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头台——matthia
matthia  发于:2014年0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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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处刑者

 这里是一块野海滩,没有柔软的细沙,也没有游客和遮阳棚。浅滩边是灰色的粗砂,远处晦暗的深蓝海水是之下是黑色礁石,而不是海滨浴场那种由浅渐深的沙地。 眼前是嶙峋的礁石,头顶上是蓝得令人心醉的天空。血在退潮后残留的海水洼里散开,赖尔·汉克放开手,脚下的男人已经一动不动,躺在那块水洼里。直到血把其中的海水都染红,几乎遮住他的身体。 赖尔不是第一次杀人,他替人做这种事已经有好几年了。他不知道目标的身份,也不听这些人的祈祷和求饶,他只知道完成自己该做的。 目前,他只服从于老板一人:阿贝鲁斯·奥修。奥修不能算是黑道,他经营着正经生意,是那种标准的所谓成功人士。他从不亲自动手伤人,也不告诉赖尔为什么要杀这些人,赖尔也从不问。 早几年,赖尔很乐意为奥修做这些。奥修斯文、利落,看起来是个普通的、年轻有为的青年,干净得不像会干这些事。赖尔为他杀戮时,一直以为自己充当的是扫平障碍的角色。 要说做法外之事,赖尔已经无所畏惧。抢劫、故意杀人、殴打刑讯、贩卖违禁药物……他做过很多很多。他不是那种冷静深思的人,但可以用勇猛来抵消计策的不足。在遇到奥修之前,他也为别的老板充当过打手或者杀手,人们通常都不问过程,只求达到目的。 近一年,赖尔才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头。 一开始,赖尔的任务就是普通的制造意外啦、灭口啦。渐渐的,奥修开始要求特定的“执行过程”。 杀手干掉目标、并且不留痕迹就是最好的。可是最近,奥修要求赖尔按照特定的手法、工具、地点、方式来做。 一个月前,赖尔的目标是个摄影师,他并不知道这人碍到奥修什么事。当然,即使不明白,他也无条件地服从奥修。他按照老板的要求杀死了她: 在黑夜里,把她带到悬崖,任意一个都可以——帕法珀岛到处都是礁石和悬崖。他让她躺在崖边,切下她的头。过程中让她昏迷或清醒皆可。 赖尔是把她弄昏后再这么做的。无关良知,他要是还有这东西就不会做了。他只是不希望目标挣扎得太厉害。 这现在这一次的目标是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像个出来度假的老板。赖尔把目标的双掌刺穿,把他压入退潮残留的水洼,切开他的喉咙,直到他死去,血把这块水面染红。 看着已经结束的工作,赖尔收好自己的工具,一边四下张望一边想着:这不是杀手的工作。这种行为,不是‘铲除’这么简单。 这像是处刑。 赖尔没有好好读过书,但也多少知道历史上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处刑手段。那些中世纪刑具最终都会导致受刑人死亡,不管是怎么死,最后和绞刑或斩首一样,都是死亡。 “处决”和“处刑”不同,前者要的是结束生命,后者则注重过程,不同过程有不同的意义。 所以,奥修让自己做的更像是处刑。赖尔用过各种各样的武器做这事,唯独没用过枪。在奥修的“内容要求”之下,他的枪没有对处刑目标发射过。以前他还以为是枪械较难善后,也比较昂贵,后来他逐渐明白并不是这回事。 赖尔一直不明白奥修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如果说是为了享受处刑快感什么的,可奥修又从不亲自参与,甚至不来看一眼。 那么即使我不按照他的要求做,他也不知道……赖尔曾这么想过。也仅仅是想想而已,他没真的偷工减料过。 奥修有钱,有人脉和势力,赖尔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同时,他知道自己喜欢为奥修做事。 帕法珀岛是个温带的死火山岛,它潮湿,但又不算特别炎热,风景宜人,植被茂密,海洋性气候让整个环境看起来更像在热带。 这里是还不太出名的旅游岛,只开发了四分之一,旅游区有海滨浴场、度假酒店、各种娱乐项目,另外四分之三有的是架起护栏的未开发区、有的是私人财产。 阿贝鲁斯·奥修似乎是来考察并准备投资的,赖尔也不知道具体是些什么事。把自己收拾干净后,杀手回到老板的白色小别墅里。奥修的私人住宅不大,不像其他有钱人一样铺张得让人不能直视。这里没有成群的穿黑衣戴墨镜的家伙,只有一个秘书、两个健壮的安保员、以及若干每天来上班、傍晚后回家的当地女仆。 当赖尔走进办公室时,他的老板正站在小阳台上,海风把浅绿色的窗帘吹起来,也吹动奥修的白衬衫和柔软黑发。 阿贝鲁斯·奥修把手撑在栏杆上,用赖尔听不懂的语言背诵着什么。 “是拉丁文吗?”赖尔问。奥修回过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翻译过来的版本又重复了一遍: “死亡张开柔软的双臂,亲吻因噩梦战栗的指尖, 愿景眠于深渊之中,静待尔等奉献。 此非求索,此非敬畏,此非忠诚, 在此处恐惧与爱成为衣食,成为灵魂,成为羽翼,成为剑。 上前执吾之手,敬请舍弃一切希望。” 说完后,他走进屋里拍拍一本厚得像词典的精装书:“这里的段落而已。要喝咖啡吗?” 赖尔点点头。奥修一点也不像个有钱老板,不知和其他雇员在一起时是不是也这样。和赖尔两个人相处时,经常是奥修在端咖啡、沏红茶、切蛋糕、擦桌子……最后把自己觉得不错的零食送给赖尔一些。 奥修端来两杯咖啡,他自己的是清咖啡,赖尔的是打了奶泡的。这也算他们多年默契的一部分了。 “辛苦了,后来我才听说,那人练过业余的拳击,你没受伤吧?”奥修问。 “没有,他对付不了我。”赖尔从老板手里接过咖啡,本来一肚子的疑问就这么被压了回去。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每次他想起应该问点什么时,只要一面对奥修,就什么都问不出了。 他们没有再谈死掉的目标,而是说风景、说帕法珀岛的传统,还说到从前。 “我终于还是回来了。在大城市读书时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后来倒是也变成了正经的都市人。但最终我还是又回来了。”奥修说。 奥修和赖尔不仅仅是雇佣关系,他们是高中同学。阿贝鲁斯·奥修的出生地就是帕法珀岛,他从幼时就跟着监护人离开家乡,从小学到研究生毕业,几乎每一两年就会搬家一次。现在的他,对故乡其实并不了解,但感情倒是比一般的游客和开发商都深很多。 赖尔喜欢和奥修谈话,但又不太想提起高中阶段。当时的他俩,关系并不愉快。 赖尔从小就是混混,曾经整整一学期都在欺侮好学生奥修。那时他觉得疑惑:被威胁或取笑时,这个好学生不反抗也不求饶,就好像根本不关心这些。赖尔曾经殴打过奥修,这件事至今让赖尔觉得很抱歉。 “赖尔,”奥修的声音把他的思维拉了回来,“我一直觉得,让你去做那些事有点不太好。可是,肯相信我的人只有你,我能相信的人也只有你。我只能……” “我明白,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赖尔回答,“你是值得信赖的雇主,更是我愿意信赖的朋友。而且,你了解我,我愿意做那些。” 这也是他不仅能胜任“杀手”,更能成为“处刑人”的最大原因。他从小就有伤害别人的天赋,曾经这个“别人”也包括奥修,只是现在不包括了。 “你需要放松一下吗?我有有趣的东西给你。”奥修眨眨眼。 “你又找到了?”赖尔的眼睛里闪过一阵光芒,“不过,那些是商品吧,你总从里面弄出一两个送我,这样会不会……” “没什么。其实这不是我的生意,只是我在中途帮个小忙,你知道的,我没有和活物相关的生意。合作人说过了,不介意我拿一两个慰劳员工。更重要的是,有个人……我还挺想送给你的,”奥修站起身走到电脑旁,戴上眼镜,在键盘上敲了几下,“你说过,想要个长得像艾妮的女孩。” 艾妮是他俩都认识的高中同学,有个在外面混得很开的男朋友。她故意接近赖尔,然后让男朋友揍他。这一点赖尔念念不忘。 过了一会,秘书莱娜走进来。这是个像机器人一样的女性,身材高大、表情冷淡,赖尔曾经怀疑她真的是个机器人。 “莱娜夫人,带他去拿东西吧。赖尔,最近几天我要去旅游区那边和人谈事情,比较忙,你可以好好休息一阵。”说着,奥修又把一包东西塞给赖尔:“这里的女仆希菲奶奶做的浆果派,带回去点吧,很好吃。” 阿贝鲁斯·奥修从来不和赖尔一起去看那些人,可能是为了避免尴尬。毕竟,这和一起看家电看首饰可不一样。 “最多不能超过两个人。”莱娜夫人一点都不像秘书,倒像黑道的女老大。不过,眼前这些事,也确实是只有黑道才干的。 穿过一片树林,赖尔被带到私人停车场。在一辆卡车上,一群人像动物般被锁在铁笼里,笼外是暂时被拆解开的集装箱壁。这些是已经没有户籍、没有身份了的人。他们将来会遇到什么,谁都不知道,连奥修都不知道。也许是某些地下行业,也许是秘密的实验,那都是别人的事了。 负责护送的是其他公司的保镖,莱娜夫人对领头的说了几句话,他点点头,示意手下去抓人出来。两个男人拿着警棍,打开笼门,扯着一个金发女人拖出来。 她确实很像艾妮,一样的金发和蓝眼睛。但她更消瘦,也没有艾妮的身材好,虽然现在看起来有点邋遢,但能看出来她的装扮原本就挺土气的,不像艾妮那么张扬。 她看起来很害怕,但一点都不反抗。在被人拖出来时,笼子里一个青年男人抓住了她的肩膀。 “你们做什么?”青年试图阻止拿警棍的人。接着,他被揍倒,被打得不得不蜷缩起来,但还一只手抓着那女孩。笼子里的其他人竟然一个也没有站出来,甚至都没有人尝试想逃走。 赖尔阻止了他们,并且要求把这青年也带出来。 这个人和自己年龄相仿。像奥修一样,他身材修长匀称、但稍显有些瘦弱。他的棕发乱糟糟的,脸上带着血迹,手被扭在身后。 “莱娜夫人,我要这两个,可以吗?” 赖尔看着他们,脸上浮现出期待的笑意。 02.不寻常的礼物 赖尔喜欢艾妮那长相的女人,但不太敢确定自己是为什么把男的也要过来。 那个人有一头棕发,身形很像阿贝鲁斯·奥修……也不是特别像。奥修是黑发黑眼的,带有一种精英的气质,温和但又冷淡。这个男人则显得世俗很多,没那种微妙的贵族气。当然,这可能和他落魄的外表有关。 两个“礼物”被弄晕、甚至还被稍微擦洗了一下,之后被送到了赖尔的住宅里。他住在半山腰,隔着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和一小块人工池塘,能遥遥远望奥修的别墅。 女人被直接丢在沙发上,男的则用手铐铐在床上。其实赖尔很想给他俩互换个位置的,谁叫沙发边没有栏杆呢。 杀手正在抽烟时,女人先醒了,她茫然地坐起来,眼睛盯着天花板。 “嘿,你叫什么名字?”赖尔问。 她不回答也不尖叫,抬头,再低头,不停重复这动作,然后再左看右看……似乎完全无视赖尔的存在。赖尔对脸蛋漂亮的人比较有耐心,他走过去,扳过来她的下巴,让她注视自己。 “金色的是沙子。”她突然说。 她嗓音沙哑,像是很久没喝水了。赖尔把她压住,尝试亲吻她。本来以为她不会反抗,但他错了。这女人突然跳起来,力气大得惊人,她发疯一样地嘶声尖叫,然后踢倒了旁边的桌子,蹲下,抓起塑料杯狠狠摔在地上,又踩了一脚。 赖尔呆住了。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自然也见过反抗的人……但这女人不对劲。 不管是被殴打还是有可能被强暴,人们自然会抵抗、攻击施暴者,逃离掌控。可这女人的行为没有一点逻辑,赖尔觉得她尖叫的原因甚至不是自己。 看到杯子没能碎掉,她又拾起来摔了几次,最终放弃了,然后她开始歪着头赤脚在屋里慢慢走。赖尔冲上去抓住她,她挣扎着往前挪动,一边走一边说:“白色的路往左,灰色的往右……” 赖尔被彻底搞糊涂了。这女人很漂亮,但脑子出问题的程度超过他的想象。他有心理准备:这肯定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不然她也不会在笼子里那么老实。一旦真的接触起来,却让他不知所措,面对那头金发和漂亮脸蛋时的欲望也被浇灭了。 “你把她捆起来。” 这时,躺在床上的人说话了。 赖尔疑惑地看着那个男人。通常这种情况下,应该说“你要做什么”或者“你放开她”之类的吧……刚才在卡车上他还是这么说的呢。这会儿怎么就突然说把她捆起来? 被拷着的男人艰难地动了动,继续说:“你把她捆起来,或者让她睡着。她已经不再是原本的人了,就算你不伤害她,她也很危险。” 女人依旧在赖尔手里挣扎。他看向棕发的男人,那人的双手被拷在床头,艰难地支起头看向这边。这个人倒是正常的嘛,赖尔把女人扛起来,走出了这间屋子。 这房间当然不是他的卧室,而是类似娱乐房。他把女人扛到浴室,又摸出一条手铐,把她和水管拷在一起。然后赖尔回去面对另一个人。当他再次出现在房间时,那个人既不畏惧,也不愤怒,躺在那里皱着眉思索。 “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男人平静地问,就好像自己不是囚徒,而是在和刚认识的朋友喝茶。 “赖尔,”杀手坐在床边,打量着这个青年,“她是你的什么人?” “认识的人。” “废话,我当然看得出来你们认识。”赖尔整个人压在男人身上,并掀开他那皱巴巴的衬衫,把手伸进去。这个人没有看起来的瘦弱,相反,他的身体很匀称,肌肉也很紧致。相比之下,印象中奥修还要更瘦一些呢。 男人似乎明白赖尔想做什么。他叹口气,依旧眉头紧锁:“赖尔,我知道你听不进去。我真的希望你能听我说。你听说过近些天岛上死了人吗?” 赖尔笑起来。就算死了什么人,这难道不正是自己干的吗。他狠狠扳住住男人的头,说:“你被人干过吗?我很喜欢你这个类型的。你是老板送我的东西,懂吗,你可以随便喊,这里没人会救你。” “你不懂……”男人因为赖尔接下来粗暴的动作而抽了一口冷气,表情依旧严峻,但并不是因为此时的遭遇。 赖尔惊讶有人会那么冷静地承受一切。那个男人不反抗,当然,也基本反抗不了……他并不乐在其中,也不因此崩溃愤怒,就只是忍受着、等待着。赖尔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在床上有个香艳火辣的伴是好事,如果是个挣扎求饶的也不错,他喜欢听这种声音,但在这男人身上,两种都没有出现。 所以赖尔非常不满意。棕发青年一脸呆滞,甚至被脱下裤子时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就像老师对一个做错事的学生那样。 赖尔烦躁地把手铐打开,把那青年翻个身脸向下,以擒拿手法压制住,再反剪对方的双手、重新铐上。他想避开棕发青年那过于平静的目光。 “我不反抗,你想干什么随便吧。但你听着,我们坐的船叫金珊瑚号……”青年的脸被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他的衬衫被扯开,肩膀和背部有刚才被人殴打留下的痕迹。手铐和床铺,身上带着伤痕的囚徒……原本,赖尔是很容易被这样的画面挑起兴致的。但现在却似乎不行。 他低低咒骂一声,把青年扯起来,狠狠摔在地上。看着这个人,赖尔不知道该说什么。无论是侮辱的语言,戏弄的语言,好像都不怎么合适。 这时,浴室里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赖尔立刻跑了过去,棕发青年也想站起来,但被褪到一半的裤子绊倒了。 被拷在水管上的女人用头撞碎了镜子,被拷着的手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她满头满脸都是血,用左手捡起了一块水池里的碎玻璃。 赖尔以为她要攻击、或者自杀,但都不是。她用力地攥紧碎玻璃,直到捏碎它,就好像嫌骨折的手和头上的伤还都不够疼似的。 “金色的是沙子,红色的是愤怒;匕首连接着心脏,断头台上的是宽恕;白色的路往左,灰色的往右……合一的路不能走,合一的路不能走……” 她仰头看着天花板,手里攥紧碎玻璃,表情几乎可以形容为虔诚。 因为场面太过诡异,赖尔下意识地扑了上去想制服她。女人猛地扬手,让手心里的碎玻璃划破了赖尔的脸。身为一个强壮的杀手,被疯癫的女人伤到,让赖尔很焦躁,他揍了她一拳,女人跌倒,已经折断了的手发出咔嚓一声。可是她却不因为这疼痛而做出任何反应。 她的眼神是失焦的,仿佛所注视的并不是这个世界。 棕发青年艰难地爬过来,看到赖尔愣在那,大声叫道:“打晕她!别让她站起来!” 赖尔更不明白了。从被拷在床上起,这个男人对任何事的反应都异乎常人。这时,女人直直站了起来,碎玻璃已经插穿了她的手掌,她扬起这只手向赖尔挥过来。赖尔的反应很迅速,他擒住女人,并把她再次绊倒,扼住她的脖子,把她的头撞在瓷砖地上。 在血溅出来时,棕发男人似乎在喊着什么,赖尔没有听清。等他回过神来,发疯的女人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赖尔看着金发女人惨不忍睹的尸体,沉默了很长时间。这是第几次伤害以及杀死别人了?他记都记不清楚。但总觉得这次不一样。 取回手铐时,他无意间看到女人在挣扎时被掀起的长裙,她修长的腿暴露出来,上面有不少旧伤,有的看起来绝不是被殴打这么简单。赖尔冷笑了一声,他知道那些是何种行为留下的痕迹。 接着,他的视线向上,看到了她左侧大腿根上的一个纹身。 吹喇叭的小恶魔,长着恶魔的骨翼和角,用小天使的姿势和笑容吹着喇叭。 赖尔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扑上去,撕扯开女人的裙子和上衣,身后趴在地上的青年不解地看着这一切。 当把她剥光后,他咕咚一下瘫坐在了地上。这不可能,他告诉自己,如果这是巧合也太夸张了……大腿上的小恶魔纹身,腰腹有割阑尾的疤痕,肚脐上有个玫瑰花,左胸纹了个小小的心脏。 这不是“长得像艾妮”的女人,这就是艾妮。 03.遇难船金珊瑚号 上高中的时候,阿贝鲁斯·奥修是个好学生,而且并非那种有社交障碍的书呆子,他有朋友。 除了读书之外,他确实什么都不擅长。但他会微笑,会热忱地帮助别人,会在做某些体育项目失败时不好意思地自嘲……也许他本质上确实就是个书呆子,可大家都不讨厌他。 除了那时候的赖尔。 如果奥修真的整天被人取笑,那么赖尔可能随便逗逗他也就算了。不知为什么,越是这样微笑着的奥修,越让赖尔心烦气躁。 他打碎过奥修的眼镜,在球类运动中故意伤害他,和混混朋友们把他扔进游泳池,偷偷把自己的皮夹放进他书包,然后去找茬……最过分的一次是,赖尔说奥修和某个低年级的女孩走得太近,借故揍了他一顿,然后把他锁在更衣柜里一整夜。 第二天赖尔早早地跑来学校,打开柜子时,奥修勉强靠柜壁撑着自己——这柜子的大小让人无法站直也无法坐下。他双手发抖地戴上眼镜,挣扎了几下,竟然没能动弹。大概是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身体完全麻了。 赖尔把奥修从柜子里抠了出来,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羞辱、取笑的话,竟然一时没能说出来。他很吃惊,奥修被弄出来后,没有摇摇晃晃尝试揍人、也没有嚷着要告他,而只是眼神迷茫地不小心一个趔趄,靠在赖尔肩窝上,虚弱地颤抖着。 那是同情吗?恻隐之心?后来赖尔曾经思考过,那一刻窜过自己心头的是什么。他觉得不是这些,示弱、哭求的人他见多了,他从来没因为这个而少揍别人几拳。除了暴力他很少喜欢别的东西,更别提是某种软绵绵的情感了……可也许奥修是特别的。 从他转入这所高中,他就很特别。 那天早上,赖尔去帮奥修买了一份汉堡……等已经这么做完了,他才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头。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心情,但他记住了那感觉。 现在的赖尔·汉克很清楚,此时此刻,自己心里没有产生那个感觉。这让他放心了不少。 他打开了棕发男人的手铐:“你叫什么名字?” “安德森。”对方回答,并小心地活动着手臂。 “发音怎么那么耳熟……像什么名人似的。”赖尔之前叫了一份披萨外卖,靠近这区域的只有一家披萨店,他们送餐很慢很慢,但绝对能送到任何一处。旅游区的店太忙了,根本不外送。 他把披萨盒子向对方推了推,表示“你也可以吃”。 “耳熟很正常——安徒生。”安德森笑着拿起一块皮萨。赖尔很佩服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我知道他,海的女儿什么的……” “不止,只是这个比较出名。” “行了,我不是和你聊童话,”赖尔盯着他,“跟我说艾妮。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安德森可能是很久没吃饱。他塞了一嘴的食物,语气平静地回答:“我都说过了,我们就是认识而已,连她叫艾妮都是你刚说的。” “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安德森摇摇头,“她和我是金珊瑚号上的游客……哦,我不算真正的游客,但她应该是。赖尔,你听我说,我猜有很糟糕的东西沿着游轮的航向,上了帕法珀岛。” “你不觉得……应该先和我说点别的吗?”赖尔慢慢地嚼着披萨,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大吼着:你可是刚刚差点被我强暴了哎!还目睹到死了人!你一点也不想喊个救命之类的吗? “这很重要,”安德森继续说,“现在肯定早已经有沉船的新闻了……这里能上网吗,或者有近一星期的报纸吗?” “没有报纸,旅游区有卖的。这里也不能上网。”赖尔几乎没什么精神生活的需求,而且要上网也不安全。 安德森觉得可惜般叹口气:“现在天晚了,明天你去能上网的地方,或者去买报纸,应该能看到‘金珊瑚号’的新闻,记住,‘金珊瑚号’。它是一艘游轮,我和艾妮本来都在上面。” “然后你们就被绑架了?” “不。绑架倒是真的,但在那之前还发生了别的。关于绑架,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以为遇到了搜救队,但他们不是搜救队。至于是什么人,不在我关心范围内,你肯定比我还了解。” 赖尔笑起来。这方法到是大胆又荒诞,但竟然真的有效。像捞鱼一样把飘在海面上的幸存者捞走,控制他们,直到他们变成失踪人口,直到他们被确认死亡。然后这些活生生的人就可以被拿去做其他事了。 “那艘船是怎么了?”于是赖尔问。他印象中,港口位于背向大洋的方向,风浪很小。而且从陆地到这座岛的距离其实并不长,这是一条成熟的游览路线。 “本来,我是追踪一个商人而上船的,你有笔吗?” 赖尔递给他一只萤光记号笔,钝钝的,不危险。 安德森在披萨盒子上写下名字:“本来他可能和一宗商业贿赂有关。后来我和克兰杰还查出他涉嫌绑架杀人……这都是无关的话题了。更重要的是,在逐渐靠近他后,我们发现没这么简单。在航行途中,出现了新的命案。是他和他的手下干的。我们没来得及逮捕他,船就出事了。” “等等……你是警察?”赖尔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并不健硕的男人。 “我不是,克兰杰和谢尔是。但是他们……都不在了。他们是探员,是搭档。”安德森皱眉摇摇头,佛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不堪的画面。 “那你是什么人?”其实赖尔好奇的是,为什么安德森不在乎看到死人、不在乎被绑架、不在乎被男人做那些……现在还平静地和自己坐在一起吃披萨,连想逃跑的迹象都没有。如果他真是警察,反应应该更激烈才是,如果是个普通人,精神不该强韧到这个程度。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赖尔,”安德森继续在披萨盒子上涂画,“我是那两位探员的合作人,是专门研究这种事的。” 赖尔等着对方说下去。其实他不太明白“这种事”到底是哪种。 “比如一些诡异而邪恶的事,比如和那商人有关的。他把人的的双手钉住,切开对方的咽喉……” “什么!”赖尔差点把手里的可乐扔掉。这细节让他立刻想起了自己做掉的上一个目标,“那商人是谁?你们没抓到对吧?” “没抓到。他要么也被你们绑架,要么沉到海底,如果他运气特别好,也许已经逃生了,”安德森耸耸肩,“他叫朱利安·海曼。” 说着,他举起披萨盒子,把拼写方式给赖安看。 被用东西刺穿了双手,然后在海水里划开喉咙……朱利安·海曼,赖尔记得很清楚,这就是那个目标的名字。 被杀前,他看起来很体面,戴着度假风格的小帽子走在热带植物园里。赖尔可以确定他不是被绑架的。 奥修,你到底在做什么?赖尔微张着嘴沉默着,回忆以前被“按要求处刑”的那些人。 “怎么,你是教徒吗?”安德森问,“不过我总觉得不可能是……你要是的话就不会……” “那艾妮呢?艾妮为什么在船上?”赖尔猛地回身,抓住安德森的双臂。 “她就是个游客,我们就说过三句话。” “然后呢?”赖尔是喜欢过艾妮,但现在已经不那么喜欢了。他更在意她的出现是不是巧合。 “哦,我记得……在发生沉船事故半天以前,谢尔已经死了,”安德森回忆着,“海曼有同党,他们一起杀戮。但我和克兰杰发现,还有什么别的在船上。那东西杀死他们,也杀了许多其他游客。至于艾妮嘛,本来她根本没牵扯到这里面,在刚起航时我在餐厅见过她,她和一个男人说说她离婚了,一个人出门。等我们再次遇到她,就是克兰杰死的时候了。” “你说重点!”赖尔催促。 “这些都很重要,并不是你认为重要的才重要,”安德森挣开他的手臂,态度一点都不像被囚禁的可怜人,“发现她时,她被海曼的人抓住了。当然,他没来得及伤害她。她被绑在木板上,手拉开,一直在不停不停地尖叫。她身边有三个人死了,一个是克兰杰,一个是起初在餐厅和她聊天的男人,可能是来救她的。他们两个人都死得很惨,被劈成两半了……细节我就不描述了吧。还有一个,是海曼的手下……被肢解了。” “天哪,你的同事很猛嘛?” “我没说是他干的。”安德森把披萨盒子又翻过来,在反面画了一个房间,画上了女人当时的位置、两个死者的位置,然后在“天花板”上点了点。 “游轮出事之前,我看到了天花板上有字。就是她一直在重复的那些话。现在我还不知道意思。” 金色的是沙子,红色的是愤怒; 匕首连接着心脏,断头台上的是宽恕; 白色的路往左,灰色的往右, 合一的路不能走,合一的路不能走…… “后来就出事了。似乎是船内部的问题,几乎毫无预兆。我不记得有触礁什么的……”安德森放下笔,“再次醒来时,我在救生艇上,被你们的人骗走了。” 赖尔听他说完,目光不自觉地看向屋外。之前他已经熟练地打包了艾妮的尸体,并给某位同僚发了一个约定好的暗号简讯。就像一般家庭常备保鲜袋和垃圾袋一样,他这里常备裹尸袋。奥修和他生意伙伴的手下们会把这些处理好的。 “她在船上还是正常的?”赖尔问。“那她怎么了?” 仿佛这提问正好点燃了恐惧的烛捻一样,安德森揉着眉头深深地叹气。赖尔能听出,这是一种为了稳定心绪的叹息,带着一丝丝颤抖。 “我不知道该怎么准确表达,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她的心灵被撕成碎片了,即使她还活着,也永远无法回到真实的世界。” 04.奥修的委托 高中第二个学年,赖尔已经不再欺负奥修了。一切都是从那天清晨的储物柜边开始改变的。 一天,赖尔说想请奥修去商场顶楼打电动,当做和解。本来他想约在酒吧,但又想到这好学生应该不喜欢那地方。 “以前我曾经用还钱当借口,约你出来……为难你。你现在竟然还相信我?”当时赖尔感到意外,如果奥修不来也是很可能的。可奥修正端着两杯汽水等着他。 “我当然相信。你上次其实并没骗我,你是威胁着我出来的,”奥修递给他一杯,像和多年好友谈话一样神情自若,“而现在不一样。” 在很多年后,当有人把他介绍给新雇主阿贝鲁斯·奥修时,赖尔被搜走了一大堆的武器,他走进房间,看到在百叶窗前黑发的青年惊喜地向自己走来。 奥修还是看起来那么斯文、温和,黑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无框眼镜。此时的他穿着白西装,而不是学生时代的便宜衬衫,更让人觉得一尘不染。 赖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会再和他有交集。特别是交集在有关杀戮的事情上。 阿贝鲁斯·奥修成了他的雇主,后来就更是成了长期的老板。奥修会亲自给他泡咖啡甚至做简单的菜,他们在办公室谈正事,在私下就谈过去、谈爱好、谈电影和各种娱乐,就像一对普通朋友似的。 即使如此,赖尔一直觉得少了什么,不是从自己身上,是从奥修那里。 有一次,赖尔喝醉了,他问:“你以前是不是没有怕过我?我觉得一定是这样。那时的我多蠢哪……” 他不记得奥修的回答了,想都不用想也知道他会怎么回答。喝醉了而说起这种事的自己确实是够蠢的。 但是今天的自己,又对另一个人问了类似的问题。 安德森太奇怪了。赖尔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奇怪的人之一。 昨天晚上,安德森就这么直接在那张床上睡着了……就在那张一两个小时前还发生过点非自愿行为的床上。早晨,赖尔要出去了,他重新给安德森戴上手铐。 “老实点,你不想惹麻烦的对吧。你说的报纸我会找找的。”赖尔其实很清楚,仅仅这样拘禁一个人,太轻率了,这样很容易逃走。但他觉得安德森不会逃,他需要这里。 “我可以看电视么?”安德森问。 “可以,别开太大声音。这里其实没几个频道。” “我能吃你冰箱里的东西么?” “能。但没什么可吃的东西。” “浴室我可以随便用么?” “可以。” 说这话时,赖尔的目光停留在安德森身上。昨天当艾妮还活着的时候,赖尔曾尝试强迫安德森。一般人要么为了活命讨好绑架者,要么屈辱得缩成一团,或者是愤怒地拼命抵抗……安德森都没有。他似乎一点都不关心。 于是在临走前,赖尔问他:“我真好奇,你就不……就不觉得你有什么危机吗?你不怕?” “当然怕,兰杰整个人都被劈成了两片,平滑的……” “不是那个!你……不怕我吗?” 安德森抬着眉毛的样子,就好像是赖尔说了多稀奇的话似的。他想了几秒钟,点点头:“正常来说,应该是怕才对,是吧。我确实不希望你对我有那种兴趣。不过,你真的没有那些可怕。” 赖尔抿抿嘴走出去,在关门的时候安德森似乎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也见过地狱的门,就不会再怕幽灵了。” 现在是春末,很快就要进入夏季了。帕法珀岛的南部山坡上山踯躅花连成一片浅红色的海洋。可惜这里是未开发区,集中在北部的旅游者们对这样的美景无缘得见。 赖尔站在山边的公路旁,对卡车上的两个男人挥挥手。他给那两个人带了好酒和报酬,一如既往的。艾妮就静静躺在车子里,她会跟着他们远离,然后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沿着公路走向停在海堤上的车子时,赖尔自言自语着说:我早就见过地狱的门了。也从不怕幽灵。 他开车去了旅游区。在这里能找到大城市才有的一切。在冷饮店里,赖尔看到了报纸。安德森说的是真的,金珊瑚号的沉没是个大新闻,虽然距离事故发生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但看起来每天的报纸都在重要板块刊载着相关新闻和调查进度。 比起船难原因和事后问责之类,他更在意船上的乘客。比如艾妮,比如那个自己亲手杀死的商人,朱利安·海曼。 “处刑”方式是奥修提出的。奥修一向把这些打印出来、交到赖尔手上。如果不是碰巧把安德森绑回屋里,赖尔恐怕也不会知道海曼用这手法杀死过其他人、最后又是被同样的手法所杀。 阿贝鲁斯·奥修,近一年来,你让我做的究竟是什么? 赖尔想到了网络。虽然他不经常用电脑,但想到要查什么东西,还是第一想到网络。报纸上关于沉船的报道里,更多的是关注原因以及救援,在网上则有更多真假难辨的其他消息。比如打捞上来的尸体。 赖尔在网络咖啡厅里泡了一下午,一直在搜索和金珊瑚号有关的消息。 其中被认为最不真实、最无稽之谈的,是关于已经被找到的某些尸体。它们是在舱内被发现的,所以死者肯定是金珊瑚号内的乘客或服务人员。他们不是被淹死,不是被东西砸死,而是身体被劈成了两半。就像安德森说的那样,像他那个警察同事一样。 消息据说是从救援人员和打捞队那里流传出来的。这种未经正式公开的东西被人们视作吸引眼球的跟风假传闻。但赖尔知道,这应该是真的。 并且这条小道消息还说,找到的半边尸体都只有半边。也就是没有另一边的意思。 他回忆起,安德森说船上有些东西跟着下来了……金珊瑚号沉没的地方是小岛背对大洋的一侧,那边风平浪静,距离海港已经不算远了。 如果安德森认为有什么跟着来了,那是否和奥修命令他做的事情有关?于是他收拾好东西赶回家,准备继续谈这件事。 回到家时,他看到安德森洗了澡、依旧戴着手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把自己的脏衣服彻底剪开了,就和剪刀一起丢在茶几边。因为戴着手铐没法穿别的衣服,他很不客气地穿着一条赖尔的长裤,上身只披着件浴袍。 他有无数逃走的方法,但就是没这么做。 “你看到什么新闻了吧?眼神都变了。”安德森正在吃厨房柜子里的薯片,连赖尔自己都不记得那里有薯片了。 赖尔一把抢过薯片,并且告诉了他今天上网查到的新闻。 安德森沉默地听着,听着赖尔有些颠三倒四地讲着切成两半的人、以及自己老板让自己干掉的目标…… “天哪,难道真是那个吗……”当赖尔暂时帮他解开手铐、让他穿上偏大的衬衫时,安德森面色严峻地嘟囔着。 “哪个?” “劈成两半的人,”安德森穿好衣服后乖乖地伸出手,让赖尔再把他铐起来,“我一开始只是有点怀疑,毕竟我也没见过,但如果你看的新闻是真的,那东西真的……” 正说到一半,赖尔的手机响起来。是奥修打来的。 在赖尔接电话时,安德森十分配合地一声不吭,还饶有兴趣地看着赖尔。 “雇主找我,”挂上电话后,赖尔重新穿好外套准备出门:“你……算了,我知道你会老实的。” 这一次,安德森没有游离状况之外地说食物和电视的事,而是拉住了刚要去开门的赖尔,这让赖尔差点因为反射动作而揍过去。 “你说你杀过人,是吧,”安德森说,“如果你的雇主让你把人劈成两半,不管你做不做得到,一定告诉我,好吗。” 其实赖尔很在意那些没说完的话。他觉得安德森是认真的,这家伙谈话时的感觉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对别人说。 可说来奇怪,不管眼前有再诡异的情况待解决,和见奥修比起来,赖尔始终觉得后者更重要一点。 于是他甩开安德森的手,走出去然后锁门。“我觉得应该不会发生的。” 奥修的别墅就在山下,这距离开车太近、走路又稍远。赖尔有一辆自行车……不法之徒骑着自行车去见老板,这画面可能有点蠢,但赖尔不在乎。 他有点担心,很怕奥修给他的下一个任务是把人劈成两半。先不论这该有多困难,首先目的到底是什么就让人不愿想象。 办公室里,奥修穿着短袖衬衫,手指忙碌地敲打着键盘,用眼神示意赖尔稍等。莱娜夫人在另一个房间和谁交谈着,听起来对方的情绪很激动。 等了一小会儿,奥修忙完了手里的事,走过来坐在赖尔对面。“那是个部门主管,”他指的是隔壁的人,“他说他和朋友被人跟踪,然后另一个人不见了。” 赖尔记得那两个人,他们和自己不同,是正经的公司员工,来岛上处理地产方面的问题的。那两个人去旅游区的酒吧,回住宿地的路上就遇到了跟踪。 “要我查一下吗?”赖尔问。 “不,莱娜夫人会负责的。她几乎负责一切在我看来没头绪的事。”奥修从不让赖尔插手真正的公司事务,就算涉及竞争对手的不端行为,他也不会让赖尔去做什么。 奥修把一张对折的复印纸递给赖尔。接过来的时候,赖尔几乎觉得自己呼吸过促,他很担心会看到关于把人劈两半的内容。 但是没有。那确实是奥修的新目标,但需要的手法并没有那么奇特。新的目标叫罗莎·库劳弗,是帕法珀岛本地人,一个已经六十八岁的女教师。赖尔疑惑地看了奥修一眼,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需要死,她是本地人,也不经商。 “以前你主动承诺不问的。”奥修明白他眼神里的意思。 “嗯,我不问,”赖尔把纸张折好放进外套胸前的兜里,“如果我真的挑口味,早就不帮你做这个了。” 奥修跟着一起笑了笑,然后突然说:“赖尔,其实我很抱歉。” “什么?” “我们是同学,也是朋友。但我一直都让你做这些,还不能对你说清楚。真的很抱歉,将来我会……” 赖尔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不,不,我没有觉得不好。真的。虽然这话被我自己一说有点奇怪,但你也知道的,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停下想了一下,觉得自己依旧没说到点上,“反正你应该也明白我的意思。” 出门的时候,奥修握住了赖尔的手一下。赖尔回握、然后像逃似的离开了。 去扶自行车的时候他才想起来,本来想问艾妮的事情,但竟然忘记了。他本来想这想了好几个小时,竟然见到奥修后就忘记了。 当奥修和他握手时,他很想拍拍对方的肩,或者……甚至拥抱一下。高中最后一学年的假期里,奥修要离开那城市了,他们告别时曾拥抱过。但是现在却不行了。并不仅仅因为奥修是雇主。 05.半边 安德森在广告单上涂涂画画,写的都是他在船舱天花板上看到过、艾妮喃喃自语过的那段话。 这里没有网络也没有成规模的图书馆,安德森能依靠的几乎只有已知的知识。他不想回忆在金珊瑚号上看到的东西,但不得不。 在舱室里,名叫艾妮的女人被绑住,安德森能看得出来,这不是绑架、勒索、人际纠纷或性伤害。海曼的人在做的事情更像是献祭。 他们把她两手拉开绑住,房间里有各种刑具,以及铁钉。几小时前,谢尔死在下层船舱的走廊里,他附近的一个舱室里就是同样的现场,只不过受害人已经死了。 谢尔是被枪杀的。克兰杰被则被切成两半……安德森有心理准备,但这种东西无论看多少次也不会习惯,最多是还能忍受住而已。更何况面对的是他认识的人。 船难中安德森曾经因为被重物打中而昏倒,醒来时已经在小艇上。等上了岸他才知道自己落在了不法之徒手里,虽然觉得倒霉,但这不是他最关心的。 之后,他得知自己已经登上了帕法珀岛,而且听到了看守曾谈起“海曼的人昨天被干掉了两个”“对方没能靠近海曼,他的人别的不敢说但就是不缺铁家伙”“但死掉的那俩倒霉鬼真是惨,对方肯定不止一个人,不然怎么能把人肢解成那样……”…… 安德森知道,海曼一定还有一个敌人。那个人在船上就肢解过海曼的手下,现在在岛上,他又开始继续了。他的目标也许是海曼,但海曼死了,而且是在岛上被人雇凶杀的。 就在他一边想着、一边无聊地随便按遥控器时,房子客厅的门外发出一声巨响。 安德森轻轻靠过去,听到外面传来一个男人嘶声惨叫的声音:“有人吗!有人吗!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从小厨房的洗手台爬上去,沿着窗子往外看,安德森看到那是一个穿着花哨度假衫的中年男人,但肩部和背部有大片血迹。他面露绝望,拼命地拍门并不时惊慌地回头观望。安德森从抽屉里找到一枚回形针。房门从里面没有可以撬的缝隙,但他可以撬窗户。 求救者听到咔嚓声,先是吓了一跳,然后看到房子窗户里伸出一双被拷着手对他挥了挥。没时间思考为什么是被拷着的手,他立刻向那边跑去。 安德森把求救者拉进来,重新锁上外面的玻璃推拉窗以及内侧的木窗。 “是什么追你?”他抓着求救者向屋子更中心的地方走去。 “谢谢你……天哪……我不敢相信……”花衬衫的男人满脸是泪水,哭得像个小女孩一样,还紧紧抓着安德森的袖子。 他脑后有一道竖着的伤痕,虽然长但并不深,只是浅浅划破,只不过头皮比较容易出血,所以他的脖颈和背后衬衫已经浸湿。 安德森看着这道伤痕,觉得连空气都变冷了不止一点。屋外侧的墙壁上传来很轻的碰触声,像有人一边轻拍墙壁一边移动,在慢慢沿着屋子搜寻。 一个在厨房一侧,一个在正门和客厅的钢化玻璃落地窗。窗内拉着窗帘,安德森一点也不想去掀开。 他对求救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起走到从客厅到赖尔的“游戏室”之间。这里有一盏可以拉伸改变高度的顶灯,安德森把灯拉到最低的程度,并按开开关,旁边的“通风口”咔地一声打开了一个小缝,一条绳子从那里滑出来。 果然没错。安德森之前就认为这里有个小机关,他以前也见过这种。 他跳起来扯住绳子,用力一拉,一条简易折叠楼梯随着展开,这种结构就和很多人车库里的顶层储藏间一样,只不过赖尔把拉柄藏起来了。 安德森和求救者爬进去,可惜在上面很难把折叠楼梯收起来。这里是个小仓库,里面有应急的食物和瓶装水,还有一些堆在防潮稻草里的木箱。安德森觉得这多半是武器。 他们轻轻走到在阁楼的小窗子边,外面是房子另一侧,面朝向上的山路。安德森捂住求救者的嘴,屏息聆听。 轻拍墙壁的声音集中在房子左侧,那边是厨房。几秒后,玻璃和木头碎裂的声音传来,外面的人破窗而入了。 “就现在!”安德森用手肘敲碎窗子,直接把中年男人推了出去,他自己也跟上。正下方竟然是一块柔软的草堆。看来这是赖尔故意准备的。屋后左右是浓密的带刺灌木和高而锋利的铁栅栏,虽然也有被翻越的可能,但能够暂时隔绝屋后的这一小块区域。 中年男人滚倒后还在哭,安德森催促他站起来。一旦决定要跑,这人倒是跑得比安德森快很多。安德森一直戴着手铐,路又是上坡,反而追不上他。 刚沿着小路跑过一个拐弯,安德森听到了远处房后的草地发出东西落地的声音。追来了……安德森不熟悉这里,甚至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身后远处开始有脚步声,它们纷乱而且不稳定,听起来很奇怪。 他没回头,只是继续远离。这座山上没有多少像样的路,安德森和中年男人不知不觉都钻进了树丛,身后树枝与草丛的杂响也随之跟来。 靠近屋子时,赖尔救觉得不对劲,这几乎是一种直觉。再走近,他立刻就知道真的出事了。他看到了血迹。 厨房方向墙高处的窗子被打破了,屋子里也一样有血迹。然后赖尔就看到了被拉下来的隐藏折叠梯。 “真有你的,安德森,你在我屋子里果然不仅是看电视。”但是幸好你不仅是看电视。赖尔从餐桌下摸出藏着的枪以及一根细电筒,冲出屋子。铁栅栏墙上有一扇门隐藏在树丛里,赖尔自己有钥匙。 他沿着山路追上去,一路都能看到零星的、逐渐变少的血迹。树林里有明显的行走痕迹,赖尔很容易就能追踪。 赖尔比安德森更擅长隐藏自己的行踪和声音。当发现前方的人影时,他把电筒关起来,那些人似乎还没发现他。 一个身影正尝试爬上树,但他看起来非常的不协调,尝试了几次连半厘米都没爬上去。他发出咕咕呜呜的声音,另一个身影从低处树丛里站起来,也凑过去。光线过于昏暗,赖尔看不清那是些什么人。 隐隐约约地,他听到树丛里还有一个声音!两个人影停下来,回头看着地上——从这个角度,赖尔看不见树丛里的是谁,只能听到确实有人在那里呻吟着。 两个家伙回头、并俯下身,地上的人发出痛苦绝望的哭叫,树丛摆动,声音消失了。 赖尔觉得那不是安德森,正想着,树上藏着的人也许快坚持不住了,枝叶猛地一抖。两个伏低的人影停滞了一下,然后发出呜呜呼呼的声音,好像是咆哮又像大笑。 也不知道怎么的,赖尔就开枪了。 他已经击中了一个,又紧接着开了第二枪。被击中的人踉跄着退了几步然后扑倒。另一人发出非常尖利的啸叫声,转身想跑,赖尔向前赶了几步想开第三枪,却愣住了,别说射击,他甚至没能抬手瞄准。 月光下树影晃动,昏暗之下,赖尔几乎觉得自己是眼花了。 他看到,那逃跑的身影左右摇摆着,中间分开了一下——从头到后背的一半——然后立刻合拢,踉跄着没入树丛。 他放下枪,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深呼吸着小心地靠过去。 “……是赖尔吗?靠近这边。”从树上传来安德森的声音。 赖尔依言走过去。他站在树下,刚想侧头看看被击倒的人,上方枝叶之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安德森整个人从树上突然跳了下来,而且专门瞄准了赖尔。 于是赖尔被这冲击扑倒在地。安德森把他当缓冲垫,还用手肘压住他的锁骨,双手迅速按住他的脸颊,手铐的短链就搭在赖尔的脖子上。 “别看!” 说这话时,安德森的声音明显有点发抖。赖尔疑惑地看着他,刚尝试着挣扎一下,安德森就更大力气地抓着他的头、用自己的身体压住他。 如果赖尔想的话,他有自信能轻松把安德森掀到一边去,但他没这么做。刚才看到的画面、以及现在的安德森都挺吓人,甚至赖尔觉得安德森的的眼神还更可怕一点。 “听着,你……反正早晚得站起来,得看到。但是先别看……”安德森直视着他的眼睛,“它非常可怕。不是凶手,不是野兽,不是虚无缥缈的想象……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如果等一下你看到它,你一定要冷静……” “你才要冷静!”赖尔感觉到那双手掐着自己的面颊、几乎捏得他颧骨发疼,“你怎么了?” 他把手停留在对方背上轻拍了两下。这只是个下意识的安慰动作,赖尔将来就会知道,这种安慰不可能有用的。 “赖尔,那是半边人鱼。”安德森说。 “什么?” “你最怕什么东西?”安德森慢慢支起身体,坐起来。他现在正跨坐在赖尔身上,姿势暧昧,但他俩谁都没有留意到这个。 赖尔没有回答,只是也缓缓坐起来,然后回过头。 他先看到的是一个男人的尸体。他的花衬衫敞开,面部不见了,脖子不见了,胸口不见了,腹部不见了。皮带以下的部分还在,完好无缺。 不见了的部分还留着白森森的骨头,眼珠、皮肉和内脏都不见了。就像被食人鱼啃咬的一样。赖尔此时还坐在地上,他说不准如果自己站着,会不会腿软。 旁边是另一具尸体。它伏趴着,头部左侧是脏兮兮的金发,右侧是光头;左侧脖子白得发青,右侧是彻底的灰蓝色;它的左手上戴着银色手表,右手更小、手腕更细……而且指间长着薄薄的蹼。 赖尔用力眨了眨眼,他没看错,那真的是蹼。 它穿着衣服,看起来并不合身,而且湿答答的。它身上有赖尔留下的弹孔,右腿比左腿微微短一点。 赖尔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你最怕什么东西?”——这个问题,很多年前奥修也问过。那时候的赖尔坦白地说,我很怕面对我老爸或妹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们没有打断我肋骨的老杰克可怕,但我就是会有点畏缩。 然后他反问奥修。奥修说,大概是怕外星人、异形什么的吧。赖尔哈哈大笑,更早些时他一定会嘲笑这个好学生,但那时他只觉得奥修非常可爱。 为了这个,他还租了不少关于外星人、异形之类的光碟看。现在想起来傻得要命。 当今天被安德森这么问、并看到身边六英尺外就是那两具尸体时,赖尔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法外之人、是个杀手,几乎忘记了别人也曾在自己手下哭泣求饶。 他笃定自己不怕与死亡有关的一切。但这些东西不仅和死亡有关。 06.刀尖和人鱼 赖尔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屋子里的。似乎安德森搀扶了他,他也可能也扶了安德森。 看着被打破的窗户,赖尔第一次觉得“安全”这个词远离了自己。以往不论身在何处,哪怕是身边有子弹擦过,他都没觉得有这么不安全。 他们坐在没有窗户的“娱乐房”里。平静了一会,赖尔看向安德森,想得到点答案。安德森坐在沙发上锁着眉头,表情就像在思索、以及忍耐。 就像人们忍耐疼痛一样地去忍耐恐惧。 “原来是真的,原来真的有。我相信但是又不相信,但今天可以确认了……”安德森把脚也缩到沙发上,用被铐着的手抱住腿。他一边说一边缓缓点头,仿佛在心里论证着什么。 看到他那样子,赖尔开始尝试说服自己:刚才看到的是可能是猎奇杀人手法、是山里的野兽,被他打死的人大概得了什么病或者穿着奇怪的衣服…… 可是还没等他给自己一个可信的答案,安德森突然语气笃定地说: “它拿走了两个死者的各自左右半边,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赖尔你看过人鱼的故事对吧,你看过?” “够了……你真以为自己是安徒生吗!”赖尔攥着拳,他好不容易开始以杀手的眼光看那些,但被安德森一说,胃里又一阵阵的翻腾。 “它们切下一半身体,和自己的安在一起。分离后,左半身被右半身控制,心脏在右半身……” “停下!够了!”赖尔一把抓住安德森,几乎把他提起来,“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能收拾掉那边山上的烂摊子吗?我开了枪、我的屋子被打碎了窗户,明天面对一大堆麻烦的事情的也是我!那些东西,它们可能就只是……” 安德森在盯着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赖尔知道,自己的解释是自欺欺人,如此苍白。虽然丢人,但赖尔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这是源于害怕。 他放开手。对方咕咚一下跌在沙发上,接着又缓缓开口:“嗯,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吓你。其实我也很害怕。赖尔,你知道,人最大的恐惧就来自未知。” 他们俩在昏暗的床头灯灯光里坐了好久。赖尔决定出去拿点饮料。回来时他自嘲地笑着:“真蠢。刚想起来,我竟然还敢回家!竟然还敢回这里……我应该立刻远离这里才对,去热闹得让人头疼的游览区都可以。” “我倒觉得没什么区别。那只不会过来了。”安德森说。 看着安德森,赖尔想起了之前他说的那句话:如果你也见过地狱的门,就不会再怕幽灵了。 他递给安德森一罐橘子汁,自己手里的是青柠味的。安德森颇意外地看着他。 “奇怪吗?”赖尔解释说,“我以前喝酒,后来戒掉了。酒容易让人失去自控,万一有突发情况,一丁点酒精就会让你迟钝很多。” 安德森点点头,接过来橘汁,尝试了几次,竟然没拉开拉环。赖尔接过来帮他打开:“你的手怎么了?指甲缝流血了。” “如你所见,就是指甲缝流血了啊。” “我是在问你怎么弄的……” “你难道以为,我被捉住后就真的没尝试逃走吗?我又不是痴呆。”安德森的双手拇指与食指都受伤了,指甲缝里有血迹,因为没有好好治疗,在刚才的事情里又用到手,现在伤处有点裂开,“我会撬锁,结果被发现了,他们就来了那么一下……” “但是你现在还是会撬锁……”赖尔指指厨房的方向。 “你窗户上那种锁还好。是当时关着我们一群人的可不一样。他们不让我逃,但又不把我往死里打,可能怕万一有什么器官衰竭了会卖不出去吧。”安德森耸耸肩,语气就好像在谈论味道糟糕的餐馆,而不是被绑架拘禁的问题。 “反正现在没人买你了……不,比起这个,我觉得你应该说说,为什么你一副知道很多东西的样子?”于是赖尔问,“你以前是专门和那些打交道吗?就像《X档案》似的?” “不打交道,我没见过外星人。只是一些研究。谁要和它们‘打交道’啊!”安德森端起易拉罐的时候,赖尔看到他的手腕已经被手铐磨破了。于是赖尔摸出钥匙,帮他打开。安德森颇自然地说了声谢谢,继续喝果汁。 所以他根本不怕我,也不因为这些事而惊慌。赖尔看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虽然想到了这点,但赖尔对答案并不笃定。他内心深处总有个声音在质疑:人不可能这样,不可能因为见过更恐怖的东西、就能对其他侵害视若无睹。人应该有保护自己的本能才对。 就好像奥修一样。 赖尔记得,奥修并非一直坐在办公室里,他也受过伤,他曾被一个人开枪击中腹部。在被送医的路上,他扯出微笑安慰莱娜夫人和赖尔,前座的另一个员工吓得真哭了出来,司机也满头都是汗。赖尔浑身发冷、一句话也说不出,奥修靠在他身上,反过来安慰他“别担心,我会没事的,勇敢点”。 这对话双方该反过来才成立。可就是这样的奥修,在后来却依旧会因为补个牙齿龋洞而两腿打软。 想到这些,赖尔无意识地微笑起来。安德森盯着他看了一会,点头道:“还好,看起来是正常的笑。” “当然是正常的。”赖尔吸一口气,让思绪回到当下。短暂的走神有好处,让他重新找回了思路。“告诉我是什么吧。”他现在开始明白,不管起因如何,自己并不是局外人了。奥修交给他的一系列“处刑”任务也许就和眼前的东西有关。 “你真的想听了?好吧。” 安德森放下果汁,拿起桌子上的台历和记号笔。他在说话时总喜欢同时涂涂画画的。 “半边人鱼,也叫多拉哈巴亚,古萨温语。先声明,这些都是古文献里看到的东西,而不是我确认的,所以不见得都准确。” “就像人鱼公主一样,甚至可能小人鱼的原型就和多拉哈巴亚有关。它们是很古老的物种,本来不能上陆地,但似乎和神做了什么交易,就能了……这部分只是神话古诗,我也不清楚实际上是怎么样的。” “故事里,人鱼公主喝下药水变出腿时,尾巴左右裂开,形成双足。但是那些人鱼不是这样,它们从中间分开时,连同身体也分成了两半……尽管如此,它们还是成功地走上陆地了,能自如选择用腮或肺呼吸。它们本来可以把自己的身体重新贴合起来……但就和童话里一样,它们的身体本质不适合在陆地生活,那怎么说的来着,‘每走一步都像在刀刃’上什么的……总之十分痛苦。” “它们的做法是,剥夺人类的一半身体,吃掉另一半,把剩下来的和自己的安在一起,这样在陆地上才能舒服。比如它先把自己分成两边,杀掉一个人,吃掉这人的左边,把右边和自己的左边贴上;然后它再杀一另个人,吃了右边剩下左边,和自己的右边贴在一起……” 赖尔听得都要吐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去厨房切任何肉类。安德森最后说:“分开和人类身体贴合后,它们的左半身被右半身控制,心脏在右半身。右半死后,左半还能继续活着,但不再有智力,只有本能……” “所以……我真的把它打死了?”赖尔很关心这一点。 “如果我以前读到的东西没错,就应该是死了。但它左半身还连着那男人的身体,还在到处乱晃。只是它没有思维了。” 赖尔注意到安德森的用语——“那男人”。于是他问那是谁。 “是艾妮在船上新认识的那个人。我提起过。他和我的伙伴克兰杰一起被劈成两半。”安德森一边画一边说。 他正在台历上勾勒出一个简单的形象:浑圆的脑袋,简单的五官,粗脖子,上面有条线,大概安德森想画的是腮。他在画“半边人鱼”的模样。看起来他并不擅长画画,只是喜欢把这作为谈话时的一种辅助动作。 “那……死掉的那半边,连着的那个就是……” “对,是克兰杰。那个警察,我的合作人。” 说完这些后,安德森再次沉默不语。赖尔有些坐立不安,最终他丢掉空罐,站起来说:“我出去一下。” “这就是你的房子,你愿意出去不用和我汇报。如果遇到半边人鱼就杀了它,没有意识的半身其实很弱。只要你不慌张就行。” 赖尔顿了顿,没有回答。他把房间门和屋门一道道关好,连夜赶往奥修的别墅。今天突发的情况让他有点担心奥修,虽然那个别墅里总有安保员在,但不亲自去看看他就不放心。 在他走后,安德森轻易地撬开了门锁,走到客厅。 他注意到,赖尔挂在门背后的夹克外套兜里露出了白纸的一角。安德森把它抽出来展开,上面印着一个年长女性的照片,以及她的姓名、地址和身份。 “你的老板究竟在让你做什么?”安德森轻声自语着,把白纸折起来塞进裤兜。 身上的衬衫和长裤虽然有点大,但还可以凑合,接着他又找到了一双系带球鞋穿上,悄悄打开门离开了屋子。 07.止痛 奥修的别墅附近还有很多人。赖尔知道刚才的枪声一定会引起人的注意。 他沉默着回应其他人的招呼,径直走向奥修的房间。外面这么热闹,奥修一定醒着。 莱娜夫人不在,安保员倒增加了不少。赖尔敲开奥修的门,那些安保员并不像电影里一样穿着西装什么的,而是人人一身花T恤大短裤的度假打扮,严峻的神色和休闲的装备让人觉得有点好笑。 奥修遣散了办公室内的其他人后,赖尔低声说:“奥修,不用担心了,枪声……是我开的枪。” 奥修斜靠在沙发上,披着西装外套,没戴眼镜,面前桌上还放着他经常读的那本异国文字硬皮书。他好像一点也不关心赖尔做了什么似的:“你干掉对方了?” “我想……应该是的。” “联系梅尔他们善后吧。” 赖尔舔了舔嘴唇:“我觉得不太……”尸体确实是个问题。赖尔匆忙赶过来,其实也有点担心奥修会遭遇到那“另一半”怪物。但是,该怎么开口说这件事呢?说“我开枪打死了怪物的一半,另一半逃走了”也太傻了,虽然这就是现实。 “可以不用叫他们忙了,尸体的事情我和你慢慢说,其实在山上我……”于是他有点为难地开口。 莱娜夫人突然推门走进来,拎着一个医药箱。 奥修对她点点头,脱掉披着的西装:“我自己来,您先回家休息吧,已经这么晚了。” 赖尔这才注意到,奥修遮挡在西装外套之下的右手受了伤,衬衫上沾染着不少血迹,伤痕在手臂正面,从上臂下部竖着延伸到接近手腕处。 “发生什么了!”赖尔盯着那伤痕,而奥修对他无奈地一笑。 “我还以为您是为这个赶来的。奥修先生被人袭击了。”莱娜面无表情地回答完,放下医药箱转身离开了。赖尔本来还以为她会不肯回去呢,毕竟她是和奥修很亲近的秘书。 她走后,奥修示意赖尔关上门。据说帕法珀岛旅游区的两家诊所都没有人,值班医生也都去旅游区某宾馆出急诊,所以现在奥修只能做一些临时包扎,等天亮再去医院。 赖尔在他身边坐下,帮他剪开衬衫袖子,并熟练地利用药箱里的东西帮他处理伤口。 受伤次数太多自然也就对这些事熟练。不管是赖尔自己还是他以前身边的朋友,满身挂彩的情况并不少见。看到奥修的手臂只是皮肉伤,赖尔放心了一些,这长长的伤痕依确实令人触目惊心。 如果这伤是在自己或与自己一样的人身上,赖尔不觉得有什么,甚至他们还能一边抽烟一边开车呢。但它出现在阿贝鲁斯·奥修身上,就让赖尔觉得像心脏被什么绞扭住一样。 奥修和自己不同,他的肩膀消瘦,皮肤白皙,手臂线条上仅有的肌肉线条是多亏了繁忙工作之余的偶尔健身。他的手掌细致,没有任何茧子,他从不拿武器,也没开过枪,他擅长抱着沉重的一堆书本,身为商人却连高尔夫都不会打。 赖尔觉得奥修不适合受伤,他适合坐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擦着眼镜和别人柔和地说话。 “是什么……是谁做的?”做完简单处理后,赖尔还轻轻拉着那只手臂。 奥修对百叶窗外透进来的手电光线努努嘴:“我不知道。我在外面遇到攻击。你看,他们还在搜索这一带,虽然我觉得那家伙应该跑掉了。” “你看到他的样子了吗?”赖尔小心地确认。 “是个男人,很高大。我当时从院子里走回屋里,他突然跳出来的。我没看清。” 赖尔悬着的心落下来了一些。他一直担心是“那东西”干的,看起来并不是。虽然如果是仇家什么的也非常糟糕。 “赖尔,这件事你不用管,我交给比特尔查,他是本地人,对很多事比较了解,”奥修一边说话,一边不时轻轻嘶着气,毕竟伤口很疼,“只是这么一来,明天我上午安排的那个会面只能推迟了,希望不要让对方怀疑我的诚意。眼镜也碎掉了,还好我度数不算很深。明天还得叫莱娜夫人帮我拿来备用的……” 听奥修说这些时,赖尔只是盯着那条手臂上简单包扎着的部分发呆。他想这应该是尖锐的刀具造成的,而且,其实在奥修身上还有另一道类似的伤痕,在背部,从左向右。 第一次看到那道伤是在高中时,赖尔还在欺负奥修,那时他们的关系还没变好。 他和同伴们扔开了奥修的眼镜,在游泳馆更衣室里一边说着嘲笑的话一边剥掉奥修的衣服。奥修不会游泳,而且学校允许他不游泳,据说他有什么医生证明。 “难道你其实有胸部吗?还是你每个月屁股会流血?”那些比较强壮的学生哈哈大笑着,把赤裸上身的奥修拖到泳池边,赖尔突然看到了那道伤痕。 那个位置和角度,让人很难相信是意外造成的。看起来就像有人故意在他背上划开了长长的刀口。 当他们把奥修扔进水里后,几个混混全都害怕了。之前奥修被欺负时从不挣扎,这一点被认为是因为胆怯;但现在,即使被扔下水,奥修也依旧不挣扎! 他就那么沉默着,闭着眼睛,咬着牙关沉了下去。挣扎该是人类本能的反应的,但奥修就像熟练潜水一样地沉了下去。 站在池边的人们以为他是故意吓人,一开始还骂骂咧咧的,几十秒过去了,甚至可能已经过去一分钟,水泡不断地冒上来,但奥修依旧沉在水底,偶尔有动作,但不上来。 赖尔第一个提出把他捞上来,看着那画面,有种没来由的恐惧在他心里升起。不仅仅是因为担心弄出人命,赖尔一直深信一定还有别的因素在里面。 奥修被救上来后,另一个学生给他做了人工呼吸,赖尔也很想,但他不擅长这个。苏醒后,奥修就躺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些人,没有谴责,没有惊恐。 赖尔不太记得这件事是怎么结束的。似乎他和朋友先离开了游泳馆,这之前奥修一直躺在那里。 很久以后,在更衣柜事件之后,赖尔已经不再欺负奥修,甚至开始欣赏和保护他。赖尔一直很想再看一次那道伤痕,并且想知道那究竟是怎么留下的。 “赖尔?” 奥修正用没受伤的左手拍了一下赖尔的脸颊,打断了他的回忆。 赖尔局促地笑笑:“我只是担心对方还会来……” “我也是这样担心的,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记得下午你来我办公室时吗,莱娜夫人和人在谈话。”奥修问。赖尔点头后,他继续说:“那个部门主管的朋友失踪了,现在这么多个小时过去,还没找到。而且听说他们之前被跟踪……现在我还不清楚这一切,说不定也会有人针对你,你也要小心。” 赖尔听到这话,心里有点感动又有点酸涩:“我不会有事。不如说我倒希望他冲我来。” 这句话的最后一个音刚落,他察觉到奥修身体前倾,贴了过来。他没有躲,但非常吃惊。 阿贝鲁斯·奥修用左手按在赖尔颈后,吻住他的嘴唇,受伤的右手也越过赖尔的肩膀搭在他身后。 赖尔先是呆住了,然后闭上眼,被奥修诱惑着开始回应、甚至主动地索求。 他们本来只是用嘴唇互相碰触和吸吮,接着两人的舌头开始在嘴唇贴合处试探并缠绕,赖尔有些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奥修的腰,加深这个吻时,用身体把奥修圈在了沙发上。 他一只手依旧搂紧奥修,另一只手摩挲着隔着衬衫布料的脊背,感受着那道细细的旧伤。 嘴唇分开时,两个人都气喘吁吁,赖尔的目光里写满了激动,但也有一丝疑惑。 “止痛,”奥修一边平稳呼吸,一边笑着说,“真的很疼,天亮才能去医院,我不抽烟也不酗酒,总得找个方法止痛。” 赖尔维持着惊讶的表情,直直盯着奥修。 “别这么看着我,”奥修说,“记得吗,这个方法还是你说的。” 以前赖尔确实这么说过。那时他已经不再是混混,而变成了真正的恶徒,和奥修重逢后,他第一次谈起自己高中之后的那些年。他说过,接吻、拥抱、做爱,总之做些看起来很甜蜜的事情,会让人忘记疼痛,就像麻醉药一样好用。但是麻醉都要有度,不然反倒会很危险。 赖尔留在了奥修的别墅,脑子陷入一种清晰的混乱。 艾妮的出现,处刑要求,下一个任务目标,来历不明的安德森,奥修的目的,关于奥修的回忆,奥修现在说的话……每一个念头都像电一样在脑子里流窜,但每一个都无法长久地停留。 他重新吻住奥修,小心地避免碰触那条受伤的手臂。在两个人身体贴近的时候,又一道闪电划过脑海:阿贝鲁斯·奥修背上的旧伤和手臂上的伤口,就像同样的武器造成的一样。 回想起来,多年前高中时的奥修就很难懂了,现在的他则更令人费解。即使能碰触到他,甚至接吻,也无法因此认定两个人变得有多亲密。 赖尔惊讶地发现,也许自己从很久以前就渴望着这种亲密,只不过至今也没能前进一点点。 光是“信任”这个词,就足够让他不问缘由地为奥修做任何事,即使听了安德森说的那些,即使联想到以前的几次任务,也不足以动摇他的心甘情愿。 处刑是从近一年开始的,在那之前,赖尔做的都是些相对普通的任务。 第一次处刑是在大陆西海岸,私人小型游艇老板被剜去眼睛和心脏。 第二次是在渡轮上,海员被切掉双足后溺毙。 第三次在帕法珀岛的旅游区,夜晚的原住民文化博物馆后面,中年旅客被长锥从头顶刺穿而死。 第四次是个摄影师,在海边,杀手切掉了她的头。 第五次是朱利安·海曼,被钉穿双手再割开喉咙。 即将开始的第六次,是女教师罗莎,即将迎接她的是绞刑。 如果这些人全都死于自己曾做过的事情……假如这个想法成立,赖尔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词语就是‘裁决’。 08.黑夜降临 罗莎·库劳弗,帕法珀岛本地人,六十八岁的女教师,居住在白鸥区第三大街27号。她曾在岛上唯一一所小学教音乐和拉丁文,现在已经退休,但每周都会去辅导学校的合唱队。打印纸上的个人资料详细得不得了,连她每天几点大约会出现在哪都一一列出。 安德森用从赖尔那里偷的钱买了地图以及早餐,边吃热狗边等着前往白鸥区的小巴士。他从未来过帕法珀岛,只能根据地图寻找。 从地图看来,白鸥区是远离旅游景点的临海小社区,几乎没有什么重要建筑,也没有风景名胜。安德森现在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游客,所以他不想去询问本地人,免得引起怀疑。其实他也不知道能被怀疑些什么,只是习惯于这样小心而已。 巴士在白鸥区的经停站叫“灯塔广场”,颇为怪异的名字,灯塔通常矗立在延伸的海堤上才对。巴士里人不多,除了安德森和司机之外,只有一对背包族夫妇。 那对夫妇应该是游客,他们要坐到终点站,那边基本没开发,但有一些喜欢徒步郊游的游客愿意去。他们俩一路都在对着地图讨论旅行计划、评论路边的植物等等。女人对坐在他们身后的安德森搭话:“嘿,你也是去西达海角?” “不是。”安德森简单地回答。 “你去哪?你是本地人吗?”她显然注意到安德森没什么行李。 “不是。” “哦,我们是去西达海角的,那边落日时风景很美。这车里真闷啊,外面都还好得多。”这位女士过于健谈,安德森不得不微笑致意。他并不讨厌交谈,只是因为他知道,过多的交谈有时会引起别人不必要的注意。 可是热情的本地人司机却偏偏插嘴说:“岛上本来就潮湿,女士,虽然不是盛夏但还是有点闷,对吧。西达海角很好!虽然有点荒凉,人少,但就因为这样才私密。”说着他还回头冲那对夫妇挤挤眼睛,安德森真想提醒他好好看前面的路。“而这位先生呢,在你们的前一站下,他去灯塔广场,”司机指的是安德森,“哈哈,我猜他是去体验白鸥区鬼故事的,我以前也见过这样的游客。” 安德森则留意到司机说的话:“鬼故事?” “喔,我说的可能和你们听得不同,你们都叫那个为‘离奇失踪事件’,但是本地人都说是鬼故事。帕法珀岛开发旅游后,那些官僚不愿意人们这么说,怕留给游客一种邪恶的异教徒印象。” 正在安德森思考怎么继续发问才自然时,那位热情的女士开口了:“这个我没听说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二十多年前死了好几个小孩子,都是住在白鸥区的。他们放学后就失踪了再也没被找到!据说有渔民目睹过尸体,尸体被不远处的礁石挡住了,那些礁石只有退潮时露出海面,涨潮后根本看不到……对了,还听说他们的脖子上还都有勒痕,尸体被发现时,很奇怪的,按说在海水里泡那么久,早就不成人样了吧,但他们却还保持着死前的样子,连表情都还很鲜明……当然了,其实根本没人找到尸体,这些都是人们听几个精神不太正常的老人说的。然后,死掉的人就开始在白鸥区闹鬼……” “这故事也太简单粗暴了,说闹鬼就开始闹鬼吗?”女人的丈夫嗤笑着。 “我不擅长讲鬼故事,而且现在是大清早,讲了你们也不害怕。不过,就因为这个传闻,白鸥区的居民越来越少,现在那里安静得很。以前有作家来采风过,说要用这个素材,谁知道他写成书了没有呢。” 司机说起这些时,语气一点都不惊悚,倒像充满自豪,就好像这是什么特色旅游项目似的。这也难怪,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恐怕被别人添油加醋的成分也会很多。 旅行者夫妇继续和司机闲扯,安德森却盯着窗外皱起眉。 他口袋里还塞着那张写满罗莎·库劳弗个人情况的打印纸,而上面写明,要求赖尔把她绞死。直觉让安德森知道,她应该是和这个传闻有关,如果那些孩子真的脖子上有勒痕的话。 就像赖尔说过的,杀死商人朱利安·海曼时一样,海曼怎么杀死别人,赖尔就得怎么杀他。 安德森知道,赖尔就只是个执行者。而且他感觉得到,这位杀手对其上司大概怀有一种超越雇佣关系的信任。 车子开到白鸥区灯塔广场站,安德森下了车。灯塔广场上当然不会真有灯塔,但却有一个方尖碑般的东西,下方的铜铭牌被磨损得看不清字迹。安德森对照着地图,开始寻找罗莎·库劳弗的住址。 同一天,晚大约两小时,赖尔也赶往了白鸥区,当然他是开车来的。 早些时候,他先跑到后山上去小心翼翼地找尸体,但找不到了。血迹还在,两具尸体都不见了。他想也许是奥修通知了人去收拾。这也很麻烦,恐怕见到尸体的家伙们会被吓得不轻。 回到自己房子里,外套口袋里的打印纸不见了,安德森也不见了。 还好赖尔记得目标住址的大概位置。开车走在公路上时,他一直都在笑自己,为什么会轻易相信安德森,天知道他其实是干什么来的。就算他懂很多,就算他的气质很特别……远看还稍微有点像奥修,也不该这么大意地让他自由来去。 就算安德森不添别的麻烦,光是拿走详细地址也够让人气恼的,赖尔又不想回去跟奥修说“我弄丢了,再给我一份,原本的地址被我弄回屋里想玩玩的家伙拿走了”,这傻到让他无法容忍…… 把车子停在靠近白鸥区的一个海堤停车场里,他徒步靠近社区。这一带居民不多,游客也稀少,赖尔背着双肩旅行包,看起来像徒步客,虽然包里装的都是诸如弹簧刀军刺丝绳消防绳这些东西。 这条路沿着防浪堤,远远能看到海岬上有废弃了的灯塔,它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被拆掉了三分之一,在夜里肯定已经不能发光了。 赖尔很惊讶一路上都没遇到别人,这在另一方向的游览区简直是不能想象的。走进社区里面,才能零星看到几个路人,通常都是从街角钻出来就立刻走进某家杂货店,几乎没有人在单纯闲逛。 赖尔以前也曾经冒充目标的远亲之类去打听住址,他的外形不是那种很可怕的类型:他金发及颈,经常面带慵懒,看得见的皮肤上没有任何纹身,穿着风格十分休闲,当他抓着头发、带点犹豫地说话时,常被认为是个还不错的年轻人。 因为没有具体门牌,他打算也这样在附近打听罗莎,在这样的小社区里通常不难。 当他坐在小简餐店里时,才发觉这其实很难:这里客人极少,除他外只有两个人,分别坐在不同桌子上,沉默地扒拉着盘子里的东西,而店员则面无表情,点餐时扔下一张餐单,多一句话也懒得说。 “那天不把安德森也拖回房间就好了,妈的。”赖尔一边嚼着煎香肠一边想。 此时的安德森已经找到了罗莎·库劳弗的住处。那是一幢老式西班牙风格的房子,小院的矮栅栏门从外用铁链锁住了。安德森翻进去,用回形针在房门锁眼里感觉了一下,他不打算撬正门,而是绕到小院后面,又同样试了试后门。 按照打印纸上提供的大致资料,这时间,罗莎应该是去参加社区主妇们的诗歌会了。安德森撬开后门,门内竟然没有插栓,一推就开,大概这种轻率的习惯和帕法珀岛治安很好有关。 安德森脚步轻缓地在室内搜索,这里两层只有一共四个房间一个餐厅,很快就能查看个遍。 屋内摆设十分简单,朴实干净。但很快,他就发现了非常不对劲的地方。当然,这里并没有陈列任何显得黑暗邪恶的东西,绿色墙纸、白色提花桌布,原木色的旧式金属把手矮柜,是优雅女士们喜欢的布置,所谓的不对劲是指,这里没有床铺。 除非是家居购物广场的客厅样板间,不然什么地方会没有床也没有预留床的位置?特别是对于一个久居于此的人而言,更是稀奇。 安德森并不是第一次偷摸进别人的家。他有个习惯:草草探索一下客厅和卧室后,就去地窖或杂物间看看。这些地方通常不会开放给客人参观,对于不拥有保险柜的普通房子来说,通常是藏东西的场所。 杂物间是半地下的,和普通门一样是扭锁。安德森用一张塑料卡片就打开了它,再回身重新关好。下面的灯是绳式开关,橘色的光线下,他发现这里与其说是杂物间,不如说完全是间书房。 有些破旧的书桌上有很多书本,还有未用完的信纸,羽毛笔,火漆印,站在这里让人觉得像回到了旧时代。他看看时间还早,就开始仔细翻看那些信件和书本。 《大洋事典》、《赞美诗集拾遗》、《黑夜编年史》、《香巴拉古图鉴》……只有这么几本是英文书籍,剩下的有拉丁文以及中东文字,他勉强辨认出一本《逝去片语》和一本《几何星位魔法》,还有些类似梵文,甚至从未见过的文字。 “狂信者……”安德森小声感叹着。和他以前见过的一样,果然,这位女教师确实是他设想中的那类人。 书籍中虽然不涉及任何明显的咒文,但光是那四本英文书,就充满了极为邪恶和亵渎的内容。他只是草草浏览,并没有认真去读。其中,《大洋事典》和《赞美诗集拾遗》是他以前就见到过其他抄本的,它们译自古萨温语……是的,关于半边人鱼的记载就是他曾从前者中看到的。 “格兰密斯,我……要接近到什么地步才肯回头呢?” 他喃喃着一个名字,把书本放回桌子上。正要拿起另一本时,一个沉重而不易发觉的声音让他停了下来。 那声音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间,但因为屋内安静,他清楚地听到,那是来自更低处的、摩擦地面的声音。在走下来时安德森留意过,地面下应该是密实的,没有空间,但也许在地板下某一处、或墙角下某一处有暗门,因为那个声音似乎来自较深的地方。 安德森在没确定是什么声音前不敢轻易走动,也许那声音并无威胁,但在一个堆满古怪书籍的屋内,他知道必须小心。 等了一会,他保持安静地伸手去拿桌面上的信件,同时环顾房间,发现墙角的摇椅边有一块厚脚毯,而且摆放歪斜。他无声地脱了鞋子,慢慢靠近。 厚脚毯下有个插栓,它是打开的。暗门的缝隙和地板缝隙走向一致,严丝合缝地合着。从打开的插栓来看,也许有谁在这暗门里面。 安德森突然怀念起赖尔的枪来,虽然他从没开过枪。以前和那两个警察一起调查时,他发现身边如果有拿枪的家伙在,确实能让人胆子大不少。 无意间带领他接触到“这个世界”的人也告诉过他,不论你觉得自己有多大胜算,也要永远假设自己会死。像他这样的调查者需要勇气,但也非常需要适时胆怯。 于是,他慢慢退后并拎起自己的鞋子,打算先回到上面去,离开屋子再拆手里的信。 可就在他打算踏上台阶、刚刚转过头时,身后传来清晰的“碰”的一声,同时,灯灭了。 地下室陷入黑暗,他仿佛能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背后。顾不得求证,他摸索着墙壁想往台阶面上走,但伸出去的手腕却被一个粗大的手掌猛地握住。 身子被向后一甩,紧接着嘴巴被捂住。他被一个大概很强壮的“东西”擒抱住,并往一个方向拖行。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头靠在对方躯干上,不及肩膀。他自己身高大约有5.9英尺,那个“东西”起码有8英尺以上高、而且力气大得恐怖,安德森不仅无法挣脱,连给对方的行动造成点阻碍都办不到。 黑暗中发出嘎吱一声,地上的暗门被打开。那个东西抱紧安德森跳了下去。 09.女巫之家 他们落进一个竖井连接的地道。安德森被按在地上,听到上方传来沉重的叹息声。 “抱歉,请不用挣扎了。”是人类的声音。 感觉到喉咙被扼住,安德森剧烈地挣扎,对方另一只手压下来按住他的身体。 一片漆黑之中,巨大的手掌按在他胸口,力气之大让他怀疑会被碾死。没过几秒那个力道竟然放松了,像带着点惊讶的迟疑感似的,扼住他咽喉的手也松开了。他刚想起身,却又被分别压住双臂。 “你不是罗莎·库劳弗!”对方的声音低沉嘶哑。 “我当然不是了!你分不清男女吗?”安德森说完后才想到,在这一片漆黑中,对方和自己一样什么都看不见,打灭灯、抓住自己的瞬间,这个“东西”根本没好好去看清。 “你是谁?”那声音问。 “请你先告诉我你是谁,你差点杀了我!” 对方沉默了一会,说:“很抱歉,我要杀的确实不是你。至于我……你随便叫我什么都可以。你是谁?” 安德森叹口气,并没有因对方讲人类语言就觉得安心。毕竟,他觉得那个手掌的大小以及体格,根本不像人类,就算是篮球运动员也没有那么大的手。 正在犹豫要不要报上名字、并且尝试看似友善的交谈时,他感觉到对方贴近了自己一些。高大的生物用一只手掌把安德森的双臂固定在头顶,另一只手摸索到他的脸,并拿一条宽皮带般的东西遮住了他的眼睛。 “不要挣扎,否则我会伤害你。” 被遮住眼睛的安德森听到噗的一声,感觉到有光线亮起来。好像是打火机一类的东西。逞强是不明智的,所以他依言没有动。 几秒后光线又熄灭了。高大的人拿掉了安德森眼睛上的宽皮带。安德森知道,这个人是想看清他。 “我见过你,”对方的话非常出人意料,“你在金珊瑚号上。”说完,他放开了安德森的手。 ——但是我在金珊瑚号上可没见过你这么高的家伙!安德森从地上爬起来,不确定自己的目光前方是什么,也不敢靠近,只坐在原处。 “你和另外两个人在调查朱利安·海曼?”那声音问。 “是的……”安德森觉得很震惊,“你是谁?” “我在船上见过你,你救了一个金发的女孩。她怎么样了?”黑暗中的声音问。安德森直到他说的是艾妮,和他一起被人贩子捉住、又被赖尔拖回屋的那女孩。 “她死了。”他简单地回答,然后大胆地问,“在船上,是你杀死海曼的手下?”——那尸体简直都被肢解了。 “是的,是我,”对方诚实地回答,“很可惜没能杀死朱利安·海曼,也没能杀死船上的怪物……”说到这,他似乎自嘲地笑了一下,“虽然我也算是怪物了。” “船上的怪物?你是指……多拉哈巴亚?”也就是半边人鱼。 “朱利安·海曼在进行一些很邪恶的祭祀,我原本就是想去杀了他的。他在船上的行为……他念了一些咒文,你能理解吗?那东西吸引了多拉哈巴亚,它爬上船,开始狩猎。金发女孩先是被海曼抓住作为祭品,又目睹了多拉哈巴亚切开人体的画面,我猜她要精神失常了吧。” 安德森默默地想着,她确实已经精神失常了。 “那么你是谁?”他再次问。 “我要来杀死罗莎·库劳弗,她应该死。她是个女巫。” 听到“女巫”这么古老的用词,一时间安德森没能明白这个人是在谴责她的品格,还是真的认为她是个女巫。 对方继续说着:“既然你连多拉哈巴亚都知道,我可以不用跟你兜太多圈子了?她是个女巫,供奉着海洋里邪恶的生物,她供奉的就是半边人鱼,多拉哈巴亚。那些东西在海里时,不吃肉体,只吃灵魂……” “而一旦成长到能分裂成两边,走上陆地,则不再能触摸灵魂,只吃肉体。”安德森低声接话。 他在一位教授那里学到过这些,关于半边人鱼的、这些普通人根本不该也不需要听说的知识。 黑暗中的人笑了几声:“你懂的很多。” 说着,他又扳住安德森的身体,把他整个转了个身,面朝另一侧。非常大且宽厚的手从背后捏住安德森的下巴,固定着他的头,接着,身后的人说:“我让你看一看这里。但是你不能回头,我不会让你回头的。” 说完,他另一只手啪地挑开打火机。 安德森确实是无法移动头部,抓住他头部的手力气惊人,按得他下颚生疼。借着侧面微弱的火光,他看到了眼前五尺外的场景。 这里就像蓝胡子伯爵的秘密房间,墙壁边吊着一排七具尸体。那是七个少年人,他们看起来已经死去了很久,像干尸一般,身上不着寸缕,脖子被镣铐扣住,由锁链固定在墙上。 背后的人合上了打火机,房间再次一片漆黑。安德森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仿佛能听到自己缓慢但沉重的心跳声。 那只大手放开了他的下巴,安抚般在他肩上拍了拍,然后说:“上面那层的书桌上,压在烛台下的牛皮本里有一些记载,英语手抄译本。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看。”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安德森现在所害怕的不再是黑暗中的人了,而是从金珊瑚号开始、直到现在在岛上逐渐发生的事情,“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海曼割喉的邪恶仪式,你怎么会在金珊瑚号上,你为什么会知道在帕法珀岛上有这个女巫……” “有人告诉我要阻止海曼,我就去做了,”低沉的声音说,“至于发现这个女巫……”说到这里时,他的声音似乎变得有些阴冷,“我必须杀掉海曼和上岸的可恶人鱼。到这小岛后我才感觉到,有个旧识在这里。他认识那女巫……我总得先解决一个吧。” 他嗤笑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安德森想继续问“是谁让你阻止海曼”——他自己牵涉到这之中的起因,也是源自某一个人。可是他刚张嘴就被对方捂住整个脸,阻止他发声。 那人贴近安德森的耳边,仅用气声说:“有人靠近这里。” 又聆听了一会,他又说:“但我不确定是她,你上去看,如果有危险就叫,我会听见。” 说完,他放开安德森的嘴巴,推着他站起来走向竖井边,在那边有个绳梯。 安德森摸到了绳梯,稳稳抓住。黑暗中的人最后又贴着他的耳朵说:“很高兴能和你谈话。上去时,请你不要向下看。如果来的不是她,你就不用回来了,逃走吧。”说完,他把打火机塞进了安德森手里。 顺着绳梯爬上去,掀开暗门后,安德森点亮打火机,没有回头看。 走过这一层的旧式书桌时,安德森看到了压在烛台下的小牛皮本,他顺手把它揣进裤兜,慢慢走上台阶。 轻轻打开地下室的门时,安德森什么异响也没听见,如果真是屋主回来了不至于这么蹑手蹑脚吧。他小心地走出去,利用家具掩蔽自己,在楼道和客厅的门边,隔着百叶窗,他看到院子里有个人在晃来晃去。 是个男的,确实不是罗莎……安德森又仔细看了看,发现那是赖尔。 一副游客打扮的杀手在院里左看右看,大概是观察路线做准备吧……然后他粗鲁地砸开前门上的玻璃,伸手进来拧开了门。 安德森叹口气,决定直接站出来。 赖尔开门,手上已经带好了防刺手套,看到站在客厅里对他招手的安德森后,一时愣住了。 “嗨……”安德森故作正常地和他打招呼,“这里是罗莎·库劳弗的家。” “哦,我当然知道,我费了很多功夫才找到的。”赖尔冷着脸。 “她不在家,我想和你谈谈关于她身份的问题……” “我想和你谈谈你身份的问题!” 突然赖尔冲上来,一把扯住安德森的衣领,把他推在墙上:“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没什么目的,罗莎·库劳弗是个女巫,她……” “你不觉得你做的一切都很多余吗?”赖尔没有放开他,“你被我抓来,还差点被上了,但因为些很该死的原因,我决定尊重你,我没把你怎么样,你愿意留在岛上还是愿意走都随便,我甚至不担心你报警……反正你报警了我们也有办法应付。但你不觉得你一直在做些特别多余的事情吗?包括在我房子里帮助被恶心的动物盯上的人,包括你偷走我兜里的东西……别否认,我记得很清楚它们在哪。这让我不得不认为,你有别的目的!” 安德森盯着赖尔一会,缓缓说:“第一……半边人鱼真的不是普通的动物。第二,你的老板,他知道罗莎·库劳弗是个女巫吗?” 提到和奥修有关的话题,赖尔的眼神更加阴沉,他想起昨天奥修被人袭击的事情,所以现在分外在意是否有人暗中和他的老板为敌。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很难和安德森交谈。不论他怎么问,怎么威胁,安德森的回答永远很温顺、但也永远和他的提问不在同一个层面上。 他看到,安德森的上衣(实际上那是赖尔的上衣)胸前兜里有张皱巴巴的信封,那是安德森还没被拉下更深处地窖前揣起来的。他把它抽出来,在安德森眼前晃了晃:“所以你在这里发现什么了?侦探先生?” 安德森老实地回答:“我还没看那封信。” 赖尔拽着他走到隐蔽处,把他堵在楼梯下的角落。这是封别人写给罗莎的信,信封上的字迹有点眼熟,赖尔没仔细看,直接拆开来看内容。 信纸是洁白毫无特征的打印纸,上面只有短短三句话: “十分敬服您的渊博。感谢您愿意配合。执行者近日就到。” 纸上没有落款。赖尔盯着这三句话,就像在看长篇大论一样不肯移开眼睛。安德森好奇地把头凑过去时,赖尔甚至没想到要推开他。 赖尔熟悉这个笔迹,虽然它平板、很规矩,算是相当大众化,但赖尔觉得自己不该看错。 这是阿贝鲁斯·奥修的字迹。 10.过去的光和现在的黄昏 之所以赖尔对奥修的字迹十分熟悉,是因为多年前的一段铁窗生涯。 到今天为止,赖尔伤害过很多人,甚至杀死过一些,但他为之负责过的只有一次。那发生时他十七岁,第一次杀人,死者是他父亲。 赖尔有个比他小五岁的妹妹,他们的母亲在两个孩子都还很小时就自杀了。她独自驾车到离家上百公里的地方结束了人生。母亲死后,父亲的酗酒和暴力行为变本加厉。 从七年级左右起,赖尔就开始明白,这个被称为“父亲”的生物并不是精神失常、难以自控的暴力者,相反,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并不殴打兄妹俩,他只折磨他们。他不拳打脚踢,但他会用碎酒瓶玻璃刺他们、用烟蒂烫他们;他不在家大吼大叫,但他会低声威胁,恐吓;在赖尔和妹妹莉迪亚的身上,只要是夏天会露出来的地方,都从不会出现任何伤痕。 后来赖尔逐渐长大,不再惧怕父亲。莉迪亚也从十三四岁就开始和男孩交往,很少回家。兄妹俩逐渐长大,父亲则逐渐衰老。 高中里,赖尔对奥修说起过这件事。他曾以为,奥修那样的好学生会说什么“但那毕竟是你父亲”之类,可奥修并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其实他就是希望控制你们,如果控制不了,他就会尝试毁了你们,他乐在其中。 当时赖尔并没理解,直到十七岁的一天。那时奥修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 那一天,本来赖尔住在朋友家,偶尔回家去想偷拿点修理机车用的工具。在门外他听到妹妹莉迪亚在大喊大叫。他闯进房间,看到迪莉娅穿着低胸的紧身衣和贴臀短裙,胸脯和大腿上被锥子划出了好几道血痕,脸颊和发根之间也有一道伤,险险让过眼睛。她失控地尖叫,父亲浑身酒气,倒在碎掉的玻璃桌子上,虚弱地咯咯笑着。 也许有的人就是必须要把人生构筑在些很变态的东西上。父亲还能控制住兄妹俩时,在外面人模人样,看不出一丁点虐待狂或酗酒者的痕迹,一副精英样;当赖尔和莉迪亚都逃离他之后,他就开始迅速变得邋遢、堕落。他失去工作、被禁驾、更加无节制地酗酒……父亲现在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可恨,但却一点都不可怕了。 从那天起,父亲更加疯狂,他以给赖尔和莉迪亚找麻烦为乐。赖尔会杀死父亲并不是因为正当防卫,实际上,没有还手能力的是他父亲。 那天是圣诞节,赖尔和一群同样无家可归的年轻人在昏暗的酒吧里狂欢。他一点也不关心莉迪亚在哪儿,估计和自己的情况也差不多。他拨通了阿贝鲁斯·奥修的电话,几声忙音后,响起录音信箱的提示。 他扣上电话,走到酒吧外,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听着远处传来圣诞歌。当时他还那么年轻,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人生有多糟糕。 赖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家。回家后,他看到烂醉如泥的父亲倒在沙发上,嘴里不停念叨着“你这婊子……”之类,也不知道是在骂母亲还是骂莉迪亚。之前的玻璃桌碎片还在远处,一点都没被收拾过。 赖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杀死父亲。 他刺了那个男人很多下,多到法律援助机构派给赖尔的律师都觉得没辙。好在,他和莉迪亚身上的旧伤以及妹妹前不久的新伤多少能证明些东西,虽然赖尔不是正当防卫,但他杀人时未成年,律师朝着遭受长期虐待上辩护。 庭审程序全部结束时,赖尔已经成年了。他进了监狱,但刑期却很短。连赖尔自己都没想到,陪审团对这件事给予的同情竟然会多过谴责……只有赖尔知道,自己也许没这么无辜。 在监狱里他不能随意打电话,但却可以通信。他开始和奥修写信,一封接一封,其他囚犯和家人的信件都没这么频繁。 赖尔永远猜不中奥修的想法。他以为奥修会认同自己,但奥修没有。 奥修说:是你父亲成功了,几乎就成功了。他就是想毁掉你们,让你们一辈子都活在他的阴影下。这一局他赢了。现在已经多说无益,至少你还有机会,我十分期待能再见到你。 在并不算长的服刑生涯中,赖尔最担忧的不是这里的暴力和小团体,不是自己将来的前途,也不是妹妹莉迪亚的生活,他最担心的是,奥修现在在哪里,生活是否像信里写的一样好,像那种聪明但没什么自保能力的人会不会遭遇什么侵害——就像被当年的自己一样。 他和奥修的信件一封接着一封,起初还谈到些沉重话题,后来则变得轻松愉快,尽是交流些新鲜事之类的。赖尔连在学校里时都没写过这么多字。 可是等赖尔快要服满刑期时,通信却中断了。他之前听说奥修考入了研究院,心想也许那些学位高的家伙都很忙。 赖尔出狱后,信件也依旧没有回音。他重新回到社会,依旧年轻,甚至比以前更高大、强壮,也比以前更危险。他在最年轻气盛的岁数里接触了一堆黑暗的东西,现在正逐渐把它们化为己用。 他不是那种心灵纤细的人,自然也没有留下奥修的每封信,但不知不觉地却牢牢地记住了奥修的字迹。 很长一段时间里,赖尔混迹在黑白边缘的人群中,他开始跟着别人一起赚钱、享乐、践踏弱者,但却再也没因此被法律制裁过。 阿贝鲁斯·奥修的字迹并无太过明显的特征,但他印象深刻。也许是因为,那段互相通信的温暖经历与他一直以来的人生格格不入。 摩擦墙壁的声音从屋子深处传来,同时屋外远处传来老式自行车的手按铃声。 带着奥修字迹的信已经被揉成一团。赖尔抓着安德森的后颈,推着他走上楼梯,同时,门外自行车的声音停下,屋子深处则传来木门的吱呀声。 他们及时走上二层,在某个角度能看到一层客厅,但客厅里的人很难发现他们。皮鞋的声音在门口停了一会,大概因为发现了被打破的玻璃,接着,她走了进来。 罗莎·库劳弗穿着素色的碎花连衣裙,面带笑容。同时,在正对客厅的一扇门里,沉重的脚步声迫近。赖尔屏着呼吸,手里攥紧着一把军刺,似乎没想到屋子里还有别人。 安德森知道那是谁,也知道那个人想做什么。就在他犹豫是否要提醒赖尔时,罗莎慢慢拿举起双手,开始说话: “这次是最后一次了。之后,我将献身于更伟大的愿景。”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她换了一种语言。那语言充满奇怪的咕咕嘎嘎声,像模仿某种自然界的声音,但又确实具有语言的特征。安德森和赖尔都从没听过这样的语言。 同时,他们注意到,另一个屋子的门开了,一只青灰色的粗壮的手推开了它。安德森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那是谁,可是他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突然,整个世界一片黑暗。就像所有生物、所有画面都被切断了能源般,身周陷入瞬间绝对的漆黑。 安德森感到了瞬间的意识中断,短到已经清醒了才有所察觉。他不知道赖尔是否也同样。 漆黑的视野慢慢亮了起来,周围看起来竟然是黄昏,一切都笼罩在橘色的夕阳里。 “刚才那是什么!”赖尔大声地说,几乎忘记了隐蔽。 不过,他们也不需要隐蔽了。楼下一个人也没有,没有罗莎,也没有从房间里即将走出来的人。 有一会他们谁都没说话。赖尔放开安德森,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下到一半时,他震惊地看到,有几个年轻的孩子从屋内走出来。 他们穿过客厅出门,似乎根本没看到赖尔和安德森,目光死板而晦暗。赖尔抓着楼梯扶手,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出去。 安德森靠了过来。起初,他以为那是地下室里的七个孩子,但并不是。显而易见,这些孩子当然不是生者,他们走路的样子就像被强行粘贴在空气里的立体影像,而且浑身散发死亡的气息。他们并不止七个,起码有十几个人,排成长队,直接穿过门走出去。 11.封闭的祭台 小街道、海边别墅、广场和杂货店都笼罩在黄昏中。街上没有行人,而且房子和道路都出现了微妙的扭曲,看上去就像隔着沙漠里升腾的热气一般。 赖尔和安德森走出罗莎的房子,往街区走去。他们脚下是一条白色鹅卵石铺成的路,印象中明明这该是条普通沥青路。 “刚才那是什么?”赖尔拿着军刺,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 “你的枪呢?”安德森端着小牛皮本,跟在后面,看到杀手没拿枪,有些不满地皱起眉。 赖尔也很希望有枪……但那把枪并不是他的,是奥修的。在赖尔去杀死这些特定目标时,奥修会要求他交还枪支,似乎是不希望他一冲动就开枪打死对方。这一点赖尔百思不得其解。 赖尔没回答安德森的提问,又重复问:“刚才那是什么?” 安德森一边走一边低头看记事本,表情凝重。赖尔停住脚步时,他差点撞在赖尔身上。 “如果我说是幽灵,你信吗?” “我不信……不,我大概会信的。”赖尔脱掉了防刺手套,他觉得没什么必要了……而且戴着那个反而握不稳武器。 “那么你现在愿意听我说女巫的事了吗?”安德森从笔记里抬起头。 赖尔耸耸肩,不得不听。于是,安德森大致翻译概括着牛皮本里的内容:“你能想象吗,这个罗莎可能从几十年前起就是个女巫。除了‘女巫’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词更贴切。她要做的是一个长久的、挺麻烦的仪式。她常年供奉着半边人鱼……” “就是我打死的那个?”赖尔露出一脸感到恶心的表情。 “对,就是那个,但那可不止一只啊,那是个种类,”安德森的右手在纸张上划来划去,似乎在模拟涂鸦的动作,他总是有边说话边涂画什么的习惯,“当然了,在目睹之前,我也不确认它们真的存在。以前我的一位导师说过,在某些海岛上,有人敬拜和养育它们,就像有的国家和民族会尊敬大象、水牛什么的一样……半边人鱼没成年前不能离开海洋,那时它们不吃肉体、只吃灵魂。等它们可以走上陆地,则不吃灵魂、只吃肉体。罗莎在做的,就是不断向大海提供完整的灵魂。具体的巫术手法我就不翻译了……”安德森停下,皱了皱眉,“坦白说,有的部分我看不懂……也不怎么想去懂。” “什么叫完整的灵魂?”赖尔问。 “二十年前她第一次做这事时,杀了七个小孩,把他们绞死,尸体卡在涨潮时消失、退潮才会露出来的礁石上。这是笔记里说的。当然,笔记里说得十分学术,不像我转述得这么像凶杀。” “这就是凶杀……”赖尔小声嘟囔。 “你知道绞刑和斩首的区别吗?”安德森问。 “你能赏脸直接说吗?我又不是你的学生。”赖尔瞪着他。 于是安德森叹口气,继续说:“战车分尸比斩首残忍,而斩首又比绞刑残忍。以现代的眼光看,当然这些行刑手法都很糟糕。在古老的文献中,切割肉体的同时也会切割灵魂,所以,在一些古老而野蛮的异教徒宗教行为里,当他们想要一个完整的灵魂时,就会使用绞刑,而非斩首。” “我还以为他们都挖心脏呢……”赖尔说。 “挖心脏当然也是一种献祭方式,但那不同。挖器官或切脑袋,是献祭鲜血和肉体。罗莎做的这个仪式与那不一样,”安德森说,“海里的古老物种用他们自己的方法,来收割礁石边的祭品,他们拿走灵魂,不要肉体。之后,罗莎回收了尸体,把它们当做冰柜……意思就是说,她用一些方法使它们保持不腐烂,然后把一次次收集的灵魂都储存在里面,方便在每个月固定的日子向大海献祭,具体的日期是依照潮汐而定,对了……看起来,今天就是献祭的日子。” 赖尔觉得似乎听到了什么很不妙的东西,而安德森一边翻阅笔记、一边用手指划来划去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平静。 “女巫刚才把咱们两个也带过来了……嗯,我们得逃出去,”安德森一边说,一边突然伸手拉住了溜溜达达的赖尔,“等一下,别过去。” 赖尔正准备从一条小巷走向灯塔广场,巷子不长,从这边能直接看到广场上的立式钟。安德森扯着他的袖子,两人往后退了几步:“啊,原来真的是这个样子。你看,灰色鹅卵石。” “你能用一般人听得懂的方式说话吗?”赖尔问。 安德森点点头,一点也不介意对方略带急躁的语气:“我还以为你也看出来了呢。你看,白色的鹅卵石路——”他指指脚下的路和刚才走过的一条沿着花圃的路,“还有灰色的鹅卵石路。”他指指眼前的那条。 “我看到了,那又怎么了?” 安德森把牛皮本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粘着一张稍大的纸张,像是从别的书籍里裁剪下来的,他把纸张展开,轻轻念出上面的句子: “金色的是沙子,红色的是愤怒;匕首连接着心脏,断头台上的是宽恕;白色的路往左,灰色的往右;合一的路不能走,除非决定不回头。” 赖尔一把抢过来本子,发现这是满本奇怪文字中唯一的英语句子。安德森耸耸肩说:“你想起来了吧?艾妮……她是叫艾妮吧,那时她嘴里念的就是这个。 其实,翻看本子并发现这些时,安德森也很吃惊。这几句话不仅出现在艾妮的喃喃自语中,在金珊瑚号客舱天花板上也出现过。当时艾妮被绑在一张木台子上,不停尖叫,她身边是两具各剩一半的尸体,和一具被彻底撕烂的尸体——天花板上的字就是用尸体的血写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字潦草笨拙,安德森暗暗觉得,也许是那个黑暗中的人写的。 是那个人撕碎了海曼的手下,并追击着偷偷爬上船的半边人鱼。那个人是为杀死怪物和狂信徒而来,大概他在什么地方也见过这首诗。 他用血迹把它写在天花板上,写在那个位置,明显是为了给艾妮看。 现在安德森站在沉浸于黄昏的社区里,面对着与正常时所见并不相同的房屋和道路,他突然觉得,也许艾妮也曾经见过这些画面。她曾被狂信徒捉住,曾经见过半边人鱼,也许她还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并且在这首歌谣的帮助下离开……但却因某些东西而丧失了理智。 “赖尔,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半边人鱼的心脏在哪里?”安德森问。 “右边。”尽管很不爽像老师问功课一样的语气,但杀手还是老实地回答了。他有点无措,从遇到半边人鱼到今天踏进罗莎的家门,遭遇的一切都太不寻常,也许在这方面确实安德森更有经验。 “那么,人类的心脏在哪边?” “在左边。你在给我补生物课吗……”说到一半,赖尔自己也察觉了什么,“等等,你是说……” 安德森点点头:“白色的路往左,灰色的往右。我猜,我们如果还想继续当人类,不管你想去哪里,最好只走白色的路。” “你确定?” “我不确定,但也不想冒险去走灰色的。你看到刚才那些排着队的小孩去哪里了吗?我们得去找找。你看这里——”安德森指着本子内页中一行陌生文字,“祭台开始启动后,仪式完成时,祭司才能离开。” “什么意思?你是祭司吗?” 安德森看着赖尔,眼神像在看学不会乘法的小学生:“祭司当然是女巫罗莎了,但问题是,我们俩都跟着进来祭台了!” “我再说一遍,”赖尔用手指点着安德森的咽喉,一字字地说,“用一般人听得懂的方式说话,行吗?” “好吧……我想想该怎么说,我们时间可不多,”安德森沉吟了几秒钟,“你总明白什么叫祭台吧?你知道什么叫宗教场所吧?比如,如果我要进行一个仪式,我要在祭台上献祭一头羊,我必须在特定场所、特定时间、用特定的石头台子什么的,按时做完这一切。然后献祭完成,祭司就收工回家,关上这间屋子的门,把刚才他做过的所有事都留在‘宗教场所’里,而他回到外面的生活中,把有关仪式的东西关在这扇门之内……现在,我们就站在这样一个祭台上……”安德森摊手示意,他所指的是身边的一切,“罗莎是祭司,她向大海提供灵魂,一旦做完,她就关上门离开,回到她的生活里。别的东西就留在她的祭台里。” “你是说……我们会被困在这里?”赖尔吃惊地问,“我们怎么出去?你不是很懂这些吗?” “也没那么懂,”安德森说,“既然她是向海洋献祭,我猜也许总会和大海有关,我们可以试着往海边走。总之先走白色的路。看到那边没,那条白色和灰色鹅卵石交杂铺成的路,我猜那就是‘合一的路’吧,看起来似乎最可怕。” 赖尔点点头,将一把锯齿匕首递过去,安德森抬眼看着赖尔。 “你拿着。又不是几岁的小孩……你指望我像保护公主似的保护你吗?”赖尔说。 “得了,你才不保护公主呢,你不强暴公主就不错了。”安德森掂掂匕首。 “……你就不能哪怕有一次找到对话的重点吗?” “别说我了,你怎么居然不带枪啊?你还算是来杀人的吗?” 赖尔不想解释为什么不带枪,也不想纠结于安德森的跑题。白色鹅卵石路并不连续,黄昏中的白鸥区被不同颜色的路切割成破碎的形状,有时赖尔和安德森需要从灰色的部分跳过去。 他们穿过了灯塔广场,广场上的座钟也被扭曲了线条,像一座正在发抖的墓碑。从广场上能够看到不远处社区外的海堤,穿过一条小巷就能靠近,但白色的鹅卵石路到这里就消失了,另一端距离这里起码有三十英尺,他们不可能直接跳过去。 “沙子和红色,匕首和断头台……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啊?”安德森干脆原地坐下,用匕首刺刺拉拉地刮擦着地面。赖尔有点心疼那把匕首,它又不是随处可见的水果刀。 “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我会知道吗?”赖尔说,“接下来你想怎么办?我们到底是向哪里走?” 安德森一脸愁苦地盯着本子:“有的地方我没看懂……让我想想。” 赖尔焦躁地踱步,尽管他知道焦躁也没什么用。目光所及的一切都不是他所熟悉的领域,甚至可能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突然,他觉得脊背一冷,一种多年形成的直觉提醒他,有人靠近。 他的目光投向狭窄的小巷,排着队的十几个孩子正慢慢经过另一端,他们脚下踏着灰色与白色石头混杂的路。 顺着他的视线,安德森也看到了他们。当最后一个人也走出来时,安德森僵住了。 “嘿!你看,是不是多了一个人?”赖尔也发现了这一点。走在最后面的是一个成年人,那人穿着棕色的三件套西装,戴着眼镜,像个学者似的。 他回头,看到安德森慢慢地站起来,目光直直地看着那条小巷,并把匕首和牛皮本慢慢塞进赖尔手里。 “格兰密斯……”安德森摇摇晃晃向前,直接踏上前方灰色的路。 12.人鱼之路与死灵之路 赖尔咒骂一声,追了上去。 “你不是说不能走灰色的路吗!”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等觉得不对劲时,安德森已经跑进巷子里。赖尔追上去,并暗暗想着,踏上灰色的地面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嘛…… 这念头刚浮现出来,他就后悔了。他错了,尽管延迟了几秒钟,踏上灰色石头路几步后,剧痛就猛然侵袭了上来。 赖尔用力闭眼再睁开,咬紧牙关。疼痛出现得急促又无理,时而强烈、时而又平缓,从双脚到腿部攀援而上,压痛和刺痛交替,像是一种神经痛,很像某些疾病后遗症。 显然,跑在前面的安德森一定也感觉到了。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差点摔倒,撞在墙壁上后、又颤抖着继续向前走。 忍受着疼痛,安德森终于走上远处另一端白色石头路,扑倒在上面。赖尔也跌跌撞撞地紧随其后,走上白色石头,疼痛瞬间就消失了,赖尔没跌倒,还喘着粗气把地上的安德森拽了起来。 安德森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前方慢慢行进的队伍,他摆动胳膊甩开赖尔,继续向前走。 “你在做什么?”赖尔跟上去。他曾以为安德森不会因任何事情激动、永远都是一副神游的样子。现在,看到这人冲动的模样,令他非常吃惊。 “天哪,格兰密斯……”安德森和那背影保持着一段距离,“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应该已经不在了……” 前面的人回过头。被称为格兰密斯的男人表情冷漠,脸色苍白,看上去有五十岁以上,身形瘦高,头发花白但整齐,戴着无框眼镜,显得睿智又斯文。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漠然地望着站在白色道路上的两人。 “安德森,”他说话时,声音清晰地浮现在空气中,但嘴却没有动,“很久不见,你也来了?” “那是谁?刚才那……那该死的疼痛是什么?”赖尔抓住想要再靠近些的安德森。 格兰密斯面无表情,继续说话,仿佛没看到赖尔:“安德森,你也了解这世界的另一层形状了吗?” 安德森停下了,似乎恢复了些冷静。格兰密斯站在灰色白色交杂的石子路上,安德森则站在白色的狭窄道路上,脚尖前两指宽就是灰色石头。 “那是我的导师,”安德森低声回答赖尔的问题,“不,不是大学里科目的导师,虽然他确实是一位教授。他是……我未婚妻的父亲。也是我的导师……” 赖尔觉得,安德森说话时的表情简直像被什么吓傻了……虽然什么导师和数学教授的,他听不明白。“你还有未婚妻啊?”赖尔观察着格兰密斯,这位学者的脸色与列队行进的小孩们一样灰暗。 “已经死了。”安德森简短地回答。 格兰密斯伸开双手,像父亲在迎接儿子般:“安德森,欢迎你。” 赖尔下意识地想攥住安德森的手腕,他突然觉得,说不定安德森真的会跟过去。但安德森并没有。 “其实我不是来找你的。抱歉,格兰密斯,”安德森说,“从两年前我就感觉到,你已经走得太远,可能再也不能回头了。当我发现你不仅研究和解析那些古魔法、甚至开始尝试学习使用它们时,我就该把你交给警察……甚至应该当时就杀了你。” “不,孩子,”学者的脸对着他们,目光却并不聚焦,就像盲人一般,“你就算杀了我,也无法获得自由,无法得到真正的真理,无法破译那些远古的神秘……因为我们没有血缘,也没有太深的感情,对吗?你不能拿我当祭品。如果你早点决定杀一个人,就该用希娜当祭品,也许能成功……她爱你,像爱我一样……” “我并不想靠近这些!”安德森打断他的话,声音几乎在发抖,“你……你为了那些古书里的邪恶的东西,你杀了希娜……” 赖尔觉得非常意外。他想,如果没理解错,那个叫希娜的女人就是安德森的未婚妻,格兰密斯的女儿……这个人杀了女儿当做祭品。虽然赖尔不认识希娜,和安德森也并没认识多久,但在这瞬间,一种对格兰密斯的强烈的厌恶感在心里弥散开:他想起自己的父亲,非常乐于看到别人痛苦哭泣的父亲。 “都是为了更伟大的愿景。”格兰密斯说。然后他转回身,继续向前走,跟上那些仍在前进的孩子。 “问他怎么离开!”赖尔小声对安德森说。 安德森指指大海的方向:“我想,我知道‘金色的是沙子、红色的是愤怒’指的是什么了。” 赖尔向海边望去,白鸥区以及海堤笼罩在黄昏中,远处猩红色的大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海岬上的废旧灯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暗棕金色的高塔。 不,那并不是塔,是一座犹如灯塔的沙漏。它中部较细,两端顺着弧线增宽,远看就是一座瘦长的沙漏型高塔。但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它被微微闪光的沙粒覆满,金色和深红色混杂在一起,并不断流动,容易让人以为是夕阳的照映出的颜色。 “那是什么?”赖尔压低声音。 “计时器,”安德森翻开本子的某一页,上面有个拙劣的手稿涂鸦,“女巫叫它‘图利察’,古萨温语里代表‘倒数’的意思。任何仪式都不是能想做多久做多久的,大概这个是为献祭计时用的吧。金色的部分就是沙漏里的沙子,在很久以前,沙子本身就代表‘时间’。金色全部落下来后,‘图利察’的红色本体就会显露。” “那时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又没见过。那首诗说‘红色的是愤怒’,我猜,如果不能按照时限完成献祭,大概就会发生些可怕的事吧……” 在两人边走边对话时,前面的格兰密斯完全不理睬他们。安德森不打算救那些孩子——他们早就已经死了,他们曾被储藏在干尸中,现在正被驱赶到海边去。 “赖尔,你不是一直在猜我的身份吗?”安德森说,“我没有说得很清楚,并非因为它不可透露……而是因为我的身份太尴尬、太可笑。” “你不是X档案调查员之类的吗?”赖尔也看着前方的中年男人,“我猜他也是?你说他是导师……” “我当然不是。本来,我的职业和我的姓非常搭配……可以叫安德森,也可以是安徒生,全凭口音不同了。其实,我以前是个小说作者,但只出版过一本书,而且还没赚到钱。希娜是个地质学的研究生,格兰密斯是专攻几何学的教授……”安德森自嘲地笑着,“因为认识了他们,我才逐渐被带进与‘这些’有关的世界。好奇心让我不断学习,逐渐接近从未了解的领域……” 安德森摆摆手里的记事本:“就比如这些东西。因为非常了解神秘的学科,格兰密斯曾常常与警方合作,寻找常人无法靠近的真相。那时,我和希娜是他的助手。” “后来他杀了女孩,然后被那些奇怪的东西杀掉了?”赖尔注视前面的人。 “不,他没有,他是自愿变成这样的。某些古老、邪恶的学识会把人带走,你知道的越多,渴望的就更多;得到的越多,就越偏离人类的道路。格兰密斯就属于这种情况。他是我未来的岳父,也是我某一阶段的领路人……后来希娜被他杀了,他则失踪了……”安德森说,“我则开始像他一样,经常作为警方的顾问,研究某些奇特的东西。我不如格兰密斯渊博,我懂得的东西有限,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我一直都还算个正常人。” 赖尔默默地想,其实你也不是很正常了……只是你自己没发觉,而且你目前也比较无害。他们跟着行进的鬼魂们,走下一段高台阶,下面是湿润的沙子与火山岩构成的海滩。 “那你为什么要一直做这个?你可以别管这些,去干点别的……”赖尔说。 安德森摇摇头:“我也这么想过,但很奇怪……我觉得离不开,我没办法回到普通的生活里去。”他说着,停了下来,从最下面一级台阶开始,白色的路又中止了。 “只有做这些时,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活着,我不知道自己除此外还能做什么……” 现在他们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前方的野海滩上只有灰色和杂色的石头,白色彻底消失。右边隆起的火山岩海岬上是不断流动着的金色沙漏,孩子们走向海边,格兰密斯停下脚步,回过头。 平静的海面上,浪头逐渐增高,但站在这里却感觉不到一丝海风。格兰密斯背对大海,伸展双手,似乎在向着天空祈祷,随着他的动作,浅海处的海水激荡起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海滩蔓延。 很快,鬼魂们和格兰密斯的脚都浸在了海水里,水面又逐渐恢复了平静。赖尔刚想开口问些什么,突然他看到有东西在海里,正逐渐靠近。 先是一两个脑袋露出水面,然后是更多。它们渐渐从游泳变为直立,上半身露出水面。 那是一些有着蓝灰色皮肤的人型生物,嘴巴非常大,几乎咧到脖子两侧,它们有鼻孔,但也有腮,头部光滑没有毛发,只有耳孔而没有耳廓。 赖尔感到一阵恶心。他认出,这些和曾被他开枪打死的东西是一个种类,只不过眼前的这些都还在海里,没有分裂为左右半边。他抓住安德森的胳膊要跑,但安德森没有动。 “不用跑,我们是人,还站在白色的路上,他们都只吃灵魂,不能吃我们,也不愿意过来,”安德森说,“刚才你感觉到了,走上灰色的路时非常痛,对吧?” 赖尔点点头。 “一开始我也不明白,但现在我猜到了。‘白色的路往左,灰色的往右’,白色的是人类的路,灰色的是人鱼的。就像童话里的人鱼一样,她走上陆地时,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半边人鱼不走白色的路,那会让他们痛苦,而人类走灰色的路时,也会非常痛苦。” 说完,安德森指指格兰密斯和孩子们的灵魂:“他们站在杂色的、合一的路上,不再是人类但也不是其他生物。那是死者的路。” 人鱼们直立着,膝盖以下泡在水里,脚下(或者该说是蹼下)无一不是踩着灰色石头。然后它们抓着眼前杂色的路上列着队的、那些没有意识的孩子的灵魂,开始进食。 赖尔本来还没来得及放开安德森的手臂,现在则捏得更紧了。眼前的画面比他见过的任何持械火拼现场都要邪恶和恶心。 格兰密斯收回双手,微微抬头说:“安德森,我要走了,你知道怎么回家吗?” 安德森一惊。他看到格兰密斯从西装外套里掏出一把短锥,趟着水一步步后退着走,站到一个正在啃噬鬼魂肋部的人鱼身边。 “照例收取放牧的报酬,谢谢您。”学者的声音远远传来,他动作迅速地转身,猛地把短锥刺进人鱼的右胸。 人鱼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被格兰密斯一把拖到了灰色与白色沙石混杂的地方。其他人鱼停下进食,然后发出愤怒的啸叫,可是却并不立刻攻击或逃跑……似乎吃东西比同伴的生死更重要的似的。 格兰密斯拔出短锥,把死掉的人鱼按进水里,浅浅的海水开始冒出沸腾般的泡沫。 “天哪!他要回去……他活着!”安德森睁大眼睛,“他还在本来的世界!” 13.刀口下的门扉 金色的是沙子,红色的是愤怒; 匕首连接着心脏,断头台上的是宽恕; 白色的路往左,灰色的往右; 合一的路不能走,除非决定不回头。 出自《赞美诗集拾遗》,一本由大西洋边缘某小岛土着文字译成的英译本。它现身于二战后,原本被收藏于某博物馆,复刻译本有几十本,散落于不同地点、不同人手中。而那个小岛的原住民已经彻底消失了,仅有的血脉们也多半早就融合进了其他国家。 几十年来,各大博物馆、文化与科研机构、各地大学曾经设立专家组来研究那种古文字,它的词汇量之大、文字系统之成熟,可以媲美现在任何一个主流语种。在研究中有人发现,这本诗集和某些在其他地区发现的古书、镌文等等存在某些共通之处,其中对一些描绘似乎是针对同样的事物的。 可惜的是,漫长而枯燥的研究没能留住人们的兴趣,针对这些的投资也渐渐减少,到了近些年,已经没人再继续下去了。除了某些“特别”的人。 比如格兰密斯和他的女儿。格兰密斯的父母一个是数学家一个是考古学家,他自己研究几何学,也由于家庭的影响与兴趣而熟知不少稀有文化、古文字、神秘宗教、甚至所谓的魔法。他相信其实所谓“魔法”就是一种鲜少有人掌握的科学,比如数学与化学,在某个程度上与中世纪味道的魔法、秘术等等就有相当多的共通之处。 他的女儿希娜·格兰密斯与安德森相识于高中五十年校庆上,他们两个都是早已毕业的往届生,希娜还比安德森大上两届。希娜严谨但不乏浪漫之心,安德森通过她结识了格兰密斯。 人们常说物以类聚,他们就正是如此。格兰密斯的私人研究极少让外人知晓,他和警方有合作的事情也不为人知,但对这父女二人来说,安德森身上似乎有某些相投的气味,他们很快就接纳了他。 现在回忆起来,安德森并不后悔认识他们,他不愿意让自己的记忆里没有希娜;但看着格兰密斯远离人类领域的身影,他想起一件令人不安的事:在一次醉酒后,希娜曾经告诉他,格兰密斯郊区的另一处房子里似乎养着什么,她每个月都会去那所房子,在那里似乎并没住着任何人,可是她每次都能感觉到视线,而且那里存在着不仅父亲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 曾经,安德森以为那会是女朋友或甚至私生子什么的……毕竟希娜的母亲早已死于产褥,格兰密斯现在找个女朋友并不是什么坏事,可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呢。 回想起来,格兰密斯早就不对劲了,他的变化并不在一朝一夕。 曾经,他对安德森说,当你了解太多秘密,你会开始忘记这世界的常识、规则、伦理,从身体到心灵都开始走向颠覆,就像科幻电影里被外星病毒污染的人类一样,逐渐偏离身为人的道路。 在两年半以前,安德森都并不对这句话感到畏惧,甚至还有几分向往,他能感受的只有好奇和接近秘密时的成就感。 但现在安德森明白了,格兰密斯不受控制地走向了曾经他自己想要避免的方向。这不是人类能做得到的事情了—— 在陷于黄昏的空间里、被扭曲的社区外的海滩边、巨大的沙漏型高塔下,格兰密斯用被刺死的人鱼之血划出了一道巨大的“门”。 血沫和海水融合后上升,形成线、再连成面,组合成像复杂机械图一般的立体构筑,在夕阳映照下被涂上金色的边缘。 传说中人类都有灵魂,而人鱼没有。白色的路是人类的,灰色是人鱼的,白与灰交融的地方属于死灵,他们有灵魂但又不是人类。 金色的沙子是祭台上的时钟,红色的高塔是最后倒计时的警告,人鱼手握匕首杀死王子则自己能回复永生,死者杀死人鱼则夺取其生命,人鱼死后会化为泡沫,并且就像童话一样,开启通往“上一层世界”的门。 沙漏高塔上的金色越来越稀薄,红色的塔身像巨大的血管。格兰密斯身边的门形成了——那不是门,是一架断头台,通往上一层世界的断头台。 快进食完的人鱼们用没有眼皮的双眼死死盯着赖尔和安德森,也有的在盯着格兰密斯,看起来,等它们当吃完那些孩子后也许会向人类扑过来。 断头台的钢刀没有被链条固定,凭空悬在那里,发出令人牙酸的钢铁摩擦声后,刷地一声落了下来,再立刻升起。一阖一升之后,刑架与钢刀之间的方形区域里呈现与四周不同的蓝色,安德森愣了一下才看出,那是天空的颜色。 这架刑具就像一扇不断开合的窗户,钢刀落下后关闭、升起时开启。格兰密斯走上台阶,双脚离开海水,微微抬头,像在深吸外面的空气。在钢刀升起还未落下的片刻,他从铡口跳了出去。 赖尔和安德森都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显然那确实出口。高塔在不断地由金色转红,海水也在继续上涨,几乎要淹到他俩站着的台阶上面了。更糟糕的是,那些泡浅水里的人鱼快吃完饭了。 “真的假的!你看那玩意!那个口……我是说那个对面,该死的这到底是什么?”赖尔看懂了发生的事,但死活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它。他指着扔在不断开阖的、高悬的铡刀,人鱼们现在全都在那附近,并把目光投向他们。 “匕首连接着心脏,断头台上的是宽恕,”安德森看了一眼沙漏高塔,“好像金色沙子越来越少了……” “那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反正肯定没有好事,你看他们也快吃完了……”安德森指指人鱼,“你干什么不带枪!你不是杀手吗?” 在这个明明又恐怖又危机的时刻,安德森的话竟然显得有点好笑。赖尔几乎都要怀疑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故意活跃气氛。摆在他们面的是浅水下灰色的沙石,以及一群还未分裂的半边人鱼。 “反正我们是得过去……看起来那能离开,刚才我都看到有鸟飞过去了,还是只贼鸥。”安德森说话时,赖尔把背包打开,拿出一个防水囊,把一小部分杂物放进去。他把锯齿匕首再塞给安德森,往放水囊里装了烟火棒、水手绳、小救护包、一瓶水和多用工具刀之类的,把这袋子也交给安德森。 “你背好这个,还有,你找到的这本笔记也放进去吧。”赖尔说。 “干什么?” “我的背包太重了,你就不能帮我背一点?” “……我为什么要帮你背一点?” 赖尔简直哭笑不得。安德森看起来很聪明,但发起傻来不输给任何人,关键是他的脑筋总是和一般人不往一个方向转。 下决心般地呼了一口气,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别怕那些小怪物……赖尔做好了准备。他抓着安德森,一起踏进了被海水淹过的、灰色的沙石地。 不到三秒钟,刺痛就从脚下开始遍布整个下半身。这种痛不至于让人昏倒,但也极为难以忍耐。 赖尔看到,有一只人鱼已经开始盯着他俩不放了,而自己则被从肌肉到骨骼流窜着的疼痛影响着。 安德森摔倒了三次,然后趔趄着把赖尔推到前面:“能者多劳,你走前面……但愿它们别都同时吃完饭……” “你这混蛋!你……”赖尔说到一半时瞟向那架断头台,它越动越快了。 有一瞬间,赖尔十分怀疑自己眼前的一切。非常理,非科学,不属于以往的认知……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而不是在家睡觉、在擦奥修送他的枪,或者在暗杀哪个倒霉蛋? 答案很明显。赖尔的衣兜里放着那封信,阿贝鲁斯奥修的笔迹的信。 他会在这里,归根结底是因为奥修。想到这,他更想快点离开,尽管每次想问奥修什么时候,最终都没能问出口。 “我猜时限快到了,”安德森在他身后,一边因为疼痛而抽着冷气一边说,“你看,那刀子……天哪,那是真的铡刀!这真是非常糟糕……” 赖尔早就看出那是真的铡刀了。尽管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去思考它是怎么变出来的。“你是指什么事非常糟糕?”刚问完,赖尔自己也差点腿一软摔倒,看到他略显虚弱,那些人鱼更加跃跃欲试。 “那玩意动得太快了,我怕我跳不过去。”安德森撑着膝盖弯着腰。 还没来得及嘲笑他一句,有一只矮小的人鱼趟着水开始靠近了。赖尔握紧手里的武器,终于开始相信,安德森确实就是个常年研究古怪知识的小说家而已。 14.救助者 赖尔刺伤了怪物,可它生命力十分顽强,怎么也不肯倒下。在安德森的提醒下,赖尔才想起要刺它右边的心脏。解决掉一个后,紧接着又来了两个。 听说不能分裂的人鱼还是幼体,看来确实如此。赖尔发现它并不比人类强壮,只不过那灰色的、滑溜的外形太过恶心。 “你不是说它们不吃肉只吃幽灵吗!怎么还……”赖尔拖着安德森走上断头台底座的台阶,踏上去时似乎疼痛有所缓解。 “不吃你,不代表不咬你。”安德森咬着牙,“天啊他们真的都快吃完了……” 疼痛虽然有减轻,但却并未消去。赖尔看着不断开合的断头台,同样没有十足把握能完好地跳过去。 但是他不得不去做,他不想死在这里……就算不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抓紧时间,你先!”赖尔说。 “不……你先,我觉得我需要准备一下……” 看得出来,安德森是真的紧张。赖尔见过这个棕发青年害怕的样子,很可惜,并不是在被他威胁时,而是在山上树林里半边人鱼和被啃噬的人类旁边。 赖尔皱皱眉,他并不想丢下安德森,并不想让他死。于是,他伸手从安德森身上扒下来放水囊,用搭扣重新固定在自己腰上,然后把因为腿痛而跪在台阶上的安德森拉起来。 “做什么?”安德森惊慌地回头看他。 “推你出去,不然你还要继续耽误时间!” 赖尔说的没错,安德森擅长细细地去读书,以及记忆,也算擅长解读那些神秘的字句,但在近在眼前的危机——尤其是关于敏捷体能的事情上,就会畏缩。 在一个人鱼就要靠近并扑上来前,赖尔看准时机,一手抓着安德森的后衣领、一手抓着他的裤腰,把他向刑架形成的门之间扔了过去。 赖尔成功了,他亲眼看到安德森凭空消失。刚做完这个动作,全身的肌肉都被牵得剧痛无比,赖尔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这么疼过了,印象深刻的、类似的两次,一次是小时候被父亲折磨,另一次是曾经中了四枪的惨痛经历。 台阶下的人鱼扑上来了,紧随其后还有一只。军刺穿进它略显单薄的胸口,赖尔知道这一下并没刺中心脏,疼痛以及对怪物身体构造的不熟悉让他失去准头。拔出军刺的同时,他猛地踢了一脚,把张牙舞爪着的人鱼踢下台阶。它撞到了正晃悠靠近的另一只,而赖尔正要利用这个机会,不再和它们纠缠。 赖尔深知有时越犹豫就死得越快,就像在枪林弹雨下一样。他跳向断头台,那瞬间耳边几乎能听到钢刀刺耳的摩擦声。 和莫名进入黄昏世界时一样,他感到了片刻的意识丧失。跳出来的瞬间,他祈祷着不要因为是自己被钢刀碰到…… 意识时有时无,身体发冷且非常沉重,他看不到东西、也感觉不到方向,只凭本能想甩掉带来坠重感的背包和防水囊。可他做不到,随着窒息感的加剧,连自体感都在逐渐模糊…… 突然,背包的重量消失了,有一股力量粗暴地拉住他。在想到“死亡”这个词之后,赖尔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昏过去了多久,赖尔终于再次有了知觉。他感觉到自己平躺着,像在睡梦中被魇住了一样难以动弹。呼吸很困难,口鼻和喉咙间都像被什么堵住了,身体内部越来越痛,手脚也麻痹无感。 但是,思维竟无比清晰,甚至听觉也在慢慢恢复。他感到有人在按压自己的胸口,力气之大让他怀疑肋骨会被压断,接着有人捏着他的面部对嘴巴吹气。 慢慢地,他感觉到背部被小石头膈得很疼、皮肤又痛又痒,一股咸腥味道猛地涌起,赖尔侧身咳嗽着吐了起来。 恢复清醒并睁开眼睛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块野海滩上。帕法珀岛处于温带,虽然岛上因气候存在不少热带植物和景致,但海滩确是标准的温带特征——遍布礁石,即使有细沙也是土灰色,海洋近处偏灰、远处黑蓝,完全不像热带海岛的蓝天碧海那么讨人喜欢。 不过,这些灰扑扑的景色反倒令人安心。黄昏消失了,他现在回到了本来的世界。一开始他还默默猜想过,会不会这经历类似灵魂出窍或梦境,但显然不是,他现在在海滩边而不是小屋里,而且还会溺水。 看样子,他是从那道“门”跳出来后落进了海里。这么说起来,被他扔出来的安德森也一样。赖尔坐起身,四下寻找安德森的身影。 他想到,刚才似乎是有人帮自己做人工呼吸……他还以为是安德森,但安德森在哪里? 突然,六十多英尺外的树丛方向传来一阵杂响。赖尔顺着声音望去,同时听到了咳嗽声。他靠近过去,那边有一块巨大的黑色火山岩石,在岩石后面,安德森正侧着蜷起身子咳嗽着。 他前方四五步的距离外,矮树丛摇晃着,有人刚刚窜进去离开。 安德森咳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看四周,露出松口气的表情。“谢谢。”他对赖尔说。 “不客气……早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包给你,反正最后还是靠我自己背回来……不仅这样,我还得负责把你扔出去!”赖尔低头看到防水囊还被扣在自己腰带上,这时才发现,背包不见了,也许是刚才在海水里挣扎时弄丢的……或者是被救他的人拿掉的。那东西浸了水之后非常重。 “我是说,谢谢你的急救知识,但一点也不感谢你把我扔过去,”安德森说,“我完全没做好准备。不过你力气好大,真不愧是杀手,明明也没比我高多少……” 听到这里,赖尔才明白,安德森也同样因为落下时暂时失去意识而溺水了,并且有人把他拖上来,有人也给他做人工呼吸。因为安德森醒来得晚,他以为这些是赖尔做的。 赖尔久久看着已经停止摇摆的树丛,思考究竟救他们的是谁。如果是当地居民,他们根本没有必要躲起来……赖尔一边想一边苦笑起来,现在每件事都看起来像和人鱼有关——童话里想走上岸的人鱼,刀尖上行走般的疼痛、死后化为泡沫、在海边醒来后真正的施救者躲了起来、王子以为是邻国公主救了他……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赖尔觉得自己把自己恶心到了,搞得像自己演了邻国公主的角色似的。 赖尔的手机和背包一起被弄丢了,兜里的信也糊成一团,倒是安德森找到的笔记本在防水囊里而十分完好。他们发现自己就在废弃灯塔附近,位置几乎与刚才看到的世界等比例。狼狈地沿着海边走了会儿,他们从一条树丛间的人工小路回到海堤上面。 这里是去白鸥区必经的公路,安德森坐的巴士线路途经这里,赖尔的车也藏在附近。安德森想了半天,才尝试着提出想回白鸥区看看、而不是立刻离开。 他以为赖尔会要坚持立刻离开的,但赖尔竟然没有。 “我同意,我也要回去看看,我还没完成老板给的工作呢。”他这么回答。 安德森惊讶地问:“你竟然还想着杀了罗莎?” “那么不然呢?我就是干这个的。” “我不是反对你杀你的目标,当然这是你的工作。但是……你没觉得她非常的不对头吗?她可以和那些黑帮或者商业敌人相提并论吗?你就不在意究竟这是为了什么吗?” “这么算起来,海曼也一样,”赖尔说,“我很在意。但我接受了奥修给的任务,这一点目前还没改变。” “你的老板叫你跳进鲨鱼嘴里你也去吗?” 赖尔耸耸肩:“反正你也要回去,干嘛这么多废话?” 其实赖尔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一定非要做完这件事。在还没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之前,他们已经回到了灯塔广场。 白鸥区安静得要命,现在刚刚是下午,可街上少有行人,快餐店里除了店员还有点神采外,零星的几个客人也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他们回到罗莎的房子,这里静悄悄的,又变得空无一人。与之前不同的是,现在屋子一片混乱,像被小型飓风光顾过一样,花圃彻底被毁掉了,客厅里家具也东倒西歪。 赖尔拿着没丢失的锯齿匕首,轻轻开门。安德森跟在他身后,默默想着:大概知道这个惨烈的现场是谁搞的。 走进屋子后,赖尔的脚步变得无声,他叫安德森保持安静,自己则去细细搜索楼上的房间。 安德森并不害怕,或者说,这种程度已经不会让他害怕了。他站在客厅里翻倒的餐桌旁,忽然听到一架大型立柜中传来“咝”的一声,像手指划微微用力过木头的声音。 这声音太小了,正在上楼梯的赖尔没能听到。安德森望向立柜,柜门非常缓慢地打开,然后……从里面伸出一个打火机。 看到那个大打火机,安德森立刻就明白是谁在里面了,于是他慢慢靠过去。对方在柜子里似乎被挤得很辛苦,这个柜子的宽度和厚度倒是足够他待着,可高度就有些憋屈,安德森猜那个人一定是用很不舒服的姿势站着。 当他贴近那道柜门缝时,那个人用很低的气声说:“面朝前,背向我。” 安德森明白,在地窖里时,这人也一直在避免被看到模样。他照做了,把身体贴近过去,背向柜门。这时楼上正在搜寻罗莎的赖尔似乎踢到了什么,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 “幸好你还活着,”那个人轻声说话时,安德森能感觉到对方在他耳边的呼吸,“我长话短说。你不要留在这了,这里没救了。” 安德森压低声因问了句“什么?”,但他觉得那个人似乎没听到。 “你们消失后,女巫也不见了。我立刻赶去有可能作为献祭场所的海滩……”黑暗中的人说,“我没能找到她,但我回来后发现了更多东西。我写给你了,拿好。” 安德森的手里被塞了一个纸团,对方还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以后再看。现在重点是,我还没找到女巫。看到你们没事,我就赶回来了,可你们竟然也回来。”那人的语气中有一点点责怪,似乎还叹了一口气。安德森想回话,可是,想要用这么小的声音说话而又能被对方听到,他就需要回头。 最终他没有回头,那个人继续在他耳边说:“我要继续找女巫,这事情还没有结束。但是你和你的同伴……你们该走了,这不是你们该涉足的地方。” 那人停了一下。安德森感觉到后腰处的衣服被轻轻掀起一角,曾经在黑暗中抓住他的、宽而长的手掌伸进去。 “抱歉。”对方这么说了一句后,安德森感觉到腰部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了一下,他猜可能是指甲。他感觉到那个小伤口不算深,但应该流血了。黑暗中的人收回手,似乎把手指含进了嘴里,然后对他说:“只是以防万一用。这样,需要的话,将来我能找到你。” 楼梯上传来赖尔咚咚咚的脚步声。看起来,从踢到东西后他逐渐放弃了保持安静。 安德森被轻推了一把,身后的柜门阖上了。他走出去,想着无论如何至少得阻止赖尔翻那个柜子。 15.陌生的死刑 赖尔走进来看着安德森:“真没想到你这么老实,让你安静你就真的站在这里不动。” “不然呢?我应该积极要求参观你杀人吗?”安德森顺着他的话说。 “你对那封信怎么看?” “喂,你根本没给我看!直接从我兜里抢走了!” 赖尔回想起来,确实如此,他找到安德森后把上衣兜里的信封拿走了。 信中只有‘十分敬服您的渊博。感谢您愿意配合。执行者近日就到。’这句话,赖尔觉得这是奥修的笔迹。 安德森似乎等着他拿出信,但赖尔突然不想拿出来了,他有些担心安德森真的看出来什么。安德森懂很多奇怪的东西,也许他真的会想到一些东西…… 不过赖尔还是拿出了信。纸张浸过水变得脆弱不堪,几乎无法展开。 “上面到底写的什么?我觉得这纸一打开就要被撕烂了。”安德森小心地捏着它。 “那就以后再说,”赖尔心里不断浮现出奥修曾经让他做过的那些事,再加上‘执行者今日就到’这句话,让他心烦意乱,“对了,那个老东西似乎不在这里。” “谁?格兰密斯?” “我找他做什么,我又和他不熟!当然是罗莎!她难道逃走了或者躲起来了吗……”赖尔没察觉到自己的发言有多奇怪:一个被杀手盯上的老太太,躲起来或者逃走才是正常的,但因为那封信,也因为之前刚刚经历的一切,赖尔已经不把她当做一个普通人了。 不过,安德森也没能留意到赖尔这句话的不寻常,因为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如何保护身后的高立柜上。 听到赖尔提到“躲起来”,安德森立刻走上去说:“你去地下室了吗?我是说更深处的一个,之前我下去过。” 安德森知道,高立柜里的人不愿意被看到,所以他决定先把赖尔引出房间,这样,那个人就有机会离开了。 赖尔已经去过了那间地下书房,但他果然没发现竖井连接的第二层地下室。于是他们走过去,下到书房。这里的灯在之前被弄坏了,他们手里只有一只钢笔那么细的小电筒。 找到藏着暗门的地方、并讲解自己先前所见时,安德森一直在留意聆听着上面的动静。也许那黑暗中的人会明白这个机会。其实安德森很想好好和那人聊一聊,但对方一直在试图说服他远离这些事。 掀开盖住暗门的厚毯子时,安德森愣住了。 “赖尔……你看,这是什么?”他指着被暗门夹住的一条电线。 暗门关着,但没能关严,因为一条挺粗的电线被夹在那里。电线从紧邻的墙壁里伸出来,其余部分藏在通常被用来掩盖电线、网线的装饰墙棱里。 赖尔把细电筒交给安德森,用防水囊(那东西的材质也是绝缘的)垫在手上,掀开木门,试探着拉了一下电线。 竖井里黑漆漆的,小电筒的光很亮但却不够长,而竖井又很高……安德森看着入口,想起自己被抓住并被拽下去时,能感到那段距离的深度,如果不是被黑暗中的人抱着跳下去,他自己一定会摔伤。 “绳梯不见了……”想到之前的经历,安德森才注意到这一点。他曾经顺着绳梯爬上来,但现在绳梯不见了,竖井最上端有固定绳梯的铁钩,现在它们上面空空如也。 赖尔皱皱眉,拉了一下电线,很重,下面似乎连着什么东西。看到他尝试继续拉电线,安德森站起来退到另一侧墙边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赖尔问。 “以防万一,也许你一用力就会爆炸什么的……” 赖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有时候安德森让人搞不清他到底是勇敢还是胆小。不过,赖尔也知道,反正这个前小说家就算蹲在旁边也不会帮忙的。 下面一定连着什么……赖尔持续地、缓慢地用力,一点点往上收起电线。突然下面传来细小的摩擦声,他绷着劲停下来,等待了一会,看到并无异状才继续动作。小电筒被安德森拿着,所以当他觉得有东西被拉起来时,一时并没能看清。 探头更近地看过去时,赖尔手上的力气忽然一松。 虽然他又重新抓紧了电线,但站在墙边的安德森明显看出来了他的惊慌。“怎么了?”安德森拿着小电筒靠过去。 “你照着这里。”赖尔吸了一口气,退远一点,从跪姿站起来,然后猛地用力。 确实有东西被拉了上来,那是罗莎·库劳弗的尸体。 这条绳子并不是电线,它的最下方,胶皮里露出来的是合成一股的好几条鱼线。鱼线拧在一起,被打了一个绞首结。它勒紧了罗莎的脖子,甚至深深压进皮肉里,罗莎依旧穿着之前那身碎花裙子,因勒紧而窒息死亡的表情恐怖至极。 赖尔见过很多死人,和以往见过的比起来,眼前的尸体甚至并不是最糟的。但是,一种很想大叫的冲动在撕扯他,让他久久地说不出话。 奥修叫他绞死罗莎。 安德森也非常震惊。他曾经下去过竖井里的房间,曾经在打火机的光芒下看到被绞首悬挂的一排尸体。他不禁想到,就在之前,女巫和那一排曾被她杀死后用亵渎仪式当做容器的尸体相对,被挂在小小的、黑暗的房间里。 有一瞬间,安德森还以为是黑暗中的人干的,但他立刻又觉得不是。那个人说过,他还没找到女巫……看起来,他回到这间屋子寻找罗莎,还在没找到前,就听到了安德森和赖尔的脚步,所以匆忙藏进立柜中。而且,回想起自己被拽下竖井时的经历,安德森猜想,那个高大得异乎寻常的人如果真想杀女巫,手法恐怕要比这简单粗暴得多。 “她……她自杀了?”安德森缓缓地说。 赖尔摇摇头,看向墙上的装饰棱。“不……不是。”他拉住线,另一手从防水囊里拿出匕首,开始破坏那墙棱。 随着塑料仿金属质感的装饰线被一点点拆除,更长的多股鱼线露了出来。它像网线一样沿着墙壁被盘绕,被埋入墙壁的地方还有精巧的小滑轮。赖尔一言不发地继续挖扯,并随着它不停地暴露而沿楼梯走上去,直到离开上一层地下室。 每隔一段就有一个小滑轮,而且滑轮上有锁死装置,使得鱼线只能被向屋外方向拉扯,而不能往回倒。赖尔和安德森重新站在第一层地下室的入口门,他们看到,门内侧上方有最后一个滑轮,鱼线从那里延伸下来,被电线钉固定,连在门的内侧把手上。 这道门是向外开的。当门被打开,鱼线就会被拉扯,因为每一个滑轮上都有锁死装置,即使门恢复关闭,线也不会重新放松。 “刚才是谁开的门?”赖尔看着这惊人的装置,脑袋里几乎在嗡嗡作响。 “你。一直都是你走前面,而我指路的。”安德森回答。 赖尔觉得手发软——奥修叫他绞死罗莎。 女巫罗莎不是在躲藏,也不是要逃走。她知道杀手会来,并且一心追求被杀死。甚至,她唯恐所谓“执行者”会饶过自己,所以精心准备了这些小机关。 当通向第一层地下室的门被拉开,被空电线筒包裹着的多股鱼线就会收起,她脖子上的绞首结被拉紧,整个人被吊在竖井中。 本来杀手也只有一个人,甚至,除了杀手,本该没人专程到死气沉沉的白鸥区来找罗莎。所以罗莎大概也没考虑到门也许会被其他人拉开的可能。当然,她赌赢了,门确实是被赖尔打开的。 ——奥修叫赖尔绞死罗莎。赖尔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但是,显然罗莎自己知道。 赖尔沉默不语,拖着脚步走出去。他想起前五个目标,想起阿贝鲁斯·奥修的微笑,想起那人背后与手臂上相似的伤痕,想到他偶尔背诵的陌生语言词句。 接着他想到艾妮。那个女人本来早就离开了赖尔的视野,她和他的生活本来不再会有任何交集。她为什么会独自上金珊瑚号,她为什么被海曼挑做祭品……就算这都是偶然,她为什么会被人贩子的船带上帕法珀岛,为什么会被当做商品。 奥修当时是这么说的:“我知道,你想要个长得像艾妮的女孩。” 巨大的不安包覆住赖尔的全身上下,他难以不去怀疑,奥修真的不知道那就是艾妮吗? 他脑内的杂音千头万绪,再加上刚从白色、灰色与双色的世界里出来,又看到女巫屋子里的机关……他被庞大而陌生的信息包围,明明身为加害者,他却感到一种猎物才会产生的恐惧。 安德森在后面,并没立刻跟上来。他坦然地拿了房子里的一个帆布包,用它装了好几本罗莎的书、以及她自己的手抄笔记。等他背着包出来,却看到赖尔还愣着站在大厅里。 “你怎么了?”他一边靠过去,一边想着但愿立柜里的人已经溜走了。 赖尔一时没有回答,因为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张了张嘴,低头看到安德森背着的一堆书,说:“安德森,你教我那个什么古萨温语怎么样?我想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想教,而且我对它的了解也不够,不像格兰密斯……”说到那个人,安德森目光黯淡地叹了口气。 “不教也可以,但……你可以暂时留在帕法珀岛一阵子吗?” “我本来也没想立刻走。” 赖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不想走,但没有问出来:“那很好。你暂时还住在我的房子里,我现在有很多东西搞不明白……天哪,一时我都没法说清楚。” “那太好了,我不用付房租吧?正好我现在也需要时间……还有,女巫的尸体怎么办?”安德森问。 赖尔觉得自己永远跟不上这个人的情绪变化……安德森很神秘也很聪明,永远都显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他们走出屋子,现在白鸥区被现实世界的黄昏笼罩,阳光变得不再刺眼。穿过安静的小街区、看到偶尔摇摇晃晃如行尸走肉一样的零星行人时,安德森不禁想到,女巫罗莎在几十年前杀死那些孩子,虽然没人发现是她做的,但毕竟这件事被传为了怪谈。可她在这么多年里一直持续着献祭,为什么白鸥区竟然没有再继续传出凶案的消息? 以及,格兰密斯在那诡异的世界里提到放牧这个词……难道这些年里,他一直穿梭于不同的、不为人知的空间之中? 需要了解的事情太多。安德森叹口气,决定跟赖尔一起回家再说。毕竟,走在路上时他不能窝在沙发上边拿着笔乱画边思考。 走在海堤旁的公路上,赖尔和安德森都有些心有余悸。在他们被卷入的那个世界里,远处废弃的灯塔与海岸都不是现在的样子。真实的黄昏非常温柔静谧,而不是那样充满恶意的愤怒。 快走到赖尔停车的地方,他们发现前面有人。一辆钱银灰色的车停在路边,高大的男人站在车外,还穿着度假花衬衫。赖尔觉得那人有点眼熟,还没来得及想起是谁,就看到从海堤停车场里走出来一个他更加熟悉的人。 是阿贝鲁斯·奥修。他的浅蓝色衬衫卷起右边袖子,手臂上还包扎着绷带。奥修的表情很焦急,手里拿着眼镜暂时没有戴上。花衬衫男人接过来眼镜帮他擦拭,然后再帮他戴好。 戴上眼镜后,刚一侧头,奥修就看到了沿着公路走来的赖尔。那一刻他似乎惊讶得没能立刻说出话。 赖尔也一样。他没想到奥修会跑到这里来,更没想好要先说点什么……以及该怎么介绍安德森。他什么都没想好,但是奥修已经加快脚步向他走来。 那种神采和柔和的笑容,看起来就像高中时代一样。 16.林中遗迹 两辆车一前一后行驶在公路上,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当奥修发现无法联系到赖尔,就亲自带了个私人安保员赶到白鸥区。他们在海堤停车场找到那辆车时,赖尔和安德森正朝这里走来。 现在,赖尔正开着车跟在奥修的车后,并在心里暗暗嘲笑自己。看到奥修时,他脑子里想到的竟然不是“你和那个女巫是否认识”,而是“我该怎么介绍安德森呢”。现在想想,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有什么可烦恼的,奥修根本没见过安德森。 一如既往,赖尔还是没能立刻把疑惑问出口。他安慰自己说以后还有机会。 “原来这就是你的老板,我还以为年纪会更大点。不过我得说,他很帅,有点像个演员……”安德森坐在赖尔的车子上,“他是干什么的?黑社会?可是也不太像啊。他的手好像受伤了,怎么弄的?枪伤?” “你能闭上嘴睡一会吗,难道你不累吗……”赖尔正边开车边思考要不要把那血红色的世界说出来,安德森不停说话让他不得不一心三用。幸好路够平坦。 “你都不累,我怎么会累呢?”安德森说。 “那你就继续研究女巫的那些书。” 安德森点点头,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于是他真的闭上嘴开始看罗莎的笔记。 前面隔着三车距离就是奥修的车,赖尔不由得开始想象,当奥修拨不通手机时会是什么样的神态:他会着急,但他究竟是为什么而着急?为能否杀死罗莎、还是为我的安危? 女巫罗莎的面孔、扭曲的白鸥区、死去的小孩……以及艾妮,一个个画面不停出现,让赖尔不得不对自己叫停,好好驾驶。 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安德森猛然坐直身体,盯着车外。赖尔问他怎么了,他先是放松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再盯着反光镜。 “有什么跟着我们……”安德森说。 经历过下午那些事后,安德森的发言令人浑身发毛。 赖尔也看了看反光镜,起初没看到什么,再从后视镜观察时,他看到了有个黑影在后面的公路上一闪而过。 有什么在以Z字型移动的方式跟着他们。 “该死的,我的手机掉进海里了!”赖尔反复确认,真的是有什么在后面。如果是几个月前的他,肯定会以为是附近山地里的野兽,但现在他不会这么想了。他想通知前面车子里的人,但没办法联络,不知道奥修和他的属下是否也看到了。 “不见了。”安德森说。从后视镜或反光镜里都看不到那东西了。安德森回头盯着公路,也没看到它再出现。 突然一头黑色的野兽出现在他们前方,从侧面撞上了前方奥修的车子。赖尔及时侧打方向盘,两辆车都发出尖锐的刹车声。 这瞬间他们都只能看出那似乎是一只巨大的、四肢着地的野兽。前车传出枪响,大概安保员开枪了,黑色的东西突然向后跳,正落在赖尔车子的前挡风玻璃上。在赖尔和安德森都下意识地举起手保护眼睛时,又是两声枪响,车上的重压消失,那东西似乎暂时跳开了。 路上留下长长的刹车痕迹。奥修和高个子男人先从车上下来,并对赖尔挥手大喊着。银灰色车子的油箱漏了,他们担心会出危险。 接着,奥修被安保员拉着,跳过公路边的沟壑跑上了山林。赖尔觉得这不是好主意……明明他的车除了玻璃之外没什么问题,完全可以上车立刻离开。 但那两个身影飞快地消失在了黑暗里,他只好追上去。赖尔跑下车时,回头看到安德森还傻愣着坐在那里,他不得不绕到另一侧把这位靠不住的“专家”拖下来。 跳开的黑色野兽暂时不见了。那东西大小像只棕熊,身体轮廓更像猫科或犬科……但是帕法珀岛上根本没有这么大型的动物种类。 “奥修!”赖尔追上去并喊着。安德森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问“为什么我们不开你的车”,赖尔没去回答,他没来由地觉得奥修会遇到危险,自己和安德森反倒是其次的。 夜色下的山林没有足够视物的光线,由于树影的掩映,更难以看清另一人的位置。赖尔钻进去后根本找不到奥修在哪,直到他再次听到枪声。 向声音跑去时,枪又响了几次。如果敌人在近处,现在奥修和那安保员危险了……赖尔认得那把枪的款式,现在必须换弹匣了。 “刀!”他向后伸出手,安德森竟然非常及时地将锯齿匕首递到他手上。 黑暗深处有什么东西咆哮了一声,然后是人类的惨叫。赖尔终于找到了他们,他不顾脸和脖子被树枝刮伤,跳进一小块遍布藤本植物的区域。 太暗了……暗得看不清东西,他先看到了奥修,奥修穿着浅色衣服,在黑暗中比较好辨认;在他身前不足十尺的树丛后,野兽咬死了还拿着枪的安保员,把尸体甩到一边去。 赖尔看不清野兽的轮廓。它像是巨猿又像狼,脊背结实厚重,四肢粗壮,眼睛是夜行动物特征的幽绿色。赖尔拿着小小的匕首,挡在它和奥修之间,能听到野兽粗重的喉音和身后奥修的喘息。 这时的赖尔感觉不到胆怯也感觉不到勇气,脑子几乎一片空白。他从未面对过这样的敌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取胜,甚至连失败时自己会怎么死掉都搞不准。 “天哪!你们——” 安德森的声音打破了对峙的恐惧气氛。他一路追着赖尔,但因为林地是上坡路,从递上去匕首后开始,他被越落越远了。他没法做到像赖尔一样轻捷地从盘根错节之间跳进来,在扑过来时他被植物绊倒,整个人摔在赖尔面前。 然后他也看到了树林中的野兽。被那双绿眼睛盯着,他连爬起来都忘记了。 赖尔伸手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拽起来,大声命令他退后。安德森趔趄着闪开时依旧盯着野兽诡异的轮廓,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和记忆里的片段重合。 那是一幅画,或者说只是涂鸦。在已过世的未婚妻希娜还活着时曾经告诉他,她父亲在郊区另一处房子里似乎养了什么。她每个月都会去那所房子,那里并没住任何人,可她每次都能感觉到视线,而且那里存在着不仅父亲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 仅有一次,她在附近密林里看到过一个身形。当时天已经擦黑,她无法看得很清楚。她画过一个涂鸦给安德森,之后这件事就再也没有新的发展……不久后希娜就被她父亲杀死了。 野兽似乎并没有冲过来的打算。它与三个人类对视,前蹄(也可能是前爪)不安地抓擦着地面。发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吼之后,它一转身瞬间消失在了密林中。 赖尔和安德森都僵在原地,过了好久才意识到它真的走了……也许并没走,也许它就在远远监视他们,所以他们必须赶快离开。 “奥修?你受伤了吗?”赖尔走向树影下穿浅色衬衣的人。 没想到,他刚走几步,奥修就大声说:“别过来!” 看到赖尔停住,他才补充说:“我卡住了。这里有个洞穴……这些树根很干枯,它们好像随时要断了。” 安德森爬起来,掏出小电筒照过去。他们这才看出来,奥修并不是坐在地上,而是一只腿陷进那些盘根错节中,地面上有些深色的裂缝,土壤随着人细小的动作而滑动着,这小块地面并不是天然形成的。 “这是什么?”赖尔想把奥修弄出来。他必须小心翼翼地靠近,不知道这块地面是什么做的,似乎是个陷坑,他怕已经出现裂缝的部分不能承受再一个人的重量。 他矮下身形,慢慢爬着靠到奥修身边,尝试把他的腿拔出来。安德森在后面打着电筒,不安地说:“小心点!我听到声音了!你听,嘎吱嘎吱的声音……” 他的话还没说完,落叶与干枯树枝之下的地面出现了更大裂缝。有一瞬间,赖尔看清了地面的本来模样,那根本是被人为粘满泥土的木板。 他拉着奥修的皮带,刚想用力,木板发出又一声惨叫,彻底地裂开了。 奥修和赖尔随着碎木屑一起掉了下去,那瞬间赖尔搂紧了奥修,他最担心的是下面有什么尖锐的东西。 幸好并没有,他们一下子就落到低,地面上竟然铺着厚厚的稻草,两个人都没受伤。 洞里一片黑暗,洞口很高,除非有工具,不然人类几乎不可能爬上去。过了一会,安德森手里电筒的光亮出现在洞口。 安德森趴着洞口照下来,问他们是否有受伤。电筒的光线照不了太远,但让在洞底的赖尔发现了一条通道。 这个竖洞三面都是平滑向上的,只有一个方向被开凿了宽六尺左右的通道。那里面黑漆漆的,似乎很长。 “你们让开一点!”安德森说。赖尔问他怎么了,奥修倒是立刻就让开了正下方……安德森点点头站起来,就这么跳了下来。 他噗呲一下落在稻草堆上,姿势还没刚才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完美。然后他立刻就滚到一旁缩起来哼哼唧唧的。“天哪,这稻草不够厚……谁说跳在上面不会疼的,好疼啊……” “你他妈的跳下来干什么!”赖尔震惊于这人的思维之混乱,“我们还指望你去找人来呢!让你跳的时候你不敢,现在不用你跳你倒是够积极的!” “反正他都已经跳下来了……”奥修疲劳地笑着,伸手把这位赖尔的朋友拉起来。 安德森向他致谢,然后用电筒照向四周。竖直的动壁上有已经歪斜和脱落了的铁环钉痕迹,也许以前这里被安装过绳梯或木板梯,现在已经不见了。那条通道就像小号的地下铁隧道,墙壁平滑,甚至还有类似矿坑中的木制加固架。站在通道入口,电筒的亮光不足以照到尽头,光的前方只有一片未知的黑暗。 17.第一次谋面的同窗 “女巫的日记里提到了这地方,”安德森拿电筒乱晃着,“刚才你叫我闭嘴看书,正好我看到她提到的——帕法珀岛的古老神殿。” 赖尔不想和这些事继续扯上关系,而他更紧张的则是奥修的态度。是奥修叫他去杀罗莎的……而且奥修和她还有可能本来就认识。 他观察着奥修的反应,奥修因为安德森所说的话而非常吃惊:“女巫?你是指罗莎·库劳弗吗?” “是的,”安德森回答,“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她会死的,她早就想着什么时候可以死了,她们那种人很矛盾,活着时残忍,又向往死亡。”奥修叹口气。 这倒出乎赖尔的意料,他没想到奥修主动这样说。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奥修?”赖尔问。 “我知道,狂信徒……”奥修抬起头看着他,“我注意到了,你和你的朋友看上去惨兮兮的……抱歉,我该怎么称呼你来着?” 安德森回答他,并表示不在意后,他接着说:“我猜你们一定是遇到了麻烦,和她有关。当时我打不通赖尔的手机,还以为出意外了。” 赖尔刚想问“可你为什么会认识她”,安德森却抢先开口:“我觉得你应该告诉赖尔,既然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这很危险的,也许走在街道上时她只是个普通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但万一涉及到那些邪恶的东西,后果会很可怕。” “因为之前的几次都很顺利,赖尔身手很好,我不想谈太多这些……”说着,奥修似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急忙看向赖尔:“天哪,你的朋友知道吗?” 他指的是——他知道你在为我杀人吗? “他知道,不要紧的,”赖尔说,“他……和我有点交情,他帮助了我。” 奥修点点头,又看向安德森:“我还以为不容易碰上同样涉足这领域的人。” “我也是,”安德森说,“你是我遇到的第二个。”他想起格兰密斯,在那个扭曲的世界里他刚见过那人一面。 赖尔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个人开始交流“女巫有很多邪恶的书”、“狂信者的行为很难预测”、“古萨温语书籍的危险性”等等。 起初赖尔有些担忧,他还想着奥修和女巫的那封信。毕竟安德森没看到信的内容,即使看到了他也不认识奥修的笔迹……接着,赖尔困惑地发现:自己在怀疑奥修,而且是往最可怕的方向怀疑。 他抬眼看着奥修,奥修正在顺着安德森手里电筒的方向观察通道,并且感慨着刚才野兽的恐怖。 “奥修,你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吗?”于是赖尔接过这个话题。 安德森也很好奇这一点,同样等待着回答。奥修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什么很痛苦的事,他点点头说:“好吧,我知道。它追逐了我很多年。从我频繁搬家和转学的那时候,它就在不停地追踪我了。” 赖尔震惊地看着他,他继续说:“是的……我以前不想告诉你,因为这不是你该接触的世界。不仅是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奥修摸着自己手臂上的伤,也许刚才的动作让伤口有些疼,他微微皱眉:“这根本不是人类的袭击。这是它干的。幸好有别人及时赶到。还有你所记得的那道伤疤,也是它的杰作。” 赖尔当然记得,奥修背上的那道细长的、类似刀伤的疤痕。 “为什么不告诉我?”赖尔其实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但还是忍不住要问出来。 “不是什么好事,”奥修耸耸肩,“如果不是安德森先生提起这些,我将来也不打算说。抱歉,别生气。也许我太自以为是……” 安德森并没听出这两人对话里更深的情绪。他追问:“那野兽为什么要袭击你?” “我并不清楚这一点,”奥修说,“而且,它其实有相当多的机会杀我,可它并不是每次都会冒出来。明明它都找到我在帕法珀岛的别墅了,却只来过一次。” 安德森点点头:“‘你踏进来后总有一天会无法离开’——我想起这么一句话。那些狂信徒和我们都一样。” 奥修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这句话我也听过。进修研究生时的导师也这么说。” “你的导师?”安德森比奥修更震惊,他立刻就想起了格兰密斯。格兰密斯在大学里工作,而且确实做过研究生导师。 不过奥修误解了他的意思:“和学校里的导师谈这些,很疯狂吧?我知道的。可格兰密斯先生私下进行的研究曾令我深深着迷。” 听到那个名字,安德森差点把手电筒扔下。就在白天他还见过那个人。 而赖尔也感到相当意外,他对那个刺死人鱼、造出一架断头台出口的家伙印象深刻。看起来奥修和安德森准备来一场同学会了。 安德森立刻就说起了格兰密斯。他提到自己和那位学者的相识方式、以及后来一起接触某神秘之物,但关于希娜的死亡他则没有提及,也同样没有说起在扭曲的世界里看到那个人。 赖尔抱着双臂,左看右看,安德森和奥修就这么站在通道边开始聊起了他听不懂的话题。 “我说,你们打算住在这了么?”他忍不住插话,“奥修,我们得想办法离开。如果那头野兽再回来,在这里我们凶多吉少。” “是的,当然,”奥修看了看上方的洞口,“我只是没想到会遇到……毕竟这些事情是罕为人知、并且不应该被太多人接触到的。”说完他看了看安德森,友善但无奈地笑笑。 尽管觉得这很幼稚,但赖尔在这瞬间确实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他是奥修多年的朋友,从少年时代到现在。直到今天,两个人都站在秩序和法律之外,在这个局面下,两个人要么会互不干涉,要么就变成推心置腹的关系。 赖尔自以为他们彼此间的关系理应是后一种,但现在看起来,奥修身上隐藏了太多他在以前无法想象的事,从他们刚认识起就如此。他从来就不了解奥修。 ……包括那枚与女巫间的通信。赖尔依旧没有提起它,他莫名地就是不想说出口。 “但我们爬不上去,”这时安德森指指上方,“赖尔你能爬上去吗?我觉得你擅长这个。” “我再擅长也爬不了垂直光滑的墙壁,”赖尔说,“或者就只能去你们说的古代神殿——”他指指漆黑的通道,“人工开凿的地下工事肯定有别的出口。” “我不建议这样,恐怖片里的人可都是这么死的。”安德森说。 “这些天我就在经历活生生的恐怖片!还有什么会比那该死的半边人鱼恶心?” “按道理来说,比那个恶心的其实有很多……” 奥修听到半边人鱼,惊讶于赖尔连这个也见到了。随后他坦认,自己也早发现了岛上出现半边人鱼的事,之前莱娜夫人说有叫麦克斯韦的员工失踪,之后他们就在距离别墅区不远的后山上发现了死状可怖的尸体。就是赖尔和安德森遭遇到人鱼的那天之后。 赖尔疑惑的是,奥修说只有那名员工——也就是找安德森求助的那人的尸体,但没有怪物的。赖尔清楚地记得,有两个怪物,一个中了枪,另一个逃走了。 “那地方确实有大量血迹,比一个人的量可能还要多,只可惜我们并没有能化验这些的仪器,”奥修说,“原谅我,这些时我也没告诉你。听到你说开了一枪打中谁时,我还担心你指的是怪物。但你说话时相当平静,我觉得应该不是……就决定不细问了。说回现在吧,我们到底该怎么做?” “你有手机吗?”安德森问。 奥修摸了摸,找不到了,不是遗落在了汽车上就上刚才掉在哪了。 “如果我们在这等到白天会有人搜救吗?”安德森问。 “这边不是旅游区,平时没人来。”赖尔摇摇头。 “也许公司的人会找我,但糟糕的是,他们不知道我出门是来这里了,”奥修也皱紧眉头,“毕竟我是因为女巫那件事来的。我又不能大肆宣扬……” “于是我们就只能选择恐怖片里死得很快的方式了?”安德森往通道里走了几步,继续用电筒晃来晃去。里面太幽深了,现在他什么也照不到。 赖尔握着锯齿匕首,顺着光线走了进去:“总比在那里等怪物回来要好。如果找不到另一个出口,再回来等救援也不迟。” 走进去的时候,赖尔拉住了奥修的手腕。他走在最前面,半侧着身子,一只手握紧匕首,另一只手拉着奥修。因为他记得奥修的眼睛有近视和散光,还有点轻微的夜盲症。安德森走在奥修身边,负责举着光亮。 在逼仄狭窄的通道里,赖尔想起以前也曾有一次类似的体验。 那时奥修似乎在搞一宗钻石生意,具体情况赖尔不清楚——他从不关心这些正经做买卖的事,总之有个家伙盯上了奥修,派了三个人杀他。当然,那个人没能如愿,他被自己派的杀手背叛了,还因此进了监狱。 那一次,赖尔拉着奥修从深夜的酒店里撤离,他们安静地离开建筑物,穿过街区,甚至从关门后的百货公司里借道。 奥修熟悉台面之下的事情,但他本人却不会开枪、不会格斗、不会隐蔽自己。在百货公司后门边,他在赖尔耳边轻声问:“你觉得,我是不是也该和你学点东西,至少能有点用?” 当时赖尔的回答是:不需要,反正有我在呢,你就当我是个遥控机器人什么的。 现在他又走在昏暗的地方,拉着黑发青年的手。那条手臂上的伤痕、背部的伤痕、一直以来被隐瞒着的一切……这些让赖尔觉得,自己在奥修眼中也许没那么可靠。 他难以控制自己不去想那封信,更讶异于自己竟然能做到只字不提。 从以前起,赖尔就觉得奥修既正常但又奇怪。有种整体来说算开朗、但总有哪里不对劲的性格。就比如说他对恶意的过高容忍度。 赖尔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安德森的时候,安德森也给人类似的印象。虽然原因难以启齿,但他确实曾经觉得这个人有哪里像奥修:不是同样的文质彬彬,更不是外形,现在想起来,大概就是这种奇怪的气质。可是为什么他们会这样。为什么会安然接受一些常人看来绝对值得惊讶、痛斥的东西。 赖尔想起了安德森说的那句话——“如果你也见过地狱的门,就不会再怕幽灵了。”他一直觉得,像自己这种有糟糕的家庭和青少年时代、进过监狱、现在整天泡在暴力行为中的人,才能算见过地狱。如果这些其实并不算地狱的话,奥修和安德森究竟见过什么? 18.祭品走的门 通道越走越宽,一直都没出现分岔路,它一直微微向左、向下倾斜。 “如果手电筒突然没电就有趣了。”安德森说。 “你能不这么乌鸦嘴吗?”赖尔一点都笑不出来。 “我想我们快到神殿前了,你们看那个石头,”安德森用电筒晃了晃前面不远处,“那叫引忏石,原文是‘契塔吥卡’”。帕法珀岛有古萨温语原住民文化的,虽然几十年前就没了。以前,信徒们走入地下神殿,在每一块‘契塔吥卡’边都要留下一滴血,象征着在靠近神殿的路上慢慢把生命献出来。祭司会监督他们这么做。” “罗莎是还活着的女祭司,”奥修接过他的话,“她来过这地方,所以才在笔记上也提到神殿。” 说起女巫,他心里就一阵的不舒服,女巫的死法太诡异了,好像是迫不及待要去死,因为奥修的那封信而迫不及待……现在奥修就在身后,但赖尔却一直没提起滚轮机关和竖井,更没提起信。 “那又能帮助我们什么?她都已经死了。”赖尔嘟囔着。 “她要是来过,就说明一定有别的出口,”安德森说,“难道你觉得她能从刚才那地方飞上去?那些固定绳梯用的铁钉并不是近期损毁的,从地面上覆盖的植被看,最近也没人踩进来。” 他们沿路看到了不下二十块引忏石。赖尔不禁觉得,如果每个上面都得有一滴血,那伤口的大小和出血程度还挺难掌握的。 更往前走,出现了他们遇到的第一个九十度拐角。而且拐角那边还有明显的亮光。三个人都停住脚步,迟疑着。 赖尔出声问是否有人在,无人回应。等靠过去后他们才发现真的没有人,地上有一盏手提户外远光灯。光亮被调得很低,贴着墙、向通道中心倾斜,下面垫着一块方砖,看起来就像被人故意这么放在这的。 “难道这里真的还有别人……”安德森语气上显得畏惧,但倒是毫不犹豫就捡起了它。 “不一定,这个牌子的户外远光灯电池容量相当惊人,”赖尔看了看它的外观,“据说,理论连续照明能达到八至十天,至少也能三五天。” 安德森用远光灯照向前方,通道尽头是一扇拱门,门扉是木质的,虽然四壁都充满古老的气息,但木门却像是新修的东西。 “格兰密斯有没有教你,如果遇到危险的东西要怎么办?”奥修问安德森。 “能跑就跑,跑不了就只能死。” “果然他一直都是这么说的。”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 他们的谈话让赖尔浑身不对劲。他一直觉得安德森的出现是个意外,从安德森冒出来后一切东西都偏离了正轨……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奥修身上有很多谜团,安德森却和他有交集,赖尔觉得自己才是最状况外的那一个,好像自己就是把枪而已。 “如果你们有枪可能还好一点,至少它有效率。”这时安德森补充说。 ——噢,我连枪都不是,就是把刀子。赖尔想。 木门后面是一间空旷的圆拱形房间,拱顶并不算特别高,屋内有很多像是近代才加上去的支撑架。屋子整体是个多边形,每面墙壁上都有贴紧泥土中的石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像楔形文字又有点像梵文的东西。 这就是古温萨文化中的文字,旧时代某种信仰的神殿。屋子中心有个多边形石台,让人很难想象,这么大的石头竟被整体切割成这样精巧的、每一侧面都和相对的墙壁平行的样子。 “你说,这是祭台还是神台?”安德森问。 “当然是祭台。”奥修回答。 “可你看,它都没有放血槽。” 两个人走近去看。赖尔很想提醒他们,刚才是谁说能跑就跑来着。 “上面有字,”安德森走上祭台边的台阶,看到石板中央的几行字,“古萨温语里的祭司语,我得对照着书才看得懂。” “看不懂比较好。”奥修只瞟了一眼,都没让目光停留。 “奥修,难道你看得懂?”赖尔跟在他身边问。奥修摇摇头说:“当然不是。就像古巴比伦语什么的一样,现在没人用了,我也要查看资料才能懂。” “你们看这个!”安德森照着墙壁底部,那里有连续的浮雕壁画。 通常宗教场所里浮雕壁画都在较靠上的位置,但这里的却在墙壁下方。 “行进队伍,尸体容器,多拉哈巴亚……”奥修也弯下身看着那些,并用手指沿着绘画内容的发展向前,“这个是放牧人。”他点点某个明显比其他形象高大的人。 放牧人。安德森想到了格兰密斯。 正如壁画中所描绘的:一排作为容器的尸体被悬挂在女祭司的房间,她从盲目聚拢的人群中提取出灵魂,经过某些难以名状的加工,储存在容器之中。根据潮汐的变化,她呼唤海洋中的生物靠近海滩,届时一位放牧人会负责看守着灵魂们前往祭台,饲育古老的生命。 “附近群岛的古文化里,这个符号代表神明,”奥修用指尖擦了擦某个阴刻符号,“前面加上了一个限定性词汇,连起来的意思就是‘几乎等于神明的先祖’。” 安德森继续沿着浮雕向前走,壁画结束于房子某两个角的对角线,从这里开始它们沿着墙角竖直向上,直达天花板。从残留的颜色来看,很久前它们应该有鲜艳的油彩,但现在风化得只剩下形体。 “女巫……或者我们该尊称她为女祭司,至今都还在做这个。而且她并不是做做样子,是来真的……”安德森边观察四周边说。 “所以她现在已经不能再那么做了。”奥修说着,看向赖尔并微笑。 赖尔没有回答。以朋友的立场,他不觉得自己被信任着,以雇佣双方的立场,他也觉得自己被愚弄了。 在昏暗的光线中,奥修并没看出赖尔目光里的倦怠。他看着天花板上最后的壁画,目光几乎有些呆滞。 现在他们身边没有怪物,没有半边人鱼,但赖尔却快要受不了了。 他站在黑暗中,看着那两人对着壁画或房间的角度照来照去,认真谈论着奇怪的话题……他想问他们,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这些有什么意义? “你们是想继续找出去的路,还是在这里搞学术研究和开同窗会?”赖尔烦躁地用匕首柄敲墙壁,“现在除了身后的,还有两扇门。你们是想选一边走,还是留在这开个派对?” 安德森回头看着他,愣了一下然后说:“抱歉。你困了吧?困了就容易急躁,我们……” “闭嘴!决定往哪边走!” 安德森还想说点什么,不过看情况,无论他说什么赖尔都会不耐烦的。这时奥修非常果断地指着一道因木头受潮膨胀而不能合拢的门:“我想该走这边。” “为什么?”安德森问。 “另一扇门与我们进来的通道正对。多边形神殿的特征是,互相正对的门是祭品走的,一个入口、一个是出口;而正对着墙壁的,是司仪和参与者走的。” “格兰密斯告诉你的?”安德森睁大眼睛,奥修是那个人带的研究生——当然并不是关于这些课题的,安德森发现奥修知道的东西比自己要多。 “不,《几何星位魔法》。虽然确实是格兰密斯导师指导我读的。” “你竟然看那个!你竟然看了那个!你没有去试不该试的东西吧?我听说那本书很危险!” 赖尔恨不得找出一对耳塞来。尽管知道眼前的东西并不寻常,但他心里就是莫名地抵触这些言辞。他朝奥修指出的门走去,不理会身后仍在继续的对古书的讨论。 走过安德森身边时赖尔抢走了手持远光灯,一言不发地走进门的另一侧。 安德森只是因为意外被卷进人口贩卖才出现在帕法珀岛,不管他再奇怪,他都永远是个因“意外”而出现的人。 可奥修不同。赖尔清楚地记得他们的中学时代、记得他们的挥别、记得每一封来往信件、记得自己入狱期间奥修给他的支持。他也记得重逢后自己有多么想留在这个人身边,多么想能够彼此信任地生活。 可是奥修和安德森一样是个意外,甚至他身上的谜团更多。赖尔并不认为自己会心胸狭窄到因此怄气,但他确实越发低落。 自己的一切都被奥修了解,但奥修呈现给他的却只是一片幕布,幕布后面的东西他一无所知。 他们刚走进去,神殿另一侧、他们走来的方向传来“咚”的一声。 三个人脚步停住,面面相觑。不到几秒钟后,连续的沉重脚步声响起,在寂静黑暗的地方非常明显。 他们都想到刚才的野兽,但脚步声的频率听起来根本像是人类的步伐。不管是什么、是谁,现在他们都不想见到。 赖尔拉着奥修的胳膊,加快前进的速度。这一侧的通道很长,走了很久还看不到出口。这时,他们都又听到了一个声音,像年久的木门被推开时的呻吟声。 而这一次声音来自前方。 同时,身后神殿另一侧通道里的脚步声并没停下。 “妈的!”赖尔的身上冒出冷汗。他把远光灯丢回给安德森,握着匕首不知道该从哪边走。 “去神殿里另一扇门里。”奥修转身跑回去。 跑回小神殿时,两端的声音都越逼越近。他们钻进祭品走的路。 掩上受潮的破木门时,赖尔似乎听到通道里沉重的脚步声只有一墙之隔了,而另一侧轻而零碎的步伐也逐渐靠近。 这扇木门后竟然有铁质门闩。在赖尔打算关门前,奥修伸过手臂撑住门板。 赖尔注意到,奥修前臂的伤口大概裂开了,血从绷带下的纱布里渗出来。 而奥修注意到的则是门背后的铭文。他的表情平静,似乎根本感觉不到伤口撕裂般。 “我们得暂时关掉灯!”赖尔低声说。 在熄灭远光灯前,安德森看到了门背后的铭文。它竟然有一排古萨温语,一排英语,而且看样子是新近刻上的: “由湾岸至大洋,从波涛至海沟,从深渊至群星。” “从至亲挚爱的鲜血开始,逃离生命的束缚。” 灯光熄灭,两方的脚步声更加迫近,赖尔把门关上后,他们再次陷入黑暗。 “那是什么意思?”安德森问。 木门拦在祭品走的通道前,打开门就是古神殿和祭台……在一片黑暗中,安德森仿佛看到格兰密斯的脸,以及倒在一个多边几何形图案上、胸口被剖开的希娜。 格兰密斯说只有杀了女儿才能得到那些古魔法或者别的什么,甚至就在几小时前,他还说“如果你用她做祭品,你有可能成功……” ——因为你爱她。 而现在的格兰密斯,也许正是所谓‘逃离了生命的束缚’。 那个用血画成的多边型几何图案,和古神殿里的祭台平面一模一样。 赖尔听到安德森的呼吸逐渐急促,他开始怀疑安德森是否有幽闭恐惧症。 “那是什么意思?”安德森又问,并且似乎在不安地走来走去。显然,他是在问奥修的意见,但奥修此时一语不发。 通过声音的位置,赖尔准确地一把勾住了安德森的脖子,把他固定住,死死捂住他的嘴。 隔着厚木门,神殿里传出一声兽吼,接着是嘈杂的脚步声和陌生语言。 19.门之后(1) 把人捂着嘴按在墙壁上——这动作让赖尔想起从前。 那时他们还在同一所学校,他和奥修已经成了朋友,偶尔会一起在下课后去酒吧看球赛。 一个星期三,赖尔逃课了,根本没去学校。下午他专门回去找奥修时,经常缠着奥修的女孩焦急地扑过来,说看到有几个人把奥修带走了。 那些人和赖尔的伙伴们关系很差,不过他们和奥修从没有冲突。赖尔在校园里到处寻找,最终在校舍后停车场墙边找到了他们。 奥修被一个大个子压在墙壁上,被捂住嘴,另外两个学生也在一起压制他。其实他们根本不需要这样,因为奥修一如既往地并没反抗。 赖尔从没见过那高个子男人:他穿着品味糟糕的黑皮衣和粉色长裤,看起来起码有三十岁以上,根本不像中学生。他的身体很猥亵地靠近奥修,一只手捂着奥修的嘴,另一只手则移向奥修腰间。 当然,接下来赖尔和那三个人打了一架。最难对付的其实是两个同校混混,年长的高个子男人十分不禁打,肚子上挨了一拳就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令赖尔吃惊的是,在自己被一个人扼住脖子挥拳时,奥修站在那人背后,用皮带攻击了他。 想必那相当痛。两个学生跑掉后,奥修拎着拿来打人的皮带,一脸平静地还站在原处。 “刚才你怎么不揍他们?”赖尔抹着鼻子下的血问。 “他们有三个人,我猜我打不过。不过,你来了就好了。”奥修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表情,正在把皮带重新穿好。 赖尔想不到奥修也会打人,不管是用什么。在被欺侮时,他不但不反抗,看上去也一点都不害怕,赖尔怀疑奥修是否知道穿皮衣的男人想做的是什么。奥修看起来就是家庭教育非常良好的那种男孩,也许他真的不知道。 这有些尴尬,于是赖尔决定不再提。 后来,赖尔和朋友一起把那几个学生又教训了一顿,这才知道之前那高个子的人是附近街区的一个瘾君子,和外面的小帮派有点联系,而且有钱也有点门路,会卖大麻给学生。他是个双性恋,喜欢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好学生,为了博得他开心、多换点药,这几个小子说要帮他把奥修搞到手。 这些事赖尔没有说,他不想让奥修觉得恶心。可是,这件事就像一条毒蛇,在赖尔处理掉蛇的同时、自己却被蛇的毒液伤害了。 从这次起,赖尔逐渐发现自己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对奥修感兴趣。阿贝鲁斯·奥修身姿挺拔、面容英俊,活像幻想小说里的王子角色。他现在也才十几岁,但待人接物都像个欧洲绅士,女孩们喜欢和他说话,他会把她们当公主般对待。甚至,也许他对男人也有一些吸引力。 他喜欢穿衬衫而不是T恤,而且会把最上面的扣子也扣好,下摆塞进西裤里。他的打扮老土得像旧照片里的人,但这些放在他身上就是很合适。皮带边衬衫的皱褶勾勒着他修长的腰身,当他微笑着说话时,衬衣领子挨着微微颤动的喉结,那一瞬间的线条让人几乎想伸出手指摸上去。 每次赖尔想到这些后,他就得去好好看几本充满比基尼女郎的杂志,并且得和别人交流她们之中哪个最火辣。他不得不一次次赶走脑子里想到的东西。 就像那次袭击一样,这些事赖尔也从没说出来。 高中第三个学年来临前,奥修和家人要离开这城市了。他和赖尔从常去的店里出来,走在深夜的街道上。 一个人穿着帽衫、薄羽绒背心和牛仔裤,另一个则穿着羊毛呢子短风衣和西裤皮鞋,他们看起来完全不像生活在同个世界的年轻人。 “莉迪亚会想你的,”赖尔说的是他妹妹,“自从那次一起吃披萨后,她整天都在说你有多么迷人。她都开始学欧洲口音了。” 奥修笑了笑,有点难为情地摇摇头:“她只是觉得我是那种安全的男孩。” “安全?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控制和强迫她。就是这个意思。”现在他们已经走到了奥修家的公寓外,但他们停住了,并不想立刻告别。 赖尔对奥修的用词表示不解,奥修继续说:“你刚才在烤鸡店里问我,为什么女孩们很喜欢我。其实她们不喜欢我,赖尔,你难道没发现吗,她们只喜欢和我聊天,没有一个打算和我有更多接触。我让她们觉得安全,没有威胁,不会对她们动粗也不会喂她们嗑药。所以她们有时会围着我。但如果她们真的想寻找刺激,就不会找我了。” 赖尔想了想,确实如此,那些女孩喜欢和奥修相处,但并没有哪个会固定地、长时间地陪着他。倒是自己在高中里换过几次女朋友。虽然自从和艾妮分手后,赖尔一直没再找新的女孩。 “你看,莉迪亚从小就没遇到过几个像我这么……毫无攻击性的生物。”奥修说。 “我可没有揍过她!”赖尔反驳。 “但你对她大吼大叫,你们的父亲是个控制欲强烈的暴力分子——原谅我这么说。我不知道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她去世时莉迪亚还太小了,不是吗。” 那时奥修看着空旷的街道,摘下眼镜来细细擦拭着。他停顿了一会,又说:“赖尔,不要怕你父亲。他的愤怒都是因为他逐渐无法控制你们了。” “我知道,我从不怕他。”赖尔说。 “但也不要变得和他一样,”奥修重新戴上眼镜,回过头正好和赖尔四目相对,“不要尝试控制莉迪亚,也不要因为所谓责任而被她控制……不,先别辩解,赖尔,虽然我是你的朋友,但我还是要指出,你得找个生活的目标,而不是随便怎么过日子都行。” 当时赖尔曾强烈地感觉到,有一句话堵在他喉咙里,几乎就要掉出来了。 那句话变成不规则的单词和字母,怎么也组不成完整的意思,但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本来想表达什么。 他和奥修拥抱,告别。那是他第一次紧紧地拥抱奥修,不是扶着被关在更衣柜里的他,也不是和他勾肩搭背,是那种几乎能感觉到对方身体里心跳的拥抱。 那时刻起,赖尔反而开始释然了,他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会如此在意奥修的理由。不是白衬衫下的锁骨,不是黑发与白皮肤的强烈反差,不是任何他担心的理由——他曾非常担心自己变得和那个穿黑皮衣粉裤子的男人一样,他不想让自己用那种眼光看奥修。 那天他想说但没说出来的是:你告诉我要找生活的目标,而它近在眼前。 这句话是多年后他才组装好的。在他杀了父亲被判入狱后的日子里,在和奥修书信交流的时候。 人一旦有了目的,似乎真的会让一切都好起来,又是若干年过去,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所谓命运这种东西,赖尔真的又和奥修站在一起了。 他们的外形看起来依旧像不同世界的人,各自带着自己身上几年积攒的秘密。奥修曾说不敢想象赖尔这些年经历了什么,赖尔也有点不敢相信奥修竟然是富有而年轻的企业家。 “这里就是我奉献人生的地方了。”——进行久别重逢的拥抱时,赖尔听到自己的内心在这么说。 当然,这句话他也没告诉过奥修。还有很多事情他也没说:比如这些年中他真的发现自己有和父亲相似的一面,例如面对无法掌握的事物时的怒火;还比如他曾经动手打过莉迪亚,后来兄妹俩很少再见面。 这么想起来,自己没有告诉奥修的事也有不少。奥修身上的秘密固然多,但至少从今天起会逐渐不是秘密了。 赖尔想,如果有的事奥修实在不愿意讲,那么还可以问安德森,安德森是那种极为愿意和人谈话的类型,而且他已经答应了自己要讲讲那些东西。尽管它们令人厌恶,既然这些是奥修要面对的…… 突然,赖尔一惊,思维被自己生生掐断。他的意识从无法自控的回忆被拉到了现在。 刚才他几乎察觉不到自己在思考,只是顺着记忆的一个个画面、一句句对话随波逐流! 主动意志一旦回归,赖尔更加惊慌,因为他无法辨别此时自己在哪里、在何种情况下进行这些回忆。就像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里、刚从梦中醒来一样,身体的感觉几乎消失,只有大脑抢先开始活络起来。 四周一片漆黑,有隐约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但无法辨别方向。赖尔抬不起手、迈不开脚,甚至他找不到自己的身体、自己每个器官在哪里。 远处的声音逐渐清晰,是人在喊叫,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逐渐地,赖尔分辨出那是安德森。声音非常痛苦,让人头皮发麻,赖尔一方面庆幸那不是奥修,另一方面又焦急于不知道奥修在哪里。 人声弱了下去,接着是金属在地面拖行的刺耳声音,以及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更多的叫喊声,脚步声,有东西摔倒时的闷响…… 一阵剧烈头痛袭来,如果自己是站着的,赖尔知道这疼痛足以让他跌倒。在头痛中那些声音又远去了,同时身体的触觉则开始恢复。 赖尔的五感回来了一些,但依旧觉得像隔着厚厚的棉花触摸一切,连接触自己的肢体都是如此。他感到自己仍维持着站在安德森面前的姿势,自己因为疼痛而跪倒了,一只手还揪着安德森的衣服下摆。 就在他察觉到这一点时,安德森的身体向旁边歪了一下。 起初赖尔以为他摔倒了,但并不是,他在被什么向外拖行。 20.门之后(2) 曾有一天,安德森、希娜和格兰密斯坐在房车的车顶上。天空中是明暗不均的星辰,格兰密斯对两个年轻人说:我们把人造卫星升入太空,甚至还在空间站里停驻,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登上月亮以外的地外星球……我敢负责任地说,人类对宇宙的了解比对深海的还要多。 安德森和那父女二人一起研究古萨温语与失落的文献,有时甚至帮助国家机构调查些冷门案件。在外,安德森与希娜是格兰密斯教授的助手,在一起旅行或家庭周末聚会时,他们即将成为一家人。 有一次,格兰密斯趁希娜不在时对安德森说:孩子,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走近我们。我并不怀疑你对希娜的爱,但你最开始想要接近我们时,是为了别的事。 他说得对,所以安德森不得不承认了。 格兰密斯又坦言道:我希望你别生气,其实我托熟识的警员调查了你的身份,而你的过去令我吃惊不已。当时我就明白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了。 安德森同样承认了。凭格兰密斯的人脉和经验,那并不是什么难查出的背景。 安德森没有父母,十三岁以前在孤儿院生活,之后由远亲与福利基金会共通抚养,转入寄宿学校。在他还更小的时候,他身在的孤儿院发生过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孤儿院里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弟弟看起来很正常,但却有天生智力缺陷和自闭症,而哥哥则智力完好、肢体畸形。安德森一时间想不起那兄弟二人的名字,只记得大家叫他们“白痴”和“怪胎”。 有一天孩子们在院子里踢球。“怪胎”在阁楼上站在窗边静静地看,而“白痴”则坐在台阶上,歪着头一言不发。这时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在院外,孤儿院的修女和义工们和车里下来的男人谈话……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安德森觉得那些男人很恐怖,他们面色苍白、神态呆板,目光扫过一个个孩子,连阁楼窗边的“怪胎”都没放过。 孩子们纷纷议论,那些人一定是来领养小孩的,他们随意挑了几个孩子谈话,其中包括“白痴”,但并没有安德森。 在那些人走后的第二天,恐怖的事情就发生了。这件事曾经登上各大报刊的头条,使用的是黑色、沉痛感的字体。一个义工突然发狂,杀死了一个修女和很多孩子,幸存的小孩们有的被修女藏在柜子里,有的瑟缩在墙角,幸好杀人者被警方狙击手击毙,不然他会杀死更多孩子。 当杀人者在各个楼层、教室游荡时,安德森像其他孩子一样尖叫着乱跑。当他路过洁具间,一只手伸出来把他扯了进去。 隔着薄薄的门,他听到外面的孩子惨叫。他被人捂住嘴,耳边有个还很稚嫩的声音说:“别出声,他会听见。” 两个躲起来的孩子都在无声地哭泣,而安德森在恐惧中发现这个孩子的声音很陌生,他立刻就明白,这是“怪胎”。 被救出去后,安德森一直想对“怪胎”道谢,但怪胎忙着去找他的弟弟了。活下来的孩子们又重新回到这间孤儿院时,那对各有不同缺陷的双胞胎被人收养了。 安德森挤在门缝处,想看清收养家庭是什么样的人,他害怕是那天穿黑西服的男人。当然并不是,收养人是一对很温和的中年夫妇,据说他们曾收养过很多具有缺陷的小孩,不介意“怪胎”的怪异身形,也不介意“白痴”的智力障碍。 这件事还没结束,总有人不停来孤儿院调查,有时还会在修女的陪同下和孩子们一个个谈话。十岁左右的安德森曾坐在两个年轻男人面前,他们一个是电视里才有的那种穿便衣、拿着证件的探员,另一个是有一大串名头的学者——他们叫他格兰密斯先生。 在安德森转入寄宿学校读中学后,他听说当年的事情有了新的进展。杀人的义工被调查出曾长时间虐待那对双生子,甚至做出过舔舐血液等带有邪教色彩的行为。 从中学直到大学,安德森一直想联系到那对双子,或者“格兰密斯先生”,但一直未果。 直到大学毕业后,他在一个校友酒会上认识希娜,继而认识她父亲。 与格兰密斯一起回忆这段往事后,安德森才听说孤儿院的事最终也没有完整的结果。嫌疑人行为诡异、但精神测试结果却完全正常,在审判前他自杀了,当着律师的面把笔戳进脖子。 格兰密斯摸了一下安德森的头发,就像很多年前对还是孩子的他一样。现在他们可以交流更多,而且怀着同样的目的。 “我一直很好奇你的动机,孩子,”格兰密斯曾经问他,“你完全可以脱离那些,忘记它们。可你却选择走近。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是因为先选择了走近、再不得不放弃远离,而是因为我知道我不能摆脱它们,所以我决定不如与之对抗,”安德森回答说,“就算我不做您的助手,不涉及如今的神智学,我也会被那些恶梦缠一辈子。与其每天夜里都梦见杀戮而惊醒,不如让我因为研究而失眠吧。” 这对忘年交用咖啡碰了一下杯,继续谈着古文献译制、眼下手里的悬案。 格兰密斯第一次展现出对古魔法的控制力是在一次模拟仪式上,他念出了一段不应该念诵的咒语。当时安德森和希娜觉得略有不妥,但没太在意。之后,格兰密斯协助警方调查某城市夜行野兽伤人的案件,他们差点就遭遇了那头野兽,灌木丛里不属于任何生物的幽绿眼睛盯视着人类,而格兰密斯竟然凭一句话就让它却步、并从此消失不见。 从那次起,格兰密斯整天沉耽于研究,经常在夜晚看着窗外,表情不时变化着,嘴唇蠕动,像在和看不见的对象交流。 希娜和安德森都很担心。就是在这之后,希娜透露出父亲的郊外别墅里似乎养着什么东西。 最终,父女俩决定好好坐下来谈一谈。希娜赞同父亲研究那些古文化,但不希望他因此失去生活。 那天晚上,安德森等在餐厅里。已经比约好的时间超过了三个小时,希娜还没有出现。安德森赶到格兰密斯的家,又赶去他的办公室。 他到达时,警察刚刚包围那里。他不顾一切地冲进去,身后的办案人员们很快就拉着他把他扯出警戒线……但他已经看到了,希娜倒在一个血画成的多边形图案中,胸腔被剖开,屋子里各处的大量血迹令人触目惊险。 这次安德森依旧没有选择逃离。他从私交较多的探员那里打听到了一些细节。 比如现场除了希娜的、还有格兰密斯的血液,比如从地板上留下的血迹和脚印看,格兰密斯用利器切向他自己身体的某处大动脉,这之后他竟然走到窗边,一跃而下。但楼下不仅没有尸体,连一丝血迹都没有。 这件事至今都还是个谜,安德森在此后依旧和警方合作,调查各种奇怪案件,一心扎在其中,游离于普通人生之外。 他和两位警探登上金珊瑚号,调查商人海曼,然后警探们被异教徒所杀。他和所有乘客一起遇到船难,来到帕法珀岛、遇到赖尔,遇到半边人鱼,遇到狂信徒信仰者,遇到神秘的野兽…… 然后怎么样了? 安德森猛然回过神,他发现自己像一团漂浮在黑暗中的雾气,找不到身体,空有意志。 渐渐他的感知逐步恢复,他觉得脸上很潮湿,好像是自己的眼泪,嗓子火辣辣的,像是因叫喊而嘶哑。 身体失去重心,有什么钳制在腋下,正把他往某个方向拖,另一股力道则抓住他的衣襟和小腿,把他向反方向拽。 他隐约听到赖尔的声音,焦急而恐惧,似乎在喊着“是谁”“你要做什么”“安德森”等等。接着,赖尔的力道放松了。安德森听到赖尔在咬牙呻吟,像是被什么病痛折磨。 安德森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什么托了起来、被扛着移动。他的视野里,孤儿院里的画面与希娜的死状交替出现,最后是格兰密斯站在红色天空下……最终,他又昏了过去,但在失去意识前一秒,他的视觉突然回来了。 四周很黑,看不到太多东西,但他能看到有一扇木门缓缓关上了,从门缝里还传来赖尔喊他名字的声音。 21.身为加害者的答案 在半梦半醒之间,赖尔感觉到有人在拍他的脸。 他用力拉回自己的意识,睁开眼,看到奥修正跪在身边。 现在这里不再只有他们了,莱娜夫人、两三个奥修公司里的安保员、还有几个帕法珀岛本地的警察正在四周走来走去。 奥修用眼神告诉赖尔“不用担心”。显然,这些警察是来救援的,无关的事情一直被隐瞒得很好。 “有背包客在路边发现了我们的车子,”奥修说,“他们上山来,结果看到了尸体……以及洞窟。幸好有人路过。” 赖尔头很晕,暂时没坐起来。他闻到一股很强烈的血腥味,同时也发现奥修脸色十分苍白。秘书莱娜夫人走过来,递给奥修一张软毯,奥修拒绝了。 奥修假装查看赖尔头发里的伤痕,低声说:“等会我们恐怕得和警方走一趟,别担心,这是针对事故本身的。” “你确定?”赖尔问。他讨厌和警察谈话,因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身上散发着一种‘多半背着几个案子’的气息。 “我是来帕法珀岛的最大的投资商。”奥修对他眨眨眼,但笑容却十分悲哀无力。 赖尔慢慢坐起来,用力眨了几下眼,发现自己只有些被石墙磕碰的瘀伤,奥修也是,但是通道外小神殿里的警员们忙碌的模样像是出了大事。 “安德森呢?”他问。 奥修的面色更加暗淡,双手扣在一起:“安德森……不见了。” “不见了?” “我还以为你会看到,看样子你也失去意识了,”奥修说,“刚才我才知道,现在已经是上午了,我们在这里晕倒了一夜。” “那野兽……” “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赖尔,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们没死。”奥修的目光越过赖尔,望着门外忙碌的人们和多边形祭台。 赖尔也跟着他望过去,在回头时,他听见奥修又说:“明明发生了‘这些’,可我们竟然没被杀。” 当站起身走到门外后,赖尔立刻就明白了奥修的指的是什么,也明白了那股血腥味的由来。 小神殿里有好几具尸体。赖尔一时分辨不出到底有几个,因为它们都肢体分离、身首异处、破碎不堪。祭台上和附近地面上有大量半干的血液,墙壁上也到处都是被喷溅出的暗色痕迹。死者们都穿着很正常的衣服——并不是想象中穿着祭袍的异教徒或者怪物。地上还散落着一些手电筒、匕首之类,匕首的造型倒是都十分诡异,握柄上雕刻着不可名状的生物线条,刀刃黯淡但锋利,上面沾着血。 赖尔、奥修以及莱娜夫人和警方回到旅游区,在警局做笔录。他们说了实话:在公路上被野兽袭击、逃跑、掉进地洞。 毕竟林中地面上和车子上都留着被袭击的痕迹,如果回答什么都不知道才奇怪。至于究竟是什么东西干了这个,交给警方慢慢头痛也不错。 赖尔是奥修的员工,在休假时去白鸥区和西达海角闲逛……这些都相当自然,毕竟喜欢脱离旅游区自己乱走的游客每天都有。 在叙述与接受讯问时,赖尔和奥修都没被问起“还有一个人怎样了”,警方根本没发现还有安德森。他们俩也默契地没有提,说得越多就需要解释越多,他们深谙这个道理。 终于能离开后,赖尔和奥修的轻微伤被简单地处理过,坐在车子上各自闭目养神。 帕法珀岛的警方热情但并不太专业——这指的是对怪异事件的专业。当然了,正常来说警方本来就不该对这些具备专业,所以有时他们需要像安德森和格兰密斯那样的人。 在做笔录时,赖尔听到了有些警察匆忙而困惑的对话。他们说那些凄惨的死者都是被野兽所伤。 赖尔清晰地记得树丛中庞大、轮廓不清的野兽。昨夜身后沉重的脚步声也许是它发出的……可这也不太对,赖尔比较擅长聆听脚步声,他记得所看到的野兽有利爪,四肢着地,而脚步声虽然重,但却明显是人类的步伐。 那些死者也许就是对面方向噪杂脚步声的来源。后来他得知,那些人都来自白鸥区,那边有一条更适合人走的通道。不过,他们在夜晚跑来这里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警方认为,也许是门让奥修和赖尔躲过一劫,虽然他们赶到时发现那门关得并不严,留有一道缝隙。而两人的昏迷则被归咎于慌乱和缺氧。 回去的路上赖尔一直沉默着,并没睡着,他的裤兜里塞着一个纸团。 那是他在离开通道前捡到的,它就在光线昏暗的墙角下。几乎是凭直觉,他认为这也许是安德森留下的。 他当然没对警察说,可也没对奥修说。 ——我开始不信任奥修了吗?这是不可能的……赖尔艰难地看向同坐在车后座上的人,心中充满迷惑。 奥修不仅是他的挚友,更是他的容身之地。而且奥修已经坦认了一部分过去,既然他也和名为格兰密斯的男人认识,既然涉及到大量非自然的事物,按说这已经解释了奥修身上大部分的疑点…… 赖尔苦涩地发现,即使他能够说服自己,可仍不想把纸团拿给奥修看。 回到别墅区后,奥修去换了套衣服。刚经历过那些诡异事件,他现在却不得不和莱娜夫人到会议室处理公司事务。赖尔坐在书房里,正好看到了奥修曾经捧着的那本硬皮书。 奥修曾给他读过一段翻译过后的句子,现在他记不清了。书本就放在办公桌上,似乎并不是什么秘密。赖尔打开防水背囊,那里面还放着安德森装进去的一些书本,虽然女巫笔记似乎被安德森贴身放着。 赖尔看不懂硬皮书上的文字,当然也看不懂其他书里的。他仔细地翻开那它们,对比寻找着字母间的共通点。 看起来,它们似乎自同一种语言。虽然看不懂,但赖尔也能发现它们像现代语言般字型简洁、句子复杂,很多特有的标点还带有当代英语的特征,让人难以相信‘古温萨语’是一门失落了的语言。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赖尔把书重新放好,坐回沙发上。奥修回来了,短暂的会议后,大家都认为刚经历那些后他该休息,他当然也乐意这么做。 “赖尔,接下来我想和你谈谈。”奥修关上书房的门,坐在赖尔对面。 赖尔点点头。奥修继续说:“昨天我承认过,我见过那头野兽。我身上的旧伤就是它造成的。” “但是你并不知道它是什么……” “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一直跟着我,”奥修说,“赖尔,你的朋友也许……我很抱歉。” 赖尔却并不这么想。在他的梦——或者应该说是强制的回忆结束时,他听到了杂乱的声响,兽吼、脚步、物体撞击的闷响与木头断裂声……后来他才知道那些是人体被攻击、被折断甚至撕裂时的声音。 现场有那么多尸体,每个都死状恐怖。如果野兽冲进通道并抓住安德森了,为什么安德森没有死在当场?也许处境危险,但安德森一定还活着。 “金珊瑚号沉没后游轮航线一直被叫停,但帕法珀岛的机场一切正常,”奥修拿出了一张打印的航班时刻表,“我推荐下午两点的那班飞机,前往贝尔法斯特。我可以安排分公司的格林雅接你……”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赖尔没结果来那张纸,“你叫我离开?” 奥修点点头:“是的。我答应过你,‘那些事’结束了,你不用再做处决行为。而我两个月后要参加的会议正好在贝尔法斯特,你可以提前去那边等我,我会安排好你的住处。” “我不会走的,”赖尔笃定地说,“发生那些事后,你觉得我会就这么走吗?难道你不了解我吗,奥修?我以前说过的话至今有效,我会协助你,任何事……” “但这不是你该协助的,”奥修目光凝重地望着他,“想想那野兽。从多年前我就和这一切纠缠不清,也许安德森也是这样,我们所站的地方不需要更多人涉足,这不是什么荣耀的事情。野兽追逐了我这么多年,也许很快一切就会结束了……这是我的战争,赖尔。” 赖尔立刻想说什么,奥修抬手阻止他,补充说:“是的,你一直在协助我,不管是多奇怪、多危险的事你都毫不质疑。如果你真的愿意做任何我希望的事情,那就离开帕法珀岛吧。这就是我现在希望的。” “我肯定不会走。除非你叫你的安保员把我绑走,以前我也帮你这么绑过别人。”赖尔身体前倾,手肘撑着膝盖,一副绝不妥协的样子。 奥修低头沉思了一会,说:“你为什么没对警察提起安德森?” 赖尔没想到他立刻换了个话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安德森的身份并不算多难解释,就是个才认识没多久的人而已。可是,赖尔担心因此牵扯出奥修涉身其中的非法生意,所以根本没提这名字。 一方面开始动摇、怀疑他,另一方面即使涉及人命也还是选择保护他……赖尔盯着奥修,干巴巴地回答:“我只是靠直觉……你不是也没提起吗?” “离开那地方时,我就看出你不会说,所以我也不说,”奥修微笑着,每次他看懂或安抚赖尔时都是这样的笑容,“如果你想要警察去找他,在地下时你就会到处嚷着他的名字了。可是你只问了我一句,就不再提起。所以我看出来,你不想告诉他们安德森也在。” 赖尔点点头,但不想解释为什么不提。他心里升起一种微妙的自责感:在白鸥区混乱的空间中时,虽然最后是自己把安德森扔出去的,但如果没有安德森的指引和帮助,恐怕自己也不能离开。某种意义上说安德森救过他。现在安德森生死不明,自己却因为维护另一个人而隐瞒他的存在。 “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会找到他,”这时,奥修说,“但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不提起他。他是什么人?” “我以为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们聊了那么多。”赖尔说。 “我当然知道他的大致身份,但我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他不是本地人,看起来也不是游客,我认为他就像我一样,是追寻着什么而来。而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奥修问,“我以前……从不让你知道那些事。” 赖尔叹口气。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艾妮——他的高中同学,金发美人,形象大变地出现在人口贩子的囚笼里,然后被自己杀死。而且在那之前,她已经精神失常,安德森说她“心灵被撕成了碎片……”。 于是,他终于把长久的疑问问出口了:“奥修,那么我也想问你,你还记得艾妮·基科密吗?” 奥修点点头:“当然记得。你一直说对她感兴趣。前不久我还看到一个很像她的女人……” “她死了。” “我知道……” “不是‘人贩的货物’。奥修,是艾妮,那是艾妮本人!” 奥修愣住了,随即说:“这不可能!她们还是有区别的……” “我能认出来。我……”赖尔想说他认识女人身体上的纹身,但这有点尴尬,“奥修,你真的不知道吗?你是真的不知道那就是艾妮吗?” “你想说什么?” “你叫我杀的那个叫海曼的商人,”赖尔接着说,“在金珊瑚号上,艾妮被他捉住、被绑上祭台。在他们动手前,他海曼的手下被袭击了……”他立刻想起了关于这件事、安德森曾作出的描述,“——被肢解了。想想刚才我们看到的尸体吧,被肢解了……而艾妮显然已经疯了,她嘴里不停说着的疯话成了真,昨天我就亲自经历了一次。你真的不知道那是艾妮吗?那天,你特意把她送给我,奥修,你真的不知道那是艾妮?那并不是一个意外吗?” 奥修震惊地愣着,半天说不出话。黑发青年摘下眼镜,用衣袖擦拭,其实还根本没擦得干净就又戴了回去,然后他站起身去倒咖啡,一副故作镇定的样子。 赖尔又补充说:“奥修,我说这些并不为别的。你叫我用各种奇怪方式干掉的六个人,我都一一办妥了……”他想,也许除了最后一个女巫,她是在求死,而且还可能认识奥修,“如果你的意思其实是叫我杀艾妮,但又不好直接开口,我也能理解。” “我没有!” 奥修砰地一声放下咖啡杯,液体洒在茶几上。 “你觉得我会随意伤害熟识的人、伤害你吗?我现在承认,我叫你杀掉的那六个人确实和狂信者、人鱼怪物等等有关,这些我可以以后慢慢告诉你……但艾妮,如果那是艾妮,她是无关的!” 赖尔的心里警铃大作。仿佛有人再告诉他,够了,再说下去你会破坏和奥修的关系……但他就是控制不住。 “不管那是不是艾妮,反正我们都已经伤害她……不,已经杀死她了。奥修,我是个犯罪者,是个暴徒,我以为你一直都记得这点。我们之间的友谊改变不了我们都在犯罪的事实。” “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赖尔说,“后来我渐渐意识到,我也能杀死别人。我不觉得我们还有权谈什么‘不会伤害熟识的人’。不管你认不认识她,反正该干掉时一样得干掉。难道不是吗?那六个家伙也许是女巫、是邪恶的巫师,什么都好……但以前呢?我们可并不是没伤害过别人。” “所以呢?你现在想收工了?那正好,你离开帕法珀岛。这不是又说回来了吗,你离开,从此不用再为我做上不得台面的事。” 因为咖啡泼溅出来,奥修起身去拿纸巾,看上去一点都不想和赖尔面对面说话。 可是赖尔却跟了上去,一边和内心对抗着,一边继续他的阐述。他像被什么压抑了很久一般,这些话曾无数次盘旋在喉咙里,只是当着奥修的面时反倒说不出。 “正相反,奥修。正因为如此我不会离开,”他来到奥修面前,“第一次充当你的打手时,你知道我有多吃惊吗?你和那个北美的老头子协商握手言和、要我秘密处决某个双面商业间谍时,你知道我有多吃惊吗?学生时代,我总以为你不一样……和我这种人不一样。那时我发现我不了解你,没想到你会……” “没想到我会也是个法外之徒?”奥修抬头看着他。 “是的。奥修,那时我发现,我不了解你,于是我留下来,尝试去了解……别忘了,是你把我变成彻底的杀手、而不仅是个混帮派的。”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奥修轻轻皱眉,表情并不算太激动。但赖尔知道,这代表着奥修已经相当不冷静。 奥修攥着纸巾打算走开,赖尔伸出胳膊把他圈在矮柜边。 “当我发现你研究那些……怪物、祭祀、恶心的宗教等等,我又一次发现,我还是不了解你,”赖尔说,“如果地狱是一座城堡的模样,我已经跟着你打开了一道又一道的门。现在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惊讶了,所以你可以尽管告诉我。就算你想杀了艾妮,就算安德森也是你弄来的,就算有一天你也得把我搭进去,我也……” “够了,这太蠢了,”奥修推了他一把,“我懂了,你现在很不冷静。经历了那些,再加上你的朋友失踪,你开始语无伦次。就算那真是艾妮……赖尔,就算她是,我很抱歉,我知道你一直很想要她……” 赖尔摇摇头。他刚才的语气激动,但心里却出奇地明晰。这如果这算争吵的话,这也许是他们第一次争吵。 “我没有一直想要她,”赖尔凑过去,“我想要的是你。” 他突然贴过去吻住奥修。尽管他们不久前真的发生过一次接吻,但奥修还是相当吃惊,没想到在不算好的气氛下赖尔会突然这么做。 当然,这也并不是赖尔处心积虑的结果,甚至在一秒前赖尔的目的都只是尽可能表达感受而已。 已经啃咬着那柔软的嘴唇时,赖尔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一瞬间他认为这是自己太过不安的结果……他更加贴近,搂着奥修的腰继续加深这个吻,渐渐他发现,这不是那个“止痛”的理论,并不是因为一时陷于惶恐中。 他早就在渴望这些。上次奥修主动吻他时,就像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钥匙。 他的手在奥修腰部和背上摩挲,隔着薄薄的衬衫,竟然能触到那道细长的伤痕。他把奥修的衬衣拽出裤腰外,手紧贴上那微微发烫的、光洁的皮肤时,能够感觉到奥修身体一抖。 “你确定吗?”在接吻的间隙,奥修仰起脖子,赖尔正咬住他的喉结,让他的声音有些变调。 我确定。赖尔在心里回答,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并没说出来。感觉到奥修把仍包扎着的手臂搭到他肩后,他开始用嘴唇和手一起解开浅色衬衫的扣子。 他想起了在中学时奥修的白衬衫、复古的袖扣、挨着领子的精巧的喉结……还有让衬衫形成空皱褶的裤腰,笔挺的西裤。奥修的腰部和腿都线条修长,赖尔回忆起自己曾无数次想把手放在那腰身上。 “奥修,我不会走,这就是答案。”赖尔语焉不详地咬着奥修的耳朵,两个人互相推搡着倒在沙发上。 连赖尔自己都不清楚刚才那句话该怎么断开:究竟想说自己的答案是“我不会走”,还是想说……他们开始做的事就是答案。 22.阿斯塔尔特之子 安德森醒来的时候,眼睛上被蒙着厚厚的黑布,但手脚都并没被绑起来。他感觉到光亮,知道现在已经是白天。 脑袋像宿醉过一样疼。他想揪掉脸上的黑布,手却被人按住了。 “别动,”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响起在他身边,“不,其实你可以动,只是请不要拿掉眼睛上的布。” “是你?”安德森问,“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总之,是你?” 他指的是在罗莎家地下室的竖井里遇见的——那个高大、诡异,他与之对话过几次但从没见过其容貌的人。 “是我。安德森,你是叫安德森对吧?”看到安德森依言把手缩回去,那个人的语气里有一丝感激。他把安德森扶起来,把水杯递到他嘴边。 安德森喝一口水,发现这竟然是淡橘汁。“那两个人呢?”他问。 对方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安德森又问了一遍后,他才说:“我只把你一个人带出来了。” “只有我一个?他们怎么样了?”安德森问,“我们离开了白鸥区,在公路上被袭击了,接着我们掉进了……” “我知道,”那个人接过杯子,又把散发着奶香的什么东西凑到安德森嘴边,大概是面包,但安德森推开了它,“我知道你们掉进了神殿,也知道你们差点就遇到危险。你们躲在祭品的门后面,外面一片混乱……接着你们感到了痛苦,甚至幻觉。对吗?” “……你是谁?”安德森又想伸手揪掉黑布,但又被按住了手。 “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不会有事,至少目前不会有事。我把你拖出来有两个原因,”那个人说,“第一,你留在那里会更加痛苦,甚至有在被强迫的梦境里迷失的危险;第二……我听到你说了一个名字。” 那瞬间,安德森几乎立刻就知道了是哪个名字。 出现在他的回忆和梦里的、会让他喊出声的只有那个人。 “格兰密斯。”对方把话说完。 “你是谁!”这一次,安德森快速扯住了脸上的黑布,它被扯松了一点,几乎就要落下来。可他还没能看清前方的人,就被按着眼睛和额头推倒在床上,对方宽厚的手掌遮住他的视线。 “我认识他,”有些悲伤的声音说,“他帮助过我,教导过我,甚至他还提起过你。我本该认识你,当初他提起名字时我就知道是你。只不过,那时的我并没去见你、也不想见你……约翰尼斯·克里斯·安德森。” 被念出全名时,安德森全身僵硬。他不能想象在这里除了一个奥修外,竟然还有人认识他、也认识格兰密斯。 依旧捂着他眼睛的人说:“其实在女巫的家里第一次见你时,我没认出你。直到我听到你念着‘格兰密斯’这名字,我才知道你就是‘那个’安德森!我的朋友……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我叫卡利亚德。” “卡利亚德?”安德森细细回想。在昨天刚重温过一次儿时的噩梦后,名字主人的形象很快就重组在他脑海里。 他伸手触到‘卡利亚德’的胳膊,感觉到对方有些抵触地一抖,但并没躲开。 “卡利亚德、卡里尔……”安德森想起这名字的昵称——以及绰号,“‘怪胎’。” 听到久违的绰号,卡利亚德的手微微轻颤。他深深吸了口气,说:“是我。” 安德森刚要挣扎着坐起来,他又说:“你一定听说过,解救出被废墟掩埋的人后要暂时蒙住他们的眼睛,因为突然暴露在光亮下,双眼会被伤害。等他们适应了,才能睁眼看外界。” “是的,我知道,但我……” “我只是比喻,”卡利亚德的手劲稍稍放松了一些,“安德森,我比以前更加丑陋怪异。在女巫的地下室里,当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我不希望你看到我。而现在,我也要给你做心理准备的时间。我很丑恶,请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安德森推开了他的手。其实以前安德森也有这种机会,出于尊敬,他没这么做过。 安德森还隐约记得“怪胎”的长相:稀疏的黑发,长脸长鼻梁、眉骨很平、眼睛圆而外扩、两耳不对称、身长不成比例、背部微微佝偻、双腿长度不一。 是的,卡利亚德很丑,先天畸形,所以才被孩子们称为怪胎,但他并没丑到目不能视的地步。 至今安德森还记得收养那对双子兄弟的家庭,那位年老的女士非常亲切地吻了卡利亚德……安德森曾也叫过他“怪胎”,但渐渐就知道不该这么叫了,转而叫他“卡里尔”。 当睁开眼,他所看到的人却并不是卡里尔。 至少不是他认为卡里尔该有的样子。 眼前的人有着发黑的肤色,脸型很长,嘴巴位置很怪异,几乎靠近下巴边缘;他的耳廓向下低垂,眼距很大,眼珠整个都是暗红色,如果不是目光中还有一丝理性的光芒,这张脸几乎就不是人类该拥有的。 不仅面部,他的身形也极为怪异。正如之前安德森猜测的,他起码有八英尺以上高,背部宽厚、肌肉隆起,颈部发根向脊柱方向延伸,手臂很长而且粗壮,手指和人类的一样,但指甲全部是黑色。 安德森彻底愣住了,微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 卡里尔看着他这幅讶异的模样,似乎有些受伤。他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说:“我知道你觉得很恐怖,连我自己都这么想。” 这距离下安德森又看到了他的脚……比起长相、肤色和强壮程度,这才是最令人畏惧的地方:他没有脚。 更准确说,他没有人类的足部。 卡里尔穿着一条破旧的大尺码牛仔裤,看样子像是好不容易找来了一条、已经经历过无数年的穿着和清洗。牛仔裤口下伸出来的是一双蹄子,就像牛羊的蹄子一样。他的腿比人类多一个关节的转折,那根本不是靠“畸形”就能说通的结构。 他看起来就像恶魔学插图里的生物。一只有着人类特征的黑色山羊。 “吓到你了?我很抱歉。我知道会这样。”卡里尔退得更远,坐在房间角落的旧床垫上。 安德森这才留意到他们在一处废墟建筑里。自己正躺在铺着毯子的弹簧床上,房间墙边堆放着一些简易的生活用品和罐装食物。 看到安德森半天都不说话,卡里尔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脚。 大概沉默了有将近三分钟,安德森终于说话了,他出声时卡里尔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好像之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似的。 “从你说的话来看……你真是卡里尔?”安德森说,“但你是怎么……” “我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卡里尔塌着肩膀,“是啊,以前我虽然很丑陋,但至少是个人类小孩……” “等等!等等!”安德森跳下床,小心地靠近过去,“我确实也很关心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刚才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卡里尔愣了一下:“那又是什么?” 安德森指指墙边的简单行李和食物:“你这样子,是怎么买东西的?” 这次换卡里尔沉默了。他的表情也许是在笑,安德森分辨不出来。 过了一会,他说:“你让我想起从前了。西斯妮修女和那些小孩被杀后,我们从储藏柜走出来,那时你哭得满脸都是眼泪,竟然还问我‘他为什么用刀,是他搞不到枪吗,还是别的原因……’,你果然真的是‘那个’安德森。” 他顿了顿,似乎终于想起回答问题:“我还能怎么样,当然是靠偷窃。” “那不可能,比如超市和便利店的货架……”安德森决定不回应‘满脸都是眼泪’那句话。 “我这样子怎么可能去偷便利店?当然是从住宅里偷!” “你没被发现过?” “就别管我怎么偷东西了行不行?”这次,卡里尔的语气中确实带着笑意,受面部结构的限制,他无法像普通人一样翘起嘴角。 安德森也跟着笑了笑。猛地看到卡里尔的形象时,他其实很紧张,但现在似乎好多了。他走到儿时熟人面前,盘腿坐在地上。 “你敢靠近我?”卡里尔问。 “如果你要伤害我,我现在早就是一具尸体了。”安德森耸耸肩。 “可能连‘一具’尸体都不是,”卡里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建议你和我保持距离,不管你是否害怕。昨天我刚杀死好几个人,就在地下神殿里。而你在船上看到过的、被撕碎的尸体,那也是我做的。” “海曼他们是邪恶教派狂信徒……昨天我们听到的脚步声也是吗?” “是的。他们都是白鸥区的人,但已经不能算‘人’了,”卡里尔说,“在女巫的房间里,我把白鸥区的简单情况写在一张纸上塞给你了,你没看吗?” 安德森确实没看,也没空去看。他摸遍自己身上的所有口袋,纸团已经不见了。 “那很重要吗?”他尴尬地笑笑。 卡里尔叹口气:“好吧,你把它弄丢了。简单来说,白鸥区现在几乎没有‘人’了,居民之中有些是和女巫罗莎同样的狂信者,剩下的则都是空壳。他们重现古代魔法,提取人们的灵魂用以献祭。那些躯壳化为行尸走肉,依旧留在住宅里。” “全部的人?”安德森记得白鸥区有多寂静。 “不是全部。有少数外来者、岛上连锁店的员工、偶尔途经的游客都还是人类。昨天我杀死的那些人,他们将要在神殿举行定期仪式,剥离祭品的灵魂。” “你把祭品也杀死了?” 卡里尔点点头,坦然承认。“当然了。被他们带到神殿的人已经没救了。那些秘法效果不可逆转。他的灵魂已经失去自主意识,肉体也已经成为受控的僵尸。” “可你还是不该替人类做决定……” 话刚一说出来,安德森察觉到了不妥。他连忙对卡里尔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一时有点……” 卡里尔摇摇手:“没关系,只是用词差别而已。其实我真的已经习惯被归于‘怪物’行列了。因为这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说着,他摊开手看着自己的身体,“当然,现在我仍认为自己是人类,但命运从我出生起就已经注定了。小时候你听过那些修女的议论吗?她们说:‘卡利亚德不仅仅是畸形,大概还有什么怪病吧?你们看过他刚来时的照片吗?他的长相一年年变得越来越可怕!’她们是那么说的,我也是这么担心的。直到十四岁以后,我渐渐知道,我注定会变成这样。” “是谁告诉你的?格兰密斯吗?”安德森问。 “不,那时我还在收养家庭,闭门不出。没人告诉我,我身上某种天生的记忆在苏醒,渐渐我知道了关于自己的事。我不是人类之子,是恶魔与人类的……” 听到这种字眼,安德森无意识地打断他:“你的模样让我想起一个传闻……天哪,这也是格兰密斯讲给我的!” 安德森攥了攥拳:“希娜说过,格兰密斯在郊外的房子里养着什么生物……那是你?卡里尔,那时候你住在格兰密斯郊外的房子里!” 卡里尔点点头:“如果你指的是距公路很远的那幢蜜色墙壁别墅,是的,我在那里住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格兰密斯失踪、他女儿被害的新闻。安德森,说说看,格兰密斯给你讲了什么传闻?” “他说那种仪式叫做‘阿斯塔尔特之子’,”安德森回忆着,“我不清楚具体手法,这是记载在已经失落的古籍上的、很邪恶的仪式,但古籍仅存的一本在三十年代就被销毁了!狂信者们要花很多年和某个邪恶的种族达成结盟关系,然后挑出一位女祭司,和那怪物……交合并受孕。只要她成功生下孩子,她就会在此后得到某种强大的力量……我想想,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他回忆着当初格兰密斯的用语。格兰密斯讲这些时,正是希娜察觉别墅里有人居住之前。 “——她就可以成为媒介,唤醒和召唤‘深海中的支配者’。” 他说完,卡里尔并没立刻回答。那双深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地,像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斗争。 安德森倒吸一口冷气:“……那些难道是真的?卡里尔……卡利亚德,你是‘阿斯塔尔特之子’?你的母亲是……” 卡里尔点点头,拿起一罐苏打汽水打开。他的手指和普通人一样灵活,这些很日常的动作由他来做却带着说不出的怪异。 他轻轻嗤笑着说:“但我们的母亲死了。女祭司生下了混血怪物,刚要得到所谓的力量,却因为依旧身为人类之身,出血而死。” 安德森皱眉:“可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是孤儿……那么小就……” 卡里尔喝一口汽水,用手指点点自己的额头:“我说过,这是随着成长逐渐复苏的记忆。我得学读写、学算术……不用学这些。这些东西会逐步自动出现,就像慢慢解冻的河流。” 安德森点点头,又立刻抬头睁大了眼睛。 刚才他一直沉浸在卡里尔身份与外形带来的震撼中,竟然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卡里尔……你,你有个双胞胎弟弟!” 面貌如同怪物的混血儿轻眯了一下眼睛,显然这个话题也令他倍感沉重。 当初孤儿院的人们都知道‘怪胎’和‘白痴’是对双胞胎,他们的出生档案上是这么写的,两人之间的关系也非常亲密。可是当年只有卡里尔一个人长着怪异的脸,另一个孩子虽据说有智力残缺,但面貌和常人无异。 卡里尔缓缓说:“我和弟弟是双生子,就像被什么拆成了两半。我有非人的外表和体魄,但无法突破肉体结构的极限;我弟弟则继承人类的外表……但他会逐步拥有超于人类的认知,甚至能拥有古代魔法的力量。” 他把汽水递给安德森,安德森呆呆地接过来喝了一口,几乎没尝出来味道,只等着他说下去。 “阿斯塔尔特之子应该只有一个人。我们把属于一人的东西拆开了。安德森,格兰密斯也教过你古温萨语吗?很多东西都和这个文明有关。” 安德森点点头。卡里尔继续说:“在这种语言里,我叫卡利亚德,名字的意思是‘爱’。”他停顿了一下,虽然谈话很正经,但这词汇还是让人有点难为情。 “而我弟弟……你已经见过他了?他叫阿贝鲁斯,意思是‘牺牲’。” 23.追踪者和唯一的血亲 “阿贝鲁斯?”安德森皱皱眉,“好像我还听过这名字……” 卡里尔说:“阿贝鲁斯·奥修。或者别的什么名字,总之他现在姓奥修。” “奥修?” “是的,这是收养家庭的姓氏,我也曾经姓‘奥修’。在那之前我们没有姓氏,而名字是母亲早就决定好的,”卡里尔掏出一个已经发黑银链子,“她怀孕时就知道了是双胞胎,早早地做好了有我们名字的项链。” 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可惜现在我已经戴不上这么小的东西了。” 安德森回忆着孤儿院里的时光,‘怪胎’能读写和顺畅交流,只因为外表丑陋被排挤,而‘白痴’则根本连话都说不清楚,只会发呆、或哭或笑。可是奥修……怎么看都是聪明优雅的气质,难道说后来他的智力缺陷被治好了? 卡里尔知道安德森的疑惑,他说:“被收养后,我一天天变得更丑陋,而阿贝鲁斯则变得越来越正常。” “你是说他逐渐恢复了智力?” “是的,但我不确定‘恢复’这个词是否准确,”卡里尔似乎是苦笑着说,“我看过我们两人躺在婴儿床上的照片,那么小,看上去就是普通婴儿。我并不是一出生就长得很丑,正如修女们议论的,刚被送去时我很正常,然后逐年开始变化。而这种奇特的变化也发生在我弟弟身上——四岁左右他还笨得像个婴儿,这被诊断为先天智力缺陷。一年年过去,他渐渐学会了简单字眼、学会自己吃东西,人们以为这是他进步了,其实不是,只是他在变化。” 安德森又开始用一只手在地板上乱画圈,他和人讨论时一向喜欢这样,只不过现在没有纸笔:“你的意思是,你们出生时看起来都很正常,你的心智和人类一样,外表逐年变得怪异,而奥修的外表和人类一样,心智却……?” 卡里尔点点头,眼睛里闪过一丝阴翳。 “被收养后,阿贝鲁斯越来越像正常小孩。同时,在十岁以后,我们的脑子里某些先天记忆都渐渐开始复苏。当他能正常说话、能写字、能看懂电视节目时,我却已经丑陋得几乎不能出门。那时我们彼此扶持、帮助,并且曾交流过那些凭空出现的记忆。几年内我们飞速地变化,十四岁时,他完全正常了,甚至短时间内就补上了普通小孩多年的学业。但那时的我……”卡里尔叹息着,“养父母几乎是在‘容忍’我,他们可以接受我丑,但不能接受我的足部开始溃烂变形、长出坚硬的结构、肤色开始变深、眼睛充血维持红色。他们是教徒,并逐渐开始相信我是恶魔的化身。讽刺的是,他们也算猜对了。” 说话时卡里尔一直是低着头的。他停顿一下,视野里看到安德森又靠近了些,竟然伸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安慰地压了压。 卡里尔惊讶地看着他:“天哪,你竟然敢碰我。” 安德森笑着摇摇另一只手里的苏打汽水:“我都敢喝你喝过一口的汽水,为什么不敢碰你?” “格兰密斯也敢碰我,现在再加上你,”卡里尔说,“说回我和阿贝鲁斯……他没和你提过他的童年吗?” “没有,实际上我和他刚认识,一点都不熟。” “原来如此。总之,后来我们被找到了……” “被谁?”安德森问。 “被和我们的母亲一样的那些人,”卡里尔厌恶地说,“养父母因为我的情况而陷入焦虑,他们通过各种私下渠道求助,这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他们找到了这里。” 安德森问:“狂信徒?他们做了什么?你们的养父母让他们进门了?” “那对夫妇以为他们是冲我来的。所以,某一天他们带奥修连夜离开……而留下了我。他们把我关在储藏室,用锁链锁把我和管道绑在一起。” 安德森能听出来,现在的卡里尔虽然语调平淡,但他谈起这些时还是很痛苦。 “三个人摸进那幢房子后,我杀了他们,”卡里尔说,“那是我第一次杀死什么生物。之后我走到客厅,阿贝鲁斯竟然回来了!” “但是他并不是来找我的。他说,他担心我下不了手杀人,所以他本是想来负责杀掉那些人的。他对我说,‘如果我们继续在一起,我就没法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了,所以从此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忘记你脑子里那些不需要的知识吧’。” 卡里尔顿了顿,盯着自己的手指。安德森看到他的黑色指甲瞬间伸长了几寸,就像猫科动物,但形状却更似鹰爪。 “那时,我愤怒而绝望。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与别人有多么不同,甚至没法靠自己生存……我攻击了阿贝鲁斯。” 他又把利爪收回去,指尖看上去又恢复了人类特征。安德森想起自己背对立柜时,腰部被浅浅地割伤,应该就是这样的指甲做的。 “我割伤了他的背,血染红他的衬衫时我就后悔了。我没再追上去,而是让他离开……他离开时很冷静,并没尖叫或逃跑……” “于是你就让他走了?”安德森问。 “是的。其实我能够感觉到他的位置,除非我们相隔太远……比如,如果不在一个大洲,可能我就没办法了。就像昨天我对你做的那样,只要尝过一口对方的体液或别的什么……我就能感知对方的大致位置。当然了,当时我并不是为这个才攻击他。” “我知道他说得对,养父母厌恶我,只要没有我的拖累,阿贝鲁斯也将会有正常的人生。可是我又没那么容易放弃,我追了上去,偷偷跟着他们一起去新的城市。我并没在养父母和阿贝鲁斯面前再出现,我一直躲避着、流浪着,直到遇到格兰密斯。” “格兰密斯是我的导师,”安德森点点头,“他是几何学教授,但常年研究神智学。” 说到这个,卡里尔的语气柔和了很多:“起初格兰密斯也被吓到了,当他发现我其实是个人类后,他同情我,甚至愿意亲自教育我。有很多关于这社会的知识都是他教给我的。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提起过你,你不仅是他的助手,还是他女儿的未婚夫。” 安德森垂下目光苦笑着。现在的格兰密斯不知道应算是什么生物,而希娜也已经死了。 “我从格兰密斯那里听过的名字不仅有你,”卡里尔继续说,“还有朱利安·海曼,罗莎·库劳弗等等。格兰密斯失踪后,我开始尝试追杀那些人……以及寻找阿贝鲁斯。我潜入货仓,在金珊瑚号上第一次看到了你,只是那时我不知道你就是安德森。” “等等,你要追杀海曼他们,我能理解,而奥修又怎么了?”安德森疑惑地想起,昨天看到奥修的胳膊上裹着纱布,而且赖尔还无意中说过一句,那是割伤。 接着,他又想起公路上追逐着车子的生物、山林里黑色的野兽影子……以及地下神殿通道中身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他看了看卡里尔的手,当锋利的黑色勾爪从指间伸出时,那是一对兽掌,可卡里尔的脚确是羊蹄形状。所以山林里他们看到的东西有着兽爪,而在地下神殿里听到的却是清晰的脚步声! 更何况,现在他已经很清楚,格兰密斯藏在郊区别墅里的就是卡里尔,那么—— “你要杀阿贝鲁斯·奥修?”安德森问,“为什么?他做了什么吗?” “我不是要杀他,是要质问他!”卡里尔声音微微发抖着说,“格兰密斯失踪的那一年,我和阿贝鲁斯的养父母也死了。据说他们是自杀的……没有任何征兆。那对夫妇是天主教徒,他们为什么会突然一起自杀?” “你觉得奥修杀了他们?” “不,我相信阿贝鲁斯没碰他们一个手指!但……你看,这么多年,我已经从丑陋的小孩变成纯粹的怪物,而阿贝鲁斯·奥修呢?他的心智现在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他掌握了多少不为人知力量?他的精神世界还属于人类吗?这些,我并不清楚。当然,我也并不确认养父母的死一定与他有关,我只是想捉住他、质问他!” 卡里尔追踪了奥修很多年。从十几岁起,一直到奥修升入大学、考入研究院,直到现在。 可现在的奥修不像从前,他身边有很多人,有的是普通人,也有的持有武器,卡里尔没那么容易悄无声息地摸到他身边。 在不久前的一天晚上他靠近了奥修,但奥修拒绝和他交谈。安保人员开火后,卡里尔只好暂时逃离。 安德森思考了一会,说:“卡里尔,你知道格兰密斯为什么失踪、他女儿希娜又是怎么被害的吗?” 卡里尔摇摇头。太过细节的东西没有被报道过,他无法得知。 安德森说:“格兰密斯亲自杀死了希娜,用血液画出献祭的图形……然后他的形体就消失了,我亲眼看到这些发生。格兰密斯还活着,但不再算是人类了。” 他深吸一口气,注视着卡里尔暗红色的眼睛:“你刚才说,你的养父母也是同一年自杀的?” 卡里尔点头。他记得很清楚,格兰密斯失踪在前,他的养父母自杀在后。此后奥修平静地处理了那对夫妇的后事,开始辗转在各个城市间,忙于他自己的事务。 “你从不知道吗?格兰密斯认识阿贝鲁斯·奥修,”安德森不愿推论这么令人不安的事,实际上他对奥修的印象比对赖尔的还好,但现在他不得不联想起这些,“格兰密斯是奥修的研究生导师。” 接着,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闯进脑海,让安德森突然沉默下来。 究竟是格兰密斯教导了奥修,还是奥修在引导格兰密斯? 经过淡蓝色窗帘的过滤,地板上的阳光柔和得不像在午后。奥修从卧室走出来,裹着一条白色浴巾睡衣。 他的衬衫被丢在卧室门前,眼睛放在矮柜上,鞋子夹在门框边,裤子落在沙发下,皮带挂在茶几上。 看着一片狼藉,他无奈地笑笑,走到茶几边去收拾翻到的咖啡。 那时赖尔激动得像失语了一样,不仅失语而且还丧失了听力……他把奥修按在沙发上,急切地亲吻,奥修把受伤的手臂抬过头顶,只有一只手可以回应,解开衣扣和皮带的速度比赖尔慢多了。 他们之间第一次发生这种事,可奥修相当肯定这并不是赖尔第一次想到。在沙发上时赖尔的动作相当急迫,不仅撞歪了茶几、碰洒了咖啡,还因为太忘乎所以而弄疼了奥修。第一次结束时他们俩身上还都挂着衣服,半点所谓的甜蜜浪漫气氛都没有。 在互相亲吻安抚的时候,他们一不小心就决定了继续。这次他们磕磕绊绊地去了卧室,整个中午都留在那里面。 奥修坐在沙发上揉了揉腰部,拎起两人的裤子。 从赖尔的工装裤后袋里滚出来一个纸团,正落在奥修脚边。 奥修捡起它并展开,皱巴巴的纸上是并不怎么好看的字体: “白鸥区已经没有几个正常人了,狂信徒攫取了大多数人的灵魂,他们的身体还能动,但不再有自主意志。女巫罗莎和她的同伙一定要死。但这不该是你要担心的,你应该离开这里,最好也离开帕法珀岛。在海岸边,是我把你们拖上来的,相信你们一定是遭遇了些不愉快的事。希望你们不在意人工呼吸。 我知道你很勇敢,也见过很多令人不快的东西。不管你在追查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停止。我曾有个故交、亲人,他像你一样懂得很多。他和他的家人都最终因此遭遇了危险。 以及,你一直尊重我、没有回头看我,感谢你。” 下面没有署名,不过奥修知道这是谁写的。甚至他也知道是写给谁的。 他深呼吸,靠在沙发背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信件在手里被重新揉成一团,他搓着纸张的手在微微颤抖。 “安德森身上某些地方确实很像格兰密斯,但又不同。看起来他只想求证,不想取得。哥哥,你多虑了。” 他自言自语着,把纸团塞回了赖尔的裤兜。 他低下头,看着被包扎着的前臂,伤口时好时坏,现在有点痒痒的痛。 “你对任何人都比对我好得多,哥哥,”他自嘲地笑笑,“不管找什么样的借口,你会想要伤害我,那是你血液里的本能。” 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起来。为了不吵醒赖尔,奥修立刻拿起话筒。 电话是秘书莱娜夫人打来的,她说有一位叫莉迪亚·汉克的女士打来电话找奥修。 莉迪亚打的是手机号码,只不过这个对外号码其实是秘书的。 “莉迪亚?”奥修当然记得这个名字,是赖尔的妹妹。 “她说她只是来帕法珀岛旅游的,”莱娜夫人平板的声音说,“她说要找赖尔·汉克先生,但找不到,于是就打了您的对外联系电话。” 因为赖尔的手机掉进海里了,才过了一天,他还来得及找个新手机。 “她说了具体有什么事吗?” “没有。坦白说,我认为她只是为了找人替她埋单。”莱娜夫人说。 “我知道了,我会安排他们见面。毕竟她是赖尔唯一的家人。” 电话另一头的莱娜夫人露出个不赞同的表情。接到那通电话后,她对莉迪亚的粗俗和任性印象深刻。 24.两对血亲 最终安德森还是决定回去找赖尔。原因很简单,第一是他想说出奥修的身份,第二则是……他没钱。 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连必须躲避别人目光的卡里尔都能从简单行李中翻出几块硬币。 卡里尔一直劝安德森离开,但安德森执意要先把这些事告诉赖尔,并想找到仍活着、且有可能就在帕法珀岛的格兰密斯。 安德森拿卡里尔给的硬币去坐巴士,卡里尔则暗中跟着他,说等到了地方、到晚上利再寻找他的位置。安德森想象了一下画面——比如卡里尔在黑夜里沿着公路飞奔、而自己却在赖尔家吃薯片……他觉得这很不人道,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毕竟卡里尔的模样没法去坐巴士。 受金珊瑚号船难事件的影响,今年这时候帕法珀岛上的游客没有往年多。几天后就是大西洋日,据说是岛上的传统节日。原本名称的发音不是大西洋,是个更难念的单词。 近年来,随着游客的增加,这节日完全变成了狂欢节或摇滚节,旅游区会变成一整片大派对,被蜜月夫妇、没名气的乐团、冰淇淋车和冰啤酒占据。 本来赖尔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节日,他以前从没来过帕法珀岛。得知妹妹莉迪亚竟然来了这里,而且是为参加大西洋日的狂欢而来,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觉得烦恼。 他想和奥修多谈谈,也想寻找安德森的下落,想知道身边正发生着什么,在这时莉迪亚却突然冒出来,似乎把什么都打乱了。 莉迪亚不停给奥修打电话,当然,接电话的一直都是秘书莱娜夫人。奥修叮嘱赖尔说,别让她太爱这地方,最好让她快点离开。 赖尔当然明白。不过,毕竟他还是想见见莉迪亚的,所以晚餐前他拿着莱娜夫人的手机,在约好的餐厅见到了莉迪亚。 令他吃惊的是,莉迪亚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她挽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看起来两人十分亲密。 本来赖尔以为自己会看到穿廉价牛仔短裤和破洞蝙蝠衫、化妆拙劣还叼着烟的莉迪亚,但却没有。 现在他妹妹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的裙子竟然长过了膝盖,背着沙滩包、而不是把钱和手机塞在裤腰里,她的金发斜在一侧束起来,头上还戴着海滨度假风的花朵,看起来要多淑女有多淑女。 女孩扑上来,夸张地拥抱哥哥,并直截了当地介绍:“我结婚了,这是我丈夫詹姆斯·布缇,现在我也姓布缇了。” “什么?”赖尔没想到迪莉娅会变成这么有行动力的女人。 她丈夫年龄比较大,可能有四十岁了,看上去挺斯文,戴着眼镜、穿浅蓝色条纹衬衫而不是傻兮兮的海岛T恤。 赖尔发现,这人竟然有那么点点像奥修。或者说……近似奥修再过十来年有可能变成的模样。 赖尔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刚发生的事。如果莉迪亚没出现,现在共进晚餐的应该是自己和奥修……也许自己还能多走进点奥修的秘密。 想到这,他不禁暗暗感慨:难道其实我们兄妹两人的口味相当一致? 晚餐时,赖尔浑身不自在。他想见迪莉娅,毕竟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童年时和他一起经历过不少痛苦的战友。本来他打算到酒吧去,好好请妹妹喝几杯,聊聊她这些年的艳遇,再给她点钱叫她回去后辞掉某些太晚的打工……可现在,莉迪亚正啜饮着白葡萄酒,说着她在快餐店打工时遇到现在丈夫的经历。赖尔本来想问的事一个都问不出口。 这家餐厅没多高档,但也并不差劲,客人多是旅行者,周围有些喧闹但勉强可以忍受。赖尔的脑子开始放空,就像在地下神殿里时一样,精神和肉体渐渐疏离的感觉愈发严重。 直到莉迪亚问:“你呢,赖尔?你还一直跟着奥修?难道你还在当打手?或是也开始学会做生意了?” 赖尔的意识被拉了回来,前面莉迪亚讲她和丈夫怎么确定蜜月路线什么的,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当然,他也没法立刻回答莉迪亚的问题。他难道要回答‘我学会了帮他杀邪教徒’吗? 无论是不久前一件件诡异的经历,还是眼前的莉迪亚夫妇,或此时旅游区愈发热闹的氛围,这一切都让赖尔觉得……有什么在偏离。 他多年的好友、忠心着的老板,并不是他曾以为的样子;他做过的事情也不是自己以为的样子;莉迪亚的生活也完全不是他推测的那样。 莉迪亚在不断追问,并夹杂着和丈夫的调笑。赖尔没听进去,只是渐渐觉得自己和整个世界之间隔着一块巨大的幕布。 阿贝鲁斯·奥修和安德森都在幕布的另一边,也许那个叫格兰密斯的也是,而迪莉娅他们在幕布这一边,距离自己仍很远。自己则紧贴着幕布,不能走进去,也不能走回来。 “嘿,你在听吗?”这时莉迪亚突然摇了摇赖尔的小臂,“石头茶乐队的表演可能是后天,我和詹姆斯都特别喜欢……” 赖尔根本不知道她刚才在说什么。只是呆滞地抬起头。 然后他看到了正走进店门口的人。 “安德森!” 他猛地站起来,差点碰翻酒杯。安德森也被吓了一跳,像做贼一样停住脚步。莉迪亚夫妇奇怪地看着门口略有些邋遢的年轻人。 “你活着?”赖尔绕过桌子走过去。他出门前,奥修提过尽管希望渺茫、也确实该派人去找一找安德森,没想到晚上安德森就出现了。 “谢谢,我从没死过。”安德森走到他们的桌前,毫不客气地开始吃赖尔盘子里的餐包和水果。 莉迪亚只是觉得好奇,而她那斯文的丈夫则明显被安德森粗鲁的行为震慑了。 “你遇到了什么?”赖尔没阻止他,只是急切地问。 安德森塞了一嘴的东西,好不容易咽下去后说:“有的事很难以置信,距离你的生活很远,但它已经近在眼前了……” “你能不能直接一点?” “不太方便直接说,你朋友在这,”安德森对莉迪亚夫妇摊摊手,“我先去你那里洗澡,然后在卧室等你。忙完记得回去,很重要!和奥修有关!” 这时,正好女招待端来一份海鲜披萨,安德森对夫妇俩笑笑问:“是赖尔付钱吗?” 得到莉迪亚迷茫的点头后,他直接抓了好几张餐巾纸,撕下来一半量的披萨并叠起来,用餐巾捏着,开心地走了出去。 赖尔刚想张嘴喊“等一下、你没有钥匙……”,他猛然想起来,那也不要紧,安德森会撬锁。 莉迪亚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哥哥:“那是谁?你的朋友?你们……难道在一起住?” “不在一起,只是个合作人……”赖尔坐回去,但又站起来,“你们等等我,我有事要处理一下。” 可是莉迪亚拉住了他:“既然只是合作人,那么就像他说的一样,你可以晚点再去找他。” “但是……” “赖尔,别这样,我们多久没见面了?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莉迪亚固执地拉住他。 赖尔坐下来,拿起一沿披萨。他面前的夫妇俩对视了一下,似乎彼此间在沟通什么。 然后莉迪亚说:“本来我怕太唐突,现在还是直接问你吧。赖尔,你要不要换个环境?” “什么?” “想不想换个环境、换份工作?”莉迪亚说着,挽住丈夫的胳膊,“詹姆斯在证券交易所上班,他们需要聘更多的安保人员,你看,这种职位很重要,不能随便什么人都找。借着这次旅行,我正好想到你。詹姆斯也愿意介绍你去。” “可我并没打算找工作啊?”赖尔还在想安德森平安脱险的事,脑子没往妹妹的发言上转。 女孩压低声音,探近身体:“赖尔,我知道你一直以来的生活。奥修不再是那个奥修了,对吗?你了解他的生意吧?他是个投机者,而且做走私!你不能一直就这么当个打手吧?” 赖尔皱起眉看着对面的夫妇俩。这明明是他妹妹,以及素未谋面、沉默寡欲的妹夫,但此时他却想起了十七岁时杀死父亲后、在羁押室里曾遇见过的法律援助律师和心理评估师。 那也是一男一女,皱着眉,身子往前探,一副“我会帮助你,我知道你需要什么”的样子。 “我暂时不打算离开奥修的公司。”赖尔懒洋洋地靠回椅背上,拉远和妹妹的距离。 “你要做这些到什么时候呢?你该换一种生活了,会有好处的。想想吧,阿贝鲁斯·奥修能给你什么?” 没等莉迪亚再说下去,赖尔推开餐盘站了起来。 “我不需要。”他丢下一句话后去结账。莉迪亚愣了一会,看到他要离开便追了上去。 “你要清楚,我为你考虑了很久!”女孩跟在推门离开的赖尔身后,“我们不再是以前那种生活得无法无天的小孩了,人总得过上点体面的日子……” 赖尔停下来,回头盯着妹妹:“你的意思是我不够体面?听着,尽管你搞到个又老又无趣的男人,但毕竟他似乎能喂饱你,我还是很替你高兴的。但你这是……要做什么?炫耀你从酒吧女变成金融精英的老婆?然后终于找到机会同情我了?” “我没有……” “不管你有没有,我不需要。” “你并不知道你需要什么!”迪莉娅拉住他的胳膊,“赖尔,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我们有同个父亲,而你因为他而搞砸了自己的人生。所以你觉得我会和你一样糟?确实,我曾经相当疯狂,但后来我明白了,人不能一直那样。我有了新的方向,你也该尝试一下。” “你是在教训我吗?” “是尝试说服你!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对吗?”莉迪亚站到他面前来,两手都拉住他的手腕,“你看,以前我也觉得奥修很有人格魅力,但现在我知道看一个人不能仅凭那些……” 说到这,女孩突然停下来,惊讶地看向赖尔:“等等,我明白了……你们并不是雇佣关系而已,对吗?所以你不愿意离开他?” 赖尔没有否认,也不愿意否认。实际上他甚至为这个猜测高兴。 如果是几天前,他会解释的。但现在他相信,自己和奥修的关系确实已经不同了。 看到赖尔在轻笑,莉迪亚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看清楚吧,我的哥哥,他能给你什么呢?是的,他很帅气,小时候连我也向往过他,但现在不同了。我知道他干过非法生意,你不该这么执迷……” 她还没说完,赖尔不耐烦地挥手甩开了她,用的力道之大差点把她推倒。 莉迪亚吓得尖叫了一声,这时她丈夫也跑出来,搂着她并不知所措地看着赖尔。 多年前赖尔曾打过莉迪亚一次。那之后他暗自发过誓不再对妹妹粗鲁,他下过决心,不能变成父亲那样的人。 尽管刚才他真的差一点就想动手。这是种久违的感觉。 在奥修身边时他会变得平静,一如在有血缘的人面前时他会变得更暴躁。 赖尔飞快地逃离这里,不顾身后莉迪亚在对他大喊大叫着什么。 直到走到较为安静的地方、远离因筹备大西洋节而喧闹不堪的街区,他才开始回想起安德森的事。 他想,那才是更重要的事,安德森说和奥修有关。现在似乎一切都和奥修有关,黑色的野兽啦、安德森啦、他们两人共同的导师啦……赖尔决定先去找安德森,然后再继续找奥修谈。毕竟现在还有一件事悬在心里,那就是那封属于奥修笔迹的、写给女巫的信,以及奥修要杀那些狂信徒的确切原因。 其实问与不问都没太大区别。赖尔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决定从没更改过:奥修身边就是他将奉上人生的地方,不管奥修将去哪里都好。 走过某幢建筑后的小路,再穿过一条充满游客的夜市,就可以从小花园绕到非游览区了。 赖尔走路很快,横穿过人群时撞到一个年轻男孩。对方抱怨了几句,赖尔不打算惹事也不打算道歉,只回头瞪了一眼,那孩子就乖乖闭嘴继续走路去了。 不过,就在他回头的瞬间,他看到有个眼熟的身影从人群中一闪而过。 那是和安德森在白鸥区的异常空间里见到的中年人……格兰密斯! 格兰密斯的身影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随人群消失在夜市里。 赖尔看得很清楚,那人和昨天的模样差不多,穿着对此时的岛上气候而言过于厚重的三件套西装,身材高挑,眼神平静得近乎呆滞。 赖尔确信那家伙不是鬼魂,因为他甚至有闪避路人的细微动作。可是在目睹其“放牧”一串灵魂、并用一个半边人鱼的血做出断头台形状的出入口后,赖尔也不认为他还能算人类。恐怕安德森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赖尔加快了脚步,想把刚才的所见也告诉安德森。 此时的安德森已经如赖尔猜测的一样,早就直接撬锁进去了赖尔的住处。 几十分钟前,在他撬开门时,树丛沙沙作响,低沉的声音对他说:“别担心,是我。” “天哪,卡里尔,”安德森像把自己当成屋主般,请树丛里怪物一样的老同学也走进房子,“你说靠一点血就能找到我,没想到真的这么容易。” “因为距离很近……阿贝鲁斯也在这附近。”卡里尔望向山坡低处。 安德森动作迅速地进屋洗了澡,其实不久前这浴室里还死了个人……就是和他一起被赖尔弄到这的女孩。他决定不把这事告诉卡里尔。 之后他吃了块披萨,并把剩下的留给卡里尔,然后如他所想象过的一样躺着继续吃赖尔的零食。 “房子的主人还没回来,你也快抓紧时间也去洗个澡,别的不说,这屋子竟然有按摩浴缸,真惊人。”安德森把身躯健硕的卡里尔推进浴室、关上门。 “我又坐不进去!”卡里尔笑着抱怨。 他打开热水,小心翼翼地转身子、以避免撞翻浴室里的东西。看到镜子里自己那张魔鬼般的脸时,他第一次不觉得厌恶和恐惧。 25.幕布之内 莉迪亚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她烦躁地把手机扔在桌上,嘟囔着说:“他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丈夫握住她的手:“别管他了,他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简直吓了一跳,你哥哥这么粗鲁,而且个性也很奇怪……” “我想帮他一把,可惜他不领情,”莉迪亚挽着丈夫走出去,“看他那一副故作深沉的样子,去他的!他根本是看不惯我,我的日子好起来了、而他还是个混混。” 夫妇俩走出去时,看到人群正向海滩移动,那边有音乐声和篝火的光亮,似乎在举行小型狂欢。帕法珀岛的夜晚比白天凉爽很多,但挤挤挨挨的人群还是令人觉得闷热,莉迪亚和丈夫不在意,也跟着人群走向狂欢现场,跟着音乐踏步子。窄街道两侧店铺里穿比基尼配岛上传统彩色筒裙的女孩们也丢下自己的冷饮摊,跟着人们走去。 一个脚步匆忙的男人不小心撞到莉迪亚的肩,他立刻礼貌地道歉,莉迪亚表示不在意。不过,令女孩印象深刻的是,这中年男人的打扮与众不同。 周围的游客都穿着休闲服装或薄衬衫、棉麻裤子等等,当地人为了吸引游客,穿得更是花哨而暴露;而走过莉迪亚身边的男人却穿着三件套的晨礼服西服,扣子和领带一丝不苟。 “你看到没?多么绅士,简直是脑子有问题……”莉迪亚回头对丈夫说。 詹姆斯在她身后搂着她的腰,在回头时,莉迪亚的目光无意间瞥到一家酒吧门外石墙拐角处。 被阴影中伸出来一只灰绿色的手,精准地捂住一位年轻女人嘴巴,把她拖进小巷。 莉迪亚吓了一跳,可那周围的人无动于衷,似乎什么都没看到。 她被人群推挤着继续向前,耳畔都是欢笑声和电声音乐……她安慰自己说,没什么,也许是我看错了,是灯光让那只手如此怪异……就算真发生了什么也会有别人去处理的。 此时,赖尔正严肃地看着自己住处的浴室。 安德森换了一身衣服,正在他身后抱怨牛仔裤太长、卷起裤腿则显得很老土什么的。 “你是本来打算在这里游泳吗?”赖尔问。 浴室的浴缸和洗手池里积着水,杂物架上的东西被打翻了,水渍从浴室蔓延到外面,一路拖到客厅以及卧室,他的床单堆在浴室外,上面全都湿漉漉的。 “不是我干的。对了,我吃了一点你冰箱里的东西……” “何止是一点!你吃得了这么多吗?你把这屋子里能吃的几乎都吃完了!” 赖尔进屋后曾打开冰箱想拿罐汽水,结果发现冰箱里的食物几乎都不见了,客厅某个矮柜里打发时间时用的零食也都不见了。连包装都没了,彻彻底底不见了。 “好吧……不是我吃的。这正是我回来一定要告诉你的事。”安德森坦然地坐回沙发上,盘起腿拿着一叠便签和圆珠笔,看动作就知道他有什么事要讲。 安德森所坐的沙发背靠墙壁,外面是一片树丛,连向后山。 就在墙壁后,浑身还湿漉漉的卡利亚德——安德森一直习惯叫他卡里尔,正背靠墙壁,喝着一盒一公升装的橘汁,从窗户缝隙中听着屋内的对话。 为避免过于冗长,安德森先省去了小时候孤儿院的事情,而是直接从奥修还有个兄弟说起。他提起了卡里尔、接着说到当年格兰密斯转变的细节、他与奥修及卡里尔的关系等等。 赖尔试图打断他的话,但安德森一直要坚持说完。 当得知黑色的野兽竟然是人类时,赖尔还是很吃惊的,但这也让他的无力感更深:奥修背上的伤是那么久之前的事,多年来奥修一直都深陷于这样的宿命里,而自己无所察觉也无从援手。 赖尔对什么是“阿斯塔尔特之子”没有概念,他只是理解为被残酷的小宗教利用的孩子,甚至觉得什么畸形、智力障碍都是某些改造或其母亲被虐待的后果。他觉得格兰密斯的事情重要多了,毕竟那家伙的怪异是他亲眼见过的。 在赖尔尝试第四次提到“我刚才看到……”时,安德森依旧无视他的发言,继续解释卡里尔为什么要找奥修。赖尔只好用最直接的方式,一把提起安德森的领子,迫使他不得不注意自己的话。 “我必须得说——刚才我在旅游区看到格兰密斯了!” 安德森看着他眨眨眼,似乎要理解一下这句话。 屋外墙壁后传来像风声又像动物骚动的声音,赖尔放开安德森的衣领,盯着窗户。 “他在这?”赖尔攥了攥拳。 “不,你不是说在街上看到格兰密斯吗?他怎么会在这……” “天哪你的脑子……我是说那个怪物!” “不要用‘怪物’称呼他,”安德森纠正说,“他是个人类,只是外形有些不同,确实会令人害怕。我说过了,他的名字叫卡利亚德·奥修。” 听着‘奥修’这个姓氏,赖尔觉得非常不舒服。他只习惯以此称呼特定的那一人……不过如果奥修真的有一位畸形如怪物、且与他有很深误会的兄弟,那么……是否自己该称呼奥修的名字了?叫他阿贝鲁斯? “那么他在这?”赖尔问,“你说的那个人,他就在这?我的屋子就是被他弄成这样的?” 安德森点点头:“希望你别生气,反正这些也不是你的财产,是奥修——我是说阿贝鲁斯·奥修的。” “他要做的就是一次次刺杀他弟弟吗?” “如果想要刺杀,那么你的老板早就遭遇不测了,他们需要谈谈……以及,关于格兰密斯的事,我也想和他们两人好好探讨一下,毕竟我们都和那个人有渊源。” 安德森说完,指了指他身后的墙壁,继续说:“你就真的了解阿贝鲁斯·奥修吗?你见过半边人鱼了,你也见过卡里尔……虽然只是远远的,你还见过那个那个红色天空的世界,以及地下神殿、女巫罗莎……我知道你和你老板的友谊很深厚,但你真的了解他们?你信任他,他是否信任你?” 赖尔沉默地盯着安德森,今天是他第二次听到“你了解阿贝鲁斯·奥修吗”这样的话了。 第一次就在刚才,是莉迪亚问的。尽管原因不同,但妹妹的疑问和安德森的质问触碰到的是同一个思考。 赖尔想起来,他仍未提起过那封和女巫之间的书信。 他仍未明白为什么女巫罗莎自愿求死,他仍未得到解释、关于奥修委托他进行处决的那些人。 在客厅、玄关外,隔着门板,黑发青年正背靠着门。 奥修换了一件黑色衬衫,在月光下这让他的皮肤更显得苍白。他扶了扶眼镜,屏息继续听着屋里的声音。 “抱歉,赖尔,我说这些话可能太过分了,”安德森说,“我并不希望他‘与我们不同’。” 赖尔问:“你想得到答案证明他是无辜的?不,我不认为这其中存在无辜与否的问题。你见过我杀人,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差点也……袭击了你。我或者阿贝鲁斯,我们本来就与你不同。我承认,我想知道答案,但这是我和奥修之间的事……” 说着说着,他有点搞不懂自己究竟想要表达什么。他的逻辑连自己都没法说服。 不过安德森却相当认真地纠正他:“不,是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并不是指你们是否杀过人、是否干过走私、是否结交人贩子什么的。你们犯罪不犯罪、喝啤酒还是果汁、揍了谁或和谁做爱,这都不是重点,我不是警察,不负责抓你们。这些好的或坏的、正义的或邪恶的东西,它们毕竟都属于人类行为。真正严重的问题是,阿贝鲁斯·奥修是否已经‘不一样’了。” “什么是‘不一样’?” “就是……比如格兰密斯那样,”安德森叹口气,“你认为,什么样算是人类?至少他对这世界的认知是站在同类的视角上的,这才能算人类。当格兰密斯过于了解某些古旧的知识后,他对万事万物的看法已经和我们不同了。像这种人,他们的行动动机、思考方式等等都已经不以公认的常识为基础,比如那些古魔法、祭祀、另一个空间、怪物的存在等等,那对他们而言并不神秘,甚至……他们认为那些才是世界的本质。” 赖尔默默地听着,安德森停下来留意着墙后的动静,然后继续说:“我们日常所见的一切——跑车、别墅、城市、食物、爱情……这些对他而言都不再是真实的,而仅仅是一块幕布。生活也好、人也好,就像贴在那块布上的图案,他将触及的是幕布后更深的真相,并且,他们为此不惜撕毁幕布。” 安德森的比喻令赖尔心里发寒。 又一次的巧合……刚才安德森提出了和莉迪亚一样的问题,现在他又说出了赖尔刚才不久前才想到的东西—— 一块幕布。 现在他多少开始明白安德森的意思了,而且一直以来他也正是这么担心的。 只是,在赖尔心里,不仅是格兰密斯和奥修,连安德森都已经算是“幕布另一边”的东西了。 “那么你呢?”于是赖尔问,“你对它们有那么多了解,甚至你能形容出这些。你又是怎么看待眼前的一切的?” 安德森耸耸肩:“格兰密斯和希娜教了我很多,包括教我如何控制自己、如何保持距离。可我确实一直忍不住要不断地靠近。当我能够解读那些古魔法的含义时,我需要时刻想起格兰密斯,想起死去的希娜,这样我才能说服自己不去尝试吟诵……甚至使用它们。” ‘使用它们’,这个说法令赖尔觉得相当诡异。他想起格兰密斯,那时这个人将尖刀刺入半边人鱼心脏、让喷溅的血液筑起断头台形状门扉……赖尔不禁将这么做的人替换为奥修,他几乎可以相信奥修也能做到类似的事。 赖尔努力甩开刚才的想象,此时屋外的树丛又窸窣作响起来。 声音从墙后直接冲向前门,赖尔和安德森都听到了沉重的急促脚步和树枝被折断的声音。 接着是前门外响起一个短促而奇怪的声音。安德森不知道是什么,但赖尔听出那是那微声手枪射击时的声音:它能把射击音量降到令人难以联想到枪声,但无法将响声全部遮除,距离这么近的情况下,屋内的人能隐约听到。 赖尔立刻冲向门外,眼前的场面令他倒抽一口冷气。 阿贝鲁斯·奥修被一个有着人类身形、奇怪面容和幽绿眼睛的壮硕怪物压在地上,那野兽的两手像是人手与兽爪的结合物,而下肢却像有蹄类动物的。 他的一根指头里伸出尖锐如细刃的指甲,直指奥修的咽喉,而奥修则用枪指着怪物的额头。 那一枪险险擦过怪物肩头,子弹射进了旁边的树干。 “放开他!”赖尔想要冲过去,但眼前的情况让他不能轻举妄动。 卡里尔和奥修仍注视着彼此,纹丝不动。过了一会,卡里尔的眼睛从发光的幽绿色变回暗红,他先开口说:“阿贝鲁斯,放下枪,我并不想杀你。” “我不相信你。”奥修稍微让手臂偏离了一点,对着卡里尔的肩扣下扳机——可是却什么都没发生。 赖尔倒明白这是为什么。奥修拿的那把枪他见过,是一把很老的微声枪,而且以前他还用过……那把枪处于非自动射击状态,填装并射击过后得手动再次填装才能发射,看来奥修并不了解。 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下,赖尔竟然觉得奥修这样子有点可爱……不过他来不及走神了,卡里尔趁这机会扭过奥修的手,将枪甩到旁边的草丛里,奥修的脖子上还架着锋利的兽爪。 “放开他,卡利亚德!”赖尔试着想起刚才安德森说过的东西,“刚才你一直在屋外对吗?你既然想和阿贝鲁斯谈谈,那么冷静下来、先放开他!” 卡里尔不理会赖尔,只是盯着自己的弟弟,指甲更接近他的咽喉:“阿贝鲁斯,现在直接回答我,我们的养父母是怎么死的?” “你比我更清楚,”奥修毫不畏惧地瞪视着他,眼神里的愤怒不像是虚假的,“是的,他们的死和我有关……你该是最清楚的!他们为我而死,而你欺骗了他们!” 卡里尔愣住了,他完全不能理解奥修的意思。 赖尔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切,这时安德森从屋里窜了出来,跑到赖尔身边,大喊道:“卡里尔!放开他!你不是想好好谈话问清楚吗?” 两位‘阿斯塔尔特之子’仍在彼此瞪视,并没看向安德森。 于是安德森又向前一步:“……你们要是还不互相保持距离,我就要用这把刀刺进去了。” 赖尔这才转过头发现,安德森竟然拿了锯齿匕首出来,并且右手拿刀、用刃尖对着左手手掌。 “我说……”赖尔皱眉看着他,“你这样是死不了的……” “当然死不了,要是会死,我就没勇气刺下去了。不过如果只是受伤的话,我还是敢下手的。”安德森严肃地回答。 奥修和卡里尔都一脸迷茫地看着他,然后依言缓缓离开彼此。 26.淡去的灯光 阿贝鲁斯·奥修的养父母是自杀的。当年警方无论怎么调查,也只能得出自杀的结论。 他们一个在浴室门把手上用皮带自杀,另一个用美工刀割破颈动脉然后倒入浴缸。确实有精神问题严重的人曾这么死掉,但对普通人来说很难想象。那需要极为坚定的求死之心。 而卡利亚德·奥修,身为一个无法以本来面目示人的“怪物”,他常年住在格兰密斯教授的郊外别墅里。他在这里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起居、学习、阅读报刊书籍甚至看电视和使用网络,这段生活是他被养父母畏惧并抛弃后,活得最像人类的日子了。 他恨过那对夫妇。他们收养两兄弟时,曾表示不嫌弃卡利亚德是畸形,也不介意阿贝鲁斯有智力缺损,他们对修女说愿意永远爱两个孩子,愿意为双生子改变不幸的命运。 起初,夫妇俩确实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可一切还是慢慢改变了。 阿贝鲁斯·奥修渐渐开始变化,他的心智快速地成长、甚至学习的速度比一般小孩还要快,夫妇俩大喜过望。 他们认为这个小男孩以前一定存在儿童自闭症,一定是被误判为智力障碍。他们每天都惊喜地看到他的变化,他的成长,他越来越像一个毫无缺陷、甚至比常人更聪慧的少年。 与此同时,卡利亚德也在改变。他的面孔越发恐怖、身形变得更加高大、骨架扭曲而狰狞。他不能再去上学,于是就留在家里读书,养父母每天都用心惊肉跳的眼神看着他,并开始向一些宗教机构咨询。 卡利亚德的下肢皮肤开始溃烂变色、自愈后形态犹如蹄状,手指和其他骨骼也肿胀变型。那对夫妇争论过很久是否该带他就医,他们将他视为恶魔的诅咒,似乎早就忘记了那个身形古怪但情志很正常的小孩。 这在对双生子心里,血脉中的记忆和知识正在一点点复苏、蔓延,他们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却无法抵抗这么多年恬淡生活的诱惑。 卡利亚德发现,不仅是养父母,连弟弟阿贝鲁斯也开始畏惧和躲避他。 那对夫妇的不安引来了潜伏在城市里的秘密教徒,那些人想得到“阿斯塔尔特之子”。夫妇俩带着弟弟逃走时,却把哥哥锁在了屋内,打算牺牲他、把他送给那些人。 卡利亚德不清楚自己是否还爱着养父母和弟弟。他对他们失望透顶,又心存向往,他一直偷偷跟着他们,直到遇见格兰密斯并被收留。 当格兰密斯失踪后不久,卡利亚德得知养父母自杀身亡。他怀疑那和弟弟有关,因为他很清楚,虽然弟弟有着正常青年的外表,但却和自己一样是怪物。卡利亚德没有任何证据,只想亲自去逼问。 当他追踪阿贝鲁斯·奥修时,他甚至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愤怒还是依恋。 他可悲地发现,自己已经注定不能过人类的生活。想得到“阿斯塔尔特之子”的教徒们会寻找他,关心他的人会因此而死,他想要接近的人会畏惧他、憎恨他。 他觉得,也许有一天自己会被弟弟杀死、或杀死弟弟,也可能会躺在古老教派的祭台上被挖出心脏,甚至可能是被普通人发现、被枪支击毙,死后作为猎奇新闻登上报纸。 可他就是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和孤儿院时代的朋友一起吃零食,和阿贝鲁斯·奥修和平地坐在沙发上谈话,身边还有个一直在唠叨着各种不满的粗鲁普通人。 “我恨家族聚会。” 赖尔站在奥修背后小声说。 他本来想站得更远些,但又想给奥修一点支持,不过奥修似乎并不怎么需要。 阿贝鲁斯·奥修低着头,昏暗的灯光照在他脸上,睫毛在眼睛下形成一小片阴影,让他的黑眼睛显得更加阴暗。 “我可以也叫你卡里尔吗?”沉默了一会后,奥修问他的哥哥。 卡里尔只是看着他,没说话。安德森倒是抢着回答:“请你随意,我觉得他不会介意这种细节。” 奥修虚弱地笑了一下,说:“卡里尔,你的一部分指控我承认,尽管曾经我不承认。但是,我没有杀死父母。” 他抬起眼直视着卡里尔,继续说:“我至今为他们的死感到悲伤……以及恐惧。最后一次和他们说话时,我们发生了争吵,我说了很邪恶的话,叫他们去死……我几周都没再回家,接着却得到了他们自杀的消息。但我很肯定,争吵的起因是他们不赞同我做的事,那并不足以毁灭他们的精神。而且他们是坚定地天主教徒,不会轻易干这种事。” “这也是我感到疑惑的地方。”卡里尔略带轻蔑地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观察我们,”奥修说,“你可以定位我,我也有办法感知你,只不过我没有你天然的体质,我得靠一些古老手段……现在,换我质问你,”奥修提高了一点音量,“想想吧,你又对他们做过什么?你恐吓他们,把有歪歪扭扭字迹的信件每天塞进我们房子的邮筒,你说你恨我们,只有他们的死才能让你原谅我,如果没有人死,你会找机会杀了我……” 卡里尔的红眼睛猛地睁大:“不……我从没有!” “我不相信你。”奥修冷笑道。 “你有立场这么说吗?你抛弃了我,安然享用着你的人生……” “是的,这就是我承认的那一部分指控,”奥修说,“我很清楚,我是阿斯塔尔特之子,我是深海中恶魔与人类女巫的孩子,我是邪恶的人。我想要摆脱像母亲一样走上祭台的命运,想永远脱离这些东西……不管在过程中要伤害谁。我缺乏善良,缺乏人性,即使在人类中我也是个罪犯,我为了利益做见不得光的贸易,让高中好友帮我去杀人,甚至叫他亲手完成邪恶的处刑过程……” “够了,奥修……!”赖尔听不下去了。其实“处刑过程”正是赖尔一直以来最好奇的部分,但现在他无法容忍奥修这样说。 赖尔站在奥修坐的沙发后,紧紧握着奥修的双肩。他能够感觉到奥修在颤抖,看起来情绪相当不稳定。 在他印象里,奥修一直文质彬彬、气定神闲,即使在山中的古遗迹里也是如此,他从没见过奥修表情紧绷、语速越来越快、眼神中带着神经质般疯狂的模样。 “你说什么?处刑?”安德森问,“抱歉,你看起来不太好……但我还是得问,你是说,赖尔是你的杀手,你要处刑一些人?” 奥修点点头:“安德森,你看过《几何星位魔法》吗?” “只看过英文译本的基本条目,其实原文版本我见过,但并不能全懂……也不想懂。”安德森说。 奥修无力地笑了笑,一只手握住赖尔的手,继续回答安德森的问题:“可我都能看懂。这是阿斯塔尔特之子的能力。在跟着格兰密斯接触到更多此类古遗物时,我了解到了一个知识:祭司死于自己曾操持的献祭手法后,灵魂会被毁灭,无法在死后继续行走于其他空间。献祭祭司并不是献祭行为,而是一个刑罚,用来处罚不合格者。我并不笨,我能察觉到有些人常常徘徊在我所在的城市,监视我、试着靠近我。我利用一些资源,查出了他们的身份……并且在格兰密斯的帮助下,我找到了他们一直靠近我的目的。” 卡里尔浑身肌肉紧绷,这也是他所关心的事。 奥修看向自己怪物般的哥哥,说:“他们想让我们的母亲复活。” “什么?” “他们认为,我们能让死去的女祭司复活,”奥修说,“但是我在已知的任何文献上都找不到相关资料,其实,大概以前也没有过真的通过这方式成功获得力量的女祭司,更别说因生产而死的了。所以我不知道具体复活女祭司的手法。至于杀死那些教徒,我没有更深的用意了,我只是要用处决祭司的方式,把能查到的那些家伙一个个毁灭掉。” 奥修能感觉到赖尔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奥修再次低下眼睛,停顿了一会后说:“他们知道生死之外的邪恶古魔法,但在他们伪装成正常人生活时,却并不能时刻充满警惕。他们无法抵抗一个对此毫不知情、强壮而目的单纯的杀手。赖尔,我很抱歉。” 赖尔摇摇头:“不,我很早前就说过,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我指的不是这个,”奥修小声说着,“我不对你说出真相,并不全是为保护你。我担心你一旦涉足哪怕一点这些东西,就会要么心生畏惧、要么过分好奇……你会变得无法直接杀死他们。” 赖尔沉默了。他为奥修做过的远不止这些,还有一些事情并不涉及什么教徒、处决,就只是单纯的打手工作,或伤害与奥修的利益有冲突的人。如果说这些事能有好处,说给谁谁都不会信的,赖尔自己其实很清楚。 就如莉迪亚认为的一样,他的一切都逐渐献给了奥修。而奥修给不了他什么。 “只除了一样……”赖尔轻声说。 奥修没听清楚,疑惑地看向他,赖尔却笑着摇了摇头。 卡里尔仍紧锁愁眉……安德森猜想他的表情应该算是“紧锁愁眉”,因为卡里尔的面部已经不是人类的结构了,很难分辨表情。 安德森留意到,赖尔的手轻轻揉着奥修的肩膀,他看看对面那两个无声胜有声的人,又看看卡里尔,打破沉默说:“尽管我觉得你们需要时间来思考……但现在我不得不再提一件事……关于女巫罗莎。” 赖尔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回想起那老年女性家里精密的滑轮和绞线。 “奥修,你没见过罗莎·库劳弗家里的样子吗?”安德森说,“她确实被赖尔杀死了,但是帮凶就是她自己,她一心求死。” 奥修一时不能明白这意思。他不能想象有邪神的祭司会愿意毁灭自己的灵魂,而不是留着它为更大的荣光而奉献。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这时卡里尔说。 安德森努力聆听,但什么也没听到。卡里尔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几乎撞到吊灯,他走到门前又听了一会,然后拉开门弯腰走出去。 赖尔和奥修对视了一下,也跟着走到门外,安德森则跟出去站在卡里尔身边。 起初只有卡里尔听到,也许和他的身体结构异于人类有关;过了两分钟左右,所有人都听到从远处传来模糊的喧闹声,方向就是这片私人区域外不远处的旅游区。 那边有夜市和一些酒吧,不远处就是湾状海滩。刚才赖尔和妹妹在那边见面,他还在街上看到了可能是格兰密斯的人。 远远传来的是浪涛声和人们杂乱的叫喊,起初很少,接着越来越多。 “那边不对劲……”奥修说,“现在几点?大西洋日就要到了,酒吧区和海滩每天都要闹一整个通宵……” 他抬手指着远方的一片漆黑:“灯光太少了。” 27.灵魂感染 酒吧区和集市完全安静了下来,除了长亮的霓虹招牌外,灯光一个接一个熄灭。湾状沙滩方向有隐约的光芒,像是篝火。 赖尔拨打莉迪亚的手机,起初无人接听,几秒后迪莉娅回拨了过来。她尖声喊叫,语无伦次,赖尔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在他想叫她冷静点时,她的电话似乎脱手了,无人回应,只有一片杂乱的声音以及远处的惊叫声。 从骚乱逐渐扩大开始,卡里尔的身形先消失在了黑暗的树丛中。他的身体异于人类,可以十分迅捷地前进。 当其他人也小心地来到酒吧街和集市一带时,眼前的景象令他们震撼不已。 街道寂静,远方却很喧闹——且声音在逐渐远离,向着海边推进。酒吧的露天座位上一片狼藉,路上有无数手包、凉鞋、杯子等杂物,像是因骚乱和拥挤而留下的。 “这是怎么了?”赖尔问。出来时他从屋里拿了很多武器,包括刚才那把枪,他紧张地警惕着四周,有点担心再冒出来类似半边人鱼的东西。 奥修看到某个塑料桌下似乎趴着一个人,他无声地打了个手势,赖尔慢慢靠过去。那个人缩成一团、不停在祈祷,等赖尔靠近才发现自己认识这个人。 “哈雷?”这是奥修公司里的人,上次赖尔见到他时,他因为同事麦克斯韦失踪而正惊恐万分——就是赖尔和安德森遇到半边人鱼的那天。 哈雷看向他们,眼神依旧十分恐惧,甚至还连滚带爬地贴到了墙边去。奥修开口问他时,他才战战兢兢地爬出来。 “你们没死?”哈雷嘴唇发着抖说。 “难道你死了吗?”安德森皱眉观察他。赖尔无奈地把安德森挤到身后去,问哈雷发生了什么事。哈雷不回答,只是看向奥修。 “奥修先生,下一次航班是什么时候?哦天哪,航班还能起飞吗?是不是只有我们几个活下来了?莱娜还活着吗……”他慌乱地说个不停,在看到赖尔打算继续向有火光的方向走时,他惊叫着拉住他。 “不!别过去!能活着就很好了!” 很明显,那边正发生着什么可怕的事。在奥修的安慰下,好不容易哈雷才稍微冷静点,说出了刚才自己的亲眼所见。 本来,麦克斯韦失踪的事曾让哈雷害怕得不敢一个人行动。奥修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干的,也叫人收拾掉了尸体,他没敢声张,只是用治安问题轻轻带过,告诉哈雷不要太担忧。 哈雷不是本地人,也不是公司在岛上的常驻人员,那件事过后不久,他又觉得不借着出差享受一下实在可惜……看到岛上在庆祝大西洋日,他特意找了新一批游客集中到达的晚上出去凑凑热闹。 在街上他远远地看到赖尔和一个年轻女人争吵。他不知道那是赖尔的妹妹,看到年轻女人身边还有另一个男人,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精彩的桃色纠纷。 他知道赖尔是奥修的“私人助理人员”,也知道赖尔不是好惹的家伙,于是没敢靠近,只是远远地偷看。 赖尔负气离开后,哈雷偷偷跟着莉迪亚,想看看这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跟了一小段后,莉迪亚突然回了头……哈雷起初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可是转念一想,莉迪亚根本不认识他,街道上人又这么多,她不可能是在看自己。 有个身穿三件套西装的高个子中年人和她擦身而过,莉迪亚应该是在看他。那个人是很奇怪,在旅游海岛上还穿得那么正式。 这时,哈雷发现莉迪亚的目光不太对劲,她似乎很惊恐。 他循着她的视线看去,两幢房子间的小巷里,一个女人正被灰绿色的强壮手臂拖入黑暗。 接着他看到穿西装的中年人也跟着走了进去。中年人的手里有一把锥形匕首,在夜色下闪着金色光芒,哈雷想,这个人要么是去救那人的,要么是……自己此时看到了变态杀人犯? 想起了麦克斯韦的失踪,他既害怕又好奇。他贴在墙边偷偷看去,在黑而窄的巷子里发生的事令他震惊又不解。 被扼住脖子的女人还在挣扎,捉住她的是个强壮高大的东西……那也许是个男人,也许不是,“他”有着怪异的长相、灰绿色的皮肤,双眼突出、腮帮翕动,简直像介于鱼类和蛙类之间。 哈雷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真的,他告诉自己,也许那是犯罪者故意戴的面具…… 中年人信步靠近,捏着匕首的手指轻巧地转动着。他说:“不,不是这样。” “怪物面具”瞪视着中年人,发出一串古怪的声音,并不是动物的吼叫,是有规律的,像是语言,但又不像任何人种的语言。 哈雷正思考着要不要报警时,中年人突然抬起手,匕首划过“怪物面具”的咽喉,黑色血液的弧线喷溅在旁边的墙壁上。 那人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哈雷凭他最后握着匕首的姿势才看出他做了什么。 那时候,哈雷几乎来不及去思考动脉血应该是什么颜色,他几乎忘记了呼吸,只看到穿西装的中年人用左手抓紧怪物的身体,把它推到吓得瘫坐在地的女人面前。 中年人也走近她,声音轻柔地说了几个词。哈雷同样听不懂。 接着那女人眼中的恐惧消失了,变得面无表情,她捏住“怪物面具”那还在不停抽搐流血的咽喉,将嘴巴贴了上去。 哈雷感到想吐……她在喝它的血!他无法再忍受,想赶紧逃开,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警察或别的什么人。 他压抑着恶心感,快步走向和人群相反的方向,打算先躲到旁边的快餐店里。 借着店门口玻璃的反光,他看到穿西装的中年人走了出来,身后是依旧目光呆滞的女人。中年人走向了前往海滩的人群,而脸上依旧带着黑色血迹的女人则向快餐店走来! 哈雷转身想跑,可身后的女人似乎对他并不感兴趣,只是快步走进了快餐店。 正在柜台里的男人似乎和她很熟,他惊讶地走出来,搂住女人,他还没问出几个字,眼神也跟着暗淡了下来…… 接着,哈雷看到了更加惊悚的一幕:男人突然咬住女人的肩膀,几乎撕下一块皮肉,可是女人一动也不动!接着,他们都转身走向了别处。 店里仅剩的几个客人奔逃而出。店后面的屋子里传来惊叫,然后又变得寂静…… 当时哈雷的脑子里冒出个奇怪的想法:吸血鬼?——可是不对,女人喝了奇怪生物的黑色血液,然后男人咬下了她的一块血肉……这顺序并不是故事里吸血鬼的模式! 先是她,然后是她的丈夫,他们的儿女,他们儿女又冲出门去,不知又奔向了谁…… 哈雷边说边不停问“下一次航班是什么时间”,他只想尽快离开帕法珀岛。 听了他的叙述,安德森和奥修对视了一下。他们都想到了那个“穿着三件套西装的高个字”是谁。 连赖尔也听出来了,毕竟他对那个人印象深刻。 “然后他们去哪里了?”奥修问。 “我不知道。他们一个又一个的……这些本地人几乎大多数都变得不正常了,那些游客本来就想去海滩看热闹,现在这群……不正常的人也跟了上去……奥修先生,莱娜还活着么?她帮我们订了机票吗?” 奥修叹口气。他拨过莱娜夫人的电话,无人接听。 这时哈雷突然惊叫一声,盯着奥修他们身后,后退时差点左脚绊右脚。在他们回头看发生了什么时,哈雷已经大叫着“不——!”转身丢下他们狂奔而去了。 “这是挺恐怖的……”安德森回过身,看着从拐角里走出来的巨大身形。 卡里尔肩上扛着个老婆婆,双手各提着一个成年人,脚步沉重地向他们走来。两个成年人都已经死了,老婆婆还活着,她很瘦,浑身脏兮兮的,一直在蜷着双手小声背圣经。 “我发现了件诡异的事情,”卡里尔扔下来两具尸体,奇怪地看了看那个奔逃的人,没有理会,“人们似乎中了诅咒。以及,我看到了深渊祭司。” “深渊祭司?”安德森和奥修同时问,不过他们的语气倒是不太一样。 安德森没听过这个词,奥修显然知道得更多。 卡里尔大致描述了一下,他们发现,刚才哈雷在暗巷中看到的也许就是那个。 它们和半边人鱼一样,原本不该是这世界的东西。它们生活在人们从未涉足的领域,在古温萨文献中、帕法珀岛的古文物中常被提及。 “其实它们叫库拉狄帕,意思是为深渊祷念的人,”奥修说,“看来,也许我们无法离开这个岛了。” 卡里尔冷笑了一声,把仍在颤巍巍念圣经老人放在了旁边店铺的露天座位上。 “为什么这么早下定论?其实你本来也不想离开吗?” 奥修皱眉说:“我知道你厌恶我,但你能不能好好思考一下,如果我处心积虑想做些恐怖的事,我何必等到现在?我有必要想方设法让你远离我的视野吗?我比你还想过正常的人生!” “哦?所以你承认是你……” “你们停一下!”赖尔说,“你们不想解释一下这些是什么吗?”他指指尸体和老人。 卡里尔描述了一下他的所见——和哈雷说的很类似。 卡里尔一直追到了快到海滩的地方,看到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无形之物控制……他看到人类们围住一个已倒下的“深渊祭司”,他们饮下它黑色的血,然后目光呆滞地走向自己的亲人、爱人,紧接着那些人也失去了自我,撕咬上一个人后,再和他们一起继续走向更多人…… 刚才的哈雷不被注意到,正因为他是彻底的陌生人。本地女人会把诅咒带给她的丈夫、家人……他们会再把诅咒和精神控制传播给其他有关联的人。 卡里尔手里的两个尸体是一对情侣,当他们失去意识,走向其他朋友时,卡里尔杀死了他们。 “而这个人,她似乎是乞丐,”卡里尔指指那老人,“没人认识她,没人和她有什么关系。就在前面不远处,人们一个接一个的被‘传染’,而少数和谁都没有联系的人则……可以幸免。我只是顺手把他们带离那附近。参与到恶心的仪式里的人越少越好,不论死的还是活的……哪怕只是几个。” “那么,为什么你们说‘无法离开这个岛了’?”安德森问。 奥修看着远处的火光,表情不仅仅是严肃,几乎是带着绝望:“只有当需要呼唤真正的魔鬼……或者说神灵时,深渊祭司才有必要献身。他们抛弃肉体,把精神强行灌注入人类的躯壳,他们的每次出现都将伴随恐怖的悲剧。比如……我们的母亲与怪物结合以求获得力量的时候。” 他看了一眼自己那已经是怪物形貌的孪生哥哥,无奈地微笑起来:“阿斯塔尔特之子诞生时,就是在大西洋日之前。卡利亚德,也许你不记得了——我们的生日就快到了。” “等等!我记得你的生日不是最近……”赖尔说。 “那个生日是我们被养父母领养的日子,不是我们诞生的日子。” 在他们说话时,安德森的目光不停在赖尔和奥修之间移动。 “格兰密斯想让你们的母亲复活?”他突然说。 两位阿斯塔尔特之子看向他,安德森继续说:“毫无疑问,刚才那位快吓死的先生看到的就是格兰密斯。他已经不能算人了……赖尔也在集市里看到过他。” 赖尔跟着点点头。 “奥修,你说过,你认为那些狂信徒要复活女祭司。如果格兰密斯也参与其中,我现在一点都不会觉得吃惊……”安德森说,“以及,我打算去看看他想做什么。别这么盯着我,我不是去打架的。如果他想完成什么奇怪的仪式,搞搞破坏我还是做得到的。” “实际上我也打算去海边,”卡里尔说,“但是,赖尔·汉克不能去。” “什么?”赖尔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的妹妹是不是也在游客里?”这时,奥修也想到了这点,“她还带着丈夫一起……我们现在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安全。如果你太过靠近,很可能连你也会被……” “我懂了!所以奥修也不能靠近吧?我是说阿贝鲁斯·奥修,”安德森直白地说,“赖尔似乎很喜欢你,对你非常忠诚,你们两个要是一起去,就都会有危险;而阿贝鲁斯也不能和卡里尔去,因为你们是兄弟……” 卡里尔摇摇头:“他能去,我也能。因为我们不算人类,不被那种手法影响。” “那很好,那么我就也能和你们一起去了。我熟识的只有你们,没别人了。”安德森拍拍卡里尔的胳膊。 赖尔因为那句“不算人类”而有些难受,他看向奥修……奥修仍盯着远处,没有反驳他哥哥的话。 “很好,我们过去,”奥修说,“赖尔,你回去,或者在远点的地方躲起来。” 赖尔笑笑:“从前只有我叫你躲起来的份,真没想到,有一天你也会这样对我说。” 卡里尔隐约能感觉到,那个局外之人——赖尔·汉克,对阿贝鲁斯·奥修有着别样的感情。虽然卡里尔永远隐藏在人群之外,但他也懂得基本的人情世故。 而令他吃惊的是,他的弟弟、同样流着一半怪物血液的阿贝鲁斯,似乎对那个人也有类似的眷恋。 他最憎恨的就是阿贝鲁斯为有个“正常”的人生而舍弃他,甚至直到现在他也仍认为养父母的死和弟弟有关。所以当他发现阿贝鲁斯对赖尔真的充满担忧时,心里倍感意外。 或者,也许这就是阿贝鲁斯·奥修想要的“正常”的人生的一部分,赖尔就属于那部分。 卡里尔知道他和同胞弟弟之间还有很多东西没有说清,但这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他们不是人类,但安德森是,赖尔是,帕法珀岛上很多人都是。 学者格兰密斯曾是他最大的恩人。而如果学者已经越过“幕布”,成为了另一种东西……卡里尔毫不怀疑,在这里唯一还有可能阻止他的,也只有“阿斯塔尔特之子”了。 卡里尔看向奥修,显然奥修明白他的想法。 其实从在孤儿院起就是这样,即使那时的阿贝鲁斯·奥修连开口说话都还办不到,但只要他们想做到,就总是能做到明白彼此的想法。 赖尔突然抓住奥修,说要和他单独说几句。 他拉着奥修走到路边房子后,问:“奥修……阿贝鲁斯,你觉得我们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只有一半不是人类,我无法彻底理解它们的全部意图。”奥修说。 “我一直都愿意保护你,阿贝鲁斯,”赖尔伸手摸着他的黑发,指腹间感受着发丝微凉的温度,然后轻抚奥修的耳廓和脖颈,“不管是高中时,还是后来、现在……不管你是谁,你是我的同学也好、不那么守法的生意人也好、什么女祭司的孩子也好……只因为是你,你明白吗?” “我明白,”奥修低着头,“但这件事上你真的做不了什么,希望你也明白。以及……难道我就没有保护你的权力吗?” 赖尔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吻住他的嘴唇。 赖尔觉得,自己并不是单纯在担心奥修的安危。他知道,眼前的一切已经不是几把刀子和枪能解决的了,如果奥修会死,自己也一样;如果奥修他们最终安全了,那么其他人也许也会没事……赖尔不怕会和奥修一起死,可他仍觉得像感觉到有什么横亘在一片迷雾中……难以言表。 奥修轻轻地回应他,然后捧住他的脸:“好了。我得去看看了。如果你真的不介意我不是人——那以后再继续?” 赖尔笑笑,用力拥抱了一下奥修,在他耳边说:“就算你真的不是我的同类,也永远都是我的同伴。” 奥修走向孪生哥哥。安德森则正尝试问那个精神失常的老人一些事。 卡里尔对奥修使了个眼色,奥修轻轻点了点头。 “赖尔,你得再帮我们做一件事。”奥修转身说。 赖尔正等待下文时,卡里尔突然一拳打在安德森的腹部。腹部神经丛强烈的反应让本就较文弱的安德森立刻腿一软,眼前发黑地瘫倒下去。 卡里尔扶住他,看向赖尔。 奥修耸耸肩:“……你得帮我们再暂时绑架一下安德森。” 28.界限 很多年前,阿贝鲁斯·奥修和格兰密斯讨论到过界限。 格兰密斯大半生都沉迷于研究远古秘密与神智学。而奥修不同,一年年过去,纷杂而庞大的知识在他的脑子里复苏,他几乎时刻担心自己下一秒就会变成另外的生物。 现在想起来,奥修不知道导师格兰密斯是否也与安德森有过类似讨论。他知道,无论是否有过,安德森一定会比自己更坚定、更能客观地看待这些。 因为安德森是人类,他眼前的选择只有生存或毁灭,没有第三个选项。 曾经奥修问过导师,如果有一天我们的脑子变得不正常,偏离为人之道,那究竟会是什么感觉? 看似只是普通讨论,其实奥修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着……他希望能有一个标准,让他能判断出自己究竟算是人还是其他东西的标准。 格兰密斯问他:你知道大马哈鱼为什么要回游吗? 奥修不懂他的意思。只要看过点探索频道就会知道为什么,这又不是多高深的知识。 学者又问他:那你觉得,大马哈鱼自己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游吗?它们知道自己即将在哪里产卵、当时是何心情、之后何时死亡吗?它们在大海中时,知道河流上游有一种叫棕熊的东西会捕猎它们吗?它们知道人类在研究它们吗? 有说法认为,人类和动物的基本差别就是:人类有清晰的意识,人类做事并不全靠生物本能,而是靠思考。 也许人类会感叹小瞪羚生下来就会寻找母亲的奶水,犬类天生有服从行为,小猫知道把粪便掩埋……其实这没什么好羡慕的,它们会做,不代表他们知道为什么要做。 它们不能理解人类每天在干什么,它们知道人类这种东西活着,在吃喝、行走,但不能理解人类的全部行为。 那么,站在进化程度较低的物种的立场来想—— 在无数古文献、手抄译本、大西洋沿海小城镇与海岛的传闻中,这世界并不一直属于已知生物。 不管是亚特兰蒂斯的古文明传言,还是太空人启萌远古智慧的假说,人们往往不能理解:在古文明或已经被淡忘的旧神信仰中,那些神明、祭司、生物……如果一些假说是成立的,他们目的为何?人类能否与之交流共存? 如果有那么一种东西,一种存在之物,他们的话语与行为均不遵守人类故有的“常识”,他就不能算是人。人类觉得邪恶怪异的东西对他而言稀松平常,他不觉得古魔法属于秘密,也没有半点人类的基本道德观,他对世界乃至宇宙的理解和希冀都是人类目光难以理解的。 就像马哈鱼不能理解人在干什么一样。马哈鱼要回游,也知道怎么回游,但它们不知道除这么做之外的可能性。 “那我怎么知道……自己是否还保有人类的价值观?”当时,奥修问导师,“如果我违反法律、伤害他人、懂得太多普通人一生也不接触的事情,那我……” 格兰密斯摇摇头:“不是这样,这都是浅表之物。你可以随时在心里回答问题:你想生存下去吗?生存下去是为什么?你为什么打开电视?为什么想要赚钱?……” 格兰密斯问了很多。 人类比动物的需求更多、思维更多元,人们不仅要求温饱和繁殖,还认为自己要有所追求,要成功,实现自我价值。可如果再继续问下去——为什么要追求成功呢?为什么要实现所谓的“自我价值”? 也许有人会不耐烦地说:因为我觉得这样比较好,我就愿意这么做。 格兰密斯告诉奥修,如过你还会这么想,你就还是人类,你就还没丢失理智的底线,没忘记自己身在哪个世界。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好像刚进化出双足、走上陆地的人鱼一般——你凝视海岸和浅滩,知道自己曾经在水里、而现在在海边,你能分辨陆地和天空,并开始思考下一步往哪里走……那么,你就开始脱离原本的世界了。 因为鱼是不知道自己生活在水里的。离开水对它们而言只等于死亡,而不是道路。 不管是赖尔还是安德森,如果他们在无法离开帕法珀岛,在此遇难,他们就会像离开水而死的鱼一样,他们死去,但不知道自己正躺在另一个世界。 可还有一种可能,它已经发生在格兰密斯身上:如果他是一条鱼,那么他已经看到了身边的水,意识到了大多人类无法企及的真相。 他被无尽的秘密诱惑,用人类认为极度邪恶的献祭手法,让自己长出双腿、走上陆地。 他眼中的世界改变了,他穿行于生与死之间、原本的空间与隐秘的空间之间,他因觉醒而喜悦,彻底失去了身为人的价值观与理性,他的身心都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如果安德森也无止尽地接近那些秘密,并不断亲身深入参与其中,也许总有一天他也会这样。但奥修猜想他不会的,安德森关心那些秘密,但看得出他对身边的人兴趣更大,他的探索是为了寻找与救助,而不是得到什么伟大的东西。 阿贝鲁斯·奥修曾无论如何也想摆脱自己的孪生哥哥卡利亚德。 “奥修”只是他们养父母的姓氏,“阿贝鲁斯”意为牺牲,“卡利亚德”意为爱。 在少年时到的梦境中,他们俩都常因为记忆的增长而惊醒,头脑就像要炸裂般,被无止尽的真相粗暴占据。从能记住这些起,奥修就很害怕他的孪生哥哥,因为这个人日渐变得像魔鬼而不是人类,而奥修脑中不仅有邪恶古教派的记忆,也有这些年身为人类小孩、被养父母爱着的记忆。 他想要摆脱怪物般的哥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永远是人类,永远不要遇到血脉记忆里的东西。 女祭司与深渊中的怪物交合,生下孩子后会获得召唤古神重临于世的能力。尽管知道这个真相,奥修却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的母亲愿意这么做?这样能够得到什么好处? 直到长大后,与格兰密斯交谈,他才想到,自己的疑惑恰恰就是“马哈鱼不能理解人类的行为”。 群星到深渊之间存在着怎样的支配者,这是现在的奥修尚不愿想象的。他仍旧无法理解已失去人类思维的狂信徒们,他仍认为“人类”的身份很珍贵,不能放弃。 他很感谢中学时代偶然认识的一个普通人——也许以某种观点看来,赖尔并不普通了,一个打手、杀手,怎么能算普通呢。但相对帕法珀岛上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而言,赖尔就是个普通人。 是赖尔·汉克让奥修觉得,即使已经像上岸的人鱼般站在岸边,目睹着另一个空间、另一个可能,自己也一定会选择潜回水中,继续以一条鱼的身份生活。 当再次与卡利亚德相见,奥修没想到他的哥哥仍保有人类的思维。不管是奥修自己还是安德森,以及卡利亚德,他们都曾被格兰密斯的引导,可最后曾身为领路人的格兰密斯却陷入泥沼,一去不返。 此时此刻,卡利亚德战斗的姿态绝不能被称为人类……但他确实还是人类。 他避免践踏人类的遗体、毁掉从海中不断侵袭而上、越来越多的半边人鱼与深渊祭司……怪物的血沾染在他深色的皮肤上,他的目光坚定如常。 奥修知道,自己也一样。他和孪生兄弟之间有很多事仍待解决,但那都得在他们还能继续维持人类思维的前提下。 “你觉得我们会怎么样?”奥修问。 “最坏的结果是,‘我们’消失,但两位阿斯塔尔特之子却还在,”卡利亚德凝视着自己双手上的利爪,轻叹摇头,“我一直很恐惧,我怕真的有这么一天。它竟然来得这么快,我几乎从没得到过一个人该有的生活……你比我幸运得多。” 奥修点点头。他的哥哥说得没错,人类判断一个生物是否属于“同类”时最直观的的标准就是外表,在这方面,奥修比他的兄弟占了太多好处。 不过,就如船上的人会时刻担心自己落水、活着的人害怕自己会死去一样,奥修也一直都很害怕自己终于转化为别的东西。 故意丢弃卡利亚德时,他没有感觉到愧疚。当后来他继续一天天长大、接触更多这个世界后,他学到通常人们这么做后应该愧疚,他才开始感觉到愧疚。 当他在中学被一群精力过分旺盛的学生混混们欺侮时,他也没觉得这有多糟糕,他的梦境中时常浮现比这更恐怖、更邪恶的东西,它们预示着深海中的门打开、人类世界分崩离析。生活中也时刻有诡异的人远远监视他,他无法摆脱只能忍耐…… 可后来他认识了赖尔·汉克,从那个人的反应里,他学到:似乎在人群中被排挤确实应该是一件坏事。 也许涉足些非法生意对奥修来说也并不奇怪,毕竟他缺乏某些同理心。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边界”,这比他和格兰密斯学习古代咒语演化历史还难,但是他姑且算是成功地找到了边界。 然后,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人了。从必须转学前和赖尔的分别拥抱开始,从他动用自己对世界、对人的理解来帮赖尔分析暴力亲子关系开始,从他们之间的通信、再次相遇时颇像普通老板和打手的对话、他亲手磨的咖啡开始……他发现,不管原本的命运是怎样的,只要有什么东西维系着你与这世界关系,你就不会消失。 他们走向沙滩。人类在这里几乎化为单纯的肉块和血水,他们融入沙粒,渗入白色的细沙之下。海水和远方的天空依旧黑暗,浅海处伫立着一扇巨大的门扉——不停开合着的断头台。 就像赖尔和安德森曾见过的一样,它不停开合,刀口另一侧的世界是一片鲜红。那些红色不停从刀下溢出来,人类在自相残杀、深渊祭司和半边人鱼们也享受着混乱的盛宴……尸体在巨大的断头台下堆积,像是一层层台阶。还没死但明显意识不清的人类和怪物们踏着尸体走上去,一批批地被铡刀碾碎。 每多一些人走向它,另一端红色的天空和空气就向这边多蔓延一点,沙滩附近的天空已经是金色与红色构成的了,地面也出现了白色、灰色以及两色交杂。 断头台就好像是一个口袋的边缘,另一侧的东西正被一点点翻出来。 在“门”边有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笔挺的西装,身材修长优雅。 格兰密斯像是根本没看到这对兄弟般,只是专注地吟诵着咒语。 “卡利亚德,是什么让你仍然保持着理智?”奥修问。 卡利亚德眯起红色的眼睛,手指关节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指尖利爪又伸长了几分。 “我不像你那么贪心,竟想要完整的‘人类的生活’……我这个样子注定得不到它,”卡利亚德回答,“如果说,是什么让我仍觉得自己是人……我想,是养母玛德琳曾在我额头上留下的那个吻,还有格兰密斯收留我、和我平等地谈话的那些日子……以及当安德森从我手里接过去橘汁的时候。” “安德森敢喝你的橘汁?” 奥修这句话的尾音还没结束,卡利亚德已经向浅海处尸体台阶边的格兰密斯冲了过去。 他发出不似任何已知生物的咆哮,由平时双腿步行的姿态,变为野兽般的四足着地。 29.祭台降临 “野兽”几乎是一瞬间就冲到了格兰密斯面前,毫不犹豫地撕开了他的喉管。 这时,奥修感觉到有一丝异常。他听到格兰密斯所念祷词的细节,那是一段古萨温语祷词,他们在山林中地下神殿遗迹里就见过镌文: “从湾岸至大洋,从波涛至海沟,从深渊至群星。” “从至亲挚爱的鲜血开始,逃离生命的束缚。” 如安德森所说,格兰密斯渐渐被古魔法和旧日信仰污染,最终把亲生女儿作为祭品,换得挣脱“生命的束缚”,成为了另一种东西;现在发生在帕法珀岛上的事情也类似,彼此间有感情羁绊的人们一个个互相“感染”,有的死亡而有的失去自主意志。 这就像,有某一类门扉,是必须用至亲挚爱之人的血来开启的。 那么格兰密斯换得了什么呢?只是成为一个放牧人或者守门人吗? 奥修看到学者的身体倒下,跌进一堆尸体之中。这时,从断头台刀口另一端竟然出现一个身影——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格兰密斯! 卡利亚德也十分震惊。他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奥修的声音:这不是格兰密斯!只是他的形象! 他们兄弟俩以前也曾用这种方式沟通过,只不过,由于双子间不同能力的分离,只有奥修能主动开启这奇妙的对话方式。 奥修一直不愿使用任何看起来像是魔法或“怪物能力”的东西,他能感觉到,每多用一次,他的脑子就更混乱一点,他想避免做这些事。但现在他不得不做。他把自己的思维直接输送向卡利亚德心里。 有时在危急时刻,人的脑子会出乎意料地飞速运转,曾与格兰密斯共处的日子划过奥修的脑海,与今天他所见的一切重叠。 他曾读过那本《赞美诗集拾遗》,是一本出处已不可考的古萨温语书,其中描写过祭台,琐碎的语言之后有一段结语般的东西: “金色的是沙子,红色的是愤怒;匕首连接着心脏,断头台上的是宽恕;白色的路往左,灰色的往右;合一的路不能走,除非决定不回头。” 这段话奥修记得,连卡利亚德也记得。格兰密斯也曾经教过卡利亚德这些。 他们都知道,这段话指的是“如何离开祭台”,甚至卡利亚德还用这个警示过别人……可是现在想起来,他们发现了另一种可能。 格兰密斯通过献祭女儿来得到的,当然并不是自身变成幽灵——他变成了祭台本身。 他超越生命的定义和规则,变成了另一个空间,一种被称为祭台的东西。他可以养育远古生物,连接不同世界,还可以以自己旧意识中的形象暂时离开祭台,在人世间观察。 女巫罗莎多年的献祭都只是对着大海,而不是另一个空间;她的笔记本上抄录着“金色的是沙子……”那句话,笔迹明显是近几年的,因为就是在这几年中,格兰密斯坠入黑暗,“祭台”来到了帕法珀岛。 格兰密斯现在不是人类,也不是动物,当然也并不能算是神,而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一种东西。 “祭台”是生命,也是物体,就像那些聚集而来的狂信徒一样,他们在等待什么,在力求做到某种事情。 大西洋日即将到来,“阿斯塔尔特之子”的生日也即将到来,兄弟俩已经度过了那么多个生日,为什么这些事出现在现在? 唯一不同的是,近年来“祭台”苏醒了,因古魔法的诱惑而堕落,格兰密斯成了祭台。 不仅他,一个个狂信徒都聚集于此,所以奥修才在短时间内查到了那么多狂信徒的行踪。当他叫赖尔把他们一个个处刑时,还不曾想到现在的事。 他们要做什么?奥修惊恐地发觉,自己以前所感觉到的也许没错,他们要让女祭司复活,让她重新降临世间,获得召唤旧神的力量。 可悲的是,奥修自己是为猎杀狂信徒而登上小岛,卡利亚德是为追踪奥修而来。他们就像被看不见的手推挤着,同在这个时间来到了帕法珀岛。 奥修的思维统统传递给了卡利亚德。卡利亚德的红眼睛里竟然流露出一丝恐惧。 他看着眼前巨大的断头台,看着对面不断溢出的空间、以及“格兰密斯”……他难以想象,这东西竟然是格兰密斯本人。 格兰密斯变成了一个空间,虽名为祭台,但其实他也是一个无限的空间。只有当需要举行仪式时,祭台才有必要开启,现在看起来,祭台正疯狂地挤出来,浸润过来,外面的世界即将开始祭仪。 这不是格兰密斯的意志,也不是任何人的法术。应该说,它是祭台的本能。 就像冬去春来的气候现象一样,环环相扣且自然而然地发生着。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奥修无法抑制地说出口,“每前进一步,就要有人献祭出‘至亲挚爱的鲜血’,我的哥哥,我们早就是其中的一环了!” 卡利亚德正杀死又一个“格兰密斯”,他不解地回头看着孪生弟弟。 “我们的母亲虽有可能被复活,但追根朔源,她是因为我们而死;你记得孤儿院里那次屠杀吗?在那之前,你的外貌没有太大改变,我也一直有智力障碍……而那一天后,狂信徒杀死了那么多的人之后,我们开始了变化!他们通过仪式‘启动’了我们……” 奥修突然觉得头痛欲裂,他很少这么大范围地调动灵魂深处的知识。他一直只愿意像人类那样思考……他强迫自己回忆直到婴儿时代那么远的事情,然后把它们播放出来。 他几乎跪倒在被血染红的沙滩上,不远处,白砂已经逐渐变成了灰白相间的石头路。 “从那时起,你的外形加速改变,而我的脑子里一天天被天生的记忆积满!你曾经也感觉到,说总有些人跟在我们附近,他们……他们控制了我们的养父母……” “什么?” “卡利亚德,我们的养父母确实是被我们杀死的!”奥修的黑发凌乱地遮住眼睛,他用余光看着四周人们的尸体,回忆起了很久前的事情, “他们带我离开,把你锁在屋子里……最后当我们离开时,你对他们说的是什么?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卡利亚德想起来了。 那时他被锁链绑起来,对养父母说:我诅咒你们,你们都去死吧。 之后虽然他一直暗中追踪这家庭,但再也没对养父母说过一句话了。 而奥修自己也一样。生活已经稳定下来的某天,他为自己与人合伙的某项生意而与养父母争吵,然后离开了家。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类似诅咒。 之后不久,他就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他的养父母认为他在做的事涉嫌违法,奥修则表示自己已经完全避开了法律问题。而那对夫妇则认为,就算法律有空子,一些事也不能做,因为也有违道德……奥修一直在努力让自己成为完全的“人”,他告诉自己,人就得遵守规则。可他却还不明白,既然本来就在规则内,那又有什么问题呢? 他的养父母是虔诚的教徒,起初,他们对他的聪明很骄傲,但渐渐又开始质疑他……就如曾认为卡利亚德是恶魔一样,他们也开始觉得阿贝鲁斯·奥修不对劲。 他们认为阿贝鲁斯·奥修缺乏为人的思考方式,他们说他“只有毫无信仰的恶魔之子才会像你这么思考”。 在对立又无从疏导的情绪之下,奥修当时非常愤怒和失望,他说了不应该的话。 不久后,那对夫妇就双双自杀了。 现在,双子突然明白了。他们的养父母确实是被他们杀死的。 奥修以前感觉到的没有错,狂信徒们一直跟在他们附近,且接触了他们的养父母。那些人对夫妇俩下了暗示类的催眠,熟悉古魔法的奥修知道,有很多人真的能做到这个——在奥修离开家后,狂信徒们接近、并命令那对夫妇:执行养子们的最后一句话。 “这不可能……”卡利亚德几乎忘记了身边的巨大断头台,他转身看着奥修,“那……那封信呢?你说过有一封信!你说是我写的……当然我没有写……” “曾经我不相信你,你也不相信我……”奥修说,“他们一直暗中监视着我们,但不直接出手干预……你看,我曾认为你会杀了我,而你也一直认为我想除掉你。那封威胁信?当时我当然相信是你干的。” 卡利亚德明白了:“他们想让我们互相残杀。” 奥修点点头,同时努力站起来,指指卡利亚德背后。 又一个“格兰密斯”走了出来,他的目光没有对焦,就像个空洞的人型躯壳,似乎只是为了站在这里。 “每一次献祭,都要用亲人或爱人的生命,”奥修说,“我们也不例外。” “我不会杀你的,阿贝鲁斯,”卡利亚德再次撕碎那个“格兰密斯”,这东西让他觉得恶心,“问题是,我们该怎么结束这些?” 安德森醒来的时候,还觉得身体内部传来阵阵抽痛。他这辈子也没被人揍过几次,上次从高处跳下来就够让他呲牙咧嘴了。 而且,不仅心口和胃部一带很痛,他还正被人勾住腋下拖行……他两腿乱蹬了几下,想看清是什么人,赖尔及时蹲下捂住了他的嘴。 “安静!附近有人!”赖尔在他耳边低声说。 他们在一个类似小型博物馆的地方,展品多为帕法珀岛本地的手工艺术品,很多展柜和挂毯都被破坏了,显然这里也刚发生过些激烈的事。 赖尔把安德森拖到展柜的阴影下,他们听见房子里某处传来隐约的脚步声。 安德森不停比划着,想问奥修兄弟俩的事情,赖尔则仔细分辨着脚步的方向。 脚步相当凌乱,其中一个像是高跟鞋,另一个则很轻,有时几乎听不到,在瓷砖地上擦出的声音像是赤脚的。 “这里好像没人?”一个女人不确定地说,声音略有些耳熟。 她说完后,另一个女子迅速大哭了起来:“天哪,天哪……这些不是真的,我为什么要遇到这些……” “不不不,别这样!小声点!你会把怪物引来!” 赖尔站起身,从展柜后走了出来,安德森不明所以地弯腰揉着肚子跟在后面。 小心翼翼地同样躲进博物馆的,竟然是奥修的秘书莱娜夫人,以及莉迪亚。 30.狂信徒 他们四个人在狭小的储物间缩在一起,莉迪亚不停不停地在哭,哭得令人心焦气躁。 手机明明有信号,但却无法拨通任何号码,无线网络连不上,有线网络又暂时找不到,无法尝试。 听说奥修还活着,莱娜夫人宽慰地叹了口气。赖尔一直知道这女人对奥修很关心,她的丈夫也一样,只不过那人现在远在另一个国家,对这里的事情一点忙也帮不上。 莉迪亚说,她丈夫詹姆斯死了,她说几个字就要哭一会儿。赖尔觉得很奇怪,如果她的丈夫被恶心的什么祭司控制了,为什么莉迪亚没有? 他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回答,莉迪亚从包里拿出了一把身量纤细的袖珍手枪。 “你竟然有枪!”赖尔初看到现在的莉迪亚时,还以为她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普通女孩呢。 “你也总带着这些家伙,我带着就很奇怪吗?”莉迪亚还在哭,一边抹脸一边说着,“可是,该死的,我他妈的只有四发子弹,这东西只能装四发!我一枪没打中他,我接着开枪……我还有子弹吗?” 赖尔接过枪来检查了一下:“你还有一颗子弹。等等,你是说你开枪打了你丈夫?” 莉迪亚吸着鼻子:“他……他被一个绿色的怪物拖住,然后他就发疯了!像我们看到的其他人一样,他竟然咬那个怪物!然后他满身是血地向我走来……我知道,他要是靠近我,我也会变成那样的。我们看到过,有整整一家人都变成行尸走肉,走到海滩去,那边有更多的怪物,他们就像是……亲自把自己送去给他们撕碎……” 不久前,在丈夫摇摇晃晃地靠近时,莉迪亚开枪了。她几乎没有一丝犹豫。要么自己也变成那样,要么立刻杀掉詹姆斯,她连选择的时间都不需要。 詹姆斯给了她平稳富足的生活,可现在连活都要活不下去了,她知道那些没用了。 安德森听着她的叙述,大概想到奥修兄弟俩去做什么了。 按说他不应该担心卡利亚德,以卡利亚德的体格和能力,大概杀掉半边人鱼和深渊祭司也不在话下。可是,这种在互为亲人者之间传染的古怪催眠令人不安,这不该仅仅是为深海种族输送食物这么简单。 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现,但它还很模糊,安德森抓不住其核心。 莱娜夫人抿着嘴,即使现在略显狼狈,也还是一如既往的那副严肃高傲表情。她看了看安德森:“您是游客?” “就算是吧,怎么了?”安德森问。 莱娜非常直白地说:“不,没什么。我看到您和赖尔·汉克先生在一起,所以问问。据我所知,赖尔,你和奥修先生并不是雇佣关系这么简单了,对吗?” 赖尔越发不能理解这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谁知道这还不算完,莱娜的下一句话更糟:“你们两个上过床了?” 另外三人震惊地看着她,她平静地说:“我在奥修先生身边工作了很久,我能看出来,你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他对你也是。我只是得确认一下。” “有什么好确认的?”赖尔觉得糟透了,他妹妹正在旁边做出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 “阿贝鲁斯·奥修很重视你。对了,奥修先生和安德森只是普通熟识关系而已吗?”莱娜接着说。 “是的!该死,你到底在干嘛?”赖尔实在没耐心和她谈话了。他第一次发现莱娜会让人这么不舒服,明明以前她并不这样。 莱娜点点头,仿佛确认了什么。她扶着墙站起来,打开工具间的门,小心地向外看。 赖尔沉默不语,莉迪亚忙着擦眼泪,而安德森却看着莱娜夫人。突然,他发现了是哪里怪异。 “女士,你叫莱娜?”他问。莱娜夫人轻轻点了点头,依旧从门缝在向外看。 安德森轻轻握了一下赖尔的手臂,意在提醒,莉迪亚发现了这个小动作,也跟着紧张起来。 “莱娜,女人真是太不容易了,尤其是擅长穿高跟鞋的女人,”安德森说,“赖尔的妹妹把鞋子都跑掉了,你竟然能穿高跟鞋逃命,连丝袜都没刮破一点点,真优雅。” ——就像在海岛穿着西装三件套的格兰密斯一样,他心里补充说。 莱娜依旧轻轻点头,敷衍地答应着。好像她突然之间就对谈话不感兴趣了似的。 “我认识你,莱娜女士,”安德森回想起的最初的一件事,“我见过你,就在不久前。我是金珊瑚号上遇难的乘客之一,正和一群人被关在集装箱和笼子里。我知道,你的老板奥修帮他的生意伙伴转手了点东西——就是我们。你命令人把笼子打开,扯出来一个金发女孩艾妮,然后也扯出来了我,把我们送给赖尔,叫他可以随便干点什么……” “老天啊,你干了什么?”迪莉娅看着哥哥夸张地叫起来。 “闭嘴……”赖尔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莉迪亚,还是对安德森说。 安德森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指指莱娜。莱娜依旧没什么反应,优雅地站在那里,双手抱在胸前,侧着身子看外面。 “你签了字,”安德森说,“把我们带出来时,你在那些人提供的什么东西上签了字。你签的是奥修的名字?” “对。”莱娜说。 问到这里时,赖尔终于明白了安德森的疑惑! 他立刻举起枪对着莱娜,不是妹妹的袖珍枪,是他之前拿着的那一柄。 “你是狂信徒!你是他们那些……”赖尔吼道。 “对。”门口的女人继续心不在焉地回答。 赖尔在奥修身边多年,他记得,有时奥修确实会让秘书莱娜代为签字,莱娜模仿奥修的签名模仿得天衣无缝。她从未以此谋过私利,从来都是奥修先授意她才去做。 因为,她丈夫是账务方面的专家,夫妇俩曾经因某些事上的一时大意被告上法庭,奥修暗地帮过他们一把,从此他们对奥修非常忠诚……至少看起来是。 赖尔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安德森和艾妮的时候。那天,他刚照奥修的指令杀掉朱利安·海曼。回到公司的别墅后,奥修说有东西可以送他,是朋友生意上的货物,对方同意他拿走一两个…… 赖尔先看到的是艾妮,安德森出言阻止他,并且他觉得安德森的身形有些像奥修,所以才把安德森一起带走。 那时,赖尔还并不认为自己会和奥修变成现在的关系,大概奥修也在和赖尔保持距离。 奥修其实从不干和活物有关的生意,只是那一次他帮某个家伙暂时看管了一下“货物”。而且,奥修从不和赖尔一起去看这些人。 赖尔记得很清楚,不管那时奥修为他提供了多出格的“福利”,奥修都不曾去看那些经手的“货物”……既然一开始奥修并没见过安德森,自然也就没见过艾妮。 他只是知道那里有个金色长发蓝眼睛、身材修长的疯女孩,所以叫赖尔自己去看。 可是莱娜却知道这一切。 赖尔想起了那封信……那封看起来是奥修笔迹的信。它被送到女巫罗莎手中,女巫罗莎似乎为此期待着死亡。 奥修以为以同样的献祭手法杀死这些狂信徒,能困住他们的灵魂,但现在看来,也许并不是这样。 赖尔举着枪对着莱娜,莱娜只是回头微笑着,一点也不害怕。 她表情放松地说:“只更正一点,我们的名字不是狂信徒,是女祭司的仆人,用生命加固祭台是为了她的苏醒。以及,多谢你和奥修先生。” 接着,莱娜突然一把推开门:“祭台准备好了。他们的血会唤醒主人!” 尽管隐约觉得她的死也不是什么好事,但赖尔还是开枪了。这么近的距离内,子弹射中了莱娜,她被子弹的冲击力击倒,跌出门去。 莉迪亚尖叫起来。工具间的门外站着三只有着灰绿色身体、蟾类般五官的人型生物。三个深渊祭司。 莱娜像不知疼痛般站起来,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把金色匕首。她因枪伤而脚步虚浮,但还是扑向了其中一个怪物,利刃划破它的身体,黑色的血飞溅出来。 安德森和赖尔兄妹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就像外面之前发生过的一样:他们会被催眠,会去吸食怪物的血,然后被控制,成为肉块傀儡。 莉迪亚惨叫着扣动扳机,向其中一个深渊祭司开枪,但是她准头太差,子弹擦着它的手臂飞过,留下烧灼的血痕,但却并不致命。 赖尔发现,他的蠢妹妹竟然就这么耗掉了枪里的子弹……他来不及抱怨,毕竟他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杀死这东西。 这时安德森突然抢走了赖尔别在腰带扣里的匕首,不由分说就割向了自己的左手掌。 赖尔惊讶地看着他,只见他嫌血流得不够多一样狠狠挤着伤口,用右手沾取血液,在手臂上画下了一条线。 安德森闭上眼,嘴里谨慎地念出一串奇异的发音。 那是他以前和格兰密斯学过的。他只默念过一次,发音是他用英文和德文读音来标注出的。 格兰密斯曾说过,不要轻易诵读和使用这些咒语,一旦你开始用它,你就有可能被某些古老的力量感知到,你会被牵引着,越来越接近它们。 这段咒语不像是语言,更像是一种喉音,而且只重复着几个音节。 这是古萨温语中的排斥咒语,它并不能造成多大伤害,只会让“几乎等于神明的先祖”感到不适,不愿接近。他不确定自己现在用得对不对,也不知道之后会怎么样,只希望你能稍微争取一点时间,让赖尔和莉迪亚有机会逃走。 他知道,如果那两人能逃走,自己是不会因被控制而追上他们的。因为自己和他们不是亲人也不是爱人。 31.不可逆的侵蚀 莱娜夫人因中弹而失血,现在已经倒在地上,基本不能动弹了。 她听到了安德森的排斥咒语,她很讶异,竟然有人在发出这些读音。 深渊祭司站在原地,显得有些彷徨,莱娜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着手里的金色匕首,把它插进了心脏。 “你们在干什么!跑啊!”安德森终于忍不住暂停那些发音,对赖尔和莉迪亚喊道。 莱娜胸前喷出血液,就像之前格兰密斯对半边人鱼所做的那样。 安德森意识到,无数献祭文化中都有以匕首刺入心脏的动作,这动作的意思并不是“杀死”,而是“开门”。 打开连接人间与未知领域的门,或者为祭台打开通向外界的路。 他们看不到,在海滩方向,翻出来的红色世界几乎要把原本的空间充满,并且还在不停侵蚀岛屿的其他地方,甚至向海洋中蔓延、向远方的陆地蔓延。 而在莱娜夫人的胸口,此时也喷发出了同样的东西——不是气体也不是液体,是另一个空间本身。 一只苍白的手从她的伤口中伸了出来。莉迪亚尖叫起来,赖尔也被这诡异恐怖的画面震慑住。 安德森只是不停地继续念出排斥咒语,脑子开始眩晕,他不知道是咒语还是流血造成的。 “别看了!走!快点!”他又喊了一次。 莉迪亚惊醒过来般,飞速地跑了出去。而赖尔则有点犹豫。 他知道自己此时最担心的是奥修……可是,他又觉得没法就这么离开。 手臂从莱娜夫人的伤口处伸了出来,接着是头顶、肩膀……整个上半身。 从死去的女信徒伤口处翻出来一个人。就像是双面的口袋那样,他翻出来、而莱娜的尸体则一点点卷进内部,同时伴随着逸散出来的红色光线与空气。 安德森不敢停下嘴里的咒语,虽然他怀疑自己念得已经不太对了。赖尔不由自主地大叫,朝一只深渊祭司开枪,接着又对着那翻出来的“人”开枪。 子弹从他身体里传过去,他根本就不是实体。他是格兰密斯。 安德森和赖尔都还并不知道,格兰密斯成为了祭台。他们曾误入的那个世界就是格兰密斯本身,而眼前这形象仅仅是个化身,它此时也正出现在奥修兄弟两人面前。 “格兰密斯”没有任何行动,他就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嘴唇吟诵着祷词。 深渊祭司仿佛对安德森并不感兴趣。它们跃跃欲试地向着赖尔兄妹,又因为安德森的排斥咒语而举步艰难。赖尔架着安德森的腋窝把他往外拖了拖,深渊祭司摇晃着跟上,但又因为排斥咒语而不愿靠得太近。 赖尔加快脚步把安德森拖出了博物馆,他们身后一直跟着摇摇晃晃的深渊祭司。出去后他立刻关上大门,从外面用挂在一侧铁链拴住。 “这不能阻止它们,它们总会想办法的……”安德森依旧被拖着走,四肢都软得几乎动不了。 “至少能争取点时间。”赖尔放下他,看到路边停着一辆敞篷车,他熟练地钻进去打火,然后把安德森拖进来。 “你是怎么了?拖你的手感就像拖尸体!”汽车发动,赖尔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找个更安全的藏身处。 “我就像……吸多了墨水……” “什么?” “你用过钢笔吗?”安德森歪斜地靠在后座上,似乎都没什么力气调整姿势,“就是捏它的内胆吸墨水的那种,如果内胆不吸墨水,就没法写字,想要写出来字,就得吸墨水。清理内胆时,人们会往里面吸清水,再挤出来,把它洗干净……这样重复一次两次还好,长年累月下来,总吸墨水的内胆无论怎么洗也不干净了,会变成彻底的蓝色和黑色。” “你是说,你用咒语就像在写字?” “对,人类每一次念出那些,就像在吸取墨水来书写,次数越多,就被侵蚀得越快。” 赖尔沿着坑坑洼洼的路开车,远远看到海滩方向溢出的红色越来越多。两边的红色就好像准备交汇一般。 “那……那阿贝鲁斯·奥修呢?”赖尔问,“他被侵蚀了吗?” “你真的还不懂?”安德森说,“他不用被侵蚀,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人类。如果说人们都是苹果,他就是个做成苹果外形的蜡烛,只不过他认为自己是苹果,而且愿意一直当个苹果。” “……你的比喻让人不知怎么回答。” “谢谢。顺便,卡利亚德也是个蜡烛,而且他也想当苹果。但他被做成了玉米形,所以在苹果们里面显得更突兀了。” “听着,安德森,”过了一会,赖尔说,“我要去海滩。你也知道,奥修他们是‘蜡烛’……所以他们不会对‘苹果’传染虫害,对吧?我得去看看他们怎样了。你听,现在寂静了不少。” “哈,你的比喻也很不错。不过我觉得你最好离奥修远点,我是指阿贝鲁斯·奥修。”安德森说。 “为什么?” 其实车子已经在向着海滩方向开了,只不过安德森又晕又累,没有察觉。 “因为你有可能被深渊祭司控制,去对他不利,这会导致他不得不伤害你,或者误伤你。然后……也许狂信徒们的目的就更容易达成了。” “这是什么意思?” 安德森费力地坐起来,尽可能前倾身体。敞篷车行驶时让人很难谈话。 “你和奥修干掉了好多个狂信徒,对吧?而且你动手时都没遭到过什么太激烈的反抗。” “是的,我本觉得是那些目标打不过我,但女巫罗莎那次……” “她一心求死。” “是的,甚至……她在等那一刻。”赖尔想起那封信,上面是奥修的笔迹。但现在来看,应该是莱娜夫人模仿出的。 “之前奥修说过,他想杀死这些狂信徒,”安德森说,“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为什么总能被他找到呢?在奥修没对你坦白这些前,你感觉得到有什么不妥吗?那些人如果想隐藏,他们可以藏得很好。但他们却故意徘徊在奥修附近,被他掌握行踪。特别是,那个秘书莱娜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不论他们想要做什么,为什么是现在?”赖尔问,“大西洋日?还是奥修和他那怪物哥哥的生日?要知道,这日子可年年都有。” “也许是因为那些人做好了准备,”其实,安德森说对了,“我想,近些年来和以往最大的不同就是格兰密斯。他用亲生女儿献祭,把自己变成了别的东西。也许这是个庞大的、连环的仪式,从那时起它被开启了。” “然后呢?” “你听到那女人说的某句话了吗?”安德森说,“‘他们的血会唤醒主人’什么的。我猜,她指的是奥修兄弟。” “为什么?” “我要是给你解释我的想法,你不许急躁……” “你说,痛快点行不行?” “好吧。你看,奥修兄弟俩现在没有别的亲人了,他们的养父母因他们而死——不管细节上是什么原因,总之是因他们而死了。而且,他们曾经互相指责对方,甚至真的动手了……所以我说,你最好离奥修远点。” “等等,你说得太快,到底这个‘离他远点的’结论怎么得出来的?我没理解!” 安德森深深叹口气: “刚才,那个女的问你和奥修是不是上过床。结合我们之前见过的祷词看,他们需要‘弑亲者’。” “‘至亲’包括所有和你建立关系的人,”安德森继续说,“指的是有依据的那种。比如,养父母虽和孩子没有血缘,但却形成了抚养关系,有着长年累月的情感;比如夫妻也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之间有性爱,所以也是缔结了最亲密的关系的……它要求你失去一切亲人,包括父母、爱人,甚至产生亲缘关系的一切行为。奥修和他哥哥都几乎就要达成这个条件了。” “你是说……他们希望奥修和他哥哥自相残杀?” “是的,”安德森伸手按了按赖尔的肩膀,“卡里尔杀死奥修,就成了完美的弑亲者;而奥修要成为弑亲者,则需要杀掉卡里尔,还得杀掉你。” 赖尔差点松开方向盘。“那又该怎么办!这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安德森摇摇头,“反正你不会想要试试看的,对吧?早知道如此,你不该和奥修上床的。” 赖尔第一次在如此正经的气氛下谈及“和人上床”这件事。不过,他也有点想嘲笑自己:当发现深陷如此迷雾时,他想到的却不是“早知道不要和奥修上床”,反而却是“早知如此,不如多来几次,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不,仔细想想还好……”赖尔像是回答安德森,也像在自言自语,“奥修和他的怪物大哥都不是人类,而奥修打不过他的怪物老哥,对吧?只要怪物老哥还活着,即使我去面对奥修也不会太危险。所以,我必须去海滩。” “你怎么又绕回这个结论了!” “是你自己说的,你看,卡利亚德只要杀死奥修一个人,就会成为完美的弑亲者!” 赖尔更深地踩下油门。海滩已经近在眼前了。 32.不如意的重逢 一群肢体扭曲、神色呆滞的人正涌向海滩,挡住了车子的去路。赖尔缓缓倒车,想直接冲撞过去,但安德森却猛拍着他的肩膀,叫他调头。 “你妹妹在那边!我们得躲开!”安德森喊道。 赖尔第一眼并没看到莉迪亚,听安德森这么一说,他几乎不敢去寻找。 莉迪亚如果真在这群人中,那么说明她也已经失常了。她丈夫已经死了,她是怎么被“感染”的? 赖尔来不及多想,他倒车并准备转向从稀疏的树林穿过去。刚驶出道路,车子就突然陷住了,后轮被沙坑卡死。 即使狠踩油门车轮也还是出不来。赖尔果断地放弃了汽车,握着枪跳出来,尽可能远离人群。 安德森也从车里下来,回头望向不断发出可怖呻吟声的人们。因为刚才的咒语,他仍有些脚步虚浮,但视觉却分外敏锐。 之前他一眼就看到了莉迪亚,那个穿长裙的金发女人在拼命挥舞手臂,向这边大喊着什么。她似乎想要尝试跑过来,但身边集群野兽般的人们却不允许她这么做。 “赖尔!等等!”安德森喊道,“等一下!莉迪亚还活着!” 赖尔只想着跑向海滩。虽然听到了安德森的声音,他却不想回头。 万一安德森是错的呢?一旦莉迪亚靠近,自己就有可能被“感染”,因为我们是兄妹……赖尔想去见奥修,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出任何问题。 安德森当然也不想靠近那些失去神志、涌向海滩边的人,但他真的觉得莉迪亚看起来是清醒的。莉迪亚大概看出他听到了自己的叫喊,所以正拼尽全力挣扎出人群。 当她连滚带爬地跑向路边的车子时,隔着安德森的肩膀,她看到赖尔正跑向海滩。 他的手里拿着枪,因为身后的骚动而渐渐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他……也疯了吗?”莉迪亚的脚踝在发抖。 “不,他没有,他只是……”安德森确信自己的判断无误,莉迪亚没事,她只是碰巧出现而已。 赖尔站在原地,举枪对着莉迪亚:“离开那人旁边。” “这他妈的叫没发疯?”莉迪亚对安德森吼着,“他拿着把见鬼的枪对着我!” 看起来她真的没问题,甚至她的说话习惯都回到了多年前——以前她到处鬼混时满口脏话,连赖尔都比她显得文雅点,而这次带着新婚丈夫出现在帕法珀岛时,她看起来像完全变了个人。 赖尔放松手臂,慢慢走过来。还没等他走近,莉迪亚抹了一把妆全都花了的脸,对他吼道:“你怎么还敢去海滩!你没看到那边有什么吗?看那……天哪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她也看到了越来越浓重的红色,以及凭空出现在浅海处的巨大的断头台。 “我有事要去做。”赖尔说。 “你有什么事?还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莉迪亚抓揉着头发,指向另一个方向,“帕法珀岛的停机坪就在那边,也许我们可以找到一两个幸存的飞行员什么的,刚才没有飞机飞离,他们一定还在那里……” 安德森叹口气,他知道这些都是没用的。 看到他们无动于衷,莉迪亚继续说:“你们还等什么?不管怎么说,去哪儿也比靠近海边好!你们想死吗?” 赖尔让安德森照顾她,想自己一个人去海滩,但显然莉迪亚并不信任安德森,而且也不希望赖尔过去。 她追上去,带着哭腔吼道:“赖尔!你还记得你是我的哥哥吗?我会到这个鬼地方来都是为了你!你得为我的安全负责!” “为了我?”赖尔转过身,“是我央求你来的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从你杀掉那个变态后,我们是唯一的亲人了,我不愿意看你过这样的日子,所以我才带詹姆斯来这里,我想让你回到正轨上,这都是为了你……” 虽然从小到大赖尔都觉得她很麻烦,但确实他们现在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刚才莉迪亚提起父亲时说——那个变态,这用语和语气让赖尔非常不悦。 “是我央求你来的吗?”他又重复了一次。 他确信自己一直憎恨父亲,但却无法这么轻佻地提起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莉迪亚一直都在把父亲的死当笑话看,当初她对检证人员哭着诉说父亲的暴力,之后转头就对即将被判刑的赖尔说她有多开心、多么感到解脱。她也常年被殴打,她憎恨父亲,并且杀人不是她动的手,所以她说她非常感谢赖尔。 她继承了家里的房子以及并不多的存款,然后在赖尔入狱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赖尔一点都不想见她,但又觉得自己并不是讨厌她……他们曾经是同一战壕的,那是他妹妹,她有权力幸福一点。可现在,赖尔越发没有保护她的耐心了。 莉迪亚伸手去拉赖尔,赖尔在考虑是否要把她甩开。这时,突然安德森指着他的背后大叫一声。 顺着安德森手指的方向看去,赖尔和莉迪亚都惊讶得忘记了说话。 从远处海滩方向开始,沙地和石头路不见了,变成了白色或灰色的鹅卵石路。就像赖尔和安德森在白鸥区见过的那地方一样。一条条小路交错蜿蜒,灰白合一的部分不停蔓延向他们所在的地方。 蜂拥的人们走在双色合一的死灵之路上,半边人鱼和深渊祭司则踩着灰色的。 安德森所惊讶的不仅是这个。有几个怪物发现了他们,踩着不断蔓延的灰色石子慢慢从树林里靠近。 在它们身后,有个瘦高的、苍白的人类,他走得缓慢而优雅,但目光空洞。 格兰密斯就像在放牧一般,驱赶着怪物们接近三人。在他们背后,红色空间就像滴入清水的墨,渐渐散开、侵蚀,一点点叠入这个空间。 失常的人类忘记自我,扑上前去,有的被深渊祭司或半边人鱼啃噬,有的和这些东西一起爬上断头台,一批批被碾碎,尸骨不断落下来,将刑架不断加高。 卡利亚德的爪尖滴落着黑色的血,想要扑上来的怪物都会被他杀死。 “这是第几个了?”他问身后的弟弟。 阿贝鲁斯·奥修在他的掩护下,已经站在尸骨刑台的高处。身穿套装西装的中年人站在他旁边,不为所动地继续吟诵咒文。 当卡利亚德杀死一个“格兰密斯”后,没多久就又会从红色的世界里走出来下一个。他们不是人类,是祭台的意志,所以当然无穷无尽。 奥修兄弟已经不去管他了,转而阻挡想要爬上刑台的其他怪物。 阿贝鲁斯·奥修一步步走上去,而深渊祭司们尖叫着想要拉他下来。在卡利亚德的掩护下,最后奥修终于站在了断头台边,面对祭台的入口。 奥修打算走进去,夺取祭台的意志,将格兰密斯所化身而成的东西彻底取代。 他们无法阻止失常的诅咒在人们之间传播,也无法杀光所有怪物。所以,想要度过这个大西洋日、不让女祭司或更恐怖的东西复活,这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办法。 卡利亚德不知道弟弟具体该怎么做,但他相信奥修做得到。 当然,奥修有可能在那个世界被格兰密斯、被祭台吞噬,即使如此他也决定必须去。只有血亲和挚爱之间的残杀才能成就“弑亲者”,他因这之外的原因而死则不能,所以他想,被祭台杀死也比有可能被他哥哥杀死要好得多。 “卡里尔,”奥修回过头,“我们彼此憎恨了这么多年,你现在真的相信我吗?” 卡利亚德轻笑,守在尸骨台阶下。“到今天为止才相信。因为,我发现你在留恋人类,尤其是某个特定的人类。” 奥修看着快速开阖的铡刀,做好进入祭台的准备。守在下面的卡利亚德突然觉得情况有些异样:深渊祭司们不再执着于爬上刑台,开始向海滩远处的树林和道路处蹒跚而行。 在他还没出言提醒奥修时,远处传来清晰的枪响,接连好几声。 33.由深渊至群星 “她没有……” 安德森靠在车子旁,他脚边是女孩不再动弹的身体。 “她没有被控制,我看得出来!” 他回头向赖尔大叫。赖尔握着枪,慢慢垂下手臂,几乎忘记呼吸。 几分钟前,当莉迪亚看到怪物的靠近后,惊叫着追过来。“格兰密斯”手持那把金色的匕首,驱赶着深渊祭司。 祭台想要更多祭品,不想放过任何人,在帕法珀岛上,凡是还与他人有一丝亲缘的人都会被波及,失去自我。 当莉迪亚惊叫着跑过来时,她身后深渊祭司的喉咙喷出鲜血。那时赖尔开枪了,他第一个瞄准的不是怪物,而是莉迪亚。 一颗子弹击中她的腹部,下一颗在心脏;第三颗杀死了一头半边人物,第四颗从“格兰密斯”的形象中穿过。 倒下的莉迪亚让赖尔瞬间想起了他父亲。 他们的父亲经常使用暴力,不仅对小孩,对妻子也一样。人们都说这也许是出于扭曲的爱……但其实他一点也不爱她,他爱的是完美的幻想、高度的控制。一旦现实无法给与他那么多的完美,他就会攻击眼前的一切事物。 赖尔的母亲自杀身亡,人们都认为,这可怜的女人因为婚姻不幸,长期抑郁,最后走向了死亡。但赖尔一直隐隐觉得,母亲就是为了摆脱父亲,她连和他在同个大气层里呼吸都觉得恶心,她宁可抛弃未来,也要用死亡惩罚那个男人。 人们说妻子的自杀让那个男人更加堕落,也许是真的,因为他感到挫败、屈辱。 人们还说,这位会虐待小孩的父亲只是出现了心理问题,他不知道怎么和孩子相处……赖尔和莉迪亚都知道并非如此。那个人并不为此痛苦,他乐在其中。 非常费解的是,人们总是帮加害者找一些柔软的理由,大家都喜欢看到伤痕累累的刽子手。就像当年陪审团对年少的赖尔一样,他们认为他的暴力伤害行为是由于家庭不幸、遭受虐待……只有赖尔自己知道自己其实有多冷静、多坦然。 就在几十分钟前,赖尔还在为迪莉娅找理由:当她发现丈夫出现异状时,也毫不犹豫就开枪了。也许她的选择是无可奈何的,令人吃惊的在于,她说那时根本不用犹豫。 今天,赖尔也第一次开始给自己寻找理由:我的人生这么糟糕、这么混乱,我太容易冲动,所以才伤害她…… 他呆呆站在树林边缘,指尖还能感觉到扣动扳机的触感。而她已经不再动弹。 赖尔努力地为自己寻找一个理由,但他找不到任何一个能说服自己的。他发现自己其实和父亲一样,他和迪莉娅兄妹两个也极为相似。 他想起,奥修曾对他说过的话。赖尔,不要怕你父亲。但也不要变得和他一样。奥修告诉他,让他最好有个生活目标。赖尔觉得自己找到了,这个目标就是奥修本人。 可是为什么事情还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在看着莉迪亚的尸体、听到安德森似乎在大声说着什么时,自己会产生罪恶感?赖尔想着,奥修是我最在乎的,我可以做任何事,只除了伤害他……那么,现在我不应该感到任何悲伤才对,因为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不让事情失控…… 在赖尔发呆时,安德森觉得不对头。 并不是指赖尔的行为。从被劫掠到岛上起,安德森就知道赖尔·汉克是个暴力分子,指望他耐心周全是不可能的。 安德森和他合作,对他有一定程度的信任,但又并不怀任何认同。实际上,安德森认为这是一种同源亲和的心理,比如有一天如果世界毁灭,外星人遍地都是,地球物种消失,只有你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日子久了,你就算突然看到一只狮子也会觉得亲切的。 可是在这瞬间,赖尔的行为让安德森觉得非常不妙。当莉迪亚跑过来时,安德森担心过赖尔会不会开枪……因为赖尔害怕被控制精神,一旦他被莉迪亚“感染”,他就不能去帮助奥修了。 可当这真的发生,安德森发现他们面对的远不是良心或道德问题这么简单。 格兰密斯的虚像双手持金色匕首,站在原地不再向。同时,各种怪物也停住了。 接着,偶尔发出一两声惨叫和呻吟的安静世界内,瞬间爆发出极大的喧嚣! 起初,它们各自发出不同声音,杂乱无章,就像街上人们各自说着自己的话、根本合不到一起似的。渐渐的,它们的声音开始交汇、融合,越发有规律,变成同声合诵。 古萨温语,赞美祷词。没有任何完全正确的现有语言译本,因为这种古语言甚至比现存的任何语种都复杂。仅存的英译本里有一些意译诗句,只能呈现大意,无法代替原祷词本身。 “由湾岸至大洋,从波涛至海沟,从深渊至群星。从至亲挚爱的鲜血开始,逃离生命的束缚。死亡张开柔软的双臂,亲吻因噩梦战栗的指尖, 愿景眠于深渊之中,静待尔等奉献……” 念诵声整齐划一,犹如合唱。 它自格兰密斯的虚像口中发出,自深渊祭司口中发出,抢夺了人了身体的半边人鱼在念诵,被感染灵魂失去神志的人类们也在念诵。 他们的节奏整齐得像一个人,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帕法珀岛被祈祷词笼罩。 只有极少部分的人至今保有自己的意志。比如没有任何亲人的安德森,比如岛上被所有人厌弃的乞丐,无所恋慕的孤独之人……被爱着的人们则一个接一个臣服于某种不可见的力量,像是在不断溢出的红色空间下被合为一体般。 安德森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现在所有人都静止不动了。树丛中跃出一个黑影,跳到车子边,安德森高声提醒赖尔时,才发现冲出来的竟然是卡利亚德。 “卡里尔,这不太对劲!”安德森说。最后一个音节还没说完,卡利亚德竟然咆哮一声,向赖尔冲了过去! 怪物的眼睛里闪耀着红色,不是平时的暗红、或偶尔在四肢着地的野兽状态下的幽绿色,而是火焰般的颜色。他似乎听不见安德森的声音,更看不见赖尔手里的枪。 赖尔跑开几步、向他开枪,有一颗子弹击中卡利亚德的肩部,其他几发射偏了。卡利亚德的行动速度非常快,似乎他突然变成了以前那个夜幕中令人畏惧的野兽,而不是和安德森曾在同个孤儿院的人类小孩。 “卡里尔!”安德森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另一个声音从树林传来:“安德森。” 那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死,就像不能控制说话的音调似的。 安德森回过头,奥修正走过来。树影在他脸上投下阴翳,他的脚步声被掩盖在祈祷词中。 “我知道这是什么了。”当奥修走近,安德森才发现他双目圆睁,左眼是正常的颜色,右眼同样变成一片鲜红,眼镜早就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去。 他面无表情,连走路的姿势都机械而生硬。“我们不一定是祭品,弑亲者才是。” “什么?” “阿斯塔尔特之子……是祭司,”奥修走得更近,令人感到恐怖的是,他连眼睛都一眨不眨,“不论是谁,她需要弑亲者之血,而我们是祭品……也是祭品……” 像在和什么抗争般,他的发音越发模糊。接着他停下脚步,几乎自己把自己绊倒,然后又站起来,像是被细线提起的木偶般。 他两只眼睛都变成了红色,一阵挣扎后,其中一只又暂时复原。 作为分裂为两个人的“阿斯塔尔特之子”,虽然婴儿时代他们是正常的小孩,但渐渐地,阿贝鲁斯·奥修有着人类的身躯与超于人类的精神力量,卡利亚德·奥修则有着和人类一样的内心以及怪物的外貌。 当他们突然听到枪声时,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一种强大的力量抓住了他们。 就好像全身没入冰冷的海水一半,五感皆被麻痹,四肢僵硬不能自控,嘈杂的祝祷声响起,遥远但又像在耳边。 卡利亚德瞬间就被完全控制了,他人类的一部分不知被驱赶到了什么地方。 在古老的魔法仪式上,女祭司靠与怪物交苟而受孕,诞下孩子后,她会获得力量,有资格召唤更加古老、强大的支配者重新降临。她所生下的小孩被称为“阿斯塔尔特之子”。 但这样的混血小孩究竟算是什么呢?他本身并不具有其母亲的力量,虽然有怪物的血统、与生俱来的知识,但却不算强大,身体里仍保留有人类本能。 其实他们什么也不是,只是母亲的工具,祭司们需要他们,就像需要仪式上的匕首。 以前安德森在古文献上看过,一场祭祀必要的要素不是时间或规模,而是祭台、祭司、祭品三者。 人类无法对抗怪物,也无法阻止狂信徒……而想要破坏这场献祭,他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提前杀掉祭品。 “安德森……”这时,奥修眼睛里的红色越来越浓重,他跪在地上,渐渐也无法对抗侵蚀,“杀死赖尔,或者由你来杀死我。” 34.弑亲者之血 安德森不知道这岛上还有多少人是正常的。 人群静止不动,齐齐祝祷,声音一波高过一波。红色在本该即将破晓的天空上蔓延,就像浴缸水中扩散的血液。 以前安德森在书上看到过“阿斯塔尔特”这个词,在不同文明的记载中有不同的发音方式,如阿斯塔尔特、阿斯塔洛斯……她是腓尼基人的庆丰神、爱之神、月神,迦南神话之类则说她管理着亡魂,热爱毁灭与鲜血;在更近一些的传说中,主流宗教通常认为她是恶魔,是死之使者,甚至在地狱里拥有军团。 把女祭司比为阿斯塔洛斯,也许言过其实了。他们所取的是这个词所代表的含义:死亡、爱、新生。这些献祭都是从至亲之人开始,包含最深的恶意与最深的爱。 一个古老的神明同时拥有死与爱两个神职,正如奥修双子兄弟,他们一个名为卡利亚德,意为爱;一个名为阿贝鲁斯,意为牺牲。 他们的出生后,母亲死去了,狂信徒们也暂时远离,这让他们拥有了控制权,能度过属于他们自己的近三十年时光。可是现在,祭仪的条件全部达成了,他们被关掉了开关,恢复只有“本能”而没有“选择权”的状态。 奥修兄弟就像被关掉了自动驾驶程序的作战机械——这个略有些可笑的比喻出现在安德森的脑海里。 他们会不惜一切完成仪式,复活女祭司。然后随着她而来的会是什么,恐怕没人见过。那是比有人类存在的最远历史还古老的支配者。 安德森趴在车子后,身边就是莉迪亚的尸体。 阿贝鲁斯·奥修说完那些话后,就再也没能夺回身心的控制权,他正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向赖尔。赖尔显然也被眼前的变化吓住了,他不停呼喊奥修的名字,但毫无助益。 “赖尔!”安德森从车子旁站起来,卡利亚德扭过头威胁地瞪视着他,仿佛在警戒,防止有破坏者靠近。 “如果你万不得已马上就要杀死奥修了,请你立刻自杀。”安德森喊着。 “什么?”赖尔一时简直听不懂安德森的意思。 虽然奥修叫安德森去杀死祭品,但安德森很清楚自己做不到。第一是因为卡利亚德在那里,他深知自己一旦靠近就会被撕成碎片;第二则是,安德森从没杀过人,甚至没亲手殴打过人,他做不到。 “总之你听我的,你不希望杀死阿贝鲁斯·奥修,对吧?”安德森和他们维持着一段距离,谨慎地转身,快步跑向树林和沙滩方向。 赖尔在他身后喊他,但他不打算回应了。四周的祝祷声起伏不断,让安德森渐渐觉得头疼得厉害,而这还只是开始。 安德森要去做一件几乎不可能成功的事——他并不知道,就在几分钟前奥修也曾想过这么做:去取代祭台。 奥修和安德森都是从格兰密斯那里得到这些知识的,它们仅能算是理论,没人有实践的机会和可能性。现在安德森决定去实践它。 讽刺的是,曾引导他们、曾告诉他们不要跨过“界限”的人,现在其自身却已经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彻底俘虏,化为祭台本身。 安德森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也许他根本无法走进去,也许走进去后就会被什么杀死,或者即便成功了也毫无助益,只会让这一切继续。 安德森快步跑向海滩,跑向由巨大的刑架与断头台组成的门。在他身后又响起了几声枪响,叫喊声被祝祷淹没。 他摇摇头。这一路上没有怪物阻拦他,在仪式面前,零星一两个人类无足轻重,就像狂欢节彩车不需要留意路边的蚂蚁一般。 安德森不知道赖尔能不能理解这一切。赖尔不适合被卷进这样的事情,不是因为他善良,实际上正相反,他一点都不善良,甚至自私、偏执、暴戾。只有一点是真的:他深爱奥修。 可这并不是什么优点,他可以伤害奥修以外的人,并不想顾及其他。 如果安德森知道赖尔的过去,他可能会更加确信自己的理解:赖尔就和其父亲一样。他父亲将人生寄托于牢牢控制妻子、掌控孩子,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重要;而赖尔将人生寄托于忠于奥修,甚至希望奥修来控制他,他表面上曾挣扎,实际则甘之如饴,除此外别无他求。 安德森不知道赖尔有没有自我了断的勇气。这显然不是为了奥修,是为了更多人。 如果奥修仍有自我意志,他也会同意这么做,因为这就是他最后交代下的。 安德森一步步爬上人的骨肉组成的刑架,在他身边,格兰密斯的虚像还在双眼失焦地念着祷词。安德森忽然不禁想到,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如果奥修只是普通人,赖尔依旧是赖尔,格兰密斯只是一般的数学家,而自己还挽着希娜的手……会不会每个人都不再是这种极端的性格? 但还是说不通,在这个过于美好的假设里没有卡利亚德的位置。他无法假设这对从出生起就是异类的兄弟还能有别的路可走。 照这么想,也许自己才是站在局外、被无辜卷入的那一个。安德森苦笑了一下。 在孤儿院时,如果不是认识了“怪胎”和“白痴”,如果不是经历那场狂信徒的杀戮仪式并幸存,安德森也不会致力于查找各种资料、研究古老文明中的祭典和魔法。这么一来,他也就不会认识格兰密斯,不会在格兰密斯失踪后继续和警方合作,追寻特殊案件的线索。 这样,他就不会登上金珊瑚号,不会被歹徒抓住,不会被丢进赖尔的屋子…… ——不会现在这样站在祭台的门前。 可这仍旧不成立。安德森知道,如果自己真的从未认识这些人,现在正默默生活在某一处,那么接下来,随着祭台的侵蚀、仪式的完成,女祭司会复活、无数古文明中都隐约记载过的支配者就会被唤醒。 那时,平凡地生活在某个角落、也许清晨醒来正在煮咖啡的自己,就会什么都不知道地默默死去。没有第二种结局。 “这么说来,还是现在更好。” 即使结局仍有可能无法改变,但至少我有了试一试的权力。安德森笑了笑,站得更近了些,面对不断开阖的铡刀。 “可惜,这次没人负责扔我过去了。” 他自言自语着,找准机会,飞身跳进张开的刀口下。 在他的身影消失后不久,奥修兄弟也缓缓向断头台走来。 他们的眼睛都是鲜红色,脚步平稳坚定。卡利亚德巨大的手抓着赖尔的左脚腕,将他向前拖行,赖尔的脸上满是鲜血,枪早就不知掉到了哪里,现在他连手都抬不起来。 人类不可能对抗卡利亚德的力量。怪物几乎废掉了赖尔的双腿,可是却没有折断他的手,这是为了让弑亲者最后杀死阿贝鲁斯·奥修。 阿贝鲁斯·奥修走在稍前的位置,红色的双眼里缓缓淌下血液,就像眼泪一般。他拼尽所有力量和“本能的命令”抗争,可是胜利无望。 地面早已不是沙滩,而是灰色与白色交杂的石子路。他记得上次和安德森看到的情形:白色的是人类的路,灰色的是人鱼的路,再也不属于活物的东西则走两色合一的地方。 “不……”赖尔呻吟着,失血和疼痛让他无法挣扎。 他看到这对兄弟走向断头台,他的身体被拖着擦过人类或怪物的血液甚至残骸。 由于是仰面躺着,他能隐约看到前面奥修的背影,此时,奥修看起来就像身穿长袍、庄严缓步的祭仪人员,身姿挺拔,步履坚决,正踏上尸体堆成的台阶。 赖尔也被卡利亚德头朝下地拖了上去。他费力地用微弱的声音试图唤醒奥修,但后者毫无反应。 在到达邢台后,赖尔被用力翻了过来,卡利亚德的尖锐钩状指甲伸出指尖,划开了他的衣服,露出后背。 阿贝鲁斯·奥修靠近过来,跪在赖尔身边,赖尔侧过头就能看到他的脚踝。 “阿贝鲁斯……”赖尔伸手向他,手刚刚覆上奥修的足部时,奥修念出了一句含混的咒语,然后加入四周齐声的念诵声中。 卡利亚德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更加用力地压制住了赖尔的背部。在他们身边,格兰密斯的虚像仍站在那里,奥修走过去从他腰间拔出一把金色的细锥形匕首——就和之前看到过的那把一样。 奥修再次靠近,按住了赖尔的后腰。双脚不能移动、肩部被卡利亚德压制着的赖尔根本无法躲开。 “你怎么了!你……呃啊!”因为突然的痛苦,赖尔一阵颤抖。 奥修用匕首划开他背部的皮肤,先是竖直的一道,再是靠近腰间部分横向的一道,就像是一个逆十字,然后又是其他部位。 赖尔几乎无法再去分辨奥修手上的动作,痛苦令他除了发抖和惨叫外什么也做不到。 终于结束时,赖尔很惊讶自己仍意识清醒。他突然觉得,如果有什么恐怖的事情会发生,那么将来无论是自己还是奥修,甚至安德森和任何其他人,都不会逃脱厄运,不管发生什么,他们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继续生活了。 既然根本没法逆转,不如让它早点结束算了…… 赖尔放弃了挣扎,浑身发冷,像个孩子一样低声哭泣。人类可以不畏惧受伤流血,那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付出代价后能得到相应的东西,不管是金钱还是荣誉,或者复仇,总之,总有未来的某些东西在等着他们,他们才能勇敢起来。真正的恐怖是毫无希望。 这时巨大断头台的铡刀停住了,高高悬在半空。卡利亚德再次拖行着赖尔,将他仰面放在刀口下,背上伤痕留下的血渗入刑台下方。 “弑亲者之血。” 阿贝鲁斯·奥修用人类的语言说。 他走过来,跨坐在赖尔腰际,并沿着赖尔的身体摸索,从腹部到肩膀,再沿着手臂向下直到握住他的手。 这个姿势暧昧甚至情色,可是赖尔只能感觉到恐惧。 奥修将金色的匕首塞进了他手里。他的右手被轻轻执起来,奥修将刀锋对着自己的喉咙。 “不!我不会这么做的!”赖尔高喊着,“我不爱你!我根本不爱你!奥修……我不能……”他现在了解弑亲者的意思了。 除了早已不在世上的人以外,赖尔杀死了自己身边所有的亲人。奥修已经算是亲密关系者中的一个,所以,现在他也将是最后一个。 赖尔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的手真的杀死奥修,那么接下来上空的铡刀就会落下,自己也将死去,弑亲者的血将发挥它该有的作用。 现在的奥修力气非常大,他牢牢握紧赖尔的手。赖尔强忍着伤口的剧痛,用双手争夺匕首,正在这时,红色的天空深处发出一声叹息,就像人类的声音般。 赖尔惊呆了,他看到一片巨大的黑影贴在红色之外,像在窥视和等待。而地面上的人就像被困在红色气球里的虫子。 天空就像红色薄膜,巨大的影子完全伏趴贴合在上面,向下压过来,远处浮现出具有身体轮廓的纠结表面。 那个黑影有人类的手臂,痛苦地扭动、呻吟着,仿佛她也在试图参与地面上的齐声祝祷。 红色的空间叠入外面的世界,祭台降临后她才能找到这么薄的壁障,等待着撕破它的时刻。 赖尔几乎是吼叫着,用力反扭住奥修的手腕,夺下匕首。 他想起了刚才安德森说的话:如果你快要杀死奥修了,就立刻自杀。 他握紧匕首,知道自己只有短暂的机会。可这时,突然他看到,奥修的眼珠在一瞬间恢复了黑色。 35.裂解 “我只有几秒时间。” 阿贝鲁斯·奥修说。他的额头上挂着汗珠,黑发贴在脸上。 这是真正的奥修。他的眼白处发红,就像得眼疾的颜色般,那些红色时而收敛时而浓重,在尝试重新取得控制权。 赖尔仍攥紧着匕首。奥修拉着他衣服把他从刑台上拽起来,轻吻他的嘴唇,双腿重伤的赖尔几乎无法自己坐稳。两个人的唇瓣再分开时,奥修的其中一只眼睛已经又恢复了鲜红色。 奥修突然抬起右手,手上赫然握着刚才赖尔遗失的枪。他用枪口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没再多说一句话,毫无预兆地直接开枪。 那时,赖尔觉得时间像是停止了,包括自己在内,万物都被彻底凝固。他甚至连一声都没出。 真的就只有几秒钟。奥修拼尽全力能夺回的自我意志……只有几秒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没有多说一句话,留下的只有一个浅吻和一声枪响。 片刻的静默后,四周整齐划一的念诵声破溃了,声音再次变得嘈杂喧嚣,人类的惊叫呻吟、怪物的咕噜声、不能重合的祈祷声…… 奥修倒下去了。弑亲者的最后一个至亲挚爱之人并没被祭品杀死。现在祭台仍在,可祭品却不再适合。 在远方,红色的空间仍在游移,逼近大洋深处,就像准备潜入其中唤醒什么人。在近处,在帕法珀岛上空,那个巨大的影子不断扭动,天空开始降下粘腻的雨水,就像血和油脂、肉块零星落下一般。 就像是等待被唤醒的阿斯塔洛斯正在碎裂。 卡利亚德眼睛里的红色在不停改变浓度,他像嘶声长啸,然后冲向断头台,仿佛是本能让他这么做的。 赖尔伤痕累累的身体支撑不住自己,他无力地歪倒,靠在刑台边。 他的脸上布满飞溅的血痕,天空中不段落下的血雨也渐渐染红他的全身。他双眼圆睁,身上伏着奥修逐渐变冷的身体。 他看到天空深处的东西在解体、扭曲、挣扎,她尖锐而巨大的指头不断尝试刺开什么,想要伸向地面。 而卡利亚德正向赖尔扑过来,像一头彻底失去控制、准备猎杀的野兽。 这时,高处响起金属的吱呀声,是铡刀和轨道摩擦的声音。当一切再次陷入失序,祭台的门——这片刀口,却又回到不断开阖的状态了。 当铡刀再次落下时,赖尔的头部就靠在刑台旁边。赖尔没有一点力气去躲闪,像一具躯壳般静止不动。 就在距离完全闭合还有不到两英尺时,铡刀停住了。 随着血雨落下,卡利亚德眼睛里的红色渐渐变深,从鲜红变成了一直以来的暗红色。 他垂着头,肩膀一阵抽动,然后猛地清醒了过来。 他眼前,赖尔躺在刀口下,怀里搂着阿贝鲁斯·奥修,所有人都浑身鲜血。 卡利亚德知道赖尔的那个眼神,那并不仅仅是源于悲伤或震惊,是经历过不该经历的事情、灵魂几乎被碾碎后的神情。 令卡利亚德吃惊的是,远方海面方向,红色正在收缩! 它们缓缓地撤回,天空再次露出原色。现在已经破晓,东边温暖的色彩照亮青蓝色天空,红色的空间就像一袭幕布被缓缓撤去。地面上,白色、灰色的石子路也在消失,露出原本的沙滩,留下那些尸骸和不少仍活着的人类和怪物。 当卡利亚德回头看向刑台边缘——不知何时,格兰密斯的虚像已经不见了。 从断头台下伸出一只手。成年男人的、指甲有些破损的手。 尽管从这里能看到刑架另一侧,但却看不到手的主人。刀口下的部分仍是红色,那就像门一样,割开两个世界。 卡利亚德能认出这是谁。 “安德森……” 他颤抖着,缓缓靠近,跪下来握住安德森的手。 从另一侧传来他熟悉的声音:“是谁?卡里尔?是的,我是安德森……”明明已经握紧安德森的手,但那声音却像是响起在另一个空间深处,有着空洞的回声,“我做到了,卡里尔,我是‘祭台’。” 卡利亚德猜到了,他并不吃惊。他所震惊的是,安德森取代了祭台,但此时却有自己的意识。 “卡里尔,我应该回去吗?”安德森问。 “当然!为什么不?” “可是……”安德森似乎在苦笑,“就算我回去,我也不再是原来的我。我必须放弃我的人格、我的原有意识,在我的身体内部把它们和祭台一起粉碎。否则,我也会像格兰密斯一样,迟早会成为下一场灾难。” “我知道你的意思,”卡利亚德生怕他放弃,所以更用力地拉住那只手,这种力道足以带来疼痛,但他现在管不了这么多,“可你也该知道,精神和身体是不可分的,你不可能彻底击碎自己的精神。因为你还有大脑,人类的大脑就是负责思考的……” “卡里尔,你也见过艾妮了,甚至格兰密斯,他们的灵魂都被撕碎了。” “不,其实有些人理应是可以恢复的!”卡利亚德说,“只是那很难,非常难……但并不是不可能!” “这也是格兰密斯曾告诉你的?” “是的。” 安德森笑了笑,说:“按道理说,确实是这样。可是,恢复不是净化,并不能把一颗变质的橙子洗干净。它变质了,就不能再被洗干净。但你可以把变质的果瓣切掉,留下还算干净的一片,那样,确实也可以说这剩下的是一片干净的橙子。” “安德森……” “卡里尔,放心吧,我决定回去,”安德森说,“但我将不再是原来的我。也许作为橙子,我连一片干净的地方也剩不下了。” “你一直都喜欢用这些奇奇怪怪的比喻吗?”卡利亚德笑了出来。虽然他觉得眼睛非常酸,浑身僵硬,胸口像被沉重的岩石压住。 安德森的手稍稍用力,反握住他的手,然后从门的另一边伸出另一只胳膊。 卡利亚德小心翼翼地用力,将安德森整个人拖出了刀口的缝隙。 当安德森的半个身体离开时,红色的空间开始向他快速凝聚,身后高大的断头台则像二维画面一样开始折叠和塌缩。 最终,卡利亚德将安德森整个搂住,而刑架与红色空气、灰色石子等等,则都逐渐凝结、消失在安德森身后,就像神话生物在凡人面前隐去翅膀一般。 安德森看起来没有什么外伤,只是皮肤苍白得发青。他一动不动,仍有呼吸,却双眼紧闭。 刑架消失后,赖尔倒在地上,仍维持抱住奥修身体的姿势。 他们在尸骨堆的顶端,头顶是已经彻底恢复蓝色的清晨天空。海风推着空气中的血腥味,让它们渐渐消散在远处的海面。 36.消失之人 因为帕法珀岛没有夜间航班,所以航空公司首次发现与当地机场失去联系时并人没太加注意。接下来是气象部门和一些旅行社,他们也无法和帕法珀岛上的相关机构取得联系。 几小时内,不同地区的警方都收到了报警,很多人说无法与外出旅游的亲友联系,这些情况分散在世界各地,也并没立刻引起重视。 凌晨,海域附近气象部门检测到了从未见过的雾霾,甚至他们并不确定这是雾霾。在航空公司发现仍不能联系帕法珀岛后,终于有人意识到也许岛上出了什么问题。 帕法珀岛与外界失去联系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海军和救难队以及空军都派出人马,赶往这个小小的旅游岛。 当天下午,帕法珀岛与外界断绝联系的消息就已经见诸报端。当时媒体还没得到更多线索,对事情的真相也尚无定论,一时间各地都掀起了极大的疑惑和讨论。到了第二天,人们在报道中得到的结论是:局部地震和海啸造成重大伤亡——这当然不是事实。 实际上,该怎么公开岛上的事情令一些部门相当头痛。要说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只有“屠杀”一词最为恰当。 岛上的惨案最匪夷所思的一点是,绝大多数人都死在室外海滩,或去海滩的路上。当地居民们的尸体甚至堆满了公路,他们就像是被什么驱赶着一样。 可是,人们找不到凶手。岛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死了,只有零星活下来,而且死者身上大多数是割伤甚至咬伤……这不可能是几个人或几只动物做的,就算是一支军队凭空出现,也不可能在不持枪的前提下做到。 如果说是迁徙动物或疫病,恐怕会引起附近地区和国家的恐慌,如果说事实,则更加荒诞诡异。最终,高层确定了“地质灾害”这一幌子,并和相关监控部门打好招呼,统一了公开时的口径。 在后续前往岛上调查的人之中,有一位探员认识安德森。安德森曾和警方合作,调查朱利安·海曼,这位探员有两个同事,是那两人带着安德森一起登上驶往帕法珀岛的金珊瑚号。 前不久,船难发生后,探员非常震惊:两位探员在海难发生前就被杀害了,而无论遇难者或幸存者中,都没有安德森的名字。 这次亲自来到岛上后,探员带人进入了某家大型贸易公司的办公地点。这里位于旅游区外,一片房屋中有的是办公室,有的是私人住宅。 探员曾对这个公司有所耳闻,他相信这公司并不清白,并曾私下留意过它的动向,只不过它一直掩饰得非常好。 不管这间公司曾涉及何种非法生意,它的力量都不该大到毁灭这么多人。探员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夸张,但仍有某种直觉在指引他,让他靠近这里。 房屋里还留有不少生活气息,包括酒馆里开了一半的啤酒,比如办公室里翻开的文件。 探员向山上走去,看到一间敞开着门的房屋。屋外的树丛有不少灌木折断,就像是在此曾发生搏斗。他走进去,例行进行了简单搜查,在沙发下发现了一套破烂的衣服。 衣服上还带着海水的咸腥味,甚至有少量血迹。从这痕迹上看,衣服的主人并不是大量失血,而是曾遭到过殴打。 这间屋子的水管上有手铐,抽屉里有不少凶器。当翻找衣柜时,探员意识到,那身衣服并不是屋子主人的,因为它和衣柜里的衣服尺寸不同。 在披萨盒子和屋内的一些便签纸上,探员发现了熟悉的笔迹。 “安德森……”他吃惊地看着这些东西。 在金珊瑚号上,安德森并没死于海难,不管是被绑架还是营救,总之他登上了小岛,还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而在这次灾难中,他再次失踪了。 经过几天的统计和调查,除了死者和幸存者外,这次失踪的还有几十人,有的人在几个月后被发现溺死在礁石下,也有的大概是落入了海里,一直都没有被找到。 其中包括安德森,还有探员曾留意的那家公司的经营者,以及他的几个员工。 本来,帕法珀岛的事情只有少数人知道真相,可是流言的速度非常快,几年后,帕法珀岛的神秘死亡事件成了最火爆的怪谈之一。 其中最让人觉得恐怖的是,死者都是和亲属、爱人一起死去的,活下来的都是孤深一人、无亲无故的人,而且他们大多彻底疯掉了,至今仍在治疗。 五年后。艾伯塔·埃德蒙顿市郊。秋天。 昆克疗养院位于郊区,开车到市中心需要很久,但这里周围环境美丽得没话说,空气也十分新鲜,特别是在现在这个季节。 由于疗养院远离城市,不少护理员都住在附近的一间大屋内,这屋子原本该是独栋的僻静别墅,现在成了合租年轻人的天地。 “阿比尔,你下班了?”清晨,穿着短裤的女孩正在刷牙,口齿不清地向刚进屋的年轻男同事打招呼。 阿比尔点点头,打了个哈欠:“苏丝,我今天得去一趟购物中心,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买的吗?” “你都快累成僵尸了,还要开车?”苏丝皱眉,“算了吧,你得先睡一觉。” “我会的。” “嘿等等……”当阿比尔路过苏丝身边时,她惊讶地拉住他,“你的头发……啊,你的头发其实是黑色的?” 猛一看去,阿比尔的头发是茶金色,刚来这里时他的头发很短,现在它们渐渐长长,向一边分开,露出了黑色的发根。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是啊,之前我染过。” “黑发也很适合你,以后不要染了,”苏丝认真地说,“你的眼睛也是黑色,这样很好看。” 回到房间后,阿比尔尝试小憩了一会。他总是难以踏实入睡,很快就醒了过来。 他依照计划出门,去购物中心买了一大堆东西,再开车回来。他并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把车停在了一大片树林外,徒步走了进去。 这一带常有野生动物出没,通常人们不敢不携带任何装备就随便进入茂密树林。但阿比尔并不担心。 走了很久,他停下来。 “尽管见过很多次,我还是很惊叹……”他自言自语着。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棵老树,粗壮的根部多处拱出地面,早已光秃秃的树冠上有个树屋,就像孩子们玩野营游戏时做的一样。 树根深处有个洞口,如果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就像《潘神的迷宫》里奇妙世界的门一样。 “你在家吗?”阿比尔并没有说话,他的声音直接传进对方的意识里,“这么多东西,我没法抱着它们下去。” 这样的对话方式是他们之间独有的。 洞里传来一些声音,听起来,地下还有不小的空间。先是一只深色皮肤的手,再来是另一只——钻出来的人也有着黑头发,面孔丑陋脊背佝偻,但仍显得相当高大。 “卡利亚德,这是新的羽毛被,食物,还有大量的纱布什么的。” 尽管被称为卡利亚德,但现在的卡利亚德·奥修却和五年前有着很大区别。 曾经,他的脸就像山羊,根本不似人类,而现在,他像是一点点恢复了小时候的骨骼结构,尽管丑陋,但至少是合理的骨架。他的肤色从黑色渐渐褪浅,现在看起来就像有色人种的皮肤,而不是其它质地。 最令人吃惊的是,近几年他的双脚再次发生了溃烂变形。曾有一段时间,他根本无法站立,只能用膝盖跪着移动。 他脚上的黑色硬壳裂开、掉落,皮肤也在剥落,骨骼在渐渐扭曲变形,这让他的膝盖以下看起来相当恶心。 “谢谢。你不用回去工作吗?”卡利亚德收下一大袋东西,暂时把它堆在洞口,“阿贝鲁斯,你不用特意叫我出来,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可以把东西放在那里……” “叫我阿比尔,”另一个人说,“我想尽可能习惯保持‘阿比尔·奥希安’这个名字,你总那么叫我,我会觉得很混乱。” 尽管已将姓氏改为“奥希安”,可这时的奥修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样子——面带微笑、神色柔和平静,目光微微下垂,睫毛挡住深黑色的眼睛。 在外面他却不是这样,他看起来开朗活跃,就像普通的年轻人。甚至有时他会故意模仿某个人的曾常有的小动作,皱眉、耸肩、挤眼睛什么的,来塑造一个更适合他身份的自己。 “好吧,阿比尔,”他的哥哥,卡利亚德·奥修说,“最近有什么新发现吗?” “没有。老实说我觉得应该放弃,”阿比尔·奥修(奥希安)说,“我没有死,而你也从三年前起开始再一次变化……这些的原因真的这么重要吗?我只想过正常的人生,这一次,我总算是真的有机会了吧。” “然后呢,你想继续当个护理员?” “至少现在是。未来?那当然还有很多事要做。人类的生命并不算短,真的,我还有大把时间。” 卡利亚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里总盘旋着一些不安的元素,像暴雨前的云一般,黑黢黢地停留在那里。 当发现阿贝鲁斯没有死时,他非常吃惊,他那人类模样的弟弟突然醒过来,太阳穴上连个弹孔都没有,射入的子弹也不知道到底上哪里去了。 “我想见安德森。”在阿比尔·奥修准备离开时,卡利亚德说。 “到我的夜班时,我帮你打开窗户。” 37.警戒 昆克疗养院是有商业基金赞助的福利机构,这里的患者大多是失智者,也有些是不能自理的老人。 有几个病人比较特殊,他们不算老,但必须进行最高级别护理——也就是彻底失去自主能力的人。 一个是溺水后大脑受损的儿童,一个是多发性脑梗死患者。还有一个是年轻男性,从医学上检查不出他有任何脑部损伤,他的器官也在器械的维持下健康无恙,但他却一直陷入昏迷。医生说,他的状态并不等于植物人,因为他的大脑皮层功能在理论上是完好的,脑电图也十分活跃,但就是无法苏醒。 这几个患者住在昆克疗养院的最高一层,房顶是斜向的,房间很大但屋顶很低,三个床位间有帘子隔离。房间并不舒适,主要是房屋结构太过给人压迫感,不利于病人的身心健康,所以这里住的都是无法享受“心理健康”好处的人。 傍晚后,奥修来到工作岗位,换上护理员服,开始了他的工作。当他来到这间屋子时,那位儿童病患的家人还在她窗前为她读童书,现在念的是小美人鱼的故事。 和世上大多数人一样,奥修也觉得这童话的悲惨结局令人感喟。可是他所想的和一般人又不太一样…… 在深海中生活着不为人知的种族,大洋是他们的故乡,他们没有灵魂。小美人鱼离开人鱼的路,走上人类的路,所以她得一直忍耐着疼痛;如果把匕首插进爱人的心脏,她就能重回故乡,杀死陌生人则不可以,必须是深爱的人。 最后,她不再是人,当然也没能重新成为人鱼,而是化为泡沫,化为生命之外的某种东西…… 奥修觉得,当年安徒生写下童话时,照理说应该并不了解献祭至亲这种邪恶的事情,因为这个童话克制而唯美,显然不含恶意。但奥修也知道,从古至今,总有许多太过了解这个世界的人听到、感知到某些遥远的秘密,也许这些东西会被人感知到、化用进文学中。 有的人没有进入得那么深,尚可走完人生,而且还会在不知不觉间记录下一些只言片语;也有的人半途跨入幕布的另一边,从此背弃了为人的一切认知。 “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卡里尔又开始变化……我猜也许现在的你知道,安德森,只是你没法告诉我们。” 奥修在心里说着,看着窗边的病患。 为了方便打理,安德森乱糟糟的棕色头发被剪得很短,他面容平静,比从前消瘦了很多,身边的仪器和吊针等等提示着这个人还活着。 安德森化为祭台本身,取代了格兰密斯。为此,他不能再回来,他得留在那个世界。奥修不知道安德森现在在做什么,是在灰色的路、红色的天空下漫步,还是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写写画画。 小孩子的家人离开了。夜色缓缓降临,奥修在结束基本护理并离开屋子前,给窗户稍微留个了缝隙,没有扣死。 想了想,他又写了个便签:“请安静探望,离开前从外关好窗,之后我会回来锁上。” 他把便签贴在了安德森脑门上。倒不是他故意要这么轻佻——如果不这样做,卡利亚德多半看不见。 之后,奥修去洗了把脸,他还要继续其他工作。 在洗手台边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光洁的两侧太阳穴,至今他仍觉得不可思议,以及侥幸。献祭仪式没有任何奇迹,之所以他活了下来,一定是有哪里出现了些别的问题。 奥修想到了一个略有些肉麻的比喻——这多半是听那个小患者的家人念童话造成的。 他想的是:自己当初的行为,就像是王子从小人鱼的手里抢过匕首,主动献出生命……可是赖尔·汉克显然不等于小人鱼,这个比喻不仅肉麻,几乎有些引人发笑了。 晚饭过后,奥修来到游戏室,一些坐轮椅的老人还有心智发育欠佳的孩子正在玩塑料积木。 他看到有几个穿西装和夹克的男人从后门离开,行色匆匆,并不像是为探视病人。再说现在已经是晚上,不该有家属再逗留。 “那些是什么人?”奥修问一个护士。 “听说是某个大学医院的,他们和格瑞特医生谈了谈。”护士说。 令人无力、但还算平静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现在奥修再次陷入紧张中。 尽管没有证据,但直觉告诉他,那些人不是从什么大学医院里来的。 尤其是——格瑞特医生负责着一个很特殊的病人: 莱特·哈里斯,原名赖尔·汉克。当然,旧名字只有奥修兄弟知道。 这个病人孤身一人,无亲无故,腿上的旧伤导致他只能跛行。他平时很安静,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不和人沟通也不表达情绪,就算有哪里不舒服也不懂表达。他的眼睛就像一直注视着别人看不到东西,目光中时刻带着恐惧,有时他会嘴唇抖动着小声说话,但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但是,每当夜晚降临,院方就要把他绑在那种对待严重暴力躁狂者的拘束床上。因为每天后半夜他都会从安静的失智者变成危险的暴徒,他发起狂来很难制服,嘴里嘶吼着谁也听不懂的音节,表情悲伤又愤怒。 一年前,疗养院出过点意外,赖尔伤到了一位注射护士。好几个强壮的男性护理员才勉强压制住他。值班医生赶来时,看到护理员“阿比尔·奥希尔”蹲在病人面前,抚摸着他的额头,病人已经陷入熟睡。 奥修依旧保留着某些能力,当然他不会叫别人知道。他装出惊慌的样子,勉强猜测因为病人认识自己,所以才平静下来——医院的人知道,这病人是护理员“阿比尔·奥希安”的表兄。 奥修不敢想象现在赖尔每天看到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赖尔是否还有恢复的可能。尽管如此,他觉得并不是毫无希望。可是现在似乎有麻烦了,那些陌生人也许是冲他们来的。 在这个接纳外来者的国家、在这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奥修已经生活了这么久,但现在他不得不考虑离开。 如果是他一个人倒容易,可是赖尔和安德森……当初,奥修利用手里的最后一点点资源,为他们打造了假身份、新姓名。之后,为了隐藏,他已经彻底抛弃过去,甚至抛弃公司和私人财产,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能力再次伪造身份逃去另一个地方了。 “现在想这些还太远,”奥修默默决定,“首要的是,确定那些人的身份。” 凌晨时,卡利亚德利用利爪攀上窗口,无声地跳进房间。他现在不比从前,光是走路,就让在溃烂变形的双脚疼得要命,更别说做这些动作,但他还是咬牙忍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床前。看到安德森脑门上的纸条时,他差点笑出声。 他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看着安德森,没有说话。他从不对昏迷着的安德森说话,因为他很清楚这是没用的。但是,他仍要经常来看安德森,他仍记得那双从断头台的刀口下伸出来的手,以及安德森当时所说的比喻: ——无法把一颗变质的橙子洗干净,它变质了,不能被洗干净。但你可以把变质的果瓣切掉,留下还算干净的一片,那样,确实也可以说这剩下的是一片干净的橙子。 这五年中,除了想方设法安置生活外,双胞胎兄弟一直在查找和研究相关的东西。关于为什么奥修还活着,赖尔还能否恢复,安德森是否能醒来。 理论上说,安德森有醒来的可能性,可是醒来的却不能算是“安德森”。就像那个橙子的比喻,安德森必须把祭台连带自己的精神一起割除掉,留在门的那一边,将自己绝大多数的部分都抛弃,然后以“一小块”的灵魂醒来。这并不是安全的,醒来的人有可能变成现在的赖尔那样。 其实,只要安德森愿意,他随时可以回来。他可以像过去的格兰密斯那样,自由地穿行于两个世界,以能对话、能交流的虚像出现在这里。 但这么一来,祭台可能会再次降临,可怕的事会再次发生。 卡利亚德毫不怀疑现在仍有狂信徒存在。那些人像老鼠一样潜伏在各地,暗中进行着邪恶的计划。 “这真是令人吃惊,”卡利亚德轻轻覆上安德森的手背,默默地想着,“为什么格兰密斯的灵魂会彻底和祭台同化,而你在同化后却能支配祭台的意识?你只是个人类……人类的精神有可能如此强韧吗?” 这时,卡利亚德听到有人正走上楼,脚步声有三个。他的听觉十分灵敏,远远就能听到。对方应该是有院内人员的引导,他们的目标很明确,直接朝这间病房走来。 卡利亚德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立刻翻窗出去。 可是卡利亚德又不放心安德森。他知道护士夜查病房的脚步声是什么样,这次不同,不是护士。怀着警惕,他没有离开,而是踩在窗外的窄小水泥线上,用爪子抠住砖缝。 “靠窗的那个病人……”某个医生说。 穿西装和穿夹克的男人急匆匆走进来,站在安德森的床前。窗外的卡利亚德听到他们似乎在刷拉拉地翻阅什么,还有“你确定吗”之类的对话。 “医生,我们要带走这个病人。”其中一人说。 “什么?”医生很惊讶,“可是,你们看到了,他这样子怎么走?” “我们会有办法。” “不,但是——” 医生似乎想说什么,却突然停住了,像是看到或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喔,好……好吧。需要推床吗?” 卡利亚德感到一阵寒意。他看不见屋内的情况,医生竟然突然就改变态度同意了他们的要求!瞬间,他想起自己的养父母,他们被狂信徒用巫术暗示“执行你们养子的最后一句话”,导致他们因气急之下的诅咒而双双自杀。 玻璃窗哗啦一声碎开,窗框也被击打变形。屋内的人们吓呆了。四肢着地的、体型奇特的巨大野兽从窗口跳了进来,用闪着绿色寒光的眼睛看着他们,并发出咆哮。 38.最终章,奉还之日 奥修避开其他护士,悄悄来到赖尔的病房。白天时的赖尔很安全,放他一个人在花园里都不会有问题,但凌晨时的他变得激动易怒、无故地狂躁。 由于他几乎每晚都只能睡一小会,他现在比从前憔悴了很多,眼睛里常常充血。这五年间,他倒是比过去胖了一点点,大概是常被固定着,缺乏锻炼的结果,他的肤色则变得苍白,早已不像过去那样健康。 奥修无声地走进房间,扣上门。被绑在拘束床上的赖尔正奋力挣扎,像在和什么东西搏斗般。他的额头上泛出汗珠,眼睛圆睁,嘴里塞着防止他咬伤自己的口塞,不停发出呜呜声。 “我还活着,你感觉不到吗?”奥修轻声说。他走过去,捧住赖尔的脸轻吻他的额头。 渐渐地,赖尔安静了下来,但目光依旧失焦。 当时赖尔不仅目睹了奥修的死,更重要的是,他看到透过一层红色的薄膜,天空中另一种存在正贪婪地窥视着万物。那是一个曾经也身为人类的物体,只是她现在已经成了彻底的怪物。她等待着,无声地催促着,希望弑亲者的血将她带回来。 最终她失败了。赖尔躺在那里,听着怪物的嘶吼,亲眼目睹它开始裂解,巨大的形体化作无数血沫和肉块,从天空深处扑簌簌低落下。仿佛那红色的天空不是薄膜,而是细网。 奥修帮赖尔擦掉冷汗,为他解开束缚皮带,将他扶到轮椅上,再重新绑住固定。刚才他对赖尔用了个使人类麻痹的小把戏,如果可以的话,奥修希望自己再也不要用这些的。 确定楼道里暂时无人,奥修推着轮椅快速走向疗养院的员工出口。他和合租人共用的那辆车子停在外面。 还差两道门时,奥修听到四面八方都有脚步声靠近。楼梯间、上一层的走廊,以及员工出口外,电梯也正降到这一层。 就在楼梯间的门被推开时,疗养院楼上传出清晰的枪响,以及惨叫。 穿夹克的男人被野兽挥出的利爪击飞,重重摔在墙上。医生吓得瘫倒在地,连喊都喊不出来。穿西装的人举着枪对着野兽,但不敢轻举妄动。 卡利亚德已经将安德森提了起来,单手搂在胸前,他绝不肯将安德森交给这些人。愤怒充斥他的脑海,让他几乎听不清眼前的人类在说什么。 窗外忽然亮起来,彩色的光线不断变换着照亮窗口。 走廊里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竟然是奥修推门而入。 “卡利亚德,放开安德森吧。”奥修的声音响起在他的意识里。 有些话不能被一般人听到,所以,兄弟俩采用了这种沟通方式。 “什么?奥修!但我们不能……”卡利亚德不肯放手,并作势要从窗口跳下去。他的脚仍在淌血,此时他完全忘记了疼痛。 奥修看了看身边举着枪的男人,他的牙关都在发抖,还在努力稳住持枪的双手,似乎在犹豫着该先把枪对着野兽还是闯进来的人。 “把安德森交给他们吧,”奥修露出微笑,看着他的哥哥,“放下安德森,而你则立刻逃走,不要被他们发现身份。” “为什么?” “他们不是狂信徒。他们是……来找我的警察。” 很多人仍不明白那一天出现在疗养院的是什么。 四肢着地的巨大野兽有着绿眼睛,当他双脚直立时,眼睛又变成血红色。他试图带走名叫约翰尼斯·克里斯·安德森的病人。 而这个病人是探员威森寻找了很久的——他的同事谢尔、克兰杰曾和安德森一起调查某些案件,之后两位探员被杀害,安德森则失踪。 在帕法珀岛上找到安德森的曾来过的痕迹后,威森探员一直相信他没有死,从未放弃寻找他。他的搜寻不仅限于一个地区或国家,他足足寻找了五年。 在这期间,他和同僚又发现了另一宗案件,关于阿贝鲁斯·奥修所经营的公司。有证据表明,这个表面上很清白的公司并非那么干净,它涉及不少凶案和经济犯罪,甚至阿贝鲁斯·奥修手下的员工还涉嫌谋杀。 这有点讽刺。赖尔曾伤害过很多人,可是曾经的事情没有一一被发现,令他被警方注意到的恰恰是处刑狂信徒的行为。 人们不需要知道太多真相,因为那是世界本身的规则之外的,它们不属于人类该有的常识。 大批探员和当地警方合作后,成功地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人。之后他们就离开了这个国家。 赖尔·汉克的精神情况堪忧。医疗机构的诊断认为他没有坐牢的条件,他被送往政府的收治机构。 阿贝鲁斯·奥修隐姓埋名很多年后,现在才被警方发现曾经的违法行为。他的罪名都不怎么严重,威森探员相信赖尔·汉克以及一个叫莱娜的女人也许替他背着不少罪名,但他们没有足够证据。 昆克疗养院的那一晚,令探员们想起帕法珀岛的惨案。 人们相信,那绝不是普通的罪案或灾难,可是却无人能知晓真相。威森探员忍不住觉得,无论是阿贝鲁斯·奥修的商业犯罪,还是赖尔·汉克身上的人命,大概都和那些惨案关系不大,他们也许只是碰巧牵涉其中。 看到窗口那个形似人类但又不能称为人的怪物后,很多参加行动的警员都接受了不短时间的心理疏导。那天闯进来的生物究竟是什么,至今无人知晓。 威森探员隐约觉得也许安德森知道这些,也许安德森知道所有来龙去脉……可是安德森却不能告诉他。 被关在治疗机构的赖尔依旧重复着每一个夜里的疯狂。令人吃惊的是,有一天他竟然收到了来自监狱的信。一个服刑人员竟然写信给精神病人,医生们都觉得挺不可思议。 在白天,赖尔比较安静时,曾有好心的护士为他读信,不过他似乎没什么反应。那些信一封接一封寄来,每一封都被赖尔收在床位的枕头下。 更不可思议的是,又一年过去后,他在夜里不再发疯了。他时时刻刻抱着那些信,把它们贴在心口,变得安静又听话。 春末夏初,又一个大西洋日要到了。 奥修不知道现在帕法珀岛是否恢复了活力。他又写下一封信,将它托付给狱警。 “再过不久我就可以出去了,”他在信里说,“也许很困难,但我会尽可能去找你。人类总是有很多选择的。我很好,不用担心,现在我突然明白,现在我正经历的事情,恰恰无比接近一个真正的人类会经历、该经历的。” 他知道,一个普通人违法后逃走,自然会被抓回来坐牢。普通人的人生可能会有正确的事、错误的事,这些都是人类的路,而不是祭台另一边的东西。 现在他见不到赖尔,也不确定赖尔能看懂。也许将来等他能够见到赖尔时,他会喜出望外的。 安德森被安置在另一家医院,历经了各类会诊,至今仍无人能将他唤醒。 除了有着旧时合作关系的警员外,还有个年轻人常常来看望安德森。护士们对那个人的印象很深。 那是个黑发的男人,肤色晒得很深,据说他小时候得过一些病,所以背部有些佝偻、面部骨骼有些奇怪、手指关节粗大且指甲扭曲。大概他的腿也有旧伤,他走路的姿势总是晃晃悠悠的。 护士们很诧异,一个身形微微佝偻的人竟然仍可以这么高大,而且,尽管他长得不怎么好看,但他的眼神和笑容十分亲切温柔,言谈也彬彬有礼。 护士们都隐约知道,名叫安德森的病人和警方曾有来往,所以她们觉得,他身边曾有一些不幸的人也是情理之中。她们猜想,这个名叫卡利亚德的男人一定经历过些惨痛的事情,所以才有现在这幅身体。 卡利亚德常常来看望安德森。他现在逐渐恢复了人类外形,尽管仍十分丑陋。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他住在打工的地方,老板为他提供了有一张简易床铺的旧仓库居住。 大西洋日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的脊背彻底伸直、面部虽依旧称不上好看,但也不再丑陋。他走出一幢废墟,站在海滩上,远方的大海与天空是红色的,视野范围内的一切都微微扭曲,脚下是灰色和白色相间的路。 “卡里尔。”安德森站在浅海处,浪花轻轻抚摸着他的小腿。 卡利亚德想靠过去,但安德森做手势阻止了他。 “你可能会渐渐恢复的,卡里尔,”安德森没有张嘴,但他的声音和声调如过去一样,“因为你们让仪式失败了。” “什么?” “你弟弟还活着,对吗?本来他死了,弑亲者手里的匕首会将他献祭,然后弑亲者的血会唤回你们的母亲。” 卡利亚德静静地听下去,这时的他还没意识到这是梦。虽然身在红色的空间,但他竟然不觉得害怕。 安德森的声音继续传来:“你们的养父母是自杀,但毕竟他们那么做是被你们的语言诱发的;而阿贝鲁斯·奥修则不同。弑亲者不愿杀他,弑亲者抵抗他的手。最后关头,他短暂地恢复了人类意识,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所以,他并不是被赖尔所杀——‘弑亲者’这个条件,没有达成。” “那么……所以阿贝鲁斯仍活着吗?” “当然了,虽然他死了一次,”安德森的声音听起来还挺兴奋的,仿佛是在谈及一场很棒的比赛般,“赖尔已经作为最后的祭品躺上了祭台,可流进去的血却不是‘弑亲者’的。阿贝鲁斯因‘自我牺牲’而死,这完全背离了献祭至亲的条件。当时,你看到了吗,有东西开始裂解,仪式失败了。不仅如此……那时候我也已经成了祭台。” 卡利亚德点点头。他知道,那时安德森已经取代了格兰密斯。 “祭台不接受不符合仪式的祭品。祭祀是必须遵守规则的。身为祭台,我可以将自我牺牲的那个人‘奉还’。就算着含有我的私人愿望,也完全符合祭台的规则。” 安德森依旧没有张嘴说话。他只是个虚像,而不是真实的。不过,此时他在微笑。 第二天,大西洋日当晚,位于市中心的医院突然灯光频繁闪烁。院内有备用电源,并没产生什么损失,但病人们被吓得惶惶不安。 正在熬夜琢磨其他案子的威森探员接到一通电话,是医生打给他的:安德森突然醒来了。 天亮后,威森赶到医院。他看到安德森坐在床沿,身上穿着宽大的后系扣病服,抬着头看向窗外。 安德森无法回答问题,实际上,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不记得”都不太准确,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就像变成了一具空壳。他懂饥饿时要吃东西,但却不知道什么叫食物,不知道盛放食物的那个东西叫盘子;他知道想换个位置就需要移动自己,但却不知道四肢是什么,也不知道脚下的东西叫做地板。 医生说,他们从没见过这种类型的失忆。病人的大脑没有器质损伤,而且病人保有不少基本本能。 大多数失忆、脑受损的患者都不是这样的:他们可能会忘记一些事,甚至忘记自己的名字,但他们会记得什么叫大厦、什么叫桌子……甚至有的人还能开车呢;还有一类患者,他们倒是什么都不会了,但同时也会丧失自我控制能力,就像老年痴呆症。 安德森的情况两者皆非,他自身的本能都在,但对整个世界的认知都从脑海消失了。 得知安德森醒来后,卡利亚德每天都会到医院来。他几乎承担了不少医生的工作:教安德森各种名词,帮他恢复语言能力。 “这是我的名字:卡利亚德。” 那天,他在纸上写下来。 安德森也捧着本子,手里拿着马克笔,边点头边写写画画。就像以前一样,每当他需要集中精神时,他就需要这样随意写写画画。 他画了一个圆,并把它涂黑,卡利亚德难以辨认这是什么。 接着,安德森又在旁边画了一个月牙形的东西。 “橘子?”卡利亚德抬头看着他。 安德森依旧无法和人沟通,甚至还没学会怎么利用发声器官念出正确的单音。但卡利亚德突然明白了。 安德森真的割除掉了原本的灵魂。现在的他只剩下了“一小块”。 但重要的是,他回来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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