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蒋亦杰这辈子最怀念的,是小时候骑在大哥肩膀上,从庙口街狭窄的巷子里飞驰而过的童年岁月。 蒋亦杰这辈子最遗憾的,是晚出生了八年,在大哥最艰难的时候,不能像个男人那样与之并肩作战。 蒋亦杰这辈子最痛苦的,是轻易相信了虚假的真理与正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们一个个悲惨死去。 死而复生,蒋亦杰只有一个心愿,让所有自己爱的和爱自己的人,都活得好!都好好活着! 阅读指南: ①这是个重生之后改变命运、兄弟携手从社会底层一路拼杀,最终站上黑道顶峰的热血故事。 ②伪三角,伪单恋,伪相爱相杀。有阴谋,有狗血,有金手指嫌疑。残酷青春,轻微小虐,偶尔搞笑。 ③因涉及黑道内容,故背景定为架空,请勿参照我国现有社会体制和政治制度。作者对黑道的认知全部来自于传统港片,且文风略为做作,雷者慎入。 ④兄弟年上,攻宠受,1V1。爱情与奋斗双线,配角篇幅较多。结局大团圆HE。 内容标签:强强 重生 不伦之恋 黑帮情仇 搜索关键字:主角:蒋亦杰,蒋庭辉┃配角:龙准,火女,关大王┃其它:冷漠隐忍腹黑攻X简单粗暴女王受,强强,黑道,兄弟,年上,重生,攻宠受,洛无奇 第一章:再见庙口街 蒋亦杰站在关帝庙前红漆斑驳的牌坊下,眯起眼望着远处拥挤杂乱的庙口街,就像是垂暮老者偶然翻找出了童年游戏时埋在墙角的玩具盒子,既兴奋又感慨,五味杂陈。头顶上“忠义千古”的匾额早被岁月侵蚀得褪尽了颜色,勉强卡在斗檐下,风一吹便吱嘎作响,摇摇欲坠。 离开庙口街的时候,蒋亦杰十四岁,刚好走过他短暂人生的一半。 记忆可真是会骗人!在饱受着命运颠簸与善恶纠结的另一半人生里,他一次次回想起这条承载了所有童年欢笑的街巷,总以为是宽阔、辽远,一眼望不到头儿的……青色石板镶嵌成的小路平平整整延伸开去,两侧是高耸的红砖墙,爬满浓密葱郁的藤蔓。在墙壁与墙壁之间,永远有一片湛蓝晴朗的天空。 就在那片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底下,年长八岁的大哥总是双手托住幼弟腋下,轻巧一举,就把小肉圆子似的蒋亦杰稳稳驮在了肩头,迈开修长矫健的双腿,在庙口街上来来回回自由奔跑着。 人声与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街旁的景物幻化成五彩斑斓的模糊线条,他常常被颠地晕头转向,却同时享受着飞一样的快乐。 在童年蒋亦杰的心目中,大哥不仅是庙口街上最神气最强壮的少年,更是他的航标灯和守护神。大哥无所不能,无往不利,本领比孙悟空还要厉害。只要挥着小手高呼一声“出发”,大哥就可以带着他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只要跺着小脚嚷一句“我要”,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玩具吃喝,大哥都会想方设法帮他弄到手。 时至今日,闭上双眼,还能清晰看到二十多年前大哥和朋友们在巷子里踢汽水罐的情景。肥林,金毛飞,火女……所有人的音容笑貌活灵活现,犹在眼前。 那时的肥林,脸孔像只塞满了馅料的叉烧包,又白又软,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从早到晚嘻嘻哈哈笑着,嘴巴咧开一条缝,扁扁翘起。他从小就是个扎实的胖墩,跑动起来浑身肥肉颤动不止,泛着晶亮的油光…… 那时的金毛飞,还是个因头上长癞痢剃成了秃瓢的野小子,整天扯着正在变声的公鸭嗓骂骂咧咧,看谁都不顺眼。遇到不认识的阿公、阿婆弯着腰提东西艰难爬楼梯,他会先嘟囔一句“老不死的发鸡癫啦!”再咚咚咚跑过去,不由分说夺过重物,帮人一气送到家门口…… 那时的火女,剪着参差不齐的短发,胸脯平坦,四肢有力,个头比金毛飞还要高出两寸。她总是穿着修车厂肥大的工作服,不管打架斗殴或惹是生非,永远冲在第一个。除了名字里有个女字,再看不出哪一点像女孩…… 而那时的大哥,肩背挺拔,皮肤黝黑,虽不多话,但说出的每一句,都掷地有声,言出必行。肥林挨了欺负,大哥代他出头,金毛飞捅了篓子,大哥替他扛着,火女离家出走,大哥拎着衣领把她押回去。在少年们的簇拥下,大哥俨然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领袖。 若非命运捉弄,他们或许可以顺利长大,继承父辈们留下的小生意,在庙口街度过各自平庸却安稳的市井岁月。 可惜平庸与安稳,终究只是美好的幻想。残酷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总有一些人生来就是强大的,富有的,高高在上的,可以肆无忌惮去欺压、践踏另一些人。而那些居于人下的弱者,除了舍命一搏,再没别的出路。 后来,经营五金铺子的爸爸不幸卷入了与小帮派间的是非纠葛,被打成重伤,一夕丧命。妈妈无力支撑起养育三个孩子的重担,这个家到底散了。先是二哥与妈妈决裂,投奔了其远在外岛做警员的叔叔。不久大哥也退学离开了家。 十四岁那年,妈妈带着蒋亦杰搬离了他出生和长大的渔村。又几年之后,政府将这里规划为高档住宅区,老商铺与摊贩们一点点被驱逐,成片的西式别墅和高级公寓拔地而起。 曾经熙熙攘攘、交织着全家人喜怒哀乐的庙口街,最终随着他无忧无虑的童年一起,彻底消失不见了…… 从纷乱的思绪中醒过神来,蒋亦杰不禁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眼前景象与他的记忆大相径庭。 原来街头到巷尾,不过几步路程,墙壁从两侧斜斜压下来,将天空挤成了细窄一条。街边窗口探出一根根长短错落的横杆,悬挂着五颜六色的床单衣裤,好似万国旗帜。层层叠叠的阴影之下,弥漫着浓重的汗骚味,海腥味,泔水味,人情味…… 沿街第一间,是满记药油,不管医学如何发达,村民还是相信传统药油,治冻疮的,治扭伤的,治头疼的,林林总总,旧式的红印包装纸一用就是上百年。药店后头是上海成衣铺子,老伙计何伯已经年逾古稀,一辈子都在为一家店铺打工,从没离开过。再后头是首饰店,杂货店,船只用品店…… 卖鱼莲的小曲唱得嘶嘶哑哑,富贵仔的臭豆腐有股引人入胜的馊味,花姑姐妹的肠粉搭配自酿的麻酱,甜酱,或者豉油,能一次吃遍所有的口味,对小时候的蒋亦杰来说,简直是豪华大餐。 庙口的街坊们沉浸在各自忙碌而庸常的营生里,没人想得到十年之后,这条街会改头换面,一跃成为外岛的金牌地标。更加不会有人想得到,从这条籍籍无名的小街上,会走出最威名远播的黑道打手,最年轻有为的本土警长,最富传奇色彩的女车神,和制造出惊天大案、轰动了整个里外十三岛的亡命徒……他们赤手空拳打天下,纵横整个帆头角,风光过后,又一个个惨死街头,悲情谢幕。 盘踞在深巷之中踢着汽水罐的少年们长大了,离开了,又有另一批少年重新占领这里,游戏一如从前那样简陋而引人入胜。热烈的欢呼声中,汽水罐在无数脏兮兮露着小洞的球鞋间弹来弹去,叮当,叮当,一个传给一个,不小心滚落到蒋亦杰脚下。 少年们总会长大,性格都会改变,感情也会疏远。让人心心念念、无法忘怀的到底是什么?是二十年前的大哥?是有大哥陪伴的童年?还是童年纤尘不染的简单生活? 蒋亦杰略微迟疑了几秒,清淡一笑,大力踢飞汽水罐。凹凸扭曲的金属在太阳下闪着炫目的白光,带来久久无法平息的悠远回响。 叮当,叮当……一响,就响了二十年…… 记得大哥离开大田村的那天,他一直苦苦追在后头。从家里到车站的路好长,开满了玫红色的洋紫荆花,艳如朝霞。大哥步子太快,总也追不上。后来他摔了一跤,膝盖上磕得血肉模糊。等爬起来时,大哥已经坐上了锈迹斑斑的铁皮巴士绝尘而去,没有回头,没有一句道别的话。 最初他是怨过大哥的,怨大哥离开时的义无反顾,怨大哥带上了肥林,带上了金毛飞,后来还带上了火女,却偏偏不肯带上自己这个弟弟。但他最怨的,是晚出生了八年,在大哥最需要的时候,自己依旧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小不点,无法像个男人那样与大哥一起拼杀、流血、共同进退。 直到许多年后,蒋亦杰才从火女口中听说,那一天大哥之所以没能回过头来留下只言片语,是因为背影遮挡住看不见的地方,他早已泪流满面。 那时蒋亦杰并不知道,原来大哥被人冤枉偷窃而退学,伤人入狱,自断一根手指拜到了和新社堂主古展的门下,从此踏入黑道……这桩桩件件,竟都是因他而起,都是为了他这个弟弟。大哥就是这样的男人,独自承受着所有的苦难,却从不肯发出一句怨言——哪怕最后被宝贝弟弟害得失去了一切。 如果大哥没有离开,就不会被古展收为头马;如果大哥没有加入社团,就不会成为小和兴赫赫有名的“双花红棍”;如果大哥不是名盛一时,就不会被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如果大哥不是一心守护着自己,就不会踏上有去无回的江湖路…… 可是人生哪来的如果? 当大哥凭借过人的拳脚与极度的隐忍,在帆头角这片龙蛇混杂之地大杀四方、建功立业时,妈妈因为癌症去世了,蒋亦杰被二哥接到身边一起生活,并在二哥的引导下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他报考警校,又因为复杂的背景,被委派成为了一名卧底警员。 谁知造化弄人,他第一个要去对付的,竟然是大哥。 一边是分离日久、难以割舍的情感,一边是消灭犯罪、除暴安良的职责,他犹豫了。跟在大哥身边朝夕相处的那段日子,他饱受着爱欲与良知的双重折磨,一次次违反纪律,帮大哥消灭证据,却无法引领他走出黑暗的泥藻,为此痛苦不堪。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事业是光明正大的,是在维护真理与法纪。却不知道这冠冕堂皇的名义背后,他只是无良政客与黑道大佬两相勾结,用以改朝换代、排除异己的工具。 在阳光之下,官员,警察,军人们管理着这片区域,可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地下国度。什么黑,白,对,错,在这个邪恶的社会之中,没有道义和公正,只有阴谋与陷阱。强权者们掌控着杀机弥漫的棋局,居高临下津津有味观赏着困兽斗,任凭大哥与蒋亦杰们如何嚣张,狠辣,左冲右突,终究不过是迷局之中一枚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棋子。 醒悟之时,一切已无可挽回。 大佬们需要一个吸引明枪暗箭的靶子,政客们需要一个展示功绩的战利品。深陷重重罗网中的大哥腹背受敌,既要躲避来自警方的围捕,又要抵御来自社团的追杀。曾经在庙口街上横冲直撞、肆意欢笑的少年们,带着满腔遗憾接连死去。一部专属于男人、用快意恩仇书写成的豪迈诗篇,在高朝之际戛然而止。爱情与尊严,荣耀与梦想,十几年坎坷浮沉,高低流转,终究化作了黄粱一梦。 纸醉金迷的帆头角,鲜血点缀的生死夜,惊天动地的喊杀声过后,依稀只剩下雨水里的刀光,刀锋上的微凉,凝固了的记忆……和年少时的荒唐…… 子弹击穿心脏的瞬间,蒋亦杰从二十八岁离奇回到十八岁。 他实在搞不清这之间的十年到底真实存在过,还是一场凄惨的梦境。他只知道,接下来的人生不能再走错,重生也好梦醒也罢,他要让那些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都活得好!都好好活着! 世界很大,人生很长,出了庙口街,还有大田村,出了大田村,还有帆头角,出了帆头角还有外岛,里岛……它们有一个共同名字,叫做江湖。 江湖的秩序是暴力、热血、兄弟情义,江湖的法则是抗争、强大、永不退缩。江湖有江湖的领土,江湖有江湖的王者,江湖有江湖的盛世…… 大哥,这些都是你!只能是你的!一定要是你的! 大哥,是我欠了你,拼上这条命,我也要让这一切,都属于你! 第二章:小妹哥 “小妹哥!小妹哥!” 王大关上蹿下跳着跑过来,把一罐带着白霜的汽水塞进蒋亦杰手里,又殷勤地掏出火机为他点烟,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真想不到,你竟然还会回来看我!我以为你老母的早就忘了庙口街关大王了呢!知不知道你走的时候,老子整整哭了三天!三天啊!”说着话还伸出鸡脚爪样的手指,狠狠比划出个“三”,在空中来回晃悠着。 细尖嗓门吵得人耳膜发痒,惹来杂货摊老板一记斜斜的白眼。不用问,汽水和香烟铁定是没付钱的。 王大关是蒋亦杰中学时期的跟班,确切地说,是甩也甩不掉,死乞白赖非要给他做跟班的人。这家伙五短身材,瘦小枯干,两腮凹陷却眼睛极大,活像只不长毛的狐猴儿,却又全没有猴子的机灵劲儿。身后拖着个这德性的跟班,任谁都神气不起来。 偏偏在呆头猴子王大关眼中,自己威风凛凛,顶天立地。他向来自称“关大王”,说是这庙口街上有两只“关”,一帝一王,“帝”是庙里头的关帝老爷,而“王”就是他关大王。 可不管他身上纹出青龙白虎,还是拎着开山刀耀武扬威,庙口街上从来没人怕他。都是老街坊,从穿开裆裤时候起一点点看着长大的,说不定还给他擦过屁股、把过尿。再闹腾得鸡飞狗跳,大家眼里也是小孩子把戏。之所以容忍他白吃白喝,只因为他有个在关帝庙前开香烛铺子的老娘。如果谁敢不给王大关面子,缝初一、十五拜拜时,他老娘王关丽花女士就会偷偷卖给对方烂了芯子的高香和受了潮气的冥镪,触霉头的。 王大关念中学的时候,已经是现在的身高了。在刚开始发育的少年人当中,勉强算得上中等。败只败在后来再没长过。那时候王大关把学校里最能打的蒋亦杰当成了死对头,三五天就要去挑战一次,还夸下海口说,如果打架打输了,要任由对方处置。 往往他才刚亮出花架子,就被蒋亦杰一记漂亮的回旋踢扫得口歪眼斜,仰面倒地摆成了“大”字型。然后就脸颊上印着清晰的鞋底纹,挂着两条鲜艳的鼻血,愿赌服输接受来自蒋亦杰的独特惩罚方式——站在操场最醒目的位置大声唱歌。 每到这个时候,蒋亦杰就会假装毫不在意、其实很得意地往篮球架下一躺,看远处王大关独自出丑。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王大关只会唱这一首歌,“哦哦哦……哦……”的间奏哼唱得无比销魂,脖子上爆出了青筋。不管周围多少哄笑多少议论,他都唱得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却完全没有任何一句能唱在调子上。 死鸭子嘴硬,王大关明明没本事,却偏不服气。没几天脸上的伤好了,又再次发起挑战,再输了,再战。于是整个学生时代,他们都在不停重复着回旋踢,鞋印,鼻血,回旋踢,鞋印,鼻血,回旋踢……几乎成了那所学校最有名的风景。 而那首听得次数越多就越记不起本来旋律的老歌,成了王大关的专属主题曲,酷暑天打着赤膊唱,下雨天湿淋淋喷着水花唱,风沙天眯缝着眼睛嗡嗡唱……回忆起来,听王大关唱歌几乎是大哥离开之后,蒋亦杰寂寞少年时代唯一的乐趣。 从前他是瞧不起王大关的,一个文也不行、武也不行的跟屁虫,离了老娘的庇护就一无是处了。可是在他被人追杀,走投无路,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唯恐受到牵连的时刻,只有这个连蟑螂都不敢踩的王大关收留了他们,并冒着被报复的危险,千辛万苦帮他们搞来了逃亡用的车子。 那时他没有说任何感谢的话,却在心里暗暗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报答这份恩情。可惜最终,他们没能逃出升天,或许还因此连累了王大关。 蒋亦杰活到二十八岁,朋友不多,仇人不少,对于他的死,不知道又有多少人会拍手叫好。但他知道,王大关这个怂蛋是一定会为他哭的。 人活一辈子,到死的时候能有个真心为自己流泪的朋友,也算是种安慰吧。说什么人心难测、海水难量,往往都要经历了生生死死,才能看得真切。还好,十八岁,一切还可以重新来过。从前来不及偿还的情谊,这辈子接着还上。 王大关这个人很简单,够傻仔,够义气,够听话,王大关的心愿也很简单,花不完的钞票,看不完波霸,做不完的江湖梦……好兄弟,一样一样,我帮你完成! 蒋亦杰把抽尽的烟头丢到脚边碾灭,双手插在口袋里,喷着烟气对眼前一脸傻笑东拉西扯的秃毛猴说:“王大关,你不是总想要跟我混吗?走吧,去帆头角,大干一场!” “啊?说真的?小妹哥你放心,有我关大王罩着,到了哪你都能所向披靡!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王大关一跳老高,两颗大眼珠难以置信地突了出来,“啪啪啪”拍打着胸脯,激动得就要哭出声。 蒋亦杰咬着牙“啧”了一声,指尖点着王大关刚到他肩膀处的脑门威胁道:“给我憋回去!” 王大关抽了两下子鼻涕,顺从地屏住眼泪,马上手舞足蹈窜了出去:“等我,等我啊小妹哥!我去收拾东西,随时出发!” 跑了一圈,他又踢踢突突折返回来,小声叮嘱着:“那个……小妹哥,等半夜我再来找你噢,我得等关丽花睡了才能出门,你知道我老娘多凶残啦,她要是知道我出去闯荡江湖,非打断我腿不可!” 冷着脸的蒋亦杰“扑哧”笑出了声,抬腿一脚把王大关踹了出去:“等你,等你喝完奶再出发!快滚吧!” “小妹哥”是王大关自作聪明想出来的古怪称呼,为此没少挨蒋亦杰的拳头。可叫得多了,成了习惯,也就懒得计较了。 “小妹”是蒋亦杰的乳名。有这样一个娘味十足的乳名,让他从小到大耿耿于怀。 蒋亦杰的爸妈是二婚,各自带着个拖油瓶。怀他的时候,大哥蒋庭辉八岁,二哥杨明礼七岁,都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全家人都希望老幺是个娇滴滴又听话的小丫头。那时候蒋太太肚皮滚圆,嗜辣,街坊四邻都说一定是女儿跑不掉的。于是他还没出世,就已经有了“蒋小妹”这个甜掉大牙的名字。 谁知一生出来,是个带把儿的,小妹小妹叫着,爸妈将错就错,干脆就当女儿养了。 刚会走会跑的蒋亦杰满头软软的小黄毛,被妈妈胡乱拢起来,扎了个冲天辫,脸蛋红扑扑,一笑还有两颗糯糯的酒窝。整天穿着粉红色的小裙子,跟在大哥屁股后头满世界撒欢。玩得疯了,裙子卷到了肚皮上,就晃荡着小鸡鸡一摇一摆到处展览,惹得街边打屁聊天的三姑六婆们全都围上来,你揪一把、我弹一下地逗弄他。 最后总是大哥把他从叽叽喳喳的人群里捞出来,抹去满脸灰尘和汗迹,帮他整整裙子遮盖住小屁股,一把架到肩膀上,又在他“冲啊,杀啊”奶声奶气的呼喊声里,大步奔跑回家。夕阳斜斜照着,兄弟俩的影子被扯成了长长的牛皮糖,黏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长到四五岁,蒋亦杰再不肯穿裙子了。自己剪掉了翘在头顶的小辫子,剪得狗啃一样。谁叫他一声“蒋小妹”,他就挥舞着稚嫩的小拳头冲上去和人家拼命,打不疼对方,就捉臭虫塞进人家领子里,或者在人家门口尿尿。这顽劣的抗争坚持了许多年,终究还是以失败告终。 直到他从水灵灵的小豆丁长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刺头,爸爸去世了,妈妈离开了,连庙口街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蒋小妹依旧还是蒋小妹。 长大之后再从大哥口中听到“小妹”这称呼,竟成了一种对往昔生活的感怀和纪念,每次面上横眉冷对,内心却惆怅不已。 那些妈妈在街口召唤“小妹,吃饭啦!”的时光,回想起来都是暖黄色调的,像温馨系广告片一样美好。 那时候家里经营着一间小五金铺子,生意算不上红火,倒也能维持温饱。爸爸任劳任怨,妈妈精于算计,大哥爽朗帅气,二哥斯文有礼。虽然大哥与妈妈互相看不顺眼,二哥也一直固执地不肯叫声爸爸,可对着他这个小不点,却个个都是疼爱有加的。 在童年蒋亦杰眼里,自己的家再圆满不过,再幸福不过。 爸爸性格倔强,很重义气,对邻里同乡都十分照顾。为了帮一个同样做五金生意的朋友出头,不小心惹上了当地社团的小混混。牛鬼蛇神们时常来铺子滋扰生事,起先全家都忍气吞声,极力退让着,后来被欺负得实在不像话,动起了手。爸爸被七八个小子围在中间又踢又打,棒球棍敲碎了头骨,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 妈妈平素很节俭,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偷偷把钱省下来拿去标了会,想给品学兼优的二儿子攒一笔出国念书的费用。毕竟半路夫妻,她怕没爹的孩子将来受委屈。偏偏祸不单行,等钱救命的时候,标会的会头带着钱款跑路了。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妈妈哭哭啼啼报了警,又被草草打发了回来。骗子抓不着,凶手也逍遥法外,警察和黑社会早已经沆瀣一气,穷人的命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草芥蝼蚁罢了。 爸爸死的时候,一直闭不上眼,等到进了棺材,都还直勾勾瞪着自己的妻儿。 一场窝囊又冤屈的死亡,给两个哥哥带来了极大的触动,最终使他们走上了完全相反的道路。在大哥看来,世上的正义和公理都掌握在那些有权势的人手中,想要对抗凶狠的恶徒,唯一的办法就是比他们更有权势,更加凶狠。而二哥则很坚定地认为,之所以会有警匪勾结、蛇鼠一窝的现状,正是缺少了称职的执法者,他励志当一名好警察,除尽天下所有的黑社会。 他的这个想法,被妈妈断然否定了。二哥读书好,脑子活,年年都考第一名,妈妈希望他将来出国念书,做生意赚大钱,而不是穿着制服去当差,还随时都有送命的危险。在被妈妈几次三番打骂训斥之后,二哥偷偷带着全部书籍和行李,跑去投靠了他远在外岛做警员的亲叔叔。 生活日益捉襟见肘,常常要面临没米下锅的窘境,蒋亦杰上学带着的饭盒由半荤半素逐渐降格成了只有一点小腌菜。大哥每天下了课,还要到火女家的修车厂打份零活。偶然一天夜里放工,在车场外头捡到了个皮夹子,里面胡乱塞着几张钞票。原地等到很晚,都没人回去找,大哥思前想后,拿上这笔飞来横财带着弟弟去吃了一顿他眼馋许久的烧鹅饭。 烧鹅腿外酥里嫩,又肥又香,咬上一口满嘴都是油汁。蒋亦杰一边咽着涎水,一边连皮带肉往大哥嘴里猛塞。兄弟俩在深夜人声嘈杂、不远处就遍布着垃圾与呕吐物的大排档上你推我让分吃着一支鹅腿,看着弟弟吃光最后一颗浸了油星的饭粒,把骨头一点点咬开咂么着滋味,大哥既悲哀又心疼。 一顿油水十足的烧鹅饭还没来得及消化掉,失主就找上了门,虽然钞票没花掉几张,却一口咬定钱夹是大哥借修车之便故意偷去的。不管大哥如何解释辩白,对方就是不依不饶。最后金毛飞和火女他们火气上来亮出了拳头,对方不敢再纠缠,只是四处宣扬说大哥是个祸害四邻的流氓打仔。 穷人家的孩子,一下遭逢变故,有爹生没了爹养,平时又习惯于用暴力解决问题,此时此刻再说如何清白,已经没几个人会相信了。连妈妈都不信他,逼他去给人家道歉,又不住哀求他说“庭辉你行行好吧,千万别带坏了小妹”。二哥已经走了,蒋亦杰成了妈妈最后的希望。 这样一闹,更坐实了大哥偷窃行凶的罪名。庙口街能有多大?名声一臭,就臭出了整条街。学校里一传开,大哥干脆选择了退学。 大哥和妈妈原本就没有血缘关系,爸爸一死,生拉硬扯的母子情分也就到头了。大哥唯一放不下的,只有那个骑在他脖颈上长大的弟弟蒋亦杰。 在独坐抽了一整夜烟后,大哥带着他的伙伴们离开了庙口街。钱每个月按时寄到,电话也常常打,只是人再也没回来过。 那年蒋亦杰十岁,面对爸爸的死亡,家庭的不幸和哥哥的离去,他束手无策。他把这一切痛苦的根源,都算在了拿棍子打爸爸的小混混头上。 爸爸被打伤那天,他透过撞来撞去数不清的大腿看到了那个人的样貌,从此牢牢记在脑中。他的书包里藏了一把裁纸刀,每天傍晚在大田村的街巷间四处游荡,终于给他找到了那张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脸。 趁那人不注意,他悄悄靠过去,一刀划在了大腿上。按照他幼稚的想法,只是去割破个口子,让坏人疼,让他受到惩罚。却完全不知道人体有几条血管叫做大动脉,一旦割断了,血会像泉眼般喷起老高。 蒋亦杰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血,他以为对方死定了,吓得丢掉刀子连滚带爬跑回了家,偷偷摸摸喝光了爸爸留下的半瓶白酒,倒头睡到第二天下午。醒来后他做好了被警察带走挨枪子的准备,他把自己的玩具枪、玩具小兵们都封进了纸箱,还写了一份白字满篇的遗书。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并不知道的是,被割伤的小混混曾扬言要灭了蒋家满门,是那些受了大哥委托照顾弟弟的朋友们,及时将消息通知给大哥,才阻止了这场暴行。 大哥自己势单力薄,无法对一个社团叫板,只有去求助于和他有些缘分的和新社堂主古展。以前古展无意间看到过大哥和人打架,很欣赏大哥的身手与狠劲,想要把他招罗门下,被大哥婉言谢绝了。再去求助,古展还在为上一次被拒而耿耿于怀。大哥为了表示诚意,自己斩断了一根手指,答应从此追随在古展身边,为其做牛做马,这才借助小和兴的势力,保住了弟弟平安。 说是世事无常也好,说是在劫难逃也罢,渺小的个体就这样被命运的洪流所吞没,来不及挣扎与呼救,狼狈地卷入了无边无际的江湖,一去不回。 蒋家的老宅早在妈妈带着他离开庙口街时就已经变卖了,兜兜转转更换过无数姓氏。蒋亦杰故地重游,只好住在隔壁潮州佬开的简陋旅馆里。 潮州佬七十多岁,无儿无女,记性倒好,见了蒋亦杰一口一个小妹地叫着,不但不肯收钱,还非要拉着他一起吃晚饭。一盘芥菜,几颗芦笋,配上酱碟就是一餐饭,蒋亦杰却吃得无比香甜。童年的味道沉淀在记忆深处,历久弥新。 饭桌对面的电视机和主人一样,早过了使用年限,信号极差,时不时跳一阵雪花。潮州佬耳背,音量开得轰隆作响,遮盖了轮渡码头上传来的汽笛声和街巷上孩子们疯跑的尖叫声。 吱——吱——穿套装的女主播闪现出来,笑得四平八稳。帆头角地界上,永远不缺少新闻。 一边是仲夏之星欢乐节的盛大召开,一边是小和兴和洪社堂主沙皮被人乱刀砍杀。两边都是一样的精彩。杀手们带着小丑面具,穿着夏威夷草裙,混在欢乐节游行的花车队伍之中,躲过巡逻警察的视线,血洗了沙皮位于欢乐节会场隔壁的堂口。 小和兴的高级成员们被集体带去警局协助调查,却又很快得以释放。一批癌症末期患者主动去警局自首,承担了所有罪名。谁都知道这些人是顶包的,背后真凶另有其人,可是江湖事江湖了,社团的恩怨纠葛,警方有时也束手无策。 沙皮与龙准,古展,佛头一起,被称为小和兴四大金刚。他们所领导的和洪、和义、和新、和英几家堂口,占去了小和兴半壁江山。如今四大金刚死了一个,就好像平平稳稳的麻将桌忽然间去了一条腿,摇摇摆摆的,剩下三家各怀鬼胎,局势动荡不安,云诡波谲。 沙皮留下的和洪社是块肥肉,有人想扶持傀儡暗地收入囊中,有人想二一添作五分而食之,有人想落井下石除去抢生意的潜在对手……把这块肉拎起来,套上钩子,就成了上好的饵料,不知道是谁手持着钓竿,引逗起众人互相厮杀,等待最后坐收渔利。 蒋亦杰掏出支烟点上,大力吸了几口,烟雾直直喷向半空,嘴角淡淡牵起个似有若无的笑意。眼前迷蒙一片,心里却渐渐透亮。 在遥远的帆头角,混战一触即发,可真是个……好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双花红棍】“红棍”,“白纸扇”,“草鞋”,都是传统香港帮会中职务的名称。“红棍”也称“四二六”或“十二底”,是黑帮堂口里的“高级职员”,也是“金牌打手”。被推举为“坐馆”的人,必须具备“红棍”资格。而所有“红棍”当中最能打的,被称为“双花红棍”。 【里岛】里岛是我虚构出来的地名,地处南海,由十三座大大小小的岛屿所组成。大体以当代香港的自然环境、人文历史、传统习俗为范本,也适当借鉴了台湾的政治格局和日本的黑道文化。 【小和兴】里岛范围内能叫得出名号的帮会,分别是“同生会”,“大元帮”,“小和兴”三家。“同生会”盘踞里岛东区,军火、赌场、毒品、色情业无一不沾,是集团化管理的黑道帝国。“大元帮”是西区严家的家族产业,早年以毒品起家,逐渐洗白,转做正行。而“小和兴”是由分散在十三岛各处大大小小的“和”字头堂口集结而成。人数最多,势力最广,每三年民主选举一位坐馆——也就是龙头老大。坐馆可连任。 【黑道】作者是传统港片爱好者,关于黑道的认知也大多来自于香港黑帮电影。有任何错漏的地方,请大家多多指正。前面两篇黑道文曾经被诟病说黑道氛围不够浓,小受不够强。这一次我努力尝试写一个更强大些的小受和更残酷些的黑道,希望能有点小小的进步。如果把同生会比喻成“黑道的富豪”,严家比喻成“黑道的贵族”,那么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更像是“黑道的草根”吧…… 第三章:毒蛇龙准 小和兴,传承自洪门,其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二十世纪初年。 当时广东洪门天宝心派遣头目来岛开新香堂,见这里外十三岛上的大小社团四分五裂、一盘散沙,便将各路人马集合起来,传授了洪门的拳法、组织和帮规,协议和平共存。为确立“以和为贵”的精神,所有堂口全部用“和”字开头,帮会的名号也取“长兴不衰”之意,定为小和兴。 一九二五年反帝大罢工,经济萧条,到处都是讨不到生活的失业者,小和兴吸纳了大量社会底层人士,迅速壮大,一跃成了本地规模最庞大的黑社会团体。 小和兴每三年选一次坐馆,选举以全员投票的方式进行。如今执掌龙头棍的人,是被尊称为“正叔”的霍正阳。 正叔连任三届,在这位置上坐了近十年,对于腥风血雨、打打杀杀的生活,已经心生厌倦,早就有了隐退的打算。自他而下最有实力、也最有资格出来选坐馆的,莫过于外岛和字头四大金刚——龙准,古展,佛头,沙皮。 想让大哥一路顺遂地站上权力巅峰,就要把这些强有力的对手像是路边射击游戏的彩芯纸片人一样,砰砰砰一个个彻底击倒击垮。可是……谈何容易? 能在刀口上混饭吃,身处欲望与杀戮的漩涡中屹立不倒,哪个没点真本事?龙准像毒蛇,阴险狠辣;古展像疯牛,蛮横暴躁;佛头像豺狗,凶悍残忍。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 四大金刚原本两两结盟,古展和沙皮拜过把子,龙准和佛头连着表亲。沙皮一死,一根筋的古展斗不过龙准、佛头两家,在竞选中败北。 龙准踩着佛头肩膀上了位,立刻对帮会内部进行了大清洗,升一批,逐一批,杀一批。 升的是为他当牛做马的心腹,逐的是被利用之后鸟尽弓藏的佛头,而杀的就是曾经与他争一时短长的古展,以及古展身边那个让他忌惮不已的“双花红棍”蒋庭辉。龙准一边勾结政客,重金买通警务人员,借官方之手排除异己,一边派人散布谣言,把沙皮的死也一股脑推到大哥头上,并撒出暗花五百万,悬赏大哥一条命。 帮会规矩,残害同门者,千刀万剐。可上百年来,又有哪一个龙头老大的宝座不是架在兄弟的尸体上?剐的是谁,要看刀把握在谁手里。什么“斟酌合谋大事,真心共结同盟”,你不出人头地,就屁也不是。 既然龙准是最危险,也最难对付的一个,那就从他入手!姓龙的对大哥所做过的一桩一件,这辈子全数奉还给他! 带着王大关从庙口街返回之后,蒋亦杰并未马上有所行动。除了反复思考、设计接下来的每一步,大多时间都留在疗养院里陪着妈妈。 重生是老天莫大的恩赐,不仅让蒋亦杰有机会去改变命运,拯救所有陷入阴谋悲剧收场的兄弟,也让他再一次见到了去世多年的妈妈,能够陪在她身边,走完最后一程。 妈妈在手术之后看起来情况稳定,心态也很乐观,从早到晚有说有笑。可按照上辈子的记忆推算起来,大限也就是这个把月的事情了。 或许是生离死别经历过太多,神经麻木了,再一次眼睁睁看着妈妈慢慢走向消亡,蒋亦杰并没感觉到太多悲伤。他只希望尽自己所能,让妈妈走得安心,走得没有遗憾。 蒋亦杰每天陪在床前听妈妈絮絮叨叨老掉牙的陈年旧事,讲爸爸求婚时候的土气打扮,讲第一次吃西餐出丑的窘态,讲自己出生时闹出的笑话……这一病,倒把妈妈从前性子里的自私和计较都磨光了。人消瘦下来,皮肤一松,原本溜尖的下巴变柔和了,脸上的刻薄相也就自然而然地不见了。 过不多久,就是妈妈人生中的最后一个生日,蒋亦杰故意装出平常玩世不恭的调侃语气问道:“蒋太,生日算算要摆几桌?打只小金佛给你怎样?” 妈妈连连摆手:“什么摆酒啊祝寿的,都是虚的,我能吃上几口?金佛玉佛还能抱着进棺材?生死有命,我是早就看开了。要说想什么……就是你两个哥哥到现在还不肯谅解我。要是我生日的时候,能全家聚在一起吃个饭,没得再好了。起码到了那边,见到他俩的死鬼老爸,也能报个平安,说老杨啊,老蒋啊,你们的仔都好着呢……” 妈妈住在疗养院的一切费用,都是二哥支付的,连护工也请了最好的。二哥表面上依旧是一副来去匆匆不愿亲近的样子,其实母子连心,骨子里早就原谅了妈妈,只是放不下架子而已。说服他不难,难的是另外一个。 从妈妈嫁进蒋家开始,和大哥就水火不容。遇到争执,爸爸自然是偏帮女人多一些,越是这样,大哥的憎恶越深。要不是妈妈藏着私心去标会,也不会败光家里所有的积蓄,如果当初拿得起钱,说不定爸爸还能抢救回来。就连大哥后来被毁了名声远走他乡,妈妈的怀疑和指责也多少从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依蒋亦杰对大哥的了解,他这一辈子恐怕是再难原谅妈妈了。偏偏自己又完全不擅长去劝人哄人,说几句软话比挨刀子还痛苦。 蒋亦杰头疼不已地想,如果自己真的是个“小妹”,倒还方便点,大不了嘟起嘴巴扭动着肩膀去撒撒娇,耍个赖皮,说不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可恨,到了需要的时候,蒋小妹偏偏又不是“蒋小妹”了! 稍微空闲下来,蒋亦杰就带上王大关到龙准的地盘上转悠,寻找着接近对方的机会。 帆头角位于外岛最北端,毗邻历史悠久的金巴利港。外岛的地图形似一只老式帆船,而帆头角又刚刚好坐落在船帆顶端的位置,因而得名。帆头角是外岛最重要的游客区和购物区,与里岛最繁华的多伦道地段隔海相望,娱乐业、餐饮业都蓬勃发展。 龙准所管辖的,又是帆头角最热闹的区域,就算不是假日,大街上放眼望去也是人山人海。到处弥漫着异域美食的香浓气息,嘈杂着南腔北调的各国语言,密集的车辆如河流般奔淌而过。 王大关个子矮,又瘦又小,走在路上常常被别人的肩膀挤来挤去。去买杯咖啡的功夫,不留神就被个高出他半截的大块头撞了个正着,一屁股跌在地上,整杯咖啡都折到了自己怀里。 对方撞了人不但不道歉,还目露凶光地瞪向王大关:“长没长眼睛,往哪撞呢!” 王大关慢吞吞爬起来,用眼角偷偷向人群里搜索。蒋亦杰本来在相距不远的吸烟处抽着烟,一看王大关的窝囊样子,就知道那是在向自己求救。他只好叹了口气,把刚刚点着的香烟按进烟灰盒。再不出现,王大关就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哭鼻子给他看。 不管自称王大关还是关大王,终究既不是大官,也不是大王,只有那小子怕人家的份儿,没有人家怕他的道理。 等到确认蒋亦杰已经站在身后,王大关心里有了底气,挺起小鸡雏一样的胸脯,双手叉腰叫嚣道:“瞪什么瞪,再瞪把你眼珠挖出来信不信!老子庙口街关大王,撞了人还不赶紧道歉!” “什么大王?庙口街又是什么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抬起你的狗头看看,这里是帆头角!”大块头扯住王大关胸口沾满咖啡渍的衣襟,轻松把人提了起来。 王大关踢蹬着腿,吓得直叫唤:“诶诶诶……小妹哥!” 不要说对面的男人,就是蒋亦杰自己也被王大关色厉内荏的滑稽样搞得差点乐出声,想想又觉得太不厚道,极力忍了下去,一把搭在大块头手腕上,不轻不重地扣了起来:“嘿,兄弟,以大欺小不太好看吧!” 对方没想到会有人出面干涉,斜着瞄过来一眼,却没发作。一来并不是什么大事,对着王大关这种臭小鬼不值得动气,二来蒋亦杰虽然看起来算不上多威猛,却力气极大,手指扣在他脉门上,整条手臂微微发麻,加上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很有震慑力。 大块头松开王大关,转过头狠狠盯了蒋亦杰几眼,对这个年纪不大、神色懒懒的小子来了兴趣。 蒋亦杰穿着一件修身皮衣,里头是最简单的白色T恤,站起来身材挺拔,双腿笔直。略长的头发松松垂着,遮住了耳朵。他整个人就像身上正穿着的衣服一样,线条凌厉,冰冷坚硬,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还算和善,偏偏一笑就莫名透着股傲慢又冷漠的劲头。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因此不常笑。 从前火女常常说他是天生一张臭脸,随便摆摆就给人种要挑衅的错觉,真该拿车场里的砂轮机好好打磨打磨。 “哼哼,小兄弟……”对面的男人正要说什么,手里的电话忽然高声响起。男人低头看看,赶紧接在耳朵边,不断点着头恭敬地应声道,“是,是,好的龙哥,我知道了,马上送过去……”一边说着,一边急匆匆向街对面的银行跑去。 见大块头一离开,王大关又活络了起来,跳着脚往外冲:“喂!怕啦?别跑啊!告诉你我庙口街关大王可是……诶哟!” 蒋亦杰挑起脚尖,把他绊出个趔趄:“别演了,再演我真把你丢过去,到时候别指望我给你充门面!” 王大关一缩脖子,垂下两条手臂老实站在了旁边。 刚刚那个男人的话,被蒋亦杰一字不漏听在了耳朵里。在帆头角这地界,除了龙准,还有哪个家伙敢妄自尊大被称作“龙哥”?又有哪个“龙哥”能让一个凶神恶煞的大块头毕恭毕敬? 蒋亦杰细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隔几个路口,就是跑马场。正是周三赛马日,跑马场外人声鼎沸,从富豪名流到白领打工仔,都纷至沓来,有的为了感受赛场上的热烈气氛,有的想碰碰运气发一笔横财。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蒋亦杰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推断。 依照上辈子对龙准的了解,此人业余最大的两个消遣:一是赌马,二是算命。龙准是个不折不扣的马迷,逢周三、周六赛马日,一定亲自到场。平常进进出出,手里也总爱拿着一份专业黑白字印刷的马经。 龙准这个人算不上大智慧,却绝对够聪明。和古展、佛头比起来,他更像是个在仕途上浸银多年的政客,脸皮厚,心机重,遇到问题脑子总是比别人多绕好几圈。沙皮的死,很可能和他脱不了干系,胜就胜在,不管分析出来多少动机、多少可能,就是没人抓得到他一点把柄。 龙准不好骗,想接近他,不能光靠演戏,有时候也得照真的来。 王大关原地站了好久,见蒋亦杰一直在发呆,不满地嘟囔道:“小妹哥,说好了大干一场,咱们整天这么转来转去的,什么时候才能闯荡到江湖里头去啊?” “湖里头的那些小鱼小虾,不够塞牙缝的,得去钓一条大鱼!”蒋亦杰一抿嘴角,笑得人心惊肉跳。见街对面大块头从银行里走了出来,他拉起王大关悄悄尾随而去,“快,鱼来了!” 第四章:久违的幸运 赌马这件事,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对懂的人来说是门学问,不懂的,就纯粹是投机碰运气了。 从小到大,蒋亦杰都和“幸运”二字无缘。像是老家卖场里随货物赠送的兑奖券,刮来刮去全是“多谢惠顾”;赶夜路回家时气喘吁吁跑到巴士站,就总看到末班车闪着车尾灯绝尘而去;也有好几次随着人群挤进电梯,前面都没事,偏偏一到了他,超载报警器便嘟嘟响起…… 甚至有时他会很灰心地想,自己可能受了什么诅咒,要活活衰上一辈子。刚学会“美满”这个词的意思,家就散了,正想着有大哥可以依靠真好,大哥又走了,辛辛苦苦长大成人,打算干一番事业,结果陷入了两难的处境,搞到最后丢了原则,丢了道义,也丢了小命儿。 兜兜转转,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不但没有享受过半点温存,最终连那个简单的“爱”字,都没能说出口。 世人常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自从妈妈标会被骗之后,蒋亦杰就此断了所有大发意外之财的念头。还是自己流血流汗赚回来的钞票,揣进口袋才踏实。 小时候偶尔看到博彩新闻里爆出什么百万大奖,他也会幼稚地幻想,要是有时光机器该多好,记住六合彩的开奖号码,回到从前花五块钱买上一注,这辈子就吃穿不愁了。想归想,自己也知道那是天方夜谭,因此从没记住过任何一期中奖号,更加没留意过五花八门的赛马名字。 蒋亦杰病急乱投医,飞速跑到街边书包摊上买来一份水果日报,翻阅起里头附送的彩页赛马资讯。毕竟十年过去了,只希望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间能跳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刺激一下自己的记忆。 王大关在四周苍蝇一样嗡嗡打着转:“小妹哥?小妹哥你在看什么呢?报纸有伟仔的料吗?我最喜欢伟仔了!小妹哥咱们接下来要干什么?去不去吃饭……” 蒋亦杰烦躁地一把将他拍飞:“该干嘛去干嘛去!” 王大关挠挠头,傻呵呵原地站了片刻,忽然又眼前一亮,转身钻进了人群。 正值九月,赛马季刚刚开始,大批新马报名参赛。蒋亦杰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终于在评分榜垫底位置,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幸运星”。 这匹马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位马评师的预测栏里,资料显示它刚满四岁,从澳洲远道而来,其母系都不是专门跑一千四百米以下中短途的。小马跑沙地的经验不多,之前试直路时表现平平,首次出赛,马主只是为了让它热热身,适应水土而已。 谁知就是这匹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幸运星”,却意外地爆冷夺冠了。而且独领风骚很长时间,只要下场,就一定有所斩获。 蒋亦杰之所以对这匹马记忆犹新,却并非因为它的意外获胜,而是马会出现的一起严重事故。某场比赛里头,有人在场地内埋下了遥控喷气式飞镖,想在比赛过程中启动,用以惊扰马匹,影响赛果。令人惊奇的是,“幸运星”虽然意外中招,却依旧临危不乱,顺利地赢得了比赛,并将辉煌保持了整个赛季。 当时蒋亦杰在自家楼下的茶餐厅做兼职,每天上工都会听到叔伯长辈们议论跑马方面的场次排位,试闸情况,赔率高低……自然也少不了关于“幸运星”的话题。 蒋亦杰决定借着这匹马赌一把,希望能从“幸运星”身上借到一点幸运。 他暗暗思索着和龙准搭话的步骤——说什么,怎么说,用什么样的表情去说……龙准的思维不同常人,要怎么做才能既勾起对方的兴趣,又不显得太过刻意呢? 蒋亦杰真后悔当初念书的时候不选修一门心理课。 其实他也不敢确定今晚“幸运星”是否跑得赢。既然重生这么神奇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历史难道不会改变?十八岁的蒋亦杰不是那个蒋亦杰了,那十八岁蒋亦杰所生存的世界,是否还是那个世界?更何况,他对自己的记忆并没有百分百的信心。 不过机会难得,没那么多时间犹豫和等待,无论如何也要试试看。 刚打定主意,王大关就拎着快餐店的纸袋兴冲冲跑了过来:“小妹哥,肚子饿了吧,我跟你讲,有够稀奇的,原来这里卖的巨无霸不叫巨无霸,叫做‘无敌必胜餐’!来,给你两个,又无敌又必胜!” 蒋亦杰这才想起,关大王长到十八岁,还从没走出过大田村,难怪会对跑马场特有的食物名称大惊小怪。那么胆小的人,第一次离开家,仅仅只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毫不犹豫跟来了,唉,真是越想越气,王大关你个怂蛋都不长脑子的吗?往后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暗骂归暗骂,蒋亦杰还是顺着王大关的意思,掏出汉堡一口咬掉半个,装模作样握起拳头在半空蠢蠢一挥:“嗯,必胜!” 想不到这样一比划,还真变得充满力量了。 两人狼吞虎咽地飞快填饱了肚子,蒋亦杰凑到王大关耳边,把需要他做的事详细讲了一遍,王大关瞪着硕大的眼珠不住“嗯嗯嗯”点着头。 这个跟班最大的优点,就是不管分派他去做什么,都一例照做,连原因和意图都不会问一声。从前被警方通缉,又被社团追杀,狼狈不堪地跑去王大关家里躲藏,他也是现在这样,没有多嘴问过一个字。 “都记住了?”蒋亦杰不放心地弯腰问道,“怕吗?” 王大关一下急了:“怕?我会怕?老子是谁啊?”他努力挺着根本就不存在的胸肌,拇指翘起点着自己胸口,“我庙口街关大王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害!怕!这!个!词!” “切。”对于这种夸张的表演,蒋亦杰习以为常地翻了个白眼,转过身一挥手,“真不怕就别那么多废话。跟上。” 比赛开始前,所有马匹都会到赛场左侧的小展示场去走上两圈,接受赌客们的最后检阅。而赌客们也会抓紧这短暂的时机,观察赛马和骑师的状态,再跑去下最后一轮赌注。 依照蒋亦杰的分析,外岛满大街到处都是投注站,通过电话和电子终端买马也十分方便,这种情况下龙准依旧每周三、周六亲自出现在跑马场,除了喜欢现场紧张刺激的气氛外,更多的,应该是在享受通过自己双眼观察而做出判断的那种满足感。 龙准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凡事爱琢磨,也爱装出一副内行人的样子,基本上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也不相信别人有足够的智商能给他提供意见。因此像这种实地观察赛马状况的机会,他绝不会错过。 蒋亦杰并非马会的会员,不能进到会员专用的VIP包房,那么想和龙准偶遇,引起对方注意,就只能把握这一点点时间了。 场地上的赛马个个都英姿飒爽,毛色精良,马蹄上钉着崭新的铁掌,小步跃动起来嘚嘚作响。鬃毛与马尾也被修剪整齐,随风摆动着,光泽飘逸。而今天的主角“幸运星”却躲在角落里,显得拘束不安,一有同伴靠近就微微瑟缩,完全没有一点处变不惊的从容姿态。连对马一窍不通的蒋亦杰都看得出,这绝不是做冠军的材料。 就在他忐忑犹疑的时候,龙准已经在几名保镖的陪同下远远走了过来,边走边摆弄着手里的火机,细眼蛇一样眯眯地扫视着四周,眼仁又浅又小,透着爬虫类特有的冷血与险恶。 看不见的场记板“啪”一声合起,这场戏开了镜,就不得不上演了。 王大关率先跳着脚对临近的中年大叔嚷嚷道:“小喇叭,什么‘老仔骨’,‘金刀’啦,连‘大进强风’都是陪跑,胜出的一定是‘幸运星’,信我不会有错!” 论起虚张声势,没人比得过他,虽然因为紧张舌头有些打颤,但在天生细尖嗓音的遮盖下,倒也听不出玄机。这完全不靠谱的言论立刻惹来身旁无数人摆着手不屑地评价:“痴线啦……” 王大关一百个不服气,手舞足蹈地回过头争辩着,没留意身前,终于“咚”地撞到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大块头怀里,成功地再一次跌坐在地上。 “怎么又是你!”撞人的与被撞的异口同声惊呼,之后是高低悬殊的对视。 每周两次的跑马场之行,对龙准来说是难得的休闲,他兴致正高,手下自然也不会在这种地方耍狠闹事。正如蒋亦杰所料,大块头没有像头一次那样蛮横,而是带着嘲笑把王大关随手扒拉到了一边。 龙准显然听见了王大关刚才的话,随意瞥过一眼,又把目光调转到那些马身上,像是自言自语般慢悠悠念道:“‘幸运星’不行,太小了,根本不在状态,也没有斗志。哪可能敌得过经验丰富的‘大进强风’。” “小怕什么,初生牛犊还不怕虎呢,‘幸运星’是赢定了!”王大关也“不怕虎”地梗起脖子,指着身后给他撑着门面的蒋亦杰炫耀道,“哼,我老大说的!” 龙准闻声抬头,看看蒋亦杰虽然身量够高,脸孔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忍不住嗤笑出来:“怎么,现在的学生仔会考不合格都跑来跟人学买马?里岛大学有没有马经系?小弟弟,你又从哪看出来那匹不入流的马能跑得赢?” 蒋亦杰双手漫不经心插在口袋里,不卑不亢地一偏头:“我不是看出来的,是听来的……” 龙准高高挑起眉毛,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蒋亦杰冲着“幸运星”一扬下巴:“听它说的。” 所有人哈哈大笑,显然把这当成了打发时间的玩笑话。 蒋亦杰不以为然地扁扁嘴:“不信?敢不敢赌一把?我赌‘幸运星’,不是它的话……脑袋输给你。”他抬起手掌在喉咙前面一划,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又指指龙准,“你输了的话,不用赔脑袋,请我喝杯酒!”说完露出个邪邪的笑容,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的嚣张,但分寸拿捏得很好,介乎于挑衅和玩笑之间,并不讨人厌。 既然是在赌,就要把话说得绝一点,否则怎么勾得起对方兴趣。 龙准心里暗笑,哼哼,可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还自以为有腔调,早晚会吃亏。放在平时,有人这样叫板,他或许会略为不快。可今天是来玩的,反正他心情好得很,也乐得看笑话,于是一拍巴掌:“成交!” 蒋亦杰舒了口长气,到底是十年前的龙准,还没变成后来那条吐着信子的眼镜蛇,派头没那么大,戒心没那么强,脸上没那么多皱纹,眼神也没那么阴郁,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和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打赌。 龙准,你活得可真快活。把我当笑话看没关系,总有你笑不出来的一天。 比赛前一刻,所有人屏气凝神,场内异常安静。等到马一出笼,霎时间沸腾一片,所有人不断叫喊着马匹和骑师的名字。随着赛马飞箭般冲向终点,欢呼声不断壮大,又在同一时间里转化成泄气的嘘声和抱怨的叫骂声,废弃无用的马票被丢向半空,雪片样飘舞着。 由始至终,蒋亦杰紧张地紧盯着赛道,手心攥得出了汗。“幸运星”从踏出的第一步开始,就遥遥领先,奔跑起来的它和在场地边胆怯的样子截然相反,姿势舒展,四蹄腾空,步伐轻快,终于在王大关超高分贝的尖叫声中,率先到达了终点。 “幸运星”赢了,蒋亦杰也赢了。这匹小马不仅给他带来了久违的幸运,还大爆冷门,为他赢得了一笔不小的奖金。 接下来的比赛按部就班进行着,六场不同长度的赛程跑完,已经是深夜。龙准倒很大方,并没因为打赌输掉而感到丢脸,反而派了人来招呼蒋亦杰,说是愿赌服输要请他喝上一杯。虽然没有预测到“幸运星”的爆冷,但龙准还是在其他场次上赢了钱,心情大好。 蒋亦杰客客气气地拒绝了对方的邀请,坦言今天是和朋友来看热闹的,关于赛马的那些话,只是开玩笑胡说而已,当不得真,说完果断扯着关大王跑了出来。 自己和龙准的身份都很特殊,要是像这样萍水相逢的,连对方底细都不知道,就无所顾忌地凑上去,事后想起来难免惹人生疑。所以要适当迂回一些,欲擒故纵。 他记得龙准的习惯,赛马结束了常常先去三角街一带喝酒,喝到有七八分醉意,又在附近吃一家老字号牛杂锅当宵夜,然后洗澡按摩,每次都要闹到凌晨。所以不用急,只要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就好了。 于是当龙准乘坐的两辆轿车在拥堵的小路上走走停停、龟速行驶时,再一次看到了在路边费力拦着的士却一无所获的蒋亦杰和王大关。车窗是摇下来的,两下彼此看到了,龙准很自然地招呼道:“这个时间是叫不到车子的,跟我走吧,还欠你们一杯酒。我这个人可不喜欢欠别人的。” 蒋亦杰正中下怀,满脸感激地接受了邀请。 重新出发,开车的大块头望着后视镜询问龙准:“龙哥,接下来去哪一家?” 龙准略一思索:“听说古展哥在三角街后段搞了一家什么‘骚兰士’的夜店,火得很,每晚都爆满。走,去瞧瞧,看看有什么了不得的名堂,咱们也学习学习。” 蒋亦杰心里“咯噔”一下,随即砰砰砰狂跳不止。“骚兰士”不就是Solas?那可是大哥负责的场子!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就要见到十年前的那个人了…… 第五章:重逢 这间为古展赚了大钱的Solas,藏在三角街后段巷子深处。上下两层包裹着残破钢筋骨架的建筑,外表看去像座废弃已久的仓库,连块招牌都没有。 地点如此偏僻,还能生意火爆,底下那些勤劳散货的K粉仔们功不可没。难怪龙准坐不住要亲自上门打探敌情了,三角街上也有他和佛头的场子,Solas一做起来,分散了那两家不少客源。就算龙准能忍,佛头、颠九兄弟可是专吃毒品饭的,只怕早就恨得牙根痒痒了。 如果按照大哥的脾气,赚钱不会赚得这样招摇,怎么能一捞着胜算,自己吃肉连口汤都不给别人喝?所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大哥向来都抱着韬光养晦、深藏若虚的想法。可惜古展不会由着他这么做。 古展是头疯牛,不会斟酌,不会转弯,被人拎着红布一挑逗,就笔直往前冲,完全不留后路,连累大哥也只能跟着他四处树敌。 想必从初露锋芒开始,龙准对大哥已经心生忌惮,有所防范了。 Solas的布局简直是迷宫,要穿过一条狭长阴暗的通道,再爬上逼仄陡峭的金属楼梯,才能真正到达入口。第一次来玩若是没人带路,很可能连门都找不到。 一路上又要留意脚下,又要小心低矮的梁柱磕到头,蒋亦杰走得辛苦,心里添了许多烦躁,这哪里是来娱乐,简直是在古墓地探险,说不准角落里藏着什么魅惑人心的妖精,会冷丁跳出来捕获几个猎物。 当入口处包裹着厚重皮革的大门一打开,眼前赫然出现了另一个世界——所有墙面都是由不规则的镜片拼接而成,昏暗而暧昧的灯光下,影像被折射成无数碎片,闪烁着钻石般迷幻的炫彩。劲爆的电子音乐震耳欲聋,刺激得肾上腺素急剧飙升,肢体不由自主随着节拍律动。到处充斥着烟草、酒精、香水和鲜活肉体交杂而成的欢愉味道…… 蒋亦杰茫然地望着舞池中疯狂扭曲着的男男女女们,偷偷在凌乱的人群里搜寻着大哥的身影,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抗拒,既想看到,又有那么点害怕看到。 一个晃荡着大白胸脯的女人迎面跑来,脚步踉跄,手舞足蹈,几乎扑到蒋亦杰怀里,一看那张像在梦游的脸就知道是刚刚磕过药。蒋亦杰厌恶地抬手一挥,把差点碰触到自己的女人大力推开。对方站立不稳,向一侧跌倒下去,裙子掀飞起来露出了黑色蕾丝花边的底裤。 女人犹自亢奋地嘎嘎嘎傻笑着,嘟着肥润的红唇,唇角顶着颗芝麻粒大的小痣。王大关眼睛都直了,不由自主就要冲过去扶人家,下巴上甚至还挂着可疑的透明液体。 谁知还没等得手,就被蒋亦杰一脚踹在屁股上:“王大关,你不嫌脏吗!”疼得王大关“嗷”一声窜了起来。 龙准饶有兴致观察着蒋亦杰的言行,并自作聪明地将其定义为了“纯情傻仔”。在他看来,这样毫不怜香惜玉地对待女人,只能说明年纪太小,还不懂得女人的妙处。要是一个男人连女人的味道都没尝明白,那可真是嫩着呢。 龙准大驾光临,自然被奉为上宾,经理亲自出来招呼,请进了二楼最大的一间包房。 整个二楼四周都是半开放式的包厢,光线较一楼明亮柔和许多,也没那么嘈杂,可以一边喝酒聊天,一边通过透明隔断观看楼下场子里激情热舞的三点式女郎们。 几杯酒下肚,又看了满眼的大波美女,王大关已经显出醉态,摇摇晃晃说要去撒尿。蒋亦杰不放心,跟在后头把人送进洗手间,又独自转悠到走廊上等着,胳膊拄在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抽着烟,抽得舌头发苦。 “庭辉哥。” “辉哥。” “辉老大。” 一阵高低错落的招呼声传进蒋亦杰耳朵,令他神经猛地绷紧,敏感地搜罗着声音来处。 远远的,隔着几根宽大的廊柱和乌压压的人群,他终于看到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高大身影。大哥正从楼梯口走上来,步子里带着他特有的气质,迈得从容,沉稳,不急不躁。皮鞋踏在金属楼板上,咚,咚,咚,每一下都同时落在蒋亦杰的心里,与心跳同步。 原来十年前的大哥,是这样的…… 恍惚间,蒋亦杰有种错觉,似乎嘈杂的人事都隐没在黑暗里,消失不见了,只有一束明亮的追光打在大哥头顶,他像是个璀璨的巨星,屹立在世界的中心。 蒋庭辉穿着件休闲款的黑色衬衫,袖子随意挽起到手肘,露出的半截紧实有力的小臂,袖口处青色的纹身若隐若现——那是一条龙,腾云驾雾,龙头印在胸口,龙身盘在肩膀上,尾巴从腰间一路甩到宽厚的背上,威风凛凛。 手下急匆匆跑来请示问题,大哥回手拍拍肥林肉呼呼的脖颈,授意由他去处理。舞池边有人发生口角,飞起了酒瓶,大哥递给火女一个眼神,冲着后门方向摆了摆下巴,让她把人带到外面解决。经理跟在身后小声汇报着什么,大哥安静听着,偶尔点一下头,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在处理这些问题的时候,大哥完全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依旧保持着均匀而缓慢的速度,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没什么值得急躁。 不断有人从楼梯处上上下下,与大哥擦身而过。忽然一个风骚女人欺身上前黏住了大哥,眉飞色舞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大哥淡淡一笑,招手唤过服务生,指指女人又指指自己,示意这杯酒算他请的,借以打发了对方。 大哥就是这样,看似礼貌,实则冷淡。你进,他就退,等你躲了,他又追回来,分寸拿捏得刚刚好,让人既不会觉得被忽视,又不会自以为熟络到可以提出任性要求的地步。 蒋亦杰恨透了大哥身上这种不远不近,忽明忽暗的感觉。 有的人如同吸进肺里的烟雾,苦涩又提神,能看见,却摸不着,不知不觉间上了瘾,想戒也戒不掉……偏偏它还是有毒的。 就像有某种心电感应一般,原本低着头的大哥突然毫无征兆向蒋亦杰站立的位置望过来,蒋亦杰下意识一闪身躲进了拐角处的阴影里,后背紧紧贴住了墙壁。 在他的上下左右,镜面反射出无数诡异的重影,视野中全都是裁切成各种形状的自己,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烟头燃尽,烫到了手指,他疼得打了个哆嗦,终于从无名结界里挣脱出来,收拾心情,认真思考起了眼前的处境。 借此机会点明身份也好,省得再兜圈子。拖得越久,就越显刻意。 自己留给龙准的印象应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外表精明,实则愚蠢,不需要花费多少心机就可以轻易摆布。这样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想追随龙准,他应该会当面满口答应,随后就丢在一旁懒得理会了吧。 可如果……这个人是蒋庭辉的弟弟呢? 古展手底下有名有姓的不少,能挑大梁的不多,算来算去蒋庭辉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上辈子龙准早早看出大哥是可造之材,也曾经私底下招揽过数次,却没成功。 “神兵利器”既然不能为我所用,当然是要尽早毁掉,就算不能毁掉,也要想办法牵制住。 堂口与堂口之间的纠葛,不能像对外人那样壁垒分明,再怎么你争我夺,也要挂上友善的面具,一边称兄道弟,一边脚底下使绊子。谁蠢到第一个亮出刀枪,谁就成了“同门相残”的元凶,人人得而诛之。 这种情形下,要是能把对手的弟弟扣在身边,岂不是上策之中的上策? 龙准老奸巨猾,脑子转起来飞快无比,自己能想得到的,他一定都会更早想到。装成个被他愚弄利用的傻子,将计就计,再好不过。 蒋庭辉一走进Solas,手下立刻向他报告了龙准不请自来的消息。 不管出于待客之道,还是社团里小辈对大哥该有的尊重,都非他亲自过来招呼不可。蒋庭辉带着珍藏的好酒和几个打扮妖冶的女侍者走进包厢,客气问候道:“龙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捧场?真是荣幸。” 龙准笑出满脸细小纹路:“还不是听说古展哥场子搞得旺,来取取经。所以我常常跟他们说,还是古展好福气啊,有个像你这么能干的帮手。我身边要是有几个蒋庭辉,也不用到处跑,还不天天清闲地坐在家里数钱喽。” 他故意拖出长长调子,表明自己是弦外有音的。 “龙哥这是抬举我还是损我?谁不知道小和兴里头数龙准哥的和义社最是人才济济。”蒋庭辉听得真切,却只能装傻充愣,耐着性子敷衍地笑了笑,“为大哥卖命,为社团赚钱,这都是我分内事。龙哥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包厢门一开,蒋亦杰拖着东倒西歪的王大关走了进来。蒋庭辉应声回头,笑容当即僵在脸上,眼底神色瞬息万变。 “小妹?”他脱口而出,声音异常地抬高了几度,有些失态,“你怎么在这?” 第六章:大哥的心 因为蒋妈妈一句“行行好吧,千万别带坏了小妹”,蒋庭辉永远地离开了庙口街,再也没有回到过自己出生的地方。 那不是在置气,而是没有底气。 他害怕继母的话有朝一日成了真,害怕拖累着弟弟被人嚼舌根说:“看,蒋小妹有个祸害街坊的流氓大哥,兄弟俩是一路货色……” 迫不得已离家远行的那一天,蒋庭辉哭了。虽然在兄弟们面前流泪很丢脸,但是看到年幼的弟弟膝盖上磕得都是血,一瘸一拐追着车子跑,眼泪就像崩了闸的自来水一样,捂都捂不住。 大哥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没有放弃这个家,只是放弃了他自己。 原装蒋太太死于车祸,礼拜天搭邻居的便车进城喝喜酒,半路冲进了迎面开来的货车底下,被铁皮削掉了半边脑袋,死状惨烈。临出门前,夫妻俩还因为儿子哭闹没人理的问题大吵过一架,想不到就再也没有了和好的机会。 那时候蒋庭辉九个月,刚学会叫妈妈,每天口齿不清地依依呀呀叫唤着,对家里一下子来了好多哭哭啼啼的三姑六婆感到新奇又有趣。夜深人静蒋爸爸独自喝闷酒,他还爬过去把沾着酒水的瓶盖往嘴吧里塞。 大哥从来不知道亲妈长什么样,也故意不去翻藏在箱底的旧照片。就当那个人从没存在过,正好不用去想念了。 老爸一辈子窝在方寸大的小五金店里,老妈又死得早,别人家孩子唱儿歌垒积木的年纪,蒋庭辉都是被丢在一堆油漆、砂纸、PVC管中间,从早到晚摆弄着脏兮兮的螺丝帽,更不要说什么启蒙和识字了。 八岁那年,妈妈带着杨明礼嫁进了蒋家。梳着分头的小四眼杨明礼比蒋庭辉小一岁,却是同级,只要有测验,总是拿第一名,家里四面墙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状,爸妈在外人面前一提起老二,脸上都放着红光。 蒋庭辉搞不懂,杨明礼和自己都是早晚一起上学,中午吃同样的饭盒,两条胳膊架着颗脑袋,为什么人家是金脑壳他是木脑壳,不管如何瞪着眼听讲,拼命背书,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在眼睛里都像蚂蚁爬,一年到头吊车尾。 有杨明礼的优秀作为对比,自己越努力,就越显得蠢笨。 唯一值得炫耀的,是有副好身板,有双硬拳头,在庙口街上打架称王,身边聚拢着一群脾气相投的小弟。因为这些是杨明礼没有的,所以他要把这些做得更好,还要顺便摆出一副“老子不屑于读书,老子就是有本钱可以出来混”的架势。说白了,自卑而已。 蒋妈妈是个勤快又节俭的女人,对蒋庭辉谈不上什么母爱,倒也不至于刻薄虐待。穷人家搭伙讨生活,忙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心去算计一个孩子。 日子宽松的时候,她也努力想要一碗水端平。可是遇到年底收不回账、只能白水煮青菜的窘境,难免有些私心。给孩子们熬粥的时候,看看橱柜里只剩了两个鸡蛋,不禁要掂量掂量。老二读书费脑子,营养一定要跟上,小妹是幺仔,吃得太差会生病,至于老大……每天和肥林、火女那些人混在一起,应该缺不了这一口半口。 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到底差些。蒋妈妈一时昏了头,害怕蒋庭辉多心,极其愚蠢地将荷包蛋埋在了白粥底下。孩子们养得粗糙,早餐都是站在厨房灶台边端着碗几口喝光,一抹嘴就算完了。坏就坏在蒋亦杰贪玩儿,捧着粥碗乱搅和,给他发现有藏着一整颗白白嫩嫩的荷包蛋,自己不舍得吃,献宝似地送到了蒋庭辉嘴边:“哥哥吃!” 蒋庭辉抬头看了眼继母,什么话也没说。他虽然只有十几岁,已经把自己当成个男人了。是男人当然不会为了少吃了几口饭菜而耿耿于怀,如果蒋妈妈摆在明面上说,他一定全不在意地全都让给弟弟。可惜,就是一个小心眼的举动,将连接在这对非亲母子间最后的一扇门给彻底堵死了。 蒋妈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地没活找活忙碌着。杨明礼看看大哥的神情,又看看自己碗里埋在粥底下的鸡蛋,瞬间明白过来,原封不定撂下碗筷出了门。他为妈妈的行为感到羞耻。 只有年幼的蒋亦杰什么都不懂,一心要把好东西都分给大哥。哼哼唧唧非得要大哥先咬上一口,他才在大哥咬过的地方接着咬了同样大的一口,只有大哥吃了多少,他才肯吃多少。 蒋庭辉没有老妈,老爸再婚之后又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那对母子身上。看着黏在自己身边的蒋亦杰,大哥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小妹一个亲人。 只有这个驮在肩膀上长大的小肉球,才是真正属于他的,才会一心一意对他好,永远永远…… 蒋爸爸去世之后的几年间,兄弟分离,每次赚到钱寄回老家,又辗转从朋友口中得知弟弟的近况,蒋庭辉都无比满足。 在他心里,蒋亦杰是粉嫩嫩的肉圆子,扎着冲天辫,晃荡着小鸡鸡在庙口街头大方展览,蒋亦杰也是天真又顽皮的捣蛋鬼,到处抓鼻涕虫,看谁不顺眼就丢进人家衣领,蒋亦杰还是笑容灿烂、无忧无虑的臭小孩,晃荡着两条小短腿,坐在树杈上看他和伙伴们盯着大太阳兴致勃勃踢汽水罐…… 他希望他的“小妹”永远都是那样,不会为了生存而委曲求全,不会受到污染,更不会遭遇危险。 一朝投身江湖,蒋庭辉就成了亡命徒,他要守护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甚至早早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在此之前,他怎么也想不到,兄弟重逢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从意外见到弟弟走进包厢门口那一刻起,他引以为傲的从容应对就顷刻土崩瓦解了。委屈,失望,愤怒,不解,各种情绪在胸腔里激烈碰撞着。 这算什么?当年忍痛离开家,把唯一的亲人拱手让给了他的妈妈和二哥,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小妹?你怎么在这?”蒋庭辉压抑着心头不断翻滚的疾风暴雨,声音怪异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蒋亦杰暗暗握紧拳头,稳住阵脚,满不在乎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年满十八周岁进出夜店是法律许可的。” 大哥的脸上看不到明显怒意,周身却逐渐散发出暴戾之气:“你妈妈呢?杨明礼呢?他们到底是怎么管的你!” “蒋庭辉,我是个大活人,有手有脚,不是谁家里的摆设,不需要什么你管、我管的,这个推给那个!”蒋亦杰把玩着盛满琥珀色液体的水晶酒杯,前一刻还在轻佻地浅笑着,忽而眼眉一凛,杀气腾腾。 从多年前开始,他就固执地直呼大哥姓名。没有赌气和轻视的意思,只是自欺欺人地希望,抹去了“大哥”这个称谓,和大哥之间八年的差距就会一同消失不见,自己不再是个小破孩,而是个可以站在大哥身边与他并肩作战的真正的男人了。 兄弟俩僵持在原地,目光交锋各不相让,一个尖锐凌厉,一个厚重强硬,碰撞之下火花四溅,隐隐弥漫起硝烟与硫磺的粗暴气息。 蒋庭辉身后唯一知道两人关系、也了解前因后果的金毛飞按耐不住,出言训斥道:“丢你老母,全家贱格!蒋小妹你够了吧?当初是谁恨不得跪在地上哀求我们兄弟不要带坏她个宝贝仔?现在搞什么,反咬一口?这些年辉哥没管过你?你花谁的用谁的,良心喂狗吃啦!” 见自家老大被劈头盖脸一通乱骂,王大关生气了,也分不清眼前影影憧憧哪个是哪个,只管伸出手指乱点一气,直着舌头嚷道:“谁、谁是……是狗!哪有狗?谁敢在、在我庙……庙口街关、关大王面前撒撒撒野!” 龙准似乎听出了一点头绪,略显惊讶地问道:“怎么,庭辉,你们两个是……” 蒋庭辉眼神里闪耀着熊熊火光,几乎就要引爆,他狠狠闭了闭眼,沉默片刻,再开口已经平静如常:“龙哥,亦杰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蒋亦杰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声补充:“是啊,还是许多年不见面的那种。” “蒋小妹!”金毛飞已经捏起了拳头,“果然是惯坏的,再阴阳怪气,你大哥不教训你我金毛飞替他教训你!” 蒋庭辉沉声喝道:“阿飞,出去!” 金毛飞鼻孔扩得老大,喘了一阵粗气,转身摔门走了出去。门框“嘭”一声巨响,震得房间一颤,王大关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咕噜”打了个酒嗝,谄媚笑道:“原、原来是大……大哥大啊……” 蒋庭辉脸孔僵硬地对着龙准点点头:“龙哥,让你见笑了。” “这可真是太有缘了,庭辉,我和你弟弟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的。”龙准倒适时充起了和事佬,“诶呀,这兄弟俩哪有什么深仇大恨,来来来,全都坐下来一起喝一杯,把话说开不就皆大欢喜了嘛。” 有龙准在,蒋庭辉无论如何不会发作,可这杯酒是断然喝不下去的,他挂上个程式化的笑容,委婉拒绝道:“龙哥,实在对不住,等下还要做事,不方便喝酒。不然下次,下次我陪您喝个痛快。今晚是龙哥赏脸,喝多少都记我账上。”又滴水不漏地指着楼下舞池边一排衣着清凉的辣妹介绍说,“昨天刚来的一批好货色,龙哥有中意的只管招呼一声,保证干净。” 龙准打着哈哈:“好说好说,庭辉你放心,我和你弟弟很是投缘,我来帮你劝劝。” 出门之前,蒋庭辉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到了蒋亦杰身上,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像是珍藏多年的宝贝被人抢走了一般,眼神里充满了惋惜与失意。 蒋亦杰心里猛地一揪,急忙用玩世不恭的嘴脸加以掩饰,又装作全无所察地,自顾自和龙准身边的手下笑闹着拼酒。 大哥,对不起,我既不配当宝贝,也不值得被你像宝贝一样地去守护。 看看蒋亦杰喝到了兴头上,龙准眯起细小的灰褐色眼珠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笑道:“蒋……哦对,蒋亦杰是吧,既然有缘叫我一声龙哥,我也就不见外称呼你阿杰了。和新、和义都是一家人,庭辉是古展的左右手,你是庭辉的弟弟,就和我亲弟弟没两样。呐,龙哥问问你,你两兄弟是不是刚刚闹出了什么矛盾?” 蒋亦杰很不以为然地哼了哼:“龙哥,不怕你笑话,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闹矛盾的地步。” “噢?”龙准眉头挑起,摆出一副慈爱长者的派头,“阿杰,我呢就托大说几句,出来混的,最重要是人面广吃得开。看得出来,你年纪虽然不大,却也是够胆识、够机灵,有本钱吃江湖饭的。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打算?如今你哥哥也是渐渐出头了,要是兄弟携手同心,将来肯定是前途无量啊……” 蒋亦杰心里冷笑,老东西,这是在拿话撺掇我?我若不中招,岂不白费了你一番苦心! 他傲慢地昂起头颈,尽量表演得不可一世:“抱歉龙哥,我这人脾气臭,管不了什么同父还是同母,合得来,是兄弟,合不来,就是仇人!为什么要去沾他蒋庭辉的光?我蒋亦杰自己难道闯不出一番名堂?” “够气魄!直来直去、爱恨分明,我欣赏你!”龙准很豪爽地与蒋亦杰对干了一杯,“今天你我兄弟喝了这杯酒,今后有什么需要,只管找我,龙哥罩定你了!” 蒋亦杰顺势站起身,大肆发表着豪言壮语:“龙哥,有你这句话,我也跟定你了!”龙准的如意算盘打得响,自己也不能示弱,他把三分酒意放大成七分,醉眼惺忪地凑过去高声追问,“龙哥你说,你说,凭我能不能比蒋庭辉混得好?” “诶呀哈哈,你看这……”龙准夸张大笑,“年轻人脾气还真拗。跟着龙哥,自然大把机会,至于混到什么地步,就看自己造化了。以我的眼光判断,你一定行!” 蒋亦杰挑起半边嘴角邪气一笑:“龙哥,我信你!没别的,我就是想压过蒋庭辉一头,出出闷气!” 龙准理解地拍拍蒋亦杰肩膀,眉眼舒展,态度亲昵。 他越是笑得温和,蒋亦杰心里寒意越深,谁能想到这样关爱有加的眼神底下,全是狡诈心计。如果不是自己有幸重生了,如果不是早已知晓他的本性,如何斗得过这条善于伪装的毒蛇? 龙准无论如何想不到,面前这个看似随便就可以糊弄过去的毛头小子,其实早已洞悉了自己的意图。他还在为偶然间得了个法宝而窃喜不已呢。 如今的蒋庭辉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凶悍打手,一没功绩,二没根基,并不足为惧。可是几次接触下来,龙准隐约感觉到,这人身上有些地方让他莫名地害怕。 动如火掠,不动如山,龙准相信,那些最有实力的家伙,往往都隐藏在人群之中,低调而安静。他们收敛起光芒,不骄不躁,平和坚韧地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蒋庭辉正是如此。 这个蒋庭辉好像是无害的,是退让的,可是他的无害和退让里头,总有那么一点可能卷土重来把人吞没的气息。 围绕在蒋庭辉身边,打理生意心思缜密的是闻琛,拎着砍刀四处拼杀的是火女,带着小弟气势压人的是金毛飞,嘻嘻哈哈好好先生一样与人谈判的是肥林……可是这些人背后,都拴着看不见的线,线头就操控在蒋庭辉手里。 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又什么都做了。 古展的和新社里,最要提防的就是蒋庭辉,如今制住了他的白痴弟弟,不亚于一脚踩着了蒋庭辉的尾巴。 如果到此时龙准真的就以为高枕无忧了,那简直愧对了毒蛇的称号。他连在自己身边追随多年的人都不能完全信任,又怎么会相信一个凭空蹦出来的什么蒋家小弟? 等到蒋亦杰扶着人事不省的王大关离开后,龙准身边手下不放心地请示道:“龙哥,真让那小子跟你?不管怎么说,他可是蒋庭辉的弟弟,就不怕古展玩什么花样?” 龙准自己也是怀疑的,可他不喜欢手下以这种方式提出疑惑——就好像在鄙视他的智商、看扁了他找不出疑点似的,这使他心生不悦:“古展要是学得会玩花样,那就不是古展了。看看那个蒋亦杰,他才多大,十八?十九?至多不过二十,毛都没长全呢。就算要怕,也是古展害怕才对。他如果知道蒋庭辉的弟弟跟了我混,不把和新闹翻了天才怪。我倒是希望他好好为难为难蒋庭辉,什么时候和新把蒋庭辉扫地出门,我倒可以不计前嫌接收了他。” 手下没顾上察言观色,依旧为难地规劝着:“如果不是古展呢?万一是个别人布下的陷阱……” “最好是个陷阱!不亲自跳进陷阱里头,怎么能把挖陷阱的人引出来?”龙准将酒杯重重搁在茶几上,一抬胳膊驱走手下,拿起电话调出了一个HE打头的神秘号码,拨了出去,“喂,是我。交给你件事,给我盯住蒋庭辉和他那个叫蒋亦杰的弟弟,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和什么人接触,全部记下来,一字不漏报给我。行事小心些,可别暴露了你的身份……” 第七章:演戏 为了表现自己是个愚蠢又鲁莽的人,蒋亦杰在龙准面前卖力唱戏,一会心怀不忿,一会怨天尤人,一会畅想未来,酒喝得放纵又尽兴。 灌了满肚子洋酒、啤酒从Solas里出来,被夜风一吹,脚底下就止不住发飘。他大力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眩晕,结果更糟,连建筑和道路都缓慢旋转了起来。既要稳住自己,还要拖着个人事不省的王大关,短短几步走得十分吃力。 上辈子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他是不敢喝醉的,起初害怕暴露真实身份,后来变成害怕暴露真心。记忆之中的最后一次畅快醉酒,还要追溯到小时候。 那时家里日子紧,妈妈总喜欢自酿米酒。糯米蒸熟了拌上红曲盛在坛子里,竹叶扎住坛口,又熏又泡两个月,再打开已经满满都是金黄色的美酒了,醇厚浓馥的香味一个劲儿往鼻孔里钻。老爸是粗人,并不反对孩子们饮酒,逢年过节还带着头喝到酩酊大醉。蒋妈妈管得住这个顾不上那个,只好唠唠叨叨抱怨说:“唉,如果小妹真是个妹仔就好啦,一大家子总还有人和我贴贴心。” 蒋亦杰正是讨人嫌的年纪,会没大没小接话开老妈玩笑:“蒋太,要不你把我塞回去重生一遍怎样?” 蒋妈妈听见就随手操起门后头的鸡毛掸子,作势要打:“你只发瘟崽,真是和尚担遮——无法无天啦!” 蒋亦杰哪肯乖乖挨打,早就机灵地绕过半边院子,一屁股坐到大哥怀里,美滋滋就着酸笋干灌起了小米酒。喝着喝着,人就变成棉絮一样轻巧,忽忽悠悠向上升,一路升到了云彩上头。 说到底,酒是醉不了人的,醉人的是人心。 蒋亦杰允许自己喝醉,是因为他按照预期走出了第一步,顺利接近了龙准。虽然较于整个计划来说,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但也算开了个好头,是实实在在的胜利。 唯一可惜的,是这胜利的喜悦只有自己知道,既不能跳起来欢呼,也没有人会一起庆祝。 正想找个街边长椅把王大关放下来喘口气,忽然从背后探出条手臂,铁夹子般一把锁住了蒋亦杰的脖子,作势就要收紧。 这带有攻击性的动作使蒋亦杰的身体立刻做出反应,他几乎是本能地借力向后一仰,试图用后脑去撞击对方脆弱的鼻梁骨。对方反应很快,从蓄力的短暂空当已经预知了他的动向,迅速偏头躲开,蒋亦杰一击不中,瞬间扭转身体,手肘借惯性袭向对方侧腹章门穴,动作毫不拖泥带水。 “小妹是我!”对方迫不得已松开钳制,身体后撤抬手格挡。 蒋亦杰仅存的几分酒意被这一折腾早就醒得差不多了,听着声音熟悉转头一看,原来是火女。 火女大咧咧重又凑上来扣住他脖颈:“嘿,辉老大找你。” 蒋亦杰站在原地没动,偏过头眼角瞄着火女,好半天,很欠揍地懒洋洋问道:“我要是不去呢?” “嚯!”火女高高挑起眉毛审视着他,一巴掌拍在头顶,“几天不见,臭屁小鬼长本事啦!” 两人剑拔弩张地怒目而视,片刻之后又同时嘻嘻笑了起来,你捶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其乐融融,亲密无间。蒋亦杰认命地拎起趴在脚边打着呼噜的王大关,跟着火女身后走了回去。 上辈子蒋亦杰只敢在两个人面前不计后果地任性妄为,一个是大哥,另一个就是火女。并非这两个人脾气好,而是他心里百分百确定,无论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错,这两个人骂也好、气也好、打也好,最终都会原谅他,并且永远不会放弃他。 火女本名叫霍如如,家里经营小修车行。她是独生女,从小混迹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师兄弟中间长大,渐渐养成了又疯又猛的男仔性格,是把修车好手,更是偷车与飙车的好手。作为这群人里唯一的女性,从没有人把她当女人看待。可是蒋亦杰却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姐姐。 蒋亦杰和火女都是表里不一的人,性格倔强骄傲,说话也直来直去不留余地,可是骨子里却敏感、柔韧。因为相似,他们总是能看透对方伪装在面具底下的真实内心,时间久了,竟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般的情感。 在金毛飞与肥林相继死去之后,火女陪着他和大哥踏上了那条艰难的逃亡路。那时火女已经知道了他的卧底身份,却没有说一句责备和怨恨的话。他们从押运车里救出大哥,一路狂奔着,总也没办法甩掉紧咬在后面闪烁着红灯的警车。 拐到盘山路的隐蔽处,火女让他和大哥跳车,说要自己继续向前引开警方注意。当时蒋亦杰不放心,火女也是这样一巴掌拍在他头顶:“去去去,信不过我的技术?我在这条路上练车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正像火女说的一样,她很熟悉那条路,也有首屈一指的技术……她拐过一条九十度角的急速弯道,原地漂移回转,从侧面撞向紧追而来的警车,挟裹着那些追踪者,一起滚下了山崖。 当眼前鲜活的生命与十年后残存在记忆中的影像重合,蒋亦杰无法抑制地湿润了眼角。为了掩饰内心的感伤,他不得不假装东张西望,借以逃避与对方的眼神交汇。 这一次火女带着他走向了后面的门。路过停车场的时候,听见一个女人高声叫嚷着:“谁都不许走,都给我回去!再喝,再喝嘛!出来玩就是开心,这一挂喝完,再换别家,走,跟我回去!” 周遭一群打扮时髦的青年男女纷纷起哄,而被簇拥在中间、走路七扭八歪的女孩涂着大红色的唇膏,唇角上方依稀可见一颗芝麻大的小痣。 因为是第二次遇到,蒋亦杰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原来那女孩并不大,只是化了个与年纪不符的妆容,显得风尘味十足。擦肩而过的一刻,蒋亦杰模模糊糊想到,这张脸上辈子好像见过…… 火女推着蒋亦杰把他送进门,又打算把死鸡一样的王大关扶到外间的沙发上休息,被金毛飞一把抢了过去。 门外很快响起金毛飞乒乒乓乓的清脆骂人声:“扑街啦,就这样马虎把人一丢,待会滚到楼下都没人知道。你,还有你,你们给他搬到那座最大的沙发上,去去去,拿件衣服盖一下。诶呀呀,做什么都毛毛躁躁,赶着投胎啊……你也是,没什么酒量倒会挺尸,死沉死沉……” 金毛飞并不全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急躁火爆,他也有温柔,善良,体贴,细心……不过这一切都只会通过不耐烦的咒骂来表达。 等外头恢复了平静,房间里只剩下兄弟俩,一下子尴尬地沉默起来,呼吸声清晰可闻。 蒋庭辉望着眼前高大英气的青年,有些恍惚,天呐,“时间”到底是多么可怕的一样东西——好像就在昨天,这小家伙还只是个襁褓中吮吸着拇指瞪着大眼睛咯咯咯笑的婴儿,好像昨天他还穿着露屁股的小裙子故意跑到饭桌旁尿尿,好像昨天他还骑在自己肩膀上,奶声奶气地大叫着:“冲啊,杀啊……” 怎么一转眼之间,就十八岁了,面对面站着,身量几乎要和自己持平了。小妹瘦了,也黑了,褪去婴儿肥,完全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蒋庭辉好希望还能像小时候一样,当他蹲下来,正好与小妹一样高,等他把小妹两只肉呼呼的胖手握住,学着小孩子的腔调问:“小妹呀,我们这样好不好?” 小妹一定会忙不迭地点头:“好!好!” 那样哄着肉嘟嘟肥脸蛋弟弟的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他叹了口气,言语艰涩地问道:“小妹,你到底在搞些什么?好好地怎么会……怎么会和龙准那样的人混在一起?” 蒋亦杰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稀松平常地小声询问:“有烟吗?给我一根。” 蒋庭辉默默掏出烟盒送到弟弟手上,连同打火机也一起附了上去,语气却是不满的:“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杨明礼没教给你抽烟不好吗?” 蒋亦杰点上烟,叼在嘴里狠狠吸了几口,把烟气吹撒向半空,在他和大哥之间遮起一道虚幻的屏障,这才慢悠悠地说:“你总是这样,你觉得你是大哥,就什么都可以做,我却不行。我永远都年纪小,永远都不懂事,永远都需要人保护……蒋庭辉,你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一个人跑来帆头角吧,没人教,也没人管……” “我倒宁愿有人管着!如果不是死了老爸,我会做出那种选择?”蒋庭辉苦笑,“正因为我自己有过那种无依无靠,追悔莫及的经历,才不希望你重复我的老路。” 蒋亦杰定定注视着大哥,忽然笑了,笑得无奈而忧伤。 大哥,我也是男人,我不想总是依靠别人。有时候,我也想要做一次别人的依靠…… 他的眼神看似玩世不恭,底下却又隐约藏着某些更深的东西,让蒋庭辉不由自主想起了爸爸。爸爸临死前眼睛大睁着,直直望着妻儿,嘴巴翕动,却发不出声音,那个眼神就是这样,既期待,又绝望——那是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口的眼神。 一支烟抽完,蒋亦杰平静地问道:“对了,一见面光顾着吵,还没问你呢,你现在……过得好吗?” 蒋庭辉心头一暖,记忆中的小妹又回来了。他走上去拉着蒋亦杰的手腕,刚想说什么,门口踢踢突突闯进来一群人,打断了兄弟之间的对话。 最先走进的是肥林,他并没注意到室内有人,正捧着一大袋卤牛杂对身后几人传经授道:“友记的牛杂嫩是够嫩,但是不够味,吃牛杂还是丰记,配上秘法熬制的沙茶酱,一个字……赞!” 紧随其后的司机阿衡和面黄肌瘦的黑口仔不住点头。 闻琛走在最后,进门时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下,微微有些趔趄。蒋庭辉及时上前扶了一把,关切地说:“最近天气不好,腿不舒服就不要来回跑了,有什么问题让阿衡传个话就好。”闻琛只是温和地笑着摇摇头,既不反驳,也不申辩。 当大哥与闻琛站在一起说话的时候,蒋亦杰悄悄调开了目光。他努力不去看,就当做那幅画面不存在一样。原以为过去了,没什么放不下的,可是眼睛看着,心里依旧会不舒服,果然还是高估自己了吧。 闻琛是大哥在和新社里结识的兄弟。他们一个做红棍,一个做白纸扇,一文一武一静一动,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大哥因为伤人的案子被判入狱,闻琛替大哥扛下了一半罪名。他心甘情愿陪着大哥坐牢,又在犯人内讧时为了保护大哥,而被砸断了一条腿。平时行走坐卧和常人没什么两样,只是快跑起来,会有明显的踮脚。 尽管蒋亦杰不愿意承认,他终究是嫉妒闻琛的。是那个人帮助大哥在和新社里站稳脚跟,是那个人在大哥最艰难的时候守在大哥身旁,也是那个人,陪着大哥在帆头角四处拼杀,流血流汗。 大哥为他们所做的介绍,蒋亦杰没有仔细听,都是认识了十几年的旧人,想忘也忘不掉。 他抬起头,目光在闻琛身上停留了许久,带着审视,带着抵触,带着不服气,唯独没有初次见面该有的礼貌寒暄。之后眼神轻飘飘扫视过黑口仔与阿衡,落到了肥林脸上,总算客客气气叫了声:“林哥。” 蒋庭辉发现,弟弟身上好不容易出现的一点点温情,在闻琛与肥林一行进门之后,就重新被隐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仍旧是刺猬一样的别扭与犀利。 肥林大胖脸笑成了一尊弥勒佛:“小妹,好久不见,都长成大帅哥啦。晚餐吃过没有,想吃什么跟林哥讲,我亲自下厨帮你烧,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清蒸石斑了……” 肥林的老爸在酒楼当厨子,他爱吃,也会吃,包办着所有兄弟的饮食。这么多年过去了,从庙口街杀到帆头角,别人都拎着开山刀,唯独他拎着切菜刀。社团的势力发展到哪,就跟着吃到哪,不止一次设想着将来退休了,要开一家“万国料理”美食店。连最后的死亡,也是死在米粉摊上。 “林哥,我已经好多年不吃鱼了。”蒋亦杰对着肥林说话,眼睛却一直望着大哥。他不肯再吃鱼的理由,不用说大哥也明白。 望着大哥黯淡下来的神色,他一狠心乘胜追击道:“怎么,把我找来就是为了吃饭的吗?” 蒋庭辉故意装作听不出弟弟语气里的锋芒,耐心劝道:“小妹,当初我出来混社团,跟了古展,那是没办法。你不一样,你可以有大好的前途,你跟着杨明礼,将来谋一份好差事,安安稳稳的,那是福气。不要因为龙准说了几句好话就把他当好人,和他走得太近,你早晚会吃亏的。” 蒋亦杰淡淡撇嘴:“卖盐的还要说菜咸吗?你辉老大在社团里做得风生水起,当弟弟的只是有样学样罢了。” “你以为黑社会是办家家酒吗?”蒋庭辉有些急躁,小动作多了起来,“混江湖的,都是双手沾满血,不是别人的血,就是自己的血。你有几条命,也敢出来混?” 蒋亦杰毫不退让:“正因为我只有一条命,才更要好好去用,用对了地方!” 蒋庭辉原地转起圈子,音量一声比一声高:“你这是在和我叫板?你到底在不忿些什么?你他娘的还缺什么?” “什么也不缺,只是无聊,找点乐子而已!还有什么比做黑社会更威风?”蒋亦杰耸了耸肩,无所谓地笑笑。 大哥,我缺的太多了……我缺了八年的时光,缺了你的信任与倚重,缺了和你并肩打天下的机会,缺了去追求爱人与被爱的资格…… “蒋小妹你!”蒋庭辉真恨不得抬手给弟弟一巴掌,把人打醒。可他下不了手,拳头抬起一半,挥向旁边的架子,“咚”地一声,把上头摆着的铜雕、瓷器震落满地,木板上现出明显裂痕。 面对弟弟,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力,那是他最宝贝的东西,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一手带大的孩子,哪怕只是摔一跤,被虫子咬上一口,都心头发颤。 如果打了他,自己更疼。 看到蒋庭辉动了气,身边几人有些手足无措,闻琛率先上前安抚道:“庭辉,你冷静点,弟弟还小,道理可以慢慢讲。” 闻琛一开口,蒋亦杰脸上的表情更加冰冷了:“不劳Vincent哥费心,我最讨厌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啰嗦个没完,Vincent哥擅长的那一套功夫,在我身上没用。” 他知道自己这样孩子气地抗拒全无道理。从始至终,闻琛没有做过一丁点伤害自己的事,甚至在他心生困惑的时候,还曾屡次开导。要说对不起,也是他们兄弟对不起闻琛。可他就是友善不起来,和气不起来。一想到“闻琛比他更加适合陪在大哥身边”的这个事实,就忍不住要无理取闹。 见蒋亦杰无缘无故将矛头指向自己,闻琛感到莫名其妙:“亦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之间好像是第一次见面吧?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希望这是我的错觉。我所说的话,只是站在旁观者立场的本能反应,希望不要给你和你哥哥造成什么困扰。” 在闻琛跟前,蒋亦杰总是不知不觉就被比了下去,他越锋利,闻琛就越温和,四两拨千钧,败下阵来的永远是自己。在这个外柔内刚的男人面前,嘴巴也一下子变笨了,最后他只能赌气一般,幼稚可笑地夺门而出,像逃跑一样…… 蒋亦杰知道和新社里有龙准的人,这也是上辈子龙准能轻易将古展和大哥玩弄于鼓掌间的原因之一。现在他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很有可能,就在大哥身边。 他故意装作冲动又任性的样子和大哥对着干,其实三分真七分假,既是发泄埋藏心底多年的抑郁,也是为了做场好戏给龙准看。 关于和新社里有内鬼的事,他还不能现在讲给大哥听。首先自己尚无绝对把握,其次也没办法解释消息的来源,拿不出任何证据使人信服,再者……自己现在靠向龙准身边,万一这样的话传进古展耳朵,他第一个疑心的,就是大哥…… 王大关在外间沙发上呼噜打得正欢畅,金毛飞对着睡死过去的家伙大骂了好一通,末了还体贴地在他头上敷了条冰毛巾,顺便灌了杯醒酒茶。 蒋亦杰想去扯人起来,王大关不满地一抬手,挥舞拳头抑扬顿挫地大吼:“十二点后我!话!事!” 蒋亦杰诧异地“诶”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梦话,忍不住窃笑。王大关,做梦就做梦,你做什么春秋大梦! 谁知道,原本烦闷的心情因为王大关一句自以为是外岛老大的豪言壮语,竟意外地多云转晴了。 走到门口,像是上天安排好的一样,那个嘴角有痣的女孩再一次出现在眼前。她醉得厉害,正晃晃悠悠被两个人驾着往车上走,鞋子掉了一只都不知道。 一边走,还一边别扭地转过身来招呼同伴:“再喝,再来喝!还没尽兴呢!我请,我有的是钱……” 妆掉得差不多了,蒋亦杰终于清楚看到了她的本来面目,如果把染成栗红色的头发变黑,把笑容变得再收敛点,把衣服领口开高几寸,就真是自己见过的人了。在哪里呢?哦,对了,是她。她的容貌与十年之前没有丝毫变化,那是因为……她早早化作了一张黑白张片,被黏在了骨灰龛上。 人生的起起落落,得意失意,是否都有定数?上辈子活得太惨,这辈子是不是就会得到补偿?难怪机会一个接着一个送上门。 老天,谢谢你又送了我一份大礼! 第八章:绑架王大关 看着弟弟头也不回摔门跑出去的背影,蒋庭辉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吐也吐不出,吞也吞不下,恨不得跑到大街上随便揪出个人狂扁一顿。 在他几乎暴走的同时,闻琛也十分尴尬。 闻琛反复琢磨着自己刚才说过那两句话,明明都是简单又平常的内容啊,怎么就触到蒋小妹的逆鳞了呢,搞得好像是自己把人给气跑了一样! 他向来是个言辞谨慎的人,说话做事三思而行。之所以在蒋亦杰面前表现得有些随意,只是因为这些年和蒋庭辉、火女们混在一起,时常听大家讲起小妹的趣闻轶事,听得多了,就算没见过面,感觉上也早已熟识了,把那孩子当成了自家弟弟看,谁知就惹出这样一幕。 唉,也可能是气场不和吧,闻琛自我解嘲地想,要么就是蒋亦杰从前曾经遇到过什么讨厌的人,结果很不幸地,自己和那个讨厌鬼长得相似。不然还有什么解释? 说起来……有个地方倒让人奇怪,闻琛隐约记得,刚进门蒋庭辉把自己介绍给小妹时,只说了名字,那之后也没人招呼过自己,可是蒋亦杰发飙的时候,竟然是脱口而出叫了声Vincent哥……Vincent是自己的英文名不假,但身边人这样称呼的不多,外人就更加不得而知了,小妹又是哪里知道的? 看看蒋庭辉还在气头上,闻琛也不想拿这种芝麻绿豆的问题去烦他。 肥林吧嗒吧嗒嚼着牛杂,自己也觉察到这种气氛下大吃特吃有些不妥,“咕噜”一声把东西咽下肚,抬起袖口抹去满嘴的油汁,挥挥手带着黑口仔和阿衡出去了。 闻琛上前拍了拍蒋庭辉肩膀:“行了,给那些小的看见不好。” 多少年了,他们之间有默契,知道对方的承受能力,点到为止即可。 “阿Vin,我是不是真做错了?”蒋庭辉叹了口气,“我以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小妹,我是在保护他,他不领情也就算了,为什么非要和我对着干呢?” 闻琛露出个理解的笑容:“他虽然名字叫做小妹,可他是个男孩子,你的保护在他眼里或许是种轻视,所以他会做出些惊人的举动,来向你证明他的能力。十八岁正是叛逆的年纪,教育小孩子不能一味用堵的,有时候你放手让他闯闯,让他自己摔一跤,再自己爬起来,比浪费多少口水都有用。” 听了他心平气和的几句话,蒋庭辉心里舒服了不少,半是玩笑半是感叹地说:“看来你比我更会做人家大哥。” “那把你家的小妹让给我,怎么样?你舍得吗?”闻琛难得放下架子,鬼马地挤了两下眼睛。 蒋庭辉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呀……”一脸苦笑。 短暂活泼了一下,闻琛又恢复成一贯的沉稳风范:“庭辉,说正经的。我听阿飞说,小妹是龙准带来Solas的。这背后会不会有什么隐情?你最近算是运势不错,手底下的场子都顺风顺水,Solas更是赚到盆满钵满,越是这时候,越要小心枪打出头鸟!这个龙准到底真不知道小妹是你弟弟,还是装做不知道?” 蒋庭辉低着头,用鞋尖一下下有意无意蹭着地板:“我最担心的不是龙准,而是我们和新社自己这一位。你看,沙皮一死,古展哥就草木皆兵起来,有点警惕过头了,看谁都像是要谋害他的样子,恨不得给这些跟着他身边的人都下降头操控起来。怕只怕往后的路更难走,做得不好,惹人嫌弃,做得好了,又惹人嫌疑,早晚有一天我……” 闻琛及时咳嗽了一声,蒋庭辉警惕地闭上了嘴巴。就算在自己的地盘上,也不得不防隔墙有耳。 早晚有一天,要做掉古展自己上位,可是在没有万全的把握之前,这话死也不能说出口。 沉默片刻,闻琛斟酌着说道:“我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你看,沙皮死了,古展心里害怕龙准、佛头会联手对付他,以古展冲动的个性,一定会先下手为强。如果龙准真是花言巧语把小妹迷惑得跟了他去混,到时候和新、和义两家翻了脸,你该如何自处?将来出手对付龙准,难免投鼠忌器。”他叼起支烟,却久久没有点燃,脸上泛着忧虑之色,“万一龙准和我们想的一样,也抱着利用的念头去拉拢小妹,借此踩着你的命门,那可就不得不防了。” “你想的向来周到,可我能做的不多。你也看到了,小妹他是长大了,满脑子自己的主意,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我又不能把他关起来,再说也关不住。”蒋庭辉很挫败地吐着长气,“我现在只盼着他是一时贪玩,玩够了,就回去跟他二哥过正经日子。至于别的……就算他想闹得翻天覆地,我也尽力护着他。当年是为了他走上这条路的,就算再搭上多少,我都认了,反正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弟弟。” 闻琛急忙摆手:“错了庭辉,不管你心里对小妹多宝贝、多重视,也不可以表现出来。你想,要是龙准真存了我们推测的那种心思,是故意要把小妹当成控制你的把柄,那你越是对小妹宠着哄着,他就越不会放手。为今之计是要以静制动,先摸清楚龙准耍什么花招!” 蒋庭辉没有立刻答话。他的本意,就算龙准拿小妹当成捕鼠器里的奶酪,他也要拼着被钳制住的危险,去把小妹捞出来。可这话他不会说出口。 闻琛所讲的,如今看来是最理智的办法。可是所谓“以静制动”,简单说就是一个字——等!这难免让人焦躁。 蒋庭辉原地转悠了两圈,一拍桌面高声叫道:“阿飞,金毛飞!” 外头稀里哗啦一阵乱响,金毛飞破门而入。蒋庭辉招手把人叫到跟前:“这两天得空的时候,你带几个人,帮我去把小妹身边那个什么王什么关的小子找出来,带过来见我。悄悄的,挑小妹不是和他一起的时候动手。另外你客气点,不要为难人家……” 房间外头,肥林正靠在沙发里吃鱼蛋,火女趴在栏杆上,一边扫视着场子里的动静,一边无聊地吐烟圈儿玩。司机阿衡一个人缩在拐角处打电话,见蒋庭辉带着闻琛前后脚出来,立刻将手机挂断揣在了口袋里,神色有几分不自然。闻琛眼尖,将他的行径全数看在了眼里,又不动声色地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老大一动,小弟们自动自觉跟了上去。蒋庭辉带着人走下半截楼梯,忽然想起什么,回身找到留守的黑口仔,招了招手。 黑口仔揣摩不出蒋庭辉找他的用意,有些忐忑,战战兢兢跑到近前:“辉老大。” 蒋庭辉脚步不停,头里走着,顺便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问道:“听说你妹妹考上了理仁女中?” “是……是啊,这丫头倒争气……”黑口仔有些吃惊,不自觉眼神闪躲着。这是家事,他不记得有跟哪个兄弟讲过,怎么就传到了蒋庭辉耳朵里? 蒋庭辉点点头,脸上看不出情绪,既没道恭喜,也没有赞赏,只是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递向黑口仔。 黑口仔一时没敢接,又黄又瘦的脸孔紧张地抽成一团。大哥用信封大力拍打在他胸口上:“你以为我疼你这个乌鸦嘴啊,我是心疼你妹妹!人家叫你一声大哥,不能白叫,别委屈了孩子!” 见黑口仔还是愣愣地不知所措,蒋庭辉不由分说把信封塞进他手里,也不多看一眼,带着人鱼贯而出了。 黑口仔呆呆站了半天,等人都走远了,一个人默默退到角落里,颤颤巍巍打开信封,里头是一沓崭新的钞票,还附着张红纸条:姚璨儿金榜题名。 他有些纳闷,妹妹的名字是生僻字,连他自己都搞不太清楚比划,老大不但知道,竟然还写对了!他把信封塞进最里侧的衣袋内,一只手护住,捏得紧紧的。 王大关对帆头角蜘蛛网一样的道路充满了恐惧,平时出门,都全神贯注跟在蒋亦杰身后,唯恐不小心把自己给弄丢了。只有到楼下便利店之类熟悉的地方,才会单独行动。 谁知就是为自家老大跑腿买包烟的功夫,不知道从哪冲出来一群壮男,推推搡搡把他塞进了停在路边的面包车,连声“救命”都没来得及喊出口,就被离奇地带走了。等到晕头转向从车上卸下来,架进室内,他早已经哭得满脸都是鼻涕泡泡。 房间光线很暗,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等他适应过来,才发现眼前的沙发上坐着蒋庭辉和几个手下,自己没有被绑着,也没有电视里常常看到的拷打用具,甚至厨房还传来阵阵香味,看来不是绑架。王大关搞清楚了自己的处境,立刻换上一副讨好的表情:“大哥大您好,大哥大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蒋庭辉被王大关又是抽鼻涕、又是贱笑的表现搞得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了,脸孔尴尬地僵硬着,好半天才客气说道:“咳咳,那个……前些天咱们也见过面了,今天请你过来,主要是想打听一些事。我是亦杰的大哥,不会害你,所以你不用怕。” 王大关点头如捣蒜,顺便笑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小白牙。 蒋庭辉耐着性子说道:“之所以直接找你,是因为小妹的那个臭脾气,一句不中听就使性子走人了,有些话问你可能还方便点。今后咱们互留个电话,有事常联系。其实今天主要就是想问问你,小妹他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啊?”王大关张大嘴巴,认真地想了很久,最后摇了摇头。 蒋庭辉以为是自己问问题的方式太笼统,又循循善诱道:“本来念书念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心血来潮要混什么黑道?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和他妈妈或者二哥吵架了?” 这次王大关想了更久,依旧是摇头。 蒋庭辉眉毛渐渐纠结起来:“他以前都没接触过道上的人,怎么忽然就结识了龙准,又好像很聊得来似的?” 终于遇到个王大关知道的问题,他很兴奋地报告道:“这个啊,是这么回事。那天在马场,我和小妹哥去看马,我就对旁边人说,‘金刀’和‘大进强风’都不得,要夺冠还是‘幸运星’,然后古展就过来了,他就说……” 蒋庭辉大力挠了挠头,不得已打断王大关:“其实我不是问怎么认识,我是想问……好吧,小妹以前都对博彩不感兴趣,那天怎么忽然去跑马场了呢?” 不出所料,王大关再次摇头。 蒋庭辉揉了揉一跳一跳的额角,心里疑惑,自己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弟弟,怎么会容忍得了这种好像异次元来客般白痴的跟班?看来自己总以为很了解弟弟,其实根本是不了解的。他几乎举手投降了:“大关,你说你是听了小妹的话从庙口街跟着他偷偷跑出来的,可你都不问问他有什么打算吗?起码他带你去什么地方,去见什么人,你也要问问他的目的和意图啊?” 王大关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哥大,你是知道的,混黑道这件事有很大风险,免不了被对手算计。我这个人呢,胆子小又怕疼,万一被人抓住严刑拷打,我是肯定会招认的。所以我想出了个好办法,就是只办事,不问话,一切都听小妹哥吩咐。这样就算哪天我被对手抓住了,他们再逼问我,我也可以大义凛然地对他们说:老子不知道!因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王大关啊王大关……”蒋庭辉哭笑不得,“我现在真搞不懂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了。装傻装得你这么像,怎么看都是假的。” 王大关急了,胸脯拍打得啪啪作响:“我是真傻,不对,是装傻!我庙口街关大王从来不说大话!” 看来王大关身上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蒋庭辉把人打发回去之前,还客客气气地招待了一餐饭。毕竟是宝贝弟弟的跟班,怠慢不得,万一受了委屈回去再哭一鼻子,可就得罪到弟弟了。肥林在厨房里忙活半天,亲自烧了几道好菜,美得王大关舌头差点掉下来:“大哥大,以后你再有什么想问,我随叫随到!” 蒋庭辉“嗯”了一声,已经懒得再和他胡扯了。随叫随到顶个屁,一句有用的都问不出。 王大关刚操筷子夹起只冻螃蟹,裤袋里的手机就剧烈震动起来。他讪笑着转过身去接起:“喂?小妹哥……” 听见小妹两个字,蒋庭辉也放下筷子,支起耳朵听着。 “什么,找你麻烦?小妹哥你在哪里?好你等我,马……”王大关刚站起身,电话就被蒋庭辉一把夺了过去,冲着话筒吼道,“出了什么事?小妹?小妹?” 电话里头只有一阵嘈杂,金属物尖锐的破碎声,拳头击打肉体的砰砰声,有人痛苦倒地发出的呻吟声…… 第九章:借花献佛 听说有人找蒋亦杰的麻烦,蒋庭辉眼睛都红了。 关心则乱,几天前才刚刚见识过弟弟的叛逆与强硬,打算稍微疏远一些,免得龙准利用兄弟感情挟持自己,结果心里一急,又全都抛到脑后了。 “小妹在哪?对方几个人?什么来头?他有没有事?”以沉稳着称的蒋庭辉一边连珠炮似地发问,一边扯住王大关的衣领提起人就往外走。王大关脸孔憋得通红,茫然地摇着头,整个人被高高拎了起来,双脚悬空,还滑稽地保持着走路的姿势。 身边的兄弟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到蒋庭辉脸上的表情,不由分说全都跟着冲了出来,火女更是从案板上抽出把剔骨刀,报纸一卷握在了手里。 他们出入乘坐的那辆银灰色七人座停在巷子深处,两边堆满了街坊的杂物,不知道哪个没脑子的,把辆轿车正好停在了他们后头,堵住了退出来的路。 金毛飞刚想招呼人合力把妨碍出行的车子抬向一边,火女就很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了他,然后掏出样卷尺状的物体,只是顶端没有卷尺特有的卡头,她麻利地将钢片拉出一定长度,插进车窗与封胶条的缝隙,轻轻拨弄两下,“咔哒”一声撬开车门,坐进去用万能钥匙打着了火,进一脚,退一脚,紧紧贴住墙根停了下来,前后不过十几秒。 将挡路的障碍移走后,火女迅速冲上了自己的车,肥林一屁股坐到副驾驶位上,蒋庭辉拎着王大关低头钻进车厢,黑口仔、阿衡紧随其后,金毛飞刚想跟上车,车子已经“嗖”一声窜了出去,把他生生落下了,还差点带出个跟头。 金毛飞足足原地愣了半分钟,才想起破口大骂:“衰女包,混你个帐,赶赶赶,不知道外岛有交通法规、有限速的吗……” 一转头,无意间发现火女刚才急匆匆移车的时候竟然将别人家的轿车蹭掉了一块漆,他用手指头很认真地去量了量剐蹭出的痕迹大小,臭着脸自言自语嘟囔着:“叼卵……有个富家子追求好了不起吗?以为你几架势啦,真是……” 明明是埋怨火女行为鲁莽不计后果,却又扯到了什么追求者头上,怎么听都像是在吃醋。说着话他气急败坏翻出钱包,捡来捡去,把里头仅有的几张大钞都抽了出来,刚想顺着车窗缝塞进去,想了想,又从里头抽回两张,将剩下的悉数赔给了素不相识的车主。 这一切搞定,金毛飞拿起电话招呼了几名能打的小弟,做好准备一旦蒋庭辉那里出了什么状况,随时跑去增援。 帆头角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从蒋庭辉住所到蒋亦杰电话里讲明的地点,中间隔了好几片人口密集的住宅区,七拐八绕的,很费时间。好在火女平日最大的消遣就是在密密麻麻的小巷子间玩障碍飞车,这一手练得炉火纯青。 眼见前方两栋楼中间的位置不够一辆车通行,火女果断叫了声:“坐稳了!” 她向后稍稍倒出一点缓冲距离,猛然加速,右侧的车轮磕到台阶边缘,接着强大的冲击力,车子整个倾斜起来,刚刚好卡在缝隙中,斜着飞了出去。所有人被惯性作用甩到一边,肥林肉呼呼的大脸全挤在了车窗上,压出一片模糊的油脂印。 直到车轮“嘭”一声落地,恢复平衡,王大关才惊魂未定地“啊”了出来…… 出事地点是旧工业区附近一个偏僻的十字路口。远远可见一辆半旧黑色轿车停在路边,侧前方的车灯全部碎裂,另有辆变形的机车挂在引擎盖上。 几步之外,蒋亦杰正和三个灰头土脸的男人纠缠在一起。他手里握着条不知哪里搞来的铁链,抡得虎虎生风,任凭对手怎么穷凶极恶打着转,就是进不了身。 有个男人从背后冲上去企图偷袭,腿刚抬到半路,就被蒋亦杰扯住脚腕向自己一带,趁对方站立不稳的时机,一脚猛踹到其膝关节上,随着“咔哒”一声骨头的脆响,男人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大劈开胯部摔倒在地。 他的同伙不甘示弱,从路边捡起石头砸向蒋亦杰后颈,蒋亦杰稍稍偏头,在石头擦着鼻尖落下的当口,就势反向一记漂亮的回旋踢,正拍在对方的后脑勺上,那人整个正面扑下去,摔了个狗啃屎。 剩下那个一直插不上手的男人见已经没有了胜算,慌张地向车子跑去,蒋亦杰一闪身,迅速挥舞铁链大力抽向男人下颚,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带着条鲜艳的血迹和数颗崩溅的牙齿,笔直飞了出去。 很明显,这场纠纷是由车辆碰撞引起的,而精彩的械斗也已接近了尾声,蒋亦杰以一敌三占据着绝对优势,正在进入“个人表演”时间。 蒋庭辉一行就在这个时候到达了现场,车子尚未停稳,大哥率先一个箭步冲下来,可是当他目睹了弟弟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了三个对手,却不由站住了脚,心里莫名生出一丝失落。 原来弟弟已经不需要他了,弟弟自己可以应对突发的状况,那他这个大哥,是不是已经没用了呢…… 火女不管那么多,拎着刀杀到蒋亦杰身边,气势汹汹瞪向倒在地上抱着伤处不住呻吟的几个人。王大关依旧没摆脱飞车带来的恐惧,很不争气地扶着车门“嗷嗷”呕吐起来。 地上那三个挂了彩的小子彼此交换眼神,迅速做出了撤退的决定。一个蒋亦杰已经够他们消受了,随后赶到的帮手们更是个个都不像好惹的样子。他们想去开车,可是蒋亦杰和火女守住了去路,本就实力悬殊,这下更是寡不敌众了,再硬拼恐怕连命都要搭上。无奈之下,只好相互搀扶着,连滚带爬逃窜向背后的路口。 蒋庭辉走上前拉过弟弟仔细询问着:“一个对三个,你也敢动手!真是太大意了,给大哥看看,伤着哪没有?” 蒋亦杰轻轻一扭,挣脱了大哥的拉扯,一手散漫地插在裤袋里,一手指向王大关的脑门:“我只是车子撞坏了,让你叫辆车来接我,你这是什么意思?看扁了我没本事,处处要人罩着才行吗?” 王大关低头喏喏。 这话到底是说给谁听的,大家都明白,纷纷沉默不语,悄悄把目光投到蒋庭辉身上。大哥热脸贴上了冷屁股,憋着一肚子的火发不出,面孔渐渐青黑了几分。 蒋亦杰也不理会,径直走过去查看自己的机车。撞得有点猛,前轮几乎脱落,把手也扭曲得厉害,蒋亦杰怒从中来,对着旁边的轿车大力踹了一脚,觉得不解气,又狠踹了两脚,还是不解气,嘴里咒骂道:“别以为把车丢在这就完了!看我不好好教训你们!”说完拎起王大关向先前几个男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火女不放心想要跟着,被蒋庭辉抬手拦了下来:“让他去!” 蒋庭辉竟然也有丢下弟弟不理的时候,可见是气得不轻,这样急三火四奔命似地赶过来,蒋亦杰不但不领情,还连个好脸色都没有,搁在谁身上都受不了,这样想想,不免都对老大生出了几分同情。 火女刚想开口揶揄几句,忽然疑惑地竖起耳朵,抬起食指示意众人不要说话。 一安静下来,就听见周围传出了微弱地“呜——呜——”声,像是人闭着嘴巴闷哼出来的动静。大家四处搜寻着,最后找到声音竟然是从那辆被丢弃的轿车后备箱里传出的。 火女带着几分警惕上前拉开了后备箱,赫然发现里头躺着个披头散发、嘴角带痣的女孩。女孩的手被反绑在身后,嘴巴里勒着宽布条,脸上撞得青一块紫一块,还布满了泪痕。火女用眼神请示着蒋庭辉,待老大点头之后,上前帮女孩松了绑。 女孩晕头转向的,也不知道眼前这些人的身份,见一个个凶神恶煞,比绑架她的那伙人更可怕,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抽泣着艰难哀求道:“别杀我,求求你们别杀我!你们要钱的话,多少我都可以给!求求你们把手机给我,让我给我爸爸打电话,他一定会来救我的!” “看来是绑票。”火女看看蒋庭辉,又问女孩,“绑架你的是些什么人?” 女孩好容易忍住哭,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爸爸的仇家。”又战战兢兢地问,“怎么,你们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意外遇到这么个大麻烦,还真有些棘手,既然绑匪来路不明,显然此地不宜久留,蒋庭辉浑身上下掏了一遍,翻出半包纸巾丢进女孩怀里,简短说道:“绑架你的人丢下车跑了,我们是刚好路过碰到的,也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返回来。多余的闲事我们不想管,但也绝不会把你一个女孩子给丢下。这样吧,你说个地址,我们顺便把你送过去。” 女孩看看蒋庭辉,似乎心里犹豫了半天,终于一咬牙放下顾虑,壮着胆子小声说道:“你们放心,我爸爸很有本事的。只要把我送回家,我爸爸就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找你们的麻烦……” 远处看不见的地方,蒋亦杰并没有离开,一直在偷偷注视着大哥一行。直到车子里的女孩被救出,随着众人上了车,他才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第十章:汽水罐的快乐与寂寞 上一世,因为特殊的职业和任务,蒋亦杰不得不栖身敌营,与那些分分钟就可以取他性命的暴徒们称兄道弟,在刀尖上行走坐卧。危险的生活环境使他养成了极好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凡见过一面的人,听过一次的声音,都习惯性地牢牢印在脑海里。因为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小细节、小信息,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救自己一命。 所以与大哥重逢的夜里,连续三次见到唇角上带着芝麻小痣的女孩,这使他大脑中休眠许久的功能自动开启,嘶嘶运转着搜索起来。断断续续的影像一幅接一幅快速闪过,终于给他回忆起,那张脸曾经以黑白照片的形式出现过——就在明月山顶某只青烟袅袅的骨灰龛上。 如果没记错的话,女孩应该姓安,单名也是一个安字。起码玉石牌位上是这样写的。 安安从小在国外长大,随母亲姓。她的爸爸定居在外岛,每年秘密飞过去看望母女俩几次,吃上几顿团圆饭,留下大量的金钱,又匆匆返回。二十出头,母亲因病去世,她不听劝阻跑回外岛找爸爸,却被拒之门外。老爸安排了一处偏僻的居所给她,派遣了几名凶巴巴的保镖跟进跟出,还态度强硬地不停催她尽早离开。 安安每天用老爸给的钱招待许多新结识的男男女女,请他们喝酒,看他们胡闹,听他们欢呼,用金钱购买的友情抵御孤单与寂寞。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她意外被人绑架。绑匪把她关在旧厂房的仓库里,她趁着守卫喝醉酒偷偷溜了出来,带着求生的渴望一路狂奔,眼看就要冲上大路,却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货车碾了过去,当场死亡。 而那位明明深爱着女儿,却为了保护她又不得不故意疏远的父亲,就是小和兴如今的坐馆霍正阳。 有关安安的点滴往事,是正叔在明月山顶祭扫时无意间念叨起来的。那时他早已从坐馆的位置上退了下去,在社团里司职德高望重的“二路元帅”。年轻时候满身血债的人,到老竟然搞起了吃斋念佛那一套。他常说,因果报应不一定应在自己身上,也可能连累最亲近的人,他这辈子八字重,什么七灾八难都压得下,却偏偏保不住家人。原配太太和儿子就是被仇家害死的,剩下二太太和女儿,想方设法藏在国外,谁知道女儿就是任性不听话,这一闹,也把小命搭进去了。老了老了,落得个晚景凄凉,想想半辈子腥风血雨的,又有什么意义? 当时蒋亦杰作为不起眼的社团小弟,被临时分派去护送正叔上山。老人家没完没了唠叨时,他就好奇地打量起照片里年轻的安安,尝试着从她眉目间辨认出几分正叔的样子。只那一次,就把女孩的容貌完整留存在了大脑之中。 绑架安安的凶手,是沙皮堂口里一名姓金的师爷。这家伙与人里应外合,联手做掉了自己老大,妄图取而代之。谁成想还没得意上几天,就听说正叔已经查实了他的把柄。师爷金狗急跳墙,偷偷派人绑架了正叔的女儿,想藉此威胁正叔,保住自己和手下的命。他本来是没打算、也没有胆子杀人的,可惜一切太过巧合,只是看守一时疏忽喝醉了酒,使得安安趁夜出逃,就这么被压死了。 正叔暴怒之下,把师爷金一伙大卸八块丢到狗场里喂了狼狗,可对无辜惨死的女孩,已于事无补。 蒋亦杰并不认识师爷金,但他一直认为,一个连绑架这种小事都做不好的人,又哪来的本事算计自家积威难犯的老大?所以在其背后,一定站着个更凶狠、更精明的角色。 这名幕后黑手先与师爷金联手除掉沙皮,又暗地搞鬼借正叔的名义将师爷金逼到绝境,再顺理成章鼓动师爷金做出绑架正叔女儿的蠢事,如此一来,只要偷偷杀掉安安,便可以令师爷金的小命葬送在正叔和社团的手里。等到师爷金一死,自己与人联手除掉沙皮的罪行,就死无对证了。 那辆深夜里碾压过的货车,只怕不是偶然出现,而是故意等在那为了置安安于死地。 能把“借刀杀人”与“坐收渔利”玩得如此高明,越看越像是龙准的手笔。不过……也不能马虎大意地直接排除掉佛头与古展的参与嫌疑。 蒋亦杰心里头算算,沙皮死掉有些日子了,不出意外,安安出事恐怕就在这几天。 Solas的偶遇,不管对安安还是对他自己,都是老天恩赐的大礼。一个在救人的同时谋取到利益,另一个总算捡回一条命。 重生本就是一次翻盘的机会,可以去拯救那些本该拥有美好人生,却不幸遭遇苦难的人,也可以去惩罚那些为了权利与欲望,残忍地剥夺掉别人理想甚至生命的人。 都慢慢等着好了。 这段日子蒋亦杰每天只睡几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监视安安,等待师爷金的人动手。好在他从前受到过专业训练,熟悉跟踪与反跟踪的技巧,几天辛苦下来,终于给他发现了另一伙人也在秘密关注着安安的行踪。 这大好的机会绝对不能浪费! 从前大哥之所以那么轻易就被推出去做了社团与官方勾结的牺牲品,除了他的能力对当权者产生威胁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缺少强而有力的靠山。没有根基的大厦,如何高耸入云? 如果大哥能够成为正叔女儿的救命恩人,一切就都不同了。江湖人士不管心里磊落还是龌蹉,面子上无不打着“忠孝信义”的旗号。受人恩惠,就算不能衔环结草,大加提携,起码到了紧要关头,能以这份救命之恩为筹码搬动正叔出手扶持一二,已经是莫大的助力了。 想得虽然很好,可到底该怎么做?既不能将所有事原原本本告诉大哥,更不能明目张胆跑去救人。一则,蒋亦杰还不想让师爷金过早暴露,他想留下这家伙让其幕后老板着急,一旦对方为求自保有所行动,就可以顺藤摸瓜揪出操控者的真实身份。再则,敌暗我明,如果大哥主动出面与师爷金起冲突,惹恼了未知的对手,更加防不胜防了。 思前想后,蒋亦杰决定先以自己做引子,制造出个机车碰撞的事故,在劫匪运送安安的中途拦截下来。两边发生口角,一动手,正好可以假作求助将大哥召来。之后只要逼得匪徒们弃车而逃,自己也借机离开,那这英雄救美的戏码,就正好留给大哥来完成了。 唯一让他为难的,是“主动开口向大哥求救”这件事。从八岁到十八岁到二十八岁,他从一个傻乎乎的肉包子长成矫健青年,再变成身手了得、心思缜密的卧底探员,变化天翻地覆。可是在大哥眼里,却永远停留在二十年前软软糯糯的模样,这让他耿耿于怀,愈发想要表现出强硬的样子。 好在事态比预期顺利,不等他多做纠结,王大关就极巧合地被金毛飞给带走了。这正好可以大加利用。 蒋亦杰计算着绑匪们行车的路线和车速,预先打了电话给王大关。自家大哥的性格他最了解不过,一听说小妹被人找麻烦,铁定恨不得插上对翅膀飞过来。时机算得奇准,大哥赶到的一刻,还有富裕时间幼稚地表现了一番花拳绣腿,令蒋亦杰心里偷偷得意了半天。 之后装作很生气地踹车子,说些“别以为把车丢在这就完了”之类的话,也是故意给后备箱里被绑的安安传递信息。一脚没什么动静,只好又补上几脚,直到闹腾得后备箱里传出微弱的反应,才放心拎起王大关离开了。 煞费苦心把路铺好后,蒋亦杰就偷偷躲在不远处,观察着大哥几人的动向。 听见蒋庭辉拦住火女说:“让他去!”的时候,蒋亦杰很不满地撇了撇嘴,几不可闻地嘟囔了一句:“小气!” 王大关也想从后面探出来偷看,被他按着头毫不客气地推了回去。王大关揉了揉被蹭湿的头发,把手伸到眼前看看,惊讶地问道:“诶,小妹哥,你手流血了。” 蒋亦杰这才想起,刚才打斗时手掌上豁开一条寸长的口子,他怕大哥看到,一直装作很散漫的样子,把手插在口袋里,此刻血早已把裤袋打湿,好在面料颜色深,看不出来。被王大关一提醒,倒钻心地疼了起来,火气无处发泄,只好蛮不讲理怪到了王大关头上:“都是你,不让看还非要看看看的,手都划破了,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好像是王大关头上长刺才让他受伤似的。 过了好一会,没听见王大关顶嘴,蒋亦杰心里有些后悔了,生怕自己说话的口气太重,伤了王大关的自尊心,正想低头安慰几句,却发现旁边根本没人。等他回过头去,就看到王大关站在几百米外,很热烈地招手大叫着:“喂——小妹哥——够远——了——吗——” 救人这件事,蒋庭辉并没想太多。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还有起码的道义。因为从小经历过被强大者欺压的惨况,所以看到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女孩遭遇危险,是无论如何没办法袖手旁观的。 原本他只是举手之劳把女孩送回家,其余的闲事不想参与。他也很怕被对方感激涕零拉住道谢的场面,想想就尴尬。 可是当他们一行人见到女孩口中很有本事的爸爸,全都傻眼了。谁也想不到,无意间解救的对象竟然是坐馆霍正阳的千金。哪里找得到比这更夸张的狗屎运? 正叔从女儿那了解了事件始末,很郑重地道了谢。虽然没有许下如何报答的承诺,却也言明今后有什么需要,大可以直接去找他。 那些讨厌道谢场面的念头,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几人拘谨地坐在霍家别墅里,眼看着大名鼎鼎的霍正阳亲自帮他们一一斟茶,上点心,个个都像是闯进皇宫的土豹子,手脚都忘了怎么摆放。 正叔很随意地问起了和新堂口里的情况,又说蒋庭辉手底下场子做得旺,鼓励他多多努力,早晚会有出头之日。蒋庭辉毕恭毕敬地点头作答,后背挺得笔直,闷出一身热汗。剩下几个也好不到哪去,火女那把剔骨刀还摆在桌面上,自己看着也不像话,悄悄脱下外套给遮了起来。肥林平常摊在大腿上的肥肚皮也利索地吸气绷紧,嘴里塞满点心,却没敢发出呼哧呼哧的咀嚼声。黑口仔蔫蔫抠着手指头,从始至终眼睛盯着鞋尖,入了定一样。 这种严肃又谦逊的劲头,一直保持到他们道别走出霍家,来到街上,坐进车子,又开出老远一段距离。 肥林率先用一个臭不可闻的响屁将气氛调动起来,随即大家兴奋地笑闹开,火女双手握拳砸在方向盘上大叫:“妈閪的真是过瘾!这算是一步登天了吧,竟然有机会喝上正叔亲自泡的茶,我都没尝出那茶是什么味的!” “所以我放个屁给你调调味道嘛!”肥林恬不知耻地调侃。 火女一脚踹上去:“吃你的屁去吧肥猪林!” 他们像是一群在测验时意外得了满分的小学生,喜悦之余,还有满满的骄傲。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车子经过一处便利店门口,蒋庭辉敲敲车窗:“停下停下!” 火女一脚踩住刹车,几人默契地冲下车,跑进便利店搬出几大罐挂着冰珠的啤酒,“嘶啦”一声扯开拉环,白色泡沫咕噜咕噜涌到手上,他们就这样不修边幅地坐在路边台阶上,晃荡着双脚畅快地一饮而尽,再打出个奇响无比的酒嗝。 不知是谁第一个把罐子丢在地上,起脚踢飞出去,很快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加入,罐子在脚与脚间传递来去,叮当,叮当,几个人笑得小孩子一样,无遮无拦。 他们早已过了踢汽水罐做娱乐的年代,也不再是庙口街上落魄到除了汽水罐再找不到其他玩耍工具的少年,可是多少年过去了,当他们真正开心和满足的时候,依旧喜欢采取这最原始、最简单的方式表达,仿佛不这样做,就辜负了意外的收获与喜悦…… 与此同时,在帆头角的另一边,蒋亦杰正坐在疗养院前面的花圃边,独自喝着啤酒。 像这样开心的时刻,大哥和火女他们一定会踢着汽水罐庆祝吧……就像小时候那样,吵吵嚷嚷占据着整条巷子,一阵风似地窜来窜去,你推我一把,我拽你一下,脸上布满灰尘,又被汗水冲刷出一条条的小泥沟。 那时自己还小,无法加入那些大上七八岁的少年之中,只能被大哥摆在一侧的树杈上,旁观着他们的欢乐盛事。现在自己长大了,长到了足够加入他们的年纪,却依旧无法成为那个集体中的一员,真遗憾。 深夜的街头,行人已渐渐绝迹。飘飘忽忽的黄色路灯从四面八方照过来,投射出无数的影子。影子们围绕在他身边,陪他喝光最后一滴酒。 空罐子捏扁,一脚大力踢出去,叮当,叮当,在空旷的街道上寂寞鸣响…… 第十一章:茫然失措的电话 蒋亦杰走进疗养院的时候,妈妈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她眼睛不好使了,为了看清楚画面,脖子直勾勾向前探着,整个人沉浸在无聊的肥皂剧里头,连嘴巴半张开都不自知。蒋亦杰觉得妈妈这些天瘦得厉害,面色枯黄,远远看去像个风干了的骷髅。 妈妈鼻子很灵,立刻就从酒气之下嗅出了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家里一屋子男人,磕磕碰碰免不了,哪个受了伤,都是她负责给上药包扎。尤其老幺,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专喜欢挑战那些比他年纪大又比他强壮的孩子,也不知是不是怀他的时候哪根神经搭错了。 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果然看到儿子手掌缠着厚厚的纱布。妈妈轻轻拉过去,翻来覆去看个没完:“怎么弄的啊,疼不疼?”语气不自觉轻柔起来,仿佛是在对着个可怜的小毛头说话。 蒋亦杰把手抽回来,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楼下树丛里那只大黄猫弄的。” “小妹你讲大话!”蒋妈妈嗔怪道,“大黄和人最亲近了,整栋楼的街坊它都认得,怎么会弄伤你?” 蒋亦杰无可奈何地望着老妈,眨眨眼做了个鬼脸:“蒋太果然英明!其实是呢,隔壁阿婆专门放了猫食在草地上给大黄,结果今天来了几只野猫,想抢大黄的晚餐,我当然不会允许,所以我就冲上去这样这样几拳,把那些霸道的家伙全都打跑了!然后就被抓伤了。”他连说带比划的,搞得妈妈眼花缭乱,只看着热闹,也分不清真假。 自从孩子们长大了,一个个离开,已经很久没人愿意花心思来逗老妈开心了,连哄骗都没有。蒋妈妈含着笑伸出食指点在儿子脑门上,掩饰不住的疼爱:“鬼马精!” “诶呀!”蒋亦杰被点到头,夸张地大叫着向后仰去,又很快弹回来,懒洋洋趴在妈妈床边,扭动着酸胀的肩膀央求道:“蒋太,我今天很累,可是睡不着。要不然……你念小时候的儿歌给我听吧……” “衰仔,又来作弄你老妈!”蒋妈妈假意抱怨着,手掌却已经温柔拍打在了儿子背上,小声唱念道:“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槟榔香,摘子姜,子姜辣,买马鞭……” 蒋亦杰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觉得妈妈的声音越来越遥远,越来越空灵,四周变得一片漆黑。 迷迷糊糊间,面前出现了斜斜的楼梯,他不受控制地沿着楼梯走上去,走到一扇旧式双层铁门前。门是虚掩着的,十分熟悉。他看到自己的手抬起来,搭在把手上,轻轻推开了门,里头似乎有凉凉的风,吹得脸孔发痒,光线像水波一样晃悠着,朦胧又虚幻。 房间里有黑色的皮革沙发,米色的窗帘,半旧的灰色地毯,还有……沙发后头露出半边身体的两个男人。 那是大哥和闻琛!他们赤裸着,纠缠在一起,各自气喘吁吁。大哥面朝门口,眼神迷离,两颊泛着潮红,双臂紧紧抱着闻琛,整个人压在对方身上。“嗯……嗯……”的暧昧音节遥遥传来,冲击着耳膜。 蒋亦杰觉得自己周身像烘烤在无名烈火里,炙热难耐。他想跑,却挪不动脚。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忽然,他恍惚记起,自己明明是去疗养院看望妈妈的,后来睡着了,怎么又到了大哥家?原来这是梦,是梦!可是梦里发生的一切,为什么这么清晰,好像从前见过……他很努力地对自己说,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一睁眼,面前依旧是斜斜的楼梯,不受控制地走上去,一模一样的铁门…… 直到被妈妈大力摇动肩膀,蒋亦杰才终于从梦魇中醒来过。他愣愣坐起身,床头灯幽幽散发着昏暗的黄光,让人一时无法分辨是否回到了现实。 “小妹啊,你这是梦见什么了?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妈妈担忧地帮儿子捋顺额前凌乱的头发。 蒋亦杰撇嘴:“做梦嘛,想不起来了……”下意识用手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睫毛上都挂着水汽。他胡乱大力揉搓着眼睛,试图把梦里见到的一幕同时抹去。 可惜记忆不会骗人,有些经历越逃避着不去想,越是蠢蠢欲动要跳出来戏谑一番。当他面对那些过去的、属于二十八岁蒋亦杰的喜怒哀乐,就像照镜子一样,总是光溜溜无处躲藏。 妈妈见儿子精神不太好,赶忙推了一把:“这么辛苦,回家去休息吧,反正天一亮护工就来了。” 蒋亦杰烦躁地捉住妈妈的手塞回被子:“你睡你的嘛,不要操心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有些死亡他可以阻止,有些却不行。像这样在疗养院里陪伴妈妈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少。 第二天早上,把妈妈交给护工出来,迎面碰到二哥站在护士站前询问情况。蒋亦杰本想转身溜掉,却被逮了个正着。杨明礼厉声叫道:“蒋小妹,站住,不许动,转过身来!”这几句他常常喊,已经成了职业习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只差没掏出枪来。 蒋亦杰只好收住脚,学着犯罪分子的样子双手举过头顶缓缓转过身,嬉皮笑脸道:“杨SIR,早安!” 杨明礼迈着整齐的步子走了过来,一把扯住蒋亦杰袖管:“你是怎么……”察觉到自己声音过高,影响到了别人,他调整了一下本就很规矩笔挺的姿势,把蒋亦杰拉到楼梯间,“你是怎么搞的,好好的有书不去读?以前你不是说了吗,想去报考警校,将来跟我一起做事。” “都说是以前了,想法改变了不行吗?”蒋亦杰大咧咧地摊开双手,“现在我觉得念书没劲了,当警察也没劲了,想找点更有意思的事情做。” “蒋小妹!”杨明礼怒冲冲地加重了声调。 “到!”蒋亦杰啪地打了个立正。 对付二哥,蒋亦杰向来有一套。二哥这个人,讲纪律守原则,遇事一板一眼,就像编好的程序,到任何时候都不能打乱,一旦不按牌理出牌,他就运转不过来了。 果然,杨明礼被弟弟无厘头的反应气得直翻白眼:“读书没劲,读书没劲……”他像个卡碟的唱片一样不断重复着蒋亦杰的话,好半天才接上下文,“读书没劲,可不读书你能干什么,去餐厅洗盘子?挨家挨户送报纸?还是学蒋庭辉一样去混黑社会?” 蒋亦杰扑哧一乐:“还真给杨SIR猜对了,不愧是受过刑侦训练的人,我就是要去混黑社会。”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哥哥是O记,弟弟去混黑社会,这也太荒唐了吧!蒋小妹,别告诉我你是认真的!你难道忘了你爸爸是怎么死的?”杨明礼憋得满脸通红,伸出手指就往自己鼻梁上戳。他小时候是个四眼,一紧张就扶眼镜框,现在改戴隐形眼镜,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蒋亦杰没骨头似地倚上去搂住二哥肩膀,笑得邪气又欠揍:“杨警官,何必那么大火气,你看,你们打垮一个社团,很快就冒出另一个社团,抓了一群古惑仔,另一群很快接替上位。坏人都被你抓干净了,难道让别的警官吃闲饭?存在即是合理嘛,黑社会在这岛上的历史,可比你们外岛警署要久远得多。” 其实内心深处,他很想对二哥说,四眼仔,知道吗,你们组里新来的警花很快就会成为你的老婆我的二嫂了,如果我不去混黑社会,那么不久的将来,她会在某次搜捕帮会分子的行动中不幸牺牲,连同肚子里刚刚生成胚胎的我侄子。唉…… 可惜杨明礼听不懂弟弟的心声,他的面孔严肃成了一块麻将牌:“蒋小妹你信不信,你要是犯了法,我一样会抓你,绝不留情!” “我信……”蒋亦杰别有深意地点了点头。 我不但相信,还亲自经历过一次。子弹打心脏上,不到三秒钟就死了。可是……我不怨你。 蒋亦杰挑起眉凌厉一笑:“我信,但这一次,我不会给你机会!” 上午的阳光将整座帆头角熏蒸得热气腾腾,五光十色的人潮挤满了大街小巷,个个行色匆匆。慢悠悠懒散踱着步子的蒋亦杰混迹其间,被凸显的格格不入。 十年前的帆头角,还保留着街边的“车仔档”,尚未因为阻街或影响卫生等等理由,而被全部赶进店铺里。猪肠粉、鱼蛋、碗仔翅、鸡蛋仔,各种各样传统的味道充斥着鼻腔。阿伯的鸡蛋仔还是手持两块重重的生铁,用炭火夹蛋浆烧,不像后来转用石油气炉,铁夹也变成了电模。 蒋亦杰在一处烧味摊子前停下了脚步,眼睛盯着悬挂在铁钩上油旺旺的烧鹅,有些出神。这让他想起了最穷苦的时候,哥哥带他吃的那一碟烧鹅饭,记得鹅腿上的皮又酥又脆,咬一口满嘴都是油。 直到这怪异的举动惹来摊主频频侧目,蒋亦杰才察觉自己的行径有些丢脸,他皱皱眉头躲到一旁,思索良久,鼓起勇气给大哥打了个电话。 大哥的声音很快响起:“喂,小妹?”语气很平静,仿佛昨天两人间的不快根本没发生过。 “呃……蒋庭辉,你想不想……”因为烧鹅勾起的回忆,蒋亦杰很想约大哥出来一起吃餐饭,顺便劝他抽空去看看妈妈,可是电话接通才发现,自己尚未准备好,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话筒里传来了另一个声音:“霆辉,你好了吗?时间差不多了。”一听就知道是闻琛。 蒋亦杰愣了半秒,直接扣上了手机。 他不想承认是在赌气,可还能是什么呢?嫉妒?吃醋?那不是更可笑? 上辈子当他发现自己对大哥的特殊感情后,一直不敢表现出来,因为那是大哥,也因为他们都是男人。他怕大哥知道了这有悖伦常的情愫,会产生厌恶,会疏远自己,那样就连跟在大哥身边,得到大哥疼爱的机会都没有了。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将秘密深埋心底,带进坟墓的打算。弟弟就弟弟吧,起码也可以在大哥心里占据很重要的位置。 直到那天,无意看到大哥和闻琛抱在一起的画面,他才追悔莫及。就像是命运的愚弄与嘲笑,他拼死守护着一座城池,城池的主人却在背后挂起白旗投降了,所有的煎熬与纠结变得毫无意义。 早知道大哥是喜欢男人的,为什么不早一点去表白,就算会被拒绝,总还有一丝机会。顾虑着,恐惧着,就连最后的一点点机会都失去了,真的只能做弟弟了。 闻琛死后,蒋庭辉性情大变。蒋亦杰敏感地察觉,大哥对他的态度产生了某种变化,亲近之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怨懑,他知道那是痛苦造成的。所以重生的一刻他就做好打算,这一次无论如何不会再让闻琛死掉,既然大哥是属于闻琛的,就让两人幸福地走在一起吧。做一个旁观的守护者又何妨? 虽然心里也有不甘,也有气恼,但是他不屑于去争抢,他不想自己成为卑贱的第三者——哪怕永远没人知道。 弟弟没头没脑的一通电话,让蒋庭辉感到莫名其妙。他正想拨回去问个究竟,金毛飞就破门而入急切说道:“辉老大,古展来了!” 蒋庭辉和闻琛迅速交换了个眼神,知道这是来者不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蒋庭辉的弟弟跟在龙准身边大摇大摆进了Solas,这是很多人亲眼见到的。消息传到古展耳朵里只是早晚的事。 如果搁在平时也就算了,偏偏赶上沙皮死掉的当口。龙准与佛头是老表,自然穿一条裤子,剩下古展势单力薄,正是用人的时候,和新堂口里能拿得出手的不多,对蒋庭辉,他是既器重又猜忌。 得知古展大驾光临,蒋庭辉硬着头皮迎了出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大哥,有什么吩咐让人招呼一声就好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古展瞪着双死鱼眼,咋呼着一脸横肉,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带着几个保镖径直走进门,旁若无人地端坐在正中的沙发上。蒋庭辉和闻琛垂首恭敬地站在一旁,金毛飞和火女他们更是连待在房间里的资格都没有。 古展坐了半天,瞄了蒋庭辉一眼,扯着沙哑的嗓音质问道:“哼,行啊辉仔,还记得我是你大哥?我问你,当初大脚虾扬言要灭你全家,集合了麻田几十号人马,是谁帮你摆平的?” 蒋庭辉小心观察着古展的脸色,老实回答:“是古展大哥。” 古展铁青着脸又问道:“那你进了和新之后,与和洪的二筒他们起冲突,闹出人命,是谁帮你里外疏通才减刑轻判的?” “是古展大哥。”蒋庭辉腰弯得更低。 古展腾地站了起来:“那这三角街最旺的场子,是谁着意栽培你,交给你去打理的?” “是古展大……”话没说完,古展一记耳光重重抽在了蒋庭辉脸上,打得他整个人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血一下从绽裂的嘴角边淌了下来。 “辉仔,你给我听清楚,别以为翅膀硬了就不用把大哥放在眼里。这些东西是我给你的,随时可以拿回来。”古展气壮如牛。 一丝杀气从蒋庭辉眼底升腾起来,他紧紧咬了咬牙,两腮不易察觉地鼓动着。就在这时,闻琛看似随手上来扶了一把,顺便在他背后轻轻拍了一下。 蒋庭辉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脸上挂起了谦逊的微笑:“古展大哥教训得是,到什么时候,我也不敢忘记大哥的恩情。这辈子做牛做马效忠大哥,有这根指头为证。”他抬起左手,亮出了缺少大半截的小指。 “知道就好。”古展冷笑,“辉仔,你听着,我不管龙准搞什么花样,总之,你要是不会教训弟弟的话,好办,我亲自来帮你教训……” 第十二章:烧鹅饭 “辉仔,你要是不会教训弟弟的话,我来帮你教训!”。 古展的话一出口,蒋庭辉整个人几不可查地震了一下,笑容更加谦卑,嘴角却微微抽搐着:“不劳烦古展哥动手,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将来他若是敢与我们和新作对,我一定会……亲手处置!”说到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古展撑起死鱼眼,狠狠瞪了蒋庭辉许久,咧开满嘴黄牙哈哈笑道:“好,我就知道我看人的眼光不会错。辉仔,好好干,如果我选上了下一任坐馆,这和新堂口里的一切,将来还不都是你的。不过……”他脸色唰地一冷,浑浊的眼球上泛着血丝,“要是坐馆的位置被龙准或者佛头夺了去,哼,我不得好死,你们一个个,自然也要跟着陪葬!” “古展大哥提点得是,我们都记在心里了。大哥风光我们才能风光,为大哥卖命也是为自己拼前程!”闻琛适时帮蒋庭辉表起了忠心,他处世圆滑,说起话来也相对顺耳。 果然,古展嗯嗯点了两下头,也不啰嗦,站起身带着人大摇大摆向外走去。边走边鄙夷地嘟囔着:“年轻人,永远别忘了自己是干哪一行的,出来混什么靠得住?有钱,有人,有枪!弟弟?是在跟我搞笑吧?又不是自己老妈生的,便宜弟弟而已……” 蒋庭辉带着闻琛几个恭恭敬敬将古展一路送到街边,直等到车子消失在路口,僵硬的笑意才骤然敛去,转身一言不发走回房间。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他淤青的脸孔和破损的嘴角,纷纷一愣,金毛飞大骂:“狗屎閪,世界就是他妈的不公平,古展那种人偏偏能骑在我们脖子上!惹閪火我……” “闭嘴!”蒋庭辉厉声断喝,吓得黑口仔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阿衡也止不住打了个寒战。 火女紧盯着蒋庭辉那张惨烈的脸,胸部剧烈起伏着,终于压抑不住怒气,一把抽出随身的匕首,重重钉进桌面里。 肥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眨巴着黑豆似的老鼠眼,小声劝着:“都消消火,消消火,以和为贵嘛。古展大哥毕竟是大哥,他做什么想必也有他的道理。至于我们,只听辉老大的意思就是啦。” 蒋庭辉平静扫视过在场所有人,一字一句地说:“都听好了,古展对我有恩,当年我斩断一根指头誓死效忠他,叫一声大哥,就一辈子都是大哥,哪个再有半句微词,就是陷我蒋庭辉于不仁不义!真要把我惹急了,可别怪我不留情面!至于小妹的事,我自己处理,谁也别在背后搞小动作。这些年我供着他养着他,总算仁至义尽了。今天的事到此为止,都出去吧。” 金毛飞与火女面面相觑,不知道蒋庭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肥林滴溜溜眨巴了几下眼睛,招呼众人:“走吧走吧,时间差不多了,也到点开工了。下午茶吃什么?听说隔壁街新开了一家英式甜品店,不如我做东……” 临出门前,他冲蒋庭辉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模样。 室内即刻安静下来,待脚步声彻底消失之后,蒋庭辉整个人疲倦地往椅子里一仰,抽出支香烟叼在嘴上,幽幽问道:“你真觉得,阿衡是古展安插在我身边的人?” 闻琛掏出火机,“嚓”地燃着,送到蒋庭辉嘴边帮他把烟点上,又迟疑着摇了摇头:“吃不准,我只是觉得他形迹可疑,或许……是龙准的人也不一定。总之这段时间,身边别想太平了。” 蒋庭辉专注望着半空中的烟雾,好半天,无奈地叹了口气:“阿Vin,他跟在我们身边,也有两年了吧,风里来雨里去的,每次到了不得不怀疑自己兄弟的时候,心里真不好受。” “行啦。”闻琛理解地拍了拍他肩膀,露出个解嘲般的笑容。 沉默片刻,蒋庭辉彻底摆脱了那股感伤的情绪,正经问道:“和台湾佬杨笑基接触得怎么样了?听说古展近些日子和台湾那头的社团会面相当频繁,我们一定要加快速度。鸟尽弓藏,不得不防。一旦给古展找到外面的有力支持,我们这些拼死拼活打江山的人,早晚会被当成用过的破鞋子丢出去。” “这个‘养小鸡’确实在台湾有些势力,但老东西油滑得很,表面上对谁都嘻嘻哈哈称兄道弟,想交心却不容易。我现在还摸不透他的底,不敢随便暴露咱们的想法。”闻琛语重心长地劝道,“霆辉,对付古展的事,你千万不要心急,还需要从长计议。他在帆头角驻扎了半辈子,不是你我这些无名小卒轻易可以撼动的。” 蒋庭辉一摆手:“你放心,我进社团学会的第一条真理就是:杀人一定要杀死!否则绝不贸然出手。我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实力,就算能偷偷拔掉古展,也不见得就能在和新的堂口里争出头,最后还不是做了别人的垫脚石。我接近杨笑基,只是想阻止古展更强大下去而已。不过……” “不过小妹那头要是闹起来,非选边站不可的话,你就拼了,是不是这意思?”闻琛语气之中带着些许埋怨。 被一语道破了内心的自私打算,蒋庭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闻琛,他多少是有些另眼相看的,除了时时在身边出谋划策这条之外,闻琛也是几个兄弟之中,唯一敢呛着他说话的人。 “龙准想陷害我,古展想禁制我,这些我都能忍。但他们不该把主意打到小妹头上。要是谁动了小妹一根汗毛,我豁出去同归于尽,也不饶他。”蒋庭辉紧皱双眉,继而苦笑了一下,“只是对不住你们这些兄弟了,明明是我自己的弟弟不懂事,任性胡闹,还连累你们都跟着冒险。” 闻琛递过一个大度的眼神:“既然是兄弟,就别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跟着为难地沉吟片刻,斟酌说道,“唉,霆辉,其实……别怪做兄弟的多嘴,小妹是你一手带大的,你疼弟弟这我们都理解,可你是不是也要有自己的人生呢?你好也罢坏也罢,不能时时围着小妹打转。他十八了,早晚有长大的一天,到时候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你这个大哥……你能跟他一辈子吗?” “你说什么?”蒋庭辉讶异地高声反问,仿佛听不懂似的。 小妹会结婚?会有老婆有孩子?有自己的家?在此之前,这些问题他确实从没想到过。他从头到尾都坚定地认为,小妹是他一个人的,哪怕那些年将人留在蒋妈妈和杨明礼身边长大,那也是暂时的,是一种保护,归根结底还是属于自己的。 蒋庭辉愣愣看着闻琛,明知道对方的话合乎情理,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头,他一时有点转不过弯儿来了。 怎么可能有一天,小妹就不是我的了呢?怎么可能? “幸运星!幸运星!快!快快!” 龙准在跑马场四层的会员专用VIP包房里疯狂大叫着,一场马很快跑完,不出所料,又是幸运星拔得头筹。龙准兴奋得小眼珠放出异样光彩,天降横财固然兴奋,但更让他满心雀跃的,是这种一手掌握的“赢”的感觉。 赛马间隙,手下拿了电话递给他,看看屏幕上显示为HE的号码,龙准一脸轻松地接了起来,不时嗯嗯答应着,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重,几乎要开出花来。 电话挂断,身边大块头好奇地询问:“龙哥,是有什么喜事吗?” 龙准看看没有外人,得意洋洋地回答:“和我预想的一样,刚刚古展杀去三角街找蒋庭辉麻烦了,还甩了一记耳光,听说见了血。”他抓起手里的马票,盯着选出来的独赢号码,自言自语道,“幸运星,幸运星……哈哈,这个蒋亦杰倒真是我的幸运星。” 手下不解地问:“龙哥,既然古展知道蒋庭辉的弟弟跟您走得近,会不会对咱们也更加提防了呢?” “怕什么,古展就是想提防,也没那么多精力。他现在谁也信不过,病急乱投医,跑去认台湾给人家当孙子了。”龙准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乱吧,乱吧,和新再乱一点才好,老大打小弟,小弟恨老大,小弟踩小弟,哈,乱成一锅粥才好呢。” 见大块头应声虫似地点着头,龙准冲他摆摆手:“阿力,去准备准备,给蒋亦杰挂蓝灯笼,过几天我亲自招他进我和义堂口。”又阴笑道,“看来要给这位小朋友安排点好节目才行……越是亲兄弟,斗起来越精彩!知道斗狗吗?哈哈哈,不咬死绝不离场,精彩啊精彩啊……” 蒋亦杰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气是怨,他顶着一张臭脸,将从家到疗养院那三站地的路程反反复复走了好几遍,这才脚底酸痛地回了家。 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跑遍所有房间把窗帘统统遮了起来。完成之后,才猛然想起自己已经重生回到了十八岁,是即将步入黑道的小混混蒋亦杰,而不是见不得光的卧底警员蒋亦杰,为什么要怕人窥视呢?一定是那个该死的梦在作祟!是那个梦让人一时分不清记忆和现实!于是他又愤愤地将窗帘全部扯开了。 整个过程,王大关都在好奇围观着,直到蒋亦杰发完神经,他才讪讪地挪到近前说道:“小妹哥,看你一直没回来,中午我叫了外卖,也给你留了个饭盒。” 被他这样一说,蒋亦杰才发现已经过了中午,暴走的时候脑子里山呼海啸,完全没有感觉,一歇下来,肚子就咕咕叫起来。从餐桌上传来的味道越闻越香,蒋亦杰一拍王大关:“马骝,长大啦,有点用处了!” 迫不及待跑过去,打开饭盒一看,蒋亦杰的五官立刻扭曲起来,手指“咔嚓”一用力,筷子拗成了两截。 白饭上竟然摆着一只硕大喷香的烧鹅腿! 蒋亦杰像看杀父仇人似地盯了鹅腿半天,一把将饭盒丢进垃圾桶,操起旁边拖把头伸进去捣了个稀巴烂,还不过瘾,又提到卫生间倒在马桶里全部冲掉,最后连垃圾桶都要几脚踩扁,这才喘着粗气跑去阳台抽烟了。 王大关呆呆望着蒋亦杰的背影,十分郁卒:“不对胃口也别浪费嘛,我又没说吃不下……” “嗡——嗡——”蒋亦杰落在桌上的手机忽然亮了起来。王大关瞟了一眼,高声叫道:“小妹哥,电话……” “我死啦!”蒋亦杰暴躁地回身大力飞踢,拖鞋“嗖”一声精准地穿过客厅,迎面砸在王大关脑门上。 倒地一刻,王大关坚持着说出了后半截话:“……是大……哥大!” 话音未落,蒋亦杰已经从阳台窜了进来,步子迈得乱,脚趾头不小心磕在门框上,疼得他“啊啊啊”叫着,单腿蹦了到桌旁。余光一瞄,发现王大关正贵妃醉酒般地贱兮兮侧躺在地板上,还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他立刻板起了挑衅一样冷冰冰的脸孔,装作爱理不理地接起来:“喂,蒋庭辉,怎么样?” “小妹,别闹了,出来我们好好谈谈吧……” 第十三章:不欢而散 一入夜,沉睡了整天的Solas像是活了过来,劲歌,热舞,迷幻的灯光,刺激的烈酒,性感尤物们蛇一样扭动摇摆着…… 二楼包厢里,一个三十几岁的干瘦男人正目不转睛盯着楼下场地边身材火辣的美女们,蒋庭辉耐心陪在一旁,脸上挂着礼貌而亲切的微笑。好半天,男人指着一个角落慢悠悠问道:“那个穿白衣服的……叫什么名字?” 这名干瘦男人叫颠九,是和英社老大佛头的亲弟弟。龙准刚带着是非来过没几天,他又跑来,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蒋庭辉不敢怠慢,伸手招过妈妈桑,耳语几句,随即冲着颠九客气地点点头:“颠九哥,让她亲自来回答您的问话。” 片刻功夫,被选中的女孩走了进来,战战兢兢先看了眼蒋庭辉,弯腰鞠了个躬,就呆站在原地没动作了。蒋庭辉淡淡瞄了妈妈桑一眼,妈妈桑赶紧推了女孩一把:“快,跟颠九哥打招呼啊,来来来,告诉颠九哥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搅动着手指,低低垂下头:“颠、颠九哥好,我叫……我叫……” 颠九不等她说完,一把将人拉到怀里,色迷迷在屁股上用力抓了一把。女孩恐惧地“啊”一声叫了出来,下意识伸手去挡,指甲不小心扫过对方眼角,颠九吃疼松了手,当即脸色发黑:“蒋霆辉,这是怎么回事?” 蒋庭辉也没想到女孩会搞这样一出,趁颠九没发作之前,赶紧压着怒气对妈妈桑吩咐道:“还不把人带出去,安排几个懂事的进来。”又转头陪着笑脸安抚颠九,“颠九哥,小姑娘刚来,还不太明白规矩,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立刻给您……” “哼!”颠九毫不理会地站起身,“算了,霆辉,你这里的人我是消受不起了。”说完一甩袖子就往外走。 蒋庭辉陪着小心把人送到大门口,霓虹灯一晃,颠九眼角的血道子鲜红刺眼,这事如果传出去,说是颠九在古展的场子里头被女人抓破了脸,谁都不好看。 回到办公室,里头已经乌压压挤了一大群衣着清凉的女人,惹祸的白衣女孩站在边上一直哭。众人见了蒋庭辉,纷纷跑上前来,七嘴八舌替自己的小姐妹讲情。这些女人能使用的武器只有容貌与身体,于是有的晃悠着大胸脯撒娇,有的嘟起嘴巴扮可爱,也有的故意拉低领口不断往上蹭。 蒋庭辉冷着脸看她们群魔乱舞,一言不发。 妈妈桑资格最老,算是了解蒋庭辉脾气的人,知道这些伎俩用在辉老大身上不管用。于是故意站到白衣女孩面前,尖着嗓子高声训斥了起来。没办法,处罚总要有的,先骂一顿,替老大出出气,总比直接丢掉饭碗好得多。 蒋庭辉看出她的用意,丢了个极为不屑的眼神。妈妈桑无奈,一咬牙,左右开弓扇了女孩两个耳光,直打得双颊红肿。她自己也不忍心看,急忙调转开目光。 “好了!”蒋庭辉沉声制止道,“想保住她嘛,别费心思了。人是你挑进来的,不看看清楚,你的错更大!得罪了颠九哥,总要有个交代。况且我打理的场子出了这种事,若是不好好处置,将来怎么服众?” 他转头面向依旧抽泣着的女孩,缓缓说道:“食得咸鱼抵得渴,你既然出来做这一行,就早该想到要面对什么样的情形了。Solas是什么地方?在这里装清纯装柔弱,没人会可怜你。”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断了电一样没了声音。白衣女孩还在哀求着:“辉哥,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是故意的。” “把她带出去。”蒋庭辉冲火女摆摆手,又对女孩说,“听好了,以后帆头角地界上,不许你在古展哥的地盘出现!” 火女把人带走后,蒋庭辉对妈妈桑及室内其他人说道:“我不管你们从前是什么人,良家妇女也好,品学兼优的学生妹也好,要么就不做,要做就给我像个样子,别搞得我像在逼良为娼。以后再有类似情况出现,就不是扫地出门这么简单了。另外,今天发生的事若是从谁嘴里传出去,那她这张嘴以后就别想再用来吃饭和说话了……” 火女把人带出门,边走边叮嘱道:“辉老大的话记住了吗?以后离古展哥的地盘远点!” 白衣女孩一直默默跟在身后,听见火女的话,低下头“哦”了一声,眼泪又开始在眼圈里打转。 火女回头白了一眼,不耐烦地骂道:“哦哦哦,哦个屁呀,你还委屈起来了!知道这下搞出多大麻烦吗?明白告诉你,让你有多远滚多远那是在保护你,Solas什么背景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事情闹大了,上头的大哥们要找人出气,碾死你简直跟碾死只蚂蚁一样。” 白衣女孩眨巴着无辜的眼睛,花了好一会,才把火女的意思完全搞明白,她又鞠了个躬:“谢谢火女姐提点,那……我走了……” “你给我回来!”火女暴躁地把人叫住。 看女孩因为害怕而站得很远,她不满地扯住领口把人拎到眼前,看看左右没人,掏出一叠钞票直接塞进女孩口袋,悄声说道:“小丫头,辉老大知道你是为了给老爸看病才走这条路的,可怜你,这钱省着点花。但是别说出去,否则,哼哼……”她“嚓”一下亮出匕首,雪白的刀刃拍在女孩脸蛋上,恶狠狠威胁道,“姐姐我就对你不客气!” 说完这番话,火女转身就走,直到过了拐角,才露出个抽弄人得逞之后的窃笑,还很幼稚地跟自己做了个鬼脸。女孩一直傻傻站在原地,脸上依旧残留着刀子滑过的冰凉触感,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蒋庭辉的训话还没结束,闻琛忽然敲门探头说道:“霆辉,你是约了小妹吗?我刚看见他上楼了。” 蒋庭辉诧异地低头看表:“奇怪,怎么这么早……”一抬头看到满屋子形色各异的女人,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十分不舒服,连忙赶鸭子似地轰道:“去,都出去,快点快点!” 有几个女人们走得慢,蒋庭辉还很没风度地推了一把,把人推得差点踉跄着跌出门去,而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行为有任何不妥。 有新来的姑娘撇着嘴悄声问妈妈桑:“那个小妹是谁啊?是不是辉老大的女朋友?” 妈妈桑恨恨瞪了她一眼:“嘴巴痒了是吧?别乱说,那是辉哥弟弟,乳名叫小妹。” “不是吧……”快嘴的女人吐了吐舌头,压低声笑道,“看辉老大那架势,跟被老婆捉奸似的。”惊觉自己又说错了话,她赶紧露出个讨好的鬼脸,一扭头噔噔噔溜掉了。 闻琛站在不远处,无意间听到了这些对话,哭笑不得地扁了扁嘴。再从门口望进去,看到蒋庭辉正打开窗很努力地往外扇残留在室内的香水味,他没敢打扰,而是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安静退了出去。 蒋亦杰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头疼又丢脸。 明明打算成全大哥与闻琛,明明知道这条单恋之路是走不通的,却总忍不住要扮上“死小孩”的鬼脸去逗弄大哥,偷偷留意着大哥的喜怒哀乐,哪怕真把人给惹恼了,那种被关注、被重视的感觉也足够使他满足了。 上辈子他是个罪人,眼睁睁看着兄弟们死去却无能为力,就算没人说过一句责备的话,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重生回来,是带着使命的,他要拯救所有爱他的和他爱的人,甚至做好了牺牲性命的准备。 这条路艰险异常,没有时间像个少女似地为了别人的言行举止而患得患失,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一下子被冷落了,郁闷地在街上来回游荡,一下子大哥主动打来电话,又把什么怨气、妒意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甚至比约好的见面时间足足提早了一个小时,他的脚就不听指令地跑过来了。 心里喜欢,有什么办法?就像吸烟,明知道有百害无一利,却偏偏戒不掉,吸得越多,烟瘾越大。 “你脸怎么了?”蒋亦杰见到大哥第一眼就惊讶问道。话一出口,自己立刻知道答案了,能跑来三角街给大哥“打脸”的,还能有谁? 蒋庭辉苦笑:“哪个老大能容得了有贰心的属下?这还算轻的呢。小妹,听大哥一句劝,江湖很大的,无边无际。有时候你迈进去只是一瞬间的事,再想出来,恐怕就要搭上一辈子了。混黑道有什么好?不是杀人,就是被杀,一刻不得安宁。” 蒋亦杰满不在乎地笑着反问:“说得那么可怕,你还不是混得劲头十足” “我十九岁就进社团了,身上背了人命,洗不干净了。”蒋庭辉走过来握住弟弟手臂,语重心长地劝着,“小妹,大哥不会害你,你想追求刺激,想过瘾,有好多种方法。你不是喜欢机车吗?你可以去玩赛车,需要钱大哥给你……就算你真是一意孤行想要出来混,也一定不要进和新,你知道的,我跟着古展哥,算是龙准的死对头,他怎么会真心对你好呢?一旦古展和龙准正面冲突起来,我只怕不但保护不你,还会连累阿Vin他们。” 蒋亦杰很想告诉大哥,只有跟在龙准身边,才能洞悉他的一切行径,才能揪住痛处将其一击致命,才能阻止所有悲剧的发生,我不需要你保护,我更不会连累你的什么阿Vin! 可脱口而出的却是:“只有跟在龙准身边,才有机会赢过你啊。” 蒋庭辉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赢我?这很有意思吗?” “对。”蒋亦杰骑虎难下,无奈点头。 蒋庭辉脸上的笑意慢慢散去:“你是真打算好要跟着龙准了?” “对。”蒋亦杰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蒋庭辉终于抑制不住高声吼道:“你他妈的脑子被狗吃啦!” “对!”蒋亦杰的声音也跟着抬高,像自己跟自己拼命一样,其实心虚得厉害。面对大哥,他总是没有底气的,越是没底气,越要装出很强硬的样子。 大哥,气吧,气吧,狠狠骂我几句,或者干脆揍我一顿,不要总是包容我,隐忍我。越是对我好,就越没办法把你从心里赶出去……我不想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蒋庭辉一掌拍向桌面,杯子“嘭”地摔到地面,水在暗红色的地毯上蔓延开来,狰狞刺目,像是从地面之下渗出的血迹。 蒋亦杰盯着地面上的水渍足足半分钟,轻描淡写地牵了牵嘴角:“早该想到会是这样不欢而散的结果。无所谓,以后有什么话,还是电话里头说吧,省得见面吵架伤感情。我走了。” 弟弟又臭又硬的脾气让蒋庭辉既恼火又毫无办法,可是能怪谁?那小子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不仅这软硬不吃的性格像自己,连赌气时闷头抽烟的姿势都和自己一模一样。弟弟不学好,想要出来混,又能怪谁?还不是自己这个大哥做了个糟糕的榜样?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 蒋庭辉叹了口气,也管不了什么面子不面子,趁着人还没走远,小跑着追了出去。 这个蒋小妹,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第十四章:快刀 世间万物,总是一物降一物。 不管是古展的疑心日盛,还是龙准的蓄意刁难,蒋庭辉都打定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唯一让他无计可施的,只有这个油盐不进的任性弟弟了。 该怎么处置呢?讲道理?人家听不进去。骂几句?不疼不痒。打一顿?自己舍不得。最后只好垂头丧气地跟在弟弟身后,沿着三角街一路默默走了出去。 蒋亦杰原本是骑着机车来的,车子就停在距离Solas不远的小街口,可他却走相反方向绕了个大远。因为难得遇到这种被大哥“追”的机会,他要多享受一会儿。 于是兄弟两人顶着颇为神似的臭脸,一前一后大步走着,谁也不说话,像是在进行某种奇特的竞走比赛。 再远的路,总有走完的时候。蒋亦杰到了车子前,迈开长腿跨坐上去,却不启动,而是一脚撑住地面,随意拨弄着把手,同时抬头挑衅般瞪着大哥。 蒋庭辉没话找话:“机车新买的?看起来不错。” “嗯,用你的钱买的!”蒋亦杰脸上挂着副能活活气死人的戏谑笑容。 原来那辆代步用的机车在救正叔女儿的时候撞坏了,索性买了辆更好的。他也知道大哥赚的都是血汗钱,不该挥霍,只好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说:哼,老子心都交给你了,都打算为你卖命了,这辈子得不到你的人,还不能花你的钱买辆机车!就买!就买! 蒋庭辉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习惯性掏出烟盒,还没等他挑出支烟来,就听见蒋亦杰“诶”了一声,同时冲着烟盒的方向努了努嘴。 蒋庭辉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跟他要烟抽的意思,认命地叹了口气,自己叼起烟点燃后,又取下来送进了弟弟的唇间。 这下轮到蒋亦杰尴尬了。他尽量装出稀松平常的样子,狠狠吸了两口,又赶紧转过脸去。这算不算是……间接接吻?好在周围路灯昏暗,看不出他双颊瞬间飞起的红晕。 那支烟他没舍得抽完,几口之后悄悄用手指掐断了火星,藏在掌心偷着塞进了上衣口袋。 再回头,蒋亦杰恢复了懒洋洋的淡漠神色:“好了蒋庭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个话题还是就此打住吧。我今天来,其实还有别的事想和你说。”他沉默片刻,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重新开口,“我妈她……可能日子快到了……” 听见是关于蒋妈妈的话题,蒋庭辉神情冷了几分:“医生跟你说的?” 蒋亦杰张了张嘴,一时没答出来。原本点个头含糊过去也就完了,可他一时脑子短路,想到了自己死后重生这难以置信的理由,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是不打算把重生的事告诉任何人的,除了怕没人相信,怕被用奇怪的眼光看待之外,他更害怕有人问起他的死因,他不想给人知道上辈子那些愚蠢的罪行。 “是想用‘人之将死’这种话来扮可怜,让我去看看她吗?没这个必要。”蒋庭辉缓缓说道,“我和她只是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而已,还没到那么深的情分。” 他那些无条件的宽容与忍让,都是专属于弟弟一个的,别人休想得到。 劝人这种事,蒋亦杰没什么经验,他烦躁地用拳头搓着额头:“别说的好像你没心一样!”随即跳下车,几步走到蒋庭辉身前,熟练地将手伸进休闲西装内袋把钱包掏了出来,在装身份证的夹层底下,翻找出一张泛了黄的照片,“你要是不想念小时候全家人整整齐齐的日子,为什么还把它收得这么好?妈妈千错万错,到底也给了你一个完整的家。” 那是一张全家福,爸爸妈妈坐在前排,怀里抱着穿开裆裤的蒋亦杰,大哥二哥站在后排,一家人笑得有些木讷,却很真实。 “那只是……随手放进去的,早就忘记有这么个东西了。”蒋庭辉望着那张照片,略微纠结地皱了下眉头,很快自嘲地笑笑,一把夺过照片,随手撕掉丢在了地上。这种被拆穿的感觉,让他恼羞成怒,以至于根本没想过照片放得如此隐蔽,分离许久的弟弟又怎么会知道? 蒋亦杰惊讶地看看大哥,又看看地上的碎片,咬牙点了点头,撇下蒋庭辉,兀自轰起油门呼啸着飙了出去。开出老远,被夜风一吹,脑子清醒了许多,他的速度逐渐放慢下来,最终调转头驶了回去。他很后悔,怎么就鲁莽地去把照片翻出来了呢! 大哥已经离开,破碎的照片还散落在原地,蒋亦杰把它们一一捡起来,擦去沾染的灰土。那上面记录的生活,曾经是他们一家——起码是他自己最幸福的时刻。照片会蒙尘,会撕毁,会丢弃,可记忆不会。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只要活着,那都是他最宝贵的财富。 爸爸不在了,妈妈也即将离开。大哥,都说人生如戏,可我好怕有一天,银幕黯淡下去,台上只剩下我自己……所以我宁愿用我一个,去换你们所有人,让你们继续在画面里有说有笑,开心到老。 他坐在台阶上,把照片摊在膝头一点点拼好,点起支烟默默吸着。直到一支烟燃尽,化成散落的灰霾,烟头上红色的火光垂死挣扎着,终于沉入死寂。 在蒋家兄弟为了些毫无意义的事不断闹别扭的同时,龙准正把如意算盘打得啪啪作响。手里攥着个蒋庭辉的弟弟,再好用不过。 这段时间他除了牢牢盯紧疯牛古展之外,还要应付帆头角的毒品大王佛头。如今在三角街上,从传统的K粉、摇头丸,到新兴的fing霸、神仙水、five仔等等,佛头、颠九兄弟控制了绝大多数的货源。龙准很怕佛头古展两家一个负责进货,一个负责散货,把他架空在外,失去了赚大钱的机会。 可如何去和佛头抢生意,是个棘手问题。龙准是属铁公鸡的,割让利益的事情一定不会做。而与佛头谈判,那简直是与虎谋皮。剩下的路子,只有诉诸武力了。可是自己这边先动手,又一定会落人口实,到哪里去找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佛头手下最大的“灯头”叫做鸵鸟,在三角街上招摇过世,已经到了根本不把龙准放在眼里的地步,龙准打算拿他开刀,灭灭佛头威风。 这时候蒋亦杰就派上用场了。把他撒出去会会鸵鸟,如果事情侥幸办成,自己得益。若是不幸栽了跟头,直接丢弃掉就好,反正无名小卒一个,也没人认识。万一不慎惹怒了佛头,还可以把毛矛头顺势推到古展那边,摆出“蒋庭辉弟弟”这一身份,顺理成章做成是古展背后教唆的样子。 扳不倒他们两家,能挑拨出点是非也好。 龙准本以为蒋亦杰只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从前没见过什么世面,遇事一定会退缩,谁知道他刚说明意图,对方就想也不想直接答应了。搞得他准备好那一大通花言巧语根本没派上用场。 蒋亦杰自然知道龙准对他的利用和算计,不过这是未来老大交代的第一件事,能不能顺利加入和义社,这也算是个考验吧。 龙准在自家堂口招待蒋亦杰,极为客气地上了茶,又从抽屉里摸出一把手枪放在桌上,笑容可掬地问道:“阿杰,以前有摸过枪吗?” 蒋亦杰双手抱臂靠在座椅上,瞄了眼桌面,傲慢一笑:“奥地利产GLOCK17嘛,最基本型号。长七点三二公分,高五点四三公分,弹夹容量十七发。飞虎队和机场特警都用它。这种枪的卡榫容易磨损,搞不好子弹会掉出来。”他很随意地将枪握在手里掂了掂,知道里面上满了子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枪身,“编号被搓掉了,不出意外的话,来复线应该也已经刮花了吧,这样用起来倒没什么顾虑。” 他是丝毫没想要隐藏实力的。既然龙准要把他当刀子使,那就干脆做一把最锋利、最狠绝的刀,日子久了,越来越顺手,想丢掉都舍不得。直到用得兴起,失去戒备,再对准其心脏一刀刺下去。 龙准果然吃惊不已,眼睛大睁开,衬得眼球越发细小:“阿杰,真想不到你年纪不大,对枪倒挺有研究。” 蒋亦杰满不在乎地挑挑眉:“男人哪有不喜欢枪和车子的。” “这些都是……你大哥教给你的?”除了蒋庭辉,龙准再想不出蒋亦杰一个学生仔有什么接触枪的机会,便借机言语试探一下。 蒋亦杰略有不快地撇撇嘴:“为什么又是他?好像世界离了他蒋庭辉就转不动似的。如今外岛满大街都是仿真枪械店,法律规定不许出售武器,却没规定不许出售螺丝、扳机、弹簧,这些又不违法。作为一名枪械爱好者,自己组装几只基本款手枪只是入门级别。”他目光犀利地投到龙准身上,“龙哥,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炫耀?” “哦?”龙准被他问得措手不及,“怎么会……” “其实我就是在炫耀!”蒋亦杰狡黠一笑。 在龙准面前,越直白越好。龙准是个工于心计也善于伪装的人,可他最讨厌别人对他耍心机,说假话。与其藏着掖着惹他怀疑,不如索性一白到底。 龙准发现,蒋亦杰拿起枪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同了,散漫的脸孔瞬间变得神采奕奕,倒真像是个拿到心爱玩具的小孩子一样。以至于那玩笑似的卖弄,也都让人讨厌不起来。 “阿杰,做事的时候留点分寸,吓唬吓唬就完了。大家毕竟都是吃小和兴锅里的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万一闹大了,对上头也不好交代。”龙准装模作样提点道。 蒋亦杰完全没有附和他的意思:“龙哥这话我不爱听,倒像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了。既然他们和龙哥作对,凭什么还要留分寸?那小子叫鸵鸟是吧,就要拔拔他的鸵鸟毛。” “哈哈哈,”龙准假意大笑,“年轻人有志气,那龙哥就等着给你接风了!” 蒋亦杰利落地卸下弹匣,将子弹悉数摊在桌面上,只从中捡起一颗,举起来很神气地晃了晃:“有这一颗足够了!” 龙准行事向来缜密,蒋亦杰一离开,立刻招来了大块头阿力,命他带人暗中监视蒋亦杰,一举一动都要实时汇报。 利用归利用,但也要提防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子惹出什么岔子,牵连到自己。对于手底下坏了事的卒子,龙准宁可干净利落地除掉了事。在他的思维里头,自己的命叫命,别人的命,工具而已。 不过,这个蒋亦杰多少让他有些吃不准,按常理说,越是言辞上妄自尊大的人,越不足信。可是这小子又偏偏给人一种有点真本事的感觉。龙准的胃口不自觉被吊了起来,有些急不可待想知道结果了。 行动当天,阿力气恼地打来电话:“龙哥,咱们恐怕都看走眼了。那小子空长了一张机灵的脸,骨子里其实是个白痴。这拿枪去找人家麻烦,最起码也要挑个僻静地方下手,他倒好,大摇大摆就跑到人家场子去了……” 龙准倒不急于下结论,很多时候出其不意,也能成为险中求胜的绝招。但是很快,这种设想就被阿力的电话给推翻了。 “龙哥,姓蒋的简直是头蠢猪!亏他还敢夸那么大的海口。这小子枪还都没亮出来,就给人家抢过去了,现在倒好,被人拿枪指着头,还不……” “砰”一声枪响,龙准嫌弃地闭了闭眼,大失所望。 第十五章:小试身手 蒋亦杰是安安稳稳吃过晚饭才出门的。他穿了一件咖啡色格子衬衫,纽扣一直系到最上面一颗,领口勒得有点紧。鼻梁上架着个过时好多年的老红色塑胶框眼镜,躲在镜片背后的眼神尽可能收敛起来,有意无意盯着脚尖。 出门前他还照了下镜子,镜子里,那个平日傲慢又凌厉的蒋亦杰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个读书读傻了的纯正土豹子。对于自己的新形象,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下楼之后他没有去取机车,而是局促地站在路边抬手拦了辆的士。上车前因为慌乱,额头还不小心撞到了车门顶端。当司机问起目的地的时候,他先后把要去的夜店名称说错了两次,显示出对那个场所完全不熟悉的样子。 不出意外的话,根本没有人会找到的士司机,这些细节的铺垫基本上都是无用功。可习惯使然,他喜欢做戏做全套。 从和义堂口里毫不犹豫应下龙准委派的任务那刻起,蒋亦杰的大脑就飞快运转起来,等到拿起枪卸下多余的子弹,这个计划已经基本成型了。接下来,就看如何去准备与实施了。 他虽然言行粗暴,极端讨厌为了一件事纠结起来没完,但遇到正经事,却极有耐心。 在对付鸵鸟之前,他先仔细观察了那家伙很多天。鸵鸟时常出没的场子在三角街前段,那里地方很大,灯光昏暗,内部被隔成了一间间大小不等的包房,走廊七拐八绕,像个蜘蛛网,不同空间被一扇扇四通八达的门连接起来,大部分摄像头形同虚设。 这种设计,一方面是为了保持私密性,让客人玩得放心。另一方面,作为佛头在三角街上进货出货的大本营,要时刻提防警察临检,格局建造得错综复杂,也方便那些卖家买家带着货紧急撤离。 蒋亦杰查到了当初负责这家场子装潢的公司,以要开设新店为借口,要求对方提供曾经做过的案例以便参考。几次下来,终于给他搜罗到了鸵鸟所在场子的格局平面图。 对行动地点全面了解之后,还需要一个光明正大且经得起推敲的理由。 通过对鸵鸟背景的调查,蒋亦杰发现他除了在酒吧夜店里销货之外,还组织不良少年在校园里散播软性毒品。而巧合的是,最近地区新闻有提及,几名在校学生忽然集体离家出走,失去音讯,警方怀疑他们是被犯罪分子胁迫从事非法活动而失踪的。 在这些学生里头,数一名叫阿伟的男孩社会背景最单纯,他父母双亡,和老迈的奶奶一起生活,在学校里总是沉默寡言,从未参加过任何集体活动,像这样的人,是否认识了什么新朋友,应该没人知道。 蒋亦杰决定,给自己设定出一个“阿伟朋友”的身份。这下可以名正言顺去找鸵鸟了。 行动之前,他躲在房间里,用女人修指甲的细砂纸将右手的指纹小心打磨过一遍,又很认真地在五个指腹涂上了厚厚的透明指甲油,连边缘都勾勒得十分整齐。这样一来,右手触摸过的物体就不会留下指纹了。 夜店里头光线昏暗,蒋亦杰花了好一阵才渐渐适应。 那些穿着超短裙摆动长腿的小姐们一看衣着就知道他是个没油水可捞的寒酸客人,纷纷露出鄙夷的眼神,像躲着个散发异味的过期腌肉一样,娇滴滴掩着鼻子,避之唯恐不及。偶尔也有不开眼或者找不着生意想碰运气的小子悄悄凑上来,贴着耳边小声问:“老板,要不要吃糖?” 这些应该是鸵鸟手底下的“小灯”了,他们就像酒吧里的啤酒推销员一样,负责到处寻找客源。蒋亦杰听见问话,瞪大眼睛傻里傻气地反问:“什么糖?这里还卖糖吗?” 小灯一看回答不对头,就识相地走开了。 没人来烦正合蒋亦杰心意,他装作迷路的样子,贴着墙边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总算发现了鸵鸟的踪影。 鸵鸟虽然只是和英堂口里一个负责毒品生意的“灯头”,但因为在三角街上资格老,货源足,又有佛头做靠山,人人见了都给三分面子,出出进进也总带着个健壮的小弟保驾护航。蒋亦杰远远跟在鸵鸟身后,耐着性子等待时机,直到鸵鸟灌了满肚子啤酒,大摇大摆带着小弟走进洗手间,动手的时刻终于到了。 蒋亦杰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掏出个塞了破乒乓球的锡纸包,点燃后又迅速熄灭,只留下一点点火星,暗地丢进了拐角处的垃圾桶。在他离开之后,那东西自己默默燃烧起来,散发着浓重的烟雾和臭味,变成了一枚简易烟雾弹。 走进洗手间,迎面看到鸵鸟叉开腿立在小便池前哗哗放着水。蒋亦杰飞快扫了眼相反方向的蹲位隔间,那里有两扇门是紧闭的,也就是说,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除了他和鸵鸟之外,还将有两名目击者,这真是太幸运了! 蒋亦杰扶了扶眼镜,愣头愣脑走上前去:“那个……先生,请问你是不是叫做鸵鸟什么哥的?” 鸵鸟醉眼惺忪地扫过一记,抖了抖下身的物件,打了个很爽的冷战:“什么什么哥的,没看见正忙着,去去去!” 旁边小弟也跟着看过来,见是个完全无害的家伙,也懒得理会。 蒋亦杰很不识趣地再次凑了上去:“鸵鸟……哥,我是阿伟的朋友,我想……阿伟已经好几天不出现了,他奶奶年纪大身体又不好,很担心他的,你能不能……” “滚滚滚,什么阿头阿尾的,不认识。”鸵鸟根本没耐心听他啰嗦,直接把靠近身边的蒋亦杰推出个趔趄,随后低头整理着裤子拉链。 就在这时,走廊另一头的烟雾报警器忽然响了起来。众人一愣,鸵鸟对着小弟一努嘴:“去看看怎么回事。”小弟点点头,跑着出去了。 蒋亦杰趁此机会欺身上前,拉扯住鸵鸟,故意高声叫嚷道:“你不许走,快告诉我阿伟被你的人弄到哪里去了!一定是你们害他!”说话之间,他右手掏出枪,像握着块滚烫的炭头般,颤巍巍指向鸵鸟,“别欺负我们老实人,我告诉你,鸵鸟什么哥的,你要是不说出阿伟的下落,我就不客气……我还要把你卖摇头丸的事情抖出来,阿伟早就告诉过我了,一报警,你跑都跑不了。” 这些话当然是说给隔间里慌忙提着裤子那两位听的,语气里透着股强弩之末的死撑。 他装作想要吓唬鸵鸟的样子,把枪往前送了送,谁知脚下站立不稳,整个人向前跌倒,枪尖直笔笔冲着鸵鸟的眼睛就捅了过去。 鸵鸟见他掏出枪来,根本没害怕,一看那家伙手抖成帕金森患者的样子,就不是个有胆开枪的人,搞不好,只是把吓唬人的玩具枪而已。可是蒋亦杰忽然间扑了过来,他还是下意识地一闪身,劈手夺过了那把枪,还在指间极为潇洒地转了两下:“小子,玩不起就别学人家逞威风,小心别把自己吓尿了裤子!乖乖回家叼着奶嘴找妈妈吧,还是要鸵鸟哥教教你?” 所有动作只发生在一瞬间,旁边隔间里的人听到烟雾报警声,都紧张地清理干净想往外跑,谁知一拉开门,就看到这样一幕——凶神恶煞的鸵鸟手里握着把枪,枪口指向对面一个几乎吓破了胆的年轻人。 蒋亦杰抓住鸵鸟分神的空挡,冲过去用没有涂抹掉指纹的左手抓住了鸵鸟的手,嘴里恐惧地哀求着:“别杀我啊鸵鸟哥,别杀我!”看起来他们像是在争夺那支枪,其实蒋亦杰力气很大,正不易察觉地控制着鸵鸟的手,左右着它的行动。 鸵鸟混迹江湖多年,凶险的状况遇到过不少,可今天的事他却一时反应不过来了,被蒋亦杰装模作样一闹,竟真跟着争夺起枪来。 枪口在二人角力的过程中不断变换着方向,两名旁观者为了避免被误伤,都抱紧头瑟缩着蹲在了墙角。 烟雾报警是假的,服务员很快清理了不慎引燃的垃圾桶。鸵鸟的小弟见平安无事,便及时转了回来。蒋亦杰余光发现小弟出现在门口,立即找准角度,装作毫无章法的样子,一转身将鸵鸟持枪的手夹在了腋下,虎口卡住对方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关节,用力一捏,“啪”一声枪响,子弹从小弟裤腿上擦出一道血沟,又深深射进了对面的墙壁里。 这颗子弹是一定要打出去的,除了要把戏份做到足之外,如果鸵鸟安装的子弹上面没有鸵鸟的指纹,是不符合逻辑的。这也是蒋亦杰仅仅只要一颗子弹的原因。 枪声惊动了店内的工作人员和顾客,有人报警,附近执勤的警员火速赶到现场。 腿部受伤的小弟被随后赶来的救护人员送去了医院,蒋亦杰,鸵鸟,以及两名战战兢兢的目击者被一同带去警局问话。 手枪作为最直接的证物,很快交由鉴证人员进行检验。一小时之后得出结果,枪上虽然同时留有鸵鸟与蒋亦杰两人的指纹,但是蒋亦杰的指纹是叠加在鸵鸟之上的,也就是说,第一个接触手枪的人,是鸵鸟。而蒋亦杰是在之后争夺过程中,才留下指纹的。 两位当事人虽然各执一词,但一个是犯案累累并长期从事毒品买卖活动的黑社会成员,一个是刚刚中学毕业身家清白的学生仔,是人都会偏向于相信后者。负责做笔录的女警更是被蒋亦杰的外表所迷惑,真把他当成了为寻找朋友行踪奔波的老实孩子,又是安慰,又是鼓励,还亲手冲了咖啡给他提神。 更重要的是,近年来鸵鸟日渐嚣张,警方盯了他好久,一直想要把他抓起来,只是苦于没有足够的罪证。如今有了个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怎能白白放过? 两名人证,有效的物证,鸵鸟这非法持有枪械及蓄意伤人的罪名,几乎坐实了。一旦宣判,等待他的将是三年以上的牢狱生涯。 蒋亦杰这一招兵不血刃,四两拨千斤。说出去是鸵鸟先动手,就算将来佛头知道真相,追究起来,也找不出一个发飙的由头。 录完口供,蒋亦杰在走廊上与被警员押解着的鸵鸟擦身而过,各自回头,四目相对,蒋亦杰在别人都没留意的角度,伸出食指中指又翘起拇指比划成出一把枪,对着自己太阳穴做了个射击的动作,装作脑袋被打飞的样子夸张地歪着嘴、翻着白眼,末了还对着那把虚拟手枪的枪管吹了口气。 鸵鸟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在讽刺他愚蠢,自己把自己玩进了监狱。他恨不得冲过去从对方脸上咬下块肉,生吞进肚子,无奈被警员死死扭住胳膊动弹不得。 任由鸵鸟在身后气得瞪红了眼,哇哇哇疯狂吼叫着,蒋亦杰留下个怜悯又惋惜的嘲笑,吹着很符合他天真无邪形象的儿歌口哨,脚步轻快地离去了。 第十六章:洗黑钱的工具 从警局出来,时间已临近午夜。帆头角经历了一整天的喧嚣轰鸣,连高楼大厦边缘闪烁着的LED灯都昏昏欲睡了。 红绿灯寂寞地伫立在十字路口,守着四条笔直单调的斑马线,即便久久没有一辆车子经过,也按照固有节奏坚定刻板地不停变换着——嘀,嘀,嘀,嘀嘀嘀嘀…… 踩着这样的节奏,蒋亦杰脚步异常轻快。他刚刚从一场惊险厮杀里平安归来,成功将鸵鸟送去扣押,杀了佛头的威风,出了龙准的闷气。这种感觉,就像是在足球赛场上踢出一脚利落的倒挂金钩,并且大力破门致胜,即便没有人冲上来拥抱欢呼,也忍不住在心里自己和自己击了下掌,大吼一声:“嘿,小子,干得漂亮!” 不远处的大排档飘出阵阵豆豉和炒蚬的鲜香味,弥漫过清冷的街道,蒋亦杰吞了下口水,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他本打算买点宵夜回去喝啤酒,又怕打扰了王大关睡觉,想想还是忍住了。 王大关在大田村乡下生活了十八年,养成了一身老人作息,十点入睡,六点起床,因为用不着为香烛铺子搬货,闲得全身不自在,所以每天早上还要跑到离家最远那间餐厅去买点心,顺便拎回一大桶水。 蒋亦杰不想坐在餐厅惨白的吊灯底下一个人吃东西喝啤酒。他可以忍受孤独,却死也不愿意给人看到他的孤独。 谁知一走进家门,就听见客厅处传来了王大关特有的细尖嗓音,那只秃毛猴不但没睡,还和一个大晚上戴墨镜的怪客坐在沙发上热火朝天地大聊特聊着,叽叽喳喳,鼓噪不止。 王大关一见蒋亦杰,立刻师奶附体,以他老娘关丽花特有的小碎步冲了过来拉住蒋亦杰袖口,对墨镜男骄傲地介绍道:“看看看,说曹操曹操到,这就是我给你提起的小妹哥!老子为了兄弟情义,上刀山下火海,陪着他一路从庙口街直闯帆头角,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墨镜男闻言赶紧站起身,保持着弯腰鞠躬的姿势跑上前,一把握住了蒋亦杰的手上下抖了几抖:“小妹哥,幸会幸会,鄙人王大卫。” “大卫是新搬来的,就住在对面,我们俩缘分不浅,不但都姓王,还一个叫大关,一个叫大卫,五百年前一定是亲兄弟。大卫很能干的,人家可是个电影导演!” 蒋亦杰冷眼打量着对面这个抓住他手不放的男人,这家伙身材中等,小平头,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蓝色工作服,胸口还印着什么“劲风维修”的字样。最奇怪的是,明明在房间里,却戴着副硕大漆黑的墨镜,该不会是……残障人士吧?蒋亦杰费力抽出手,傻兮兮举到王大卫面前晃了晃。 王大卫满不在乎地把蒋亦杰的手按了下去,指指自己的镜片说:“小妹哥,不用为我挂怀。墨镜只是这些年从事电影行业的小小代价,我一般白天找灵感,晚上创作剧本,习惯了黑暗,如果摘下墨镜,你不会看到我的眼睛,看到的将是我的眼泪——因为我的眼睛对灯光太敏感了。” 蒋亦杰忍着笑尴尬地咳了两声,客气问道:“王先生既然是导演,有什么大作吗?” “鄙人目前正有个计划,想要拍摄一部叫做《帆头角卡门》的片子。”王大卫忧郁而深沉地介绍道,“故事讲述了一个好勇斗狠却极讲义气的黑帮老大,为照顾不成材的手下跟狠角色结仇。到东岛养伤时,与表弟渐生情愫,但是他的江湖身份却使这份感情屡遭挫折。两人最终决定抛开一切,但他们无法战胜命运。为了更好地表现这几个角色间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恨痴缠,所以我目前正在冷气维修公司体验生活。” “噗——”蒋亦杰原本专注听着,却被他最后一句生硬的转折搞得憋不出笑出声来。打工就打工,说什么体验生活。 不过……这“帆头角卡门”倒是有些耳熟,貌似上辈子确实存在过这样一部电影,还在国外某个影展上获了大奖,风光过好一阵。难道说,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冷气机维修工还真是个未来的知名导演? 王大卫还在口若悬河继续描绘着他的电影梦,蒋亦杰却在心里飞快算计了起来—— 不出意外的话,再给自己几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借台湾佬杨笑基之手暗中处理掉古展。而龙准因为有个蠢蠢的人质在手,应该可以放心地去找大哥谈交易,他帮大哥选堂主,大哥再返回头帮他选坐馆。再之后,自己动手除掉龙准,牵制住佛头,大哥就可以顺利登上坐馆之位。以大哥的本领加上闻琛的脑子,一定能把生意做出帆头角,做到外岛,里岛,乃至整个亚洲……到时候大哥的名头和照片会被放大数倍挂在O记的展示板上,警方也将明里暗里死死盯住他,那些见不得光的黑色收入都需要找个途径来转换一遍。 哪还有比投资电影更好的洗钱方式?一部成本几十万的破电影,管他有没有人看,票房报出个几亿,又没有专门的机构来审查,到时候账户上的钱就全都由非法所得变成名正言顺的合法财产了。 这王大卫出现得太及时了! 蒋亦杰伸出手指揉了揉嘴角,努力摆出一个最亲切的笑容:“大卫呀,既然大家这么有缘,大关的兄弟就是我兄弟,你……有梦想一定要坚持下去,有什么困难记得招呼一声,我们能帮上忙的,一定义不容辞!”明明还是陌生人,几句话说得太虚伪,他自己听了都几欲作呕。 哪成想王大关更加不见外:“对了大卫,既然你会修冷气机,正好小妹哥房间的冷气最近总忽大忽小,不如你给帮忙看看。” “不用了,已经很晚了,还是……”不等蒋亦杰说完,大卫大关两兄弟已经利落地踩着椅子打开了机器外壳。 王大卫很专业地从工作服口袋里翻出一把绝缘钳,到处扒拉着:“咦,你这台机器和我看过的不一样,这根线是干嘛的?” 蒋亦杰试图制止他:“别乱拔……” 刺啦一声,火花闪烁,室内陷入一片黑暗,随即整栋公寓的灯光一盏接一盏迅速熄灭。湛蓝夜空被衬托得格外明亮。 三个人集体沉默着,好半天,王大卫感慨地说:“嗯……你们看,城市人都被快节奏的生活压抑得麻木了,早已忘记了遥望星空的感动!” 夜里没有冷气,卧室又闷又热,蒋亦杰睡得浑身是汗,T恤黏糊糊沾在皮肤上,滚来滚去没一刻舒服。好容易睡着,转眼又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 他拖过枕头压住耳朵,试图忽略掉噪音,无奈门外的人比他更有耐力。看来王大关已经出去了,如果自己不开门,门铃大概会不依不饶地一直响下去吧。 带着满肚子起床气,蒋亦杰黑着脸一把拉开大门,脏话已经飚到舌头尖,又被他咽了回去。很难得,互相看不顺眼的蒋庭辉与杨明礼竟同一时间出现在门外。不用问,都是为了昨天的事情赶来的。这出戏从三角街一路唱到帆头角警署,黑道分子和警察自然都听见了风声。 蒋亦杰不悦地看看大哥,又烦躁地看看二哥,转过身揉了揉鼻子:“进来吧。”说完也不再招呼,自顾自走到沙发前,懒洋洋往上一窝。 两个哥哥,代表着截然相反的两种人生。如果上辈子遇到这样的情景,他一定矛盾又痛苦。理智告诉他,跟着二哥才是正确的选择,可一颗心却止不住要向大哥飞奔而去。还好,这辈子不用再为此耗费脑细胞了,往后的路已经计划好,只要坚定走下去就是了。 蒋庭辉没想到一大早会在弟弟家门口偶遇杨明礼,这使他本就极力压抑着怒气的情绪更添几分郁闷,望着沙发里好像事不关己一样的蒋亦杰,他愤而骂道:“蒋小妹,你可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我问你,阿伟是谁,你哪里来的这么个朋友?一定是龙准让你去找麻烦的对不对?”他一手撑在腰间,大口喘着粗气,“你知不知道,鸵鸟背后的老大是佛头,你惹不起的!蒋小妹,你任性,你贪玩,我可以由着你,但是按照你这种玩法,早晚会把自己的小命玩进去!”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吼出来的。 杨明礼从进门开始就在反复推着那副并不存在的眼睛,蒋庭辉话音未落,他紧跟着极严肃地痛陈起利害:“蒋小妹,根据外岛法律,非法携带枪支即便没有造成伤亡,也要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别人不知道你满脑子的鬼主意,我会不知道?你的伎俩和运气能用一时,不能用一辈子。做什么黑社会?简直是无知!愚蠢!人头猪脑!照这样下去,知道等待你的下场是什么吗?蹲监狱!吃牢饭!” “杨明礼你会不会说话!要蹲监狱要吃牢饭我看第一个就要你去!人是你教育出来的,最大错的就是你!”杨明礼一番话细究起来,和大哥表达着相同的意思。可蒋庭辉就是不爽。弟弟是他的,他想怎么说想怎么骂都可以,别人但凡说一个字,他都忍不下。 杨明礼比谁都清楚蒋亦杰这件事背后存在疑点,他一边担心弟弟会被拆穿,一边又要违背原则把秘密藏在心里,一肚子火正不知道跟谁发泄,听了大哥的话,杨警官据理力争:“你是恶人先告状!小妹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还不是你不学好,带坏了他!我奉劝你离小妹远一点,不要总是在他面前出现,妨碍我教育弟弟!” 听见杨明礼话里话外把蒋亦杰说成是他自己的弟弟,蒋庭辉眼睛都红了:“该走的人是你,我们蒋家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两个人吵着吵着,动起手来。大哥没有使出他在三角街上大杀四方的狠辣身手,二哥也一下忘记了警察学校里教过的格斗技巧,两人像幼稚小孩似的抱在一起扭打着,赤手空拳你来我往,场面十分壮观。大哥一肘将二哥打成了熊猫眼,二哥膝盖将大哥下巴顶出乌黑一团。 对弟弟的行为,他们担心,气愤,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多年养成的习惯,这个家所有人对蒋亦杰总是不自觉就在溺爱着,他们心底积聚的情绪无处发泄,只好化作对彼此更深的怨恨。 “喂,别动手啊。”起初蒋亦杰没当回事,坐在沙发上不疼不痒地劝着。后来看那两头愤怒的雄性动物越来越激烈,只好拍着茶几喝止,“要打出去打,这不是格斗场!” 情况越来越失控,他终于坐不住了,想上前将两人分开,可完全插不上手,要躲避着来往拳脚的误伤还要制止袭击,几乎不可能。 蒋亦杰气得直点头:“行,你们真行!” 他一转身冲进厨房,在橱柜里叮叮咣咣翻了半天,找出瓶五十几度的白酒,走到客厅里“啪”一声摔在地上,酒水四溅。他随手操起桌上的火柴,点燃后往尚在流淌的酒液上一丢,蓝色火苗“嗖”地窜了起来,火焰接触到水分,挣扎着哔啵作响。 火一着起来,大哥二哥当即住了手,极短暂地愣了下,一个飞速取来毯子扑打,一个奔向楼道去拎灭火器,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蒋亦杰气定神闲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一边漠然看着两个哥哥手忙脚乱救火,一边说着风凉话:“接着打啊,不是都很厉害吗?还没分出胜负呢……” 第十七章:救火 蒋亦杰力气大,酒瓶被摔得粉碎,烈酒喷洒得到处都是,火柴一落地就着了起来,火势直奔着窗帘就滚过去了。 蒋庭辉拎着楼道里的灭火器急急忙忙冲进来,被杨明礼劈手拦下:“蒋老大你有没有常识?酒精着火是不能用泡沫灭火器的,酒精本身是一种破乳剂,它……” 蒋庭辉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工科成绩更是一路红灯,被杨明礼一下子掀了老底,气得他把灭火器“咣当”丢在地上:“你最本事了四眼仔,那么你来搞定吧!”噎得二哥一梗脖子。 说是这样说,蒋庭辉也没功夫斗气,看着火苗四处乱窜,赶紧学着杨明礼的样子,跑去浴室将毯子打湿,掀起来大力扑打着。两个人左右开弓,又蹦又跳,不住叫嚷着“这边这边!”“看你脚下!”“背后还有!”像是少数民族的某种神秘仪式。 这幅画面让蒋亦杰看得津津有味。 蒋妈妈常说,这个蒋小妹比大哥二哥加在一起还要调皮捣蛋。每次他在外头闯了祸,做出一些让大人们恨到牙根痒痒的坏事,被人家追着屁股跑到家里来算账的时候,总是先由肩背宽阔的大哥出面顶罪,被骂得狗血淋头,再由知书达理的二哥想办法补救善后,低眉顺眼赔不是。 大哥二哥是死对头,从小就彼此看不顺眼,可为了这个年幼的弟弟,又总是不得不联起手来一致对外,这与眼前的一幕何其相似? 蒋庭辉的衣裤都湿漉漉滴着水,活脱脱一只落汤鸡,杨明礼更惨,脸上蹭得黑一块灰一块,笔挺的西装下摆还被烧掉了一角,滑稽又狼狈。蒋亦杰一走神,不自觉笑了出来。 杨明礼好不容易扑灭了火,正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看到蒋亦杰竟然坐在一边呵呵傻笑,气得语无伦次:“你你你看看!笑,还笑得出来你!” 他的嘴巴四周都被抹黑了,牙齿显得尤其白,在阳光底下,随着说话的动作一闪一闪,蒋亦杰忍不住笑得更欢了,哈哈哈地眼角挤出了眼泪。 蒋庭辉忍无可忍,一伸手指向蒋亦杰脑门:“蒋小妹,你给我认真点!”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大哥被自己气到跳脚又无计可施的样子,就忍不住再去逗逗他。蒋亦杰歪歪嘴角,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不是我不认真,而是你们太认真了,一点都不好玩儿。” “蒋小妹你是欠揍吧!”杨明礼的斯文派头终于撑不住了,抡起胳膊就要冲过来。谁知步子刚迈出一半,就被蒋庭辉伸手扯了回去,沉声威胁道:“你碰他一下试试!” 大哥把二哥扒拉到一边,转头教训起蒋亦杰:“玩玩玩,什么都是玩儿,果然是被你妈妈和四眼仔惯坏了!”杨明礼在旁边气得直翻白眼,明明是他想教训弟弟,对方舍不得,现在又变成是他把人惯坏了,简直蛮不讲理。杨警官很想大喊一声“我反对!” 可蒋庭辉还在试图说服弟弟,根本不给他机会:“你懂不懂什么叫分寸?加入社团也是玩儿,跑上门去招惹佛头的人也是玩儿,现在在自己家里头放火,也是玩儿,看你早晚把自己的小命儿玩进去!” “怕什么?”蒋亦杰满不在乎地叼起烟,深吸两口,仰头吐出个整齐漂亮的烟圈儿。他不怕玩儿命,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他只怕自己拼了命,依旧没办法实现计划好的一切。 蒋庭辉气得两眼喷火,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盯了蒋亦杰半天,最后还是把火气转向了杨明礼:“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小孩,读书读书,一个个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越说越气,抬起腿就是一脚。 杨明礼莫名被冤枉,真恨不得冲上去咬对方一口,眼看着下半场大战一触即发。他抬手要去摘眼镜,准备狠狠丢在地上耍耍威风,手抬到中途,忽然想起自己根本没戴眼镜,当即尴尬不已。 还好这时候王大关回来了,将紧张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王大关手里提着三明治,意粉,奶茶,和一大桶水,走得脸色红润、兴致高昂,结果一进门,就傻傻定格了。眼前的情景惊得他舌头差点掉下来——蒋亦杰坐在沙发里,似笑非笑抽着烟,蒋庭辉手里提着条烂毛毯,身上滴滴答答不住往下淌水,脚下也汇聚出了一滩水迹,另有一个陌生男人,脸上黑漆漆看不出眉眼。地砖上还残留着燃烧后的痕迹,透着浓郁的酒香。他低三下四对几人点了点头,悄声问道:“小妹哥,这是?” “还看不出来吗?”蒋亦杰挑起半边眉毛,“辉老大和杨SIR一大早跑来我们家BBQ,东西不够吃,所以打起来啦。” 辛辛苦苦赶过来,苦口婆心地劝弟弟,还落了个被挖苦、奚落的下场,蒋庭辉恨恨说道:“好吧蒋小妹,你听着,今后你的事,我不管!” 杨明礼正打算说这一句,不想被对方抢了台词,只好很没气势地紧跟了一句:“我也是!” 蒋庭辉率先出门,大力将门向后甩去,差点打在杨明礼脸上。两人前后脚走出片刻光景,大哥又气呼呼重新拐了回来,将头探进门口:“我告诉你蒋小妹,鸵鸟这件事,佛头不会就这么算了!他手底下和英的势力不比龙准小,你给我记住处处加倍小心!” 杨明礼也凑热闹地挤进半边身体,扬言道:“我也告诉你蒋小妹,别以为警察都是吃干饭的,白拿纳税人的钱。你可以投机取巧蒙骗过去一次,但绝对没有第二次。再搞这一套,就算别人不抓你,我也不会放过你!” 室内瞬间恢复了平静,蒋亦杰走到阳台,趴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张望着楼下愤而离去的大哥与二哥。两个人同时走出大厦,没有一句交流和道别,便各自奔往了相反的方向,亦如他们的人生一样。 警察的使命是维护治安与法纪,而黑社会的存在恰恰是在挑战这一切。当任何一方强大时,另一方就会演变成插科打诨的小丑。警察抓犯人,犯人就头上套着纸袋游街示众,黑社会够强大,警察就在罪案结束之后才姗姗来迟,沦为媒体与市民眼中无能的笑柄。官兵抓强盗,无疑是一场历史悠久的集体火拼,这场火拼没有永远的胜利者,却常常两败俱伤。 从手下那里详详细细听完了蒋亦杰对付鸵鸟的始末,龙准沉吟片刻,幽幽感叹道:“这蒋家的两兄弟,倒真是有点意思。蒋庭辉呢,算是个人才吧。至于他这个弟弟,搞不好是个人物。” 对于龙准的青眼有加,手下很不以为然:“姓蒋的小子不过是运气好罢了。按说像他那样带着枪大摇大摆跑去人家地盘上找麻烦,要么被警察半路扣住,要么被鸵鸟的人抓住,左右都是死路一条。他不知道哪尊神佛保佑,枪都被人家抢过去了,子弹楞是射偏了。也幸好那把枪只有一颗子弹。” 听了这话,龙准心里略有不满,淡淡瞄过去一眼,却没言语。他一向自命清高,不屑同愚蠢的家伙讲道理。蒋亦杰的行为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龙准,他看得很明白,这貌似巧合的一切,应该都是精心部署出来的。这小子只有十八岁,刚刚从学校毕业,这样的脑子和胆量,假以时日,磨练磨练,一定无往不利。 龙准决定把蒋亦杰牢牢握在手里,好好利用他一身的本事。但是同时,也要提防他被别人拉拢过去。如今他算是得罪下佛头了,但古展那边还态度不明。就算他们兄弟势同水火,可毕竟是血脉之亲,万一哪天冰释前嫌,蒋庭辉把弟弟拉拢到了古展的阵营里,那自己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龙准思索着询问手下:“蒋亦杰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蒋庭辉呢,有什么反应?” “都在三角街上,鸵鸟这一出事,整条街都传开了。蒋庭辉很生气,貌似去找过他弟弟,不过回来的时候火气很大,还不知怎么搞的浑身都湿透了。看样子是大吵一架被人用水泼出来的吧。”手下半是事实半是推测着回答道。 龙准轻哼了哼:“光吵架有什么用,我要的是狗咬狗,咬到死!” “对了龙哥,”手下灵机一动,小心建议道,“听说古展很想拿下三角街中段代客泊车的生意,那边的场子都是台湾佬杨笑基的,蒋庭辉自告奋勇去找了台湾佬谈,可是一直没谈拢。不如这样,咱们让蒋亦杰去抢这门生意,去和他大哥争,这样一来,那好胜的兄弟俩还不打破头?” 龙准微微点头,自言自语着:“抢生意嘛……倒是不错……火气不够就两边挑弄挑弄,总要斗起来才有意思。不过在此之前,还得要他做一桩事……” 越是能力强的人,越不容易控制。尤其像蒋亦杰这样性格桀骜不驯的家伙,做事从来随心所欲,他高兴了,可以为你卖命,哪天不高兴了,说不定会要了你的命。所以重用之前,得先握住他的把柄,就像给狼狗脖子拴上铁链一样。 想跟着我龙准飞黄腾达?好说,先纳投名状来。不为我杀人,我如何信你! 王大关跪在地板上呼哧呼哧擦着焦黑的印记,怎么也擦不干净。累得要死,还要被蒋亦杰吐出的烟雾呛得直咳嗽,他带着小小的埋怨劝道:“小妹哥,少抽点烟吧,像你这样,老了会得肺癌的。” 蒋亦杰“切”了一声:“怕什么,反正也没想活到老。” 王大关很无奈地站起身,眨巴眨巴大眼睛,满脸忧虑:“小妹哥,你是不是真那么讨厌大哥大啊?怎么每次一见他面,就要往死里掐呢。其实吧,我觉得大哥大这人不错,别的不说,就上次,他以为你出事了,你都没看到他急得那副样子……” 蒋亦杰一愣,讨厌吗?恰恰相反。如果真是能讨厌起来的话,反倒好了。 叮铃铃——电话铃突兀地响了起来。蒋亦杰一脚踹在王大关屁股上:“哪那么多废话,快去接电话。” 王大关不情不愿地挪到电话机旁,拎起来粗鲁地嚷道:“喂,谁找你老子关大王?” “嗯,嗯。”两声之后,他脸色严肃地挂断了电话,望向蒋亦杰小心说道,“小妹哥,疗养院的电话。那个……你妈妈她……好像不太好……” 蒋亦杰定定看了王大关两秒,猛然醒悟,腾地起身向门外冲去。 第十八章:再见了妈妈 新买的机车没有经过改装,开到一百二十迈车身已经不住发飘了。虽然戴着头盔,蒋亦杰依旧能感觉到风迎面打过来的强大力道。这种时候只要路面上有块石头,或者突然冲出一条流浪狗,都可能连累他车毁人亡。可蒋亦杰管不了那么多,上辈子妈妈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这一世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孤独地离开。 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还在进行抢救。护工说蒋妈妈早上起来就觉得有些胸闷,却一直坚持说自己没事,她怕通知儿子们赶过来,会耽误了正事。 蒋亦杰本以为妈妈还有段日子可活,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突然。不知道是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重生改变了命运原本的运行轨迹。 很快,医生疲惫地走了出来,轻轻摘下口罩,带着满脸歉意:“蒋先生,真的很抱歉,我们无能为力了。尽快通知家人做好准备吧。我想蒋太太还有一点时间,您进去陪陪她吧。” 短短几句话,宣告了一个生命至此走到尽头,人的力量在生老病死面前,显得渺小又可怜。 蒋亦杰连忙抓起电话打给二哥,接电话的是个女声:“喂,哪位找明礼?我是他同事,明礼正在开会。” “我是他弟弟。麻烦立刻通知杨明礼,让他来疗养院,妈妈快不行了。”就在对方即将挂断电话的瞬间,蒋亦杰忽然试探着问道,“对不起小姐,请问……您是姓方吗?” 对方一楞:“是的,有什么事吗?” 蒋亦杰短暂犹豫了一下,开门见山地请求道:“方小姐,我有个冒昧的请求,待会您能不能陪着我哥哥一起过来?” “啊?”对方显然十分惊讶,沉吟片刻,或许是出于同事间的关心和道义,终于点头应承下来,“可以。” 这边挂断,蒋亦杰紧接着打给了大哥。蒋庭辉气还没消,电话那头语气格外恶劣:“蒋小妹,都说了你的事我不再管!” 蒋亦杰努力平复下情绪:“我妈快死了,你能不能过来,让她最后看你一眼了却心愿?不管她从前有多少对不起你的,我替她还,你有多少怨气,都发泄到我身上就是了!”发觉自己声音不自觉在抬高,他叹了口气,极力放低姿态,甚至小声哀求着,“蒋庭辉,求你了,就这一次……” 等了几秒,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蒋亦杰绝望地扣上了电话。 房间里,蒋妈妈安静躺在病床上,癌症吸收了她身体里全部的精力和养分,人瘦得只剩下了骨架,扁扁的,甚至撑不起被子。 蒋亦杰跪坐在床边,把蒋妈妈干巴巴的手握在掌心:“妈,我来了。” 蒋妈妈已陷入弥留,浑浊的双眼茫然仰望着天花板,迷迷糊糊问道:“啊……你是谁啊?” 蒋亦杰心里一阵刺痛:“我是小妹啊,咱们家的惹祸精蒋小妹。” “别骗我了,我的小妹才不会这么乖呢,说话也没有这么温柔。”妈妈说话时透着呼呼的杂音,像是喉咙里含着口老痰。 蒋亦杰想对妈妈笑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挤得脸颊发酸,最后只能难看地苦笑了一下:“好吧蒋太,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是二十八岁的蒋小妹,我从十年之后来的,就是想来看妈妈一面。妈妈,我很想你。” 他本以为,蒋妈妈会照多年习惯骂上一句“发瘟崽”,然后唠唠叨叨埋怨自己又讲大话作弄她这个老太婆,谁知妈妈只是缓缓转过头来,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是吗……十年之后啊……那你告诉我,十年之后……你和哥哥们都过得好吗……” “都好,都好!”蒋亦杰将妈妈的手牢牢按在自己脸上,不住摩挲着,“大哥当了社团的老大,出出进进身后跟着一大帮小弟,名号从外岛一路传到里岛,可威风了,还找到个聪明又稳重的爱人,帮助他打理事业。二哥呢,会升到高级督察,和同组一位姓方的师姐结婚,每天一起上班下班,一起做事,还给你生了个又白又胖的大孙子。” 蒋妈妈笑得眉目弯弯,仿佛已经亲眼见到了这一切。转而她又担忧地询问:“怎么办啊小妹……你说……他们一个是黑社会老大,一个是警察,会不会……打起来啊?” 蒋亦杰笃定地摇摇头:“安心啦蒋太,不是有我在吗,我不会让他们打起来的,一定不会!” 蒋妈妈还要再说什么,可惜舌头已经僵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能唔唔低哼着。 杨明礼终于赶到,跌跌撞撞扑倒在床前,抱着妈妈的身体咬着牙不住流眼泪。 有很多年,他曾经瞧不起妈妈,怪妈妈非要依靠男人才能活下去,给他安上了个拖油瓶的头衔。也怨恨妈妈目光短浅,小气自私,愚蠢地相信标会可以发一笔小财,气妈妈偷偷在自己孩子碗里藏鸡蛋,令他颜面扫地,最后明知道儿子的理想是做一名警察,却哭天抢地非要他去经商赚大钱,走所谓的光明大道。 可真到了分别的一刻,才恍然醒悟,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像妈妈一样无条件对自己好了。不论自己多冷淡,多爱理不理,她也依旧自说自话地嘘寒问暖,牵肠挂肚着,就像是完全没有自尊一样。 二哥哭得鼻涕直流,妈妈的眼睛却绕过他,直直望向他背后的方小姐。 方小姐见二哥哭得伤心,有些不知所措,她默默陪着二哥,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像在注入某种支持的力量。这个女孩中等身材,没有化妆,头发整齐地向后梳了个马尾,衣着也很朴素。 嗯,好啊,这就是未来的儿媳吧,看起来像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丫头,也不娇气,真好。礼仔啊,把你交给她,老妈放心了。 蒋妈妈的目光又向上移了几寸,越过方小姐的肩膀,定在不远处的玻璃窗上,窗子另一边,露出了半边身影,高大又挺拔,头发浓密,五官清晰明朗,和许多年前二十几岁的蒋爸爸一模一样。 老蒋啊,夫妻一场,没能帮你照顾好儿子,真惭愧。现在知道他过得还好,我就放心了,起码见了面,我可以告诉你长大后的他有多英俊,多有本事。 蒋妈妈咽下最后一口气,那种心满意足的笑容永远凝固在了没有温度的脸上。 护士们走过来撤去仪器,用白色被单小心盖过了妈妈的头脸。蒋亦杰趴在妈妈枕边悄声耳语着:“妈妈,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所说的一切,我会把它们一一实现。我会让大哥坐上他应得的位置,会让二哥和嫂子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如果……我不小心把命给丢掉了,那我就去陪你,到时候你再唱小时候的儿歌哄我睡觉吧。” 杨明礼终于由闷声哽咽变成嚎啕痛哭,他死死抓住被角,不许护士把遗体推走,似乎要把多年积攒在心头的母子之情一道哭尽似的。方小姐受了感染,眼圈也红红的,伏在一边柔声劝慰着二哥。 蒋亦杰原地站了一会,然后脚步沉重地走出了病房,走下楼,骑上车子离开了疗养院。在街上漫步目的地转到天黑,觉得口干舌燥,看到路边正好有间酒吧,就车子一丢迈了进去。 另一辆轿车紧跟着开过来,蒋庭辉下了车,替弟弟将机车扶正,看到把手处沾到一块污迹,又帮着仔细擦拭干净。之后他走进酒吧,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下,远远留意着弟弟的一举一动。 蒋亦杰一屁股做到吧台前,伸手招唤酒保。穿黑色制服的侍者走过来,一抬头,竟然碰到了熟人——正是墨镜男王大卫。不等蒋亦杰发问,王大卫率先解惑道:“小妹哥,真巧,我最近在这家酒吧体验生活,积累素材,竟然也能碰到你,咱们果然有缘。” 蒋亦杰想揶揄他几句,却没有心情,只是淡淡问道:“大卫,你既然是做导演的,应该很会搞定人的情绪吧。我问你,伤心的时候,怎么做才能不伤心呢?” 王大卫扯了扯领结,清清喉咙说道:“呐,以作为导演的专业经验来讲,情绪是不该压抑的,反而要好好释放出来才对。比如一个人伤心了,那么越让他强言欢笑就越难过,索性大哭一场,就什么都过去了。” 蒋亦杰摆弄着圆形的软木杯垫,放在手指间滚来滚去:“可是哭不出来怎么办?只要有人看着,我就哭不出来。” 王大卫一拍手:“像这种情况呢,就需要借助些手段了,比如,来点酒。” 蒋亦杰无奈地撇撇嘴:“那你有什么好招待?” 王大卫打了个响指,熟练地拿出摇酒壶和苏打水瓶,叮叮咣咣摆弄一阵,将一杯淡绿色的酒送到蒋亦杰面前。 蒋亦杰尝试着抿了一口,随即一饮而尽,重新把被子推到王大卫面前,竖起食指表示再来一杯。几杯下肚,他将酒举在眼前,凑近灯光欣赏着淡绿色的美妙色泽,好奇地问:“这酒叫什么名字?” 王大卫略一思索:“这杯酒叫做‘年华’。” “年华……”蒋亦杰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王大卫望着虚空之中很动情地描述道:“杯口上沾着一圈糖粒,所以舌尖感受到的第一种滋味就是甜,之后才是蔓越莓汁的微酸和苦艾酒的苦涩,再之后,是在迷幻的香气之中等待回甘……可惜你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它的味道,就不知不觉醉掉了。重新想起它,可能要等到许多年后,经历过人世悲欢的一个寂寞夜晚,想回味,却已无处找寻,就像那些懵懂而美好的青春岁月一样。所以它的名字叫‘年华’,此生只有一次,错过了,永远都回不去……” 蒋亦杰握着杯子对他举起示意,再次一口吞掉杯中酒。 “怎么样,有点作用吗?”王大卫神秘兮兮追问,“要不然你看着我的眼睛,噢不,我的眼镜,想想我是无所不能的先知,可以引导你……喂!” 被他一说,蒋亦杰真盯着他眼镜看了过去,谁知被吧台顶端的小射灯晃得眼晕,一阵反胃,捂着嘴冲向了洗手间,抱着马桶大吐特吐起来,呛得自己直咳嗽。 这时一只厚实的大手轻轻抚上他后背,一下下拍打着,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都吐光了吗,过来漱漱口。” 蒋亦杰恨恨扭过头,不想去看他,可是一下没忍住,鼻子发酸,眼眶发胀,趁着没被发觉,赶紧转身扑到了大哥怀里,在蒋庭辉看不到的角度,将眼泪全数蹭在了他衣襟上。 穿马甲的调酒师回到吧台里,将王大卫拉到一旁数落着:“让你帮忙照看一下,你就胡乱动手,还好客人没投诉,不然被老板知道了,我们俩都会被炒鱿鱼。”见四下没人,他又小声请教道,“对了大卫,你刚才调的那个酒,是从哪学来的?名堂不小嘛。” 王大卫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睛默默眨了眨:“我根本不会调酒啊,那杯酒的味道完全是随即出现的,无法复制,所以我说,此生只有一次,错过了,永远都回不去了嘛……” 蒋亦杰彻底醉了,蒋庭辉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架出酒吧。一路上,他都软软靠在大哥肩头,喃喃自语着:“我妈妈死了,以后我没有妈妈了……” 蒋庭辉心疼地揉揉他略长的头发:“没事,还有大哥。” 蒋亦杰忽然嘻嘻笑了起来:“是啊,不怕,我还有大哥!我大哥,蒋庭辉!” 看着弟弟手舞足蹈地差点没摔跤,蒋庭辉小声劝着:“别闹了,回家好吗?” “不要!不要!”蒋亦杰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大哥带我去吃烧鹅饭!” 蒋庭辉哭笑不得:“小妹听话,乖乖回家就买给你好不好?” 蒋亦杰认真想了想,乖顺地点头:“好,好。” 蒋庭辉将像个八爪鱼一样粘在他肩膀上的弟弟卸下来,小心塞进副驾驶座,又温柔地下令:“快坐好,大哥帮你扣安全带。” 蒋亦杰立刻双手笔直放在两侧,身体紧紧靠在椅背上,任由蒋庭辉抽出安全带,探身进去锁好。回身的时候,脸孔从弟弟的唇角边擦过,蒋亦杰忽然动了动,在他脸颊上飞快而不已察觉地啄了一下,然后紧紧闭上眼睛,调皮地笑了起来。 他是真的醉了,醉得完全没办法掩饰内心的情愫。 大哥动作微微顿了一下,不确定这是否是个的错觉。看着弟弟乖巧又害羞的样子,使他想起小时候,每次弟弟尿尿,他蹲下帮忙提好小裤裤,弟弟也会像这样贴在脸上“吧唧”亲他一口,那种感觉,让人多铁石心肠都会融化掉。 坐上车子,蒋庭辉手搭在方向盘上久久没动,车载音响里传出轻快的歌曲“tell me the tales that tomewere so dear……”蒋亦杰跟着轻轻哼唱道,“long long a go,long long a go……” 如果小妹永远都是此刻的样子,那该有多好…… 第十九章:投名状 《Long Long A go》的旋律轻松明快,初秋夜晚的微风清爽宜人,平日里那个刺猬一样的弟弟正乖巧坐在身边,闭起眼睛陶醉地哼着歌。这样的时光太美好了,让蒋庭辉内心慢慢滋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平和与安稳。 在这一刻里,他忘记了横在眼前的无数难题与障碍,忘记了明天早上醒来还要戴起“誓死效忠”的面具为了古展去冲锋陷阵,甚至忘记了宝贝弟弟正跟在龙准身边做着既荒唐又危险的事,让他进退两难,头疼不已。 晚上的道路出奇顺畅,全程花费的时间比清晨过来那次快许多,快得竟让他生出了几分遗憾。 真想在这条路上一直跑下去……和弟弟待在一起,把这个夜晚延伸到无限长…… 当蒋庭辉搀扶着蒋亦杰东倒西歪回到家的时候,王大关早已经睡下了。听见动静他迷迷瞪瞪爬起来,拖着大了几号的睡衣裤,揉着眼站在卧室门口傻兮兮看着那兄弟俩。 这样的小妹哥,他还从没见过——脸颊红扑扑的,死死黏在蒋庭辉身上,好像朵小葵花一样,眼睛眨也不眨随着大哥的身影转来转去,嘻嘻嘻笑个不停。蒋庭辉说“坐好”,他就乖乖坐在沙发里,蒋庭辉说“喝水”,他就捧起杯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末了还把空杯子举在大哥面前晃了晃,献宝似的。 这样的大哥大,他也从没见过——声音温柔得像儿童台主持人,每说一句话,总要不自觉伸手捏捏弟弟的脸,或者揉揉弟弟的头发,一会小跑着去厨房倒水,一会蹲在地上帮蒋亦杰脱掉球鞋换上拖鞋,一会把手搭在弟弟太阳穴上转圈按压着,忙得不亦乐乎。 “我一定是做在梦……看来该起床尿尿了。”王大关耷拉眼皮自言自语着,随后呆呆走进洗手间,对着马桶畅快淋漓地释放了一通,又呆呆走回卧室,钻进被窝倒头就睡。 蒋亦杰接连喝了好几杯王大卫调出来的蔓越莓汁苦艾酒,又跟大哥拉拉扯扯闹了半天,早就燥热得黏糊糊出了一身汗。额前的碎发打湿了,凌乱地贴在脸上,越抓挠越痒。 蒋庭辉去厨房煮好了醒酒茶回来,就看见弟弟侧躺在沙发里,像条大毛虫一样扭来扭去,样子难受之极。蒋庭辉想帮弟弟洗个澡,让他能舒舒服服躺到床上去睡觉,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伸出手去却有些慌乱,喉头一动,咕噜咽了口唾液。 在沙发里蹭着蹭着,蒋亦杰的棉质T恤早经翻卷到胸口,牛仔裤因为有皮带卡着,还没完全滑下去,只是露出了一小圈内裤的白色边缘,包裹住臀部,更衬得那一截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腰身紧实流畅、黝黑光洁。 蒋庭辉将手搭在皮带扣上,可哆哆嗦嗦连着解了几次都没解开,弟弟的身体好像烫手似的,让他有些不敢触碰。 不知不觉间,蒋庭辉已经面红耳赤。他闹不明白,弟弟有什么样子是自己没见过的?从扎辫子的时候起,光着屁股满街跑,晃荡着小鸡鸡到处展览,被三姑六婆围观逗弄,从来都是自己从人群里把小家伙给拎出来,驮在肩头扛回家的,何曾有过尴尬?从前家里穷,遇到天热的时候,就在太阳底下晒一大盆水,等水暖了,把这小肉团子丢进去随便搓搓洗洗,弟弟身上又有哪一寸是自己没碰过的?为什么现在仅仅解个皮带,就莫名难为情了呢? 难道是分开太久疏远了?还是弟弟长成了大人样子,不能再随意对待了?可弟弟他虽然名叫小妹,又不是真正的“小妹”,到底怕个什么劲儿呢? 蒋庭辉百思不解,愣愣站了许久,还是跑到卧室取了条毯子帮蒋亦杰盖好,然后悄悄溜出门去,落荒而逃了。 回到Solas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灯火通明的三角街刚刚结束最热烈的狂欢,夜行动物们四处乱窜,纷纷寻找着第二轮更加暧昧的节目。 蒋庭辉一溜烟逃上楼,遇到有人打招呼也顾不上回应,嘴巴紧闭着低头大步流星走回办公室,整个人往宽大的真皮座椅里一跌,慌张地掏出支烟叼在嘴上,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阵阵疲惫袭来。 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间或向他请示些事项,他都恍惚着不曾留意。后来闻琛进来了,走到文件柜前翻找着资料,不经意一回头,发现角落里无声无息坐着个大活人,吓了一跳:“咦,庭辉?什么时候回来的?” “噢?嗯,是啊。”蒋庭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完全答非所问。 闻琛先是有些疑惑,随即玩味地盯了他一阵,岔开话题:“我正好要找你。今天我和肥林又去见了杨笑基。那个台湾佬比狐狸还精,估计他早看出来我们的目的不是明面上所谓三角街中段的泊车生意,所以拿乔得厉害,说什么看不到诚意云云,不知道心里又打了什么主意。” 蒋庭辉大力吸了两口烟,谁知什么也没吸进去,这才发现一直叼在嘴里的烟竟然忘了点燃。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迅速把烟拔下来捏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收回心神询问闻琛:“对了阿Vin,上次不是挑了几个最正的妞送过去吗,他有什么反应?不知道合不合胃口。” “哈,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闻琛摇头自嘲地笑了起来,“还什么合不合胃口,简直是倒胃口。你知道吗,这杨笑基人如其名,是个正牌基佬,人家喜欢男人的!所以咱们错得离谱啦。依我看,当初如果送几个年轻水嫩的小男孩给他,说不定生意早就谈成了。” 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听见这话,蒋庭辉竟然有些不自在起来,吞吞吐吐应对着:“那……那再找了送过去就是了。正好,他不是说看不到我们的诚意吗?就顺便,给他看看喽……” 闻琛整理着找出来的文件,忽然间一抬头,看着蒋庭辉好奇地问:“我说庭辉啊,你脸怎么了?从刚才进来就看到你不停摸自己的脸。” “什么?”蒋庭辉愕然,“我有摸脸?哪有嘛……一定是你看错了。” 闻琛的注意力全放在文件上,心不在焉反驳道:“嗯,有的,还一边摸一边傻笑来着。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哪个女神给啃了一口呢……” 蒋亦杰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宿醉的感觉糟透了,脚底下像踩着团棉花,走到哪都飘飘忽忽站不稳,大脑里更像是注入了水银,轻微动一动就摇晃不止。 他双眼通红地爬起来,身体不住往一边偏倒着,费了好大力气才冲进厨房,咕噜噜灌了满肚子凉水,总算有了点精神。一回头,好几个王大关的重影正站在背后,他握起拳头敲了敲脑袋,臭着脸问:“马骝,昨晚我是怎么回来的?”他脑海里最后的片段是在酒吧里听王大卫用文艺腔鬼扯,后来发生的一切,就全无印象了。 王大关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我睡得早,除了中间起来尿过一次尿,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一觉睡到大天亮……” 又细又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嗡嗡作响,好似用指甲一下下抽着神经,蒋亦杰的头瞬间更疼了。 蒋亦杰在家里懒洋洋躺了一整天,晚饭没来得及吃,就被龙准一个电话给招了过去。 龙准正带着自己堂口里几名手下吃火锅,一见蒋亦杰,立刻挥手遣散了众人,重新替蒋亦杰上了碗碟,客气有加地又是倒酒又是布菜。铜锅里热气蒸腾而起,室内弥漫着羊肉特有的腥膻味。蒋亦杰本就没什么兴致,眼前坐着龙准,更加胃口全无,忍了半天,终于开门见山地问道:“龙哥,您找我过来有什么事,直说好了。” “哈哈哈……”龙准照例以一阵假笑开场。对于蒋亦杰解决掉鸵鸟所用的那些手段,他赞不绝口,还丝毫不脸红地说了一大堆诸如: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是可造之材啊,龙哥早就有好好栽培你的打算啊,有你加入,我们和新社简直如获至宝啊,之类的话。 是真是假,蒋亦杰自然都顺着龙准的意思,嗯嗯啊啊不住点头应承着。 龙准起身缓缓踱过来,亲切地拍了拍蒋亦杰肩膀:“阿杰,我和你算是一见如故,你又帮我解决掉了鸵鸟这个大难题。我龙准呢,对兄弟向来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赏罚分明的。你立了大功,我无论如何要有所表示,喏,这个给你!”说着话掏出把钥匙,隔空丢给蒋亦杰。 蒋亦杰抬手接住,看了看钥匙上的LOGO,是知名品牌最新款的机车,当即双眼一亮:“龙哥,这真是送我的?”他从小喜欢机车,此刻的惊喜之情倒不是装的。 龙准看见他脸上瞬间绽出的光彩,知道自己摸准了脉门,心里阴阴一笑,脸上却慈爱非常:“这是什么话,龙哥这么大的人还会耍你吗?车子就在堂口里,稍后跟我过去取。” 蒋亦杰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先谢谢龙哥。” 龙准极为大度地摇摇头:“我待你跟自己亲弟弟一样,谈什么谢。不过阿杰,今天叫你过来,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 蒋亦杰懒懒一笑,挑起眉毛做了个洗耳恭听的表情。 “阿杰啊,我现在已经把你看做和新的人了,很想把三角街那片的生意交给你去打理。不过你初来乍到,年纪又小,一下子管起那些资格比你老的四九仔们,难以服众。所以我想,你再帮我做一件事……” “龙哥尽管吩咐就是了。”蒋亦杰把玩着崭新的机车钥匙,满不在乎地扬了扬头。 “好,我最欣赏你这爽快劲了!不过这一次,可不要点头点得太快……”龙准故意卖着关子,欲擒故纵,“自古以来跑江湖拜山头的,都要纳投名状。怎么样,杀人的事,敢不敢做?” 蒋亦杰眼睛里闪过丝丝凝重,似乎纠结了片刻,随即邪邪一笑:“敢,有什么不敢?龙哥想让我去杀谁?” 龙准抽出张照片摆在桌面上,轻轻推了过来:“就是照片里这个家伙……” 蒋亦杰定睛一看,电光火石闪念流转——师爷金! 第二十章:师爷金的生死路 龙准手指按着张照片,往蒋亦杰面前一推:“就是这个家伙——姓金,叫金万升,从前是沙皮的师爷。” 他顿了顿,眯起蛇一样的双眼审视着蒋亦杰,见对方听得专注,完全没有半点迟疑猜忌,这才放心地接着讲下去:“按说我同这师爷金倒也没什么过节,只怪他色胆包天,偷人竟偷到了我和义社头上。他勾搭我兄弟的老婆上了床,被发现之后还把一应罪名全推到了女人身上,那女人一气之下就跳了楼,害得我兄弟独自带着个一岁大的孩子,家就这么毁了。阿杰你说,我若不替兄弟出这口恶气,怎么当得起人家叫一声龙哥?” 编造出这一整套的前因后果来,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蒋亦杰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测——那个与师爷金联手做掉了沙皮,又暗中挑唆师爷金往枪口上撞的幕后黑手,一定是龙准! 但他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顺着龙准的心意义愤填膺发狠道:“原来是个勾引嫂子的混蛋,我最恨这种衰人了,尤其出了事还拉女人垫背,简直让人不齿,死不足惜。” 龙准闻言喜出望外,脸皮上的褶皱又深了几分:“阿杰啊,别看你我两兄弟年纪相差十几岁,可是处处投缘,连想法好恶都不谋而合。” “要不然外岛上小和兴的堂口几十家,我怎么就盲打误撞,一下子投到了龙哥门下呢。”蒋亦杰也挑起眉眼回望过去。 片刻之后,两人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了起来,气氛虚伪地热烈着。 龙准的这份谢礼手笔不小,起码上了六位数,崭新的机车散发着金属与皮革的冰冷气味,外壳精光锃亮,蒋亦杰一见到立刻爱不释手,迫不及待骑着飙了出去。 龙准将他的喜爱劲儿看在眼里,也受到感染,面上挂起了慈爱的笑容,然而随着一人一车消失在道路尽头,老家伙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重新恢复成了一只僵硬、麻木,心怀鬼胎的冷血动物。 蒋亦杰的兴奋与喜悦,三分真七分假,他的确是中意这辆机车,但大部分,是做给龙准看的。拿到钥匙那一刻起,他心里就止不住犯着嘀咕,以龙准毒蛇一样的性格,任何举动都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 骑了一路,蒋亦杰发觉确实有些不对劲。一般来说,新车的碟刹都会比较紧,转动时难免发出轻微的嚓嚓声,只要不是安装不当,基本会随着车辆的使用而自行好转。可这辆车的声音听起来,却带着点旧车下泵或摩擦片使用过久染满泥沙后的杂音,这就不寻常了。 从懂事开始,大哥常常带着蒋亦杰泡在火女家的修车厂里胡混,耳濡目染地,对车子里头各种机械零件的性能都略知一二了。后来渐渐长大,自己对机车的兴趣愈发浓厚,更加花心思研究过一段时间,说起对车辆知识的了解,并不比拥有多年丰富经验的老师傅差。他有这个自信,可以单凭耳力判断车子是否存在问题。 第二天一早,蒋亦杰对这辆崭新的机车进行了全面检查,果然在刹车片底下,意外发现了一枚螺丝帽大小的未知金属物质。他皱起眉头盯着看了一会,试探着拿出电话,处在通话状态慢慢向金属物方向移动,随着距离不断拉近,手机所受到的干扰也越来越大。 难道是窃听器?蒋亦杰头上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如果此刻处于被窃听的状态,那检修机车的行为岂不是暴露了?若是龙准得知自己根本信不过他送的机车,那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是不是也都将前功尽弃? 但是很快,蒋亦杰推翻了自己的第一猜想。机车不同于轿车,没有内部空间,就算可以载人,行驶途中也不会有过多交谈,更何况发动机全速运转时会产生巨大轰鸣,通过机车进行窃听显然并不现实。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逆向推理,这东西为什么偏偏出现在刹车片底部?这个位置一定关系到它的作用,加上可能干扰手机通讯这一特点,反复比较思索之后,蒋亦杰初步断定,这应该是一个可遥控的刹车破坏装置。至于工作原理,就不得而知了。 难道说,这就是龙准送一部机车给自己的目的?是想杀死自己吗?没有理由啊! 蒋亦杰一时搞不懂了,对龙准而言,自己应该并未失去利用价值。除了可以控制大哥,也可以作为一条好狗帮着他去杀人越货。这种时候除掉自己,对龙准有百害而无一利。 更何况,龙准想派自己去杀师爷金,同上次对付鸵鸟一样,如若干净利落地杀死师爷金,那么龙准除了一块心腹大患,一旦失手,杀不了师爷金被他反咬一口,龙准又可以借助自己的微妙身份摆脱嫌疑,把一切悉数推到大哥与古展的头上。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只有一种可能——龙准到现在依旧没有信任自己。他不但继续试探着,还留了后手,预备在无法掌控的时刻,分分钟将自己除掉。 凡事都有正反两面。想必出手整治鸵鸟之后,一方面使龙准认识到了自己的能力,另一方面,也使龙准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忌惮。伤人的利器,难免自伤,龙准最怕的,就是哪天自己不服管教,多嘴多事,或是调转矛头被人利用反过来对付他。所以他要在自己最割舍不掉的东西上动手脚,一辆机车,一举两得。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辆车不能留。但是要毁掉,也要毁得合情合理,不能给龙准生出一丁点疑心。 该怎么办才好呢? 天色渐晚,市区的一条无名巷子里,肩并肩走过三个成年男子。 走在两侧的人孔武有力,腰里鼓鼓别着家伙,看起来像保镖模样。被夹在中间的人身材精瘦,警惕性极高,时不时突然回头,防止有人暗中盯梢。 三人在充满岔路的小巷里七拐八绕,左边的男子好奇询问道:“金哥,上一个路口不是能到你家吗?为什么还往前走?” 被称作金哥的男人神经兮兮悄声回答:“你不懂,走生路不会有鬼跟。” 右边的男人也犹豫着加入了交谈:“金哥……我儿子发烧,老婆一直催我,能不能先走?” “走走走,我付了钱的,要走也行,把付给你的酬劳退回来!不过几步路的事,真是的……”金姓男人不满地嘟囔起来。 终于到了家门口,姓金的没有立刻推门进去,而是很小心地检查着出门前预先夹在门缝里的两张小纸片,见都完好地安放在原位,基本可以确认没人偷偷溜进去过,这才放心大胆地打发了那两名保镖:“走吧走吧,明天我约了人去金水湾谈事情,都早点过来!” 一迈进门,绷紧的身体和神经都瞬间放松下来,他摆脱了那种战战兢兢、草木皆兵的状态,将衣服扯下来往架子上一丢,整个人疲惫地跌进了沙发里,闭起眼大力揉弄着鼻梁上的穴位。 忽然,一只冰冷的枪管顶在了他头上,男人刚想起身逃走,那支枪的保险栓被人“咔哒”拉起。他一动不敢动,缓缓举起了双手。 身后一个年轻的男人漫不经心开了口:“不想死的话,就别发出声音!放心,我不是来杀你的,而是给你指一条活路……” Solas里照例是灯红酒绿,活色生香。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还没有到来,女孩们打扮得花枝招展,陆陆续续来向妈妈桑报道,二楼包厢此起彼伏地传出了划拳喝酒的热闹声响。 这种时候不算忙碌,肥林左右开弓,提了一桶啤酒一桶爆米花跑进办公室,神秘地招呼众人:“兄弟们,快来快来,盗版强那里新鲜出炉的小电影,平时什么波波咪咪的看多了,今天搞点新鲜东西换下口味。” “哦,是什么?”火女最好热闹,跳过来一把抽出肥林口袋里的碟片,可只看了一眼,就随手丢到了一边,“切,我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呢,男人和男人做嘛,没劲。” 肥林笑得脸上肥肉直颤:“你又不是男人,怎么知道男人和男人做没劲?我这辈子还没上过男人,倒要看看是不是那么刺激。” 火女快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好,你们几个刺激去吧,我和人有约,就不奉陪了。” 众人都没在意,只有金毛飞在旁边多嘴道:“不劳你奉陪,和富家子去喝红酒吃鹅肝嘛,羡慕也羡慕不来。”他又贱贱地讨人嫌起来,“唉,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要说富家子的眼光就是古怪,放着大把的ECUP不要,偏偏喜欢啃排骨。” 见火女转过身去脸上带着怒意,闻琛赶紧用几句玩笑把话给带了过去:“阿飞你不用羡慕,现在的富家女就喜欢你这样的,江湖浪子、放荡不羁嘛,小女生们都最吃这一套了。别说红酒鹅肝,天天追着你叫心肝啊!” 火女走后,金毛飞赌气似地往屏幕前一坐:“你们不看我看,反正我喜欢的那个人和男人也差不了多少。”一边说话,还一边侧耳留意着外间动静。经过刚才一通故意挑衅,火女不但没被他绊住脚,反而哼着歌轻快下了楼梯,金毛飞像是吞了满嘴酸橘子似的,五官紧紧皱到了一起。 从始至终,蒋庭辉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没说话。他手里捧着账本做掩护,眼角的余光却偶尔瞄一下不远处的屏幕。急剧的喘息声、夸张的呻吟声和肉体碰撞的啪啪声一点不落钻进了他的耳朵,蒋庭辉的心跳也跟着时急时缓,或上或下,他诧异地发现,他对屏幕里上演的一切不但不排斥,甚至于,某个敏感的部位还发生了细微的反应,有些蠢蠢欲动。 他大步流星来到走廊上,急切地掏出烟叼在嘴上,谁知不小心把烟叼反了,吸进一嘴的烟沫子,呆呆地站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又像和谁有仇一样,恼火地向外吐着口水与碎沫—— “呸,呸呸!” 另一个晴朗的下午,蒋亦杰正带着王大关在近郊某处半山腰的开阔地上练车。 不甚平坦的地面被分隔成了一米一米的段落,用白线标注出来。他骑着车全速前冲,在设定好的距离内忽然翻倒,车子侧滑出去,笔直撞向对面布置好的厚纸箱。 路面是松软的泥地,可以有效保护车子和人不摔坏、摔伤,同时蒋亦杰也穿上了全套的防护服,膝盖手肘都严实地包裹了起来。这是第四天了,练习已初见成效,可实际情况会有很多变故,即便他对自己的驾驶技术十分自信,也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就这样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连续半小时下来,已经累得满头大汗。蒋亦杰摘掉头盔走到看风景的王大关身边,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气。 王大关及时递过一瓶水:“小妹哥,如果帮会里头的弟兄互相残杀,被发现后会怎么处罚?会不会被打得很惨啊?” “三刀六洞,你说惨不惨?”蒋亦杰白了一眼,见他脸上神情似懂非懂,又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补充道,“就是在你身上捅三刀,却有六个洞,怎么回事?捅穿了呗。” 王大关眨吧着突出的硕大眼珠,默默打了个寒战,低头揪着草根自言自语道:“原来混江湖这么危险,早知道还是在关帝街做我的乡土小混混比较容易。” 蒋亦杰抬起脚踹了他头一下:“是谁说要助我所向披靡来着?” 王大关挪动着屁股蹭了过来:“小妹哥,你都不怕的吗?万一失了手怎么办?就算成了,说不定也会被人发现啊?” “怕什么!”蒋亦杰四脚朝天躺出个更舒服的姿势,“不要说全世界了,仅仅这不大不小的帆头角,每天都有人生有人死,今天可以是你,明天可以是他,人人都有那一天,有什么好怕的?再说怕有什么用?该是你的,跑也跑不掉。” 王大关哭丧着脸看向蒋亦杰,吸溜着鼻子,眼圈也应景地红了起来。蒋亦杰气愤地一脚把人踹了出去:“滚蛋,我还活得好好的,你号哪门子丧?还嫌不够晦气!给我滚到一边唱歌去!” 王大关委屈地跑出老远,面对着逐渐沉下去的落日,扯开细尖嗓门吼道:“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蒋亦杰头枕在双手上,望着被夕阳染成了金黄色的半边天空,闻着四周潮湿泥土散发出的清新味道,把一片草叶含在唇间,和着王大关不成调子的歌声轻轻吹了起来。 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如果老天给我这个机会的话…… 第二十一章:生日快乐 上午十点的三角街,肮脏而宁静。 随处散落的空酒瓶、烟头、避孕套、呕吐物,一一昭示着昨夜曾经有过的狂欢与糜烂,而那些喧嚣的划拳声,激烈的叫骂声和暧昧的呻吟声都随着第一缕晨曦降临世间,而隐遁无形了。这条街就像个卸了妆的半老妓女,美艳与性感荡然无存,余下的,只有纵欲过度后的憔悴与苍白,她几乎是赤裸裸无遮无挡地,躺在帆头角的浮华背后沉沉睡去。 Solas的办公室难得在这个时间依旧人头攒动。靠墙的位置,站着一排七八个年轻男孩,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紧身裤将屁股包裹得又窄又翘,甚至有两三个还画着浓黑的眼线,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人是靠什么吃饭的。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被人审视与拣选,一个个摆出最具诱惑力的造型,站得舒服而坦然。 要说尴尬,反而是对面沙发上坐着的蒋庭辉、闻琛一干人。平时在场子里头挑舞小姐挑得多了,挑MB还是第一次,几人都很不自在,蒋庭辉一直低着头抽烟,肥林眨巴着老鼠眼不住擦油汗,火女则摆弄着指甲看来看去,还吃吃发笑。 闻琛也是病急乱投医。他最近一直在想方设法接触台湾佬杨笑基,明面上是为了帮古展争取三角街中段所有的代客泊车生意,私底下是想借助那家伙的势力掌握古展在台湾方面的动向,知己知彼,以策万全。所以一听说那个“养小鸡”喜欢搞男人,他赶紧四处搜罗了几个最当红的,想带过去献献宝,表表诚意。只希望拿瞎猫去碰死耗子,哪一遭能对了杨笑基心思。 大眼瞪小眼对望了半天,闻琛无奈伏到蒋庭辉耳边悄声征询道:“我眼光不行,庭辉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怎么都妖里妖气的,十米外都能闻出一股娘味儿来。”蒋庭辉逐个看过去,随意对着站在最旁边的一个轻轻挑了挑下巴,“就那个看着还凑合。” 火女附和着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闻琛留意多瞄了几眼,迟疑着问道:“诶,你们觉不觉得那小子有点面熟,像谁呢,一时又想不起来。” 对面的男孩察觉到几人在议论自己,略带抗拒地别过脸去。火女见状一拍大腿:“刚才我就想说眼熟来着,你们看,摆臭脸时那种欠扁的劲头有没有几分像小妹?” “嗯,这样一说倒真像,你看呢庭辉……庭辉?”闻琛一回头,原本身后坐着蒋庭辉的那只沙发已空空如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蒋庭辉生怕话题绕来绕去会把自己也绕进去,赶紧闪出房间。这段时间他察觉到自己是有些不对头的,先是面对弟弟的睡颜脸红心跳,又是看GV的时候有了反应,再这样下去,自己岂不成了和杨笑基一样的人?他赶紧点起一支烟,大力吸了几口,将这恐怖的念头生生压了下去。 室内的筛选似乎结束了,漂亮的MB们从门口鱼贯而出。蒋庭辉先前留意的那个走在最后,擦身而过的时候还在打哈欠,想必昨夜忙着做生意,根本没有休息好。 因为火女一句“有几分像小妹”,蒋庭辉忽然对于将这个男孩送给杨笑基的事有些难受,他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嘿。” 那名男孩不明所以地转过头,手指点着自己鼻尖:“叫我?” 蒋庭辉喷着烟雾随口问道:“好好的一个人,干干净净的,做点什么不好,干嘛要出去卖呢?” 这话带着轻视,让人听起来十分刺耳。男孩有些不悦,但出于职业习惯,他还是换上了讨好的笑脸:“辉老大是吗?我们这种人看起来都是很贱很没自尊的吧?其实我只是需要短时间内赚一大笔钱救命。我老爸刚死没多久,老妈好赌,欠了一大笔高利贷,整天都有人在家门口泼红油漆,唯一的哥哥几年前就离家出走了,现在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有头发谁愿意当秃子呢?” 这些话让蒋庭辉感同身受,想起了幼年时突遭变故的弟弟,他没再说什么,一伸手掏出张名片丢给男孩:“以后在三角街上有什么麻烦,可以来Solas找我。” 男孩下意识抓住了飞过来的名片,目送着蒋庭辉离开,低头愣愣默念着卡片上的名字,忽然羞涩一笑,将名片塞进了口袋。 男孩脚步轻快地走出三角街,打算直穿过马路到对面的巴士站搭车回家补眠。绿灯亮起,人群快速往来穿梭,男孩没留神和人撞了个满怀,正好对面有小巴驶来,他匆匆丢下一句:“抱歉!”赶忙向街对面跑去,连口袋里掉了东西都没有发觉。 蒋亦杰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一如既往的满脸漠然。 发现到对方遗落东西,他不自觉扫过一眼,谁知越看越熟悉,忍不住弯腰捡了起来细看,果然是大哥的名片。再回去找那个背影,人已经跑远了。男孩身上浓烈的香水味还萦绕在四周,呛得他狠狠打了个喷嚏。 蒋亦杰揉着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本想把名片丢进垃圾箱,可手伸到箱口僵了几秒,又缩了回来,像藏宝贝似地把名片小心揣好,末了还调皮地拍了拍。 之后他看准招牌走进了一家复古装潢的钟表铺子,双手往口袋里一插,躬下身贴着橱窗很专注地看了起来。发现喜欢的,就叫人取出来,左瞧瞧,右摆摆,不时套到手腕上比划出各种姿势。 金色略显老气,镶钻的又有些浮夸,黑色与深色衬衫搭配会看着沉闷,最后他选择了一款简洁大气的银色机械表,自己眼睛望着斜上方想象了好久,越想越合适,心满意足地付款买了下来。 厨房里飘出火锅汤底的浓郁香气,肥林正扎着围裙用一双肥手灵巧清洗着蔬菜菌菇。闻琛戴着眼镜坐在饭桌旁见缝插针计算的账目,偶尔用笔在上头标注些什么。金毛飞和黑口仔盘腿坐在地板上打电动,金毛飞骂骂咧咧脏话不断,黑口仔唯唯诺诺小声应付着,手上却一点不含糊,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 火女一边拿着手机拨电话,一边在客厅走来走去。她连着拨蒋亦杰的号码不下十次,每次听到的都是刻板女声“很抱歉,机主不在服务区,请您留下口讯……” 蒋庭辉帮肥林摆放着碗筷,眼睛却一刻没离开过火女。虽然极力掩饰着,那种殷切期待依旧呼之欲出。闻琛看在眼里,故意高声询问火女:“怎么,还找不到小妹吗?别急,晚饭还有好一会呢。先留言给他,可能是手机没电了,等下会自己过来也说不定。” “找不到就算了。”蒋庭辉努力装成无所谓的样子,“他每天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哪还记得这种事情。” 忽然,蒋庭辉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一把接起来急切应道:“喂?” “先生您好,我们是瑞安理财,请问您对基金有没有……”原来是广告,蒋庭辉脸色当即更黑了,啪一声扣断电话,甩在沙发上。 闻琛与火女对视一眼,各自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海边盘山公路的上匝道口附近,停着一辆半旧小货车,车窗都是单向玻璃,将里面的一切遮盖得严严实实。王大关坐在驾驶座上,大腿因为紧张一直抖个不停,连带着小货车也在嗡嗡抖动着。 时间分分秒秒缓慢流逝,终于,一辆黑色轿车出现在后视镜里,越来越近。认清车牌后,王大关手忙脚乱拿起电话,将一条预设好的短信发了出去。他穿着全套工作服,帽檐压得很低,带着手套的手掌已经被汗浸得湿湿黏黏。 待轿车拉开了二十米左右的距离,王大关努力稳住四肢,发动车子跟了上去。 这条路沿途的风光赏心悦目,一侧是高耸的山势,中间有小树林和草地作为隔离,另一侧白色砖石栏杆外面,是陡峭的悬崖,其下是嶙峋的礁石和咆哮而来的海浪。 收到王大关发来的信号之后,蒋亦杰将嘴里叼着的烟熄灭,烟头谨慎地丢到了海里,他深吸几口气,毅然套好头盔利落地跨上机车,开足马力疾驰而去。 在一处将近九十度的大弯道附近,蒋亦杰发现了渐行渐进的黑色轿车,他看准时机,偏离出正确路线,移动身体做了个赛道特有的压弯动作,车子失去稳定,剧烈摆动起来,这时果断抱死后轮,车子以精准的角度向轿车侧滑出去。 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轿车被冲进轮下的机车顶得陀螺一样原地打转,擦出一地火花,又连同散了架的机车一起,失控撞破护栏,轰隆隆向山下跌落。 在惯性的带动下,蒋亦杰整个人无法控制地翻滚出去,一直滚下路面,直撞在一棵树才骤然停了下来。 热气腾腾的火锅摆在餐桌正中,奶白色的汤汁咕嘟作响,配上鲜红的肥牛碧绿的青菜,令人食指大动。 闻琛率先举着酒杯站了起来:“庭辉你知道,肥林那张嘴是用来吃的,阿飞呢只会骂人,黑口仔更是乌鸦嘴,所以我就全权代表他们说几句吧。去年你生日,我们几个也是这样凑在一起吃火锅庆祝的,今年兄弟们还能齐齐整整坐在一起,这比什么都让人开心!”发现自己的话有些过于沉重,他赶紧笑道,“过了这个生日呢,你也二十七了,事业上眼看有了起色,钱也小小赚到了一些,该是时候考虑给我们找个大嫂了吧?” 金毛飞偷偷撇了眼火女:“对对对,要找就趁早,不然是个女人都跟富家子跑了,留下咱们这些人就都是老公泼扇——好凄凉喽!” 火女听出他的玄外音,也指桑骂槐回敬道:“心眼偏就看什么都是偏的,你咁高斗嘛,切。” 肥林见两人气氛不对,赶紧夹起牛肉甩出一圈汤汁:“快点啦,肥牛嫩着才够味!”又夹起一块放到蒋庭辉碗里,“来来来,给老大来块肥牛,祝老大牛气冲天。” 这样吵吵嚷嚷的局面,蒋庭辉早就习以为常了,他提不起兴致跟着说笑,一个人闷头不住往嘴里塞东西,却完全没留意是什么滋味。 “叮咚——叮咚——”门铃声响起。 蒋庭辉放下筷子跑去开门,结果是快递员,对方送上了个小盒子请他签收。蒋庭辉疑惑地胡乱拆开包装,里面是一只银色金属链手表,并一张再简单不过的卡片—— “蒋庭辉,生日快乐。” 没有落款。 黑色轿车冲下山崖后不久,王大关也驾驶着小货车赶到现场。他一路紧咬嘴唇抑制住心底的恐惧,按照预先的布置处理好一切,这才跑去查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蒋亦杰。 蒋亦杰的头盔里都是血,已经看不清五官了。听见王大关惊慌失措一叠声叫着“小妹哥”,他咬牙抬起手,拍了下王大关的脸,安抚着对方情绪,又费力问道:“车子炸了吗?” 王大关连忙点头:“嗯嗯,炸掉了!” 蒋亦杰闭上眼:“痕迹清了吗?” “都清好了!”王大关试图把人扶起来。 蒋亦杰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背得动我吗?” 王大关使出吃奶的劲把人撑上了肩:“我……试试……” 蒋亦杰牵牵嘴角,放心地昏了过去。 第二十二章:几点了 “呼哧——呼哧——”耳边是粗重的喘息声,眼前的景物摇晃跳跃着,快速向后移动。蒋亦杰被一只手紧紧拉住,在山路间穿梭奔跑,不断有树枝打在身上,绊得他深一脚浅一脚。呼啸着的尖锐警笛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 他们下了山,偷偷摸摸躲进了渔村边的一座废旧仓库。夕阳从透气孔设进来,在昏暗的地面上投射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金黄影子,又被铁丝网分隔成了整齐的菱形小格。倾泻的光束之中漂浮着密集的灰尘。 蒋亦杰的T恤已经被汗水浸透,湿湿凉凉贴在身上,被风一吹,止不住打了个冷战。 一件厚实的制服外套及时披到了他的肩膀上,那是大哥被押走时穿的衣服,胸前有一枚银色白头鹰徽章。他回过头讨好地笑了笑,大哥却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不肯理睬他。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对不起。”蒋亦杰无奈地垂下了头,“你一定很后悔了吧。如果那时……你放弃的是我,救出的是闻琛,说不定以他的脑子能帮你……” “行了,还说那些干什么!”蒋庭辉嗓音嘶哑地打断了他。大哥脸色憔悴而凶残,却依旧没有半句埋怨。 蒋亦杰默默望着大哥,千言万语汇聚在喉咙口,堵得难受。天色渐渐暗下去,警察很快就会找来,有些再话不说,恐怕就永远没有机会说了。 “大哥,我想告诉你件事……”他紧张到连声音都在打颤,“其实我心里……我心里一直有个偷偷喜欢着的人……” “嘭”一声枪响,子弹带着灼烧的热痛射穿了心脏,蒋亦杰感觉身体剧烈一震,温热的血液从胸口喷溅出来,冲击力使他失去平衡,软软向后倒去,被大哥一把接住,抱在了怀里。 倒下的前一刻,眼前晃动着二哥呆掉的脸孔和依旧高举在手中的枪。 蒋亦杰很想把话说完,可是大量粘稠的血从嘴里涌出来,任凭他如何挣扎,都再也吐不出半个字。大哥在拼命吼着什么,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可他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不断开合的嘴唇,已经完全听不见声音了。 噗通,噗通,噗通……三秒钟之后,心脏彻底停止跳动。 这一次,真的没有机会了。 蒋亦杰猛地睁开眼睛,从窒息感中挣脱出来,坐起身大口大口呼吸着。他将那只死死按住心口的手慢慢举到眼前,上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再低下头看去,胸前也没有弹孔。 太好了,是梦,只是梦而已。自己还活着,并且重生在十八岁,那些追杀,中弹,和到死都没能解开的遗憾,统统留在了上辈子,连同二十八岁的卧底警员蒋亦杰一起深埋地下了。 一阵眩晕袭来,蒋亦杰在劫后余生的感喟中重重跌倒在枕头上,一会儿皱紧双眉,一会儿勾唇轻笑。 他恍惚记起一个细节,在枪响前的瞬间,自己胸前曾经有光闪了一下……是银色徽章在反光。难道说,二哥是瞄准那点亮光开的枪? 当时室内很暗,从外面望进去根本看不清人的相貌,自己和大哥身形差不多,换了衣服很难分辨出来。怪不得,原来一直想不通,二哥枪法那么好,明明可以先射中别的部位使自己失去反抗能力,为什么偏偏要一枪毙命?现在看来,他真正想射的人是大哥,他想要杀死大哥! 可是为什么呢?大哥二哥虽然一向不和,却绝对没闹到非要杀死对方的地步。二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大哥怀有了那么深的恨意?这真是……太可怕了…… “小妹哥小妹哥,你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骤然响起的细尖嗓音打断了蒋亦杰的思绪,王大关看他有了动静,喜出望外地冲到床前。 “晕着呢,别说话……”蒋亦杰缓了一会,闭着眼懒懒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整天了。”王大关大苍蝇一样搓着两只手,“医生说有点轻微脑震荡,可能会头晕恶心,按时打针吃药,多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一整天过去了,那起事故应该已经有了结果。蒋亦杰指使着王大关:“去把电视打开。” 王大关接到命令,立刻踩了弹簧一样窜出去,啪嗒按下遥控器。一个甜美女声幽幽响起:“……恒生指数连续五天走高,看来突破最高指数三万五千点只是时间问题……” “换新闻频道!”蒋亦杰嫌弃地瞪了王大关一眼。而王大关正专注望着屏幕上穿粉色小套装的大胸美女主播,眼珠恨不得蹦出一堆闪闪红心来,根本没功夫理会身后射来的嫌弃眼神。 蒋亦杰幽幽叹了口气,秃毛猴十八了,人生的春天也该到了。作为雄性动物,再不给他找个伴儿就要燥郁了。 终于察觉到蒋亦杰的眼色,王大关从床尾跑到床头,端起带着吸管的水杯讪讪举到蒋亦杰面前,满脸愧疚:“小妹哥小妹哥,你口渴吗?想不想喝水?” 蒋亦杰闭上眼厌烦地摆了摆手。 王大关很失望地将水杯放回原处,蔫蔫“哦”了一声,转眼又凑了过来:“小妹哥小妹哥,你热不热,要不要我把冷气调高?” 蒋亦杰费力将脸扭到另一边,用手扶着额头慢慢揉着。 “小妹哥小妹哥,你是不是头疼?要不要我叫医生?”王大关急得原地打转。 蒋亦杰挑起半边眼角,斜斜瞄着他:“闭嘴,再嗡嗡嗡就把你赶回庙口街,卖你的元宝蜡烛去!” 果然如蒋亦杰预期的一样,本地新闻台很快对环海公路上发生的撞车事件进行了详细报道—— “……调查显示,本次事故应该是由机车超速行驶所引发的。车子在跌落山崖的过程中发生过两次剧烈爆炸,车身焚毁严重。据推测两位车主很可能已经遇难,而遗体则随同大部分的车辆残骸一起被海浪冲走,因为事发地点水流湍急,打捞工作受到很大阻碍,目前仍未有任何发现。另外警方在车辆坠毁处附近发现了大量血迹和散落的钱包、证件等物品,已初步确认其中一名疑似遇难者叫金万升,是黑社会组织小和兴的高级成员,至于本次事件是否与社团纠葛有关,尚在调查之中……” 看来一切进展得还算如意,应该没留下任何破绽,否则一整天时间,警察早该找上门来了。 蒋亦杰盯着画面眼球又酸又涨,还一阵阵泛恶心,索性闭起眼睛只用耳朵听着,同时在心里默默筹划起来。 此次除掉师爷金,算是替龙准解决了心腹大患,自己也摔了个头破血流,看起来还算惨烈,不知道能从老家伙那里换来多少信任。无论如何,经过这一遭,那条毒蛇的七寸已经牢牢掐在了自己手里,对付他是早晚的事。只是现在,还不到出手的时候。要留着他,在做掉古展之后借助他的力量推大哥继任和新堂主,之后再让他与老表佛头窝里斗,给大哥留下足够的空间发展壮大……这样一来,等到正叔退位之时,大哥出面选坐馆就十拿九稳了。接下去自己首先要做的,就是去找杨笑基…… “哎呀哈哈哈,阿杰,辛苦你了!”龙准人还没到,虚伪的笑声率先传进从门口传了进来。 坐定之后,他对着身后一抬手,随从人员将精致的花束、果篮一一摆在了床头桌上,末了又将一只厚实的牛皮纸袋送了过来。看体积,里头钞票应该不少。 “一点小意思,不用推辞,为我们和义的兄弟出了口恶气,龙哥自然要有所表示。”龙准用手拍了拍纸袋,眯起眼睛假意关切道,“阿杰你好好养伤,我还有大把的生意等你帮忙呢。” 蒋亦杰打起精神应付着:“多谢龙哥关心,都只是皮外伤。出来混江湖,磕磕碰碰难免的。不趁年轻多拼拼,怎么出头?我还要多谢龙哥给我机会呢!” “哦?哈哈哈……孺子可教,孺子可教……”龙准一脸欣慰,难辨真假。 两人一唱一和刚拉开架式,门就被“嘭”地撞开了,蒋庭辉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看得出一路走得太急,衬衫扣得七扭八歪,头发也乱得不成样子,完全不见平时在Solas里那种指挥若定的强大气势。 龙准的手下不明就里,想要上前拦住他,被龙准用眼神制止了。他倒是很喜欢看这兄弟俩的对手戏。 蒋庭辉一从内线王大关的电话里得到消息,立刻不管不顾跑了过来。路上他的心一直被紧紧揪着,忍不住胡思乱想,做出了各种最坏的推测,把自己吓得六神无主。 此刻见到弟弟完完整整躺在床上,虽然脸色苍白了一点,精神还好,横在心头的一口气总算通畅了,所有担忧和焦急又都转化成了愤怒,三两步冲到蒋亦杰床前,本想狠狠训斥几句,可是看到弟弟头上缠着厚厚一圈纱布,又忍不住心疼起来,一时间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更不知道要做什么。 蒋庭辉跟个雕塑一样立在那,五官纠结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脯剧烈起伏,看起来像要拼个你死我活似的,可到最后挤出牙缝的却是:“小妹你……伤口疼不疼?” 声音不知不觉就放轻了,温柔得能拧出水来,那副模样就像对面摆着的是个纸片人,生怕出气大一点给吹走了。 蒋亦杰看到蒋庭辉压抑情绪小心翼翼望着自己的可怜样,又好笑又难过,他很想让大哥抱抱自己,起码能拉拉自己的手,可是碍于龙准正在旁边看着,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只好狠下心冷冷反问道:“我的事你不是不再管了吗?怎么,说出来的话又被吃回去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蒋庭辉仿佛被锤子用力砸到了一般,不自觉倒退了两步,嘴巴大张着想说什么,却动了几动都没能说出来。 连王大关都察觉到了这话的杀伤力,为提防大哥大气懵了甩蒋亦杰一巴掌,他赶忙跑过去张开手臂整个人护在蒋亦杰床前,满脸的大义凛然。 龙准向来最善于抓住时机充当和事佬:“好了好了,既然阿杰没事,庭辉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需要给他们属于自己的空间嘛。我正要回去,不如一起?” 蒋庭辉定定望了弟弟几秒钟,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应道:“正好,我也有些话想同龙哥讲。” 出门之前,蒋亦杰忽然叫住了大哥:“喂,蒋庭辉,现在几点了?” 蒋庭辉迟疑了一下,伸展胳膊,将左手腕抬到眼前,右手很随意地挑起一点袖口,细细看向腕上崭新夺目的银色手表:“嗯……四点十三分。” “噢,知道了,走吧。”蒋亦杰冷淡地挥了挥手,翻身将脸藏到另一边,闭上眼不再理人。 那一丝喜悦到底没憋住,就算他把嘴角死死向下抿着,笑意依旧慢慢爬上了眼尾眉梢,暖洋洋的,得意非凡,害他不得不拉起被子偷偷遮住了脸。 真帅,只是抬起手看个表都那么帅! 当然,还是自己的眼光好,大哥配上那只表,叼拿妈,真是帅! 第二十三章:第一份礼物 蒋庭辉凶也凶过了,骂也骂过了,对于这个弟弟,他是彻底没了办法,也没了脾气。 就像是生病生多了身体会有免疫力一样,他对蒋亦杰也已经到了听之任之的地步。该疼就疼,该护着就护着,至于臭小子爱怎么闹,随他去吧。两人年纪相差八岁,弟弟无论长到多大,在蒋庭辉眼里都是那个光着屁股满街跑的小肉球。和一个孩子计较,有什么意思? 养个儿子也无非就是如此,像闻琛说的,小孩都是越管教就越叛逆,真把他推出去不闻不问了,说不定臭小子还会屁颠颠自己跑回来呢。 当然,说什么不闻不问,蒋庭辉是铁定做不到的。就好比今天吧,一听说小妹撞车进了医院,他脑子嗡一声就点着了,完全没办法冷静下来,双腿不受控制就往外跑,要不是火女追着叫住了他,差点直接光脚跑上大街去。 临出病房之前,听见弟弟忽然没头没脑叫住自己问时间,蒋庭辉当即猜到那小子一定又在搞什么鬼。低头看表的功夫,眼神不经意间扫过去,惊觉弟弟的神情有些奇怪,虽然故意装得爱理不理,嘴角扁扁的,眉眼却明显是在偷笑。 他恍然大悟,原来傻弟弟是想看自己戴表的样子! 所以说小屁孩终究是小屁孩,个头再高大,性子再犀利,终究也有幼稚的一面,内心会被好奇驱使着,做出一些蠢蠢的举动。 其实早在收到表的那刻,蒋庭辉脑子一转,已经猜到八九不离十了。他并不是个张扬的人,也并没混到有资格大张旗鼓过生日的份上。往年也只是这帮兄弟坐在一起吃餐火锅喝点啤酒,连礼物都免了。余下能记住他生日的,还会有谁? 接着看看那张放在手表盒子里的卡片,蒋庭辉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测。上头几个狗爬一样的字迹,除了不学无术的蒋亦杰,再没别人。字如其人,那一笔一划的,都生硬得不会打弯,力气极大,卡纸几乎被划透,横看竖看总带着股下战书挑衅般的味道。 小时候家里并不富裕,蒋家爸妈也不喜欢搞这些形式上的东西,遇到哪个儿子生日,早起下碗寿面就算过去了,只有逢整数的大生日,才能破天荒得到一双新鞋或者一个新书包。 记得蒋亦杰五岁那年,跟隔壁开旅社的潮州佬学会了用塑胶皮包铜丝的旧电线编各种小物件,他兴致勃勃想要做一柄很神气的狙击枪送给大哥做为生日礼物。为了凑齐红黄蓝白各种颜色,他把自家铺子里没开封的新电线拆开来,每卷上头都剪下了一段,找不到合适做扳机与瞄准镜的东西,就突发奇想拆掉了一部半导体收音机——那是妈妈初次结婚时,外婆给的嫁妆。 行为败露之后,老妈拎着鸡毛掸子从街头追到结尾,打得蒋小妹杀猪一样嗷嗷直叫。 那柄所谓的“狙击枪”样子很古怪,倒与马桶搋子有几分相似。为了这送给大哥的第一份礼物,蒋亦杰付出了屁股被打开花的代价,连续一个礼拜无法坐在凳子上,睡觉也只能脸朝下趴着。于是每到吃饭的时候,都能看到蒋小妹撅着屁股跪在板凳上,伸长筷子去枪盘子里的好菜,一旦挑到肉片或者腊肠,就忙不迭偷偷夹到大哥饭碗里,还挤眉弄眼地示意大哥赶紧吃掉,不要声张。 时至今日,每每想到那一幕,蒋庭辉总会不知不觉笑出声来,一直甜到心坎里。 所以当众人纷纷凑上来观赏神秘礼物,想要猜测价格和赠送人时,都被蒋庭辉一一挡了回去。他生怕那些沾了汗的脏手会摸花了这支珍贵的手表。 一大早起来,他先用细绒布将手表擦得锃亮,这才郑重戴在腕上。洗手的时候又特意摘下去揣进口袋,等双手恢复干爽了,才重新戴好。 这是宝贝弟弟送的,他除了无条件喜欢之外,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自豪——虽然别人都不知道。 走出医院,蒋庭辉直接随龙准上了他的车子,龙准的手下很懂规矩,知道不该听的东西不听,都自觉守在了车外。 蒋庭辉一坐定就陪着笑脸说道:“龙哥,我这个弟弟从小就被惯坏了,老觉得自己了不起,什么都能干,遇事冲动又不计后果。如今他跟着龙哥,还请帮忙多照顾照顾,我知道龙哥您对兄弟一向最仗义,分派事务也最公正,我不是和义的人,不敢多说什么,只求别让他去做些需要拼命的事就好。” 龙准瞪起灰色小眼珠深深打量了蒋庭辉半天,哈哈哈笑里藏着刀:“唉,时代不同啦。原来我们做大哥的,是一手遮天的大家长,叫小弟往东小弟们不敢往西。可现在呢?政府讲民主,社团也讲民主,我们做老大的,无非就是个职位,只管带着兄弟们一起闯荡一起发财,更多的,想管也是力不从心喽。 蒋庭辉明白老家伙是故意推三阻四钓自己上钩,于是低头沉吟片刻,开门见山道:“龙哥是明白人,我不敢在您面前兜圈子。我就这一个弟弟,家里老爸死得早,长兄如父,我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做儿子的再混账,老爸也不能不管,所以弟弟再任性,当大哥也只能忍着,这就是命。” 龙准嘴唇抿成薄薄一片,法令纹刀刻一样,眯起眼睛神色悠哉地等待着下文。 “我呢,只是个小角色,一没靠山二没本钱,这两年Solas做得有了点起色,在三角街后段也算是数一数二热闹了。我老大古展胃口并不大,若是龙哥有兴趣,我场子里头卖糖、散货算您一份。”蒋庭辉双手架在膝盖上,低下头谨慎说道。 “哼哼,我龙准在三角街上有自己的场子,想赚钱,还用不着别人让给我。”龙准摆出副不屑一顾的神情,灰色眼珠闪着寒光,“庭辉你胆子也真够大的,这种吃里扒外的话若是传进古展耳朵,我敢保明天一早,你就会从帆头角地界上彻底消失。” 面对这一番半是提点半是威胁的话,蒋庭辉沉着应对,眼皮也不眨一下:“龙哥说笑了,大家都是小和兴的兄弟,哪来什么吃里扒外?况且我从来都相信……”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我相信龙哥不是那种搬弄是非的小人。出来混江湖的,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敌多堵墙,我蒋庭辉虽然一穷二白,只是个无名小卒,但以龙哥对兄弟一视同仁的态度,应该也会愿意纡尊降贵交我这个朋友吧?” “哦?”龙准暗藏玄机的脸孔上渐渐现出一丝笑容,越来越深,及至大笑起来,“哈哈哈,庭辉,我果然没看错,你和你弟弟,你们兄弟都是聪明人……哈哈哈……” 蒋庭辉早已摸透了龙准的心思,他所谓的赚钱算对方一份,不过是种说辞,真正的目的,是表达自己的诚意——对龙准来说,Solas不算什么,可是对蒋庭辉来说,Solas的经营权就是他的全部。让龙准从Solas分一杯羹,无异于从他身上直接割肉下来。 最初他与闻琛商量出的对策,是假意疏远弟弟,让龙准认为蒋亦杰失去利用价值而放手。可如今看来,这主意错了,龙准是真相中弟弟了。虽然不知道蒋亦杰这次因为什么受伤,但他知道一定和龙准有关。 既然龙准也有招揽自己的意图,不如索性服个软,主动送上门去。龙准认定了控制住弟弟就是控制住自己的命门,正好,就顺水推舟,让他更加坚定这个想法,故意被控制住,让他放松警惕,自己好分出精力专门对付古展。 古展和龙准都不是好东西,给哪个当狗都没有分别。既然有朝一日要除掉古展,那预先铺铺路也好。本来在出手除掉古展这件事上,他一直犹豫不决,这样也好,借着弟弟惹出来的由头,就干脆破釜沉舟吧。 古展必定要除,胜败在此一举! 龙准送来的卖命钱,蒋亦杰都交给了王大关,让他找机会借给王大卫,作为电影处女作的部分启动资金。虽然王大卫说话、办事全不靠谱,可一旦他成了知名导演,对大哥未来的事业会有很大帮助,所以必须紧紧网络在身边。 晚饭王大关很热心地买来了叉烧豉油鸡双拼饭,那副肥腻腻的卖相即便不是脑震荡,看了都会犯恶心,蒋亦杰也没多余的力气骂人,直接蒙起被子睡觉了。 这一觉昏昏沉沉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他是被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吵醒的。一睁开眼,就看到护士正在金属托盘里摆弄着药瓶和针筒。打完了针,护士摘下口罩叮嘱着药片的用量。蒋亦杰本来眼睛黏黏地又要打瞌睡,可护士说话的声音低沉中略带沙哑,越听越耳熟。蒋亦杰挑起眉毛好奇地打量过去,当即双眼一亮——哈!原来她就在这家医院工作! 耐着性子等那名护士一离开,蒋亦杰立刻拿起手机打给了火女:“火女姐,你猜我看见谁了!”脱口而出刚刚问完,就猛然醒悟过来,不对,这是十年前,这个时候,大家还都不认识她,于是赶忙改口,“我肚子饿,想吃鱼粥,让肥林哥亲自烧了,亲自送过来,就这样,拜拜。” 不等火女多说什么,他急急挂断了电话,自己跳下床,扶着点滴架子晕晕乎乎盯住小护士的身影,悄悄跟了过去…… “喂?喂?小妹?”火女正要啰嗦着问问身体状况,话筒里就只剩下了烦躁的嘟嘟声,令守在旁边意欲偷听的蒋庭辉倍感失望。 听见蒋亦杰指明要吃自己烧的鱼粥,肥林作为一名极富创作欲望的业余厨师十分欣慰,材料备齐了,他忽然想起前些天蒋亦杰亲口说过的话,不无担忧地问道:“对了辉哥,小妹好像是说,他现在都不吃鱼了?” 蒋庭辉走进厨房,破天荒扎起了围裙,胸有成竹地摆了摆手:“让你做你就去做,旁的交给我。” 等到肥林把鱼肉混着姜丝煮熟后,蒋庭辉默默盛出来,用调羹将鱼肉捣碎,很小心地一根根往外剔着鱼刺,动作紧张而又笨拙。 “这个小妹,都十八了,吃鱼还不会自己挑刺,真是……”明明是抱怨的话,经他嘴里说出,轻快无比,谱上音符都能唱出歌来了,仿佛弟弟不会挑鱼刺是件多了不起的功绩一样…… 第二十四章:蒋妈妈的催眠曲 上午十点的医院走廊,安静而空旷,从楼梯口传来的脚步声格外明显。前面一个是皮鞋,速度很快,鞋底碰触地面干脆利落,锵锵鸣响。后面一个是拖鞋,啪嗒啪嗒磕着后脚跟,走得邋遢而凌乱。 “辉、辉哥,等我先休息一会……”肥林叫住蒋庭辉,扶着栏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用手掌对着自己的大胖脸不断扇风。楼梯不高,只有三层而已,却把他累得呼呼直喘,一副就快断气的模样。 蒋庭辉无奈地停下脚,转回头居高临下望着肥林,嘴里没说什么,脸上却写满了催促。 肥林穿着件蹭满油烟的短袖衬衫,敞着前襟,里头是一件白色老年款背心,因为穿得年分过久,背心变得松垮垮,还漏了几颗小洞。底下是中裤、人字拖,和平时逛菜场没什么两样。 反观对面的蒋庭辉,黑色衬衫领口敞开两枚纽扣,袖子挽到手肘处,微微露出了一小片性感的纹身,卡其色休闲西裤干净笔挺,脚下皮鞋一尘不染,怎么看都像是去赶赴一场重要约会。只是手里提着的粉色保温饭盒与他有些不太相称。 蒋庭辉人长得高,步子也大,在前头急匆匆猛走,连累得肥林扛着满身肥肉一路小跑,早已吃不消了,他歇了半天,又笑眯眯抱怨道:“辉哥,一碗粥而已嘛,我自己送来就好,你何苦这么麻烦还要跟着走一趟呢。” 对于肥林的不识趣,蒋庭辉只是平和地笑了笑,轻松一笔带过:“又要拿粥又要开车,还是两个人方便一点。” “我知道你也是关心小妹,不过你们兄弟俩的脾气,还是少见面为妙,免得又……”肥林费力跟上蒋庭辉,肩并肩语重心长劝着。忽然间,他的话停了,动作也停了,直笔笔望着斜前方,嘴巴大张着,眼神专注而痴迷,像是被施了法术一样,完全静止不动了。 从走廊的另一端,慢慢走来一名护士,二十四五岁年纪,身材高挑清瘦,卷卷的短发别在护士帽底下,单眼皮冷冷垂着,目不斜视,厚而饱满的嘴唇微微翘起。这个女孩无论是身材,长相,动作,气质,都像极了肥林心目中二十年的经典女神梅艳芳小姐。 肥林眼睁睁看着女神由远而近,手里端着医用金属托盘,身穿洁白的护士服,脚下踩着布鞋走路无声,他的目光和心神都像被勾住了一般,毫无保留地飞向了女神。 在这瞬间里,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女神周身散发着圣洁的柔光,飘然而过……耳边响起了梅艳芳的《似水流年》,缓缓地,淡淡地,情深意长,似梦似幻。女神慵懒地眨眼,女神性感地撩头发,女神制服的下摆被风轻轻吹起……全部都以慢动作的形式呈现在肥林眼前。 这蒙太奇般的漫长邂逅,一直持续到他“咣当”一声撞到了某间病房敞开的门上。 肥林和蒋庭辉走进病房的时候,蒋亦杰正靠在床头看报纸,报纸被翻来覆去揉弄着,根本没看进去几个字。 一见肥林整个人痴痴呆呆的,进门就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脸上还带着股刚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般的怅然若失,他就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扯扯嘴角露出个阴谋得逞的笑意。 “怎么了?见鬼了?”蒋亦杰天生就是讨人嫌的性格,从来不会说好听的话。 肥林被施了定身法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消失,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不是鬼,是神,是女神!” 蒋亦杰操起枕头砸在他的大胖脸上:“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要电话!” “要电话……这可是件大事,要慎重……让我好好想想……”肥林呼噜噜摇着头,甩得肥肉乱颤。他自说自话嘟囔了半天,从裤袋里掏出一枚硬币,双手合十将硬币夹在掌心,神神叨叨不知道对老天祈求了什么,之后把硬币抛向半空,虔诚地伸出手准备去接住。 还不等硬币落下,就被蒋亦杰眼疾手快一把夺了过去:“问老天不如问我,我替你决定吧!听着,她叫潘淑珍,二十四岁,没老公没男朋友,家庭成员只有老妈和妹妹,找男朋友的标准不需要多帅,但一定要踏实可靠,会照顾人,会做饭的大加分,这些我刚才都打听好了,可以了吧?现在赶紧滚过去要电话!” 肥林被这一大通连珠炮似的背景介绍搞得晕头转向,脸孔涨得通红,屁股像是涂了胶水,黏在椅子上动也动不了。那可是女神啊,自己这副德行跑去要电话,实在鼓不起勇气。 蒋亦杰见状,抓起报纸阴阳怪气敲打道:“唉,有些东西呢,千万别犹豫。这一秒不出手,下一秒可能就是别人的了!” 半秒钟之后,肥林腾地站起身来,不管不顾向门外跑去。 上辈子,肥林恰恰就是这幅居家男人的打扮吸引了外冷内热的潘淑珍小姐。 潘家爸爸死得早,潘妈妈带着姐妹俩过得很辛苦。在潘淑珍记忆之中,爸爸留下最后的、也是最清晰的影像,就是穿着脏兮兮的旧背心,踩着人字拖到去逛菜场,一番挑选、讲价之后,回来为老婆女儿烧上一大桌子好菜。 那些沾染在身上洗也洗不掉的油烟味,正是爸爸的味道。 潘淑珍和别的女孩子不同,她不追求有钱有势,只想找个永远不会变心不会离开的男人,能够一辈子守着她,也能帮她守着老妈和妹妹,安安稳稳过日子。家里没有男人,她的丈夫,一定要能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而肥林恰恰符合她的全部要求。 交往几年后,两人有了结婚的打算。潘淑珍不喜欢肥林再过打打杀杀的日子,想要退出江湖共同经营一家小吃店。肥林答应了,却总是被层出不穷的意外牵绊住,屡次让她失望。 两人吵架,冷战,分手,和好,婚期定了又改,改了又定。 直到最后,肥林含冤被捕,为了履行对潘淑珍的承诺,他不惜转做污点证人,指证社团中另一个堂口的大哥。可惜出狱后潘淑珍已经彻底失去信心,不告而别了。连怀孕的事都没有告诉肥林。 她害怕了,也厌倦了,不想自己的孩子再和黑社会有什么关系。等她一个人悄悄生下儿子的时候,肥林却已经不在了。儿子只能从墓碑前的遗像上,看到爸爸的样子。 肥林与女神的故事,曾经以悲剧收尾。可这一次,故事的结局会改变,他们会携手走上红地毯,会生下一个贪吃又乐观的肥林二世,会守住一间门面不大的夫妻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平安安,白头偕老。 一定是的…… 看着弟弟一脸比当事人还热心的样子,蒋庭辉总算明白他为什么指名非要肥林送粥过来了。没想到这小子外表酷酷的,浑身是刺,骨子里还挺八卦,连媒婆的工作都要做。 等肥林大象一样惊天动地的脚步声跑远,蒋庭辉将鱼粥盛了出来,柔声催促道:“闲事管完了,该喝粥了吧?看看,都过了早饭时间好久了。” “知道了,先放那。”蒋亦杰早起肚子本来饿得咕咕叫,可时间拖得太久,饿得狠了,反而没了食欲,再说他的心思也根本不在那碗粥上。 “嗯!嗯!”蒋庭辉干咳两声,试图吸引弟弟的注意,并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看看,过了早饭时间好久了!” “真够啰嗦……”蒋亦杰抬起头不满地瞥向大哥。 蒋庭辉还保持着抬起手腕看表的姿势,眼睛似笑非笑瞄着弟弟:“哼哼,我看看啊……嗯,是过了早饭时间好久了……” 蒋亦杰当即反应过来,大哥是在故意耍他玩呢。 又是强调时间,又是持续看表,分明是在挖苦他昨天验证大哥是否戴了自己所送手表的幼稚举动。 “蒋庭辉你……真够无聊的!”蒋亦杰脸颊一热,胡乱扯起报纸挡在前头,假意看着,却不留神将报纸拿倒了。 蒋庭辉只是想逗逗臭小孩,并没想真为难弟弟,见他感到难堪了,赶紧岔开话题:“先喝粥吧,凉掉就腥气了。放心,刺我挑得很干净,保管不会扎到你。” “真的?”蒋亦杰眼睛一亮,也不用勺子,直接抓过饭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他性子急,吃东西从来不会细嚼慢咽。小时候鱼刺卡在喉咙里,吞馒头,喝醋,用牙刷柄催吐通通不好使,最后闹到发炎进了医院。自此留下阴影,除非是剔光了刺的鱼,不然一口也不肯吃。 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哥竟然还记得自己的任性习惯……这碗鱼粥真是美味无比! 足足三人份的鱼粥被他一口气吞进肚子,立刻翻腾起来,一阵阵反胃。这是大哥亲手剔了刺的爱心粥,他可舍不得跑去卫生间吐掉,于是赶紧拍打床沿:“蒋庭辉,给我根烟,快!” “是来养伤还是来度假的,病房里不能抽烟!”蒋庭辉只管嘴里这样说着,手却不自觉掏出香烟送到弟弟唇边,还亲自帮忙点着了,之后自己也叼起一支。反正没什么话聊,索性相互对着吞云吐雾。 突然间门一开,有小护士走进来收温度计。两人淬不及防,怕被数落,纷纷下意识将烟翻转过来遮在手心里,又将手垂到了床沿底下藏好。 护士将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也不多话,镇定自若地收好温度计,又将移了位的点滴架子摆好,直到出门前才笑嘻嘻问道:“你们是兄弟俩吧?” 蒋庭辉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们长得不太像吧?” 小护士捂嘴偷笑:“长得不像,但是偷偷藏烟头的动作一模一样。收起来吧,都摔成那样了,身体要紧。” 等小护士灵活地跑出了病房,蒋庭辉有些尴尬地问弟弟:“你怎么也学会这一手了。” “根本不用学,”蒋亦杰三两口吸完了一支烟,按在饮料瓶盖上灭掉,“那时候你和金毛飞整天躲在厕所里抽烟,看也看会了。” 蒋庭辉沉默片刻,郁闷地抓了抓头:“看来我不是个合格的大哥,没教会你好的,倒教出一堆的坏毛病。” “切,别往脸上贴金了。”蒋亦杰不屑地翻了个身,背过去趴在枕头上不再理睬他。 蒋庭辉帮弟弟拉了拉被角:“肚子填饱了,再睡一觉吧。睡觉的时候伤口好得快。” 蒋亦杰烦躁地用脚将被子踢到了一边:“你不是很会看表嘛,好好看看,我从昨天晚上开始,都睡了十几个小时了,就是猪也该睡不着了。” 蒋庭辉静静想了片刻:“要不……我哼儿歌给你听?” “行了吧蒋庭辉,当我几岁?我早过了听儿歌睡觉的年纪了!”蒋亦杰回头不满地瞪着大哥,“再说你还会唱儿歌?你有童年吗?我还以为你一生下来就这么高大了呢!” 蒋庭辉并不在意弟弟的言语讽刺,不由分说把人推回枕头上,又重新拉起被子,嘴巴里念叨着:“你以为从前你妈妈跑去上货的时候都是谁哄你睡觉?没良心!你睡着了还在我后背上尿过尿呢!别折腾了,躺好。” 他清清喉咙,学着蒋妈妈那种很乡土的语调,慢悠悠哼道:“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槟榔香,摘子姜,子姜辣,买马鞭……”背出一大段,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是这样的吧?实在太多年了,都忘得差不多了。小妹你还记不记得,潮州佬的表姐豁牙凤,大舌头的那个,人家每次坐在店门口给儿子喂奶也爱哼这个,你就调皮,总跑去跟着学,一来二去自己咬字也开始大舌头了,足足改了半年才改好……” 他沉浸在回忆里头,不自觉弯起了嘴角,正感慨着,却听到蒋亦杰那边响起了轻轻的鼾声,弟弟大张开手脚,睡得正香。 还说睡不着,嚯……看来蒋妈妈的儿歌真有效! 蒋庭辉观赏着弟弟不甚体面的睡姿,摇摇头,哑然失笑。 第二十五章:不期而遇 短短几天里蒋庭辉忙得脚不沾地,白天跑去医院照顾弟弟,晚上回Solas坐镇,可奇怪的是,就这样日夜熬着,整个人不但没有憔悴,反而更加神清气爽起来了。 一入夜,就见他脚步轻快吹着口哨走进了办公室,周身散发着浓郁的“男人味”,惹得众人狠狠吸了半天鼻子。 蒋庭辉莫名其妙地扫视一圈,最后是闻琛替他解了惑:“庭辉啊,没记错的话,这瓶香水是去年阿美离开三角街的时候送你的谢礼吧,是谁说过这味道又轻浮又招摇,不适合自己的稳重气质?” 经他一提醒,蒋霆庭辉想起自己确实给出过这样的评价,心里略略有些难为情,表面上却依旧挂着坦然的笑容:“东西白放着浪费,好歹是人家一番心意,丢掉可惜。” 闻琛玩味地咂咂嘴吧,上下打量着眼前人,其实何止是香水呢,还有一丝不苟的整齐发型,还有熨烫笔挺的崭新衬衫,还有……本想再取笑几句,又怕玩笑开多了有失分寸,他抿起嘴巴高深地笑笑,埋头处理起了手边的工作。 紧随蒋庭辉之后,火女也走进了房间,瞬间引来一阵欢呼和口哨,因为她破天荒穿了一条裙子,还是学生妹最喜欢的百褶短裙。肥林像个电动火车头一样“呜呜呜”地冲过去,贴着火女摆动屁股热舞起来,连带黑口仔也跟着呵呵傻笑。 火女一把将肥林推倒在沙发里,抬起一脚踏在他膝盖上,比划着拳头威胁道:“没见过美女吗肥猪林?再起哄把你卖到丰记做烧肉!” 肥林举双手投降,笑出一脸油汗:“美女我就看多了,但是臭美的火女没见过!” 他们闹做一团,金毛飞却躲在角落里,用鼻子发出鄙夷的哼声:“不用问喽,发骚爱打扮,就是恋爱综合症嘛。那个富家子追求者吃排骨还真吃上瘾了!” 这话让闻琛心思一动,“发骚爱打扮”几个字,用到最近的蒋庭辉身上倒也贴切。他转头看去,发现蒋庭辉自己的神情多少也有些不自然,就没再多嘴,只是清清喉咙正经说道:“对了庭辉,我正想问你,你和那个Tony是怎么回事?” “什么Tony?谁啊?”蒋庭辉闻所未闻。 闻琛伸出手指比划着:“就是上次帮杨笑基挑人,其中有一个你觉得不错的,怎么,你不认识?” 蒋庭辉夸张地摊开两手:“我为什么要认识他?” “你不认识……那就奇怪了。”闻琛脸上更添几分认真,“上次我带了他们几个去见养小鸡,姓杨的一眼就相中他了,留下聊了好久,又是带着吃饭又是带着买衣服,听那几个MB私下议论,养小鸡带他去名店扫货一次就花了十几万……” 蒋庭辉失笑:“那不正符合你的期待吗?干嘛还黑着一张冤脸。” 闻琛为难地苦笑道:“可我去找Tony出来问事情进展的时候,他竟然还跟我提要求,说是只肯跟你辉老大亲自面谈,气得我……算了,目前正是用着他的时候,我不想来硬的影响大事。等搞定了姓杨的再收拾他。” 蒋庭辉仔细回想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噢”了一声:“想起来了,那天出门的时候,我跟他说过两句话,让他以后有麻烦尽管来找我。可能他觉得我的比较可信吧,只要能办事,跟谁说不是一样。” “也可能像你说的那样……不过……”闻琛语气加重了几分,“我要提醒你一句,庭辉,别看他们一个个年纪不大,样子也单纯,可你别忘了他们是做哪一行的,说起装模作样,曲意逢迎,都精着呢,你小心别被黏上了。” “说什么呢阿Vin,我是那种人嘛!”蒋庭辉急不可待地辩解道,“我怎么会看上一个……怎么会看上一个……MB呢?” 纠结半天,到底还是没敢说出“男人”两个字——因为自己也并不确定。 闻琛向来耳聪目明,被他这一含糊,看过来的眼神就愈发古怪了。 与此同时,蒋亦杰也带着王大关晃晃悠悠走进了三角街中段的一间夜店。他一改往日的利落劲装,换上了一件宽松的白色棉质衬衫,底下是米色休闲裤,简单的款式和色彩被走廊上颇具未来感的蓝灯一照,闪着幽幽荧光,整个人显得斯文又干净。 一个女孩迎面跑来,肉呼呼的胸脯从领口汹涌溢出,荡来荡去。女孩脚步踉跄着差点扑到蒋亦杰怀里,蒋亦杰情急之下挥手一挡,把人甩了出去,跌坐地上,裙子飞起露出了黑色蕾丝花边的小内裤……和不久之前Solas的情景如出一辙。 女孩嘻嘻笑着抬起头,醉眼朦胧,撅起的嘴角上有一颗俏皮的芝麻小痣,果然是安安,只不过戴了顶蓬松的金色假发而已。 安安浑身散发着熏人的酒气,指着蒋亦杰嘟囔:“你……诶呀你……我见过你……在哪里呢?哪里呢?哪里哪里哪里……”她不断晃荡脑袋,用手拼命捶打着自己的额头,哼哼唧唧。 王大关的眼神早就定在白花花的胸脯上移不开了,他梦游似地跑上前,呆呆伸出手想要把人扶起来,却被旁边赶上来的保镖挡在了外头。看来绑架事件发生之后,正叔对女儿的安全也多加了几分戒备。 谁知安安胡乱推开保镖,主动扯着王大关的手站了起来,还一脸兴奋地指着王大关跳脚大笑:“我想起来啦!想起来啦!上次我跌倒,你扶过我,嘻嘻嘻,你扶过我!”她娇滴滴嘟着嘴巴抱住王大关,眉开眼笑地蹭来蹭去,“你真好,嘻嘻,最好了……我告诉你个秘密噢,他们啊,都只喜欢我的钱,他们都不肯扶我……他们都是坏人,还是你最好……” 保镖显然已经对她这种疯疯癫癫的状态视若无睹了,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剥口香糖一样把安安从王大关身上剥了下去,半扛半抱着弄走了。可怜王大关作为一名情窦初开的少年,被豪放大波妹压着胸脯咕叽咕叽滚了半天,浑身热血沸腾,内裤都要被撑爆了。直到安安离开五分钟,他还保持着同样的拥抱姿势站在原地,一条亮晶晶的小口水从嘴角探出头来。 蒋亦杰憋住笑,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别做白日梦了王大关,知道她是谁吗?她叫安安,小和兴坐馆正叔的独生女,高攀不起的!” 王大关才不管什么高攀低攀,他只选择性地听到了“安安”两个字,傻乎乎重复道:“安安,呵呵,安安,真是个又鲜又甜的好名字……” “你发花痴吗王大关?”蒋亦杰双手握住他肩膀前后摇着,夸张地宣布,“你完啦,你被光屁股的小翅膀一箭射中红心啦!” 王大关呵呵呵傻笑着,望着蒋亦杰身后,好半天慢悠悠地说:“小妹哥,你也完啦,那头有个没翅膀的老屁股,盯着你浪笑好久了。” 蒋亦杰一回头,杨笑基正站在不远处眼神迷离地望着他。见他留意到自己,还毫不避讳地举起酒杯微笑点头示意。 蒋亦杰在心里暗暗击了下掌,嘿,找的就是你! 自从上次跑过来兴师问罪之后,古展与蒋庭辉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谁知突然又派人传话,说是和新堂口要开会。 蒋庭辉立即警觉了起来,生怕自己有什么不谨慎的言行露出马脚,引起古展戒备。可细细斟酌,又实在挑不出什么错漏,不免更加忐忑。打从闻琛提出阿衡比较可疑开始,他们几个在阿衡面前说话做事都加倍留意,甚至有几次还故意演戏给对方看,果然古展再没找过麻烦。这使蒋庭辉更加断定了阿衡是古展派在自己身边监视的眼线,行动更加如履薄冰,也更加坚定了要除掉古展的决心。 带着满肚子疑虑来到堂口里,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坐定,蒋庭辉戒备着随时接受来自古展的发难。不想古展一看到他,竟然特意走过来拍了拍肩膀:“辉仔,混得不错嘛,上次我同正叔饮茶,他老人家还特意问到你了,让我好好关照你,果然前途无量啊。” 蒋庭辉赶紧谦逊笑道:“都是大哥给我机会,着意栽培,不然我哪有今天。” 古展咋呼着满脸横肉,傲慢地点点头:“你小子不错,正叔没少夸你,还说你在他面前话里话外很尊敬我这个大哥,很好,还没忘本!” 原来古展态度有所缓和,也多亏了正叔很大一部分功劳。幸好自己在正叔面前说话留了小心,否则今天落在肩膀上的,恐怕就不仅是一只手而已了。 原来古展这一次召集堂口众人,纯粹是为了生意。他手下一名叫“阿金”的得力干将,前些时候去泰国运货,不知怎么搞的,和当地帮派结了梁子,被人家暗中捣鬼弄死了。古展自然不能看着到嘴的肥肉被抢了去,他不耐烦地敲着桌面:“你们看看,哪个愿意跑一趟?” 在座几人各怀鬼胎,彼此看看,一时没人吭气。 货在泰国人地盘上,人家不会管你是去接收还是去报仇,外岛来的,统统举着小和兴的旗号,那就全是阿金的同伙,这一行打打杀杀是免不了的。除此之外,阿金虽然死了,他的手下还在,运货也算出了一半的力,回来之后功劳可是要对半分的。这种吃力不讨好、给人擦屁股的买卖,没人愿意接。 沉默半天,蒋庭辉主动出了声:“大哥,交给我吧!” 古展心里的芥蒂虽然没有完全根除,但是看到紧要关头蒋庭辉能主动站出来担事,倒也生出几分欣慰,这小子还算识相。他粗鲁地挥挥手,让闲杂人离开,单独留下蒋庭辉叮嘱道:“辉仔,咱们不啰嗦,今天你为大哥卖命,不会白辛苦,大哥心里都记着呢。将来我选上坐馆,一定不会亏待你。至于你那个便宜弟弟,咱们丑话说在头里,你要是真看重什么狗屁亲情,就赶紧把人捆了送远远的。否则将来我和龙准之间闹开了,和义的人我是一个都不能留的!到时候,可别怨大哥心狠手辣!” 蒋庭辉诚惶诚恐地点头弯腰:“是,谢谢大哥提醒。等我从泰国回来一定好好惩治他。实在不服管,我也只能做好我份内事,如果他想自寻死路,我也无能为力了!” 迎着古展审视的目光,他叹了口气,很自然地露出个委屈而无害的笑容。 事实上,蒋庭辉决定远赴泰国的真正目的既不是为社团立功,也不是向古展表忠心,而是为了今后接手和新社的控制权在提前铺路。 他带着火女、金毛飞几人连夜出发,费尽周折,以部分货物作为诱饵,引对方来上钩,成功扣住几名人质,又与对方谈判,用人质交换回了阿金的遗体,带回外岛风光大葬。 说起来,蒋庭辉和阿金非但没有任何交情,还几次因为意见不合而发生过口角。于公于私,都没有义务为对方身后事操心。可是他有他的长远打算。 将来一旦除掉了古展,和新堂口里定会为了争堂主之位打破头。如果论资排辈,那他蒋庭辉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想要笑到最后,除了天时地利,最要紧就是人和,不但要收服那些与自己交好的,更得收服那些与自己有过节的。 出来混的都是火爆脾气,磕磕碰碰再所难免,这种时候谁都怕自己敌对的一方上位会秋后算账,于是不得已展开混战,彼此扯后腿使绊子。这时候谁能让大家信服,谁能在上位之后善待那些曾经开罪过自己的人,无疑能得到更多选票。 他冒着横尸泰国的危险带了阿金回来,就是为了给所有和新的人看到,他蒋庭辉是个道义为上、有肩膀有担当的人,只要是自己堂口里的兄弟,无论亲疏,都可以为了对方以身犯险,做到仁至义尽。 他很庆幸抓住了这个机会,不管最终能不能除掉古展,起码先收服了一干人心。 等到完成任务从泰国回来,已经是一周之后的事情了。蒋庭辉拎着大包小包的泰国特产,风尘仆仆赶去医院看望弟弟,却得知弟弟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出院了。转头跑去他家里,结果吃了个闭门羹,连打电话都一直转去留言信箱。 这一切让蒋庭辉倍感失落。 等他回到Solas,正看见闻琛坐在办公室里和那名叫Tony的MB急切说着什么,一向温和的脸上难得流露出了焦躁情绪。听见脚步声,闻琛将手里刚刚点着的烟大力按灭在烟缸里,匆匆抬起头打了个招呼:“庭辉,告诉你个不太好的消息,杨笑基把三角街中段的泊车生意都给了龙准。至于我们的事,他目前还没有表态。” 旁边的Tony也站起身,低着头蔫蔫地叫了声:“辉哥……” 蒋庭辉盯了他一眼,耐着性子追问道:“怎么搞的,养小鸡不是对你挺上心的吗?也肯在你身上花钱,你就没打听出来什么有用的消息?” “辉哥,其实杨生对我……”Tony为难地看了看闻琛,压低声悄悄对蒋庭辉说道,“他虽然对我也挺好的,但是从没碰过我,连手都没牵过。他好像只对我的长相感兴趣,不知道是嫌弃我的身份,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蒋庭辉长长吐出口气,将头仰在沙发靠背上,疲倦地揉着鼻梁。好半天,睁开眼看到Tony依旧站在身侧,他烦躁地抬抬手:“怎么,还等着我对你论功行赏吗?” Tony脸色一变,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辉哥我……先告辞了!”转身噔噔噔头也不回跑出门去。 蒋庭辉拿起火机在手指间摆弄了一阵,忽然重重往茶几上一扣:“走,阿Vin,我们亲自去会会杨笑基。这样兜圈子绕来绕去,我等不起了!再拖下去,古展就真成了坐馆,到时候什么兔死狗烹,只怕你我都要被剥掉皮炖成肉汤了!” 杨笑基的行踪并不难找,他在自己那间装修最高档的帝皇夜总会有专属的顶级包厢,每天带着人在里头花天酒地,顺便办公。 蒋庭辉一行人到了那,意料之中地被杨笑基手下拦在了包厢门外,说是杨先生正在忙,目前没时间见客。 蒋庭辉礼貌恳请对方帮忙转达了自己的诚意,随即带着几人坐在了外间的沙发上,大有一直等到杨笑基肯接见为止的意思。 包厢的隔音虽然很好,但也会时不时传出微弱的笑声和台语歌声,金毛飞不满地嘟囔着:“忙什么忙,我看是正忙着打炮吧……”为了防止他胡言乱语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蒋庭辉一个眼神严厉地瞪了过去。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包厢门终于打开了。杨笑基笑逐颜开地走出来,手臂还揽着一名身姿挺拔的年轻男人,蒋庭辉正想迎上去打招呼,猛然间诧异地失声叫出:“小妹!” 蒋亦杰也没料到会在这种地方和大哥碰面,他短暂愣了一下,又很快恢复成了事不关己的散漫神情,低头伏在杨笑基耳边淡淡说了几句,似乎在解释两人关系。而从始至终,杨笑基扶在他腰上的那只手都没有拿开过,笑眯眯不住点头之外,更是极为亲昵的用手轻轻拍打着。 眼前的一幕让蒋庭辉有些发懵,脑海中大量混乱的信息快速运转着,渐渐连接在了一起——Tony看起来像小妹……杨笑基对Tony的长相很感兴趣……杨笑基为Tony大把花钱却不肯碰他……小妹帮龙准做事……杨笑基将三角街中段的泊车生意全部给了龙准…… 蒋庭辉觉得胸口里灌满了汽油,轰一下炸响,大火熊熊而起,灼烧着他的全部心神,连血都咕嘟咕嘟沸腾了。 他暴怒着冲上前一把揪住了蒋亦杰的衣领:“蒋小妹!你跟我过来!” 第二十六章:干爹 跟在古展身边这么多年,蒋庭辉早就学会了如何趴在地上伪装成一条贱狗。 被人用鞋底踩住头顶如何?被人迎面吐口吐沫又如何?腰杆挺得太硬太直,早晚会有折断的危险。想要笑到最后,必然要放弃很多东西,比如自尊,比如良心,比如真情……那些轻视和侮辱,没什么忍不下的,只看愿不愿意,值不值得。 三角街是个龙蛇混杂之地,聚合多方势力——龙准、古展、佛头,加上叔叔辈的茂西和东佬,他们名下大大小小的桑拿,歌厅,夜总会,酒吧共同造就了这条街的热闹与繁荣。而杨笑基作为一个台湾人,能占据三角街中段最好的位置,在一班“和字头”的包抄之下杀出条血路,混得风声水起,足见其背景之雄厚。 杨笑基其人,圆滑世故,深藏不露,面对各方拉拢都始终保持着极其微妙的态度,不远不近,不温不火,既有明哲保身的狡诈,又带着股作壁上观的超脱。三角街上诸位大哥都知道他这块骨头不好啃,却没人舍得放手,谁能成功网罗到他,便可以利用他的财力、人力在此后的坐馆选举中大增胜算。即便自己得不到,也要时刻紧紧勾住,不能让别人占了便宜。 打从开始接触杨笑基那天起,蒋庭辉就做好准备将自己放在了一个最最卑微的位置,低眉顺眼、小心翼翼迎合对方。他很有自知之明,作为一没本钱、二没靠山,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想要取得杨笑基的信任和认可,自然得比那些大哥们多花费十倍乃至数十倍的努力。 可这些理智与耐性,都在看到杨笑基搂着蒋亦杰走出包厢的那一刻,悉数土崩瓦解了。 他被自己的推断气到难以自持,不能想象蒋亦杰是用出卖色相为代价帮龙准换取生意,更加不能想象姓杨的家伙在包厢里对宝贝弟弟做出什么难以启齿的丑事,不过最令他生气的是,杨笑基的手此刻就扶在弟弟腰间,偶尔亲昵地拍打,而自己那个脾气火爆浑身带刺的弟弟竟然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根本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没办法思考,暴怒着冲上前一把揪住了蒋亦杰的衣领:“蒋小妹!你跟我过来!”。 蒋亦杰的身高与大哥相差无几,若是真心想反抗的话,即便像蒋庭辉这样的身手,制服他也要花一番力气。可他只是下意识搪了一下,再没做出更多举动,反而挂起一副事不关己的笑容,将双手揣进裤袋,任由衣领被大哥揪着,向旁边另一间空置的包厢走去。 杨笑基在后头看着,略有些无措:“阿杰,这是……” 蒋亦杰被拖着前行,脚下磕磕绊绊,嘴巴依旧利索地解释着:“看来是大哥想找我谈谈,等不及了。干爹,你先去忙吧,那件事咱们稍后接……”话没说完,就被拎进房间,大力甩进了沙发里。 蒋庭辉后脚跟反向一带,门“嘭”地合上了,将神态各异的众人全部挡在外头。盛怒之下,他反而沉默了,就这样居高临下看着弟弟,眼球泛着血丝,狰狞地瞪着,几乎要爆出眼眶。 干爹!竟然叫那个一脸猥琐的老家伙做干爹!这暧昧的称呼背后,不知道暗含着多少肮脏下作的交易! 蒋亦杰本来窝在沙发里静待大哥发作,可是一秒,两秒,半天过去了,仍然不见下一步举动。他索性调整成更舒服的姿势,一腿垂下,一腿屈膝,懒懒地半躺在那,好像他不是被管教的对象,而是个看热闹的局外人。 “蒋小妹你……”蒋庭辉刚想开口质问,又猛地顿住了,透过弟弟不经意敞开的领口,赫然惊见几点暗红色的印记呈现在光洁的皮肤上。他嘴唇微微抖动着,定定看了许久,一把放倒蒋亦杰,膝盖压住弟弟大腿,手指紧紧扣住弟弟下颚,“给你那么多路你不走,跑来混帮派!有书不读有生意不做,学下贱货卖屁股!你很喜欢被人压着是不是!你很喜欢被男人啃是不是!” 他几乎是在咆哮,两眼通红,几乎快要滴出血来。 “蒋庭辉你疯了!”大哥的反应超乎蒋亦杰的预料,他淬不及防被牢牢制住,脸颊吃疼,条件反射之下抬手抵抗,赌气叫嚣道,“喜欢又怎么样!我是被男人压还是被男人啃,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可以和闻琛默契无间、携手奋斗,你可以和他肌肤相亲、鱼水交欢,你们天造地设,你们志同道合,我为什么不可以喜欢男人! 反正你又不喜欢我! 兄弟俩在狭窄的沙发上扭打起来,撞得皮革砰砰作响,茶几上的酒杯、烟缸纷纷滚落而下,稀里哗啦溅出一地碎片。他们拉扯住彼此的手臂,相互纠缠着,一个疯狂进犯,一个退无可退,身体终于贴紧,胸口与胸口剧烈摩擦着……忽然在某一刻,蒋亦杰卸去了所有力量,任由大哥将他整个覆在身下。 蒋亦杰望着大哥,嘴角斜斜挑起,露出了一个带着挑衅与戏谑的笑容。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蒋庭辉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喷在脸上,拂过毛孔,酥酥痒痒。蒋亦杰无法控制地在脑海中擅自幻想出了一个霸道而深情的吻,理智告诉他那是不该属于自己的,可内心又忍不住殷殷期待着,一边怨恨自己不争气地屈从于欲望,一边又充满了偷窃别人东西的耻辱…… 等在外头的几人听见包厢里传出的碰撞声与破碎声,都担心不已,生怕他们兄弟一言不合拳脚相向,便试探着敲响了房门:“辉哥?小妹?还好吗?有话慢慢说……”房里的人没有回应,随之而来是令人疑惑的安静。 闻琛与火女交换了一下眼神,小心将门推开一点点缝隙,探头张望进去,蒋庭辉听见门响头也不回地大吼一声:“滚!” 闻琛迅速后撤,利索地将门带紧,又用身体阻挡住了身后几人,不许他们如法炮制再去窥探。虽然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瞥,但沙发上的情景已经被他清清楚楚全部看在了眼里,这个惊天秘密震撼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愣愣举起拳头凑近嘴边,用牙齿咬着,皱起眉头慢慢消化着内心的慌乱。 火女、肥林挤在后面,见他神色奇怪,忍不住询问:“怎么样,没打起来吧?要不要进去劝劝?” “啊?”闻琛恍惚间根本没听见问话,迟疑一阵,才敷衍着答道,“没事没事,放心吧没事的……” 闻琛的出现把蒋庭辉拉回了现实,他松开蒋亦杰的手臂,慢慢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整理好衣服,沉默着向外走去。 他一时无法面对自己荒唐的行为,觉得既恐惧又羞愧,他不想承认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想要吻下去的,不是惩罚,也不是发泄,是带着原始的冲动与浓烈的爱意,想要去亲吻弟弟。甚至于刚刚那一番并不暴力的厮打,竟让他双腿间某样物体兴奋地膨胀了起来,顶端涨得生疼。 蒋庭辉,你简直是禽兽!竟然对亲弟弟生出这样的念头! 他没有勇气再去看弟弟一眼,更加没有勇气再对弟弟说些什么,即便没人讲一句谴责的话,他也已经在心里将自己千刀万剐了。 可蒋亦杰却将大哥的失常表现归咎于了“被闻琛撞破丑事”,他很嫉妒,也很失落,却又完全不想让人看出他的失落,于是望着蒋庭辉的背影酸酸说道:“没有胆子,就别到处招惹别人!” 谁知蒋庭辉根本不理会他的冷言冷语,像是没听见一样,径直打开门走了。 蒋亦杰站起身迈出两步,又退了回去,重新坐在残留着大哥味道的沙发上,寂寞地点起了一支烟。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笑基慢悠悠踱进来,看了看蒋亦杰脚下的一片狼藉,奸笑道:“你这个大哥是来拆我店的吗?打破这么多东西,又耽误了一晚上的生意,这笔费用加起来不少啊。” “要我赔吗?我可没钱。”蒋亦杰很放松地伸开双臂架在靠背上,嘴里大喇喇叼着烟,“要么以身抵债,我给你养老送终吧。” 杨笑基坐到旁边,将手拍在他肩膀上:“耍我啊?我身体这么硬朗,少说也能再活个三五十年,给我养老送终,和赖账有什么分别。” 蒋亦杰脸上终于露出了一贯的欠揍笑容:“就是赖账,怎么样,叫你一声干爹是白叫的吗?” 杨笑基学着他的表情,夸张地反问:“我被你叫一声干爹是白叫的吗?现在可好了,看你大哥的样子,一定以为我是为老不尊诱拐你小朋友上床了!” “切,要拐也是我拐你!”蒋亦杰不屑地撇撇嘴,领口一阵发痒,伸出手全无形象地抓挠起来。 杨笑基一巴掌将他的手拍开:“都说不要抓了,越抓越痒的嘛,去涂点药膏不就好了,早知道就提醒你菜里面有放蟹膏啦。所以我说这是老天安排的缘分嘛,我跟你讲,我那个铭仔也是对螃蟹过敏,嘴巴又馋,老是忍不住偷吃,管都管不住……” 说着话就要从上衣口袋里掏照片出来,被蒋亦杰眼疾手快一把按住:“行了行了,干爹,求求你老人家就别再抒情了,虽然我很理解你想念儿子的心情,但我最受不了这个!” 杨笑基手被按着,掏了半天没掏出来,只好放弃了:“那好吧,铭仔的故事改天我再接着跟你讲。你不是有件事想求我帮忙吗,说吧。”蒋亦杰刚要开口,他又赶紧补充道,“等等,你知道我是生意人,唯利是图,要是这件事对我没好处的话,你直接就别说了。我跟你讲,咱们干父子,明算账,我要算算……” “好好好,你算你算!等下你慢慢算,大不了我再给你养老送终!”蒋亦杰将人搀起来,不由分说向外推去。 走到门口,镶嵌在四周的一圈玻璃墙面将两人身影清楚地反射了出来,蒋亦杰习惯性照了照,忽然给他发现到自己领口处露出的红疹说不出地引人遐思,再回头想想大哥说过的话和说话时的表情,他眉毛一扬,原本苦闷的脸上慢慢现出了几分窃笑—— 说不定,大哥的气愤里头……也带着小小的吃醋吧…… 车子停在Solas楼下,众人纷纷跳下去,唯独蒋庭辉一直坐在位置上,石化了一样动也不动。火女想过去问问,被闻琛远远摆手制止了。几人悄无声息地离开车子,留下足够的空间让蒋庭辉一个人安静消气或思考。 独自坐了好久,他仰起头长长叹了口气,将手掌盖在脸上狠狠揉搓了几下。 车门一开,闻琛走了上来,坐到对面,抽出支烟递给了蒋庭辉,随即自己也点了一支。黑暗里,只有两颗红色火星忽闪忽闪。 一支烟燃尽,闻琛率先开口:“庭辉,我们认识有五六年了吧,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吗?” 蒋庭辉认真回忆着:“第一次……应该是在你们家的水果摊子吧,丧狗带人去寻仇,摊子给人家砸了,你被按在地上打,还被逼着……丧狗那家伙真不是东西,那次没打死他算他走运。” “丧狗把我按在地上,打我老妈,逼我喝尿,我永远都不会忘。”闻琛将对方没能说出口的半句话补充完整,幽幽说道,“那是我一辈子最惨最落魄的时刻,被你给看到了,还被你救了,所以我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咱们之间,应该是什么话都能说的吧?” 他没有看蒋庭辉,他知道蒋庭辉应该是在黑暗里默默点了头的。 “庭辉,要是我跟你说,我是个同性恋,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第二十七章:闻琛的故事 黑暗中,闻琛毫无铺垫地突然发问:“庭辉,要是我跟你说,我是个同性恋,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蒋庭辉完全没料到会从闻琛嘴里凭空蹦出这样一句话,他愣了半天也没吐出半个字。但答案显而易见是——“不会”。患难之交,共过生死的兄弟,这份感情怎么会因为喜欢男人、女人之类无关紧要的事说完蛋就完蛋了呢? 既然彼此心照不宣,闻琛也就没有执着于对方的回答,反而率先表态道:“换做你来问我这个问题,我的答案也是一样。” “干嘛无缘无故说这些,阿Vin你不要紧吧!”蒋庭辉心虚了,夸张地讪笑着。 这一次闻琛没有迁就他,继续不留情面地刨根问底道:“我的话你是真听不懂?还是假装听不懂?或者是……根本害怕听懂?” 沉默半晌,蒋庭辉终于无奈地举手投降:“阿Vin,陪我喝一杯怎么样?” 闻琛豁达一笑:“我舍命陪君子。” 他们没有选择酒吧或餐厅,而是每人拎了半打啤酒坐到了便利店外头的台阶上。这是蒋庭辉从年少时就养成的习惯,无论混得多风光,多富贵,在兄弟们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个脚趾头露在袜子外面、连碟烧鹅饭都吃不起的穷小子。只有用这样简陋的方式,坐在这样无遮无挡的露天地里,他才能彻底敞开心扉,述说衷肠。 酒精是种有魔力的液体,总能让少言寡语的人变得侃侃而谈。闻琛一气喝干了罐子里的啤酒,缓缓开口:“庭辉,你知不知道有首诗,叫做‘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蒋庭辉摆弄着金属罐扑哧一笑:“行了,别跟我绕那么多弯子了。我不像你是大学生,懂得多。” 闻琛掰着手指解释道:“就是说呢,不管你眼睛多毒,终究看透别人容易,看透自己很难。人这种动物感情很奇妙的,有时候心里喜欢,却不知道自己喜欢,有时候明明知道自己喜欢,又不想承认自己喜欢……” “你想说我……喜欢男人是吗?”蒋庭辉紧紧皱起眉头,连五官都缩在了一起,“我也说不清楚。阿Vin,咱们一起出来混,后来一起坐牢,又一起在三角街打天下,你是最了解我的。你觉得我像是同性恋吗?”他有些急了,双手跟着乱挥舞起来,“记不记得以前在牢里,咱们一起对着E胸女神的画报打灰机,年轻的时候也没少找漂亮妞泻火,怎么就……” 闻琛循循善诱道:“那不一样的庭辉,我问你,这么多年咱们遇到的好女孩不少吧,聪明的,性感的,贤惠的……你有没有曾经冒出过哪怕一丁点的念头,想要和她们其中某个人生活在一起?有没有任何一张脸,在你幻想将来会如何如何的时候,曾经出现在那个画面里头?” “其实我……妈閪我可真不是东西!放着全世界那么多男人女人不去喜欢,偏偏看上了一个最不能碰的人!不是贱是什么?”蒋庭辉像个考试挂了红灯的小学生一样,用啤酒罐吱吱蹭着地面,沮丧地感叹起来,“其实我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喜欢不喜欢的……往后都是一个人也死不了。我不想连累……算了,太荒唐了,我根本就不该有这种念头,那可是有血缘关系的……” “庭辉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个阿玲吗?”闻琛生硬打断了他的唠叨。 蒋庭辉翻着眼皮回忆半天:“啊?初恋那个?” 闻琛点点头:“阿玲是我喜欢上的第一个女孩,她很单纯,也很善良。那时候我多穷啊,没钱请她吃饭逛街看电影,说到约会就是每天从打工的地方走路回家,可是一路上总有说有笑,非常开心。交往一段时间,她妈妈跑来找我,说我老妈在街边卖水果,老爸又瘫在床上,家里更是欠了一屁股债,阿玲跟着我不会有幸福的。我自己躲在房里想了几天,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索性就跟阿玲分开了。毕竟,放手也是种成全嘛……” “看不出你还是个情圣。”蒋庭辉善意地取笑他。 “那时候我也以为自己是个情圣来着,默默守护,远方祝福什么的,多伟大。”闻琛撇下嘴角,难看地一笑,“后来阿玲跟她爸妈一起移民去了加拿大,嫁给了一个医生,这个归属听起来真的不错,又是专业人士,又是中产阶级,再生个一男半女,人生多圆满?”他慢悠悠喝了口啤酒,无限哀伤,“直到很多年后和老同学见面,我才听说,阿玲那个老公看起来斯文有礼,其实却是个禽兽,常常虐待阿玲,又仗着自己是个医生把恶行做得不留痕迹,阿玲想离婚也离不掉,终于熬不住,跳楼死了。我总在想,要是当初我勇敢一点,坚持一点,是不是阿玲的悲剧就会改变了呢?如果当初她嫁给我,我不敢保证能给她的有多好,起码能和和气气过日子,起码能活着。” 看着闻琛眼底荡漾起的追思与悲凉,蒋庭辉唏嘘不已。 很快,闻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接着说道:“今晚我喝了酒,话有点多,庭辉你别嫌啰嗦。其实说了这么一大堆,只是想告诉你,对一个人来说,什么样的生活是好的,什么样的生活是糟糕的,并不是想当然那么简单,要看当事人自己的选择和追求。鞋子舒服不舒服,只有脚知道。这种事谈不上连累不连累。千万别一步都还没迈出去,就先把自己的路封死了。别搞得像我和阿玲那样,后悔都来不及。” 蒋庭辉咕咚咕咚把酒喝光,手指一用力捏扁了罐子,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思绪混乱,不知如何开口,几次三番,憋得自己垂头丧气。 闻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白,这么大的事,得慢慢来吧,尤其是对着个那样的家伙……” “哪样的家伙?”蒋庭辉不满地挑起了眉毛。 闻琛失笑:“好好好,我不讲。他什么都好,都是最好的。还说不是喜欢……” 蒋庭辉自嘲地摇摇头,反手揽住闻琛肩膀:“阿Vin,谢谢你!” 闻琛握起拳头砸在他手臂上:“要兄弟是做什么的!” “先不说这些了,”蒋庭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出了一身臭汗,走,桑拿洗澡我请!” 闻琛在石板地上坐了许久,起身时大腿断过的地方一阵酸痛,害他踉跄了两步。蒋庭辉赶紧扶了一把:“你行不行?药油时常记得擦,不方便的话以后随身带支拐杖嘛,都是自己人,谁也不会笑话你。” 闻琛严肃了整晚,此刻一放松,倒来了兴致:“我不行?知不知道肥林和黑口仔都尊称我为‘帆头角朗拿度’!”说着一抬脚将汽水罐踢飞出老远。 “哦!”蒋庭辉不甘示弱,紧赶几步追了上去,“那我一定是‘帆头角大卫碧咸’了,不好意思,只比你帅一点点……” 两人你争我抢,孩子气地踢着汽水罐,沿街边笑闹前行,叮当作响,与一辆反向开来的黑色轿车擦肩而过。 发现到蒋亦杰一直定定望着车窗外,差点将脸也贴在了上面,杨笑基边开车边好奇地问道:“看什么看得专心致志?外面在放露天电影吗?” 蒋亦杰鼻子不屑地哼了哼:“是啊,在放露天电影,先锋爱情片,还是大团圆结局呢!” 可惜人家是主演,自己充其量算是个群众演员。 他嘴巴上酸够了,转回头语气很冲地追问杨笑基:“怎么样?这个忙你能帮吗?给我个痛快。” 杨笑基双手稳稳握在方向盘上,双眼直视前方,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在台湾确实有些靠得住的朋友,去查古展的行踪,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查到古展行踪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呢?” “诶诶!”蒋亦杰比划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我不会说,你也别猜!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无事一身轻。这样将来哪个同哪个算账,都算不到你头上。我既然认了你做干爹,总不能害你吧。” 杨笑基一脸银笑:“你不是怕害我,是怕我走漏风声,反回头害你!我收的这个干儿子,哼哼,可真是狡猾。” “我认的这个干爹不一样狡猾?”蒋亦杰凑近了些,反唇相讥道,“放着办公室不进,放着司机不用,特意跑到临时租来的车上谈事情,干爹你肚子里除了肠胃,就全剩下心眼了吧?” 两人对了个眼神,各自微笑摇头。 对于杨笑基,蒋亦杰有种既提防,又没来由想要去相信的复杂感觉。 上辈子他们也是早早认识了,最初杨笑基屡次想要接近蒋亦杰,都被生硬拒绝掉了。怪只怪养小鸡自己风评太差,形象也不佳。 那时杨笑基四十几岁,八字眉,唇色暗沉,脸皮枯黄,怎么看都是一副纵欲过度的猥琐模样。有人说他是得罪了台湾的政界人物,遭到迫害不得以才远走里岛的,有人说他是靠有钱老婆资助,才能在三角街站稳脚跟的,也有人说他天生变态,专门喜欢玩弄年轻漂亮的男孩,在床上花样百出……一个如此不堪的男人常常出现在身边,没话找话嬉皮笑脸的,任谁都会将其归之为图谋不轨的登徒浪子。 可是说也奇怪,那么多俊男帅哥从他身边走马灯似地来来去去,却从没有哪个真正入了他的法眼,也没有哪个短暂陪伴在他身边的男人能说清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直到大哥出事,兄弟们惨死,蒋亦杰决定孤注一掷去劫警车救大哥的时候,杨笑基不计前嫌偷偷找到他,主动帮忙查出了警车的行驶路线,还在中途制造事故吸引住警方注意,为他们的营救行动争取到大量时间。 那时杨笑基告诉蒋亦杰,他在台湾是做娱乐业起家的,与竹联老大是结义兄弟。他曾经有个很幸福的家庭,老婆温柔,儿子孝顺,可他的心思都在事业上,常会不自觉就忽略了家人。四十岁生日的那些天,他正在南部谈生意,老婆和儿子想给他个惊喜,偷偷带了礼物飞去看他。飞机从跑道上刚刚起飞,就失火爆炸了,一家三口转眼间只剩下了他自己。而台湾也成了让他无法面对的地方,他放下一切逃来里岛,再也没有回去过。 杨笑基之所以会对蒋亦杰紧追不舍,全是因为蒋亦杰和他十六岁的儿子非常相像。 蒋亦杰看到过杨笑基常年收在上衣口袋中的照片,照片里小杨穿着宽大的白色衬衫,米色休闲长裤,斯文又干净,从眉眼到身形,完完全全就是个小一号的自己。 所以蒋亦杰才会特意选了身近似的装束去“偶遇”杨笑基,并与之一拍即合,迅速认了对方做干爹。 龙准想让他去抢大哥生意,就要言听计从地去抢。只有让龙准认为已经牢牢控制住了自己,才能在古展死掉之后放心地支持大哥上位。 当然,接近杨笑基更重要的目的是,一定要将大哥与古展的死彻彻底底撇开关系。 和新堂口里头,不管是谁继承了古展的位置,都会首当其冲被当成杀害老大的嫌疑人,龙准、佛头耳目众多,藏在一旁虎视眈眈,只要大哥敢动手,不管做得多隐秘,难免会留下蛛丝马迹。一旦被对手抓住了把柄,就永世不得翻身了。即便拿下了和新社,也不过是个受制于人的傀儡罢了。 而想要自己手上不沾鲜血,那唯一的办法……只有借刀杀人了! 第二十八章:口是心非 上辈子蒋庭辉也曾动过除掉古展、取而代之的念头,只是没出现得这样早。 古展是个一根筋的家伙,头脑简单,横冲直撞,很容易受人唆使。龙准正是看好这一点,才避开其锋芒,只管在他周围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和新自家堂口里乱成一锅粥,自然没多余的精力去同外人争天下了。 最初龙准想拉拢蒋庭辉对付古展,可在蒋庭辉眼里,龙准和古展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就算投靠龙准,将来充其量不过是条更高级点的狗而已。只可惜他单枪匹马,第一次对付古展的计划就以失败告终,对方有了戒备,再想下手就不容易了。直到龙准上了位,古展和蒋庭辉两个谁也没能逃出生天。 这辈子因为弟弟投靠了龙准的事,古展与蒋庭辉嫌隙日深,处处找他麻烦,逼得蒋庭辉不得不抢占先机,以防不测。无形之中,蒋亦杰成了大哥将野心付诸行动的催化剂。 可是不管这一次大哥是否会成功,蒋亦杰都不会让他动手。人生能重来一次,却不可能更幸运地重来第二次。不可以让大哥去冒险,更加不可以让大哥有任何把柄留在那些老奸巨猾的敌人手里。 蒋亦杰的目的不仅仅是除掉古展,同时也要帮大哥完完全全摆脱嫌疑。如果能顺便帮大哥除掉某个竞争对手,这一局就再完美不过了! 古展在帆头角作威作福十几年,手底下的冤魂厉鬼数都数不过来,上辈子遇到的报复暗杀不少,也有几次极为凶险的,可惜都被他仗着人多势众给避过去了。不过台湾不同于外岛,那里不是古展的地盘,也没有小和兴的势力,如果能借助仇家的手去除掉古展,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光这样远远不够,还要留下人证物证,使行凶者能够被抓捕,并成功定罪。有警察和法官来结案,再没人能说出什么来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能将和新社里头的一干“老资格”牵扯进来呢…… 蒋亦杰叼着根烟,屈起双腿,极为粗鲁地用脚踩在座椅边缘。皱眉毛思考的样子活像个几十岁的老男人。 杨笑基开着车,冷丁冒出一句:“你不说我也知道,调查古展的行踪是为了蒋庭辉吧?” “啊?”蒋亦杰嘴巴一咧,烟头掉在了裤子上,他气急败坏地扑打着,“不是!你猜错了!” 杨笑基用他那有点娘的闽南腔慢悠悠说道:“我不是猜,是知道!我可是活了快五十年了,在三角街也混了将近十年了。小和兴社团里的事我不参与,不代表我看不懂。和义的龙准,和新的古展,和洪的佛头,哪个不想拉拢我?可我不会同他们合作。干爹吃了几十年的饭,并不是都当成屎拉出去的,也会长这里……”他空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混黑道白道什么道都是一样,在人下,被人踩,在人上,你踩人。那三个家伙,就算我能帮到他们,他们也只是把我当成垫脚石,用得着的时候踩一踩,用过了,就随便踹到旁边啦。至于蒋庭辉接近我是什么目的,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年我的信条向来都是明哲保身,远离是非。一来是我家人都不在了,赚再多钱也没地方花,做事都没有斗志啦。二来嘛,也没找到一个值得我去投资、去栽培的人……” 蒋亦杰玩心又起:“干爹你看我怎么样?” “你不行的,你不是个干大事的人。阿杰我跟你讲,闯荡江湖最忌讳的是什么?过于执着啦,锋芒太露啦,英雄主义啦,你有几条犯几条,还有你认我做干爹也是带着目的的吧?你都太刻意,我一眼就看穿了,所以你完全不行的。说起耍心机,你还差得远呢!”啰啰嗦嗦讲了一大通,见蒋亦杰挑起眉毛斜斜瞄着他,又嬉笑着改口,“不过现在你是我干儿子,有干爹包养你嘛,何必出去和那帮家伙拼得头破血流呢。” 蒋亦杰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他按耐不住刨根问底道:“那……你觉得蒋庭辉行吗?” “啊?嗯……哈哈哈……”杨笑基笑而不语。 “我可以把你的沉默理解成是对他的肯定吗?”蒋亦杰脸上难得现出几分认真和期待。 杨笑基哼哼唧唧半天,不紧不慢说道:“我观察他有段时间了,原本觉得他确实是块材料。可是看了他今晚不冷静的表现,我觉得……这个人还需要再好好观察观察。” 蒋亦杰一愣,神情瞬间黯淡下来。又是因为我吗?为什么我的存在总是连累大哥呢……唉,早知道今晚就躲开才对! 仔细想想,如果没有自己这个弟弟,大哥的人生应该会变得轻松许多吧…… 蒋亦杰嘴巴里鼓着气,把脸撑成了包子样,又噗地吐掉,失落地独自玩了半天,扭过头对杨笑基嘟囔:“你要观察就慢慢观察好了,并不妨碍办事吧?” 杨笑基忘不了他的商人本色:“还没说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你的好处就是……不用再应付得那么辛苦了。”见杨笑基一脸不解,蒋亦杰欠了欠嘴角,“现在从三角街到帆头角,乃至整个外岛,处处都渗透着社团的势力。小和兴堂口众多,哪个都怠慢不得。你想要做点事,就要周旋在这些贪得无厌的老大们中间,得罪了任何一个都没有好果子吃。可是很快,这些人和势力都将成为明日黄花,我告诉你,帆头角早晚有天是要姓蒋的,到那时你只需要搞定一个蒋庭辉就行了!” “嚯!”杨笑基夸张大叫,“好大的口气!” 蒋亦杰自嘲地哼了哼:“有什么办法?我年纪不大,度量也不大,要是口气再不大一点,不就是一无是处了!” 杨笑基摇头感叹:“我真是看错人了,你的长相和铭仔一模一样,连声音都相差无几,可是说到个性,简直是天差地别。” “后悔认我做干儿子了?”蒋亦杰探过头去询问。 “后悔了。”杨笑基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 “嘿嘿,”蒋亦杰狡黠一笑,“晚啦!现在三角街上恐怕没人不知道我是你杨生的新宠了。” 杨笑基难以理解:“你倒是想得开,年纪轻轻,被人当成是卖肉的MB看也不在乎?” “实话给你说吧干爹,我命都不在乎,还在乎名声?”蒋亦杰仰起头吐着烟圈,自得其乐。 杨笑基意味深长地望着他:“蒋庭辉到底许了你多少好处,你为他拼死拼活的?” 蒋亦杰眼珠动动,没说话。 “不是说不出来吧?”杨笑基嘴巴阔成了O形,“那干爹可要好好教教你了,凡事都要有个价,什么好处都没有就帮人卖命,那叫什么?叫做贱呐!” 蒋亦杰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干爹,这不叫贱,叫犯贱。蒋庭辉对我……我以前害过他,害他没了前途,没了兄弟,没了爱人……总之我害他失去了什么,我就要一样一样帮他拿回来!” 杨笑基不置可否地扁扁嘴巴,沉默片刻,忍不住教育起了儿子:“小朋友,别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江湖都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谁也别想一辈子站在最高的位置上,凭你是当老大还是当坐馆,总有被推下去的一天,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知道,”蒋亦杰望向窗外小声说道,“我不在乎他是当老大还是当坐馆,我所要的,是我亲手把他送上那个位置!” 杨笑基琢磨了半天,满脸玩味:“诶干儿子,蒋庭辉真是你亲大哥?” 蒋亦杰不满地“啧”了一声:“你看他那么帅,当然是我亲大哥!别人哪配有那么帅的大哥!”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啦,干儿子,我们是一类人嘛,闻味道都闻得出来,你骗不了我啦!”杨笑基满脸贱笑。 蒋亦杰斜过眼瞪着人:“什么味?骚味吗?” 杨笑基笑得更加开怀:“你以为你没有?迎风都臭出十里啦。” 蒋亦杰很无奈:“干爹你真龌蹉,为老不尊!不过看在咱们干父子臭味相投的份上,我能再求你帮个小忙吗?” 杨笑基当即摆手:“你太得寸进尺了,刚才那个就是空头支票,万一你们兄弟玩得崩了盘,谁给我兑现?” 蒋亦杰闷头想了想,没皮没脸地耍赖道:“要么……我再帮你养老送终一回?两回怎么样?” 被他这样一闹,反而给杨笑基找到了一点儿子在眼前撒娇、享受天伦之乐的感觉,心中舒畅无比:“你想养老送终两回,也得我能死两回啊!要我说,每周二、四陪我吃饭,周末一起爬山,每月初一、十五去白岩峰烧香,就这样,不二价!” 蒋亦杰一拍仪表盘:“成交!”管是什么,先答应下来再说。 几天后是蒋妈妈生祭,蒋亦杰带着王大关去山顶探视,顺便等二哥。说起设计古展,年轻的O记探员杨明礼警官当然是不用白不用。 时间还早,两人擦拭过骨灰龛,献了花,就肩并肩趴在崖边的栏杆上看风景。山顶很幽静,只有风吹草叶的沙沙声阵阵传来,从这个高度望出去,可以将半个帆头角海岸尽收眼底。 蒋亦杰说起在杨笑基那里帮王大关求了个差事,还说只要好好干,一定会前途无量。 王大关听了却并没有多少开心,连嗓音都有些尖不起来了:“小妹哥,我不想干什么差事,我就想跟着你混。” 蒋亦杰恨铁不成钢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什么叫屎坑关刀啊,文(闻)又不得,武(舞)又不得,你跟着我混个屁!有机会自己闯一番事业不好吗?难道一辈子躲在人后做小弟、做跟班?” 王大关信誓旦旦举手表态:“小妹哥,别人都想要混出头,做老大,可我不一样,我天生就是喜欢做小弟!” 蒋亦杰气得直翻白眼:“你你,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王大关举目望向远方,无限惆怅地说道:“小妹哥,你看,人生这条路不好走的。没人在前面帮你画出白箭头,没人给你标注哪里要慢行,哪里要限速,哪里有人横穿马路需要踩一脚刹车……”他左手握拳往右手手掌上一砸,“可是有个老大就不一样了!什么都不用费脑子想,只管低头跟着老大往前冲就好了。老大要杀人,我就开枪,老大要睡觉,我就铺床!” 王大关的话让蒋亦杰哭笑不得,这样说来,大哥不就是自己人生路上的白箭头?一直盯着,盯着,于是他的方向也成了自己的方向。 蒋亦杰没办法,只好试着用王大关自己的思路去说服他:“你看啊大关,我们现在年轻,可以在社团里打打杀杀,可是不能打一辈子,人是会老的。现在赚到的钱不懂得管理,早晚会坐吃山空。就算想投资,想置办产业,总要有人打理才行。所以你呢,就跟着干爹好好学做生意,这是老大交给你的任务……喂,王大关你有没有在听?” 王大关正一心一意用指甲刀在石头上划拉着,歪七扭八,勉强能看出是“安安”两个字。 听见蒋亦杰的问话,王大关很得意地炫耀着:“小妹哥你看,我把我对安安的爱都刻在石头上,就永远都抹不掉了!” 蒋亦杰牙齿差点被酸倒,他不留情面地鄙夷道:“王大关,你难道没听过一个词叫沧海桑田吗?大海都能变成平地,何况小小一块石头。还什么永远……” 真有爱,就不用什么石头了。那个人就在心里,只要活着,就一定在,哪怕死了,再活过来,依旧还在。 王大关很虚心地求教:“小妹哥小妹哥,那要是你,你刻在哪里?” “要是我的话……”蒋亦杰忽然烦躁地一甩手,“我干嘛想那种无聊事!反正我……又没有喜欢的人……” 第二十九章:忍字心头一把刀 蒋亦杰拉着王大关在山顶迎风扯皮扯到口干舌燥,总算说服了对方去杨笑基的场子里做事。 虽然跟在杨笑基身边同样和社团脱不了关系,但是起码不用直接面对那么多危险。除掉了古展,还要对付龙准和佛头,以及其他什么凭空蹦出来的牛鬼蛇神。往后的路将越来越难走,保全自己尚且不易,更加没把握维护好那只秃毛猴了。 对于蒋亦杰来说,王大关是朋友,兄弟,更是亲人。别看他嘴上总喜欢贬低那家伙,嫌弃对方胆小,死蠢,没本事,其实心里是充满了疼爱和感恩的。 重生为人,肩头背负了太多沉重的责任,这段日子如果没有王大关的陪伴,不知道该会有多寂寞。 直到从山路上远远望见了二哥的身影,蒋亦杰才匆匆打发了王大关。令人惊喜的是,这一次二哥并不是独自前来的,身边还跟着那个朴实又能干的警花方小姐。 几个月前在医院里,为了能让妈妈在临终前见上一眼未来儿媳,蒋亦杰很冒昧地拜托了方小姐陪同二哥一道送别母亲。或许是因为那些悲痛时刻的默默支持,二哥对方小姐多了一层信任与亲近,两人的恋情进展神速。回想上辈子的同一时刻,他们还只是在办公室里偷偷观察着彼此的师姐、师弟而已。 兄弟三人之中,大哥和闻琛是一对,每天搅在腥风血雨里打打杀杀。而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吉凶难测,随时都有送命的可能。好在还有二哥二嫂,可以组成一个正常的家庭生儿育女,以告妈妈在天之灵,想想这些,蒋亦杰倍感欣慰。 杨明礼警官的观察力十分敏锐,只打了个照面,就一下盯上了弟弟额头上新结出的伤疤,上前一把撩起头发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和人打架了?你又去惹是生非了吧” 蒋亦杰身手灵活地向后一闪,很臭美地将发型梳理整齐,嘴上鬼扯道:“我家楼下那只大黄猫弄的。” “少在那里讲大话!”杨明礼脸孔板得像张扑克牌,“大黄和人很亲近,我久不久去一次,每次都见它趴在街坊脚边很惬意地晒太阳,可见是根本没什么攻击性的。再说,一只猫怎么会撞伤你的头?机器猫吗?” 不愧是蒋太的儿子,从长相到语气,连反驳的内容都如出一辙。蒋亦杰偷偷瞄了眼妈妈挂在骨灰龛前的照片,瞬间有种二哥是被老妈附体了的亲切感,他调皮地挤挤眼睛:“杨警官果然是断案如神。其实是呢,隔壁阿婆专门放了猫粮在草地上给大黄,前些天总有野猫跑来抢大黄的晚餐,我当然要出面维护正义啦,结果去追捕犯罪分子的时候一不小心,脑袋撞到了灯柱,差一点破相。”他边说边手舞足蹈地表演着,逗得一旁的方小姐捂着嘴直笑。 “蒋小妹!”杨明礼抬手又要往鼻梁上捅,“编瞎话也编得像样一点,你当我是智障吗?” “二哥你怎么会是智障,谁不知道你智商高达一百四,是庙口中学的考试王啊!”蒋亦杰干脆丢下杨明礼,转头凑到了方小姐面前,“未来二嫂你知道吗,杨警官从小到大得过的奖状粘一粘都能当被子盖了,以前我老妈常常跟街坊们炫耀说,‘哈哈哈,我家礼仔将来可以去得个诺贝尔考试奖啦’。”说着话双手叉在腰间,将老妈夸张的音调和神态学得惟妙惟肖。 被他一闹,原本还有些矜持的方小姐像个烧开了水的茶壶似地,咯咯咯笑到合不拢嘴。也不知是内容逗趣,还是那一声“未来二嫂”在作祟。 杨明礼也被弟弟脱口而出的直白称呼搞得脸红心跳、失了方寸。积攒一肚子的教训和审问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他笔直立正,两手贴在裤缝上,对着自己的新女朋友不住嘿嘿傻乐。 难得看到二哥如此愚蠢的一面,蒋亦杰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嘲笑到过瘾,又不动声色地拉起方小姐,更卖力地讲述起了四眼仔的光辉历史。在如此热烈又和谐的气氛下,方小姐很自然地邀请了蒋亦杰这个“未来小叔”一起吃晚餐。为了避免张扬,蒋亦杰提议去二哥家里火锅。 当晚,杨明礼那间租来的单身公寓里,方小姐一边哼着歌一边利落地洗菜切菜,二哥则手脚轻快地搬好桌子摆起碗筷,蒋亦杰贵宾样坐在沙发里,心安理得地只管吃喝。 全家人围坐一起吃饭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经历过了,想想将来二哥可以和老婆、儿女每天这样其乐融融地过生活,真是太好了。 酒足饭饱,蒋亦杰起身告辞,人大摇大摆走出来,却“不慎”遗落了某样东西在二哥家。 那是支钥匙扣造型的U盘,里面储存着一段用DV拍摄出的简陋视频。 视频内容是很多年轻人面对镜头神经兮兮地自言自语,讲述着各自的梦想,彷徨,失落……这支美其名曰“意识流”的习作,出自以新锐导演自诩的墨镜男王大卫先生之手。拍摄地点则是王大卫每天要去“体验生活”的酒吧,维修厂,或茶餐厅。 刚捡到U盘的时候,杨明礼生怕是与社团有关的犯罪证据,为了防止弟弟泥足深陷,他顾不上什么隐私和道德,急吼吼插在电脑上浏览起来。等确认只是些装模作样的短片,这才松了口气。 不知道是拍摄技巧太烂,还是故意玩特立独行,画面总是摇来摇去晃得人发晕,还不停跳闪。就在杨明礼忍无可忍随手要关掉的瞬间,忽然被他敏锐地扑捉到了背景中一个熟悉的脸孔—— 那是个叫“炮哥”的男人,是古展的手下,也是和新社里除古展之外资格最老、行事最嚣张的家伙。炮哥这些年在帆头角作威作福,警察局里头早已挂了大名。O记和毒品调查科一直在挖他的料,可惜他运气好,被抓到几次又都因为证据不足而释放了。 出于职业习惯,杨明礼忍受着头晕将与炮哥有关的画面全部筛查了一遍。那家伙缩在酒吧角落里,故意掩人耳目似的。后来炮哥旁边又出现了两个年轻男人,明明是光线昏暗的室内,却都戴着棒球帽,帽檐低低压下来,遮住了半张脸。那两人看起来也总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哪里见过,这倒勾起了杨警官的好奇心…… 他当然不会想到,那两个“棒球帽”很快就会成为杀死古展的凶手,至于他们为什么和炮哥在一起,又是怎么和炮哥凑到一起的……就要归功于蒋小妹这个业余编剧同王大卫这个专业导演了…… 蒋亦杰跟了龙准短短半年,先是解决了鸵鸟,之后做掉师爷金,连带着迫使蒋庭辉服了软,现在还认下杨笑基做干爹,这一切都使龙准不由感叹,好险自己当初走对了一步棋,这姓蒋的小子简直是员福将,若是错过了,或是被别人捷足先登收了去,那就有得头疼了。 看来相人与相马一样,都是既要经验又靠运气。当初跑马场初见,那小子一句“初生牛犊不怕虎”,分明是对自身最好的写照。杨笑基在三角街上耍太极耍了许多年,各路神鬼都拿他没办法,谁知却轻易就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给搞定了,世间万物,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接下来,龙准打算故技重施,拿出当初利用师爷金斗跨沙皮那一套,先拉拢蒋庭辉联手除掉古展,再暗中陷害蒋庭辉,抓住罪证进而控制他,等到将古展的和新社一口吞下肚皮,就过河拆桥置蒋庭辉于死地,这样掌握了和义、和新两家堂口的势力,小和兴的半壁江山也如同囊中物了,什么正叔,东佬,茂西……这些个老家伙早该靠边站了。 月底社团开会,得知正叔特意关照要蒋庭辉跟着古展出席,龙准也唯恐天下不乱地带上了蒋亦杰。 走廊上,冤家对头狭路相逢,古展没见过蒋亦杰,只是照常对着龙准轻蔑地哼了哼,鼻孔几乎翘到天上。蒋庭辉因为那天晚上差点强吻了弟弟的鲁莽举动,心里正后悔不已,几次想找机会向蒋亦杰道歉,又怕一开口把事情挑明了,反而徒增尴尬。此刻见到,也只能把汹涌的情绪悉数压在心底,装作没事一样。 兄弟俩四目相对,又很快弹开,极力避免着眼神交流。 古展的恶劣态度并未激怒龙准,他转身亲切地拍了拍蒋亦杰肩膀:“阿杰,我真是越看你们兄弟越喜欢,你呢,如今是我的好帮手,庭辉又在和新里头做得风声水起,所以我常说,你老爸老妈可真好福气啊!年轻人前途无量,社团早晚要交到你们手里,时刻谨记兄友弟恭,大家合作才能花开富贵嘛。”简单几句话,绵里藏针,戳得古展脑仁生疼,又无从发作。 龙准偷眼观瞧着古展神色,乘胜追击迎向了蒋庭辉:“庭辉啊,我还没恭喜你呢,杨生认了阿杰做干儿子,也算你半个长辈了,谁不知道三角街杨先生财雄势大,今后龙某也要你们兄弟多多照应了。” 把弟弟的功劳扯到哥哥身上,显然不是赞许,他是拿两人的身份做文章,故意说给古展听的。 蒋庭辉知道龙准安的什么心,连忙截住他的话头:“龙哥是拿我开玩笑吗?只听说过分遗产,还没听说过分干爹的。明明不是一路人,没必要非得相提并论。” “什么干爹?”古展偏头瞪向蒋庭辉,眼露凶光。干爹与干儿子暗含着哪种关系,在场的人都一清二楚。 古展只知道蒋庭辉与杨笑基谈的生意一直毫无进展,没想到是被那个一直惹他不悦的蒋亦杰给抢了先手。他更不能忍受的是,几次三番命令蒋庭辉处理了这个弟弟,对方不但没好好执行,反而被这个便宜弟弟爬上床搞定了养小鸡,这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蒋亦杰是龙准的人,在这里不好随意整治,古展牛脾气上来无处发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脸上横肉狰狞着不住抖动,毫无征兆地反手一记耳光抽在了蒋庭辉脸上。 这一巴掌力道十足,却只打得蒋庭辉头颈偏了偏。他似乎早有预料,可又完全没躲闪,生生挨下了来。 皮肉疼不要紧,这样大庭广众下被教训,面子丢得就不是一星半点了。谁也没想到古展会突然出手教训自己人,都错愕地立在当场,走廊里鸦雀无声,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巴掌明明是朝着蒋庭辉去的,却扇得蒋亦杰心头猛烈一颤,胸腔嗡嗡作响,比直接打在他自己身上要难受千百倍。蒋亦杰一口咬住自己下唇,右手悄悄伸向了腰带后侧,在那里,皮衣遮挡住的地方,常年别着一支防身的匕首,尺寸极小,却锋利无比,是大哥送他的礼物之一。 手探到刀柄,一把握住,刀刃在牛皮雕刻的刀鞘里不安分地震荡着,似乎想要冲脱出来,急不可待去尝一尝混蛋的血是什么味道! 蒋庭辉将弟弟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叫了声“不好!”赶紧迈步跨到了古展面前…… 第三十章: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出乎所有人预料,蒋庭辉当众挨了巴掌,却不见一丝一毫怨恨,转眼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跨前半步垂首站在古展面前,脸上带着诚恳恭敬的笑意:“怪我无能,总是辜负大哥栽培。都说同人不同命,我是跟着古展大哥混出来的,只会一刀一枪凭真本事吃饭。至于旁的……就没本钱去争,也不屑去争。总之今后大哥吩咐下来的事,我一定全力以赴……”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故意用高大身体挡住古展,后背朝向了蒋亦杰的方向,谦卑地微微弯着腰,一手垂着,一手极为随意地背在后面,虚握着空拳,掌心好像攥着个热鸡蛋,不时揉弄着,松松紧紧。 旁人见了,都会以为不过是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其实蒋庭辉是用手势在暗示弟弟“稍安勿躁”。 没人比蒋庭辉更了解自家弟弟,一个眨眼,一下扬眉,嘴角挑起的角度,牙关咬紧的力道……所有细微表情背后代表的含义他都一清二楚。所以一经察觉到对方抬手悄悄摸向腰带后侧,蒋庭辉立刻明白那是要拔刀出鞘冲上来拼命的先兆,心里暗暗叫了声“不好!” 蒋庭辉相信,就算蒋亦杰再任性胡闹,处处顶撞也好,直呼姓名也好,都只是置气,是小孩子的叛逆在作祟,骨子里,他终究还是那个从菜盘子里抢肉给哥哥吃的“蒋小妹”。依小妹的脾气,自己受委屈没什么,大哥受半点委屈,都绝不能容忍。 小时候,相邻几条街上的少年们常常拉帮结派打群架,蒋庭辉作为庙口街上最强壮的一个,自然要带领着火女、金毛飞们去冲锋陷阵。每次想瞒着蒋亦杰也瞒不住,他总会飞奔着跑去凑热闹,嘴里答应得很好,说是只远远看着,可要是被他发现哪个王八蛋动手打了大哥,铁定会闷声不响摸过去,逮住对方的耳朵、脖子,肚皮等等又软又嫩的部位,跳起来咬住就不松口,越打就咬得越紧,直到对方倒在地上哭诉求饶为止。 可这里不是庙口街,古展也不是被咬一口就哭爹喊娘无计可施的学生仔,想对付他,可以,但不该在这样的地点,用这样一种面对面的方式。真和古展起了冲突,惹恼了他,后果绝不仅仅是被揍几拳,被用鸡毛掸子抽屁股那么简单。 至于龙准,别看嘴上把蒋亦杰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真惹了麻烦,他十成十会躲在一旁看笑话。 蒋庭辉想制止弟弟,又不能公开上去劝阻,情急之下,他想起了兄弟俩从小约定的暗号。 以前蒋亦杰三天两头在外边闯了祸不敢回家,就推大哥出面先去探探老爸的口声,他自己躲在远处偷偷看着,如果老爸在气头上,还不能回家,大哥就会将手背在身后,拳头一松一紧,授意小妹耐心等等,或者到隔壁潮州佬家里去避阵子风头。 蒋亦杰又怎么会忘记童年时的秘密手势,拳头一握,他立刻明白了大哥的良苦用心。横在胸口的怒火熊熊燃烧,那种想要见血的冲动却被生硬压了下去,他默默将目光转到一旁,实在不忍去看大哥红肿的脸和卑微的姿态。 龙准可不甘心好戏就这样收场,重又故意挑拨道:“哈哈,阿展啊,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是副年轻人的脾气,未免太过火爆了一点吧。庭辉也是老大不小了,跟在你身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像这样张口就骂、举手就打的,啧啧啧,别说小辈们,就算我这个外人,也着实看不过去。你就不怕伤了兄弟的心,把人给打跑了?” 话明明是对古展说的,一双蛇眼却狡诈地眯了起来,直直瞄向蒋庭辉。 不等古展开口反驳,蒋庭辉率先不卑不亢地应对道:“龙哥的体谅我心领了,古展大哥教训我,也是为了我好。都是一家人,在家里挨长辈教训,总比什么也不懂,出外捅篓子强。大哥打我,就是疼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知好歹背叛大哥?”他边说边举起缺了一根小指的左手,在所有人面前晃了晃,末了故意停在古展面前,“我蒋庭辉有今天的一切,是大哥给的,别说大哥一个巴掌,就算要我的命,我也不会眨下眼!” 表忠心表得滴水不漏,感人肺腑,也是预先在为将来除掉古展洗清嫌疑。 龙准不尴不尬地哈哈大笑,正要说什么,却被蒋庭辉一句话堵了回去:“大哥,龙哥,时间不早了,既然是来开会,让正叔久等就不好了吧?稍后两位有什么指点,我理应亲自上门领教,如果因为这耽误了正事,我承担不起啊。” 龙准、古展两人短暂对视片刻,一个凶神恶煞,一个老奸巨猾,四目相交电光火石,又很快收起招式,争先恐后地向会议室走去。 打从这场闹剧刚开始,蒋庭辉就无意间发现到正叔站在人群背后的角落里,正冷眼观察着走廊上发生的一切。 如此难得的表现机会,怎能放过! 他一步步见招拆招,又放低姿态将两位大哥间的交锋逐个化解,也是故意做样子给正叔看的。委屈吗?表面上或许是。但能让正叔知道他是为了维护大体而甘心受辱,又怎么算得上委屈呢?反而是偏得才对。 果然,当正叔看到现场主导权无形中转移到了蒋庭辉这个无名小卒的手里,他虽然面无表情,却不易察觉地微微点了下头。 等到众人落了座,颠九才代表他哥哥佛头姗姗来迟。这个干瘦小男人一进门就慢悠悠念道:“抱歉抱歉,路上塞车晚了,几位爷叔大哥别见怪。怎么,听说我是错过了什么精彩内容?” 古展好不容易松散下的神经又被人挑了起来,自然没有好脸色:“哼,龙哥手底下人才济济,所以要带出来炫耀炫耀。他的人靠卖肉卖上了杨笑基的床,以后三角街哪还有我们立足之地!直接交给他龙准一个人做算了!” 因为有正叔和几位元老长辈在场,古展收敛很多,龙准也没再蓄意搓火。反倒是颠九不知好歹地搅合道:“噢,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那边的小弟弟……”他目光投向龙准身后,赤裸裸在蒋亦杰周身打量着,“龙哥果然好眼力啊,小弟弟不错嘛,比三角街那班MB高级多了,越看越有味道,不像那个什么阿乔还是阿晓的,身价开得吓死人,结果呢,只会发骚浪叫……” 这话一出口,桌上几人反应各异。古展鄙夷地看着龙准,龙准装作什么都没听见,悠闲把玩着手腕上的佛珠。蒋庭辉抽出支烟,叼在嘴上点燃,借烟雾遮挡住脸上略显僵硬的神情。蒋亦杰则懒懒倚在墙边,双手抱臂似笑非笑地挑了挑下巴:“颠九哥觉得有味道尽管看,我不是小妞,不会嚷着叫非礼的。不过我这人糙得很,颠九哥小心看多了眼皮疼。” 在座除了颠九本人之外,都听得出话里的轻视与挖苦。颠九常年在三角街夜店里出出进进,男女通吃,却名声极臭,因为调戏普通客人而被告非礼的情形数不胜数。如果不是仗着他哥哥佛头的大名在背后撑腰,根本没人把他放在眼里,更加没人愿意招呼他。上次在Solas,因为摸小姐屁股被对方指甲抓破了眼角,伤疤到现在还没褪下去呢,可不是眼皮疼? 见话头越扯越不上道,正叔轻咳一声,直接开始了当日议题。 整个开会过程中,颠九时不时色迷迷扫向蒋亦杰。蒋庭辉看在眼里,面上挂着专注聆听、心无旁骛的认真相,拿烟的手却默默垂下去,在桌子遮挡的地方,将那支烟头狠狠碾碎,落下一地焦糊的粉末。 他瞬间打定主意,有些话再难开口也要问出来,就像小妹自己说的——这一秒不出手,下一秒就是别人的了! 他可以忍受自残身体跪地求生,也可以忍受居于人下卧薪尝胆,却不能忍受有一天,他的小妹变成了别人的。 开完会,蒋亦杰跟在龙准身后往外走,擦肩而过的功夫,颠九突然出手在他屁股上抓了一把。 蒋亦杰猛收住脚,回头逼视颠九,眼底里寒光一闪,转而又若无其事地勾起唇角邪邪浅笑:“颠九哥,手感如何?” “嗯……”颠九故意做出一副回味的样子,自以为风流不羁,实则丑陋猥琐。 蒋亦杰双手散漫地插在裤袋里,晃晃悠悠凑上前去,弯腰伏到颠九耳边用气声幽幽说道:“颠九哥,你有没有听说过……老虎的屁股,是摸不得的……” 再站起身,他反常地露出个灿烂笑容,甚至笑出了声,看起来心情舒畅无比。这难得一见的笑容一直持续到他步出会议室,穿过走廊,随同龙准上车离去。 颠九依依不舍目送着蒋亦杰,直到对方的车子消失在路口,再也看不见。 被蒋亦杰暧昧一笑勾得兴致高涨,颠九当晚照例去了三角街逍遥快活。车子在夜店门口停住,他带人大摇大摆走下来,扫视着满眼包裹在低胸短裙或修身牛仔里的细腰翘臀,目不暇接。 正自陶醉,背后猛然传来发动机的剧烈轰鸣,颠九一回头,拥挤的人潮呼啦向两边闪避开,一辆机车飞速冲出,驾车人通体黑衣,骑在黑色的车子上,如同暗夜的骑士呼啸而至。 颠九再愚蠢也能猜到,对方的目标正是他本人,于是赶紧转身往轿车后面逃去。令他始料不及的是,机车既没有转弯,也没有减速,笔直冲向轿车,就在距离两三米远的地方,前轮一抬,腾空而起,机车灵活地窜过车顶,落下后瞬间抱死后刹车,原地漂移甩尾,擦着一地火花稳稳停在颠九眼前。 “别过来!你你你知道我哥是谁吗!人都死哪去了,快……”颠九双手胡乱向后摸索着,试图捞到什么趁手的家伙用来抵御袭击,不等那些跟班赶到,一支厚重铁管已经结结实实敲在了他手臂上。 颠九“啊”一声惨叫,跌倒在地,抱住变形的手臂来回翻滚着,嘴里发出非人的哀嚎。 手下们跌跌撞撞跑到他身边,生怕对老大佛头无法交代,一个人留下救护颠九,其余几个发动车子向机车驶离的方向全速追去。 混乱之中,另一辆机车悄然驶近…… 第三十一章 怎么看,颠九都是个倒霉透顶的家伙。 如果蒋亦杰真如三角街上传言的一般,是靠床上功夫拿下了杨笑基,还认了干爹名利双收,那别说言语调戏调戏,摸几下屁股了,就是哄上床云雨一番,也不过就是能不能付得起价码的问题,大不了使点手段,威逼利诱换着法子来,总会搞得定。 可蒋亦杰偏偏不是,不仅不是,在他那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外表底下,还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与强硬。 如果放在平时,蒋亦杰倒未必会在意被人吃点豆腐,反正又不是女人,又没什么贞洁可守。就算心里不痛快,想要出手报复,以他任性中带点疯狂的脾气,也应该想出些更好玩更过瘾的手段。 可他偏偏是积攒了满腔怒火的,看到大哥被扇巴掌当众羞辱,却碍于大局不能出手直接捅古展几刀,胸口早被闷气憋得快爆炸了,他急需一个最直接、最暴力的方式来进行宣泄。 如果这“被摸屁股”的可笑一幕不是发生在蒋庭辉眼前,蒋亦杰或许不会下手那么重,以至在某个瞬间竟起了杀意。他辛辛苦苦痴恋半辈子,直熬到一颗子弹穿心而死,和蒋庭辉之间的交集也仅限于哥哥对弟弟的照顾与疼惜,没有肌肤相亲,更加没有什么床笫之欢。对蒋亦杰来说,大哥可以不要他,不爱他,但他的一切,从里到外,都是要留给大哥的——哪怕这种单方面的奉献与付出永远都没有回报。 从贴在颠九耳边说悄悄话,又站起身粲然微笑的那刻起,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废掉颠九一只手了。 小妹哥的屁股不值钱,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碰的!既然有胆去摸老虎屁股,当然要付出被老虎咬断手的惨痛代价。 ****** 蒋亦杰是跟龙准一道离开的,中途他以“要去和干爹会面”为由,提前下了车。龙准不但没有起疑,还殷勤叮嘱他要好好伺候杨笑基,千万别耍小孩子脾气。 随即蒋亦杰跑到了颠九常常出没的夜店,用大厅里的投币电话打给颠九,冒充店内新来的男公关与对方周旋调情一番,说是有个狂欢之夜的贵宾活动,并与对方敲定了晚上光顾的大体时间。 做好充分准备后,他以头盔、手套进行全副武装,确认不会被人抓住任何蛛丝马迹了,就骑上车在三角街来回转悠着,等待颠九出现。没费多少力气,颠九兴高采烈主动送上了门。 铁管挥起的瞬间,蒋亦杰有些恍惚,眼前出现的不止是颠九,还有古展,还有龙准,还有每个曾经算计、陷害过他们兄弟的混蛋……那一下他使足了浑身力气,“咔嚓”一声,筋骨碎裂。 击倒颠九,蒋亦杰调头朝相反方向驶去。 三角街上食肆、酒店云集,人潮拥堵,车流如织,虽然机车体积较小,穿梭灵活,一路也并不顺畅,几次险些被死咬不放的轿车撞翻。行到十字路口位置,刚刚好有辆巨型厢式货车横向开出,蒋亦杰抓住时机一踩油门,贴着货车前灯蹭了过去,后头的轿车躲闪不及,纷纷紧急刹车,带着刺耳的摩擦声原地失控打起了转。等到货车乌龟一样缓慢爬走,蒋亦杰早已窜出几条街,影子都搜不到了。 成功甩脱追踪者,蒋亦杰正自得意,后视镜里忽然出现了另外一部机车,与他并驾齐驱,却完全没有打算攻击的意思。伴随着清亮的机器轰鸣,两辆车时不时交替领先,在夜晚光滑的沥青路面上画着整齐对称的黑色波浪线。 道路尽头是座迷你街区公园,蒋亦杰一脚刹车疾停在路边。他没有下车,而是一条腿撑住地面,身体斜斜挂在座位上,回头朝后车挑衅般扬了扬巴。 那辆车紧挨着停稳,头盔一掀,赫然现出大哥严肃中透着几分兴奋的脸…… ****** 早在会议开始时蒋庭辉就知道,今天闹出这么多事,古展不会轻易放过他,起码一顿皮肉之苦是躲不掉的。所以正叔在座首侃侃而谈,他就在角落里思量着对策,越想认真专注,越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总要去留意弟弟的一举一动。 看到颠九的手抓在弟弟屁股上,他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那只手砍下来,甚至已经暗暗谋划起了该怎么动手,什么时间,用哪一种工具…… 可是很快,他发现了更需要担心的状况——对于那龌龊的一抓,蒋亦杰没气没恼,也没言辞恶毒地骂人,反而心平气和地与颠九调侃着。隐忍不发向来不是蒋亦杰的风格,他没有当场杀过来,那意味着,他有了更具杀伤力的打算。还有那个特意做给颠九看的微笑,也让蒋庭辉忐忑不安。弟弟的笑向来是淡漠的,点到为止的,懒懒散散,偶尔带着挑衅的腔调,却无论如何与灿烂、美好扯不上半点关系。那样的笑,只能代表他认真了,他在认真生气,也认真想要去报复。 蒋庭辉不敢奢求再次压制住弟弟的怒气,他很怕蒋亦杰会不计后果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就在大脑飞速运转,思索着摆脱古展的借口时,一个不期而至的电话解救了他。电话是古展手下打来的,说是前些日子某个私吞货款后失踪的小头目找到了,人就藏在炮哥名下一间铺子里,任谁听到消息都会做出联想,货款失踪说不定是炮哥在背后搞鬼。自从沙皮出事之后,古展最怕的就是手下有人生了贰心,他顾不上修理蒋庭辉,带着人急匆匆跑去兴师问罪了。 蒋庭辉一脱身赶紧打电话给蒋亦杰,却根本联系不到人。 弟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思维方式自然相近。连自己都想要一刀砍下颠九的手,更何况是无法无天的蒋小妹?怕的是,前一刻颠九才众目睽睽下做出冒犯的举动,转眼就遭遇袭击,即便弟弟身手敏捷不留下任何线索,也很难摆脱嫌疑。 蒋小妹啊,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你以为龙准封你个得力助手的头衔,杨笑基揽着腰亲昵叫一声干儿子,你就真的有恃无恐、可以去挑战佛头?自不量力!龙准是利用你的身份,杨笑基是贪恋你的肉体,哪个会真替你出头! 找不到蒋亦杰,自然没办法阻止他的行动,要怎么做,才能避免弟弟遭遇危险? 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 当蒋亦杰潜伏于三角街头守株待兔的时候,蒋庭辉也辗转摸到了颠九的行踪,悄悄尾随而至。 短短一餐晚饭的时间里,他迅速做下部署:先是打给肥林,翻查这半年来与佛头、颠九兄弟结下仇怨的人员及事件,然后命令火女即刻弄来一辆大型货车,埋伏在附近听从调遣,同时让金毛叫上可靠人手到三角街集合以防不测。他自己则挑了辆和弟弟差不多的机车,严阵以待。 弟弟的精彩表演如期开始,飞车,漂移,断手,行动干脆利落,一气呵成。等到蒋亦杰带着一串“尾巴”飞车驶离,蒋庭辉在心里匆匆叫了声好,又急忙赶过去帮弟弟完成善后工作。 他趁乱混进事发现场,冷眼看着颠九痛苦得满地翻滚。等到颠九逐渐趋于平静后,他忽然全速冲刺,毫不留情碾压过那条早已受伤的胳膊。 虽然手臂受伤不足以致命,但颠九两次遭受重创,已经连哀嚎都嘶哑起来了,只会脸色惨白地趴在地上呜呜直哼。一名跟班原本守在颠九身边,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瘫软在地上,双脚打颤动弹不得。 蒋庭辉驾车擦着跟班鼻尖飞过,丢下一卷残破的报纸在那家伙怀里,又扬长而去。他要留下一个清醒的,用来向佛头传话。 那是份几个月前的旧报纸,头版刊登着一条有男子被打断手脚丢弃在下水道内的社会新闻,整桩事件背后的主使,正是佛头,那是在惩罚一个公然和他抢生意的小老板。如果说,当初的受害者为了寻仇,报复到佛头弟弟身上,勉强也能说得通。 颠九是佛头的弟弟,打了他,就是公然给佛头没脸。混黑道,也是混名号,怎能忍受被人骑到头顶上?这件事佛头绝不会善罢甘休,与其让他一点点查,最后查到蒋亦杰那里,不如直接找个陈年旧案出来扰乱视线,把他的注意力引去另一个方向…… ****** 弟弟一经得手,蒋庭辉就立刻向火女发出指令。 大货车自然是偷来的,火女盯紧蒋亦杰的行驶路线,看准时机,斜刺里冲出来,截断后面的车子,给蒋亦杰留下了足够时间逃走。随后她将车开到僻静处,抹去所有痕迹,下车后又换了另外一辆车,潇洒离去。 金毛飞一直带人守在三角街上,直到得知蒋庭辉兄弟平安无事,火女也一切顺利,这才打发了小弟们,他自己很不放心地返回到火女的弃车地点,又重新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留下可疑线索,也没有不慎刮蹭到,这才找了间电话亭,假装成良好市民报警,说是有辆来路不明的货车停在他摊位附近,严重影响出行,破口大骂着现在的司机如何缺少社会公德…… 他想让失主早点找到车子,免得上火。 ****** 街区公园门口,蒋庭辉摘下头盔,与弟弟对视片刻,两人各自将机车推到路边停好,找了个长椅如释重负地往上一靠,呼哧呼哧喘着气,转眼又嘻嘻哈哈笑出了声,十分痛快。 就像是庙口街上的那些童年时光,往往不需要事先商议、计划,每次联手做出坏事,也总能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个贸然出手,一个就及时补救,一个惹出乱子,一个就扯谎掩护,这也算是亲生兄弟之间的小小默契吧。 路灯昏黄,为兄弟俩在地面上勾画出了无数影子,深深浅浅,层层叠叠,手足相连,难分彼此…… 第三十二章 “叮叮咚——叮叮咚——” 街区公园对面的雪糕车像一幅立体卡通招贴画,五光十色,彩灯闪烁。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奶油香气,一靠近就绵绵软软黏在毛孔上,让整个人从头到脚变得甜丝丝,轻飘飘。 蒋亦杰是真地累了,因为憋着股火气,这一晚上无论揍人还是飙车,他都使了十足的全力。现在消了气也解了恨,放松下来,才发觉内侧的T恤已经被汗湿透,贴着皮肤闷闷的,蒸笼一样。他解开衣襟,把头盔随手甩到一边,对着领口不住扇着风。即便如此,汗珠依旧顺着鬓角处的发梢滴滴答答往下淌个没完。 蒋庭辉什么话也没说,站起身走了出去,片刻之后,拿了只冰淇淋甜筒折回来,不由分手塞到蒋亦杰手里。 蒋亦杰呆呆举着冰激凌,瞬间有些哭笑不得。 他一百八十几公分,肩膀胳膊肌肉扎实,身上皮衣线条生硬利落,行凶后的血腥杀气还没完全散去,这样的形象,吃雪糕解渴也就算了,竟然举着个顶端洒满干草莓粒和棉花糖的冰淇淋甜筒……如果放到好莱坞电影里,应该会是个性格古怪的变态杀人魔吧? “喂,蒋庭辉,你真多事!”蒋亦杰小声抱怨着。不知道是说冰淇淋,还是说帮他对付颠九的事。 蒋庭辉抽出支烟叼在嘴上:“别说了,快吃吧,小心化你一手。” 他怎么会不知道蒋小妹?骨头硬,嘴巴比骨头还硬,说出口的话都要用温水调和过,才能听出来真意思。 蒋亦杰心里很郁闷,都是大男人,凭什么蒋庭辉很有型地翘着二郎腿抽烟,自己却要畏畏缩缩躲在旁边吃甜筒?你可以长到十八岁二十八岁三十八岁,难道我就永远都是八岁? 丢掉吗?想想又舍不得。已经多少年没吃过大哥给自己买的冰淇淋了?还是从前好,奶油的、红豆的、巧克力的冰淇淋,几毛钱一支,送到大哥嘴边咬一口,自己再咬一口,直甜到心里去,连剩下的纸盒子都可以添上好久。 切,你敢买我为什么不敢吃!蒋亦杰一赌气大口吞下了冰淇淋,冻得额角突突跳。 看着弟弟三下两下消灭了自己买的冰淇淋,蒋庭辉心里升起种莫名的满足感。他吐着烟气劝道:“小妹,至于吗?摸你下屁股而已。佛头不像古展头脑简单,你废了颠九一条胳膊,只怕没那么容易遮过去。” 什么叫“而已”?蒋亦杰眼梢高高挑了起来:“屁股怎么了?你觉得没什么,有人在意。” “噢?”蒋庭辉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眉头也跟着锁到了一起,“有人?谁?杨笑基?” 蒋亦杰脸色明显一冷,想要发作,又忍住了,恨恨将目光调转到一边——他只有大哥,大哥不在意,就真的再没别人了。 “叮叮咚——叮叮咚——” 雪糕车里的音乐没有情绪波动,欢快如初。冰淇淋的甜美滋味依旧残留砸在舌尖上,他不想破坏掉。 “小妹……”蒋庭辉将烟头丢在脚边踩灭,表情认真起来,“你对那个杨笑基,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是个男人……当然,我不是说你不能喜欢男人,可是你对他,应该没那种心思吧?他快五十了,如果老爸还活着,也就差不多年纪。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别人可以为了钱出卖自己,我家的小妹绝对不会。你能跟大哥说实话吗?只要是你说的,我一定相信!他不是不抓住了你什么把柄,还是……” “什么都没有,只是我长得像他死去的儿子,就这么简单。”既然相信,就不需要太多解释,不信的话,解释再多又有什么用? 蒋庭辉点点头,随即沉默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半天,才幽幽问道:“小妹,再几个月你就满十九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有喜欢的人吗?” “啊?我,我……”伶牙俐齿的蒋亦杰忽然结巴了起来,“没头没脑问这种无聊事做什么!” 光看弟弟的表情也知道答案了,蒋庭辉手上一紧,烟盒被捏得皱成一团:“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怎样的人?哈,世界上还有谁比你更熟悉他!是个蠢蛋,是个自大狂,是最有眼无珠没品位的家伙,还是……是什么都没有意义,因为他不是我的。 蒋亦杰垂下眼皮烦躁地“啧”了声:“非要说这些吗?” 蒋庭辉一愣,随即耸了耸肩膀,故作轻松地笑道:“随便聊聊。” “叮叮咚——叮叮咚——” 雪糕车像个八卦无比的路人,远远参和起兄弟俩的交谈,不厌其烦地活跃着气氛。 “你怎么样,”蒋亦杰伸手指向大哥依旧红肿着的嘴角,“古展下手真是够狠!” 蒋庭辉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古展这个人,向来不把别人当人看。不过和龙准、佛头相比,他算是好对付的了。你看,脾气上来不分青红皂白打一顿,打完了也就完了,总比整天笑眯眯,什么都埋在心里看不出来,一发作就直接要人命强得多。” “你想除掉古展吗?”蒋亦杰问得稀松平常,就像问晚上吃了什么饭一样简单。不等蒋庭辉张大嘴巴表示惊讶,他直接给出了结果,“别急,古展活不了多少日子了。他的死或许和炮哥有些关系,我也是听说的,这话一定可信,但你别问我是从哪里听说。” 几天前,他在杨笑基的帮助下,匿名敲诈了古展堂口里一名小头目,逼得对方无奈私吞货款,之后把人骗到炮哥名下一间铺子里藏了起来。等古展找人找得起了火,失去理性,又故意把风声撒出去。这下古展还不和炮哥翻脸?事情闹大了,再加上杨明礼手里那段录像,古展一死,炮哥黑锅是背定了。 蒋亦杰暗中做了这么多,却不敢直说。他怕大哥一旦知道真相,不会由着他这个宝贝弟弟去冒险,那全盘计划就都泡汤了。没办法,在大哥眼里,到什么时候蒋小妹都是蒋小妹,都是要藏在家里受人保护的对象。 点到为止,蒋亦杰站起身走向机车。大哥从来都比他聪明,该怎么做,用不着多说。 ****** 蒋庭辉望着弟弟迈开长腿跨上车子的背影,不觉有些出神。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弟弟的感情发生了惊世骇俗的转变呢?什么时候由宠变成了爱?还是这宠爱根本就没有分别? 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唤了声“小妹”,小妹却没有回头。 他感觉身体里有另一个自己站起来,冲了上去,将那个凌厉强硬的高大男孩扯住,一把禁锢在怀抱里……两人就这样肌肤贴着肌肤,紧紧搂在一起,只要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就能把对方揉进身体里,揉进心里,跑也跑不掉……他俯下去,急不可待地寻找到柔软而炙热的嘴唇,放肆地吮吸着专属于弟弟的味道……是甜味吗?也可能是血腥味……或许是匕首饮饱了血,刀锋散发出的生铁味…… “叮叮咚——叮叮咚——” 蒋庭辉一个激灵,从不着边际的幻象中挣脱而出,面前早已没了半个人影。那个虚无之吻,连同难以名状的冰冷滋味,都被夜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蒋小妹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 蒋庭辉活了二十七年,身边围绕着忠心耿耿的兄弟们,每天生活在紧张的争斗之中,忙忙碌碌,东奔西跑,这一刻,他忽然间领悟到了一个词,这个词叫做“寂寞”。 原来所谓寂寞,不是独自一个人,而是身边缺少了另一个人。 小妹,如果你不是小妹的话……那该有多好? 形单影只地回到家,蒋庭辉开始认真思考起了蒋亦杰留下的只言片语。说古展快要死了,这话不像是在逞一时口舌之快。 可蒋亦杰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呢? 龙准?不是。龙准比毒蛇还要狡猾,怎么会把要除掉古展这样的机密泄露出来。那么杨笑基呢?杨笑基在三角街耍太极耍得如鱼得水,没必要和社团起冲突,更加不会大费周章去杀古展。难道说……是杨明礼?怪不得蒋亦杰会说一定可信,四眼仔不会害弟弟,从他那里流出来的消息,应该不会错。看来是警方掌握了什么消息,知道炮哥要出手对付古展…… 不管是真是假,这趟浑水不妨蹚一蹚,再助炮哥一臂之力。想把自己洗清白不容易,想往别人身上泼脏水,却也不难。正好,自己身边还有个古展安插的眼线阿衡,可不能白白浪费。 隔天下午,他特意找了个代理酒水的借口约炮哥到Solas详谈。 一见面,炮哥自然留意到他脸颊上明显的淤青,免不了多问几句。蒋庭辉把那天在正叔处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边讲边大吐苦水。这段时间古展对蒋庭辉处处为难的事,炮哥又怎么会不知道,两下说起来,更是同病相怜,他也放下顾忌说了好些抱怨的话。 见时机差不多了,蒋庭辉开始拿话引逗起炮哥:“古展大哥是我恩人,怎么对我我都没话说。可我没想到对炮哥你也是这么不留情面。和新能有今天,不是一个人的功劳,是像炮哥这样的一群兄弟合力打出来的,千不该万不该,怎么会怀疑到你头上?” 名叫炮哥,人也是个炮仗,一点就着:“庭辉你的话在理。打天下的时候他和我们称兄道弟,得了天下,就他一个是大哥,我们全都是他娘的小弟!哼,我炮哥向来是暴脾气,不信邪,逼急了我,老子跟他算总账……” 蒋庭辉坐在办公桌前,一边假装诚恳地与炮哥互诉衷肠,一边余光留意着电脑显示屏上的秘密监控画面。终于看到阿衡从楼梯口走了上来。 阿衡是他叫来的,只说送一份文件,却没定时间。那小子走到会议室门边,见四下无人,果然放慢脚步偷偷摸摸凑了过来,耳朵贴到门缝上,倒是尽职尽责。 炮哥的话还在继续,蒋庭辉不时用眼神表达着支持和认同。 “……他有人,老子就没人?老子也有刀有枪,硬碰硬未必就输给他。庭辉,你也没有必要太迂腐了,你以为你忠心耿耿?你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没人领情的!要我说,索性我们兄弟一起联手,把他古展踢出去……” 见时机差不多了,蒋庭辉脸色一变,拍案而起:“炮哥,这话我不爱听!叫一声大哥,就一辈子是大哥!背信弃义的事,我蒋庭辉做不出!今天这些话,我只当你是发发牢骚,再有下一次,我会原原本本告诉给古展大哥听!慢走不送!” 炮哥没想到蒋庭辉翻脸比翻书还要快,他不知其中有诈,还以为蒋庭辉是惧怕古展,不免鄙夷地摇了摇头,连生意也懒得再谈,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从监视器里看到阿衡飞迅速躲进拐角的身影,蒋庭辉轻巧一笑,点起支烟畅快吸了几口,又抓过电话打给闻琛:“阿Vin,我这边成了,你可以去散布消息说古展派人到处搜捕炮哥了。” 就算阿衡赶去通风报信,人也是一定不能给古展抓到的,否则炮哥又怎么反水谋杀老大呢? 古展大哥,如果你真要死了,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看,连真凶都预先替自己找出来了…… 第三十三章 农历五月十三,关公磨大刀,这是关帝老爷过五关斩六将的日子。 在小和兴那间兴建于民国、历史悠久的会场里,红木桌案两旁端坐着各路堂口面和神离的爷叔长辈们。 左手边,佛头与茂西凑靠在一起,研究着刚刚弄到手的高级进口雪茄烟,挨下来都是茂西一派的老老少少。右手边,龙准与东佬并肩而坐,一个眯起眼睛念念有词,不断翻动手腕数着佩戴的佛珠,一个无声无息,不时端起锡制随身酒壶,优哉游哉地抿上一口,挨下来也都是东佬一派的大小头目。没人组织安排,便自动自觉地泾渭分明起来了。 缺了个人,似乎戾气也跟着减去不少。短短半个月时间,再开会,形势与气氛都与之前迥然相异。 比较特别的是,这一次和新社里几个小辈也被破例召集到场,安排在了长桌最尾端的位置落座。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被允许出席的原因,想互相询问,又不敢公然在一群长辈面前交头接耳,只好缩手缩脚拘谨无比地坐着,偶尔懵懵懂懂交换个眼神。 预定时间一到,正叔步入会场。原本令人烦躁的嗡嗡杂声瞬间收敛下去,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话事人正叔,跟着他的身影来回移动。 正叔净过手,上了香,四平八稳入了主座,清清喉咙庄重说道:“诸位,我先要在这通报一个坏消息——古展死了。” 古展死了,四字一出举座哗然,所有人迅速调整状态,挂起了各己该有的神情和表现。 龙准扒拉着佛珠的手终于停了下来,静待下文。佛头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做出一脸震惊的样子。东佬是早就知道消息的,所幸用不着加以伪装。茂西则耳背似地大声反问:“什么什么?谁死了?你说古展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按照蒋亦杰的辈分,是没资格落座的,只能在龙准背后的墙边站着。他双手抱臂倚住墙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桌边一干人,发现这时候众人千差万别的反应真是比任何电影、话剧都有看头。 此时此刻,大哥真该站出来露露脸才对。 他这边刚刚念头一闪,蒋庭辉已经第一个代表和新众人发出了质疑,语气里三分激动七分不忍:“古展大哥不是在台湾谈生意?前两天明明还打过电话回来报平安,怎么突然间说出事就出事了?会不会是误传?” 正叔抬高手向下摆了摆,安抚着蒋庭辉及和新小辈们的情绪:“尸体已经交给他家里人确认过了,东佬也一道看过,不会有错。” 东佬垂着眼皮点了点头:“是古展没错,三枪都打在心口了,那张脸还认得清。” 闻琛站到蒋庭辉身旁,一脸悲痛:“真不敢相信,跟在古展大哥身边过去的,可都是我们和新数一数二的高手,对方到底多大本事?” 正叔看了眼东佬,留下说话的空当。东佬抿了口酒讲道:“杀手是化妆成巡逻警察,半路截停了古展的车,借查证件的机会开枪杀人的。对方很有策略,预先在两个方向都埋伏了卡车,前后包抄。一动手就先射爆了四个轮胎,古展他们想跑都跑不了,困在车里由着人家打成了马蜂窝。” 总算说到了龙准关心的话题,他有意无意瞥了眼蒋庭辉,高声询问道:“东佬叔,你在警察局里门路广阔,消息也灵通,这些杀手到底什么来头?如果不是和古展有什么深仇大恨,也犯不着这样大费周章吧。” 东佬晃荡着锡酒壶,慢悠悠说道:“警方那里还在调查,细节拿不到。从目前已知的消息来看,凶手是古展仇家的儿子,与和新自家人里应外合一起对付老大。叛徒提供经费和路线,他们负责杀人。” “难道是炮哥?”蒋庭辉表现得无比震惊。 东佬不置可否地撇撇嘴:“极有可能。根据警方那边调查所得,古展死前,杀手的账户上曾经多出了一笔查不到来处的汇款,极为巧合的是,炮哥钱庄里也正好丢失了同样数目的现款。炮哥的手下说钱是被偷的,但谁又知道不会是被炮哥本人拿去交给什么人了呢?总之现在警察和社团都在找炮哥,你们谁有他的行踪,及时上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着,蒋亦杰从始至终低着头,只拿耳朵敏锐扑捉着有用内容。听说警方在查那笔疑似用来买行杀人的失款,他舌头轻轻弹弄了几下牙齿,心中微微得意。钱是他偷的,也是他转的,又一个小计谋得了逞,蒋小妹,干得漂亮! 一开心,眼神止不住向大哥所处的方向飘去,说不清是炫耀,还是邀功。 做弟弟的表演“事不干己”,大哥自然也不能落后,蒋庭辉装扮成“追悔莫及”的样子,一拳砸在桌面上:“怪我不好,前段时间炮哥找我谈生意,没说几句就愤愤不平骂起了古展大哥。我以为他只是一时气话,就没放在心上。谁知……是我害了古展大哥……” 说什么“是我害了古展大哥”,表面听起来是往自己身上揽罪责,其实是把丑话先说尽,就不给别人留有再生非议的机会了。 闻琛与蒋庭辉,从来都是共同进退,当即接下话头:“是啊,前段时间就听说,炮哥指使人坑了古展大哥的货款,古展大哥跑去询问,两人还吵了起来。当时我们还都想着家丑不可外扬,唉……” 这样一唱一和珠联璧合着的,刺得蒋亦杰眼睛发酸,懒得再看。 龙准向来瞧不起古展,人死了还不忘踏上一只脚:“和新自家闹那么难看,连累得所有和字头都面上无光。帆头角谁不知道古展撒开人手去追杀炮哥?这种事,哼哼,归根结底是古展教不好手下,又太嚣张,把自己也赔进去了。” 死者为大,况且有和新的小辈在场,正叔不想龙准太过火,敲敲桌面拉回话题:“今天叫大家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按说古展尸骨未寒就为他找接班人,是急了点。但若大个堂口,生意繁杂,没个领头的人,早晚会出乱子。从前遇到这种情况,大多是堂口自己选人出来,可这次情况又有些特殊,古展和炮哥内斗出了事,大哥死了,二哥又跑了,所以新任堂主,我决定由爷叔长辈们一起投票选出。给大家多半月时间考虑清楚,二十一天后古展下葬,葬礼以结束,新堂主走马上任!” 蒋亦杰满心期待正叔能再多说些什么,比如在此其间是否找个人出来暂代古展管理和新,或是哪几个候选人他比较看好,可惜正叔什么都没说。长桌四周的老家伙们也难得默契地没人提起这个话茬。是啊,半个月的观察期,正好可以看看哪个对自己表了忠心,哪个许给自己的好处多,选谁不选谁,总要趁此机会捞足油水才行。 散会之后,众人鱼贯而出。正叔悄悄走到蒋庭辉身边,轻拍了一下他肩膀,用眼神示意对方别急着走,自己有话要说。蒋亦杰远远瞄着,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 蒋庭辉本以为,正叔留下自己是想问问对古展之死的看法,或者乐观点,是想鼓励自己出面参选新堂主。谁知正叔一开口,就问了个不着边际的重磅问题。 正叔问他:“庭辉,你认为现今的小和兴怎么样?” 蒋庭辉大脑里天人交战,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说从来没想过?会显得太过愚蠢。可是一开口就对帮会事务侃侃而谈,说不定会给人留下野心勃勃的坏印象。说的是好话,有阿谀奉承之嫌,直言批评又往往容易惹人不快…… 短暂分析过利弊,又飞快揣度了一番正叔性格,蒋庭辉如实答道:“我认为并不算好。” 正叔脸上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说下去。” 蒋庭辉一咬牙,说就说,索性豁出去当做是赌一把:“正叔您看,大元不过是姓严的一家人,同生会也没有多少人马,可是他们在里岛平分秋色,我们小和兴连插一脚进去的机会都没有。小和兴白白拥有最多的人数,最大的地盘,却一盘散沙难成大事。在里岛人的观念里,严家是黑道教父,同生会是黑道帝国,我们小和兴呢?流氓古惑仔,小混混。人家做军火,做赌船,我们只能泊车,散货,拉皮条,收保护费。”他打量着正叔神色,左右看不出任何端倪,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为什么?因为一家一家堂口拆开来各自为战嘛。中间拉出哪一个都无法与外人抗衡。人家打过来,打到哪个脸上哪个出头,没被打脸的就在一旁看热闹,生怕触犯了自己丁点利益。什么时候,小和兴真的有了‘和’,才算是成了。” 蒋庭辉一气说完,自己都替自己捏着把汗。可这一通长篇大论下来,正叔仍然没有发表任何见解,连一个稍微特殊点的眼神都没有。 送蒋庭辉走到门口,正叔忽然又叫住了他:“茂西和东佬之中,你得再争取到一个。” 蒋庭辉不解其意,只管点头答应着。出了门,坐到车上开出了一段,才恍然大悟。正叔与茂西、东佬都是小和兴的元老,一个是坐馆,两个是二路元帅。他们三人的分量不相上下。 茂西和东佬之间再争取一个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说,正叔的那一票已经摆明要交给自己了嘛! 想拉拢到茂西、东佬其中一个,并不困难。但是想在拉拢一个的同时,又不得罪另外一个,就太难了。做堂主做堂主,可不是做上堂主就完了,真正的难题都在后面,光做了不够,还有做得稳才行。和大佬们打交道,不是一锤子买卖,得罪了谁今后的小鞋都不好穿。 兄弟几个坐在沙发里绞尽脑汁思考对策,肥林捧着火锅从厨房出来,边走边嚷:“要我说,一碗水端平不就得了?不偏不倚,谁也挑不出错。”正说着,火锅朝电炉一放,汤汁溅出几滴在桌面上。 金毛飞高声反驳道:“看看看,端平端平,我不信世界上能有一碗水绝对端平的时候。丢你老母,这什么油!”他抛下难题不管,先拎起抹布用力擦着桌面,有个污点在那,心里老大不痛快。 “说起来,一碗水端平不可怕,可怕的是,端平了之后又怎么办?”闻琛将手搁在大腿伤处缓缓揉着,“既然有可能两个一起搞定,当然也有可能,是两个一起搞不定。” 火女比谁都急:“你们就光会说,谁拿出点真办法?男人啊,一说到吃个顶个在行,一说到正事就个顶个外行!龙准只会死一次,再不会死第二次,这机会错过了,咱们一辈子都别指望翻身!” 蒋庭辉摆弄着烟盒,将里头的香烟一根根倒出来,又塞回去,忽然问闻琛:“阿Vin,咱们打算拿出来疏通的钱有多少?” 闻琛粗略估算了一下:“二三十万吧。” “你明天去凑齐了,四六分,东佬四成,茂西六成。”蒋庭辉倒不在乎多少。 闻琛不解:“你想集中火力主攻茂西?” 蒋庭辉摇了摇头:“错,我要集中火力拿下东佬!” 他心里打定主意,这碗水不但不能端平,而且一定要端得高低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