空无一人。安忻走到座机前,拿起听筒。伸出手准备拨号时,手指在半空僵硬地凝固。 他不知道号码。 他从未问过秦远的手机号。想找秦远,秦远就在不远的地方,想要同他说话,随时可以当面说。分离,看起来是一件遥远的,无边无际的事。当它发生的时候,却那么突如其来,出其不意。 安忻失落地垂下手臂,神情悲伤。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联系到他吗,哪怕只是打到酒吧也好。 安忻一怔,啊,怎么没想到呢,酒吧……网站上有联系方式! 苏连悠正靠在枕头上看书,听见屋门被火急火燎地敲响,开门一看,是安忻。 “有什么事吗?” “我可不可以以借你的电脑用一下?” 苏连悠道:“当然。”把床头的笔记本递过去。 安忻搜到酒吧官网,打开网页,目光定格在预定座位的电话上。苏连悠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用这个。” 安忻接过手机,在屏幕上逐个按下数字,手指颤抖得厉害。 响了几声,被人接通:“您好,请问需要帮助吗?”声音又温和又细致,还会是谁呢。 安忻压抑住略带哽咽的声音,开口:“闻领班。” 对方声音一顿,沉默三四秒,激动地叫起:“安忻!” 安忻忍不住展开笑颜,却又想落泪,连声道:“是我,是我。” 闻则道:“你到哪里去了,两天都没消息,店长快急疯了。” 安忻连忙道:“秦远在吗,我想和他说话。” 闻则道:“在办公室,别挂电话,我帮你转过去。” 安忻郑重地应声:“嗯”。不由自主将手机攥紧了。 电话再次被接通,当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安忻心中翻江倒海,再也压抑不住,“秦远!” 秦远冷不丁听见安忻的声音,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你在哪,我马上去接你!” 安忻脸上又是笑,又是泪,秦远一直在等自己呢。用手死死捂住嘴,生怕一不小心溢出哭声,让秦远担心。 “我暂时不能回去,借住在朋友家。” “暂时不能回来?”秦远不解,“为什么,我要等你多久?” “这……”安忻支支吾吾,无法回答。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去,或许永远都无法再回去,他要怎么向秦远开口呢。 秦远觉察到电话那头的沉默,“安忻,我知道你有事情瞒着我。我们仅仅认识三个月,之前的二十多年人生毫无交集,我没有资格让你把什么都告诉我。我只想陪在你身边,让你活得自在些。” 安忻眸中凝着泪,汪在一处,轻声应道:“好。”将地址告诉秦远。 挂下电话,心脏仍旧剧烈地起伏,冲撞得胸腔疼痛,无法平息。 苏连悠用纸巾替他拭去眼泪,道:“究竟怎么回事,那人是谁。” 安忻将下唇咬得泛起血丝,道:“我这几个月没有住公司安排的公寓,是这家酒吧的店长收留我。” 苏连悠略略吃惊:“为什么?公司的公寓既安全又舒适,还不会被狗仔盯梢。你一个人搬出去,安舒同意了?” “不”,安忻痛苦地捂住面庞,“我和安舒闹翻了,已经几个月没去公司报到。” 苏连悠皱眉:“这么严重。” 安忻无声地叹息,“嗯。” 苏连悠盯着电脑屏幕,将酒吧的网页一一打开浏览,表情疑惑,忍不住道:“这个背景页面上的模特是不是你?” 安忻一惊:“你怎么知道?” 苏连悠道:“看得出来啊。” 安忻心跳瞬间加快,一把夺过笔记本,双目盯着显示屏,“明明没有拍到脸。” 苏连悠道:“尽管没有露脸,看身量也足以猜到八九分,模特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然我能认出,必然有其他人也能。” 安忻脸色发白,心跳如鼓,“别说了,神神叨叨的。”匆匆关掉网页,出了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将所有灯通通打开,顶灯,床头灯,台灯,夜灯,驱散了全部黑暗,才没有那么恐惧。有些事,他不敢细想,只盼着秦远快些赶来,有温暖的胸膛可以依靠。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做了混沌的梦。梦里有许多模糊而惨淡的面庞,糅杂在一处,无法分辨。 大汗淋漓地醒来,去看钟,凌晨三点半。时间流淌得那么缓慢,仿佛凝固了。 安忻在黑暗里空睁一会眼睛,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这次是另外一个梦境。 他被人追杀,向雾蒙蒙的,无止境的前方奔逃。那些人举着武器,在脚后跟紧追不舍,他精疲力竭,口中呼出的气凝聚成浓重的白雾,脚踝仿佛灌上铅,又沉又冰冷。 他甚至无法回头去看一眼。 空气中隐约嗅得到血腥,那是一种,仿佛铁锈般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荡在灰茫的,阴惨惨的雾气里。前方或许是万丈悬崖,然而他别无选择。 天色微亮的时候,天空浮现海水一般的深蓝。 那是一种寂静的、深沉的、静谧的蓝色,仿佛含着无法诉说的秘密,却又让人觉得安宁。 安忻在那样颜色的包裹下,陷入完全黑暗的睡眠中去。 苏连悠打开房门,拉开窗帘,耀目的阳光瞬时洒满整个房间。凑近床上的人,“安忻,已经晌午,该起床了。” 安忻扯过被子遮住面庞,“我不喜欢光线。”眉头紧皱,揉揉隐隐发痛的太阳穴。 苏连悠轻声道:“那位店长已经到家里了,我让他进来。” 安忻一时间没有反应,“秦远已经到了?” 苏连悠点头。走出屋子,对等候在外的秦远道:“进去吧,他最近情绪波动大,你别刺激到他。” 秦远微微颔首,推门走进房间。 安忻目光呆滞地坐在床上,身体蜷缩在棉被里,额前发丝散乱,神色颓然。一整夜噩梦已经消耗他太多精力。 秦远坐在床沿,轻轻搂住安忻的肩。 数日不见,再见时,安忻十分怯懦,只蜷在被子里,不愿抬头。昨夜的欣喜、激动、无法自抑已经烟消云散,现在只剩下恐惧,和寒冷。 秦远一声轻叹,“别怕,没有人逼迫你。” 安忻依偎过去,贴近秦远胸口的位置,许久没有说话。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胸腔传来的有力的震动。 “秦远,你会原谅我么?即便我做了不该做的事,很残忍的事,你会原谅我么?” 秦远注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不会轻易说原谅。” 顿了顿,“我认识的那个安忻,没有做过残忍的事,也不是恶人,所以我没有必要对他说原谅。你需要的,是请求那些你曾经伤害过的人原谅你,你才能够真正获得解脱。” 安忻眼神闪烁一下,“是啊。” 他一直在逃避,逃避那个真正需要他去道歉的人。他企图从不相干的人口中获取谅解,为自己的行为脱罪。 真正的,怯懦到了底。 十九 晚上陆冉下班回来,见家里多了个人,立即警觉地:“连悠,那人是谁?” 苏连悠看他紧张兮兮地样子,不由好笑,“秦远,安忻的朋友。”帮陆冉脱下外套,挂到衣架上,温温和和地,“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陆冉在他额头上一亲,道:“还是我来吧。” 苏连悠笑了下,替他系上围裙,套上袖套。 陆冉在厨房里开坛做法,风生水起。苏连悠在一旁打下手,不时切一两片胡萝卜,送到陆冉嘴里。 陆冉道:“安忻今天怎么样?” “还是不好”,苏连悠摇摇头,颇为忧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笑,模样叫人心疼。” 陆冉想了想,道:“必然有隐情。” 苏连悠道:“我也这么觉得。模特这行看上去光鲜,实际并非一个良性圈子,一群年轻人,整体年龄低,受教育程度一般,钱来的又容易,很难不出问题。安忻曾经做过偏激的事,算是有前科,这次大概真的逾界太多。” 陆冉用瓷勺舀起羹汤,吹了吹,送到苏连悠眼前,“别想那些了,尝尝味道。” 苏连悠将勺子含进口中,有玉米,有蟹肉,滑而不腻,甜咸适中,忍不住赞叹。 陆冉十分受用。 苏连悠又舀起一勺,喂到陆冉口中,“安舒明天下午的飞机到,我去机场接他。”正说着,安忻和秦远从房间里走出,来到客厅。 陆冉道:“来得正巧,刚刚把最后一道菜做好。”将水晶虾饼、芙蓉鱼丝、孜然鱿鱼卷、海鲜羹和川贝雪梨粥端上桌。 苏连悠将筷子递给安忻,“怕你觉得油腻,没敢烧红肉,只用了海产,又怕你没胃口,做了容易下咽的羹汤和粥。” 安忻看着满满一桌子饭菜,道:“谢谢呢,为我费心了。” 苏连悠一笑,眉眼温和,“你比我小几岁,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的。” 安忻也笑了下,“好啊,那我认你做哥哥。” 陆冉看着这两人其乐融融,心里吃味无比。他与苏连悠最亲密的时候,苏连悠也只称呼他为学长,这个安忻倒好,短时间内迅速升级,压他不止一筹。 用罢晚饭,苏连悠和安忻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甜品。苏连悠吃的是芒果布丁,安忻吃的是西米露,两人托着小盘子,捏着小勺子,一勺一勺朝嘴里送,动作整齐划一。 吃完了甜品,苏连悠举手道:“我还要吃冰激凌。”安忻道:“我也有点想吃。” 一同蹲在冰箱冷藏室前,权衡再三,安忻选了香草味,苏连悠选了樱桃味。又躺回沙发上,捏着小勺,朝嘴里送甜甜的冰激凌。 不需要控制热量摄入的感觉实在太棒了。二人靠在一处感叹,生出一丝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之情。 陆冉看得嘴角抽搐,额头青筋直跳。 第二日下午,苏连悠去机场接安舒。 秦远昨晚就回了酒店,家里只剩下安忻一个人。对于安舒的到来,他心里的不安和恐惧居多。 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见到安舒,在犯下那么严重的过错之后。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不知道安舒会不会恨他。然而司徒展会恨他,这一点是肯定的。 安忻一想到司徒的面庞,心里就痛苦得无法呼吸。那个曾经让他心心念念,不能自已的人,终究再不可能在一起了。 苏连悠将车开入车库,安舒将口罩和墨镜摘下,道:“没有人跟着吧?” 司徒展道:“没有,我一直注意着。”一行人下了车,走进屋子。 刚入玄关,安舒一眼就看见客厅里立着个人。身形单薄,面色苍白,穿着小熊家居服,怔怔地站在灯光下。 他的心跳瞬间加快,顾不得穿拖鞋,赤着脚飞奔上去,一把将那人牢牢抱进怀里。 “你这孩子!”安舒身体颤抖得厉害,“我找你找了三个月,一直没消息,我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即便是现在,依旧后怕得无法想象。 安忻有些局促,表情不安,微抿着下唇。 苏连悠赶忙上前将安舒拉开,道:“你别激动,先冷静一下,也给安忻一个缓冲的时间。” 安舒犹豫一下,点了头,缓缓将手松开。 众人在客厅里坐下,苏连悠泡了热茶端上桌。 安忻一直没有抬头,不敢去看安舒,亦不敢去看司徒展。司徒展已经视他为头号危险人物,方才安舒冲上来抱住他的一瞬,只怕司徒展都会担心他身上抹了毒。 安舒将弟弟的手握在自己手中,轻叹道:“你看你,身子冰得厉害。”又忍不住地:“为什么受伤也不和我说,明明知道我会担心得疯掉。”声音愈说愈轻,睫毛仿佛蝶翼震颤个不停。 安忻终究忍不住,轻轻地抱住安舒,“……对不起。” 他和安舒仿佛原本是一个共生体,却在出生时被强行剥离,一个拥有所有优秀,所有宠爱,代表着人性的光明面,另一个充满了嫉妒、贪婪、阴暗,被罪恶裹挟。 他不幸地,成为了后者。 他是孤独的,丑陋的。究竟怎样阴险的人,才会雇凶黑道,去害自己的亲生哥哥呢。 他一直幼稚着,愚蠢着,直到冰冷的刀刃捅进自己身体的一刹那,他倒在一地白雪里,才突然想明白很多事。 安舒是另一个他。 有他向往的、可望不可即的一切。 可惜当他明白时,已经太晚。 安忻倚靠在安舒肩头,眼泪滚滚而落。 两人依偎在一处说了些话,天色渐晚,安舒道:“我们今天睡在一处吧,像从前那样。” 安忻点点头。 安舒抬头对司徒展道:“你先回酒店,明天我去找你。” 司徒展道:“好,下午四点半的飞机,别耽误了。” 安忻一愣,“你明天就走?” “嗯”,安舒咬住下唇,“很早之前就订下的一场走秀,实在推不掉。” 司徒展离开的时候,安忻去门口送他。他想将这个人,连同过去,彻底忘却。 因此鼓起勇气去告别。短短几步路程,几乎耗去所有的体力。 “再见,司徒展。” 临入睡前,安舒铺好床铺,置了许多枕头在床上,围成一圈。 安忻笑道:“还真跟以前一样。” 安舒道:“我没有这些可不乐意上床。” 两个人仿佛孩子般,钻进一堆柔软的枕头中去,盖好被子。 安舒搂着安忻,道:“不论今后发生什么,再也别消失不见了。” 安忻应声:“嗯。” 安舒道:“我会照顾好你的,永远,一直都会。” 安忻微微笑了下,“我知道呢。”不经意问:“明天要走的是哪场秀?” 安舒道:“某个品牌今年的春夏款,设计师和我相熟,我还参与了几件衣服的设计。” 安忻惊奇:“真的?”哪一个模特不希望参与设计师的服装设计,甚至拥有自己的服装系列呢。 安舒重重地点头,“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对了,你要不要也去看秀,我手里正好有一份邀请函。” 安忻连忙道:“肯定要去。” 二人商量一下行程,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二十 隔日早晨,安忻去酒店找秦远。秦远披着浴袍打开门,道:“我正要去洗澡。” 安忻笑嘻嘻地:“去吧,我正好看会儿电视。”秦远将遥控器递给他,自己推门进了浴室。 安忻心不在焉地换了几个台,听着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不由心猿意马。轻声下了床,踮着脚走到浴室前,将门拉开一条缝。 秦远正举着花洒冲头发,水珠自发梢淋漓而下,对门外一双窥探的眼毫无觉察。安忻小心翼翼走进浴室,透过蒸腾的雾气和玻璃门打量里面那具男性躯体。 肌肉紧实、纹理细致,没有丝毫赘肉,经过良好锻炼的腹肌在光线下显得诱人,肩胛、胸口、腰部、臀部线条分明,恰到好处。 安忻偷偷咽下口水,手不由自主地在玻璃上乱摸,突然头顶传来声音:“看够了没有?” 安忻吓得一缩手,抬头发现秦远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立即辩解:“我是来上厕所的。”声音听上去没有多少底气。 秦远好笑地看着他。明明一副色迷迷表情,还猫一样趴在玻璃上伸手乱摸。 安忻一边垂着脑袋,一边挑着眼睛打量那副沾满晶莹水滴的身体,一边舔舔嘴唇,表情要多怪有多怪。秦远无声地叹息,心想好端端一个孩子,几日不见,怎么就成小色魔了呢。 用浴巾擦干净身体,披上浴袍,拎着安忻的脖子走出浴室。 安忻搂着秦远的腰,道:“我今晚要和哥哥飞去R市。” 秦远问:“你们已经和解了?” 安忻点头,“昨天睡觉前谈了好久,哥哥心疼我的。已经许久没有和哥哥睡一张床了,感觉像回到从前一样。” 秦远将安忻抱在怀里,在额头上重重一亲,“好样的。” 安忻笑了下。 秦远神情认真:“你做的很棒,我替你高兴。” 安忻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表情很讨人喜欢。 秦远道:“为什么要去R市?” 安忻道:“哥哥有一场秀要走,我很想去看,而且这次有他参与设计的服装,这对于模特来说是很大的荣耀。” 秦远问:“什么时候能回来?” 安忻一怔:“……回哪里?” “当然是酒吧”,秦远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难道你要在苏连悠家住一辈子吗。” 安忻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又有哪里是他可以栖身的。 他想回酒吧,想和秦远在一起,太想太想了。然而经纪公司不会轻易放过他,曾经追杀他的黑道呢,会善罢甘休吗。 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分外疲惫。 他不想牵连秦远。 从前他会为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然而现在不能够了。他已经变得柔软,变得舍不得,变得容易心痛。这样的转变让他欣喜,也令他害怕,究竟是好事呢,还是会害了他呢。 安忻低垂着眼睫,喃喃地:“如果回去的话,我会打电话和你说。” 秦远叹口气,道:“好罢,我等你。” 两人在酒店待了会,一同用了午餐,随后搭车去机场。 安舒正等在安检口。安忻立即跑上前,开口道:“哥哥!” 安舒张开双臂接住他,“司徒已经搭早上的飞机走了,很多事情要提前接洽,我们还有一个小时登机。” 安忻点点头,拉着秦远的胳膊到安舒跟前,“哥哥,这就是我向你提到的那个店长。” 秦远赶紧伸出手打招呼。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安舒,以往只听安忻形容过。 果然生得十分漂亮,皮肤白皙,面容精致,眼瞳深邃,虽与安忻相像,散发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 安舒也将手伸出,将秦远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秦远被这样看着,居然生出几分紧张。 临近登机时,安忻与秦远依依不舍地道了别。 秦远道:“记得给我打电话。” 安忻点点头,安舒过来牵他的手,“走吧,时间到了。” 安忻被安舒拖着向安检口走,不时回过头来看秦远,那个人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秦远最后对他喊了一声:“我等你!” 这是安忻这辈子听过的,最温暖的承诺。 飞机飞行一个多小时,抵达R市。一出机场,立即有助理和司机来接。两人上了车,一路畅行抵达秀场。 安舒取出邀请函递过去,“拿好,前排的位子。”安忻高兴地接过,“嗯。” 安舒看了下时间,“秀还有两个小时才开,你和我一起去化妆间吗?” 安忻摇摇头,道:“现在后台一定忙得一塌糊涂,到处都是人,我去前台等着好了,反正嘉宾已经入场,也不会无聊。” 安舒点点头,跟着助理去了。 安忻立在原地,端详手中制作得漂亮精巧的邀请函,不由微笑。 材质舒适,设计大气。设计师都喜欢在名片和邀请函这种小东西上下心思,拿来收集也很有意思。将手中的卡片放入口袋。 “哟,瞧瞧这是谁,不是Cary嘛。” 安忻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名字,一怔,循着声音来源望去。 那人立在十几步远的地方,高高瘦瘦,手臂里挽一只超大款黑色真皮包,脸长得不错,但总给人一种营养不良之感。 安忻盯着那张脸看了半天,才勉强忆起对方似乎是个小模特,名气不大,家里挺有钱,娇生惯养出不少毛病。他如今不想和这些人有所牵扯,含糊应了声“嗯”,准备离开。 对方不依不饶,一个箭步挡在跟前,“怎么,来看Adrian的秀啊。” 安忻定住脚步,敷衍道:“是啊。” 对方一脸玩世不恭的表情,把安忻从头到脚扫描一通,“听说这次的服装是Adrian和设计师合作设计的,你是他弟弟,怎么合作没有你的份啊?” 安忻默默在心里翻个白眼,出口的声音却平静:“设计师有自己的设计理念,只会选择与理念相合的模特合作。我对设计一无所知,当然不好乱出主意。” 对方不屑地“切”了一声,“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其实还不是不够红。你今年也二十二了吧,在圈子里算是大龄,这个年纪还没混出头,不会有太大发展了。” 安忻听了这话,忍不住笑出声,边笑边摇头。 对方表情僵了下,有些恼怒,“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安忻调整了一下表情,“不,你说得很对,这个年纪是很尴尬。你今年多大?我没记错的话,二十了吧,当然你证件上写的是十八岁,大家都知道。年龄造假不稀奇,但是眼袋和黑眼圈可假不了,以后少泡夜店,多打羊胎素,趁着还没到大龄赶紧混吧,加油啊。” 对方面色涨红,气得浑身哆嗦,跳脚地:“你、你……” 安忻绕过这人,一边忍笑一边朝前台走。心情大好。 情商低,智商更低,这人简直是老天送过来让他减压的。 迎面又遇见几个模特,聚在一起边说边叫,互相攀比各自的穿戴,买了什么牌子的靴,用的什么牌子的包,同时不忘互相打压,吵嚷无比,引人侧目。 安忻本觉好笑,又想起不久前自己也是其中一员,遂失了嘲笑的心思,一路无言进入秀场前台。 二十一 安忻在看台前排就座,不时张望门口陆续抵达的人,见到不少熟面孔。有知名设计师,时尚杂志编辑,当红模特,也有商界名流。 安忻非常仰慕其中一位设计师,忍不住想上前攀谈。然而一想到自己在圈内风评不佳,只怕那人也不屑与自己交谈,不得不将心思按下。 有几个不出名的小模特也在场,打扮得花枝招展,化着对于小男生来说过于浓重的眼妆,围绕在富商周围,谈笑个不停。一看就知千方百计才弄来的邀请函,精心打扮前来秀场,却不为看秀,只为巴结攀附金主。即便不能得手,也要留下好印象,为下次“偶遇”铺路。 安忻将目光移开。 他不愿看到这些人。他们以一种残忍的方式提醒着他,以往的安忻是多么不堪。 他曾经认为只有圆滑、世故、会耍心机才能让自己混得更好,至于别人瞧不瞧得起与自己毫无干系,那些鄙夷的目光也不过是出于嫉妒。如今发觉并不是。 能在这个圈子里混出头脸的都是人精,一个比一个聪明,在你算计别人的同时,只怕已经被别人算计了千百遍,在你从别人身上获得利益的同时,只怕你也已经被利用得体无完肤。当面笑得那么灿烂,好哥们,同一个公司的师兄弟,一背过身立即泼脏水,捅刀子,使绊子,为了蝇头小利极尽手段。 在这里,人性的丑恶被无限放大,毫无遮掩,摆到台面上。即便偶有真心,也会迅速消磨。 安忻抿住下唇,眼睫轻垂。他是真的,想要彻底退出。 灯光在此时逐渐转暗,秀即将开始。安忻暂时放下思虑,专心等待开场。 一束灯光打在T台上,音乐响起,打头阵的是个新人模特,身形颀长,面容冷清。服装设计简洁大气,以黑白灰三色为主,细节处颇费心思,剪裁也很独到。 安忻想,安舒眼光真是不差。 接连走过几个模特,安舒出场时,身着一件黑色西装,下身牛仔裤,脚穿系带羊皮靴,台步稳健,气度闲适自然,台下相机灯光闪成一片。 尽管安忻已不是第一次在正式场合看安舒走秀,然而还是被他的表现惊艳了一下。 眼神到位,面部表情控制得体,台步挺而不僵,在T台尽头摆出的pose线条明确,转折清楚,有力度。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散发的气质与服装风格高度符合。 秀进行到尾声,模特依次列队走出,设计师最后一个登场,鞠躬致意,台下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 安忻抬眼去看那设计师,出乎意料地,那人竟然相当年轻。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笑容也腼腆,对着台下的热烈很不好意思,不住地摸鼻子。 这么不习惯面对公众啊,安忻有些想笑。 秀一散场,他立即去后台找安舒。 安舒在一排衣架后面换衣服,见到他来赶紧把手举高示意。安忻走过去,“很成功呢!” 安舒道:“是设计师的功劳,我不过把他的工作成果真实地展现出来罢了。” 安忻道:“话说回来,那个设计师是谁?似乎相当年轻,风格却沉稳大气,不像当下年轻设计师的作风。” 安舒笑道:“他叫夏越哲,算是正统的学院派,RCA毕业,人有的时候天马行空,有的时候却古板得叫人晕倒。” 安忻道:“倒是来头不小。” 安舒道:“几年前我去伦敦集训,正好遇上RCA学生作品展,就与朋友一同去看,当时就很喜欢他的作品。那时他已隐隐有了自我风格,只是还未稳定,近两年愈发成熟了。” 安忻问:“这么说你们早就认识?” “是啊”,安舒道,“我看完毕业作品之后就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今年他有好几场秀在筹备,三月份还要去时装周,有独立的门店也是迟早的事情。” 安忻惊讶地:“真不简单。” 安舒笑了下,“他毕业好几年,看上去却还像大学生。人也超级迷糊,是骨灰级路痴,在伦敦住了三年还不会换乘地铁,可怜兮兮地求刚到伦敦的我帮他看线路。” 安忻道:“这说明老天公平,我生平最唾弃完美的人,比方说你这种。” 安舒尖叫:“好你个安忻,有本事再说一遍!”伸手去掐安忻。安忻一手捂住脸,一手捂住腰,哇哇乱叫。 两个人在后台闹了一阵,安舒道:“我们赶紧去预定限量的衣服,有些款只做了一两件,晚去就被抢走了。” 安忻同意地点头,“我想要你参与设计的那几件。” 安舒道:“没问题,我已经提前和越哲打好招呼,让他把好东西替我们留着。” 二人进了集中展示的场地,场内已经聚集了许多看完秀,前来订购的人。安忻正在玻璃展示台前细细看一双鞋,突然身旁传来声音:“安忻?” 安忻扭头去看,竟然是方才在秀场看见的那位自己很仰慕的设计师。赶紧伸出手,道:“您好,久仰。” 对方也友好地伸出手来握了下,“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你,有Adrian的秀你很少出席的。” 安忻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从前的他的确不愿出现在安舒的秀场上,同台更是不可能的事,实在很尴尬。 对方道:“你别介意,我很高兴能再次遇见你。” 安忻道:“你对我有印象?” “当然”,对方道,“岂止有印象,还关注过一阵子。很多人拿你和你哥哥比较,其实你们没有可比性,因为分属于不同类型。我对杂志上硬把你们凑来比较的文章很反对,除了模样相像,你们没有太多相似性。经纪公司也不应把你们当做同一个人培养,用相同的模式裁剪你们,只会抹杀掉其中的一个。” 安忻沉默着听完,心酸不已,却努力挤出微笑。 对方道:“上次见你是一年前的事了,这次再见,觉得你和从前很不一样,我很喜欢你目前的状态。”顿了顿,“我最近在设计一个新的服装系列,正需要模特,如果你有兴趣,记得联系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名片,递过去。 安忻双手接过,道:“谢谢,我会认真考虑的。” 对方转身离去,安忻紧握手中那张薄薄的名片,激动不已,心跳得胸腔发疼。只想立即找到安舒,与他分享自己的喜悦。 安舒正被一群小模特围在当中,脱身不得。 小模特们一口一个“前辈”,一口一个“多指教”,一口一个“多带我们见识见识大场面”,安舒被纠缠得头痛,却也不好发作。 安忻义不容辞,冲上去拨开那群不识相的小孩,开口道:“哪个公司的这么没规矩,说出去不怕被同行笑话死?好歹混出点头脸再找人提携,连个名字都没有就想去见大场面,你们撑得起场子么?有这闲时间还不如多上几张床,虽然以你们的智商也睡不到什么关键性人物,但瞎猫也能碰上死耗子,搞不好大佬就被你们撞上了呢。” 趁着那群小模特气到失语的时候,一把将安舒从人堆里拉出,飞快向外跑。 两个人手牵手呼哧呼哧扶着会场外的墙壁喘气,又一同哈哈大笑。 安舒边笑边断断续续地:“你很毒哎,又得罪一车人。” 安忻挑眉,“我不过把你心里的话说出来罢了。” 他说的是事实。 安舒才是真正有城府之人,不然也混不到如今的地位。只是平日掩藏在温和表象之下,见谁都笑脸相迎,谁也不得罪,鲜少树敌。耍手段也老练,绝不留人口舌,这般心思,常人难以企及。 只有对待安忻时,才会手足无措,才会慌乱不已,才会柔软至此。 二十二 安忻和安舒坐车抵达酒店,夜色已经深沉了。二人进入房间,安舒道:“浴室有超大的按摩浴缸,要不要试一试?” 安忻眼睛闪闪,道:“要的要的。” 安舒将浴缸注满热水,倒进泡泡浴乳,伸手试了下水温,道:“可以了。” 安忻脱了衣服,跨入浴缸坐下,温热的蒸汽袅娜地上升,水面上满是棉花一样的白色泡沫,冲浪喷嘴涌出的水流冲击着腰身和四肢,忍不住叹:“真舒服。” 安舒也脱去衣服跨坐进去。 安忻靠在浴缸壁上,闭上眼睛,“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那个时候夏天没有热水,只能洗冷水澡,冬天虽然有热水,但也只能洗十分钟而已,超过时间就会被等在后面的人骂。” 安舒道:“怎么不记得,热水也只供应到三月底,那个时候温度还很低,根本没法洗冷水澡。” 安忻喃喃地,“我简直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一点点小意外就足以致命。我总觉得,我们这样的孩子,活不下来是必然,活下来才是偶然。” 安舒伸手抚摸安忻的脑袋,“有我看着,怎么会让你死。”顿了顿,“如果老天必然要收我们两个中的一个,我也会确保那个人不是你。” 安忻无限心酸,在水中闭上眼睛,忍住泪。 安舒道:“不说那些了,咱们想想从前没有有好玩的事。” 安忻睁开眼,道:“有一年夏天我们去沙龙做护理,师兄在隔壁做蜜蜡脱毛,疼得连声惨叫,把我们都吓到。” 安舒忍不住笑,“我记得,一开始听别人说waxing是人间炼狱,我还不信。直到那次亲眼所见,真是被吓傻。” 安忻拍拍胸口,“幸好我们都没有胸毛,不用遭此大罪,腿部脱毛咬咬牙还能忍过去。” 安舒瘪瘪嘴,苦兮兮地,“可我也没少受罪,去年夏天拍泳装宣传照,经纪人哄骗我去脱毛,半路被我识破,高喊绑架,结果还是被束住手脚抬进沙龙。” 安忻忍不住哈哈大笑,身子颤得厉害,水波晃成一片。安舒红了红脸,道“你不用笑成这样吧。” 安忻仍旧笑个不停,几乎要仰倒在浴缸里。安舒抓起身旁的花洒,对准安忻,“让你再笑!” 安忻冷不丁被冲一脸水,立即打开浴缸的瀑布喷嘴,把安舒从上到下淋个通透。两人在浴缸里混乱交战成一团,水花四溅,不知谁不小心碰到造浪开关,一阵巨大的浪花从浴缸尽头汹涌滚来,安忻和安舒同时扭头,尖叫:“啊——” 两个人狼狈地爬出浴缸,发梢湿淋淋向下淌水,落水狗一般,好不凄惨。 安忻用浴巾擦干头发,躺倒在宽大柔软的床上。从落地窗可以俯视这座城市的夜景,星星点点,仿佛漂浮在河水上的无数莲灯。他静静地看着,然后道:“我今天遇见自己喜欢的设计师了。” “真的?” 安忻点点头,“他还给了我名片,想让我给他的新服装系列做模特。” 安舒不由高兴:“那可是个好机会,你答应他了吗?” 安忻顿了顿,摇了下头,“……没有。” 安舒不解:“为什么?” 安忻翻了个身,目光望向安舒,“因为……我想退出模特圈了。” 安舒很长时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半晌,“已经决定了吗。” 安忻轻轻点了下头,“嗯。” 安舒抿住下唇,“退出也好。”放轻松脸上的表情,微笑一下,“其实你不说,我也有意让你渐渐脱离这个圈子的。我存了些钱,可以供你念书,或者做自己喜欢的事,你不需要为经济发愁。” 安忻直起身将安舒按倒在床上,“我不会用你的钱。”自己也躺回枕头上去,“我还年轻,还来得及从头开始,放心吧。” 安舒静静地听着,默默想,弟弟真是长大了呢。 多不容易,他盼了那么久。他一直希望安忻能解开心结,对于他的,对于司徒展的。 即便司徒展从未喜欢过安忻,他也不忍心告诉安忻。他怕安忻知道会崩溃,他情愿安忻恨他,也不愿意安忻难过。所以一直沉默,对于漫天飞舞的,说他插足弟弟感情,抢走弟弟的情人的流言概不回应。 安忻一直乏人疼爱,他舍不得真的伤害安忻。 过去,他常常在半夜爬起,为安忻盖被子。每每在月光下看见那副苍白的面庞,瘦弱的身体,心都会像被刀插入一般疼痛,只想尽可能地,补偿安忻。 他是安忻的哥哥,这点永远不可能改变。他们注定要相互依偎,走完整个人生。 第二日,两个人一同去机场。 安舒还有其他工作,要飞往另一个城市,安忻则要回苏连悠那里。两人在机场相拥许久,道了别。 安忻的飞机比安舒晚一个半小时,送走安舒后,他在机场的免税店闲逛。 突然衣角被人拽了下,有声音响起:“请问你是安先生吗?” 安忻转回头,跟前站着个小女孩,背上背着书包,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他不知缘故,犹豫一下,“我的确姓安。” 小女孩松了口气似的,“总算没找错人。”将一只黑色手机递上前。 安忻疑惑地接过:“这是什么?” “手机呀”,小女孩回答,“有个大哥哥让我交给你的,他还给了零钱让我买东西吃。” 安忻道:“哪个大哥哥,在哪里?” “穿黑衣服戴黑眼镜的大哥哥”,小女孩朝着免税店外一指,“刚才站在外面的。”说完跑去买零食了。 安忻急忙走出免税店,向候机大厅望去。此时还是冬季,大部分人身着深色大衣,有黑有灰,戴眼镜的也不在少数,哪里辨认得出来。正晃神,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尖锐,仿佛指甲划在地板上,把他吓一跳。 只得按下通话键。 一阵杂音过后,有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安忻。” 只有这两个字,安忻的脸一瞬白了。 这个声音,曾经无休止地折磨着他,他不可能不记得。 那个人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 现在联系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难道,一切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安忻呼吸急促,脚步虚浮,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无法稳住自己的身体。 他害怕那个声音,害怕那个声音背后的人,一想到就浑身发颤,本能地抗拒。 那个人有一双凌厉的,鹰一般的,闪着寒光的眼。 那个声音轻笑一声,“为什么不说话?”顿了顿,“毕竟,你曾经有求于我。花了那么大功夫让我替你做事,现在装作不认得,似乎不大好吧?” 安忻深吸一口气,努力平稳住颤抖的嗓音:“你到底想要怎样?” 听筒那端的男声沉了沉,“立即订机票,飞到我这里。不许告诉任何人,也别试图耍什么花样,你知道我是谁。” 停顿一下,“我能派人追杀你一次,就能派人追杀你第二次,别逼我这么做。” 二十三 安忻浑浑噩噩地登上飞机。仿佛踩在一团棉花上,没有触觉,亦没有知觉。 他的过去其实从未远去,他曾经犯下的过错成为今日的梦魇,在身后紧追不舍。 他真的后悔了,知道错了。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会像安舒那样原谅他,不是所有人都会像秦远那样包容他。从前的安忻,太任性、太骄纵、太自私,把得到的一切宽容视作理所当然,现在彻底遭到报应。 那个叫段风的男人,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几个月前,他被仇恨冲昏头脑,找到段风要求报复安舒,段风同意了。动手那日,他才意外知晓段风另有目的,竟然企图囚禁安舒,秘密运往海外。 他震惊不已。他的确想要抢回司徒展,想要毁掉安舒的事业,取而代之。然而他从未想过毁掉安舒的整个人生。 当他发觉事态严重,为时已晚。 安舒的所有行程规划,酒店飞机预定信息早已通过公司内部门路发送给了段风,无可追回。情急之下,他潜入段风一处宅邸,用偷来的钥匙打开保险柜,窃出一份段风利用经营赌场洗钱的账目明细。 他要求段风立即停止行动,不然就将账目公之于众。 段风大怒,当即下令追杀安忻。 他被几个小喽啰抓住,身中一刀,殴打数个小时,趁那些人聚在火堆旁取暖时,挣脱绳子,在茫茫雪夜里没命奔逃。 呼出的白气聚成沉重的颗粒,肺里又冰又冷,寒风刺骨。整个人仿佛坠入一潭漆黑的湖水,无声地下坠。 所幸车钥匙还在身上,他忍痛回到停车场,旋转钥匙发动汽车。不知开了多久,也不知朝着哪个方向行进,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虚浮,眼前越来越模糊。 方向盘上,车座上已经满是血迹,淋漓向下流淌。这样下去实在太过危险,他不得不弃车逃命。 在寒冷的雪夜里,孤独地走了很久很久。失血过多的身体急剧变冷,每一跟骨头都疼痛地叫嚣。他最终再也无法承受住重压而来的负荷,晕倒在雪地里。 昏迷前的最后一眼,有一只小小的木质欢迎门牌,挂在屋檐下,随风飘动。木牌上,刻着两只小小的,相互碰撞的酒杯。 安忻将脑袋抵在飞机的玻璃窗上,不知不觉脸上已满是冰凉的水渍。 他得到了教训,只是教训来得太过惨痛,以致他不会再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飞机缓缓降落,安忻木怔地,僵硬地,跟随人流向前移动。一出关口,立即有几个黑衣人围上来。他在那群人的挟持下坐上车,头上立即被罩上黑色的面罩。 汽车行进半日,进入一处宅邸。 安忻仿佛木偶般被人驾下车,引入内院,进入一间屋子。有人用蛮力将他按坐在椅子上,摘下头罩。 房间内光线昏暗。他花了许久,才看清面前立着的那人。 眼睛细长,面容冷清,有一股天生的凌厉之气。 安忻垂下眼睫。 段风伸出手掰起安忻的下巴,强行令他抬头看向自己,“咱们又见面了。” 安忻没有答腔,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段风不以为意,道:“听说你现在在一家小酒馆打工?” 安忻眉头皱起,冷冷道:“我做什么与你有何关系。” 男人嗤笑一声,“你所在的经纪公司我也有入股,还是第二大股东,也是董事会成员,现在追究你的责任,不为过吧?” 安忻咬住下唇,“我知道。” “听公司的人说,你还给那个小酒馆进行了商业拍摄。私自接活,罪加一等啊。”段风笑了下,“给公司造成这么大的损失,违约无数,知道要赔多少钱?” 安忻愠怒地:“你何时在意过公司经营,投资模特公司和娱乐产业不过是你洗钱的手段罢了。” 段风摸一摸下巴,“这一点,我不否认。然而现在被绑在这里的人是你,好像由不得你来谴责我。” 安忻牙关咬紧,声音自齿缝中吐出:“开条件吧。” 段风一笑,“不用紧张,你我好歹也是旧情人,我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安忻撇开脸,“你明知我们之间只是互相利用罢了。” 段风惊讶地挑眉:“有么?”放肆张扬地一笑,“我以为我们之间有过感情。”指尖划过安忻苍白的面庞,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几年前,你在公司的酒会上故意勾引我,那个时候嘴多甜,笑容多灿烂,才几年过去,就装陌生人。” 手指沿着安忻的面颊渐渐下移,从下颚滑到喉结,再到锁骨,“你曾经被我包养两年,也捞得不少好处,大牌代言和重要的模特工作没少接。我利用手里的资源,帮你抢到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你一时间风头无两,却开始对我不甚理睬。” 手指游移到安忻胸前,解开衬衫纽扣,在露出的乳首上狠狠一掐。 安忻立时疼得双目圆睁,痛苦地:“啊……” “既然你如此不识相,我也没有必要对你客气,后来你风光不再,潦倒零落,又像狗一样回来求我。” 冷笑一声,“只是没想到几个月前,你再次找上门,竟是为了求我帮你报复安舒。我那时一点也不惊讶,因为你的确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安忻的额头已经渗出汗珠,“你既然答应了我,为何临时改变计划,要将安舒运往海外?” “我哪有改变计划”,段风挑眉,“是你说要让安舒在模特圈消失,是你想让安舒再也无法见到司徒展,我明明一一照办,你真会冤枉人。” 顿了顿,“我曾经以为我喜欢的是你哥哥,然而后来发觉并不是。你哥哥完美得叫人觉得无趣,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可你不同,你自私,贪婪,狡诈,虚荣,逐利,真实得可怕。”指尖挑起安忻面庞,注视着他的双眸,“所以我喜欢你,因为你和我很像。” 安忻哑着声音道:“我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段风不置可否,道:“这不重要,我现在关心的,是你如何赔偿我的损失。要么把巨额违约金奉上,要么替公司卖命,直到那笔钱如数缴清。以你目前的吸金能力,少说也得二三十年。啊,对了,我忘记模特是个吃青春饭的行业,你的身价属于贬值资产,折旧率惊人。三五年后你就会乏人问津,这么算来,大概要赔上一辈子。” 安忻面色涨红,几乎要滴出血,“你明知我办不到,这样为难我有什么意思。” 段风笑了下,“所以,我还提供给你第三种选择。” 安忻抬头看向他。 段风不急不忙,悠闲道:“回到我身边,继续做我的情人。这些帐,通通可以一笔勾销。”看着安忻的眼睛,“我不要求你立即回答,你可以住在我这里,慢慢考虑。” 安忻抿唇不语,指甲深陷进肉里,已然掐出血,斑驳一片。 二十四 安舒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酒店,打电话给苏连悠,“安忻在吗,叫他来听电话。” “安忻?”苏连悠一愣,“他今天回来?” 安舒道:“对啊,他和我差不多时间的飞机,中午就应该到你那里了。” 苏连悠略微吃惊,抬头看了眼挂钟,时针指已经指向晚七点,“我不知道这事,也没有见到安忻。” “没有见到?”安舒的声音一下子拔高,“怎么会,是不是路上出事了?” 苏连悠赶忙安慰:“你别慌,或许航班晚点或者临时取消,最近下雪下得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 安舒想了想,确实如此,“是我情绪激动了。” 苏连悠道:“我让陆冉去机场问问情况,然后联系你。” 安舒不由握紧话筒,“好,我等你消息。” 苏连悠挂下电话,随即打给陆冉,“阿冉,你下班了吗?” 陆冉边接电话边朝停车场走,“正好下班,家里冰箱空了,我去超市买点菜,你想吃什么?” 苏连悠想了想,道:“就平常吃的几样吧。” 陆冉打开车门,无奈地叹口气,“等于什么都没说,最叫人为难。” 苏连悠捂嘴笑了下,对着话筒道:“你先去机场一趟,看看从R市过来的航班有没有晚点或取消,安忻早就该到了,可是现在还没消息。” “好”,陆冉应了声,挂下电话。 车子轻巧地驶入公路,朝机场而去。 苏连悠在沙发上看了会儿书,电话铃声响起。 他过去接起,话筒那头传来陆冉的声音:“我问过了,今天从R市过来的飞机只有一班,中午十二点四十抵达,没有晚点。你确定安忻在那班飞机上?” 苏连悠犹豫一下,“应该就是那班飞机,安忻和安舒一起去的机场,没有道理不登机啊。” 陆冉道:“我在出口大厅找了一圈,没有看见安忻。如果他中午抵达,早就应该到家了。” 苏连悠听着,心一点一点凉下去,“你先回来,我们商量商量去哪里找人。”挂下电话,心情沉重地坐回沙发上。 他第一反应是联系安舒,然而念头一出,立即被自己否定了。 只要事关安忻的安危,安舒就会立即失去理智,判断力下降为零。这事告知安舒,除了让他在另一个城市急疯以外毫无帮助。 安忻毕竟是公众人物,失踪一事不能见诸媒体,更不能大张旗鼓去找,以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更重要的是,苏连悠不明白安忻为何突然不见。是意外,还是有意躲着他们?若说玩失踪,安忻是有前科的,从前在模特圈,他就没有少放主办方和经纪人鸽子。如果这次也是有意为之,他们要上哪里找,又哪里能找得到?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等陆冉回来商量对策。 安忻走进浴室,打开灯。宽敞的空间内置着一只独立浴缸,底座四角雕刻着北欧风格的纹样。他将浴缸注满热水,安静地坐进去,抱着膝盖发呆。 段风将他软禁在这处别墅二层的某个房间内,门口一直有保镖把守。晚餐和汤被放在托盘内送进来,他无法走出房间半步。 不知道哥哥有没有发觉他并没有抵达苏连悠的家,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急得抓狂。 周身被温热的水流包裹,安忻却觉得寒冷,不由自主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了。 在机场拿到的那只黑色手机还放在外套口袋里,多亏押送他的黑衣人没有搜身。手机只剩下微弱的电量,仅能维持一次几分钟的通话。 他不知道应该打给谁。 起初,想打给安舒。思索片刻,决定不能将此事对安舒说。 他不想牵连安舒,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拖安舒下水。尽管他知道只要自己开口,安舒一定会想尽办法四处凑钱,付清违约金。 可他舍不得,不忍心。 长久以来,一直是安舒在照顾他,保护他。现在,他也要保护好安舒。 浴缸里的水渐渐转凉,安忻立起身,跨出浴缸。发梢湿漉漉的,身上的水沿着赤裸的躯体向下滑落,浴室的瓷砖上尽是淋漓水迹。 安忻毫不在意,草草披上一件浴袍回到卧房,从大衣口袋取出那只黑色手机,按下开机键。 他已经决定了要打给谁。 秦远正在酒吧和闻则说话,突然身旁的电话响起。伸手接起,话筒那端传来的,竟是安忻的声音。 一时间,又是惊讶又是高兴,“安忻,你在哪里,决定回来了吗?” 安忻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没有任何起伏,“秦远。” 秦远怔了下,“安忻,怎么了,有事情?” “不”,安忻摇了摇头,尽管没有人能够看见,“我只是高兴,能再听到你的声音。” 秦远笑了下,“这有何大不了,等你回来,天天都能听到。” “是啊”,安忻微微一笑,忍不住心酸,“秦远,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秦远问:“什么事?” 安忻咬住下唇,“如果我问你借钱,很大一笔,你会答应吗?” “会答应啊”,没有任何犹豫地,秦远立即回应,“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一定会借给你。” 安忻轻轻地,“嗯。”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会,“如果超出你的能力范围,也会借给我吗?” “你很需要钱吗,现在?”秦远隐隐觉得不对劲,“你不要担心,我在投行工作时攒下不少积蓄,如果不够的话,还可以把酒吧抵押给银行,获取贷款。” 安忻握紧手机,默默听着,一瞬间眼泪几乎要涌出。秦远愿意为了他抵押掉酒吧,愿意为他牺牲至此,这就足够了。 秦远仍在电话那头:“安忻,你听见没有,有困难和我说,不要一个人硬撑,你是不是真的很需要钱?” 安忻轻轻地抿住唇,半晌,“没有,哪里会呢。”轻松地笑了下,“只是问问而已。” 秦远认真道:“如果你没事的话,尽快回来吧,我们都很想你。” 安忻应了声:“嗯,一定的。” 手机的电量已临近用完,提示充电的警示音响起,安忻抓紧最后的时间向秦远道别。话没来得及说完,手机屏幕闪烁一下,陷入彻底的黑暗。 房间没有开灯,漆黑一片。安忻赤脚踩在地板上,却不觉得冷。 他很满足自己遇见了秦远。 秦远让他知道,还有人在意他,没有放弃他,愿意等他回来。 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没家的概念,只能和哥哥相依为命。后来进入模特圈,过早地接触成人世界,见识了各种光鲜和丑恶,再也寻不回当初那个纯粹的自己。 可是现在不同了。 他很感激秦远收留他,让他在酒吧工作,认识了闻领班,认识了许多与他一般年纪的侍应生,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欣喜和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幸福。 他找到了归宿,有了家。 安忻打开房间的门,对着立在门外的黑衣保镖道:“我要见段风。” 保镖将安忻领入书房,月光自窗外投设进来,银辉遍地。段风坐在桌前,月光衬得他面色异常冷清,眼睛隐藏在两团暗沉的影中。 安忻身着浴袍,赤脚走上前,没有一丝畏惧,“我没法还清违约金,所以我答应你的要求。” 二十五 段风闻言一笑,“我没有看错,你是聪明人,不会做无意义的抗争。”又道:“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子。” 安忻扯扯嘴角,勉强算是回应。 段风走到安忻面前,一把将他打横抱起,走进卧室,摔在宽大的床上,调笑:“你最近过得不错,似乎比以前重了。” 安忻脸紧贴着被褥,一点也笑不出。转过头,神情疲惫:“段风,我今天很累,不想做。” 段风解开衬衫领口,欺身压上来,“你觉得以你目前的处境,能够向我提条件?” 安忻闭了闭眼,眉头微蹙,“我没有向你提条件,我只是求你。” 段风伸手拨开安忻额前的碎发,手指沿着面颊向下滑,停留在小巧的耳垂上,“你曾经求之不得要上我的床,只要我开口,你就算推掉工作也要赶来。” 安忻扯起嘴角笑了下,“那时我被你包养,当然有讨金主喜欢的自觉。一个人在模特圈打拼多辛苦,好容易找到靠山,怎么可能不费心思抓牢。” 段风冷笑一声,“我想也是。” 别人只看得见他的权势,金钱,与他上床也是纯粹的交易。那些聚在周围奉承、谄媚、讨好的一张张脸,半数出于对权势的渴望,半数出于对他的畏惧。 段风愈想愈觉烦躁,不由自主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身下的人忍不住低声呼痛。 他身边的莺莺燕燕颇多,硬凑上前大献殷勤的更不在少数。他们出于这样或那样的理由,躺在他的床上,然而没有一个是因为真心。 他们都是人生这场戏里的演员,他玩弄他们,他们同时也在玩弄他,谁也不比谁高杆。 段风突然狠狠撕扯下安忻身上的浴袍,将他面朝上翻过来,扣住手腕,命令道:“看着我,把眼睛睁开!” 安忻发梢散乱,手腕被钳制得生疼,然而还是睁开眼。 他的眼神空洞一片,段风无法从里面读出任何情感。可他不在意,读不读得出有何区别,反正他们的交流永远只会停留在感官的阶段。 段风开口道:“自己把衣服脱掉,别叫我动手。”声音冰冷。 安忻闭上眼睛,颤抖着指尖解开浴袍带子,将胳膊抽出,手腕早已因充血变得红肿。 段风仍不满意,把软膏丢过去,简短地:“自己涂。” 安忻把盖子拧开,挤出一点沾在手指上,勉力伸到身后,做了润滑。 他一瞬间很怀念秦远的酒吧,没有人会对他冷言冷语,暴力相待。可他不敢去想,他只能尽力放空脑袋,不论段风说什么都照做,好让一分一秒不那么难熬。 安忻背过身,将脸深深地埋进被褥。段风没有心思做前戏,分开他细白的双腿,立时俯身冲进去。 安忻一瞬间疼得双目紧闭,死死咬住牙齿不让自己叫喊出声,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他的面孔因痛苦而皱起,苍白的肤色被涌上头部的血流浸染,十指深深掐入被子,关节扭曲。他强迫自己张大口呼吸,抬起身子迎合段风,好让下身不至于撕裂得过于严重。 身后的冲刺仿佛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噩梦,又黑暗又混沌,伴随着尖锐的疼痛。紧贴着枕头的面部被摩擦得发烫,身体却感到刺骨的寒冷,无比恐惧,仿佛坠入漆黑幽深的潭水。 他想哭,却无法流下一滴眼泪。 段风死死扣住安忻的肩膀,一冲到底,无所顾忌,释放在他的身体里。许久缓缓退出来,去浴室冲洗。 安忻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歪倒在床上,空睁着眼,没有反应。 他听不见浴室里传来的水声,耳朵里只有嗡嗡的蜂鸣。卧室没有开灯,一小束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床前的一小片地面上。 安忻努力地一点一点抬起胳膊,想去触摸月光。尝试几次,眉头越皱越深,颓然松了力道,手臂折断般垂在床上。 他够不到。 疲惫极了,孤单极了。 他再也见不到秦远,再也无法回到那家温暖的酒吧了。 他一时间心里空得发慌,胸腔被攫住般紧缩,无法呼吸。 安舒坐在床沿,手里捧着一本书,无心翻看。电话铃声恰在此时响起,安舒一惊,“一定是苏连悠打来的。”冲过去接起。 话筒那端传来的却不是苏连悠的声音。 安舒沉默地听着,脸色一点一点向下沉。 司徒展见状上前,道:“谁打来的,安忻有消息了?” 安舒咬着唇,半晌没吭声,好久才道:“嗯,有消息了。”声音听不出半分喜悦。 司徒展在他身旁坐下,安慰道:“有消息就好。” 安舒垂下头,声音没有丝毫力度:“不,不是好消息。” 司徒展捧起他的面庞,“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安舒面色微微发白,“安忻被段风的人掳走了。” “段风?”司徒展一惊,“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 安舒闷着头,颓然地,“哪是突然出现,他根本从未放弃追踪安忻的下落,是我一时疏忽,才会让安忻着了他的道。我就不该把安忻独自留在机场,要是盯着他上飞机就不会出事了……”言语间无比自责。 司徒展握住安舒的手,合在掌心,“这种事谁也无法预料,段风想要下手,根本防不胜防。”顿了顿,“消息来源确切么,有几成真实性?” 安舒神情黯然,“是内部消息,打电话的人就在模特公司工作,认识段风的一个手下。” 司徒展问:“安忻现在在哪?” 安舒道:“据说在段风的一处别墅里,但具体是哪一处就不清楚了。实在不行,我就一个一个找,就算是硬闯,也要把人带出来。” 司徒展沉吟片刻,缓缓道:“你先冷静,段风是混黑道的,保镖手上都有枪支,凶狠程度和我们平常打交道的人根本不是一路,你要怎么硬闯?” “可我还能怎么办”,安舒神色焦急,眉头紧蹙,“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安忻置身险境吗?” 司徒展叹口气,“你平日的聪明劲都到哪里去了,别忘了段风还有白道的身份做掩护。我们在他的白道身份上向他施加压力,把他逼急了,还怕他不露面?” 安舒低头思索:“段风明面上投资了一大批娱乐和博彩产业,是我和安忻所属的模特公司的第二大股东,同时也是董事会成员……你的意思是,我们向董事会施压?” 司徒展点头:“没错。” 安舒略一犹豫,“可,要怎样才能办到呢,你我都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啊。” 司徒展道:“我们的确不是,以我们的身份和立场,也无法出面去做这件事。然而我们都认识一个可以去做这件事的人。” 安舒抬头注视司徒展的目光,脑海中一瞬划过一个名字,脱口而出:“苏连悠的情人,那个大律师,陆冉!” 二十六 安舒当即取消第二天的工作,赶往经纪公司所在的城市,同时也联系了苏连悠。 苏连悠挂下电话,忧心忡忡,转身对着沙发上的陆冉:“安忻有消息了,在段风手上。安舒想让安忻完全解除和经济公司的合约,然而安忻的合约还有好几年才到期,你看这事有几成胜算?” 陆冉合上手中的书,道:“现在解约不是不可能,然而解约金必然是一笔天文数字,即便安舒有能力凑出这笔钱,恐怕也元气大伤。” 苏连悠摇摇头,“安舒说只要能让安忻解约,多少钱他都愿意付。只怕公司不肯放人,毕竟段风不是个好说话的角色。安舒这么做是为了逼段风现身,好把安忻救回来。” 陆冉道:“他想要打官司,对簿公堂,还是私下解决?” 苏连悠道:“安舒不想和经纪公司撕破脸,私下解决既能保全双方颜面,也不至于激怒段风。” 走到陆冉身旁,双手扶住恋人的肩,“安舒一路走来多不容易,我都看在眼里。他开口求我,我说什么也要帮他。” 陆冉道:“所以?” 苏连悠仰头亲吻恋人的面颊,“所以还要求大律师出马,代理安舒去和公司谈判,保安忻出来。” 陆冉面上不动声色,心底的笑容却越来越大。他这个可爱温柔的情人啊,每次有事求他的时候脸都红得和炸虾一样,亲吻也不得章法。 故意摆出一副为难神色,眉头紧锁,“尽管我接过解约工作,但通常有月余和当事人沟通,做笔录,参与企业资信调查,准备法律条文。可这次的时间太紧张,完全来不及准备材料,要怎么进行谈判呢。” 苏连悠听着,眼睛越睁越大,面色涨红,结结巴巴地:“可是、可是你接的案子向来胜诉率超高,别人都说你是金牌律师,为、为什么这次……” 陆冉饶有意味地欣赏苏连悠的表情,自己再不答应,这个可怜的家伙搞不好会哭鼻子,“其实也不是不行,接加急case的情况也是有的,只不过我和律师团队要辛苦些,费用么……” 苏连悠猛地抬头,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给!只要能把事办成,多少我都给!” 陆冉心底的笑容几乎要咧到耳根,面上一副风平浪静,“这个,我自然会如数收取。”眼睛把恋人从发丝到脚尖扫描一遍。 苏连悠毫无觉察,以为陆冉真的要舍身成仁,顿时感激得将他紧紧抱住。 陆冉顺势将恋人搂进怀里,不忘做出一脸大义凛然表情,把戏演足十成。 中午时分,安舒拎着行李走出机场,遇上正在大厅等候的苏连悠。他急忙走上前,抓住苏连悠的手,开口便问:“陆冉呢?” 苏连悠道:“他正带着律师团在去往经济公司的路上。” 安舒道:“这就好,我们也立即赶过去。” 苏连悠拉住他,“别忙,阿冉有几个关键的问题要和你确认。”把手机递过去。 安舒接过手机,听筒那端传来陆冉的声音,“安舒,你和安忻出道的时候,是多少岁?” 安舒想了想,回答:“我十八岁,安忻十六岁。” 陆冉顿了顿,道:“也就是说,安忻那时并未成年。” 安舒犹豫一下,开口:“话的确这么说,可我和安忻的出生证明缺失,没有材料可以证明安忻当时未成年。经纪公司为了双胞胎的市场定位,重新给我们办了身份证明,年龄统一写我的年龄,没有人知道安忻其实比我小。” “也就是说,你和安忻所属的法律文件和材料上,出生年月都以你为准?” “没错”,安舒眉头紧蹙,“公司跟我们说,今后注定要走模特这条路,孤儿的身份很不利,公众更倾向于出身优良的名人偶像,所以伪造了我和安忻的大部分材料。” 苏连悠在一旁听着,忍不住道:“那岂不是抓不住经纪公司的把柄了?” 陆冉的声音听上去很严肃:“你们和经济公司签约的时候,是多少岁?谁是你们的法定监护人?这个很重要,务必告诉我真实情况。” 安忻思索半晌,回答:“我和安舒同时签的约,我十五岁,安忻十三,签的都是十年约。我不知道公司给我们安排的法定监护人是谁,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也许那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陆冉又问:“公司是不是一直不知道你和安忻其实不是双胞胎?” 安忻愣了下,回答:“公司已经知道了,我和安忻正式出道的时候,把这事告诉了经纪人。但是公司高层不甚在意,说没有人看得出来就行。” 陆冉听完安舒的话语,不经意捕捉到一个词,忍不住细细琢磨——“正式出道?什么是正式出道,难道出道还分正式和非正式?” 安舒笑了下,道:“还真有非正式的。我和安忻十一岁就接童装模特和童装走秀工作,不过那时以锻炼和增长经验为主,公司不把这段时间算作资历,也不能分得报酬。” “那你们的酬劳给了谁?” “大部分上缴公司,余下的经纪人自己收着,做辛苦钱。” “我明白了”,陆冉沉声道,“我已经到经济公司,正在下车,你们也尽快赶来。记住,律师团队对你和安忻的定位是受害者,而非经济纠纷或商业纠纷的某一方。向你提问时,你也要时刻明确自己是受害人这一点,明白了么?” 安舒郑重地点头,“明白了。” 挂下电话,两人走出机场大厅,搭上一辆出租车,朝经济公司疾驰而去。 苏连悠在车上不忘安慰安舒:“阿冉处理这种案子很有经验,他请来的律师团队也是一流的,事情交给他一定没有问题。” 安舒微微点了下头,却没有丝毫放松的表情,眉头仍蹙着。 二人抵达经济公司,电梯逐层上升,在某一楼时发出叮的声响,门缓缓拉开。 会议室大门展现在眼前,是沉重的暗红色。 有一个穿灰色西装的工作人员上前,问:“哪一位是Adrian先生?” 安舒道:“我。” 那人道:“谈判已经进行半个小时,请您尽快进去。” 苏连悠问:“我能一起进去吗?” 那人道:“请问您是律师团成员还是委托方?” 苏连悠摇了摇头,“都不是。” 那人道:“抱歉,不相关人士不能够进入。” 安舒转过身,牵起苏连悠的手,“别担心,你相信陆冉的能力,对不对?” 苏连悠重重地点头。 安舒道:“我也相信。”在苏连悠掌心用力握了下,转回身,独自跟随工作人员步入会议室。 二十七 长型会议桌两旁分坐着双方代理人,安舒认出对面几个部门经理和法律顾问。 谈判似乎进入僵持阶段,气氛凝重,所有人脸上表情严峻,谁也不肯让步。 “我们不可能放人”,对方道,“凡事必须按照合同来,既然安忻的合约没有到期,他就是公司的资产。公司不同意他走,你们支付再多的违约金也没用。” 陆冉面色冷清:“签约时安忻不满十六周岁,根本不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与贵公司签订的合约也不具备法律效力。如果此事闹上法庭,进入审核程序,贵公司胜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但拿不到违约金,还将面临巨额罚款。” 顿了顿,“一旦贵公司败诉,法庭会判定强制解约。不仅安忻如此,安舒的合约也是同理。到时候贵公司损失的模特就不仅仅是安忻了,还有安舒。” 对方代理人明显一顿,眼神里生出一丝犹豫。 安忻近些年事业止步不前,吸金能力也一般,安舒则不同了。安舒是公司的当家模特,出道以来邀约不断,红到发紫,真正的口碑与实力兼具。公司多少年才培养出这样一颗摇钱树,怎么舍得有丝毫闪失。 损失安忻倒还好,若是损失了安舒,岂不亏大发。 利益当前,对方代理人不得不细细权衡,一时间没有说话。 陆冉不肯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据我所知,安舒与安忻初次接童装工作时只有十一岁,贵公司存在非法雇用童工的嫌疑。” 对方额头上微微渗出汗珠,“当年的童装模特工作,明明是两厢情愿,他们两个亲口答应下的。” 陆冉耸耸肩,“即便如此,他们参加的仍是营利的准商业活动,劳动雇佣关系已经形成,不能改变贵公司非法雇用童工的固有性质。” 对方代理人忍不住掏出手帕擦拭额头的汗珠,扭过身和顾问小声商议。 陆冉放缓了口气,道:“当然,我方委托人的目的并非对簿公堂。如果贵公司同意与安忻解除一切合约,那么安舒的部分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想必贵公司也清楚,此事一旦进入法律程序,不论输赢与否,都会对贵公司的声誉造成严重影响。” 其实不仅仅是公司,安舒本人的声誉也会一落千丈。公司花大力气大笔金钱打造的人气模特,极尽宣传造势的优质偶像,一旦被人知晓其实是个父母都不知道是谁,从小混迹娱乐圈,学历只有高中毕业的人,公众会怎样愤怒?尤其是那些心智不成熟,还处在狂热年龄段的小粉丝,谁晓得他们会做出怎样极端的事情? 一旦安舒的公众形象造成恶劣影响,身价缩水不说,模特工作,广告代言也会大幅减少,已经签下的广告合约也会被厂商退订,公司遭受的损失根本无法用金钱衡量。 这才是经纪公司最为担心的。 相比之下,损失一个资质平平的小模特安忻,还能获取一笔为数不少的赔偿金,倒是最不足为道的代价了。 对方代理人和几个经理交头接耳讨论一阵,坐直了身子,“我方同意你们提出的条件,但在签解约文件之前,必须向公司汇报,经过公司高层同意,文件才能签署。” 陆冉点头,“请尽快。” 安忻侧躺在书房的真皮沙发上,身子藏在羊毛毯下蜷成一团。 他四肢酸疼,仿佛被折断一般,身后的穴口更是刺痛无比,不能平躺,只能以这样的姿势缓解疼痛。 段风在书桌前翻看文件,不时略略将头抬起,观察安忻的状态。他并非有意伤害安忻,只是昨晚心里有气,下手失了轻重。 安忻此刻仿佛受伤的小动物,眼里充满惊惧,蜷缩在羊毛毯里瑟瑟发抖。段风刚想上前安抚,书房的大门被人敲响。 来人附在他耳前低语几句,段风瞬然眉头紧蹙,声音隐隐含了愠怒,“安舒下手倒快。”立起身在书桌旁烦躁地踱步,“你先传话过去,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签解约协议,我马上赶去公司。” 来人应了声,转身出去。 段风走到沙发前,俯下身,安忻立即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不由自主缩紧身体,五官皱得紧紧的。 段风的脸色下沉,声音也降了温度:“你就这么怕我。” 安忻勉强睁开眼,挣扎着张口:“不……” 段风面上表情阴郁,捏起安忻的下巴,咬牙切齿:“当初不是你来求我的么,不是你主动爬上我的床的么,现在装出一副受害相,给谁看?” 安忻嗓子疼痛得说不出话,只拼命闭着眼睛摇头。 段风冷冷道:“回来再与你算这笔账。”自衣架上取下外套,头也不回走出书房。 安忻虚弱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他听见关门声,又听见门被再次打开的声响,以为段风又回来了,身体反射性地颤抖。 头顶传来的,却不是那副压迫性的嗓音,反倒是个年轻人:“先生,请问你身体怎么样?” 安忻缓缓睁开双眼,疑惑地打量来人,“你是谁?” 年轻人一笑,“我是谁不重要,受人所托罢了。你感觉还好吗,能不能站起来?” 安忻更加疑惑,眼神充满不解,“受谁所托,你要做什么?” 年轻人将手指放在唇中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自然是救你出去。” 安忻惊得一下支起半边身体,不经意牵动了伤口,疼得直吸冷气。 年轻人道:“段风已经离开,带走了一半保镖。另一半分散在别墅四处,有空隙可钻。你若想出去,切记配合我,万一被段风手下抓住,可不是开玩笑的。” 安忻点点头,又犹豫地:“我现在连起身都困难……” 年轻人道:“你稍等。”转身出了书房,不多时返回来,手中多了一辆折叠轮椅。 他把轮椅展开,抱着安忻坐上去,又将羊毛毯披在身上,“拿这个遮住脸,什么声音也别发出。” 安忻点点头,依言照做。 年轻人推着轮椅出了书房,朝电梯的方向走。 安忻罩在毯子里,无法看见外部情况,只能从脚下的一小片地面分辨出他们入了电梯,下到一层大厅,出了正门,经过草坪,达到车库门前。 年轻人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按一下,车库门缓缓向上拉升。 里面停放一辆香槟色跑车,他上前打开后座车门,将安忻连人带羊毛毯抱进去,将他的身形隐藏在后排座椅和前排靠背之间的一小部分空间里。 门合上之后,从车窗外看不出异常,仿佛车内并未有人一般。 年轻人将轮椅折叠好,正准备放入后备箱,身后冷不丁响起人声:“你这是要去哪?” 安忻瞬时心跳漏掉半拍,不由紧紧贴在车内地垫上趴着,生怕被车外的人发觉。 年轻人立在车旁,面不改色,“去医院看老太太。” 那声音疑问道:“昨天不是才去过,怎么今天又去?” 年轻人眉头皱起,一脸不情愿:“就是昨天去的时候,老太太抱怨行动不便,非让人送轮椅过去,不然你以为我乐意多跑一趟?” 那人道:“老大现在不在,别墅不得随意出入,至少等他回来你才能去。” 年轻人的声音显得颇为不耐烦,“跟我还来这一套,我可没那闲工夫。再不走就赶不及探视时间了,老太太拿不到轮椅,碰了摔了,责任你担还是我担?”将轮椅朝后备箱里重重一扔。 那人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驳,竟没有出声。 年轻人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汽车。随着引擎声轰鸣,跑车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驶出别墅大门,绝尘而去。 二十八 安忻一动不动趴在地垫上,身体几乎僵直,许久才听驾驶座的方向传来声音:“我们已经出城,这下彻底安全了,你起来吧。” 安忻苦笑:他哪里还起得来。 年轻人在路边停下车,将安忻从地上扶起。安忻浑身酸疼,四肢仿佛灌上铅,原本漂亮的五官皱成一团。 跑车驶上高速公路,周遭的景色愈来愈单一,光秃秃的树干突兀地矗立在道路两旁。安忻眉宇间惊惶未定,“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年轻人一笑,轻轻松松回答:“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安忻呛得咳出声,“那我们是在做什么?” 年轻人哈哈大笑,道:“有人委托我救你出来,让我把你送到附近一座休息站,另一人会在那里接应,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另一个人接应”,安忻眉头微皱,“为什么不是你直接送我过去?” 年轻人耸耸肩,回答:“说到底我是段风手下的人,不被信任也是正常。” 安忻道:“前来接应的人就值得信任?万一是段风布下的圈套,我们岂不再入虎口。” 年轻人闻言一笑,“尽管我不认识那人,不过委托人告诉我,你一见到他,就不会有任何怀疑。” 跑车在公路上轻巧地转了个弯,减缓速度,驶入一处休息站停下。年轻人走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轮椅,把安忻抱起放上去。 安忻禁不住略微心慌:“我要如何认出那人?你怎么确定他不会对我不利?” 年轻人朝着一个方向努努嘴,“你看咯,就是那个人。” 安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远地,瞧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一边挥手一边疾步走来。 安忻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人飞奔到近前,眼睛里含着满满的热切,不带丝毫质疑,斩钉截铁般地:“我带你回去!” 安忻一瞬间几乎涌出泪,怎么也无法想到竟然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颤抖着声音,从嗓中倾吐出那个名字:“秦远!” 他真的以为,那副温暖的容颜,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秦远将安忻紧紧揉进怀里,十指深陷,许久没有说出任何话语。安忻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愧疚,想去亲吻秦远,又觉得自己肮脏。 秦远不舍地松开怀抱,道:“我们必须走了,这里不宜久留。” 安忻望向立在一旁的年轻人,神情认真:“谢谢。” 年轻人略点下头,道:“路上小心,我要回别墅了。” “你这样回去不要紧吗”,安忻面上流露出担心,“万一段风发现,会不会……” 年轻人笑了下,道:“我要连这点自保的能力也没有,就不用在黑道上混了。” 秦远将安忻抱上另一辆车,安忻无法直起身坐立,只能侧躺在后座上。秦远并未开口询问,细心替他掖好毯子。 车子重新驶上高速公路,在冬季寒冷的气温和单调的景色里,向前方疾驰。 安忻慢慢地阖上眼帘。 在短短数日经历绑架、QJ、逃离一连串的惊惧和紧张后,心理突然得到松懈,疲惫感骤然涌上四肢百骸。 他实在太累了。 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空气中漂浮着药膏薄凉的苦味。 安忻眨眨眼睛,眼里又干又涩,想抬手擦拭眼角,一动胳膊,疼得几乎叫出声。 此时,门被大力推开,一个身影急冲进来,一下子奔到床前。 “你终于醒了!” 安忻望向来者,扯开嘴角微笑,“安舒……”嗓音沙哑得紧。 安舒目不转睛地凝视他,高兴,难过,担忧,后怕,种种表情写满脸上。 安忻勉强张开口,“我没事。” 安舒拼命点头,“是的,你没事,我再也不会让你有事了。这里是司徒展的家,已经被安保公司雇来的人里里外外围了几层,保全和监视系统才更新过,你放心。” 安忻笑了下,“看把你紧张的,我都已经回来了。” 安舒摇头,“哪有那么简单,段风一得知你不见了,立即下令追查你的下落。多亏陆冉请专攻金融的律师帮忙,调查段风的资金问题,收集他洗钱的证据,段风疲于应对,才无暇分身顾及你。” 安忻不知其中还有如此隐情,暗自吃惊。想到一切因自己而起,连累众人陪自己受罪,不由垂下眼帘,索然不语。 安舒道:“秦远正在外面沙发上,他开了几个小时车把你送来,我让他去房间休息,他不肯。” 安忻侧着头,睫毛轻颤,“我亏欠他太多,他那么好,而我却不是……我知道我配不上他。” 安舒将手指抵在他唇上,低声道:“别这么说自己。”顿了顿,“我喊他进来。” 秦远靠在沙发上,眼底有一圈暗沉。 安舒上前:“他醒了,你去陪陪吧。”目光一直追随,直到秦远的身影完全没入房间。 司徒展走过来,伸手去抚安舒的额头,“你还在担心,是不是?” 安舒的脸上没有笑容,许久闷闷地:“医生怎么说?” 司徒展静默半晌,才道:“医生说他肌肉拉伤,软组织挫伤,要养上一阵子。至于是否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还要进一步检查才能确认。” 安舒叹息一声,手背遮住眼睛,“让我怎么不担心。” 司徒展俯身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不论如何,安忻算是安全了。反倒是你,为了支付他和经济公司的解约金,把这些年做模特的积蓄全部投进去了。” 安舒慢慢地睁开眼,眸光脆弱却坚定,“我不后悔。” 司徒展握住他的手,“你本打算再做几年模特,攒够了钱就彻底退出,进入大学完成学业。现在隐退的计划不得不向后推延,将来有什么打算?” 安舒笑了下,“一步一步走,总归能走到头的。” 司徒展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一直看到他的灵魂里去,许久,“我会陪你走下去。” 安舒微微一笑,眸光无比澄澈:“我知道。” 秦远走入房间,来到床前。 安忻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双目失神。直到秦远立在床沿,瞳孔才重新恢复焦距。 秦远将自己的手覆在他手上,“感觉好些没有。” 安忻侧头看着他,轻声道:“好多了。”笑容勉强。 秦远一声轻叹,“那日为何不向我求救。” 安忻怔了怔,没有反应,“什么?” 秦远的手指沿着安忻掌心的纹路摩挲,叹息般地:“你被段风劫持那晚,曾用手机打电话给我。明明身处险境,却对劫持一事只字不提,只说些不相干的事。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为什么不向我求救。难道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不值得倚靠?” 安忻撇过面庞,不忍心去看秦远的眼睛。 他已经惹下太多麻烦,连累了太多人,那么不堪。不论如何用颜料遮盖过去,依然看得见最初几道难看的刻痕和笔触。就好像现在,他的身上,还残留着被段风QJ留下的气味,洗不掉,擦拭不掉。他已经腐烂透了,从内心到身体。 他向安舒求救,安舒会为了他,毫无原则地答应段风的任何条件。 他向秦远求救,秦远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可他舍不得再有任何一个人为他承担责任了。 安忻慢慢呼出一口气,终究没有将心事吐出。 秦远神情疲惫,喃喃地,“我对你说过,有事情不要一个人硬撑,你总是不听。” 安忻撇过脸去,“你说得是,我做不到。”顿了顿,声音低沉,“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你走吧。” 秦远猛地抬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安忻不去看他,避免被目光灼伤,“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没有关系,我想一个人过日子,不想和你再有牵扯了。” 秦远半晌没有说出话,眼里满是震惊和悲伤。 安忻嗓音干涩,“我变不成你想要的样子,我累了,你走吧。”将眼睛闭上,连同哀伤一起闭合。 房间里没有人说话,沉默得仿佛凝固。 床边的人立起身,门被打开,又从另一面关上。短短的几秒钟,却像经历了几十年那般漫长。 安忻睁开眼睛,四下打量一下房间。 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的胸口一阵翻搅,身体在棉被下剧烈地颤抖,仿佛一场小型的地震。 痛苦的潮水在他的周围越涨越高,他回忆起那个被人追杀的夜晚,他孤身一人倒在雪地里,血液从身体里一点点流失,感觉就像现在这般,从骨头缝里发着冷。 他一瞬间有下床去追秦远,拥抱他的冲动,然而终究没有动。 泪水在他的脸上留下惨白的泪痕,仿佛冰冷的雨水从玻璃划过。 二十九 第二日一早,安舒熬了药粥,送去安忻的房间。 安忻空着眼,靠在床头。 安舒四下环视一圈,不由道:“秦远呢?” 安忻没有开口,许久才转过面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走了。” “走了?”安舒惊疑,“怎么会走了呢?” 安忻嘴唇蠕动半晌,“……我让他走的。” 安舒叹口气,道:“你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安忻苦笑一声,“谁都想找模特做情人,长得好看,带出去有面子。可又唾弃模特这行,觉得脏乱,有钱就可以随便玩弄,没人会真的和模特在一起。” 安舒脸色一黯,“你说的是什么话,模特就可以任人作践,就不配拥有感情?那苏连悠和陆冉算什么?” 安忻倚着枕头,“我们在模特圈这么多年,不也就遇见一个苏连悠么。” “所以你就自暴自弃,把别人的真心也一同丢掉?” 安忻脸色颓然,“你我早年不也被经济公司送给各路要人打通关节,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己再也配不上别人的真心。” 安舒叹息一声,道:“那时我们太弱小,无力自保,才不得不任人利用。你何苦拿那些陈年旧事惩罚自己。” 安忻垂了垂眼睛,“因为它是个泥淖,一旦陷入,就再也无法全身而退。”又喃喃自语,“你有能力,有机会,大红大紫,不愁名利,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我也要在模特圈生存,不想被人随意欺侮,需要强大的权势和资源傍身。从前是公司把我奉上去,后来是我自己主动送上门,我已经腐烂了,无药可救。” 安舒面上隐隐泛出怒容,“你非要这样想,任谁劝都不听,才是真的无药可救。” 安忻撇过脸去,不言不语,眼里一片灰蒙。那是一种恐惧,怕自己配不上挚爱的人。 安舒心中一阵不忍。 安忻在他眼中,永远是孤儿院里那个瘦瘦小小,因为抢不到食物而躲在角落啜泣的孩子。他发过誓,要永远照顾安忻,保护安忻。 安忻是他在这个孤单薄凉的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他一辈子无法舍弃的责任。 安舒在床沿坐下,捧起弟弟的面颊,“世上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烦恼,没有谁的人生能够毫无忧虑。你只羡慕他人的人生完美,却看不见背后承受的艰辛。遭受挫折和打击就自暴自弃,破罐破摔。要站起来,咬着牙流着泪也要向前走,不论周遭的人如何嘲笑,不论你心里如何委屈,不论行走的姿态如何蹒跚。走下去,才能抓住你想要的东西,才能遇见视你为珍宝的人,才能更接近幸福。” 安忻仍旧闷着头,“你和司徒展呢,也闹过矛盾?” “当然有过”,安舒道,“闹得最严重那次,我半夜拖着行李从他家离开,满心绝望,以为我们之间就此结束了。” 安忻略微吃惊:“还发生过这种事?司徒展那么喜欢你。” 安舒点点头,“我平日工作忙,阿展就劝我放弃模特工作,去他那里做个闲职。我不同意,与他吵了几句。当时想,我这么辛苦,他却不体谅,还看不上我的工作,觉得自己受了侮辱。那天下午我们一起去地产公司,想购置一套临海的别墅。我当场看中一套,在半山上,可以俯视山脚下郁郁葱葱的树木,再往前就是沙滩和大海,心里喜欢得不行。一问价格,却贵得惊人,我这些年的存款加起来也仅是勉强够数。 “地产公司的经理说,这一区的房产相当热门,空余的别墅已经不多,想要的话最好尽快下手。我犹豫不决,阿展说他来付钱,不需要我出一分。我当然不同意,我有工作,有收入,为何要别人花钱替我置业。我爱他,当然要爱得有尊严。 “阿展不能理解我的想法,说喜欢的东西当然要立即买下,钱放在银行里有什么意思。我说是啊,你这样家境优渥的大少爷怎么会理解普通人赚钱的艰辛。这笔钱对你来说不值一提,却是我几年来辛苦积攒下的。你尝过零下一两度拍摄夏装的滋味吗,你知道我每天T台训练走的路程加起来有几公里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一出生就什么都有,可我不是,我在孤儿院长大,连口吃的都要去抢,去竞争。我没有家族的支撑,账户里也没有用不完的金钱,我吃的是青春饭,却要供养自己和弟弟后半辈子的人生,我没有把多年积蓄全部用于买房的底气。” “后来呢?” “后来房子当然没买,我们开了很久的车回家,一路上谁也不理谁。晚上又因为一点琐事起了争执,我积了一天的怒火和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和他大吵。他说他不能理解我可笑的自尊心,我觉得无法再待下去,就收拾行李离开了。” 安忻轻轻地“啊”了一声。 安舒笑了下,“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因为那次把话说开,原本闷在心里的事情才得以让对方知晓。” 安忻问:“你们怎么和好的?” 安舒微微笑了下:“和好这事,无非是其中一个先低头罢了。那时我参加一场走秀,前面打来的灯光太亮,以致我没看见T台边缘,脚踩空摔下去。脑袋还很倒霉地撞到支架,当场昏迷,被救护车送进医院。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阿展,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脸上满是胡渣。我伸手去碰他,想跟他道歉,没想到他立即醒过来,跟我说对不起。” 安忻说:“他倒识相。” 安舒闻言大笑,“是啊,他抢先道歉,我也不好把他怎么样了。现在想想,实在大大的狡猾。” 安忻也笑,又问:“那套别墅呢,究竟买了没?” 安舒轻摇了下头,“后来我打电话到地产公司,经理说那套别墅已经出售了。不仅是那套,整个区域的别墅都基本售罄。想想也是,那么好的地段,那么好的风景。”言语间颇为惋惜。 安忻眼睫垂了垂。 安舒换上轻松的表情,“你呢,和秦远的事怎么说,难道要抗拒他一辈子?” 安忻撇撇嘴,“我哪舍得。” 安舒摸摸下巴,“我也觉得他不错。” 安忻忍不住地,“你统共没见过他几次,怎知道他不错。” 安舒道:“那日我和陆冉去经纪公司谈判前,已经布置好营救你的计划。先委托段风的手下把你运出宅子,再让秦远在半途接应。当时情况紧张,根本来不及周密布置,每一步都是险棋,不能有一招出错。我打电话给秦远时已是凌晨两点,让他第二天上午务必赶到那个高速公路上的休息站。秦远立即答应,半夜开车跨过几个城市,早上七点就抵达,一直等在那里,生怕你中途再出变故。” 安忻默默听着,半晌没有言语。 三十 冬季的寒冷气温仍旧在持续,细小的寒风无孔不入,似乎要冻住整个世界。安忻朝掌心呵口热气,忍不住把手搓了搓。 连续开了六七个小时的车,太阳早已完全落下山去,公路四周笼罩在一片黑暗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在高速上疾驰了几百公里。 他的内心,无比迫切地想见到秦远。 他一直在回忆,从浑身是血倒在雪地里的那一夜开始回忆,从第一次进入酒吧的那一刻回忆,从静静地坐在吧台里清洗酒杯时回忆,每一秒都带着温度,有令人温暖的东西在里面。 是秦远收留了身份不明的他,慷慨地给予他一份工作,是秦远的信任给了他认真对待生活的理由。 他在酒吧的时间,统共只有短短几个月,心里的满足却比过去十数年加起来还要多。 因为遇见了一个温暖的,可以信任的人。 现在的他,已经懂得了体谅,已经学会心疼别人。 安忻拧动钥匙,重新发动汽车。 当车子穿行在黑黢黢的田野和森林里,他并不觉得恐惧,每一分钟,都离秦远更近一些,离温暖的来源更近一些。 夜已经深了,远光灯照亮前方的公路。安忻看一眼导航仪,转动方向盘驶下高速,进入城市郊外。离市区仅仅只剩三十公里的路程,离秦远的酒吧已经越来越近。 安忻将车开入休息区,缓缓停下。 他实在太累了。 还是头一次开这么久的车,伤也没有痊愈,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后背和膝盖隐隐作痛。 天上又开始下雪,雪花愈飘愈大,纷纷繁繁,轻悠地落在窗前。 他伸出手,隔着玻璃轻触晶莹的雪花。那些精灵似的,四处舞动的小东西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空灵又美丽。 他将手缩回来,忍不住又朝掌心呵口热气,搓了搓手。 冬季郊外的夜晚实在太冷了。 安忻将空调打高几度,向后靠在椅背上,困倦无比。他眨眨眼,眼角涌出一滴泪,眼睛慢慢地闭合。 空调的热风抚过皮肤,周身越来越暖和,安忻也愈来愈困倦,身子渐渐瘫软,陷入睡眠中去。 突然,仿佛炸雷一般,车窗被猛地大力敲动,同时一个声音疯狂地喊:“安忻,醒醒!不能睡!睁开眼睛! 安忻被几乎震碎玻璃的敲击声吓得瞬间清醒,一下子从椅背上弹起。 车外的人拳头重力砸在窗户上,几乎听见骨头的声响。他惊惶向外望去,那人背着月光,面庞被暗影笼罩,只有声音透过玻璃传来:“开窗户!马上!” 安忻赶紧按下手边的按钮。 车窗一点一点下移,冷冽的空气迫不及待涌入车内,激得他一哆嗦。 探身出去,惊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远脸上满是怒气,开口就骂:“你疯了是不是?冬天车子停驶还开着发动机用暖气,不知道车里的氧气会很快耗完吗?你想死在荒郊野外是不是?!” 安忻脸上发窘,老老实实低头认错:“对不起……” “对不起?”秦远的声音瞬间拔高,“你不想活了还晓得跟我道歉?要是我没有路过呢,要是我没有发现你呢?” 安忻小鸡啄米式地点头。 秦远生气地发令:“立即下车,坐到我的车上去!” 安忻不敢再惹恼他,小心翼翼地跟在秦远身后上了车,仿佛一只小尾巴。车开进市区,已经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灯光,秦远的心情才稍微好些。 安忻问:“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秦远道:“你哥哥给我打电话,说你开车来找我。夜深了还没见你到达,我担心不安全,就开车在高速道口附近转转。” 安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声地:“谢谢。” 秦远挑眉:“声音太小,听不见。” 安忻脸红不已,半晌喃喃地:“我错了。”顿了顿,“我会改,而且,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秦远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勉强满意地点头。 车子开回酒吧门口,驶入停车位。头顶有橙色的灯光洒下,安忻再次看见那个小小的,在夜风中晃动的,刻着小酒杯的木质门牌,一切都熟悉到骨子里。 忍不住问:“你为何总能找到我呢?我受伤晕倒在雪地里那次也是,刚才在郊外也是,你是怎么办到的呢?” 秦远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顿一下,“不过总能找得到。” 安忻推开酒吧的门,还未来得及向内迈步,就落入一个热切的怀抱。 “你可回来了!” 安忻也欣喜地抱住那人,“闻领班!” 闻则使劲伸手去掐安忻的脸,“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你失踪这么久,我和秦远都快急死了。” 安忻一个劲地点头。 他有了关心他的人,有了会替他担心的人。 他不再是那个孤儿院里偷偷哭泣的小孩子了,也不是模特圈里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Cary了。 他是安忻,他有哥哥,有秦远,有爱护他的人,他终于有了家,找到了归宿。 安忻回归酒吧后,搬到秦远的卧室居住。 他有轻微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半夜常常突然惊醒。秦远让他搬来和自己一起睡,好随时照顾他。 “你知道你夜里蹬被子么?” 安忻含着一口麦片,愣在半空,“我怎么没有感觉。” 秦远抬抬眼皮,“睡得和死猪一样,当然没有感觉。我才替你拉好,你马上又蹬掉。” 安忻嘴里的麦片不上不下,小声嘀咕:“真有此事?” 秦远喝口牛奶,慢悠悠道:“这还是上半夜,下半夜淌着口水趴在我胸口上,压得死紧,我几乎窒息。” 安忻瞪圆眼睛,他差点在睡梦中当了凶手?这可怎么了得。 秦远看着安忻千奇百变的表情,心里好笑,面上却没有丝毫流露。 他宁愿自己受点罪,也希望安忻能睡得安稳一些。他无比希望自己是一把钥匙,将安忻从过去的牢笼中释放。 两人去逛家居店,买了不少有意思的小玩意布置房间。安忻买了一只相框,把两个人的合影放在里面,摆在床头。 晚上刷牙的时候,秦远问:“将来有什么打算,有没有想做的事?” 安忻嘴里尚带着泡沫,“我想兼职做一些模特工作,因为很喜欢,舍不得放弃。” 秦远点点头,拿毛巾替他擦干净脸,“还有吗?” “嗯,上一些短期课程,学点东西。安舒也是这么希望的,他一直遗憾我没能从高中毕业。” “这主意不错”,秦远在安忻白净的面颊上一亲,“我支持你。” 安忻笑了下,“我想让安舒不再为我担心,也想让你放心。” 两人出了浴室,正准备上床睡觉。安忻不经意竖起耳朵,道:“我好像听见门口有声音。” 秦远奇怪:“这么晚,能有什么声音?” 安忻走到客厅,将屋门打开。 门前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秦远耸耸肩,“我就说吧。” 安忻正打算关门,下意识低了下头,顿时欣喜得喊出声:“小猫咪!” 三十一 安忻收养了一只小猫咪,这是酒吧近期的头条新闻。 小猫咪浑身胖乎乎,脸盘扁扁,睁着又圆又大的猫眼,满脸天真。猫咪的掌垫又蓬松又毛绒,翻过来就能看到肉球粉嫩的颜色。安忻喜欢得不行,把这只猫当宝贝,一天到晚抱在怀里。 “幸好我发现得及时,不然小家伙要冻死在外面呢。”安忻说着,亲昵地抵上猫咪粉红的鼻尖。 侍应生们都围在吧台旁,争着看小猫咪舔爪子,连闻则都抑制不住好奇心,也凑过去。 酒吧大门被推开,秦远拎着一大袋猫粮猫玩具逗猫棒和猫抓板走进来,气喘吁吁放在桌上。闻则扭头,“怎么,累成这样?” 秦远白他一眼,还不是安忻要求的。一大早连温存也不允许,推他下床要他去宠物超市买猫咪用品,还说去晚了安小喵会不高兴。 对,安忻已经给那只猫起上名字了,还非要跟人一个姓,叫安小喵。 秦远对闻则道,“你去把车子后备箱里的猫窝和猫爬架搬出来,我们研究研究怎么组装。” 闻则捂着肚子笑一阵,出去了。 安忻喂安小喵吃了东西,安小喵伸出舌头舔一圈嘴,抱着毛绒绒的尾巴在猫垫上睡着了。安忻穿着拖鞋,小心翼翼地在客厅踱步,一边用眼神指挥秦远赶快组装猫爬架。 秦远敢怒不敢言,低头认命地依照图纸,找支柱,找猫厢,找爬梯。闻则忍笑忍得几乎胃痛, 现在的秦远,除了照顾安忻,还多了只畜生要伺候。 晚上,两人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安忻温柔地替安小喵挠脖子,揉脸。安小喵嗓子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四肢舒展,露出肚皮上的肉。 安忻笑眯眯的,“你看,是不是很可爱?” 秦远心里吃味不已,嘴上却道:“可爱可爱,你养什么都可爱。” 安忻乐不可支。 看见恋人的笑容,秦远感叹居家生活真美好,除了中间夹着一只可恶透顶的猫。又圆又胖,脸颊肉多得快溢出来,哪里可爱。只有安忻才会当宝贝,舍不得丢。要是他,肯定一脚踹到旁边,省得打扰他们二人世界。 看完电视,两人去浴室洗澡。 朦胧的水汽蒸腾上来,把安忻的皮肤熏得吹弹可破,鼻尖泛着微微的粉色。秦远看得食指大动,俯身过去要吻安忻。 嘴唇还未触到任何东西,安忻突然一声尖叫,猛地将他推开,浴缸里一阵水花翻涌。秦远吓一大跳,赶忙道:“出什么事了?” 安忻一脸惊吓表情,扯过架子上的浴巾挡在身前,“安小喵在门口!” 秦远扭头一看,果然浴室的门开了一道缝隙,安小喵正蹲坐在白瓷地砖上,好奇地仰头望着他们。 两人一猫高低对视,安小喵还“喵”地叫了一声。 秦远无限崩溃,“不过是一只猫而已。” “可它还是一只小猫啊”,安忻认真地,“好小的,什么都不懂呢,我们可不能教坏他。” 秦远瞪眼。 安忻一脸正经儿地立起身,裹好浴巾,“我洗完了,你也快些啊。” 快你个头啊,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还坚持坐在浴缸里不走的! 秦远狠狠甩安小喵几记眼刀。猫不是怕水怕得要死吗,不是打死也不肯靠近浴室半步吗,怎么这只不但不怕,还是个偷窥狂?! 晚上睡觉时,安忻小心翼翼地将安小喵抱起来,放入猫窝,几次确认了猫垫是不是足够柔软。 安顿好安小喵,安忻才躺上床。蜷在秦远怀里,时不时看猫咪一眼,小声地:“我想抱着安小喵睡。” 秦远的脸瞬间黑得和锅底有一拼。 别人的第三者再怎样至少还是人类,他的第三者却是一只猫!老天有意要这样历练他吗?! 因为那只猫,他想和安忻亲热被拒绝,还是以“不能教坏小朋友”之名。猫至少八个月才能成年,他岂不是要吃素八个月? 不行,这绝对不行,得想个办法让安忻乖乖听话。 秦远把安忻的脑袋掰过来,对准自己,一脸认真:“我今天在宠物超市,看到一只猫吊床。” 安忻愣愣地:“猫吊床?” “对,就是用绳子把很软很舒服的吊床吊在猫爬架下端,猫咪可以趴上去,晃来晃去的那种。”秦远一边说,一边营造美好的幻想,蛊惑安忻。 安忻果然心动,忙道:“我要买猫吊床。” 秦远故意拧起眉头,很困扰的样子,“可是你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用什么来支付猫吊床呢?” 安忻浑然不觉危险正在临近,认真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秦远摸摸下巴,狼尾巴甩了甩,“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安忻单纯地点点头,“对,只要能买猫吊床。” 第二天,安忻坐在酒吧里,浑身酸疼,原本常坐的高脚木凳也换成了软垫座椅。 闻则在远处暗笑不已,对秦远道:“这也能得手,不简单啊。” 尽管和一只猫争风吃醋实在有伤自尊,不过这只惹人讨厌的猫偶尔也有帮到自己的时候。秦远得意地抬抬下巴,“那是。” 门铃叮咚一声响,有个高挑颀长人影推门进来。 安忻下意识朝门口望去,眼睛瞬间一亮:“哥哥!” 安舒也看见安忻,立即朝吧台走去,一眼就瞧见安忻怀里那个安然自得的小家伙,顿时眼睛放光:“猫咪!” 安忻把安小喵托起,送到安舒跟前,忍不住夸:“可爱吧,小着呢,能吃能睡的。” 安舒把安小喵抱在怀里,摸了又摸,舍不得松手。真是哪里都好软,哪里都好蓬松,猫咪肉球也是,猫咪尾巴也是,更别提耳朵上两撮绒绒的毛,真是可爱到家了。 秦远看两人围着一只猫,简直能瞧见周围升腾起的粉红气泡,忍不住打个寒战。 这个,搞不好是家族遗传,没得治。 安忻问:“你怎么会来这里呢?” 安舒道:“才拍完杂志内页,离你这里不远,就来看看。” 安忻点点头,“我好着呢。” 安舒道:“你过得开心就好。”温柔地抚摸安小喵的额头,“对了,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间别墅吗,当时我和阿展闹矛盾没有买,之后打电话去问已经售出的那个。” “记得”,安忻点头,“就是对着大海的那座。” “没错”,安舒笑了下,“你知道它被谁买下了吗?” 安忻一怔,眼睛越睁越圆,“该不会是……” 安舒使劲地点头,“就是阿展买下的,我离开后不久他就打电话给地产公司,订下那套别墅。天啊,我完全被蒙在鼓里。阿展担心告诉我实情我会不高兴,所以一直瞒着,直到前天才告诉我。” 安忻开心不已:“太好了!” 安舒道:“有空的话,今年夏天去那里玩,住上一个两个月都没问题。能望见森林,沙滩,还有大海,风景超棒。” 安忻连连点头。 送走安舒,安忻回到吧台里,拿起一只酒杯,拧开水龙头。 安小喵趴在吧台上,安静地睡着了,尾巴上的绒毛微微晃动。 安忻不由露出微笑。 秦远走上前,“想到什么好事了?” 安忻抬起眼睛看他,“我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幸福。” 有亲人,有恋人,有心爱的猫咪,有了家,有了活下去的支柱。 他热爱现在的生活,也喜欢现在的自己。 秦远笑了下,伸出手,“我会一直陪着你。” 安忻凝视他的眼睛,一直望进他的灵魂里去。 不论他遗落在何时,何地,这个男人总能将他找到,给予他依靠,成为他坚实而温暖的后盾。 安忻微微一笑,也将手伸过去,握住秦远的手。 “是啊,有你在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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