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记一位情场、考场、官场、赌场全都春风得意的大明官员。 两个流氓,一个真,一个伪。伪流氓主动追求真流氓。 1 杨柳拂堤,春光融融。 正所谓——春眠不觉晓! 所以,深宅广院的文远侯府门口,匾额之下台阶之上,雁翅排开两条长凳,挨挨挤挤坐了八个家丁,双手拢在袖子里,一个个昏昏欲睡。 远远的大街上,一个小厮一路笑眯眯地打招呼,七大姑八大姨叫得嘴里能流出蜜来。 到了门口,此小厮窜上台阶,见家丁们没一个搭理他的,小厮捂着嘴角闷笑了两声,往旁边柱子上一靠。 须臾,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之下,一乘大轿拐过街角慢慢移了过来,窗帘低垂,一把折扇伸出窗外,和煦的春光倾洒于田黄冻石扇坠之上,温洁水润。 小厮乐了,突然抬脚狠狠踹在家丁大腿上,家丁吓得“啊”一声大叫,刚想破口大骂,看清来人,慌问:“雨……雨墨?” 其余人等被他一嗓子惊得睡意全失,某人张口结舌,“雨墨,你不在京城伺候三公子,怎么跑回来了?” 雨墨乐呵呵一指街面,“看!三公子!” 什么!八个人齐刷刷转过头来。 只见,大轿缓缓停下,一柄折扇轻轻挑开轿帘,轿中一名雍容和煦的大家公子抬眼看看门楣,撤回手,轿帘扑簌簌又垂了下来。 家丁们顿时如潮水般涌了过来,直挺挺跪倒,头磕得山响。 隔了半晌,轿子里“嗯”了一声,“起来吧。” 某个家丁撒脚如飞跑进正堂,喘着粗气往地上一跪:“老……老爷,三公子回……回来了。” 老头正在写字,手一抖,最后一撇直接撇出二里地去,狼毫越过宣纸、手背、桌面……活生生撇到家丁的鼻尖上,黑乎乎一大团。 俩人大眼瞪小眼,老头咽了口唾沫,“他又升官了?” 家丁摇头,“小的不知。” “不会是革职回乡了吧?他升得太快,难道出纰漏了?” 家丁心头一颤,“不……不会……吧。” 老头越想越心惊,喃喃自语:“悄无声息地回来,事前连封信都没有……呃,他一个吏部的京官,前程远大……”老头空洞的眼神转到家丁脸上,“你是看着老三长大的,像他这样的,他能让自己外调当地方官?” 家丁瞧瞧老爷,再偷偷瞟瞟周围一大群眼观鼻鼻观心的仆人,哭丧着脸心说:您干嘛问我啊!我哪知道啊! 正当此时,一乘竹制敞轿在堂外落下,三公子起身下轿,撩袍跪倒,“父亲在上……” 没等他说完,老头一阵激动,甩手把毛笔扔了,抢步扶起他,凝视他的面容,“舟车劳顿一路风霜,辛苦了吧,快歇息歇息。” 三公子深深一揖,老头拍了拍他的脸,吩咐仆人:“赶紧端雄黄水给公子洗尘。”拉着儿子的手朝后院走去,“你呀!升得太快,锋芒毕露遭人妒,你这么通透的人为何不谨言慎行?” 三公子行礼,“所言极是,谨遵教诲。” 老头长叹一声,“能全身而退就是祖宗保佑了,回来也好,你是嫡长子,等着荫袭侯爵,偌大的家产迟早是你的。” 三公子身形一顿,深深一礼。 所以—— 当三公子施施然进了小院擦了脸漱了口躺到床上睡午觉时,整个文远侯府“轰”一下就炸了锅了。 侯府主母——续弦的柳氏一把抓住丫鬟的手,“老三回来了?他不当官了?” 丫鬟回答不了,不过没关系—— 隔了半个府邸,正在噼里啪啦拨算盘的大公子回答了她,“不会又升了吧?从七品到五品他就花了两年,难道这回四品了?” 至于此问题嘛—— 远在城外,大白天正搂着俩红小倌荡舟游春江的二公子回答了他,“嗤……像他这种升法,指不定得罪什么人了呢!让人踹了我可管不了,只要别让人把老家端了连累我们就行!呃……说真的,他回来干什么的?” 问得好!别人也很想知道啊,比如—— 城西,某家宝局赌场里,四公子把牌九狠狠掼在桌上,气哼哼地回答了他,“还能干什么?他是嫡长子,官儿丢了,京城混不下去了,打道回府洗劫家产呗!” 于是乎—— 洗劫家产!洗劫家产!洗劫家产啊! 此四字真言宛如唐朝长安城的暮鼓晨钟一般,太阳初升时分万鼓齐鸣,霎时间,阵阵轰鸣响彻乾坤,袅袅余音在天地间一个劲地回荡啊! 所以—— 当家主母——一迭连声冲门外喊:“老四呢?老四呢?去!把他叫回来!” 大公子——手一滑,碎银子连蹦带跳撒了一地,床底下柜脚边……大公子找了根小棍,趴地上,够完这边够那边。 二公子——身子一侧歪,正好撞在小倌的肩膀上,“轰隆”一声,红小倌翩然入水,咕咚咕咚灌了个饱,另一个小倌抿着嘴咯咯直笑,幸灾乐祸地说:“古诗有云:春江水暖鸭先知。小哥,水暖吗?” 四公子——换了个台子,鼓着眼睛念经:“大!大!大!”荷官一开,一个“小”,四公子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晦气!老三回来了我更晦气!” 傍晚时分,夕日欲颓,三公子站在窗前就着熹微的暮光翻阅卷宗,旁边雨墨行礼:“公子,赠礼都预备齐整了。” “嗯。” 雨墨左右瞟瞟,笑嘻嘻地凑过去,“公子,府里可热闹了,以讹传讹,传得神乎其神的,刚才您还被升成了浙江巡抚,一转眼,这会儿您都已然经过三堂会审,蹲过大理寺监牢,被乱棍赶出京城了。” 三公子一愣,失笑,“是吗?” 掌灯之后,三公子领着几个小厮,抬着筐,一个院落一个院落送表礼。 先进了老爷书房,老头拉着儿子嘘寒问暖,这一通安慰啊,简而言之——那勾心斗角吃力不讨好的官儿咱不稀罕,咱是尊族,咱雍容华贵吃喝嫖赌地过一辈子! 三公子笑眯眯地点头。 转过回廊,碰到大公子,送了他一叠银票,笑说:“我为官两年的全部俸禄。”老大张口结舌,对着他的背影活生生行了一盏茶的礼。 进入内院,坐在隔间里,慢条斯理地晃动扇坠,朝雨墨偏偏头,雨墨会意,一溜烟跑进去,不一会儿,隔着一道珠帘,一个喜气盈盈的女声说:“多谢哥儿,老身无以为报,不曾抚养过你,受你如此大礼惶恐之至。” 三公子往圈椅里一靠,抿了口茶,过了好半晌才说:“母亲说哪里话?此番只是五品诰命妆服,还望蒙您不弃。” 门内柳氏急忙拜倒千恩万谢。 三公子站起身,朝门外走去,边走边说:“朝廷翟文要过两三个月才能颁布。” 柳氏喜极而泣,一头跪倒,对着青石地砖祭拜:“黄天在上厚土在下,老身别无所求,保佑他一帆风顺平步青云,此生封王拜相高居一品!老身没齿难忘。” 听闻此言,三公子一愣,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命人往后门的竹丛下搬了把躺椅,三公子盖着薄被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时隔不久,“嘎吱”一声轻响,后门启开一条缝隙,伸进来一个脑袋,此脑袋溜着眼珠查看了一会儿,悄悄吹了声口哨,压低声音说:“二公子,风声不紧。” 于是,大门洞开,一摇三晃走进来几个人影,为首一人哼着小曲周身酒气萦绕,刚跨进门槛,竹丛边传来一声轻笑,二公子吓出一身冷汗,酒顿时醒了一大半,厉声问道:“什么人?” 雨墨点起灯笼,黄光幽幽,照得朦朦胧胧,三公子笑问:“你刚醉生过,试试梦死如何?” 二公子猛打寒战,赶紧躬身行礼满脸堆笑,“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此时天色已晚,怎么还没休息?” “是啊,天色已晚,你怎么还没休息?” 二公子悻悻地笑。 三公子问:“春寒料峭,床榻冰凉难以入眠?” 二公子搓了搓手,呵呵笑了两声。 “既然如此,我送你一个温香软玉暖被如何?” “啊?” 三公子持折扇敲了敲箱子。于是,雨墨豁然打开箱子,二公子眼前一晃,从箱子里娉娉婷婷站起一个婀娜的身姿。饶是光线昏暗成这样,二公子愣是看出了此人唇红齿白、肌肤柔滑、眉目如画……顿时感觉口干舌燥浑身蹿火,“咕咚”咽了口唾沫。 三公子莞尔,“他可没穿多少衣服,快点带走吧。” 老二千恩万谢,频频作揖!拉着小美人儿的手走了,远远地,就听老二甜腻腻地询问:“小公子贵姓高名?仙乡何处?跟着我可好?” 三公子笑着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更深露重,竹影摇曳,已然月上中天了,“咣当”,后门突然被一脚踹开,静夜之中格外惊心动魄。不管不顾闯进来几个人影,为首一人气呛呛地咋呼:“全是废物!今天运气太背了!我估计全是老三闹的……” 话音未落,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是吗?” 此身影豁然僵直,紧跟着一声惊叫:“三哥?啊!三哥!” 三公子勾勾手指,老四深一脚浅一脚跑过来,“砰”一头跪倒。 直等到他行完四叩大礼,三公子这才掀开薄被起身,持折扇拍拍他的脑袋,“给你个好东西。”弯腰把手掌伸过去。 老四就着暗淡的月光盯了两眼,一惊,“骰子?” 三公子低下头,对着他的耳朵悄声吹气,“灌了水银的骰子。” “哦?”老四呵呵傻笑,“好东西啊!” “还有更好的。”三公子朝雨墨摆了摆折扇,于是雨墨拎着个大口袋走了过来,哗啦往老四面前一倒,顿时把老四惊得张口结舌,半天才指着满地白花花的银子结巴:“这……这是……这是多少?” “五百两。” 老四的眼睛霎时精光闪闪,天上的明月一对比,简直黯然无光。 “想要吗?特别是这骰子。” 老四眼巴巴地瞅着三公子。等闲谁能见得着灌水银的骰子啊?顶多也就是灌铅的。 三公子款步踱到躺椅边坐下,田黄冻石扇坠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椅背,“那么,告诉我孔琪现在在哪里?” 老四急忙跪行几步,“三哥,他现在肯定在老赵宝局里。” “是吗?”三公子持折扇拍拍他的脸,把骰子塞到他手里,“就我所知,你是个掷骰子的行家里手,灌了水银的会吗?” 老四一挺腰杆,“给我一个时辰,肯定要几点来几点……” 都没让他说完,“半个时辰。” “呃……”老四的腰杆立刻软了,呵呵干笑。 三公子起身,吩咐雨墨:“备轿。” 于是—— 在漆黑黛墨的夜色里,一乘小轿悄无声息地从文远侯府后门拐了出来,轿边跟着一高一矮俩随从,矮个子的背个大包袱,高个子的左手骰盅右手骰子,哗啦哗啦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窗帘低垂,一颗田黄冻石扇坠伸出窗外,随轿子晃晃荡荡,侯府家灯一照,细腻温润。 轿辕嘎吱,脚步扑簌,不久来到老赵宝局。三公子折扇一点老四,“你在外面等着。”领着雨墨进了赌场。 话说,宝局里果然别有洞天,外面春寒料峭,里面热火朝天;外面万籁俱寂,里面简直乌烟瘴气人声鼎沸吆五喝六摩拳擦掌大打出手…… 三公子往门口一站,环视一周,昏黄的灯光之下一个歪戴帽子满头大汗的小流氓抓着副牌九嘟嘟囔囔:“天!天!天!”眼瞅着开出个“五”,小流氓一头撞在椅背上,半天爬不起来。 三公子笑了。 2 三公子往赌桌边一坐,正好坐在灯火阑珊处,小流氓的侧面。朝雨墨摆摆折扇,雨墨二话不说捋袖子上阵,“借过借过。”“哗啦”一声把一口袋银子全倒在桌上,霎时把赌客们震得跟吞了苍蝇一样。 雨墨一指小流氓,“孔琪孔老二,我跟你赌,五百两。” 孔老二豁然奋起,“来得好!今天爷爷运气太背,终于遇见上赶着送钱的了!” 立刻,赌桌上哄哄嚷嚷激烈异常,恨不得一脚踩到桌上去。 都没到一炷香的时间,孔老二仰天大笑,“哈哈……小子,输得要当裤子了吧!还有钱吗?没钱滚蛋!” 雨墨一挥拳,“你等着。”一溜烟跑到三公子身边,三公子抬手,“啪”一声,折扇扔到桌上,“你看这把折扇值多少?” 明明很温润的声音,愣是把孔老二惊得一激灵,盯着扇坠只看了一眼。 三公子温声细语:“田黄冻石。” “砰”,孔琪一头跪倒,头磕得山响,“我知道错了,我马上就去扬州。” “马上去扬州?用见不得光的手段赢了我五百两银子,你打算携款私逃?” 孔琪一骨碌跳起来,推着银山慌手慌脚往雨墨怀里塞,“得罪得罪!” 雨墨捂着嘴咯咯直乐,可就是无动于衷。 “你不觉得为时已晚?”身后的三公子似笑非笑,“雨墨,把两年前官府的定罪文书取来给他过目。” 一听这话,孔琪一头栽倒,眼泪哗哗地淌啊!仰天悲鸣:“您饶了我吧!看在我大哥跟您同窗的份上……” “真不错,你还能想起你大哥。他如今在哪里?”三公子倾过身去,语气真挚之极,“他在扬州,就我所知,你现在也应该在扬州。” 孔琪涕泪纵横,“蒋……蒋三哥!” 话音刚落,周围喧嚣吵嚷声顿时戛然而止,一群赌客面面相觑,“这位公子到底是谁?这通身的气度!” “姓蒋的……呃……这个姓蒋的……” 一人陡然惊呼:“姓蒋的!” “姓蒋的老三!” 于是,一个看场子的大汉赶紧飞奔进了老板的房间,进门就叫:“掌柜的,不好了,蒋三公子来了!” 掌柜的正在咬银子试成色,漫不经心地问:“哪个蒋三公子?” “本省首户,文远侯府,蒋家,三公子,蒋初蒋启鸿!” “咔吧”,银子碎了,牙齿出血了,掌柜的“腾”跳起来,“他不是在京城做官吗?不声不响怎么就回来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大汉挠头发。 掌柜的一把掐住大汉的脖子,“他来干什么?” “来赌钱。” 掌柜的手上加劲,脸色阴沉,“赢了还是输了?” 大汉被掐得直翻白眼,艰难地回答:“输了。” 掌柜的虽然脸色煞白,但看上去还是挺平静的,最起码语调很是温和,“输了多少?” “五百两。” 一阵天旋地转,掌柜的一阵风刮出去,喃喃自语:“可要了老命了!他简直就是本省一霸啊!都捣腾下台一任巡抚两任知府了!” 进了赌场,静谧无声灯火辉煌,几十个赌客把房屋西北角围得水泄不通,其他桌子空空荡荡凄凉无比。 掌柜的纳闷,扒开人群朝里瞧去。桌边坐着俩人,一人哆哆嗦嗦像筛糠似的,掌柜的认识——孔琪孔老二;另一人锦衣华服,骰子在他手上都转出花来了,掌柜的也认识——蒋家老四。眼角余光忽忽悠悠往角落里飘去,嗬!一位温和的大家公子,侧身靠在椅子里,折扇轻敲膝盖…… 掌柜的重重摸了把脸,一个劲地寻思:同为侯爵府的后世子孙,老四怎么就这么地痞流氓,老三怎么就这么雍容贵气呢?贩夫走卒都敢称呼老四“蒋老四”,但是,这个蒋初,上到缙绅士大夫,下至街头小混混,谁不尊他一声“三公子”?唉……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那边厢,孔琪点头哈腰陪着笑,“掷骰子好啊,这个我一窍不通啊,输起来快啊!呵呵……” 您还别说,输起来确实快!眼睛眨了两下,速战速决,孔琪跪下来,“三公子,五百两输完了。” “嗯。”蒋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田黄玉牌。 孔琪大气都不敢出,蒋初睁开双眼,“这五百两原本就是我的,如今只是物归原主。我深更半夜强打精神陪你赌博,竟然不赢不输,我岂不是空忙一场?” 合着你存心赢我钱来的?孔琪瞧瞧对面——江湖人称“散财童子”的蒋老四。 这回输起来跟飞似的,时过片刻,孔琪跪下来,夸大其词:“三公子,小的已经身无分文了。” “要喝西北风了?” 孔琪赶紧点头如捣蒜。 “你明天吃什么?” 孔琪立刻摆出痛不欲生的表情,“明天就得典当家产了。” “是吗?”蒋初微微一笑,倾过身去温声说道:“既然如此,不如典给我吧。” “啊?”孔琪惊恐,眼睛瞪得恨不得脱眶而出。 “不同意?可以。”三公子偏过头,“雨墨,备上笔墨纸砚,伺候孔二公子写田产抵押合同。” “什么!田产?”孔琪脸色煞白,“噌”蹦起来,霎时又瘫下来声泪俱下:“三公子,您大人有大量,您就饶了我吧,以后您指东我绝对不打西。” “两年前你也是这样向我保证的,你说你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兄长,你做到了吗?”笑了笑,“去写房产田契转让文书。” “房产?还有房产?”孔琪慌得心跳都快停了,“我哥……我哥能要了我的命!” 此言一出,三公子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其实,要你命不用惊动你大哥,让我想想,判决文书上写了什么?”凑过去耳语,“窝藏盗匪私自销赃,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 孔琪挣扎了半天,终于爬了起来,失魂落魄地写典契。城外一百二十二亩田产,城东牌楼下两进十四间房产,十三户佃农,外加七个奴仆,一项不落哗哗啦啦全写上了。 “啪”一个手印摁下去,孔琪虚脱了,全身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坐到对面去,跟老四接着赌。” 两把骰子往骰盅里一掷,得!眼睁睁地看着典契归了三公子了,还是愿赌服输的,这可上哪儿说理去? 三公子就着烛光查看了片刻,递给雨墨,起身对掌柜的行礼,“惊扰尊驾,还望恕罪。” 掌柜的慌忙还礼,“岂敢岂敢。” 三公子朝雨墨侧首,于是乎,见者有份,雨墨拎着口袋满场散银子,周围顿时响起一片轰然叫好声。 三公子深深一揖,“打扰各位,心下不忍,还望各位莫要见怪。” 见怪?先看一场欺男霸女巧取豪夺的大戏,末了还得了五两银子,这种好事怎么就不能天天发生呢? 带着仨随从扬长而去。 屋里一众赌徒相顾无言,过了许久,不知谁嘟囔了一句:“本省一霸,果然名不虚传。” “还是温文尔雅谦和有礼的恶霸。” “三言两语,得!老孔家倾家荡产了。” “不过,说真的,这种恶霸越多越好,嘿嘿……”此人掂了掂五两大银子,于是乎,一屋子跟着一起酣畅大笑。 出了门,冷风一吹,孔琪通体冰凉,见蒋初上了轿,赶紧说:“三公子,我靠什么活着?” “听说……”蒋初歪在靠垫上,揉了揉太阳穴,“听说……你精通各种赌术?” “除了掷骰子。”孔琪心说:你难道不知道?谁信啊! “嗯。我给你指一条阳关大道。”说完一指蒋老四。 蒋老四立马把胸脯拍得山响,“一个月内铁定包教包会。” “半个月。”扑簌簌放下窗帘。 “啊?”老四泄气,“……噢,好。” 一乘素轿,外加三只孤魂野鬼,晨光熹微中,晃晃悠悠回了侯爵府。 第二天,太阳高悬中天,蒋初醒了,梳洗已毕,坐在书桌前翻阅了几个时辰的文书。 直至掌灯时分,蒋初走出小院,所过之处平地起波澜,家下人等一片道谢之声,男仆跪下磕头,女佣盈盈拜倒,娇俏粗陋羞涩爽朗各色各样的丫鬟或躲在假山后或别在大树旁,偷偷摸摸瞧着他。 列位可能要问,我们的蒋三公子当真如此受万民敬仰?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您坐好了喝杯茶,且听在下慢慢道来: 话说,二十六年前的斑斓深秋,天泛赤霞梁绕灵音。院中,海棠逆时吐芳;屋外,游龙腾空翱翔。放眼望去,霞光万丈瑞彩千条,万里山河一片锦绣祥瑞!……呃……这好像是历朝历代开国太祖横空出世时才会出现的天赋异象,没我们三公子什么事,大家伙儿还是别指望了。 所以,一直拖到入夜时分,月黑风高,大雨滂沱,灯笼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明灭不定如点如豆,蒋老爷搓着手,稳婆滴着汗,“哇”一声啼哭,这才是我们的蒋三公子。 别看出生的时辰不怎么样,架不住人家母亲是原配主母啊!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如假包换的正出嫡子,而且还是本族本宗的长房长孙嫡长子!前面俩庶出的公子哥地位瞬间一落千丈。 蒋三公子四岁时,随族中长辈泛舟太湖,风疾浪高,这倒霉孩子“咔嚓”一声轰然落水,等众人七手八脚把他从水里捞出来时,居然看见他的右脚牢牢夹在河蚌之中,此河蚌巨大平滑通体透出莹莹珠光。撬开蚌壳,骨碌碌滚出一个物件,定睛细瞧,好家伙,一颗圆滚滚的大珍珠,跟鹌鹑蛋似的。 一时间,口耳相传,蒋三公子——那是太湖龙王爷的女婿啊! 蒋老爷信道教,时常接济过往贫道。蒋三公子七岁时,山上道观开坛做法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三公子随父亲进观礼拜,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道盘腿坐在高高的法台之上,右手宝剑,左手符纸,一口酒喷上去,符纸湿了,又一口酒喷上去,气势过猛,符纸忽忽悠悠飘了下来。法台之下聚集着成千上万的普罗大众,一个个仰着脖子瞪着眼,怎么就那么寸?这符纸跟长了眼睛似的,“吧唧”,直接贴蒋三公子脑门上了,周围齐刷刷盯着他。 于是乎,一传十十传百,终其浙江一省,老百姓们轰轰烈烈议论纷纷:既然是祈求风调雨顺,那么谁掌管风雨?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龙王爷! 所以,蒋三公子——那是龙王爷的女婿啊! 蒋三公子九岁那年,九九重阳节,缙绅士大夫们结伴登高眺远,不成想,深夜遇雨,各家各户管不得斯文气派了,抱着脑袋四散奔逃。蒋家下手稍晚,只好萎尊曲身进了座破庙,“轰隆”一声巨雷,“哗啦”一阵急雨,庙塌了,受伤了,流血了,但是,我们的蒋三公子却长身而立毫发无损,一众人等傻了吧唧地看着他。 事情过后,蒋老爷派人一查,嗬!龙王庙! 于是乎,蒋家斥重资把小庙修缮一新,勒令蒋三公子从山脚一路跪拜至山顶。三公子正颜寂色严词拒绝,当即,主母暗自泪垂,蒋老爷仰天痛呼:这不肖的儿孙啊! 从此以后,但凡逢年过节婚丧生辰,甚至是春晓夏夜闲来无事,蒋三公子一律迫于无奈带着高香蜡烛三牲祭品进庙叩拜,风雨无阻,简直虔诚(?)之极。 上京科考之前,家祠不进,祖宗没拜,却端端正正给龙王爷磕了四个头,您说这叫什么事儿? 但是—— ——考完春闱考殿试,蒋三公子一路过关斩将,堂堂金榜之上,排头第一名状元用金字写着——浙江湖州蒋初蒋启鸿!消息传开,顿时震惊大江南北太湖沿岸,那座巴掌大的小庙立刻人头攒动香火鼎盛。 如此这般,蒋三公子——那坚决是龙王爷的女婿啊! 三公子当真如此让人如沐春风? 那得分什么情况! 这不,这都二十六岁了,蒋三公子依旧孑然一身。 如若遇到保媒拉纤的,三公子总是温笑着说:“我是龙王爷的女婿。” 这话一出口还让别人怎么接?你们谁能帮他把龙王爷的女儿找出来? 虽然蒋初年近而立仍旧孤家寡人,招来了万千疑惑猜测,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人们对他的爱戴之情。 就在昨天,当蒋初还在午睡时,跟随而来的七车土产已然空了一半了,人手一份无一遗漏。并且,患风湿病的得到的是风湿油,近期结婚的得到的是绫罗绸缎,手头紧迫的直接得白花花的大银锭…… 与此同时,同样是昨天,蒋初被罢官遣返原籍的流言蜚语还在甚嚣尘上,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要不然他能灰溜溜悄无声息地回来?要是加官进爵了还不得鞭炮齐鸣昭告天下?不过,没关系,蒋府下人们拒绝接受他们温良睿智的三公子有朝一日会一失足成千古恨! 蒋初进了偏厅,一路走来点头微笑。 3 父子五人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顿家宴。夜风萧瑟,蒋老爷受不住凄寒,进了内宅。 蒋初漱了口,擦了脸,洗了手,端着茶杯吹皱茶水。 他不走,其他三人谁敢先开溜? 招来个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开始口若悬河,“东海之滨,有座花果山……” 得!孙猴子!三人心中悲鸣,面儿上还得装得兴趣盎然。 茶烟氤氲中,蒋初静静倾听。 天宫都闹完了,老四实在熬不住,摇摇三公子的膝盖,“三哥,孔琪还在等着我教他掷骰子。” “嗯。” 老四刚想落荒而逃,却听蒋初不紧不慢地说:“各位,不想知道我为何无缘无故悄然回乡吗?” 老四陡然止步,三人面面相觑,大厅之中,鸦雀无声。 见无人答话,蒋初起身,“天色已晚,各位早些歇息吧。” 三人慌忙行礼。 蒋初屏退闲杂人等,歪在椅子里笑说:“众所周知,我是嫡长子,年近三旬,这偌大的家私……”说了一半,停下来喝茶。 三人稀溜溜倒抽凉气,小心肝被吊到了嗓子眼,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蒋初轻轻放下茶杯,话锋一转,“兄弟阋墙实乃人伦惨剧,自古以来煮豆燃豆萁者必定家族分崩离析,各位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 “既然如此,你们三位身份相当,只有我是异类,”蒋初起身,打开厅门,“早在做官之前,我即已做了决定,家产你我四人公平分派,我绝不多占一分一毫……” 话音未落,三人齐声惊呼,眼见三公子走出回廊了,老大慌忙赶出去,高声问:“此话当真?” 蒋初侧过头来挑起眉梢,“需要我立下字据签字画押吗?” 老大呵呵干笑,“您说哪里话?您光明磊落向来一言九鼎。” 蒋初消失在墙角,徒留兄弟三人你看我我看你。 话说,家产当真能公平分配? ——纯属扯淡! 蒋家祖上官至都御使,百年积累以来,良田万顷,奴仆成群,粮行遍布大江南北,祖宅占着大半条街,别业更是数不胜数,另外还有个“一等文远侯”的世袭爵位。 但是—— 同样是田地,那还要挑肥拣瘦分个三六九等呢;同样是粮行,那还要分江南江北浙东浙西呢;同样是古董器玩,北宋的陶瓷和南宋的典籍哪个价值更高?……所以说,家业越大,越是牵扯不清。 于是—— 此后半个月,蒋初时常出门,拜访内亲外戚族中长辈,交会当地士绅官宦。受访者非富即贵,另一半赠礼也送出去了,收回来的贺礼更多。文远侯府天天大排筵席,门口车马轿子络绎不绝,上至浙江巡抚,下到本地儒生,纷纷登门拜访。 但是,府里都快搅成一锅粥了,我们的蒋三公子一概不过问。 他越是不管,越是折腾得汹涌澎湃,刚开始还遮遮掩掩小打小闹,过了没几天…… 雨墨跟包打听似的上蹿下跳,“公子,二爷四爷一言不合,把家养戏子住的小院给烧了,为救火,荷花池里的水都见了底了。” 蒋初翻了一页纸,半天冒了一句,“给我沏杯茶。” 雨墨摸了摸鼻子,乖乖去沏茶,一脸狐疑地频频回头观望。 隔天,雨墨兴奋不已地冲回来,左右瞟瞟,压低声音对蒋初耳语:“公子,大爷偷偷摸摸把主母的嫁妆搬了两箱出去当掉了。”说完呵呵窃笑着盱蒋初,半天,失望地发现他面容温和神色沉静。 没多久,雨墨突然慌里慌张跌跌撞撞地跑回来,隔着半个院子就嚷嚷开了,“公子公子,不好了,二爷四爷大打出手把账本撕了,主母劝架,胳膊磕得血流不止,老爷气得头疼病犯了……” 蒋初顿时启开双眼,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平静无波地说:“把他们召集到前厅,等着。” “得令!”雨墨两蹄翻飞绝尘而去,一路上幸灾乐祸地想:嘿嘿,今儿又有好戏看了! 三公子进了父亲卧室,向大夫仔细询问病情,大夫摇头叹息:“并无大碍,不过,这是陈年旧疾,要想根除实非易事。” 握住父亲的手掌,将脸颊埋在手掌里,半天默默无言,低声喃喃:“我罪该万死……” 蒋老爷强自忍痛,笑着拍了他一下,“你道歉做什么?与你何干?” 蒋初抬起头来,长长叹息,“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今看来,到底什么才是大不孝?府中倒是儿孙成群,自幼读书识礼,今天却做出压父欺母的忤逆行径,假以时日,谁能担保不会弑父杀母?” 蒋老爷心脏一抖,“弑父杀母?” “百年来,蒋氏一门钟鸣鼎食,而今却如此大逆不道,传扬出去,世人怎么看?礼法怎么判?”握住父亲的手放在唇边,“这样的子孙要来何用?除了让家门蒙羞让世人唾骂,他们还能干什么?” “啊……这个……”蒋老爷感觉舌头有点发干,犹豫不决地呐呐:“被你一说,似乎有点道理,真不如孤家寡人过一辈子来得清净。” “您说出了世间至理。子孙,不要也罢。” 老头一哽,顾不得头疼,“腾”坐起来,急不可耐地说:“你小小年纪,怎么会生出这种念头?你不会是要当和尚吧,你可别做傻事啊!” 蒋初莞尔,拍着父亲的手背安慰:“您忘了?我是龙王爷的女婿,哪有做了女婿还出家的道理?” 蒋老爷长出一口气,白了他一眼,“你还当真了?上哪儿给你找龙王爷的女儿去?” 蒋初朗声一笑,“我真怀疑龙王爷根本没女儿,否则,我走遍华夏神州,怎么至今还没见到蛛丝马迹?” 蒋老爷跟着大笑,脑袋一跳一跳地疼,开玩笑地说:“你说得对,我估计龙王爷重男轻女,光生儿子不生女儿。” “儿子我也照单全收啊!怎么还不出现?从小定的娃娃亲,他就不怕我熬不住自暴自弃?” “收龙王爷儿子?”蒋老爷憋着笑,一指头戳在蒋初额头上,“光知道夸海口,别让人家把你给收了。” 蒋初唇角一勾,“世人皆传我是龙王女婿,可没说我是媳妇。” “行了行了,越说越不像话了。”蒋老爷又躺了下来,“跟你说说笑笑,这头疼似乎好些了。” 蒋初帮他掖好被子,深深一礼,说了句“您且休息”退了出来。 随后,进了柳氏小院,向丫鬟探询了伤情,并无大碍。 月升东天,蒋三公子慢条斯理地踱进前厅,那兄弟三人已然活生生耗了一个多时辰了,这会儿心窝子就像泡进了冰水里,都结上霜花了。 蒋初刚进厅门,老四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另两人比蒋初年长,理应不用行礼,但看看三公子那温润祥和的脸,俩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我……我还是站起来吧。 蒋初关上大门,拨亮蜡烛,踱到主位上坐下,眼神在老四脸上转了一圈,笑着说:“古人说,文不成武就,你倒是照着圣贤的典范行事的,读书不行,听说武功练得不错,都能把生母打出血来了……” 话音未落,老四“砰”一头跪倒,“咣咣”直磕响头。 蒋初转脸对老二微笑,“二哥高风亮节,眼见四弟殴打亲母,能大义灭亲上前劝解,以至于让当家主母血溅当场。” 老二脸色煞白,扑通跪倒。 旁边,老大偷眼瞧瞧坐着的那位,再瞟瞟跪着的两位,腿一软,他也跪下了。 蒋初托着腮往圈椅里一歪,从袖子里抽出本账册,“啪”一声扔在老四面前。 老四哆哆嗦嗦只看了一眼,魂飞魄散。 “六年来,你总共输了七万八千五百二十二两八钱,这些钱从哪来的?” 老四的眼泪“哗”就淌了出来,跪行几步,一把抱住蒋初的小腿,“三哥……三哥……” 蒋初温和一笑,“不必慌张,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外,我还知道点别的,例如……”老四泪眼婆娑地等着,蒋初弯下腰和蔼可亲地拍了拍他的脖子,“……例如,你卖了本族五叔的外室小妾,偷了宗祠里的年例供奉银子,拆了前门外张皇亲家功德牌坊上的黄金雕顶,把我的田黄冻石篆章当了,”唇角一勾,轻声细语:“还是死当。” “嘎”,老四直挺挺晕了过去。 蒋初一指老二,“打盆水来,把他泼醒。” 老二撒脚如飞跑了出去,不一会儿费劲巴拉地拎了桶水回来,正打算往老四身上泼,却听蒋初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乔守备家的大儿媳迎娶进门?她都生了你的骨肉了。” “咣当”,水桶砸到了地上,凉水哗哗地淌啊!老二心脏里的血也跟着哗哗地淌啊!脖子一扭,老二也晕了。 蒋初笑了,面朝老大,“春寒料峭,晕在冷水里,病了怎么办?” 老大“咕咚咕咚”咽唾沫,倾着身子眼巴巴地问:“把他们搬到椅子上?” “你应该想办法把他们救醒。” 老大立马就想出了办法,脚不沾尘地冲了出去,府里的佣人见又跑出来一位,一个个捂着嘴闷笑。 片刻之后,老大拎了桶水回来,“哗啦”往俩人身上一浇,俩落汤鸡晃晃悠悠醒了过来。 老四一骨碌爬起来,一把抱住蒋初的膝盖。 三公子挑起眉梢。 老四低头一看,他的袍子湿了,慌忙撒手。 蒋初弯下腰,帮老四把粘到脸颊上的湿发捋到耳后,语气极其温和,说出来的话却是——“这么大的亏空,你什么时候填上?” 老四惊得魂飞天外,眼瞅着要晕,蒋初厉声说道:“你胆子愈来愈大了,连先皇御赐的牌坊雕顶都敢私自拆解,你是不是还打算起兵造反谋权篡位?” 老四嘴唇冻得乌紫发黑,“三哥,我……我……” “稍安勿躁。”三公子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物件,摊开手掌伸到老四面前。 老四低头,一惊,“牌九?” “看好了。”只见蒋初拇指摁在牌九中央,轻轻往上一滑,在众人惊诧万分的目光中,无声无息地褪下一层薄如蝉翼的软皮,原本的“一点”赫然变成了“两点”。 老四心神激荡,瞪着蒋初跟变戏法似的一层一层往下揭软皮。 蒋初把牌九塞进老四手里,“有时我委实恨铁不成钢,如若不帮你在族中长辈面前周旋,早就东窗事发了,按族规,哪条不是死罪?”蒋初叹了口气,“你早已过了弱冠之年,我护得了你一时,能护你一世吗?钱财在哪里丢的就从哪里取回来,拿着牌九,半年内把亏空还上。” 老四心中没来由地温暖如春,趴在满地污水里端端正正磕了四个头。 蒋初拉起老二,幽幽叹息,“你让我如何是好?招惹官家嫡妻,我能帮你遮掩多久?再说蒋家骨血流落在外你于心何忍?无论如何,务必把孩子接回来了。至于所需花费……”折扇一指老大,“找大哥支取。” 把老大惊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大着舌头结巴:“我……我……哪……来银子?” 蒋初往圈椅里一靠,闭目养神,“账房里的几位先生年事已高,管着外面的田产粮行,已然心有余力不足,内府里的日常开支还要他们费心岂不是雪上加霜?父亲恩准,自明日起,内府账目交由大哥掌管。” 老大脸上一喜,立刻又电光火石般转成正颜寂色,躬身行礼,“定然不辱使命。” 蒋初“嗯”了一声,起身打开门,不疾不徐地踱上回廊。 于是—— 文远侯府里的家丁仆妇有生之年终于开了大眼见了: 平时懦弱贪小的大公子,由于母亲是通房大丫头,始终抬不起头来,今天倒好,胸脯一拔,双手一背,那叫一个意气奋发。 后面俩落水狗,浑身瑟瑟发抖,你扶着我,我搀着你,一瘸一拐,恨不得随时命丧黄泉! 三公子回了小院,坐在窗前,点上蜡烛,垂目阅读卷宗。窗外,夜凉如水,窗沿下,花瓣滴夕露。 月上中天,遥远深巷中隐隐传来打更声,三公子揉了揉太阳穴,回房休息。 4 此后,蒋初随侍在父亲身边,讲一些京城趣事,逗得老头眉开眼笑。 直到夜深人静时分,三公子才挑灯看文书。雨墨时时奉上温温的清茶。 四天后,父子两人坐在暖阁里,下完围棋,蒋初站起来,伸了伸腰背,神情疲倦,蒋老爷笑说:“我痊愈了,你出去疏散疏散吧。”刚说完又补了一句,“说不定能遇见龙王爷的女儿。” 蒋初笑着摇头,“哪个大家闺秀会轻易抛头露面?” 蒋老爷哈哈大笑拿他打趣:“那就找找龙王爷的儿子,哈哈……” 蒋初跟着笑了起来。 虽说蒋老爷希望儿子能出去逛逛,不过—— 第二天,四辆马车停在侯府门口,雨墨忙前忙后指挥人手往车上搬东西,侯府上下一片惊诧,“这是干什么?” 雨墨抿嘴一笑,“三公子要去扬州游览瘦西湖。” “啊?这才回来几天,又走了?” 不久,陡然看见蒋初真的登上了轿子,府中一众人等愕然之极,不知谁迟疑着冒了一句,“三公子不会真被罢官了吧?这是要游山玩水自暴自弃?” 至于那自暴自弃的三公子嘛,执折扇挑开竹帘,轿前一溜排仨兄弟,对旁边的孔琪说:“掷骰子学得如何了?” 没等孔琪开口,老四上前一步,“要几点来几点,这小子是个人才。” “你比他更出色,你是天才。”老四一缩脖子退了回去,蒋初接着说:“把骰子给孔琪。” “啊?……哦。”摸出骰子死死盯了两眼,递了过去。 孔琪立刻喜形于色,搓了搓手,接过来赶紧揣怀里。就在他笑得最开怀的时候,蒋初微笑,“你跟我一起去扬州。” “什么!”孔琪猛一跌足,“为什么?” 蒋初放下竹帘,说:“启程。” 孔琪想死的心都有了,哭丧着脸跟上。 马蹄嘀嗒,车轮咕噜,渐行渐远。 他前脚刚走,后脚,管家对兄弟三人说:“三公子交代,他去扬州时日不长,还望几位公子能在半年内把事情办妥。” 半年?——啊!半年啊! 当天晚上老四就不见人影了,放箭都射不着。 话说,蒋家老四,江湖人称“散财童子”,出手慷慨豪爽之极,前些天刚得了个神奇无比的牌九,正在兴头上,所以老四谨遵三公子的教诲,一层一层地揭软皮,顷刻间,大赢特赢啊!整个湖州宝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可惜,时日不久,技艺未臻化境,被人看出破绽来了,几个地痞流氓做局诓骗,一路围追堵截,杀得老四光着膀子让人赶了出来,冷风一吹,透心凉。 越想越窝火,跟老大支了银子,像洗脚水一样哗哗往外倒啊,七万多的大窟窿还没堵上,得!又雪上加霜了。蒋老四杀红了眼,彻底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老二倒是天天在家,但是,左娶一房,右娶一房,男的女的寡居的未嫁的娼门的良家的走江湖卖艺的,不管不顾全往家里划拉,好些还娶一个大的捎带一个小的。于是乎,老二的小院里那叫一个鸡飞狗跳精彩纷呈!吵架天天上演,群殴三不五时,孩子叫大人闹,正妻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了,这下可好,彻底没人管束了,撕衣服揪头发抠眼睛,一哭二闹三上吊,喝药的、跳井的、抹脖子的……搅得老二头疼欲裂,通身风流倜傥的气派全折腾没了,老二把腰带一勒,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不过,说实在的,他不出去也不行啊!外面还有个官宦之妇生着他的骨肉呢,得想办法接回来啊! 于是乎,老二也踪迹皆无了,求爷爷告奶奶,嘴上生了仨大燎泡,终究一事无成。想想也是,人家肯把孩子给他?即使明知孩子是他的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关键是丢不起那个脸面啊! 还是老大守规矩,天天蹲家里,左手戥子,右手银子,一两一两对账本,差一文钱他都好意思拉下脸来冲进账房里厉声质问几位白胡子老先生。 不眠不休活活算了十八天,十八天啊! 白花花的银子堆得像山一样,灯光一照,刺得眼睛睁不开,这要是不动手动脚克扣盘剥,您说,对得起列祖列宗吗?对得起老蒋家上百年坚不可摧的基业吗? 老大对着银山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拿了一锭。 于是乎—— 俗话说得好啊,开弓没有回头箭;俗话还说得好啊,一回生二回熟。 一来二去,某天,老大冲进账房,“砰”跪地上,“求你们收我为徒吧,这假账做得天衣无缝啊!”几位账房嘴角直抽搐! 如此一来,别人瞧着热闹,蒋老爷可受了活罪了,耳朵就没清净过,在家听鬼哭狼嚎,在外听蜚短流长。 某天晚上,老二院里“嗷”一嗓子惨叫,蒋老爷幽幽长叹,这时,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孩跑过来,拽住老头的袖子,蒋老爷一看——早前进门的便宜孙子,问:“怎么了?”小孩痛哭流涕,“那个狐狸精把我娘的脸划破了!”蒋老爷说:“妇道人家的事我如何管得?”小孩破口大骂:“老东西,要你什么用?”抽抽嗒嗒跑远了。 是啊,要你什么用?这句话触动了蒋老爷的心弦,惊愕之余,忧伤地凝视苍茫的夜空,感慨万千:“要儿子什么用?启鸿,唉……能不步我的后尘就尽量避免吧,我就是前车之鉴!” 当天夜里,一个漆黑的人影从侯府后墙跳出去,骑上快马一路风驰电掣,正赶上三公子弃船上岸,此人影把老太爷的话原封不动说了一遍,蒋公子“嗯”了一声,调过脸去,眺望太湖上往来不绝的渔船。 不日,进入扬州地界,孔琪一头倒在“扬州府”的界碑上。 雨墨幸灾乐祸地拍拍他,“怎么了?快要见到你大哥了,你不高兴?” “高兴?”孔琪一挺腰板,怒不可遏,“有什么可高兴的?你不知道,我大哥那生辰八字,史无前例的硬!百年难遇的天煞孤星怎么就让我们家赶上了?打小,父母被他克死了,前后两任大嫂也死了,去年开始克小妾了,好嘛,我们家就剩下我这一根独苗了,吓得我连夜逃回湖州,指望着离他远点能保住一条小命,天天提心吊胆的,我容易吗?这可好,又折回来了,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雨墨踢了他一脚,“招谁惹谁了?合着……你这是在抱怨我们家公子?” 孔琪偷眼瞧瞧轿子,一猫腰灰溜溜地缩回马车里。 继续启程,都没一盏茶的工夫,前面一声断喝:“停车!官道不通,往左绕道。” 官道口栅栏挡路,官兵手持长枪,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孔琪跳下车,雨墨敲敲窗棂,“公子,我去看看。” 俩人来到一个百夫长面前,这大胡子突然拱手行礼,迟疑着问:“兄台可是孔总兵大人的兄弟孔二爷?有一年没见到兄台了吧。” 哦?既然是熟人……孔琪这小流氓立马勾住人家脖子问:“官道为什么不能通行?” 百夫长说:“不瞒兄台,一个月前京中发文,新任的御史大人要走马上任,这不,我们都围了一个月了,天天风吹日晒雨淋,愣是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我们还好些,皮糙肉厚的,”百夫长大拇指一指身后,压低声音说,“二里地外的接官亭,知府大人领着扬州百官天天早出晚归,着急上火,这些天熬不住已经撂挑子不干了。” 孔琪吧唧吧唧滋味,“不对啊!御史和知府都是四品,但知府是扬州一府之长,哪有长官迎接下官的道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百夫长拉着孔琪坐到板凳上,斟了杯茶奉上,“听说,这位御史大人来头大了去了,先是翰林院这清水衙门里的七品编修,不久,人家直接跳到大理寺当了六品主事了,前后都没三个月。没想到,在大理寺混了一年,人家又升了,他前脚刚走,后脚工部尚书就进了大牢。这回更狠,跳吏部了,五品文选清吏司郎中,这可是肥缺啊,天下最肥的肥缺啊,封疆大吏都得看他脸色!这官儿升的,噌噌的,历朝历代哪有这种升法?” 孔琪眨巴眨巴眼睛,躬身说道:“就两年工夫?” “可不嘛,还全是能把官员身家性命捏手心里玩儿的重权要职,听说这位爷在京里上下周全如鱼得水,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那他怎么当起御史来了?瞧着像是升官,但是,天下谁不知道,御史是清水官儿,还是专门弹劾官员的清水官儿,这不是得罪人嘛。他这么出类拔萃能干这蠢事?”话音未落,孔琪突然嘿嘿笑着凑过去,“别是让人踹下来,上头打算让人把他围殴致死的吧。” “官场上的事谁摸得清啊!管他是怎么下来的,反正礼多人不怪,再说知府大人也才上任一个月,人生地不熟,接接他又有何妨?” 孔琪皱眉,“知府大人也换了?上一任呢?” 百夫长左右瞟瞟,神秘兮兮地凑过去,手往脖子上一架,“咔。” “啊?”孔琪一蹦三尺高。 百夫长笑了,“兄台何必大惊小怪,扬州知府三不五时就换一个,能顺利做完三年任期的二十年来一个都没有。” “此话怎讲?” “这里头的水啊……深得很!”百夫长仰天打了个哈哈,“孔兄,令兄今天可能在接官亭,要不你们从官道过去?”说完,百夫长刚想喊“放行”,孔琪一听兄长在前面,立马慌神,手直摇,“不必不必!” 雨墨踢了他一脚,嗤笑,“你就是个跟班的,做决定轮不到你。”匆匆跑到轿子边,隔着窗户三言两语说了一遍。 一卷文书挑开轿帘,蒋初看看面前戒备森严的官道,再看看旁边成百上千敢怒不敢言的百姓,放下竹帘,“绕行。” 5 不久,进入扬州城,住在蒋家粮行的扬州总行后院里,面朝瘦西湖二十四桥。 蒋公子将一叠纸张卷成筒朝孔琪招了招,“过来。” 孔琪不敢怠慢,跑过来,“您有何吩咐?” 纸筒轻敲手心,“家产你还想要吗?” 哦?孔琪眼睛锃亮,瞬间又暗淡下来,深深一礼,“有什么条件您尽管开。” 蒋公子弯下腰,轻声问:“换而言之,我可以漫天要价?” 我说不行您能听我的吗?孔琪只得点了点头。 “很好。”蒋初嘴角弯了起来,“搬去与令兄同住……” “砰”,孔琪一头跪倒在地,欲哭无泪,“三公子,您饶小的一条狗命吧。我大哥……我大哥……天煞孤星……” 蒋初转身回屋,“可以。” 孔琪急忙跪行几步,“同意!同意!” “很好。”蒋公子持纸筒敲了敲他的脑袋,“每隔三天向我汇报……”孔琪眼巴巴地等着,蒋公子微笑,“……他的行踪。” “啊?”孔琪惊愕,“奸细?” “如若完成得出色,家产分批返还。” 孔琪心头一颤,怯生生地瞟着蒋公子,狐疑着问:“您……您不会想害我大哥吧?” 蒋初失笑,“令兄常年习武,官拜四品总兵,手握重兵统管漕运,我要如何害他?还请孔二公子指点迷津。” 孔琪呵呵干笑。 “况且……”蒋公子停顿片刻,接着说:“我与令兄同乡同窗,一起习武六年,你能确保令兄不会克同学?” 孔琪窘迫之极,低着头都不好意思抬起来。 蒋公子执纸筒抬起他的下巴,“认识乔晨吗?” “本地漕帮帮主的长子?” 蒋初点头。 孔琪嫌弃,嗤之以鼻,“此人赌品太差了,光输不赢,输急了眼就找帮众将赢家团团围住群殴一顿。这种人,居然还好意思成天穿着儒服戴着方巾假充斯文,听说十三岁就开始被他爹逼着考秀才了,这会儿都快三十了,出了考场进赌场,在考场里丢人,进赌场接着丢人,就这种货色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蒋初表扬,“于赌场之中,公子圆润通透长袖善舞交际广泛,各色人等难逃公子法眼,实为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 孔琪被他夸得脸红脖子粗。 “他通常在哪里赌博?” “离此地不远,玲珑巷,那地方,宝局、梨园、杂耍帮、姐妹行、绿林暗桩……龙蛇混杂污秽不堪。” “是吗?”停顿片刻,“明晚,你跟我一起去。” “啊?”孔琪傻眼了,上下打量他——锦袍缎鞋玉石腰带,这要是往那地儿一戳,人家不打劫你打劫谁? 蒋初将纸筒摊开,弯腰递到孔琪眼皮子底下,孔老二一愣,陡然精神亢奋,“银票?” “小小心意,请你喝茶。” 厚厚的一大叠,孔琪心神激荡,赶紧磕头,“多谢三公子赏赐。” 蒋初直起身,“在下此番来到扬州,只为游山玩水疏散心情,无心过问俗务,也无暇结交新朋故友。” “明白明白,我不告诉我大哥您来了。” 蒋公子微笑,把孔琪扶起来,行了一礼,“公子请自便。” 得!孔琪被人赶了出来。不过此人眼睛都快笑成一条缝了,蘸着唾沫一张张数银票,越数越是心花怒放,最后,仰天拱手,哈哈大笑,“一千二百两啊!不愧是浙江首户,出手果然阔绰。” 蒋公子转身回屋,端坐案前,执卷宗慢慢翻阅。 傍晚时分,命令雨墨研磨,蒋公子斟酌片刻,提笔写: 尚书大人亲启 兹,初至扬州,扬州知府罔顾民生社稷,巧立名目,私设关卡,官道空无一人,百姓绕行,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兹事体大。 生蒋初启鸿顿首拜上 掏出铜质印信盖上,放入函中,交给雨墨。 雨墨问:“公子,要加急吗?” “不用。” 雨墨匆匆跑了出去。 蒋公子往圈椅里一靠,端详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踱出小院,沿瘦西湖堤岸走至二十四桥,斜倚栏杆,融融暖阳萦绕周身,桥底野鸟戏春水。 第二天黄昏,蒋初刚用完晚餐,孔琪来了,躬身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天色墨黑。 领着雨墨,主仆三人一路步行来到玲珑巷,往巷口一站,蒋公子皱眉,街面污水横流,鼻端浊气冲天,两边红灯高挂,全是不入流的风化之地,明显没在官府注册登记,简而言之——此地乃暗娼、匪窝、地下赌场的集大成之所在。 孔琪领着蒋公子进了最大的一家宝局,放眼望去,百八十个脚夫挑汉,吆五喝六大声嚷嚷着买大买小。 场地中央一个瘦高的书生,儒服的袍角高高撩起掖在裤腰带上,脖子里插把折扇,嘴里叼根牙签,嚷得比谁都大声,一眼扫过去,就他显眼。 孔琪指着书生,“公子,他就是乔晨。” “嗯。”蒋初折扇轻敲膝盖,“你去吧。” 孔琪一脸真诚地问:“让他赢还是输?” “让他输。” “得嘞!”孔琪巴掌一拍,“保证手到擒来。”说完一头钻进去。 蒋公子跟着走过去坐下,周围人群立刻噤若寒蝉,齐刷刷地盯着他,惊诧不已:这是谁家的公子哥?天黑看不清路跑错地方了吧! 旁边乔晨瞟过来,见是一位雍容贵气的大家公子,“噗”一声把牙签吐了,拱了拱手,“兄台,大家斯文一脉,强于此等贩夫走卒,我跟你赌怎么样?” 周围这些贩夫走卒立马不干了,这不是瞧不起人嘛,在两人之间瞟瞟,对乔晨鄙夷之极,大家伙心里一个劲地冷笑:跟人家一比,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斯文一脉? 蒋公子起身还礼,“恭敬不如从命。” 孔琪见机不可失,窜进去高喊:“兄弟们,一年没见了,让我坐庄呗。” 周围一愣,个个笑骂:“你小子还活着啊?”“你大哥怎么把你给漏了?当真是老天不开眼啊!”一人猥琐地窜过去,耸着眉毛笑,“听说你屁股上有颗黑痣,”立刻振臂高呼,“大伙儿加把劲啊,把他裤子赢过来啊!哈哈……” “呸呸呸!少触我霉头!你有多远滚多远!”孔琪趁人不备,飞快地把骰子换了。 骰子哗啦一响,骰盅往桌上一放,赌客开始买大买小,乔晨甩了张银票买小,孔琪惊奇地看见雨墨居然也买了小,孔老二直拿眼神瞟蒋初,可惜啊,什么都没瞟着,蒋三公子托着腮歪在椅子里。 孔琪犹豫了刹那工夫,脚一跺心一横,曲手指悄悄弹了下骰盅,于是乎,盅盖一打开,两颗硕大的六点。 输起来就跟跳悬崖似的,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脚下是无尽的深渊,乔晨的冷汗顺着眼角哗哗往下淌,一盏茶的工夫,六百多两银票看着看着就不翼而飞了。 他一输,蒋公子就跟着输。 蒋初站起来,对乔晨行了一礼,“今日佛祖无暇眷顾,再呆下去也是枉然,在下先行一步。” 乔晨从脖子边把折扇拔出来,拼了命地扇,觑着蒋初的银票,“兄台要打道回府了?你还有这么多银两。” 我们的蒋三公子多慷慨啊,将银票往乔晨面前一推,“江湖儿女仗义疏财,你我皆为孔夫子门生,一见如故,愿助兄台做翻盘之资。” 哦? 话说,乔晨作为一名从十二岁起就常年混迹于各大宝局的赌徒,经年累月积攒下来,赌瘾之大简直难以想象,现如今赢一把输三把,无名火早就熊熊燃烧起来了。抬眼瞧瞧蒋初,再低头瞧瞧银票,搓了搓手,一时没抵受住诱惑,还是拿了,先甩出一张压在“小”上,嘴里嘟囔:“我就不信老天爷专门跟我作对。” 您还别说,老天爷还真就专门跟他作对,又开出俩六点来,乔晨拍案而起。 雨墨眨着俩无辜的大眼睛对乔晨乐呵呵地说:“这位公子,您还没写借款文书。” “唰唰唰”,借条写得极其娴熟老练,“晨”字最后一捺潇洒之极,运笔收势,摁上红指印,居然还主动给蒋公子指点门径,“找柜台后面那个老头画个押当证人。” 雨墨找老头画押,老头驾轻就熟,都不带看的,闭着眼睛直接写上:利钱五厘每日。 主仆二人出门而去。孔琪心中忐忑不安:我要不要跟出去?转眼陡见自己面前一大堆银票,心血一阵剧烈地翻滚,骰子一掷,骰盅一压,气沉丹田:“开压!” 赌场外明月当空,迎面扑来一股浓烈的腐霉酸臭气息。已经二更天了,街面上空无一人,但是,周围声音之嘈杂简直震耳欲聋,私寮里欢笑连连、梨园里歌吹阵阵、杂耍行里掌声擂擂、赌场宝局里呐喊轰轰,搅合在一起,冲得人心浮气躁。 漫步在巷子里,临近出口,身后一阵脚步响,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语气极度不耐烦,“现如今还没到三月份?” 一个苍老的声音恭恭敬敬地答:“公子,今天刚好三月初一。” 更不耐烦,“李白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我怎么还没看见烟花?” 苍老的声音无奈之极,“公子,您来的这地方能叫烟花之地吗?充其量就是个风化之地。” “那烟花之地呢?” “都被您跑遍了!您都拖着我走街窜巷寻花问柳一个月了!” 蒋公子突然很想笑。 清越的声音嗤笑一声,“扬州城!好个扬州城!富甲天下风流繁华的扬州城!”一声冷哼,“浪得虚名!枉费我翻山越岭千里迢迢慕名而来!” 苍老的声音已经抽搐上了,“公子,扬州红姐儿个个雅致脱俗声震天下,但是,您什么时候听说小倌优伶也这样?” 蒋公子一愣,了然一笑,侧转身体朝后看去,皎皎明月之下莹莹红灯之中,身后不远处,一名颀长青年,一个佝偻老头。此青年正巧抬起头来,与蒋公子四目相对。 幽暗绵长的小巷里,杂音泛滥浊气逼人,一前一后,两人遥遥相望。 6 蒋公子拱手揖让。 此青年够着脖子张着嘴,明目张胆地盯着蒋三公子。 老头额头青筋暴露,心说:你就不能含蓄委婉一点?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压低声音耳语:“公子,快还礼呀!” 青年幡然回神,尴尬地咳了一声,深深一礼,“兄台不必多礼。” 蒋公子颔首,后退一步,转身出巷子。 眼见蒋公子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青年一把揪住老头的前襟,“赶紧跟着他。” 老头吓了一大跳,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公子!您看清楚,那是个大家公子!” “废话!要不然我刚才能让他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 溜走?老头咽了口唾沫,语气恳切之极,“公子,您听老奴一句劝吧,扬州地处南直隶和浙江这俩本朝最富庶的省份,巨商大贾多如牛毛,官宦贵胄也屡见不鲜,刚才那人,得眼瞎到什么程度才能把他看成平头小老百姓?”握住青年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公子,咱家指着您光耀门楣呢,在江南这地界咱惹不起的人不计其数啊公子!” “所以,悄悄跟着他,看他家住何处,明天找人把他查个水落石出!” 老头脑袋都大了,“公子!要是冲撞的是尊族显贵可怎么收场?” 青年推了他一把,“再拖拖拉拉天都亮了,赶紧的!再说,三更半夜往这种污秽不堪的地方钻,他能贵到哪儿去?别愣着,快去啊!” 老头仰天长叹,不情不愿地跟了过去。 都没一盏茶的工夫,前面陡然传来一声闷哑的惨叫,“公子!饶命啊!饶命啊!” 青年面皮一抖,慌忙赶过去,躲在墙角,偷偷伸出半个脑袋闪目观瞧,好家伙,老头跟青蛙似的四肢大开趴在地上,小厮一脚踏在他后背上,老头拼命扭动,那小厮站得纹丝不动稳如泰山,怎么看怎么像个高手。 正当此时,刚才那位贵公子转过身来,月光照在他脸上,表情模糊不清,青年赶紧撤回脑袋,还在犹豫要不要出去时,就听那贵公子不疾不徐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雨墨,前面是河道吗?” “回公子,是的。” “嗯,天昏地暗失足落水实属常事……” 没等他说完,老头慌叫:“公子!饶命啊!” 青年心慌意乱,挪了一步,伸出一只眼睛,不巧,眼神赫然跟蒋初对上,青年头皮一阵没来由地发麻。 蒋初招招手,青年局促之极,只得陪着笑走出去,一揖到地,“兄台,在下御下不严,见笑见笑。” 地上的老头可下见着亲人了,喘着粗气大叫:“公子公子!救命啊救命啊!” 青年呵呵干笑了两声,蹲下来,在老头脸上摸了一把,一手的大汗,怒斥:“这么大岁数了为老不尊,趴在地上成何体统,还不快起来!”说完看向雨墨,雨墨跟没听见似的,根本就不为所动。 蒋公子走过来,弯下腰低下头,持折扇挑起他的下巴,唇角一勾,温声问道:“公子贵姓?” 这青年使劲耷拉下眼睑瞪着下巴上折扇,心里这个不是滋味啊:这不正是我常对小倌干的勾当吗? 瞪得眼珠子都疼了。 朦胧月光倾泻而下,蒋公子的眼神显得格外温柔婉和,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是——“雨墨,我怎么还没听见失足落水声?” 雨墨二话不说一把拎起老头就走,吓得老头“啊”一声惨叫。 青年使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眼神从蒋初的眼睛上挪开,一挺腰身,声音强硬,“明目张胆致人死命,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王法?”蒋初声音轻缓,“世上没有无因之果,今日你我初次会面,尊驾的随从鬼鬼祟祟尾随在后意欲何为?苦主失手致死匪徒,按大明律……”蒋公子俯下身凑过去,贴着青年的耳垂轻声细语:“……清除匪患,奖赏纹银五十两。” 青年就感觉腮边温热的气息不停萦绕,其嘴唇离自己的下颚都没一寸距离,心里这个苍凉悲怆啊:这不正是我常对优伶干的龌龊勾当嘛! 蒋公子轻声问:“公子贵姓?” 青年挪了挪脸颊,扯着嘴角露出个笑容,“赵钱孙李周吴郑王,选一个吧,悉听尊便。” “很好!”蒋公子一拨折扇,迫使其看着自己的眼睛,出口喊的却是:“雨墨……” 一听这名字,半死不活的老头立马精神亢奋,“公子!饶命饶命饶命啊!” 蒋初侧过脸来,笑着摇了摇头,“你求错对象了,贵府公子才能救你一命。”又转过脸来,“尊驾高姓大名?” 青年见雨墨拖着老头往河边走,赶紧说:“张三!我叫张三!” 蒋初失笑,“嗯,也可以叫李四。”放开他的下巴,手指拨了一下扇坠,“如若劫财,鄙人周身唯此扇坠最值钱,田黄冻石阳雕。那么,尾随在后意欲何为?” 青年蹲地上腿都酸了,瞧瞧扇坠,再把他全身扫了一遍,心中鄙夷之极:你糊弄谁呢?你那块田黄玉牌比这扇坠大多了! 等了半天,一阵风吹过,嫩草翻滚。 “公子可以慢慢考虑。”提高声音,“雨墨……” 这声“雨墨”,雨墨本人毫无反应,倒是旁边的老头顿时慌叫:“公子,饶命饶命饶命饶命啊!” 蒋初对青年笑说:“还没想好?如若贵仆不慎落水,尊驾不及时相救,岂不败坏了自己的名声?礼法是教导世人苛酷奴仆袖手旁观的吗?” 青年翻着眼珠直勾勾盯着蒋初,这脸长得……这周身的气度…… 蒋初放开他,转身沿河堤走去,漫不经心地说:“雨墨,把他们绑起来,明日送交扬州治下江都县衙。” 老头陡然扯着破锣嗓子拼了命地喊“饶命”,青年“腾”站起来,腿脚钻心钻肺地酸麻,顾不得,撒腿就跑,“砰”一头撞在树干上。 蒋公子朗声大笑,“好了,放他们走吧。” 青年疼得龇牙咧嘴,撑着树干揉额头。 蒋初行了半礼,青年慌忙一揖到地。 一直等到俩人转过街角消失不见,青年这才直起身,扶起老头,拍着后背帮其顺气。 老头一边哆嗦着系腰带一边说:“公子,此人……此人……” “明天找人把他祖宗十八代全挖出来查个底朝天!虎落平阳被犬欺,还反了他了!” “呃……怎么查?”老头提了提裤腰,“他叫什么?” 青年一愣,“他住哪儿?” “他说的是官话,听不出口音,再说这破地方十里不同音,他到底哪里人氏?” “北京的?要不南京的?”俩人大眼瞪小眼。 隔了半晌,老头抹了把口鼻,“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青年折扇一指前方,“回家睡觉!今天晦气!”一眼看见自己的折扇,立马想起了人家的折扇,居然还挑着自己的下巴,这混蛋流氓样!一甩手把折扇扔了,越想越气,对着明月伸出三根手指,“我龙慕龙体仁在此对天发誓,不把他嫖到手誓不罢休!”说完,下意识地斜视蒋初消失的街角,陡然大惊失色,柳树下似乎站着两个人影。 龙慕一巴掌抽在脸上,拖着老头闷声不吭地回家。 隔天,三月初三,从夜里开始就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早晨起来,密雨丝丝落花纷纷。 蒋初正端坐案前翻阅卷宗,雨墨端着点心放下,“公子,今天上巳节,士绅游湖插柳赏花,您也出去走走吧,公事永远都做不完。” 蒋公子走上回廊伸了个懒腰,天空烟雨蒙蒙,飞鸟躲在绿叶间梳理淋湿的羽毛,蒋公子深吸一口气,心胸阔朗,“好,乘舟游瘦西湖。” 雨墨“嗷”一声欢呼,一阵烟飘出去,一路大叫:“赶快收拾东西,公子说了,带上鸡蛋,赶紧的,挖荠菜煮鸡蛋啊!” 不一会儿,后院传来轰然叫好声。 等一切准备停当,孔琪一瘸一拐地来了,跪下来都费劲。 雨墨闷笑着捅捅他,“怎么了?生病了?” 孔琪恶狠狠地横了他一眼,给蒋初磕了个头,说:“三公子,小的按时来汇报情况,这三天家兄一直都在公干,今天上巳节,各衙门放假,家兄跟巡盐使骆封骆大人相约游大运河去了。” “骆封?”蒋公子沉吟片刻,“游大运河?” “啊?……啊,是……吧。”孔琪见他皱着眉头,翻着白眼回忆:是大运河吧?大运河怎么了? 蒋公子招手叫来雨墨,耳语:“去打听打听,扬州上巳节的风俗是游哪里。” 雨墨飞奔而出。 蒋初说:“起来吧。” 孔琪扶着腰,一点儿一点儿站起来,表情扭曲五官纠结。 蒋公子笑了起来,“赢得太多被乔晨打了?” 孔琪呵呵干笑了两声,垂首站立。 “孔公子,请坐。” 孔琪看了看旁边的椅子,“不敢不敢,我……我还是站着吧。” 蒋初眼神在他脸上溜了一圈儿,歪在椅子里无声地微笑,没一会儿,孔琪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正当此时,雨墨跑了进来,耳语:“都说是游瘦西湖。我问他们有没有游大运河的,人人都说今天连捕鱼的都很少去大运河。” 蒋初“嗯”了一声,“你们都下去吧。” 两人出了正厅,雨墨摸出十两银子递给孔琪,“你到底怎么了?扭着腰了?” 孔琪一把夺过银子,放嘴里咬了咬,“你们也太小气了,浙江首户就这手笔?打发要饭的呢!” 雨墨一巴掌拍他脑袋上,“滚蛋吧,找个大夫开剂药治治你那腿吧,都快撑不住屁股成罗圈腿了。” 一听“屁股”俩字,孔琪突然暴起,“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我的屁股关你什么事?” 雨墨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滚你的蛋吧。” 孔琪“嗷”一嗓子惨叫,跌跌撞撞出门而去。 等雨墨回来,蒋公子问:“一应出游物件都准备妥当了?” 雨墨笑嘻嘻地回答:“嗯。” “好,走吧……” “得令!” “……游大运河。” “啊?”雨墨一头栽倒。 7 马车在绵绵春雨中缓缓朝大运河驶去,后面跟着一群小厮,居然还抬着一艘乌篷小渔船,雨墨披着蓑戴着笠坐在车辕上愁眉苦脸。 时过不久,朔风猎猎,大运河遥遥在望。 蒋初挑起窗帘,见河边避风处孤零零停着辆素色马车。赶车的小哥百无聊赖,见又来了一队人马,喃喃自语:“这年头,大运河都成抢手货了?怎么都上赶着到这儿来喝西北风?” 蒋初下车,走上堤岸,放眼望去,滚滚浊浪天际流,河面上雾气蒸腾空空荡荡,岸边,漫无边际的芦苇丛连天继野郁郁葱葱。 放舟入河,雨墨摇着桨,蒋公子撑着伞站在船头眺望宽阔浑浊的河面,所过之处,惊起一群群休憩的水鸟。 不久,蒋初持折扇轻轻敲了敲篷顶,“雨墨,靠岸。” “好。”雨墨倾过身体,越过船身朝前望去,森森芦苇丛中,隐隐约约透出一艘船的船尾木栏,随波飘过来荡过去。 雨墨悄无声息地驶到岸边,轻轻滑入密苇深处,找了块石头,系上缆绳。主仆二人穿过一人多高的碧绿苇林绕到木船正面,扒开苇杆,一艘画舫赫然暴露在迷蒙细雨之中,窗户洞开,帘幔高高挂起,窗前站立两人,一个星眸朗目,一个眉飞入鬓;一个锦袍箭袖,一个儒服玉带;一个腰挎宝剑,一个手持折扇。 俩人共执一手卷,头靠头,肩并肩,时而垂首凝视手卷,时而抬头眺望岸边。 再加上天公作美,春雨氤氲如薄雾,这画面,瞧着多美啊,多和谐啊,多赏心悦目啊!就应该铺上宣纸,研开徽墨,蘸饱湖笔,一点一点细细描摹才不枉这人间哪得几回见的无上胜景! 但是—— 那儒生好像特喜欢咳嗽,捂着嘴,时不时就来两声。咳完了,此人唇角噙笑,一边嘴角拉着,一边嘴角翘着,尚未开言先从鼻腔深处“嗤”一声。末了,他眼波流转,以至于瞳仁都没地方安放,总处于眼角位置,眼睛本来就细长,再这么一斜…… 旁边那武生,神色索然,难得看儒生一眼,偶一为之,居然跟被传染了似的,他的眼睛也斜上了。 就这如诗如画的俩人,身处如诗如画的环境,竟然还没打起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老天还是怜悯的,佛祖还是慈悲的! 没一会儿,俩人一言不合,面对面僵持,互相斜视对方一动不动,须臾,武生一甩袍角,转身走出船舱。 画舫缓缓驶离苇丛,蒋初刚转身,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低低的恳求:“公子,天寒地冻,再加上河边风太大,孔大人骆大人都走了,我们也走吧。” 一道清越的声音问:“我们带船了吗?” 惊愕之极,“您难道还打算追到河里去?” 蒋公子嘴角慢慢弯了起来,此清越的声音是谁?当然是——龙慕龙体仁。 蒋公子朝苇丛摆了摆折扇,雨墨会意,突然扒开苇杆,“哗啦”一声巨响。 隔壁蹲着的俩人吓了一跳,齐刷刷瞧过来,陡然看见雨墨那张笑嘻嘻的脸,俩人大惊失色,特别是老头,腿一软脚一滑,“轰隆”,直挺挺掉进了大运河里。 雨墨一个飞扑,拽住老头的头发,硬生生拉了上来,这下可好,老头身上当真是精彩绝伦啊,衣服也湿了,头发也散了,鞋子也没影了,嘴里还叼着片嫩生生的苇叶子。 蒋启鸿对雨墨微微一笑。 “走吧走吧,老人家体弱阳气不足,再冻出病来。”雨墨笑容可掬地哄着老头出苇林。 龙慕刚想跟上去,蒋公子深深一礼,“体仁兄,别来无恙。” 果然让他听见了!龙慕眼珠滴溜溜打量他,天气虽然阴沉,光线虽然暗淡,但是比两天前的深更半夜是亮多了,明晃晃地盯着人家的面容、唇角、身形……扫了一大圈儿。 说不出什么滋味,就觉着小心肝东一窜西一跳,晕晕乎乎升到了半天云里,飘飘欲仙,心头一突,又想起那晚他那无赖流氓样,龙慕摸了摸下巴,总感觉有折扇挑着,一眼看见自己手上正握着把折扇,一甩手扔了,心头当机立断:流氓相撞,勇往直上! 再说,他那武功高强的小厮都走了,横看竖看也就一书生,他能翻起什么大浪? 于是—— 龙慕立马勇往直上了,温温还了一礼,笑问:“不敢动问,兄台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蒋。” 啊?就这一个字就完了?龙慕眼巴巴等了半天,蒋初已经转话题了,“春雨游运河,一大美事,体仁兄要找船?” “啊?……啊……”龙慕挑目遥望已经渐行渐远的画舫,差点忘了,那儿还有俩令人心驰神往的俊朗人物呢,并且,此二人避人耳目于此私会,必定大有不可告人……呃……这个攸关国计民生的要务! “体仁兄,在下倒是有条小船……” “哦?” “你看,”蒋初弯下腰倾过身去,折扇拨开苇杆遥指河面,“小渔船,船身狭窄,舱内腥味滔天。” “是吗?”龙慕先说了句废话,眼角余光偷偷瞟着他的嘴唇,好家伙,这距离近得,恨不得亲到脸上来!龙慕悄悄往旁边挪了挪,刚歪了下身子,一想不对啊,许他耍流氓,还不带我以牙还牙的?于是,龙慕脑袋一转,猝不及防,脸颊直截了当贴蒋初嘴唇上去了,心中一阵大乐。 蒋公子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停顿片刻,直起身体,接着说:“体仁兄要游河吗?雨墨与贵仆都在船上。” 龙慕一愣,吧嗒吧嗒直眨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定睛细瞧,果然有两个人影,问:“蒋兄不上船?” “春寒料峭,水面上风太大。” 如若不上船,画舫肯定是追不上了。龙慕举目眺望隐没在芦苇丛中的画舫,回想舫中俩人的音容笑貌,再转脸把蒋初从头到脚溜了一圈,经历一番挑三拣四的比较之后,脚一跺心一横,色向胆边生,行了一礼,“人生得以再见,必定缘分不浅。今日上巳节,你我二人雨中漫步岂不快哉?” 两人共撑一把油纸伞出了苇丛,顺堤岸朝画舫消失的方向走去。 蒋初问:“体仁兄认识船上的人?” “啊,还行吧,见过几面。”龙慕答,突然想到他也躲在芦苇丛中偷窥,难道……龙慕心中一阵闷笑,靠过去不怀好意地问:“蒋兄认识孔瑜还是骆封?” “我认识孔瑜的弟弟孔琪。” “哦?孔瑜还有弟弟?跟他一样英勇刚毅?” “在赌桌上格外英勇。” “赌桌?”龙慕乐呵呵地瞧着他的侧脸,俗话说得好啊,什么样的狐朋交什么样的狗友,看不出来啊,这家伙还是个赌徒!凑过去促狭地问:“蒋兄通常在哪家宝局发财?” “两天前,深夜里,玲珑巷,我刚输了五百多两。” “哦?”龙慕仰天大笑,跟一群脚夫壮汉挤在一起掳胳膊掷骰子,你说,他能贵到哪儿去? “鄙人输钱体仁兄很欣喜?” “你说哪里话?当真是遗憾之至啊!”嘴里说着遗憾,脸上的神情却喜气洋洋,见蒋初要说话,赶紧抢先,“兄台难道输给孔琪了?就我所知,今天画舫上就孔瑜和骆封,没看见其他人。” 蒋初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孔总兵剑眉星目身形伟岸,骆大人眉目如画气韵雅致,都是不可多得的俊朗人物。” “哦?蒋兄也如此认为?同道中人啊!哈哈……”龙慕凑过去耸着眉毛戏谑:“你难道跟我一样蹲在苇丛里……” 没让他说完,蒋公子顺着他的话头往下续:“挖荠菜煮鸡蛋,上巳节风俗。” “啊?”龙慕一哽,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斜着眼睛嗤笑一声,挖荠菜?你糊弄谁呢!你一身儒服左手雨伞右手折扇,你挖荠菜?你认识荠菜吗你就挖荠菜! 龙慕懒得说话了。 一柄油纸伞,隔绝了天与地,伞顶之上是连绵繁密的细雨,伞沿之下是两个大家公子,在茫茫无际的田野之畔,在漫漫延伸的苇林之滨,闲散着漫步。 都没持续一炷香的功夫,苇丛大动,传来“哗啦哗啦”的涉水声。 蒋初与龙慕对视一眼,蒋公子拉住龙慕的腰带,疾步躲进芦苇深处,透过叶片缝隙悄悄窥探。 龙慕眯眼瞧瞧腰上的手腕,很好!简直好极了!这就搂上了!!!心里这个哀婉忧伤啊,转头瞪视蒋公子的侧脸,眼神热辣辣的,盯了半天,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龙慕不干了,“喂……” 蒋初一把捂住他的嘴,贴上耳垂轻声说:“你看,孔瑜和骆封。” 哦?龙慕找了条大点的缝隙向外看去,骆孔二人走上堤岸,共撑一把伞,骆封双手捧着一张巨大的纸,纸上花花绿绿的,雨伞一个劲地往骆封身上倾斜,以至于孔瑜半个身子都沐浴在凄风苦雨之中。 龙慕撇了撇嘴,踮起脚尖趴到蒋初耳边说:“这孔瑜倒是对骆封爱护有加啊!” “确切地说,他是对那张纸爱护有加。”气息就在龙慕耳边回荡。 “哦?此话怎讲?”龙慕说句话费了大劲了,又是垫脚尖又是攀肩膀。 蒋初就轻松多了,微微俯下身贴上耳廓即可,“那张纸是地图。” “什么地图?” 用不着蒋初回答了,只听不远处骆封冷冰冰地说:“此地虽然堤岸不高利于往来,但周围太空旷,无遮无拦不易隐藏,弊大于利,总兵大人意下如何?” 过了好一会儿,始终没听见孔瑜说话,骆封侧过脸来。 孔瑜目视前方眼珠都不带转的,不咸不淡冒了一句,“巡盐使大人所言极是。” 骆封挑起眉梢,“听口气,总兵大人委屈得很啊!” “委屈?巡盐使大人文武全才,一语中的,这地方确实平坦空旷易攻难守,您看兵务地图的功力简直出神入化,虽然地图拿反了。” 骆封豁然转身,俩人隔着个伞柄冷冷相峙,冷风一吹,骆封咳了一声,大步走向苇丛,“查看下一段河道。” 孔瑜的身形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骆封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总兵大人,大运河扬州段兵务精准地形图整个兵部只此一份,你看,沾上雨点了。” 孔瑜斜着眼睛瞟了他一下,不得已,紧跑两步,撑伞罩住地图,肩并肩走进苇丛。 8 直等到画舫启动缓缓滑入河道,龙慕才皱着眉头问:“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踏春游河,今天上巳节。” 龙慕白了他一眼,接着说:“孔瑜是漕运总兵,查看地形在情理之中,骆封一个巡盐使,不坐在衙门里喝着小茶收着盐税,他顶风冒雨大老远跑来起什么哄?居然还看上地图了!” “查地图找找哪里能挖到荠菜。” 气不打一处来,“你拉倒吧!”龙慕狠狠瞪他,冷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肆无忌惮地窥探朝廷命官公务考察!” “难道站在苇林里的只有我一个人?”蒋初嘴角弯起一道弧线,“体仁兄又是何许人也?” 龙慕一哽,张开嘴又闭上,蒋初笑了,说:“今天上巳节,礼应踏青郊游,体仁兄是个精于玩赏风和日丽的雅人,瘦西湖游人如织,有何意趣?不如大运河来得清净宜人,体仁兄认为呢?” 龙慕转目凝视被猎猎冷风刮得东倒西歪的芦苇,继而举目遥望遮天蔽日黑压压的乌云,这得昧着多大的良心才能说出“风和日丽”这四个字来?再扭头端详睁眼说瞎话的蒋初,龙慕恬不知耻地就坡下驴,“蒋兄所言甚是。” 蒋初勾着龙慕的腰出苇丛,只走了一步,龙慕一巴掌将他推出去,嗤之以鼻,“你倒是顺手得很啊,没少光顾花街柳巷吧!”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两天前,玲珑巷,我刚从一家私娼里出来就遇见了兄台。” 他还嫖娼?嫖暗娼?从今往后,谁要是敢跟我说他是大家族的贵公子,我就拿大耳瓜子抽他! 狂风刮着,雨点砸着,龙慕激灵灵猛打寒战,陡然发现自己竟然光秃秃地站在风雨里,摸了把脸上的水,贴过去一把搂住蒋公子的腰,雨水混着泥点沾了蒋初一身。 蒋初垂目瞧瞧腰上的手臂,转过脸来似笑非笑。龙慕迎目光直上,“伞太小,快靠过来,瞧,把你肩膀都淋湿了。” 蒋启鸿居然点着头赞同,靠过来,肩并肩,龙慕往上一贴,那叫一个紧! 风声愈紧,雨势愈大,两人找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聊着。渐渐地,田野消失了,树木多起来,泥泞的小路越走越狭窄,两人饥肠辘辘。 龙慕环视一周,皱眉,“这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哪儿找吃的?你不是说你挖荠菜的吗?” 正当此时,苇叶声响,俩人默然对视,蒋初拉着龙慕进树林。 不一会儿,脚步声参差不齐地传来,骆封施施然走在最前面,孔瑜打着伞紧随其后,身后一堆随从远远缀着。冷风夹着凄雨迎面侵袭而来,骆封捂着嘴咳了好几声,孔瑜宝相庄严直接没听见,骆封大皱眉头,突然回身,伸手就扒孔瑜的大氅,孔瑜的眉毛挑到半天云里,眨了两下眼,得!已经穿骆封身上了。 骆封裹着两件大氅,包得鼓鼓囊囊,挑着眉梢斜视孔瑜,眼神挑衅之极,孔瑜明晃晃地朝天翻了个白眼,摊开手,无可奈何地说:“巡盐使大人,请。” 骆封转头绕过树林,走上一条不易察觉的小路,孔瑜摸了摸脖子,哀叹一声,尽职尽责地跟上帮他打伞。 直到人员散尽,龙慕这才迟疑着冲蒋初嘀咕:“我怎么感觉……感觉……” “感觉什么?”蒋初可有可无地搭了一句,拉着龙慕出树林进苇丛,透过缝隙,见画舫停泊在岸边,船头七八个家丁正在支炉子做饭,流着哈喇子一个劲地密谋要把骆大人的好酒偷出两瓶来。 龙慕还在苦苦思索恰如其分的言辞,一转眼简直瞠目结舌,蒋初……蒋初居然堂而皇之踩着踏板上了画舫了,神情那叫一个泰然自若,就好像是他的船似的。 蒋公子居高临下,伸出手悄声说:“上来。” 龙慕鼻孔朝天,嗤笑一声,“上去干什么?偷东西?” 蒋公子拉住龙慕的手使劲一提,“外面雨大,你很喜欢淋湿吗?” 被他一说,龙慕激灵灵猛打寒战,匆匆跑上船,船身一颤,往锅里放肉的小厮惊觉,“什么动静?”另一人半勺盐下锅,“能有什么动静?你疑神疑鬼!你也不想想,这鬼天气,这鬼地方,鬼都不来!谁缺心眼儿跑来假充大头鬼?除了你们家和我们家的孤魂野……呃……这个老爷们。” 其余人等闻言一个个笑骂:“少放点盐吧,官盐涨价了。” “拉倒吧!咱衙门,别的没有,盐,管饱!” 众人嘿嘿大笑,被酒味一熏肉味一冲,兴高采烈,立马把孤魂野鬼抛到了九霄云外。 龙慕推开舱门,放眼望去——精巧的苏绣挂帘、细润的龙泉窑青瓷、广作的紫檀木家具、赤铜四足小方鼎,鼎中烟雾缭绕,提鼻子一闻,龙慕问:“什么这么香?” “千年沉香。” 龙慕挑大拇指,贴着蒋初的耳朵说:“骆封这官儿当的……肥得流油!” 蒋初收起油纸伞,抖落雨滴,蹭掉脚底的泥泞,进舱径直走到巨大的条案旁,从轴海中抽出一卷纸筒,展开摊在桌面上。 龙慕疑惑,凑过去,只看了一眼,大惊,“地图?”惊觉声音过高,慌忙闭嘴,眼神下意识地瞟向船头家丁,这帮投胎的饿死鬼,吧唧一口肉,哧溜一口酒,身上淋着雨嘴角流着油,枉议起主子来了:“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骆大人的丹凤眼好像越来越细长了。” “大惊小怪!眯着眼睛鄙视孔大人,斜着眼睛藐视孔大人,你说哪样不是削减眼珠子大小的?” 此言一出,惹来一阵哄堂大笑,某人直接笑喷:“何止啊!还闭着眼睛无视孔大人,这脸上,就剩下眼皮和睫毛了,还上哪儿找丹凤眼去啊!” “哈哈……”船头上立刻炸了窝了。 龙慕心中一阵翻江倒海:果然!果不其然!果天下之大然!堂堂扬州莽莽众生就这仨入得了我老人家的法眼,这可好,一下子去了俩!还让不让人活啊!呃……还剩一个……视线睨向蒋初——正双手撑着桌面仔细审视军务地图,龙慕伸了个头,看得眼角直抽搐——杂乱无章的线条,斑驳无序的着色,外加一大堆歪歪扭扭的文字。一拳头捣在他腰上,咬牙切齿:“你跟着他们就为了偷地图?” “偷?……很显然,你对我了解得极其透彻,正好,缺个放哨的,”一指隔绝甲板和船舱的雕花木门,“站到那里去,监视外面的随从。” “美不死你!我不助纣为虐!你到底是什么人?” 蒋初拍了拍他的后背,温声说:“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龙慕实在受不了了,掉头就走,刚上船尾,身后平静无波地飘来一句,“你看,地上有你的鞋印。” 龙慕一愣,豁然回首,直勾勾盯着地毡,可不是嘛,混乱不堪的泥泞脚印,大大小小,明显是三个人的。眼神忽忽悠悠飘向蒋初,好家伙,鞋底干净得跟洗过似的。 惯犯!绝对的惯犯!私寮嫖妓、暗局赌钱,现如今居然入室行窃了,还有什么下流勾当是他不干的?这能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说出来你信吗? 于是,龙慕龙体仁在偶遇我们的蒋三公子两次之后,终于认清了此人的本来面目,斩钉截铁地得出了一个一针见血的结论——此藏头露尾见不得光的蒋公子,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流氓悍匪!! 都没过片刻工夫,转念一想,不过嘛—— 虽说……这个……败絮其中,好歹……这个……金玉其外不是? 龙慕扫向那位流氓,正端起案上一碟糕点充当镇纸压在地图上,他倒是不客气,直接捏了一块放进嘴里。 龙慕走过去,也抓了块塞嘴里慢条斯理地嚼。 窗外雨幕迷茫,舱内空气流转。 一个无所事事,一个专心致志。 无所事事的鄙薄专心致志的:手里偷着糕点,眼里偷着地图!你倒是理直气壮得很! 总共就三四块糕点,最后一块刚进了蒋初的嘴。 龙慕唇角弯了起来,款步走过去,伸手勾住蒋启鸿的下巴,慢慢抬起来,眉目流转凝视他嘴角残留的豆沙屑,低下头,缓缓凑过去,气息温热,舌尖如同蜻蜓点水般轻轻一扫而过,将碎屑卷进嘴里,唇瓣轻触唇角,微微一笑,款款深情望进蒋启鸿眸底。 蒋启鸿莞尔,揽过龙慕的脖子,嘴唇跟着就吻了上去,龙慕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人家的舌头已经攻城略地了,刚想把嘴唇闭上,就感觉唇齿一热,一个温软的物件探了进来。 四唇分开,蒋启鸿笑了笑,“其实……” 龙慕含着糕点浑身冰凉。 “其实……你想吃可以直接说。”拍拍他的脸颊,低下头接着审视地图。 龙慕一头栽倒在蒋初身上,心里这个血流成河啊:我……我对小倌都没干过这勾当啊! 桌角沙漏簌簌堆积,哀悼了不知多久…… 偷鸡不成蚀把米,刚扳回一城只轻薄了一下,这倒好,活生生被人喂了口糕点!龙慕刚想吐到地上,蒋初头都没抬,轻飘飘地说:“游经此地的物证。” 龙慕嗤笑一声,打开窗户,伸出头,蒋初不紧不慢地说:“掉进水里声响过大,你很想打草惊蛇吗?” 龙慕气极了,一把抄起蒋启鸿的折扇,一口吐在扇面上,顿时将“单骑越溪图”侵染得污秽不堪,示威似的推到他面前,蒋公子情不自禁地明朗一笑,“在我有生之年,对我赏识者有之,敬重者有之,感激者有之,畏惧者有之,怨恨而无力反抗者有之,难得体仁兄……愿意主动亲近……” “主动亲近?你说得对,今后还有更亲近的!”龙慕嗤之以鼻,拖了把椅子坐在旁边,抱着胳膊生闷气。 香烟绕梁的小画舫,船头喧哗吵闹,家丁们趁着酒壮怂人胆开始大肆诽谤骆大人,顺便诬陷孔大人,宣称往日不食人间烟火的骆大人变得颐指气使完全是拜孔大人所赐! 舱内静谧无声,龙慕的舌头在口腔里这通翻江倒海地刷啊,怎么刷都残留着一股浓烈的流氓味儿,悔得肠子都青了。 蒋启鸿卷起地图放回轴海,转过头来,正巧看见他嘴巴一蠕一蠕地翻动,忍俊不禁。 龙慕狠狠剜了他一眼,“偷完了?” 蒋初点头,“我偷盗,你放哨,精诚合作所向披靡。”说完率先出舱,撑开雨伞。 “滚你的蛋吧!”刚发泄完,龙慕突然一把扯住他的腰带,“地毡上的鞋印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蒋初蹙眉,表现得苦恼之极。 “得了得了!你一个惯犯,你能没办法?” “真看得起我。”蒋初走到柜子边,拿起一个龙泉窑瓷瓶,拔掉瓶塞,说:“剑南春,贡酒。” 龙慕啧啧称赞:“骆封这官儿当的……啧啧……” 话音未落,却见蒋初手腕翻转,那难得一见的贡酒剑南春竟然哗哗啦啦直接喂了地毡了,眼睛都不带眨的,酒液一冲,脚印立刻混乱不堪,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阵浓郁甘醇的酒香。 蒋初将酒瓶往地上一扔,拉起龙慕穿过船尾,下踏板,进苇丛。船头家丁大恸:“这是什么味儿?谁偷酒了?那是酒啊!那是骆大人的酒啊!”龙慕这才醒过神来,偷偷扫了惯犯一眼,遥望苍茫的天际无声悲鸣:老天爷啊,求您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吧,古人都说“雷霆手段,菩萨心肠”,这是没看见这家伙啊……他……他是菩萨面庞,被雷霆劈过的心肠啊! 蒋初“啪”一声展开折扇,将糕点凑到龙慕眼皮子底下,龙慕下巴一抬眼皮一掀,越过雨伞遥望天边的一群野鸭子。 蒋初笑了笑,解下田黄冻石扇坠,一甩手将折扇扔进大运河里,扇坠流苏缠绕在右手中指上,与腰间田黄玉牌一撞,叮当悦耳,龙慕听得一阵一阵脑仁疼。 9 龙慕死命拖着蒋初往回走,再跟着画舫逛下去还指不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呢!也没心思揩蒋初的油了,这家伙恶劣至极,谁知道他是不是阴曹地府里的牛头马面冒充的? 再加上田黄石扇坠和玉牌时不时撞一下,龙慕更是心浮气躁。 蒋启鸿低头瞧瞧他的脸色,刚开口:“你……” 龙慕立刻打断:“你这扇坠不错,就是阳雕的东西有个通病,瞧着太圆润,撞起来不过瘾。” “你喜欢……” 龙慕扯着嘴角又打断:“镂雕更不行,全是空心的,一撞就碎,哗哗往下掉残渣,丢不起那个人!” “阴雕……” 龙慕都没让他说出第三个字,“你还阴什么雕呀!找块田黄原石挂上得了!那撞起来多气派啊,全是棱角,撞不死你也能把你凿出几个窟窿眼儿来!” 话音未落,扇坠还真跟玉牌撞了一下,发出“叮”一声脆响,龙慕大翻白眼,蒋启鸿哈哈大笑。 笑得龙慕脸都绿了,你还来劲了!蒋初把扇坠缠到伞骨上,倒是不响了,就是老在眼前左一晃右一荡,晃得龙慕心头火起。 俩人饿得前胸贴后背,龙慕更是面容萧索,盯着脚尖闷不吭声,偶尔蒋启鸿打破沉默,他铁定“嗤”一声讥笑再顶回去。 两次过后,周围终于清净了,龙慕斜了他一眼,还挺识趣,就是眼睛总瞧着自己似笑非笑,越看越来气,一巴掌推在他脸上,神情阴沉之极,“赏你的大运河去吧,今天上巳节!” 什么旖旎的风光都没看着,冷风倒是满满当当灌了一肚子,旁边还站着尊瘟神,越走越冷,不光身体冷,心窝子更冷,龙慕觉得今天这趟真是亏大了,扬州城总共仨天鹅肉,一块没吃着,忽忽悠悠眼瞅着全打了水漂了。 走到半路,遇上小渔船,俩人穿过芦苇登上船。 往船头一站,一股浓烈的鱼腥味扑面而来,龙慕脑袋一阵眩晕,放眼望去,好家伙,这船寒酸得——篷顶上俩窟窿,滴滴答答直漏水;舱壁上挂了张破网,网上还残留着小毛鱼的脑袋;船舱里锅碗瓢盆散得到处都是,都没地方下脚。 蒋初弯下腰进船舱,龙慕拍了拍他的后背,蒋初回过头来,龙慕龇牙一笑,“把你的伞借我使使,多谢。” 于是—— 船尾一对主仆,雨墨撑船,蒋初透过雨幕遥望运河沿岸。 船头也是一对主仆,俩人挤在伞下,老头裹着身湿衣服,脸色潮红抖得像筛糠一样,估计发烧了。偷眼瞧瞧蒋初,老头悄声问:“公子,那人到底是谁啊?” “姓蒋。” “然后呢?” “哪还有然后啊!这家伙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名字还没取呢!” “隐姓埋名?”老头敲了敲下巴,“不会是犯了事儿潜逃在外的吧。” 龙慕心里咯噔了一下,回想他那入室行窃毁尸灭迹的娴熟行径,简直气定神闲之极! 老头又遮遮掩掩瞄了蒋初一眼,摇了摇头,“不像,这精雅的衣饰,这雍容的气度……” “这可不一定!”龙慕突然笑了起来,对着破船划拉了一圈,“富贵人家谁乘这船?再说,”把伞骨上的扇坠托到老头面前,“知道这是什么吗?他的扇坠,田黄石,他腰上挂的也是田黄石,你说刻章用的石头谁往身上挂?” 老头伸了个头,蒋启鸿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玉牌,果然是田黄石,这玩意儿连玉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块漂亮点的石头。癞蛤蟆插扫把,假充什么大尾巴狼? 老头凑到龙慕耳边,“公子,这年头礼崩乐坏,连贱民戏子龟儿有俩糟钱都敢僭越礼制穿绸裹缎。您细想,只要他不是贵公子,在扬州这地界还不手到擒来?” 龙慕一拍大腿,“醍醐灌顶!” 老头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苦口婆心地劝:“公子,不是老奴嘴碎爱唠叨,您还是找个差不多的人早点定下来吧。您说您相中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啊!那个巡盐使骆大人,冷若冰霜眼高于顶,招惹他容易自尊委地啊!还有那个孔总兵,倒是英勇刚毅一表人才,但是,宝剑一拔寒气森森,招惹他容易掉脑袋啊!再说这个姓蒋的,虽说出身一般,但是,我怎么觉着比那俩还不靠谱啊!” 可惜,这么长一大段废话,直接从龙慕耳朵边上滑了过去,人家忙着呢,直勾勾盯着蒋启鸿的侧脸,小心肝东一颤西一跳激动不已,越看越像天鹅肉,不管心肠是不是被雷劈过,反正这脸是够菩萨的。 说起天鹅肉…… 龙慕把雨伞塞给老头,钻进船舱,挨着蒋初坐下,偷偷摸摸搂上他的腰,嘴唇恨不得贴到人家下颚上,声音沙哑痴迷,“蒋兄,饿不饿?” 蒋初转过脸来,于是乎,这四片唇近得——恨不得连张宣纸都插不进去,我们的蒋三公子也不想着往后挪挪,笑问:“你请我吃?” 他不挪,龙慕更是得寸进尺,眼神温柔声音魅惑,“这是你的船。” 蒋初垂下眼睑微笑,“所言甚是,应该尽地主之谊。”转头问雨墨,“雨墨,有什么吃的?” “有鱼。” 蒋初探身掀开脚边的芦席,底下盐罐子油瓶子一应俱全,就是没看见鱼,蒋初问:“鱼在哪里?” 雨墨斩钉截铁,“河里。” 周围陡然静默,顿时哄堂大笑。 蒋启鸿捏着芦席双手一滞,跟着笑了起来。 龙慕踢踢他的小腿,乐呵呵地说:“不是有网嘛,打渔呗。” 蒋初深有同感,取下渔网,递给龙慕。 龙慕直接送他俩白眼,拖着蒋初上船头,深深一礼,“有劳蒋兄。”说完,头也不回地进舱而去。 蒋初莞尔,看看老头——病得不轻,再看看雨墨——这小子正在窃笑。进舱拉住龙慕的手腕,“过来帮忙。” 龙慕抓着船框不肯就范,憋着笑说:“你不就是不会嘛,有什么好矜持的?要不我给你找把铲子,你还是挖你的荠菜去吧。” “好主意!我很想知道你身上哪里藏着铲子?”蒋初把龙慕拉到甲板上,“如果你打算在船舱里找,抱歉,那是我的。” 冷雨一浇,龙慕猛打寒战,抱头往回冲,船身就这点儿小,还能往哪儿跑啊,一头扎进蒋初怀里,蒋初连搂带抱走上甲板,俩人一起淋雨。 龙慕老实不客气,直接抄起他的袍角擦了擦脸上的水,掳胳膊挽袖子,“你说还能指望你干什么?中看不中用,本公子给你露一手!”龙慕撑开渔网往河里一撒,嗬,姿势潇洒飘逸之极,一道彩虹般的弯弧,甲板上的渔网“哧溜哧溜”顺着船舷往河里滑落,“噗通”一声,龙慕傻眼了,好嘛,连抓手的绳子都掉下去了,慌忙伸手去够……呃……整张渔网看着看着踪迹皆无,都没留下一缕青烟,龙慕喉管一哽,直愣愣转过脸来,蒋初微笑。 龙慕使劲抹了把脸,呵呵干笑,“蒋兄……这个……这个……” 蒋初摊开手掌,“就我所知,渔网对河中水族来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龙慕一愣,赶紧顺着话头往下接,“蒋兄所言极是,简直就是劣迹斑斑人神共愤的刽子手,君不见渔网之上还残留着不容辩驳的罪证!” “所以说,渔网葬身河底实是天命所归。” 龙慕悻悻地笑,“天意!今天其实就是它的大限之期。” 蒋初深深一揖,“正所谓,阎王要他三更死,谁敢留他到五更?” “呃……”龙慕慌忙还礼,一本正经地往下续:“这里是大运河,河底之神是龙王,应该改一下,龙王要他三更死,谁敢留他到五更。” 蒋启鸿笑了,挽起龙慕的手,缓步踱进船舱,俯下身靠近他的耳廓,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其实……我是龙王爷的女婿。”声音微不可闻。 龙慕没听清,转头问:“你说什么?” 蒋初笑了笑,没说话,随手翻开旁边的木柜。 龙慕伸头瞧了瞧,“你找什么?” “铲子,上岸挖荠菜,聊以果腹,尽地主之谊。” 龙慕一愣,呵呵笑了两声一头钻出船舱,往老头身旁一坐,拿雨伞挡着脸,翻了个大白眼。 老头扫了蒋初一眼,对龙慕做口型:此人以德报怨,不可多得! 龙慕的嘴角直接抽上了。 船上寂静无声,龙慕坐得远远的,目不斜视,省得跟蒋初的眼神撞上,过得度日如年,也不知怎么熬过去的,终于上岸了,龙慕的马车就停在码头堤岸边,唯一的小厮闲得打哈欠。 龙慕环顾四周,空空荡荡,换句话说,这姓蒋的连个跟班的都没有?龙慕一揖到地,“蒋兄,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蒋初还礼,“后会有期。” “留步留步。”龙慕扶着老头撑着雨伞朝马车走去。 绕过树林,蒋初上车,“走吧。” 窗帘高挂,蒋初歪在靠垫上,行走须臾,树林旁边,龙慕正在收伞登车,陡见伞骨上缠着个扇坠,摘下来在老头面前直晃荡,“瞧见没?这是定情信物。过不了多久,必将手到擒来!” 蒋初缓缓放下了窗帘。 回家之后,用完午饭,蒋初站在窗前闭目冥想良久,抽出一张巨大厚重的竹毛纸,吩咐小厮研墨配色,握起勾线笔,一笔一笔细细描画。 窗外细雨滴落在紫藤枝上,屋里笔尖触动纸面,沙沙作响。 一个时辰之后,雨墨伸过头来,“公子,这是什么?” “地图。” “啊?”雨墨拎起来盯了半天,云里雾里稀里糊涂,挂到墙上阴干。 蒋初从扇筒里抽出张空白扇面,寥寥数笔,勾勒出一抹黛山一脉浊水,岸边芦苇连天继野,微雨劲风中,苇丛逶迤至扇面尽头。换了支笔,题写:于上巳节春晓。取出闲章,蘸上印泥,“啪”盖在题字之右,两个殷红古体草书——启鸿 找来一副素面竹制扇骨,一一穿上,刷上浆糊,扇头压实。打开扇坠盒子,一溜排十几个扇坠,一律田黄冻石。随手取出一个,蒋启鸿顿一顿,问雨墨:“带田黄原石了吗?” 雨墨挠头想了半天,“要不小的去工坊司买一块?今天过节,不知开不开坊。” “不必。” 最后,捡起个最大的阴雕渔翁,穿好流苏,挂于扇柄之上,“唰”一声展开。 雨墨见其有了些许闲暇,立刻窜过来怂恿,“公子,上巳节还没过完呢,您都忙了一早晨公事了。”俩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一脸渴求。 蒋初执折扇敲了敲他的脑门,“你说得对,我确实忙了一早晨。” 独自擎伞步出庭院,沿瘦西湖走上二十四桥,穿花过柳,一路散漫着闲游,渐行渐偏僻,湖滨绿樟掩映处,透出个茅草茶亭,蒋初收伞进亭,坐在三五个脚夫中间,小童子奉上汤色褐黄的粗茶,吹皱茶水抿一口,浓烈的涩味顿时弥漫于唇齿之间,久久无法回甘。 正当此时,亭前“啪”一声醒木响,蒋初抬头,一个瘦高的说书先生折扇一收,“书接上文,洞庭湖龙王小太子春野得窥天人,一场酣畅大战……” 蒋初一愣,继而失笑:“龙王小太子?” 10 喝着隔了年的陈茶,就着碟没炒熟的花生,蒋初听那说书的鬼扯了一个多时辰,直说到龙太子打不过山中狐妖回家搬救兵,才一拍醒木,“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天黑透了,说书的捧着个破碗四处收铜板,收到我们的蒋三公子面前…… 话说,我们的蒋三公子有生之年身上就没揣过钱!低头看看自己,真不错,腰上好歹还有块假充大头鬼的田黄石玉(?)牌。蒋初起身往门外走去,抽下玉牌递给说书先生,说书的眼睛锃亮,对着油灯下死眼盯了半天,瞧着像镂雕的竹节子,放嘴里试了试,“咔吧”一声脆响,脸色大变,“噗”吐出一节混了血的“竹叶子”,疼得龇牙咧嘴,斜着蒋三公子的背影愤恨:“豆腐捏的都比这个结实!” 从第二天开始,淅淅沥沥的小雨没完没了地下,蒋三公子递给雨墨一张纸,“将此人查个底朝天。” 雨墨低头,纸上写着——盐商商会会长陈浩东。 偷偷摸摸睨了他一眼,雨墨嘟囔:“我还以为是龙慕龙体仁呢。” 旁边一人耳尖,一把将他拖过来,“说,谁是龙慕?” 雨墨左右瞟瞟,见蒋三公子已然出了门,腰杆一挺大手一挥,连小厮带粮行里的伙计呼啦潮全围了过来,都不知道是从哪儿钻出来的。雨墨又是喝茶又是嗑瓜子,关子卖得十足,某个暴脾气一脚踹在他大腿上,“赶紧的!” 雨墨蹦起来,一屁股坐到桌上,嘎吱嘎吱嗑瓜子,半天冒了一句,“你猜。” 十几个巴掌一齐拍过去,个个笑骂:“行了行了!说吧!龙慕到底是谁?”“居然还有字,男的吧?” 某个老成的家丁摸了摸下巴,脸色凝重,“姓龙的,姓龙的,这姓有学问啊,大有学问!” 周围顿时静寂无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隔了半晌,一人迟疑着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不会……不会是龙王爷吧?” 立马就有人咳了一声,“先把老丈人哄好了,人家才有可能把女儿施舍出来,我们公子爷……那是龙王爷的女婿啊!” “轰”,这下炸了锅了,笑声之大恨不得把房顶掀翻了。 雨墨趁人不备,一猫腰赶紧跑,众人恍然发现,撵在后面爆喊:“雨墨,你回来,龙慕到底是谁啊!”雨墨早跑没影了。 再来说说我们的蒋三公子,大运河他还游上瘾了,天天顶风冒雨站在破渔船上,捧着地图,沿着河岸来来回回也不知在找什么。 两天下来,小厮们算是彻底学乖了,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抓鱼逮虾吧,于是,这临时买来的小渔船终于回归天命了,早晨,空船出来,晚上,满载而归,鱼虾田螺河蚌外加野鸭子,能逮的全逮了。粮行的伙计们天天吃着“公子爷捉来的河鲜”,就着烈酒一个劲地疑惑,“公子爷大老远从湖州过来就为了给我们逮虾子?” 某小厮一筷子敲过去,“长了张嘴多吃饭少说话,问那么多干吗?” 就属雨墨命最苦,连片鱼鳞都没吃着,领着几个人天天起早贪黑风餐露宿,贼头贼脑地蹲在盐商会长陈浩东家四周干细作的活儿。 每天晚上汇报: “这陈浩东实在太抠门了,家大业大腰缠万贯,居然没轿子没马车,连跟班的小厮都没有。” 隔天,雨墨往地上一瘫,哼哼唧唧不肯起来,“他娘的陈浩东,我算是看出来了,他就是抠门的祖宗!真是不服不行啊!全家老小好几口,一个月才尝一次荤,您知道怎么尝吗?”没等蒋初搭话,咽了口唾沫,声音陡然拔高:“买猪油炸了炒素菜吃!” 三天过后,雨墨彻底撂挑子不干了,一头跪在蒋初脚前,声泪俱下,“公子,求求您,别再让我看见他了,我真怕我管不住自己一巴掌抽死他!您是不知道啊,他老婆自从生了儿子之后,连月子都没坐完直接就被休了,您知道为什么吗?” 蒋初笑问:“为什么?” 雨墨一把抱住他的膝盖,“儿子都生了,老婆还有什么用?又是吃又是喝,那是钱啊!那是白花花的钱啊!” 蒋初忍俊不禁抚着额头微笑。 雨墨抱着蒋初的小腿痛哭流涕地哀求,求得口干舌燥嗓子眼冒烟。半天没听到动静,抬头一看,得,又修改起地图来了。 一屁股坐在脚后跟上,萎靡不振地干耗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蒋初揉了揉太阳穴,执折扇敲敲他的头顶,“给你一个差事。” “哦。”雨墨昏昏欲睡地点了一下头。 “去找个红姐……” 没等他说完,雨墨“噌”一声挺直腰杆,嘴角恨不得咧到后脑勺。 “找个貌美如花……” “当然当然!”简直急不可耐。 “……不常接客……” “当然当然!”仰着脖子张着嘴,眼睛锃亮。 “……能哭能闹……” “当然……”头刚点了一半,能哭能闹?呃……他的言外之意……是要找个多愁善感伤春悲秋的? “……三十岁左右……” “当……”雨墨猛抬头,张口结舌,这是……这是找红姐还是找姐姐啊? “……最好是生过孩子的。” “唰”,冷汗直接下来了,雨墨已经没想法了,嫖个妓还上赶着往脑门上扣绿帽子?这得虚怀若谷(?)成什么样啊!老天爷啊您老人家赶紧管管他吧!光棍儿打得太久,已经心生魔障了啊! 雨墨一步三回头地从书房出来,坐在井沿上发呆。一个小厮路过,捅捅他,“怎么了?” “没怎么,”雨墨神情落寞,“公子叫我找个红姐……” “红姐儿?”小厮惊得舌头直打颤,“公子爷找红姐儿?你说的是我们家的公子爷?”舀了瓢冷水,咕嘟咕嘟灌下去,嘴一抹,一巴掌拍在雨墨肩膀上,“兄弟,你找到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我!” 雨墨猛翻白眼。 这些天,孔琪每隔三天就来一趟,也没报告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无非就是孔瑜练兵坐衙巡视河道,偶尔去文昌阁边的刘氏酒家喝杯小酒。 倒是店里的伙计们天天追在雨墨屁股后面催促,“红姐你还没找到?黄花菜都凉了。” 雨墨苦不堪言,心里一个劲地埋怨蒋初:您干脆找个奶妈得了,保证生过孩子! 话说这天,孔琪来了,正赶上雨墨跪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公子,教坊司注册在案的乐籍人家,我全跑遍了,按您的要求,红姐没有,老鸨子多的是,全是三十出头的,皮也挂了,肉也松了,咧嘴一笑,哗哗往下掉白面,您要吗?我能给您拖一船来。” 一听这话,孔琪闷笑,憋得脸通红,眼见雨墨要发火,赶紧跪下来转话题:“三公子,我大哥后天要出一趟长差。” 蒋初放下茶杯,“去哪里?” “邸报上说,七月份皇太后六十整寿,今上颁布诏书,大赦天下。” “这跟你大哥有什么关系?”雨墨打击报复,暗地里下死手掐了他一把,“皇太后大寿天下尽人皆知,她老人家是南直隶人氏,皇恩浩荡,届时江南各府州县要开仓济民、金装佛身、加开恩科,花甲之上的老人,官衙开府库发放贺寿银子。你卖弄什么呀,我知道的比你齐全!” 孔琪呵呵干笑,接着说:“扬州监牢里的犯人多如牛毛,都是屡教不改的惯犯,知府大人怕同时放出来会搅得民不聊生。所以……” “所以分批放出来?”雨墨说,“这跟你大哥还是没关系!” “谁说的?知府大人不敢把这帮恶棍直接放到扬州地界上,求我大哥用船全拖到浙江地界再放了。” “是吗?危害浙江百姓去了。”蒋初有一下没一下地掠茶叶,笑说,“知府大人深谙为官之道。” 孔琪嘿嘿窃笑,“可不是嘛,这要是在扬州犯了事,皇恩在上,到底抓还是不抓啊?抓了还得放掉,这不没事找事嘛!” 蒋初站起来,“天色不早了,我们没事找点事做吧,你意下如何?” 孔琪一朝被蛇咬,惊恐地等着。 “走吧,让你发笔意外之财。”蒋初率先出门,孔琪立马颠儿颠儿地跟上。 “去玲珑巷找乔晨。” 孔琪一脚踢在门槛上! 月上东天,蒋初带着几个小厮乘轿来到玲珑巷,乔晨看见孔琪,立刻横眉冷对,“你还敢来?”陡见旁边站着蒋初,顿时想起这可是债主啊,立刻满脸堆笑,提袖子掸了掸椅面,“您请您请。”转头喊:“小二,上茶。” 于是—— 孔琪又坐上庄了,大赢特赢,赢得乔晨哗哗往肚子里倒凉茶,最后摸了摸钱袋,瘪了,偷眼瞧瞧蒋初——银票一大堆。 我们的蒋三公子多善解人意啊!把银票推过去,“兄台若不嫌弃,愿助翻盘之资。” 乔晨笑了两声,片刻都没犹豫,直接抽了张纸,唰唰唰,三言两语写下欠条,而后,冲孔琪叫嚣:“我今天就等着看你怎么死的!” 孔琪大惊失色,见蒋初起身出宝局,一个箭步冲上来,还没来得及哭诉,乔晨眼疾手快,扯着他的领子拽了过来,笑得阴森,一把捂住孔琪的嘴巴,乐呵呵地聒噪:“来,再让我看看你屁股上的黑痣。” 出了门,雨墨环视一周,这地方乌烟瘴气鬼魅横行,私娼都泛滥成灾了,三五成群的嫖客,众目睽睽之下,往马路中间一戳,对准小妞的脸蛋能亲出个响来,一群猥琐之徒跟着嗷嗷起哄。就这“风流倜傥温柔富贵”的情形要是让上级官员看见,能直接把扬州知府的乌纱帽给掳了! 雨墨眼珠一转,窜上来,“公子,按您的要求教坊司找不到,要不您在这里找找?” 某个老成的小厮一脚踢在雨墨小腿上,还没来得及训斥,却见蒋三公子折扇一转,“头前带路。” 小厮们惊得直伸脖子,一个个面面相觑。 一路逛过来,这帮下九流的私娼忒没眼色,我们的蒋三公子千年放纵一回,居然敢家家客满!最后迫不得已,进了家梨园行,看戏台上四个破衣烂衫的水帘洞猴兵没完没了地打架斗殴。 坐下没多久,身旁人影一晃,肩膀被拍了一下,蒋初抬起头来,笑了,起身行礼,“体仁兄别来无恙。” 龙慕乐呵呵地还礼,“蒋兄好雅兴啊!” “此地偶遇,当真缘分不浅。” “缘分?不瞒你说,我在玲珑巷等兄台已然好几天了。” “等我?所为何来?” “你说呢?”龙慕眨了眨眼,朦胧灯光中,凑过去笑得暧昧至极,执起蒋初的手,“蒋兄,如此良宵,该当品名酒赏名花听名曲,你我二人促膝长谈岂不快哉?” “所言甚是。” 于是,龙慕二话不说,拉起蒋初,出了梨园直奔私寮。 小厮们相顾诧异,“这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尊神啊?” 雨墨左右瞟瞟,压低声音,“龙慕龙体仁。” 哦? 11 进了私寮内宅,院里围着五个瞧热闹的——蒋初的四个小厮外加龙慕的老管家。 小厮们拿眼神直瞟雨墨,心中集体唾骂:瞧你办的这叫怎么档子事儿?红姐儿没找着,兜了个大圈子,合着纡尊降贵就为嫖个男的? 老管家扒着门缝,明目张胆地往内窥伺,小心肝跟着一颤一颤:皇天不负有心人啊!整夜整夜守株待兔,可下嫖到手了! 门里,龙慕拉着蒋初坐下,就着阑珊的灯光,左一眼右一眼,把蒋三公子周身上下盱了个遍,啧啧……这面容,这气度,这似笑非笑的表情,这悠闲自在的坐姿,这装模作样的田黄石扇坠……一把握住蒋初的右手,“蒋兄……” 蒋初拍拍他的脸,“体仁兄……” “叫‘体仁兄’多见外啊,你我知己,蒋兄如不嫌弃,就叫我体仁吧。来,小弟先干为敬。”说完把酒坛拖过来,“刺啦”一声揭开封盖,往桌上一戳,旁边俩吊兰顿时蔫头耷拉脑袋,龙慕晕头转向,捂着口鼻冲门外喊:“这是什么酒?” 一个风韵犹存的鸨母扭着水蛇腰走进来,俯身万福,满脸堆笑,“公子爷,贱妾小门小户没见过大世面,偶尔见一回烧刀子就满心满眼感激涕零了。” 龙慕摆摆手,“就这样吧,找几个戏子来吹弹助兴。” 鸨母磕了个头,笑说:“公子爷眼光独到,贱妾就是做戏的人家,您要听昆腔、弋阳腔还是海盐腔?” “捡你们拿手的上。” 鸨母万福,倒退着出去。 不一会儿,戏子来了,果然很拿手,俩瘦了吧唧的小相公,一个头发稀疏,一个牙齿稀疏。一个吹拉一个弹唱,饶是缺着门牙愣是一点不耽误人家唱得感天动地,冒一个字漏一阵风,扑哧扑哧拽海盐腔:“冤家,阎王在上,勾了妾身不认账!瞧那边厢,此乃证物,床!” 龙慕面容一抖,呵呵讪笑,“还挺押韵。” “确实押韵。”蒋初将杯子斟满,伸出手,“体仁,请坐。” 龙慕坐下端起杯,“小弟先干为敬。”刚进嘴,“吱”一声破音裹着“咕”一阵劲风突然从天而降,龙慕一口酒呛进气管里,这通咳啊! 蒋初拍着后背帮其顺气,“好些了吗?” 龙慕咳得脸红脖子粗,好不容易匀过气来,拍案而起,指着小相公的鼻子,“你属癞蛤蟆的?好大的一阵口气!乳牙换干净了吗?” 小相公吓得一头跪倒,砰砰磕头,“贱妾……贱妾……属……属虎……” “属虎?”蒋启鸿皱眉,折扇轻敲手心。 一听这话,龙慕愣了一下,难道他也属虎?翻着眼睛算了算,笑眯眯地踱到小相公面前,和蔼可亲地明知故问:“你十四岁还是二十六岁?” 小相公结巴:“十……十四……十四岁。” “放肆!”龙慕厉声呵斥:“有你这么老的十四岁吗?” 小相公吓得脸色煞白,小细腰抖得都快折了,“不敢……不敢欺瞒……确实……十四岁。” “是吗?这么说来……”龙慕脖子一点点扭过来,面朝小相公,眼角余光却瞟着蒋初,表现得很是疑惑,“……这么说来,我比你大十岁?” 蒋初往椅子里一歪,笑容可掬,“事实上,我比你大两岁。” “哦?”龙慕哈哈大笑,走回桌边坐下,“你也属虎?” “我属虎,你属龙……” 没等他说完,龙慕惊讶之情流于颜表,“这难道就是‘龙争虎斗’?” 蒋初缓缓点头,“嗯,这倒是道名菜,蛇肉猫肉一起煮。” 龙慕顿时感觉喉管里一阵恶心,自顾自倒了杯酒下肚,半天才压下去,“废话绕了半天,你难道就是想说我是条蛇你是只猫?” “我只是想说,今年是你本命年,容易犯太岁。” “所以……”龙慕凑过来,挤了一下左眼,“……要穿红裤衩。” 蒋初一愣,摇着头失笑。 “得了得了!”龙慕嗤笑,一巴掌推在他肩膀上,“两年前是你的本命年,我就不信你不系红腰带不穿红裤衩!” “所言甚是。”蒋初靠过去,促狭地眨了一下眼,“不瞒你说,我的红腰带来历非凡,在我岳父驾前镇了半年,受尽香火享尽福泽,恭恭敬敬请回家系在我腰上。” “轰”一个炸雷直劈下来,“岳父”后面的话龙慕一律听得稀里糊涂。就觉着脑仁嗡嗡直响:岳父!岳父!!杀千刀的岳父啊!!!!扬州城唯一的天鹅肉,连点剩汤残渣都没尝着,人家……人家有老丈人了! 蒋初在旁边也不说话,托着腮看着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慢悠悠地将桌上所有的酒杯、茶杯、大海碗……但凡空着的器物全斟满了酒,不空的倒空了也给它斟上,末了,把大海碗悄悄移到龙慕手边。 正当此时,“啪”一声,琴弦断了,龙慕陡然回过神来,浑浑噩噩也没细看,就近取过海碗,咕嘟咕嘟灌了下去,碗一扔,嘴一抹,瞟着蒋初,心中忿忿不平:看他这样也不像未成年的,还能指望他没成亲?我傻不傻啊!天底下能有几个人跟我似的宁缺毋滥?但凡他这种货色,犯不着许下终生,嫖一回是一回,不嫖白不嫖,今天,我不嫖他一回狠的,我就不姓龙! 于是—— 龙慕端了杯烧刀子,勾着蒋初的脖子,杯沿抵上他嘴唇,贴着耳垂轻声呢喃:“蒋兄,来尝尝,关外烧刀子,甘醇浑厚,非同凡品。”说着说着,伸出舌头轻舔耳垂。 门外陡然静默,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 蒋初就着他的手浅浅尝了一口,“确实非凡,应当共享。”一手托住龙慕的后脑勺,一手持杯,龙慕眼前一晃唇齿一凉,还没反应过来,得!那甘醇浑厚(?)的烧刀子直接喂嘴里了,身体立刻僵直,含着残酒一动不动。 蒋初拍拍他的屁股,淡淡一笑。 龙慕傻了半天,“咕咚”把酒咽下去,斜了蒋初一眼,好样的! 走到门边,感觉酒气有些上涌,使劲往下压了压,扯出个笑容,对一众闲杂人等说:“贵府公子有令,他身有要务,不得打扰。”说完没等人开口,“砰”一声,关门,插闩。转过身,冲蒋初似笑非笑,“蒋兄……嘿嘿……” 旁边俩戏子真是应情应景,漏着风唱:“……身煎熬,心头焦,火苗儿周身儿烧……” 龙慕朝小戏子挑大拇指,夸赞:“绮靡!销魂!”一摇三晃走过来,满脸春情飘荡,“蒋兄,如此良辰美景,如此神乐仙曲,良朋在侧佳偶在旁,干喝酒岂不蹉跎岁月?” “嗯……”蒋初“啪”一声将折扇合上,龙慕一把将他的折扇抽过来,甩手扔到墙角。双手撑着扶手,把蒋初困在圈椅里,弯下腰倾过身,面贴面,微微一笑。 蒋三公子抬起脸,也笑了起来。 低下头,鼻尖蹭了蹭鼻尖,声音低哑,“蒋兄……” 蒋初微笑,“什么?” 视线沿发际缓缓下移,掠过眉心、鼻梁、上唇,炙热的视线在唇齿间流连,“蒋兄……” 蒋初莞尔,“什么?” 缓缓抬起手腕,指腹在蒋初眼睑上来回摩挲,“蒋兄……” “什么?” “闭上眼睛。”浑浊温热的气息回荡在腮边。 蒋初启眼看了他一下,缓缓垂下眼睑。 双手轻轻环上蒋初腰身,嘴唇一热,蒋初愣住,眼睑启开一条缝,眼前是龙慕光洁的眉心,瞬间又将眼睛闭上,放松四肢,往椅背上一靠,探出舌头,深入口腔纠缠辗转。 龙慕牙关根本来不及合上,心中痛骂:结过婚的就是不一样,你果然是流氓! 得!我们的蒋三公子算是享受上了,但是,门外却乱成了一锅粥,蒋府小厮们惊恐地互相对视。 雨墨半天咽了口吐沫,飞起一脚正要踹在门板上,却听屋内“扑簌簌”一阵轻响,雨墨一愣,放下腿,找了条大点儿的门缝趴上去,好像……好像没什么动静嘛——从容不迫的鸨母垂首站立一旁,见惯不怪的戏子接着吹拉弹唱。 正当此时,一个靛青色物件悄无声息地滑落,雨墨定睛细瞧,那是什么?瞧着……瞧着怎么那么像公子爷的腰带? 缠绵片刻,龙慕啄了啄唇角,抬起头来,面色潮红,大口大口喘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酒气有上涌入脑的趋势。龙慕皱眉,一错眼,见蒋初正眼神迷离表情虚幻,立刻心情舒畅,嘴角恨不得咧到后脑勺,蒋初回以微笑。 蒋初刚捡起腰带,龙慕一把抽走,笑眯眯地说:“蒋兄,古人说的好,解铃还须系铃人,”俯下身,贴到蒋初腮边,吮着耳垂诱惑:“系腰带还须解腰带之人。” 蒋初居然点了点头,低头看看自己,衣襟大敞,露出内袍,一只手正沿内袍边缘探了进来。蒋初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这下龙慕更方便了,“噌”,摸到腰上去了。 两人视线相撞,龙慕心中大乐,挑了挑眉梢。 蒋启鸿侧身斟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龙慕。一股辛辣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龙慕喉管一酸,气血翻腾,慌忙扶着桌沿坐下,抬头勉强笑了笑,“蒋兄厚意小弟心领了,不必多礼。” 蒋初皱眉,“体仁,你面色潮红额角渗汗,是不是太热了?要不要宽宽衣?” 龙慕一愣,赶紧讪笑,“不必不必,今日,能与兄台亲近……呃……这个把酒言欢促膝长谈,……这个……小弟心胸激荡情难自禁。”拍拍自己的脸,有些烫手。 蒋初将手指插入他的发鬓,轻轻抚摸了几下,低下身温声耳语:“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难以亲近的人。” 龙慕眨巴眨巴眼睛。 蒋初拍了拍他的脸,直起身,说:“过度饮酒于身体无益,空腹饮酒更甚,吃些菜可好?” 龙慕躺椅子里闭上眼,一口长气吁出来,酒味刚从嘴里飘出来,拐了个弯,得!顺鼻孔又进来了,把自己给恶心得! “想吃什么?” “随便吧。”龙慕有些昏昏沉沉,眼皮直打架,心里却一个劲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睡着! “芹菜、虾仁还是韭菜?” 龙慕鼻腔深处咕噜了一声,眼皮一耷拉。 蒋初回头扫了他一眼,唇角上扬,夹起个虾仁,直接放酒杯里蘸了蘸,递到龙慕唇边。 龙慕含进嘴里,稀里糊涂地嚼,越嚼越不对劲,眼皮挣扎了半天,盯着蒋初问:“这是什么?” “醉虾,淮扬名菜。” 龙慕“腾”……没站起来,眼睁睁看着蒋初夹了一筷子韭菜,直截了当地伸进酒杯里涮了涮,笑眯眯地睁眼说瞎话:“滇南小吃,酒糟炒韭菜。” 一股酒气从丹田直冲脑门,龙慕大惊失色,撑着桌子拖着瘫软的身体刚站起来,眼前一阵昏天黑地,“砰”又倒了回去,自己都感觉醉得不轻。惊恐地监视着蒋初,心中呐喊:这家伙表面道貌岸然,实则是个目无法纪的流氓啊!今天要羊入虎口!要羊入虎口啊! 陡然想起蒋初属虎,顿时心灰意冷手脚冰凉! 蒋初失笑,放下筷子,弯腰与龙慕额头相触,温温一笑,“我刚下定了决心,从今日起,你就是龙王爷的儿子,而我……”轻吻唇角,喃喃自语:“……是龙王爷的女婿。” 声音太低,龙慕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话音未落,“哧”一声,龙慕腰上一松,蒋初笑问:“这次听清了吗?” 龙慕傻了吧唧地看着蒋初拎起个腰带,深蓝色,自己的!龙慕头一歪鼻子一酸:完了!!!! 12 龙慕都已经做好身心俱损的准备了。正在这节骨眼儿上,咣咣咣,门板被踹得震天响,房顶上哗哗往下掉石灰。 龙慕心头一阵激动,慌忙睁开眼。 蒋启鸿偏过头来看看震颤不止的房门,刮了刮龙慕的鼻梁,“其实,我已经做好以身相许的准备了,”促狭地眨了一下眼,“可惜有人试图丛中作梗,委实遗憾之至。” 你拉倒吧!龙慕头一偏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 不一会儿,门不响了,龙慕震惊,不至于吧,这就打退堂鼓了? 蒋启鸿一挑他的下巴,“看来,此人深谙‘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 话音未落,“咔嚓”一声巨响,龙慕吓出一身冷汗。 蒋启鸿抬头,窗棂上正骑着个老头,此老头呵呵干笑,跳下来趴地上咣咣磕响头,蒋启鸿慢慢直起腰,还礼。 老头向前跪行几步,满脸赔笑,“蒋公子,我们家公子酒后失德,您大人有大量,看在他上巳节陪您顶风冒雨游河的份上,您高抬贵手饶了他这一次吧。” 蒋启鸿不置可否,缓步踱到桌边,弯腰捡起腰带,整衣理服慢条斯理地系上。连老头带龙慕全都眼巴巴地等着。蒋启鸿眼皮都没抬,半天冒了一句,“上巳节游河……自古以来,上巳节是什么节?”视线绕到龙慕脸上,似笑非笑,“就我所知,世俗礼法之中,上巳节,士与女游春、传信、定情,唯一可以光明正大谈情说爱……” 龙慕嗤了一声打断,“我说呢,怪不得你送我一把伞一个扇坠,顺便问一句,哪个是定情物?”掉过脸去,不高不低地嘟囔:“绑一块儿卖了都不够五两银子的。” 蒋启鸿笑了笑,未置一词,踱到墙角,捡起折扇,此扇落地时,田黄冻石与地砖相撞,已然缺了个角了,蒋启鸿晃了晃扇坠,笑说:“还是体仁有先见之明,雕件撞起来不过瘾。” “你找块田黄原石挂上得了,那撞起来……”还没说完,老头一把掐在他大腿上,悄声耳语:“形势比人强啊!”龙慕立马电光火石般换上讨好的笑容,“田黄石,文房圣品,蒋兄辟蹊径而用之,实乃世所罕见之雅人!” 蒋启鸿唇角一勾,“唰”展开折扇,扇面没有残破,“劲风微雨苇丛图”也没有污损,“啪”又合上。 老头跟龙慕面面相觑,老头做口型:要不趁其不备夺门而出? 龙慕二话不说直接攀上老头的脖子,胃里酒气“噌噌噌”往上翻腾。 老头眯眼觑着蒋启鸿——正低头慢悠悠地往腰带上系玉牌,机不可失,背起龙慕往大门冲去,火速抽出门闩,哗啦一排四个小厮齐刷刷看过来,老头一哽,“砰”又把门关上。 身后笑了一声,“雨墨……”老头一朝被蛇咬,吓了一大跳。 “……放行。”蒋启鸿接着说。 老头一怔,赶紧点头哈腰,“多谢多谢……”一甩后背,“公子,还不快道谢?” 龙慕有气无力地拱了拱手,“蒋兄,天色已晚,不便打扰,日后定当设宴赔罪。” “不必多礼,后会有期。”蒋启鸿深深一礼。 老头一路给这帮面色不善的小厮们点头赔笑,慌不择路地落荒而逃。 出了私寮,冷风一吹,混沌不清的脑袋终于冷静下来了,趴在老头身上唉声叹气。 老头问:“公子,那个姓蒋的到底是什么人?” “不知道,就知道姓蒋。” “然后呢?” “二十六岁,属虎,已成亲。” “已成亲?”老头声音陡然拔高,而后又委顿下来,推心置腹地劝:“公子,咱还是找个靠谱的吧,那个姓蒋的,我怎么越看越像大尾巴狼啊!” “胡扯!”龙慕眉毛倒竖,“在我面前不准说他是大尾巴狼!” 老头恨不得一巴掌抽死他!都这份儿上了,还护着他? 龙慕朝天无力地一挥拳,“他是个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笑面虎!” 老头猛然一栽,一口老血喷出三丈远。 一时之间,谁也不想说话。吵闹喧哗的玲珑巷里,周遭无人污浊冲天。 过了半晌,龙慕幽幽长叹,语调之落寞天地动容,老头刚想安慰他:天涯何处无芳草?结果龙慕突然来了一句:“天神下凡,此生无憾矣!” 老头一口闷气呛进气管里,顿时大咳特咳,慌着嗓子喊:“公子!回头再把自己赔进去!今天这闷亏吃得还不够?” 龙慕充耳不闻,戳戳老头的脖子,“明天,去查查扬州有没有姓蒋的士绅大户。”刚说完,又补了一句,“顺便打听打听‘龙争虎斗’是什么地方的菜。” 老头明晃晃地朝月亮翻了个大白眼,暗骂:鬼迷心窍!让黑白无常把你的三魂六魄全勾走得了! 龙慕还在自言自语:“只要他不是氏族子弟,我就不信他能翻出我的五指山!” 出了玲珑巷,刚走没几步,前面灯火通明,“砰砰砰”梆子响,伴随着嘶哑的喊叫——“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时至三更”一队明刀真枪的巡逻队迎面走来。 俩人头皮发麻,老头掉头就跑,躲进玲珑巷入口拐角处,伸出一只眼睛偷偷查看,“都这么晚了?公子,现在怎么办?” “难道要熬到天亮?” “要不……在玲珑巷里随便找个私寮凑合一夜?” 此话甚得龙慕心意,刚想点头,灯火昏暗处,玲珑巷的深处,“嘎吱嘎吱”毛竹压肩声,慢慢移出一顶小轿。俩人不约而同地扭头观瞧。 龙慕别的没看见,就看见那轿子窗帘低垂,一把折扇伸出窗外,扇坠轻轻敲击轿壁,月光一照,莹莹泛着温润的黄色光芒。得!田黄石!嘴角直接抽上了。 而老头,一眼就看见了那整天眨着俩无辜大眼睛的混蛋孩子雨墨。 俩人心灵相通,往墙角阴暗处缩了缩,连大气都不敢出。心中求爷爷告奶奶:快走!快走!你倒是赶紧走啊! 可惜,天不遂人愿—— 轿子停了下来,唯有田黄石扇坠兀自在夜风中左右摆动。 龙慕和老头相顾无言。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整齐豪迈的巡逻脚步声渐行渐远,龙慕悄悄伸出脑袋——窗帘高高挂起,蒋初正端坐轿中,不知说了句什么,旁边竟然传来一阵“咯咯”娇笑声,一个女声说:“公子,您说哪里话?” 龙慕一愣,定睛细瞧,好家伙,轿辕阴影处站着个女人——私寮里的老鸨子。 龙慕心中鄙夷之情直冲上天:你倒是男女不忌老少皆宜啊!你娘子得恶心成什么样才能把你逼得饥不择食连暗娼里的妈妈都不放过? 刚腹诽完老鸨子,嘿!这老鸨子跟心灵相通似的直奔墙角就来了,老头跟龙慕大眼瞪小眼,想法不可思议地一致:不至于吧?这黑灯瞎火的,他们长着火眼金睛? 这老鸨子往地上一跪,“公子,夜深露重,寒舍虽鄙陋,好歹有瓦遮头,乞求公子屈尊移步,在敝处委屈一夜可使得?” 龙慕重重抹了把脸,摆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好意心领了,不便叨扰。” 老鸨子苦口婆心地劝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龙慕一开始还客气客气,末了,干脆头一抬眼一翻,嗬!今天星星还挺多。 老鸨子趴地上口干舌燥,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过没关系,有人替她补上—— 不远处,蒋启鸿挑开轿帘,“此时已过午夜,全城干道宵禁,体仁如何回家?” 龙慕呵呵笑了两声。 “在巷道里逶迤蛇行,与巡逻队彼进我退彼隐我现?嗯……鬼鬼祟祟也不失为一大乐趣,或许还能见到你的同行,比如说,梁上君子……” 龙慕一头垂在老头肩膀上,微不可闻地冲老头抱怨:“还是你说得对,他确实是个大尾巴狼!” 那边厢,“……如若体仁觉得此种遮遮掩掩的行径有辱斯文大不成体统的话……何不光明磊落地行走于大街之上?” 一阵夜风吹过,地上一个烧焦的灯笼打着旋儿翻着滚儿,跌跌撞撞跑远了。 蒋启鸿笑容可掬,“如此一来,体仁或许能亲身检验一下守城将士的刀箭是否锋利。” 顿了顿,语调温和,“……或者,被官兵捉至守城将军处,如此甚好,体仁将有幸先游历将军府衙,后游历扬州知府衙门,明早在万千百姓丛中光天化日之下,乘囚车游历整个扬州城。” 龙慕猛抬头,一阵酒气上涌,高声怒骂:“姓蒋的!你管的着吗?” 再瞧那姓蒋的,笑意融融,下轿走过来,拍拍他的脸,说:“听,整齐划一的行军脚步声,巡逻队又来了。” 蒋初试图将龙慕扶进轿子里,龙慕坚决不同意,趴老头背上,把老头当驴使,催着他满玲珑巷到处找尚未客满的暗娼私寮。 上哪儿找去啊!几个时辰前,我们的蒋启鸿公子早就找过了。要不是龙慕事先预定,就连那俩漏风的小戏子都见不着。 最后,迫不得已,又跟蒋启鸿挤一间私寮里去了,往藤椅上一躺,衣襟大敞,悄悄握起旁边的铜质灯台。 蒋初瞧瞧他那青筋暴露的手指,笑着摇了摇头,“我发现一个秘密……” 龙慕斜着眼睛等着。 “……你喝醉之后,身体乏力,此天赋异禀委实不可多得……” 龙慕抄灯台就想砸过去,愣是……没抄起来,惹得蒋启鸿哈哈大笑,拦腰抱住,“体仁,你看,某些事情你无力负隅顽抗,却不妨碍你享受其中美妙的滋味,你说何乐而不为?” 流氓!大流氓!龙慕简直瞠目结舌,张嘴一口咬在他脖子上,不疼不痒,蒋启鸿哑哑而笑,托着他后脑勺往自己脖子上压了压,戏谑地说:“还是我帮你吧,你要怎么谢我?” 龙慕已经被气糊涂了,“姓蒋的,你这辈子最好别犯在我手上,要不然我扒掉你一层皮!” 蒋启鸿故意瘪嘴,“我全身上下唯一入得了世人法眼的就是这副皮囊,扒了,你还上哪里去找如此雍容和煦的脸?” 简直太不要脸了!“你这张嘴缺了大德了!” “所以,要靠这张脸来弥补。”说完,居然还眨了下眼。 龙慕头一歪,鼻子眼儿里噌噌噌直喷酒气,冲门外喊:“管家!管家!” 13 管家一脸谄笑,对着雨墨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一步一步往后退,跨过门槛,一头冲进屋里,老头直接傻眼了,蒋初正抱着龙慕,胸靠胸,脸贴脸,龙慕的嘴唇恨不得啃到蒋初的锁骨上,老头脸皮直抖。 蒋初放下龙慕,忍俊不禁,“来救你了。” 老头赶紧跪地上砰砰磕响头,“蒋公子,深更露重,不敢打扰您休息,老奴这就把公子接走,您留步,留步。”说完,一脸渴求地望着蒋启鸿,他不发话,愣是没敢动! 蒋初拍了拍龙慕的手背,“你身体不适,就住这里吧。”屈身一礼,耳语:“你该怎么谢我?” 龙慕假装没听见。 老头目送他离开,“咕咚”咽了口唾沫,“还……还挺体贴。” 龙慕一眼甩过来。 老头一巴掌抽在脸上,“再体贴也是个大尾巴狼!” “你说得对,他确实体贴……”老头猛一抬头,龙慕愤恨,“……身体一个劲往我身上贴!” 一夜酣睡,临近中午,龙慕醒了,刚坐起来,“砰”又倒了下去,头疼欲裂气血翻滚。 不知缓了多久,龙慕开门出来,深吸一口气,神清气爽,懒腰伸了一半,身旁悠悠然传来,“早啊!” 龙慕转头,脸“唰”拉了下来,蒋初长身而立。 蒋初不禁莞尔,“别总盯着我的脸,我会嫉妒的。” 此言一出,龙慕顿时感觉眼前此人简直面目狰狞形同鬼魅!“你全身上下也就这张脸能见人了!” 蒋启鸿弯下腰,左眼促狭地眨了一下,轻声耳语:“你都没见过我的身体,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龙慕猛一栽,掉头就走,一只脚刚跨出月亮门,身后轻飘飘地说:“体仁,这个我可以扔了吧?” 龙慕顿住,回过头来,陡见蒋初手上拎着个深蓝色腰带,龙慕一哽,低头看看自己,好家伙,开怀散带衣襟大敞,这要是跑出去,非让人笑掉大牙不可!谁看不出是从娼家出来的? 龙慕伸出手,“扔过来。” “好……” 光说“好”,他就是不动,龙慕等得口干舌燥。 蒋初勾勾手指,“过来。” 龙慕抱着胳膊往门框上一靠,眼一翻,房檐上俩麻雀正在打架。 蒋初走下台阶,递过腰带,龙慕刚伸出手,还没碰到,就听蒋初跟没事人似的冒了一句:“其实,系腰带还须解腰带之人。” 龙慕双手一滞,眉毛挑到半天云里,“好啊!你的腰带呢?你怎么自己系上了?” 我们的蒋三公子多干脆啊!手臂一张,任君采撷。 龙慕一口闷气堵在喉管里,劈手夺过腰带,随便裹了裹,背着双手迈着四方步踱了出去。 出了私寮,装不下去了,一脚踹在树干上。 老头跌跌撞撞跑出来,龙慕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查!去查!把他祖宗十八代全给我刨出来!” 老头气苦,“公子……” “别劝我!就算他是官宦子弟,我也要把他给扒了,先扒衣服再扒皮!挫骨扬灰撒进大运河里!” 忿忿不平地扬长而去。 他刚走,一乘小轿从私寮里抬出来,帘栊高挂,蒋初扫了眼大树桩,笑了笑,歪在轿子里闭目养神。 过了几天,傍晚时分,孔琪来了,拐着内八字走一步能抖三下,往地上一瘫,半天爬不起来。 “你怎么了?”雨墨踢了踢他,“瞧你这德性,小命快没了吧,都用不着劳动你大哥来克你!” 说起大哥,孔琪趴地上哼哼唧唧:“公子,今早我大哥从浙江回来了,恰巧能赶上清明节祭祀。” 蒋启鸿“嗯”了一声。 “不过……”孔琪欲言又止。 蒋启鸿端起茶杯吹皱茶水,可有可无地问:“不过什么?” 孔琪左右瞟瞟,爬到蒋初脚边,悄声说:“公子,我大哥跟巡盐使骆大人是不是死对头?这可如何是好,骆封他爹可是南直隶巡抚啊!正经的封疆大吏!” 蒋启鸿一顿,放下茶杯,“此话怎讲?” “今早我去大运河边接我大哥,谁成想那位骆大人居然一早就等着了。” “是吗?”蒋初笑了。 “骆大人对我还挺客气,请我喝茶吃果子。船队到时,骆大人一开始神色不错,没想到跟我大哥说了几句话,就见这骆大人掉头就走,没几步,转过身,飞起一脚狠狠踹在我大哥膝盖上,一甩袍子走了。您是没看见啊,那脸白得……” 蒋初托着额头无声地微笑,“然后呢?” “然后?唉……我催我大哥赶紧去赔礼道歉,咱得罪不起啊!结果您猜怎么着?他竟然问我:‘我要怎么做才能克同僚?’您听听……您听听,这叫什么话?人家高门大户,再瞧我们家,祖谱往前翻十页都找不出一个识字的,我大哥虽说当着四品官,可那是个武官啊,跟同品级文官往一块儿一戳,活生生就得矮半截,这要是闷棍冷箭嗖嗖砸过来,我们家还不得砸锅卖铁啊!” 蒋初端起茶杯,品一口,半天才说:“不会的……” 孔琪疑疑惑惑,半天松了口气,“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您说没事铁定没事。” 蒋初拍拍他的脸,“……贵府已经砸锅卖铁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孔琪一头撞在椅子腿上。 蒋启鸿起身出门,“回去吧,明天寒食节。” 孔琪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了。 第二天寒食节,整个扬州倾城而出,带着高香扎纸三牲祭品远赴郊外祭拜祖先,大街上纸钱飘飞,墓地里白幡招展。 雨墨窜过来,“公子,祭品准备好了。” “准备祭品做什么?” “祭拜龙王爷呀!” 蒋启鸿一愣,笑着摇头,“都到扬州了,还不放过我?” 雨墨捂着嘴闷笑,“老爷千叮咛万嘱咐的!在京城的两年,您可一回都没落下。” “明天吧,明天清明节。” 雨墨乐不可支,“太好了,明天的扬州城那叫一个热闹。” 明天的扬州城——果然热闹,热闹到什么程度? ——整个惶惶华夏莽莽神州从东海之滨到荒原大漠根本就找不到能与其比肩者! 话说,扬州城地处长江与大运河交汇口,南连江南北通京畿,人文荟萃盐商云集,乃天下首富之城,因此,大明世人的终生夙愿就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扬州自古为鱼米之乡,城中河道湖泊纵横交错如同蛛网一般。等闲想见着连绵不断的崇山峻岭?那您是来错地方了!偶尔老天怜悯,让某个小土包高出地面,扬州老百姓可下逮着机会了,简直感慨万千痛哭流涕啊。于是乎,这山上琳琳种种万庙云集,文庙、武庙、轩辕庙……这是儒教的;普渡寺、香林寺、观音庵……这是佛教的;三清观、八仙殿、万福宫……这是道教的。 列位可能要问,俗话说得好啊,“一山不容二虎”,诸位尊神要是为争地盘横眉冷对大打出手,扬州老百姓就不怕脑袋搬家? 怕?怕就不这么干了!您是没看见啊,还有更雪上加霜的,举凡钟馗、土地、文曲星、龙王爷、灶王爷外加阎王爷……甭管入流不入流,一股脑盖个小庙立个土像全往这山包上堆。您还别不信邪,扒开荒草绕过山壁,您还能看见垒个土龛插柱线香供着狐仙、蛇妖、蜘蛛精呢!这帮妖精都不怕,扬州老百姓还真想不起来要怕!这山上整天香火鼎盛烟雾缭绕,站山脚下抬眼望去,嗬!失火了? 每年清明,但凡在扬州任职的外地官员,不分文武,日出时分,随扬州知府从山脚步行至山巅,进轩辕庙祭拜华夏祖先。一路上,豪绅伴行、百姓跪拜,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世人插柳、游湖、赏花、吃田螺……地上滚着蹴鞠,天上飞着风筝,空气中飘荡着酒香、肉香、苇叶香……当真应了那句千古名言——为报倾城随太守! 这就是扬州清明节祭祖踏青与金陵元宵节赏灯猜谜、苏州重阳节登高眺远、浙江钱塘江观潮演军并称吴越四大盛事的原因。 鸡鸣报晓,朝霞映天,蒋启鸿起身登轿,出庭院,过二十四桥,沿瘦西湖堤岸逶迤朝龙王庙进发。雨墨朝老鸨子皱眉,“妈妈,走得动吗?给你雇乘小轿?” 老鸨子正巴不得,连声道谢! 不久,来到山下,游人如织,贩夫走卒沿路叫卖,郁郁葱葱的松柏丛中,山岚蒸腾,隐隐传来梵唱声。 雨墨凑近窗棂,低声说:“公子,您看,陈浩东在那边。” “是吗?”蒋启鸿持折扇挑开窗帘,启眼看去,路边茶亭中,三五个富商大贾正围桌高谈阔论,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特别显眼,三十出头,别人奴仆成群,他光杆一根;别人锦衣华服,他布衣素鞋;别人神色恭敬,他倒好,别看穿得寒酸,人家拽得很,鼻孔朝着天眼睛斜着地。 窗帘滑落,蒋启鸿说:“上山。” 龙王庙遥遥在望,坐落于半山腰,小庙快倒了,四壁坍塌,风一吹,尘土飞扬,仰望屋顶,嗬!满天繁星?当然了,这是晴天。如果是雨天,您再抬头一看,嗬!水帘洞? 蒋启鸿往龙王爷面前一站,上下打量,突然很想笑,这龙王爷漂亮得紧啊——身上彩绘斑斑驳驳,脸上五官模模糊糊,缺胳膊断腿,蜘蛛网东一缠西一绕,快织成渔网了,这龙王爷还挺配合,困在网中央,拖着两条鲤鱼胡子。 摆齐祭品,点燃蜡烛,蒋启鸿撩袍跪在蒲团上,喃喃说道:“往日多有不敬,虽叩拜十数年,却从未心怀虔诚,万望恕罪,王爷在上……”顿了顿,垂下眼睑,半天才笑说,“……岳父大人在上,多年来承蒙恩典,诸事平顺,请受小婿一拜。” 双手合十,闭目默念须臾,叩行三拜。 起身插上高香,蒋启鸿越过塌败的窗户,查看小庙的断壁残垣,耳边传来人语声,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边,折扇挑开梨树枝,走至树下,朝蜿蜿蜒蜒的盘山小道瞧去,但见—— 春意融融的山路上,一众官员在百姓的目送中款款交谈,散漫着拾阶而上。为首一位年轻官员,绯色官服,持折扇指着路旁一树桃花,对身后武将不知说了句什么,武将欣然而笑。 蒋启鸿也欣然而笑。 雨墨端着杯茶,四处找蒋初,见其站在梨树下,紧赶几步跑过来,帮他拍拍满肩落花,“公子,您还没祭茶呢。” “嗯。” 雨墨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顿时大惊失色,手一抖,茶杯落地,“怎么会是他?” 蒋启鸿侧过头来,笑问:“很意外?” 14 “公子……”雨墨遥指龙慕,“他……他居然是扬州知府?” “看着不像?” 他哪点看着像当官的?雨墨皱眉说:“那我们得罪了他……” “难道不是他得罪了我们?”蒋启鸿矮身避过梨树枝朝龙王庙走去,雨墨紧步跟上,“公子,此人心术不正。” 蒋初停步,瞧着雨墨笑问:“你觉得我心术正吗?” 雨墨顿时哑口无言,这话叫人怎么接?说他心术不正?——不带这么给自己找抽的!要不说他心术正?——呃……不带这么昧着良心的! 蒋初进庙敬了茶,乘轿下山,坐在茅草亭里就着杯粗茶看路边十几个孩子争着抢着跳长绳。 临近中午,山间传来铜钟响,震得山谷回音荡荡,山下万千百姓纷纷放下手中活计,面朝轩辕庙拱手躬身一揖到地。 蒋启鸿起身,深深一礼。 铜钟响了九声,余音袅袅,山上礼拜的人群陆陆续续下山而来。 蒋启鸿坐下接着看孩子跳绳,对雨墨微微一笑,雨墨会意,拉着老鸨子说:“妈妈,借一步说话。” 人群越聚越多,贩夫走卒们忙活起来了,熙熙攘攘此起彼伏。 小厮俯到蒋初耳边轻声说:“公子,陈浩东下来了。” 蒋初“嗯”了一声。 于是,我们的蒋启鸿公子走出茅草亭,坐于巨石之上,清风拂面,扇坠飘摇。 那边厢,陈浩东跟三五个盐商相谈甚欢,刚走到三岔路口,斜侧里突然冲出一个女人,盐商们眼前一晃,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这妇人一头跪倒,抱住陈浩东的大腿抽抽嗒嗒哭上了,“老爷……老……爷,妾身……妾身……” 陈浩东皱眉,弯下腰仔细端详她的面容,迟疑着说:“你认错人了吧?”直起腰大声说:“谁家的妇人?还不快快领走。” 这女人闻声骤然大声恸哭,“老爷!老爷!妾是下堂妇,自知没脸见老爷,看在十一年夫妻的份上,求老爷让妾身见见孩子吧……老爷啊……” 陈浩东一呆,一甩腿,把这妇人掀了个跟头,“你胡说什么!” 霎时,地上球也不滚了,天上风筝也不飞了,人们扶老携幼拖家带口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有热闹不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着爬过来,嘴里当真是字字啼血啊,“……妾身有父母之命有媒妁之言……坐着花轿嫁进了陈家,多年来不曾为陈家留下一男半女……心中愧对列祖列宗,前年,生下男婴,老爷却把妾休了……妾身无怨无悔,只怪妾命苦,妾自知人老珠黄,旧人不去,新人难来……老爷,十月怀胎……当娘的心……”说着说着,哽咽住,泣不成声。 陈浩东气得脸红脖子粗,瞧瞧周围人群,一个个毫不避讳地大肆议论:“生了儿子干吗把娘休了?”“谁知道啊!这年头,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啊。”“这不是陈浩东嘛?盐商会长,那叫一个抠门!” 陈浩东一把揪住这妇人的头发拎起来,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你到底什么人?讹钱?” 这女人“啊”一声痛呼,“老爷……妾只见孩子一面……远远看一眼……老爷,孩子降生,妾与他相处未满一月,实在是……实在是……” 此言一出,围观人群开始躁动,一个小矮子噌噌噌爬上大树,笑呵呵地说:“我说这位陈老爷,儿子生了,却把娘休了,这不过河拆桥嘛,七出之条里有这条吗?”突然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别告诉我那孩子不是你们老陈家的种。” 话音未落,顿时一阵惊天动地的哄堂大笑,把陈浩东臊得脸上能滴出血来。 旁边某盐商见犯了众怒,赶紧对陈浩东耳语:“会长,跟刁民牵扯不清有失身份,给点钱打发了吧。” 陈浩东全身上下一通摸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正手足无措之际,这女人忒没眼色,一把抱住大腿就不撒手了,陈浩东火气上涌,一脚踹在她肩膀上,妇人“嘎”一声,得!晕过去了。 这下可好,彻底把人群惹毛了,纷纷破口大骂。 这节骨眼儿上,一个年轻人远远跑来,一路狂喊大叫:“姐姐!姐姐!你在哪儿?”扒开人群,陡然看见姐姐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年轻人顿时怒火冲天,不由分说一拳砸在陈浩东鼻梁上,鼻血顺着人中飞流直下三千尺啊! 年轻人指着陈浩东鼻子跳脚大骂:“白眼狼!没有我们家资助,你老本早赔光了,会有今天?”年轻人转身面朝人群做了个罗圈揖,“父老乡亲,大家评评理,俗话说得好,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我姐姐他说休就休了,无凭无据,只说是私通外贼,”一口啐在陈浩东身上,“我倒要问问你,私通外贼生下来的孽种你干吗跟祖宗一样供着?” 陈浩东刚想辩白,年轻人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抖开在众人面前晃了晃,义正言辞:“这是休书,没画押没公章,”一脚把陈浩东踹倒在地,年轻人蹲下身冷笑,“你敢进衙门对质吗?你找得出证据吗?无缘无故休弃嫡妻,好大的胆子,等着监禁二十年吧!”说完狠狠抽了陈浩东一个大嘴巴。 陈浩东这脸上立刻精彩之极,鼻血还没擦干净,好家伙,嘴角也见了红了! 周围还有一帮泼皮无赖跟着嗷嗷起哄:“送官啊送官啊!”“知府老爷就在山上,赶紧的啊!”“往肋骨打,容易断!” 一人不怀好意地嘿嘿窃笑,扒着陈浩东的肩膀怂恿,“你这老婆一定得休了,伺候不起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有灾舅子的娘家!”说完赶紧跑。 您还别说,说知府知府就到,一乘官轿缓缓下山,滔天的喧哗声迎面扑来,龙慕挑帘问:“怎么了?” 衙役回话:“盐商会长陈浩东犯了众怒。” “哦?”龙慕居高临下,瞧得津津有味,人群中一个小流氓正掐着陈浩东的脖子,左右开弓这通抽啊,都快成猪头了。您还别说,还得数我们的龙大知府天赋异禀能慧眼识珠,愣是从一片淤青红肿里瞧出了点儿别样的风情——这陈浩东长得,俊眉修目皮肤白皙,很有几分撩人之态。 招来衙役刚想帮陈浩东解围,眼前一晃,地上那半死不活的女人晃晃悠悠站了起来,龙慕一愣,心中暗呼“不妙”,这……这不是私寮里的老鸨子吗? 看见老鸨子立马想起了姓蒋的流氓。 嘿!真是想谁来谁,一个颀长的身影施施然踱进人群,对年轻人躬身一礼,年轻人赶紧跪下还礼。 龙慕心头一抖,跟管家面面相觑,老头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怎么瞧着……像蒋公子?” 龙慕傻愣愣地转头瞧去,也不知蒋初说了句什么,年轻人扶着老鸨子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谢,拨开人群,一瘸一拐地走了。 蒋初执折扇一挑陈浩东的下巴,微微一笑。瞧着像不像富家公子哥当街调戏良家妇女? 龙慕一阵邪火直冲上天,扯着嘴角嗤笑:好你个大流氓,跑这儿英雄救美来了!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那是个猪头! 还没腹诽完,那边,蒋初从袖子里掏出手绢,帮陈浩东把嘴角的血迹擦掉。这边,龙慕眼角一阵狂烈地抽搐,一巴掌抽在衙役肩膀上,语气阴森,“盛世乾坤清明佳节,暴民聚众闹事成何体统?” 衙役领命,带着三个人一路呼喝着冲进人群,这帮看热闹的见官家来人了,“呼啦”一声,一哄而散。 蒋初正倾身扶陈浩东起来,不知被谁撞了一下,“砰”,得!陈浩东又倒下去了,七八双脚直接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龙慕远远瞧着,喉咙深处“哼”了一声,现如今,再看陈浩东,眉也塌了,眼也歪了,舌头也拖出来了,怎么看怎么像地府里等着下油锅的吊死鬼。 蒋初扶起软绵绵的陈浩东,不得已,只好架着胳膊搂着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血渍尘土立刻把蒋初的衣衫沾染得污秽不堪。 龙慕血气上涌彻底不干了,一把掀开轿帘。管家赶紧抓住他的胳膊,“公子,您穿着官服,容易鸡飞狗跳。就带了四个衙役,闹大了收拾不了。” 龙慕缩回轿子,三两下脱下官袍,换上便装,出轿子四周张望一番,“姓蒋的呢?” 管家一指竹林。龙慕丢下一句“在这等我”,尾随而去,不远不近地缀着。 陈浩东身受重伤,走一步滑一跤。 龙慕鄙夷:装!装!装得真像!你还弱柳拂上风了! 路边有家小面摊,蒋启鸿扶着陈浩东坐下。 龙慕面朝蒋初的背影也坐了下来,断断续续听俩人说话: ——“……不知所为何来……” “……太尊上任一月有余,尚不得门径聊表寸心……” 不一会儿,面条上桌,陈浩东问:“蒋兄不吃?” “陈兄慢用。” 陈浩东客气一番,卷起面条塞进嘴里。蒋初托着腮,也不说话。 工夫不大,陈浩东端起碗喝汤,尴尬地笑问:“蒋兄当真不吃?” 蒋初依旧没说话,龙慕嗤之以鼻,悄无声息地嘟囔:“你秀色可餐,他看着你早就饱了。” 吃完后,老板端着盆水过来,帮陈浩东洗脸擦手,手巾一擦,嘴角立刻血流成河,蒋初掏出手绢递给他捂着。 龙慕大翻白眼。 时过片刻,陈浩东缓过劲儿来了,站起来一揖到地,“蒋兄,今日承蒙相助,没齿难忘,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蒋初起身还礼。 老板颠儿颠儿跑过来,老脸笑得满是橘子皮,“二位客官,小店小本买卖,二十文,您看……” 陈浩东猛抬头,再低头看看自己,好嘛,全身上下破衣烂衫,两只脚,一只鞋。 老头立马见风使舵,对着蒋初又是打躬又是作揖。 蒋初也低头看看自己,话说,我们的蒋三公子有生之年身上就没揣过钱,解下腰间田黄冻石玉牌递给老头。老头刚想塞腰里,却听身后一人朗声喊道:“老板!”三人齐刷刷地瞧过来。 龙慕谦和一笑,“啪”一声合上折扇,慢悠悠起身走过来,“我帮这位蒋公子赎回玉牌可使得?” 老头瞧瞧蒋初,再瞧瞧龙慕。 龙慕掏出一块碎银子,塞给老头,老头笑出一嘴大板牙。 “不用找了。”龙慕取过田黄石,凝神欣赏片刻,啧啧称奇,“阴雕‘莲动下渔舟’,不可多得!”往空中一抛,伸手接住,横了蒋初一眼,双手一背,胸脯一拔,慢条斯理地踱了出去,田黄石蹭着屁股是左一晃右一荡。 蒋启鸿莞尔。 陈浩东傻了吧唧地张着嘴,半晌才说:“此人……此人看着面熟。” 蒋启鸿一摊手掌,微笑,“扬州知府龙大人。” “啊?” 15 蒋初目送陈浩东一瘸一拐地离去。 背后传来声音,简直唏嘘感叹之极,“当真是望眼欲穿忧愁入髓啊!” 蒋初垂下眼睑慢慢笑了起来,转过身,“体仁,还没走?” 龙慕靠在竹竿上,嘴里叼片竹叶子,笑容可掬,“关键是人家走了。” 蒋初歪着脑袋笑问:“舍不得他走?” 你拉倒吧!瞧你那望穿秋水望断衡山的德行!龙慕“噗”吐掉竹叶,“先置他于水深火热之中,而后你再宛如天降神兵一般把他解救出来,”一挑大拇指,嘲讽:“英雄救美!拾人牙慧!” “因只为果,过程无关紧要。” “是啊,伤天害理更无关紧要,一碗面条就把人收买了。” 说起面条,蒋初走近几步,“日上中天,饥肠辘辘,体仁,与我一起吃饭吧。” “吃完了我付钱?”龙慕转身往回走,“我忙得很,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是个街头青皮?” “青皮?”蒋初拉住他的胳膊,弯下腰笑眯眯地问:“你忙什么?就我所知,今天清明节,午后连知府大人都公休。” “我衙……”赶紧仰天打了哈哈,接着说:“……我呀,不能做赔本的买卖,找地方把这石头卖了,三五钱银子好歹也是钱!”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蒋启鸿缓步跟上。 龙慕听见身后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回头瞥了一眼,立刻驻足,持折扇遥指蒋初鼻端,厉声质问:“你尾随在后意欲何为?” 蒋初也停下脚步,摊开手掌表现得无辜之极,“我的小厮、轿子都在山脚下,还有私寮里的妈妈。” 龙慕手一伸,“蒋兄先请。”说完,往路边石头上一坐,“啪”展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 蒋初失笑,走过来还没来得及坐下,龙慕仰天打了个大哈欠,侧身一倒,得!人家躺下了,整块巨石,连条缝隙都没留下。 惹得蒋初忍不住哈哈大笑,持折扇拍拍他的脸,龙慕手掌一横,劈头把折扇夺过来,“唰”展开,冷笑,“全是血,你看不见吗?往我脸上……”没说完,陡然看见在斑驳干涸的殷红血迹之中,一条大河奔腾而去,岸边芦苇森森,劲风,微雨,右方一行端庄恢弘的颜体楷书——于上巳节春晓。 龙慕“腾”坐直身体,够着脖子瞪着眼睛,扇面恨不得贴到脸上。 蒋初微笑,“体仁,这是上巳节……” 话音未落,龙慕一把揪住蒋初的前襟拉过来,凑过去问:“这印章上的古体字是什么?咎?咎什么?是滩字吗?”(启鸿) 蒋初一愣,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也紧蹙眉头跟着一起辨认,好半晌才极其不肯定说:“似乎……似乎……是‘吞’?忍气吞声的吞?” 龙慕“啪”将折扇合上,龇牙一笑,“其实是‘吝’,吝啬的吝。” “你说得对,我确实吝啬,身无分文,我请客,却让你破费。”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龙慕攀上他的肩膀,笑得和蔼可亲,“蒋兄高姓大名?仙乡何处?还望不吝赐教。” 蒋初取过折扇,展开,伸到龙慕眼皮子底下,指着印章斩钉截铁:“吝滩。” 龙慕劈手夺过折扇,直接扔到马路中央,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吝什么滩啊?你面瘫!” 一辆马车飞驰而过,“嘎嘣”,折扇断了,扇坠碎了。蒋初瘪嘴,表现得惋惜之极,贴到耳垂边低声说:“体仁,你要为自己的未来多加考虑,我全身瘫痪了都无关紧要,脸瘫了可如何是好?” “滚你的蛋吧!你简直面目可憎!” 蒋启鸿哈哈大笑。 把龙慕笑得心头火起,扯着蒋初的胳膊拽起来,深深一揖,“恕不远送,后会有期。”说完,一屁股坐在石头上。 我们的蒋三公子多善解人意啊!躬身还礼,“此地风清日丽竹影摇曳,清明踏青的上佳之处,体仁慢慢欣赏。”低下头,贴着腮耳语:“玉牌不能卖,物件轻微,情义绵长……” 没让他说完,龙慕一折扇抽在他大腿上,蒋启鸿躲闪不及展颜大笑,退行几步,拱手揖让,“体仁,你今天表现良好,应该嘉奖。”施施然离去。龙慕斜视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回去之后,蒋启鸿摊开空白扇面,提笔悬腕,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座孤山,山间烟雾氤氲缭绕,远远一队信众蜿蜒上山,沿途桃红柳绿落英缤纷。画面之右,楷书题写——清明祭祖。盖上闲章,两个殷红的古体草书——启鸿。 拣了个阳雕的“春岭蒸云”扇坠挂上。端详须臾,微笑。 时光荏苒,春日的扬州城热闹非凡,不过,再热闹也比不了陈浩东家。 话说,陈浩东真是倒了血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清明之后,躺床上养病,喝口猪蹄子汤能要了他的老命,一个蹄子哆哆嗦嗦分三天吃完,这伤还能有好?拖拖拉拉眼瞅着要恶化。 刚把一个猪蹄子吃完,官府来人,进门就嚷嚷:“贵府老爷无故休弃嫡妻,里长出首告发,这是公讼,不得私了,速速进知府衙门。” 陈浩东脆弱的小心脏“咯噔”了一下。拖着羸弱不堪的身子骨儿,揣上“放妻书”,颤颤巍巍进了衙门。 龙慕坐在高高的官案之后,端着茶杯慢吞吞地掠茶、品茶、放下,愣是把陈浩东晾了小半个时辰,陈浩东熬不住,“咚”一头栽倒在地。龙慕笑了,缓缓掀眼皮,兴趣盎然地欣赏了半天——苍白惨绿瘦骨嶙峋,龙大知府心胸大悦,笑眯眯地问:“陈浩东,清明期间,救你于危难之中的男子是谁?” “姓蒋。” “然后呢?” 陈浩东眨巴眨巴眼睛。 “啪”惊堂木震天响,龙慕开始打官腔:“陈浩东,你无故休妻,按大明律,监禁二十年。” 陈浩东冷汗直淌,将“放妻书”呈上去。“书”上画押、手印、族章、妻族章、上任知府公章一应俱全,完全合乎律法。 龙大知府“啪”将放妻书合上,“休妻之人德行缺失名誉扫地,礼法是教导世人休妻的?自古休妻是大忌,朝廷命官一旦休妻尚且革职贬为庶人,你何德何能竟然高居盐商会长?从今日起,会长一职另任贤人。” 陈浩东惊得魂飞天外,腰杆一使劲……没挺起来。 活生生被人摁地上打了四棍子,皮开肉绽血流成河,被赶出来之后,陈浩东挂在门口石狮子上盯着判书痛哭流涕。 这可如何是好?赶紧使银子四处打点吧! 这知府是新任的,还没开始烧三把火,况且衙门里的原班人马与龙慕相处日浅,尚无人与其亲厚。所以,扬州一众官商士绅谁也不敢贸贸然觐见孝敬。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银子花得跟淌水一样,终于找人牵线搭桥见着龙慕……的管家了。老头看他面如槁灰形骸枯瘦,心中暗自埋怨龙慕,再一想,此人遭了这么大罪,完全是拜姓蒋的所赐。 于是,一万两银票呈到了龙慕眼前,龙大知府拍案而起,浩然正气萦绕周身。 第二天,官府公告贴满了大街小巷——陈浩东休弃发妻,德行亏污,现,削除盐商会长之任。 为省钱休妻一事立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顿时,全城百姓对陈浩东的鄙夷蔑视简直沸反盈天,隔着陈府十万八千里就绕了道了,看一眼都嫌晦气。原本私底下的判决,这下可好,彻底昭告天下了。 陈浩东眼白一翻,仰面栽倒。 还没爬起来,衙役闯进门来,笑容可掬地说:“陈浩东,贿赂命官,目无律法,该当何罪?” 被架进衙门,扔地上听判。一万两充公,陈浩东刚松了口气,龙慕慢条斯理地吹茶叶,“另,依大明律,罚银一万两。” 简直五雷轰顶,“嘎”,陈浩东人事不省。 第二天一大早,一乘小轿进了知府衙门,畅通无阻直接抬到了大堂上,龙慕风闻,系着腰带拎着官帽匆匆从后衙跑出来,满脸堆笑地垂首站立。 轿帘一挑,骆封出来,都懒得拿正眼瞧他,踱到椅边坐下。龙慕赶紧指挥人手端茶倒水。 骆封眼皮都没掀,冷冰冰地开口:“龙大人对鄙人颇有微词啊!” 龙慕躬身行礼,“不敢不敢。” “龙大人能者多劳,今后,我这盐道衙门还请龙大人多费心。” 龙慕心里咯噔了一下,偷眼瞧瞧他斜飞入鬓的眉眼——凝着一层寒霜,眼帘一掀,寒光四射,龙慕慌忙低下头,嘴上说着“不敢不敢”,心里却大肆唾骂自己:瞧你这点儿出息!龙慕,你记好了,你小子跟他一样是四品,扬州城最大的长官! 骆封哼了一声,“常言说得好,打狗还要看主人,龙大人,你就不打听打听狗主人是谁?” “不敢不敢。”从头到尾除了这俩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龙慕弓着腰驼着背,眼睁睁瞧着骆封起身上轿,说了声“回府”,轿子扬长而去。 龙慕冲离去的方向哀叹一声,摇头惋惜,“可惜……真是可惜……天鹅肉……掺着冰渣的天鹅肉!” 当天下午,衙役们又满扬州城忙活开了,拎着浆糊捧着公告这通刷啊,挥汗如雨,怨声载道。前一天刚被削了头衔的陈浩东,嘿!今儿人家咸鱼又翻身了,这速度,孙悟空驾着筋斗云哪吒踩着风火轮卯足了劲都难望其项背。 公告前挤得水泄不通,不知谁嘟囔了一声:“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咱们扬州,谁最有钱?” 一人小声嘀咕:“还能是谁?盐商呗!” “盐商里谁最有钱?” 一人嗤笑着接上:“陈浩东!别看他缺衣少食,那是表象,你们这帮凡夫俗子懂什么呀!告诉你们,记好了,这叫抠门抠在刀刃上!” 一个小矮子不怀好意地嘿嘿窃笑,“昨天,知府大人革他职是为了什么?” 某大胖子“啪”一拳头砸他脑袋上,“你傻啊!这就好比阎王爷逮着小鬼摁地上一通大嘴巴,‘装!叫你小子装!不让你出血,你不知道我老阎是这地府里的头儿!’” “哦!!原来如此啊!!!!!”周围立刻表现得恍然大悟。 刷公告的衙役居高震喝,瞧热闹的一哄而散。 风声吹到龙慕耳朵里,颓然坐倒,哗哗往肚子里灌冷水,管家赶紧帮他拍后背顺气,“公子,您退一万步想,当官不为发横财,对得起头上这顶乌纱帽吗?我们不就是为了发财才千里迢迢跑这儿来的吗?再说了,这年头,谁还相信天底下有清官啊?咱赚了二万两银子是正经!” 龙慕把杯子一推,“给本老爷来杯热的。” 风声吹到蒋初耳朵里,思虑片刻,眉头紧蹙对雨墨说:“暂且先放一放。” 雨墨一步三回头地出来,小厮们蜂拥而上。 雨墨摆摆手,“得了得了!后续事情暂且放一放。” 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 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过去,“还能为什么,打老鼠不能伤了玉瓶呗!” “谁是玉瓶啊?喂!雨墨,谁是玉瓶啊?” 16 陈浩东算是暂时逃出生天了,过了没几天,得!这回换龙慕掉进地狱深渊里去了。 某天,入暮时分,一队官差浩浩荡荡开进了知府衙门,龙慕正在吃饭,不敢怠慢,请进大堂。 一个九品小吏展开公文居高临下地宣读:兹,扬州知府龙慕,私围官道,罔顾民生,经多方查证,事实俱在证据确凿。现,罚俸两月,以儆效尤。 龙慕惊得心肝怦怦跳,赶紧请进后衙,端茶倒水盛饭布菜,二百两银票悄悄往人家袖子里一塞,陪着笑问:“不敢动问,怎会如此?下官初涉官场不明其中奥义,还望不吝赐教。” 这小吏左右瞟瞟,凑过去压低声音说:“龙大人,您得罪人了吧。不瞒您说,参劾折子进京之后,十万加急直接呈到了内阁。压根没探访没查证,内阁首辅大人看完,立即批复,即刻督办。” “啊?”龙慕傻眼了,使劲咽了口唾沫,“谁……谁这么大来头?” 小吏摇头晃脑,一副酸儒架势,“难说,难说得很啊!” 龙慕又掏出二百两银票塞他袖子里,小吏吧唧一口肉哧溜一口酒,品味半天,打着官腔说:“龙大人,您这扬州城里……当真是人杰地灵藏龙卧虎啊!” 龙慕眼巴巴等着,结果凭空冒出这么一句,恨不得血溅当场。 当晚,龙慕躺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索性坐起来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远远深巷中传来犬吠声,龙慕眼前高光一闪,一巴掌抽在大腿上,“还能是谁?光明正大参劾官员的,当然是御史!” 第二天一大早,龙慕赶到御史衙门,其实就一墙之隔,后院葫芦门相通,门西戒备森严——这是知府衙门,门东松散无序——这是御史衙门。 六十多岁的老御史正哼着小曲逗鸟。 龙慕躬身行礼,“御史大人好清闲啊!” “哟……体仁啊!过来过来,正宗的五台山黄鹂鸟。” 龙慕拉了把椅子坐下,“您气度温雅,于案牍之外怡赏心志,岂是我等庸俗之辈所能企及?如若您因无人共襄盛举而倍感寂寞寥落,您知会一声,下官定然欣然前来。何必嫌弃无事可打发而写奏章麻烦内阁大学士呢?” 老头吧嗒吧嗒滋味,逗鸟棍儿一扔,“让人参了?” “真新鲜!不是你干的?” “老朽即将告老还乡,我吃饱了撑的得罪四品大员给自己堵退路?” 龙慕“腾”站起来,“那是谁干的?” “你得罪谁了?” 龙慕摸着下巴想了半天,一拍巴掌,“骆封!” 老头摆摆手,拖龙慕坐下,“得了得了,不是他,瞧你一眼他都嫌脏。”刚说完,老头皱眉说:“光明正大地参劾官员……” 龙慕接口:“只能是御史。” 话音刚落,两人对视一眼,龙慕拍案而起,“新任御史蒋初蒋启鸿!” 老头手捻长髯,摇头晃脑,“非也非也……” 龙慕愤恨,“很好!简直好极了!他进了城了,未拜印,未交接,未点衙,未上任,居然敢越俎代庖,这是监禁二十年的罪!别让我逮着,要不然我判不死你!” 老头握住他的手,恳切地说:“体仁啊,这位蒋初……” 龙慕豪气干云,匆匆告辞,老头追在后面心急火燎地喊:“体仁!体仁!你回来!这位蒋初来历不凡,身居要职,手握生杀予夺……” 龙慕早没影儿了。 回衙门点齐人马,吩咐:“悄悄暗访,缉拿犯官蒋初蒋启鸿。” 衙役们面面相觑,王铺头上前一步,“老爷,这个蒋初什么模样?多大年纪?哪里人氏?” 龙慕一哽。 “上次您责令小人查访的姓蒋的,与他是同一人吗?” 龙慕心里咯噔了一下,与管家无言对视。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管家抹了把口鼻,底气不足地说:“应该不是吧……御史清贵,要身正品端以德服人,他要是御史,暗桩赌钱、私寮嫖妓、入室行窃、街头纵奴寻衅滋事,哪条不够革职查办的?他就不怕让人抖落出来?” 龙慕思虑片刻,深以为然。 一声令下,衙役们恶狼般冲了出去。 找吧!这大海捞针的上哪儿找去啊?先跑到城东,两溜排士绅府邸,点头哈腰地上前问了三家,被人劈头盖脑一顿大骂轰了出来。蔫头耷脑地拐了个弯,胸脯一拔,气势汹汹地把城南贱民聚居区翻了个底朝天,姓蒋的抓了十几个,一眼看过去个个面黄肌瘦,这要是当官的,那大明朝的官员也忒高风亮节了!把自己饿得跟猴儿似的,就为了给老百姓省口吃的? 实在是人手不足,龙慕跟守城将军借了两千巡逻兵。好嘛,这跟衙役就有天壤之别了,如果衙役算得上土匪的话,这些巡逻兵简直就是豺狼虎豹,所过之境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姓蒋的没逮着,倒是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各门各户全划拉了一遍。得!原本还是暗访,啵一声,陡然变成明察了。 上哪说理去? 敢哭?一枪杆下去,让你哭一顿狠的。 敢告?民告官,以下犯上,越礼制,先打一顿再说! 不出两天,整个扬州城民不聊生天怒人怨,龙慕赶紧求爷爷告奶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这帮尊神请走了。 人员不足怎么办?实在是无能为力了,脚一跺心一横,求到孔瑜头上去了。 孔瑜拂袖而起,脸露愠色,“知府大人,下官与蒋初乃湖州同乡,六年同窗,虽非情同手足,也非泛泛之交,大人这是打算置我于无情无义?何况,即使他微服进了城,会不来见我?” 得!人家是同乡加同窗。龙慕老脸一热,灰溜溜地出来。 他前脚刚走,孔琪后脚就飞奔而出,一头跪倒在蒋初身前,上气不接下气,“三公子,大事不好了,知府大人在全城搜捕您啊!原来您就是新任的御史啊!” 蒋初弯下腰笑眯眯地问:“搜到了吗?” “啊?”孔琪被唬懵了,难道他早就知道了? “起来吧。此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来跟我兄长借兵。” “是吗?”蒋初皱眉,沉吟片刻,问:“借到了吗?” “没有。” 蒋初眉头略略舒展开来,“很好。” 得了一千两银子,孔琪走了。蒋初站在回廊上,对着紫藤架沉思,喃喃自语:“不能由着他的性子,会让有心人抓住把柄。”吩咐雨墨,“备轿。” 闲散着进了家酒楼,上楼找了个临街靠窗的位置坐下,迎面不远处就是知府衙门。 夕阳西垂,街角一乘官轿缓缓而来。蒋三公子微微一笑。 不久,官轿经过楼下,蒋初摘下玉牌,拎着流苏晃了晃,往窗外一抛,不偏不倚正砸在轿顶上,“扑通”一声轻响,完全泯失在锣鼓齐鸣的喝道声中。 龙慕一把掀开轿帘,问:“刚才是什么?”话音刚落,陡然看见路边一个润黄色雕件的碎屑子连蹦带跳撒得到处都是。 心头一颤,“停轿!”龙慕下轿,捡起一块,油润细腻泛着莹莹珠光——还能是什么?田黄石! 龙慕不动声色地转着脖子扫视一圈——周遭全是泥腿子。缓缓抬头,斜侧方,酒楼上,一人端坐窗前,雍容温润,眼睑低垂,持银匙正往酒壶里放虫草。龙慕的嘴角一点一点越咧越大。 蒋初放下银匙,跟伙计不知说了句什么,伙计点头哈腰,不经意朝街面看来,脸色一变,蒋初也转过脸来,愣住。 四目相对遥遥相望,一个抬头,一个俯面,一个高挑眉梢,一个额心微锁。 龙慕一声令下:“把酒楼团团围住!我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得令!”官差们山呼回应。 一柄折扇伸出窗外,扇坠随风轻轻摆动,蒋初带着抹淡淡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说:“知府大人,玲珑巷里,午夜过后,私寮之中……”顿了顿接着说,“……就我所知,清明祭祖之前,您应该斋戒半个月。” 此言一出,周遭闲杂人等齐刷刷地瞧过来,龙慕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唰”就没了,被瞧得脸色明一阵灭一阵。 “此地人多嘴杂,通常以讹传讹能传得神乎其神离题十万八千里……”说了一半,蒋初一摊手掌,故意停住。 龙慕冷冰冰地盯着他,空气凝滞温度骤降,一上一下遥遥对峙。微风拂过,龙慕的袍角飘飞,蒋初的扇坠摇晃。 龙慕重重抹了把脸,低声对王捕头说:“围好了!”说完大步流星进了酒楼,登登登三两步上了楼,叉着腿往楼梯口一站,对着蒋初笑——嗤笑。 蒋初也笑——微笑。 旁边,连食客带伙计慌得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蒋启鸿折扇一指对面,“请坐。” 龙慕咬牙切齿,“很好!简直好极了!敢威胁我!今天让你插翅难飞!” 蒋初端起酒壶,轻轻晃了晃,往杯子里倒了点儿,朝龙慕招手,“体仁,虫草酒,甘醇温和,能平肝润燥。你现在肝火旺盛,容易灼身伤体。” 这要笑不笑的表情!这优哉游哉的德行!龙慕的肝火“噌”就上来了,一脚踢在伙计的屁股上,“快滚。”一众人等慌忙夺路而逃。 龙慕抱着胳膊往扶手上一靠,“说!你是不是蒋初蒋启鸿?” 17 “不是。”回答得斩钉截铁绝不拖泥带水。 “谁信啊!” 蒋初不置一词,端杯抿了一口。 龙慕嗤之以鼻,嘟囔:“不是最好!”转头冲楼下喊:“王捕头……” 蒋初打断,“体仁,过来坐下。” “拉倒吧!你,站起来,向我行礼。有功名吗?没功名赶紧跪下。” 蒋初失笑,折扇指了指窗外,“体仁,官轿所过之处,百姓跪拜一地,还没心满意足?”起身走过来,拉住龙慕的手,叹了口气轻声问:“为何全城搜捕蒋初?” 龙慕眼白一翻,斜视屋顶,“庶民不得参酌政事,你倒是什么都敢瞎打听啊!” “此前略有耳闻,蒋初是新任的御史,似乎尚未到任。难道他僭越职权参劾你了?” 龙慕一脸不可思议,“你连这个都知道?你……当真不是蒋初?” 蒋初摇头,摇得理直气壮。俯下身笑问:“我猜对了?” 龙慕唉声叹气,神情缓和下来,抱住蒋初的腰,靠在他肩膀上,含糊不清地嘟囔:“你别动,让我揩点油,最近诸事不顺心烦意乱。” 蒋初伸出双手环上后背,嘴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吻额角,长长叹了口气,温声说:“近日,百姓多受滋扰怨声载道,国寿当前,恐不易防民之口,只怕影响官箴在所难免了。” 龙慕身形一僵,豁然抬起头,“难怪官场传言御史是瘟神,这蒋初倒好,连没到任,先祸害起人来了!” 蒋初一愣,懊丧地一闭眼,额头相触,“体仁,你细想,蒋初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无故四处树敌所为何来?” 龙慕摸着下巴冥思苦想,迟疑着说:“难道……难道不是他?” 蒋初也跟着苦恼,“还会有谁能光明正大地参劾官员?” 话音刚落,龙慕突然一挺腰板,惊恐之极,“不会……不会是……锦衣卫盯上我了吧!他们能饶了我?” 蒋初故作惊诧,也煞有介事地跟着眉头深皱,一时之间,两人默然相对忧心忡忡。 唉…… 锦衣卫是好惹的? 这就好比“色”字,正所谓“色”字头上一把刀,锦衣卫也是刀啊,悬在官员头上的一把刀!你都不知道这帮混蛋穿着便服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猫着,被他们盯上,指不定哪天这把刀劈头盖脑就砍下来了! 如果说御史是瘟神的话,锦衣卫那简直就是死神!御史监督官员,锦衣卫专职监视官员;御史能参劾官员,锦衣卫如若认定有其必要能一刀把官员咔嚓了,上哪儿说理去? “为今之计,只得竭尽全力加以补救了。”蒋初拉着龙慕坐到桌边。 “怎么补救?” 蒋初斟了杯酒递过去,说:“既然官府扰民已成事实,不如顺水推舟将错就错。此前,大赦天下之时,牢中囚犯尽数出狱,横行霸道危害乡里,扬州城怨气冲天,不如顺应现今的局势,缉拿几个案犯,一则安抚民心,二则上司当真怪罪下来,你完全能够振振有词,为国寿而置百姓于不顾岂非损伤了太后娘娘的福德?” 龙慕傻乎乎地盯着他,半天才大着舌头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跑这儿来砸了块田黄石就为了教我怎么敷衍塞责?” 蒋初笑着摇头,“田黄石坠地实属意外,我是来喝酒的。”把酒杯往前推了推,“虫草酒。” “得了得了!我这辈子再跟你一起喝酒我就不姓龙!”龙慕站起来,“我忙得很,我衙门还有事。” 蒋初一把握住他的手,“体仁……” “什么?” 蒋初脸垮了,“……能不能帮我付钱?” 龙慕一哽,顿时心头火起,一指头戳在他眉心上,“你这脸皮,一刀砍下去,刀口翻卷,你的脸皮都不带留印记的!” 蒋初眨了下眼,促狭地笑说:“砍脸?只要你舍得,我无所谓。” “滚蛋吧!拿你的扇坠子抵账!” “田黄石不值钱,都不够这酒的,何况还有虫草。” “自己想办法!”龙慕使劲甩手,怎么都甩不开,“放手!你放手!” “江湖儿女仗义疏财乃人之常情,再说,真把扇坠抵出去,还要麻烦你再赎回来,不是多此一举嘛!” 龙慕脑中精光一闪,突然嘿嘿笑了起来,低下头一口亲在蒋初嘴上,咬着嘴唇笑眯眯地问:“帮你付钱可以,你打算什么时候以身抵债?” 我们的蒋三公子多慷慨啊!手臂一张,“现在。” “得了!先欠着吧,有你还的时候!”龙慕掏了定银子放桌上,转身下楼,一迭连声地喊:“王捕头!王捕头!” 蒋三公子目送他离去,端起酒杯,欣赏虫草在澄澈的酒水里载浮载沉。 龙慕连晚饭都没吃,带着衙役差夫趁着天黑全城缉拿犯案匪徒。您还别说,短短一个多时辰,活生生逮了四五十个,拿绳穿着,浩浩荡荡回了衙门。 前几天还是“无故扰民”,现如今,“啵”,变成缉恶惩凶了,国寿当前,赦令在上,扬州知府居然敢顶风直上舍一己私利而不顾,当真是可歌可泣啊!当晚,官差过处,百姓夹道欢送,居然还有人仰面跪倒痛哭流涕,高呼:“青天大老爷啊!” 龙慕坐在官轿里,嘴角直抽搐,摸一把脸,烫手。 进衙,师爷迎上来,还没来得及说话,龙慕一把将他巴拉到一边,连夜升堂,稍加审问,龙慕一头倒在官椅上,跟师爷大眼瞪小眼。 列位可能要问这是为什么?不就案犯嘛,不至于大惊小怪吧…… 不至于? 唉……说起来就心酸啊…… 这帮悍匪……杀人的,放火的,踹寡妇门的,刨绝户坟的……简直无恶不作民怨沸腾。 呃……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嘛!如若济贫救困搭桥铺路礼佛布道的还能叫犯罪? 关键是——所抓之人,一字排开,一头挑动着中原大地,一头连接着东海之滨,山东的、河南的、滇西的、粤北的、蜀中的……两京十三省凡所应有无所不有,简直遍布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汇集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国之栋梁”! 龙慕顿感头痛欲裂,拍着脑门自言自语:“看来我的道行还得勤加修炼啊!我也就寻思寻思往浙江送赦刑罪犯,瞧瞧人家,千里迢迢翻山越岭从四面八方送到江南来了,当真是劳苦功高感天动地啊!” 龙慕倍感心力交瘁,起身回后衙,师爷终于逮着机会了,一边行礼一边说:“老爷,御史大人等您好几晚了。” 龙慕驻足,“等我做什么?” “不知道。” 进后衙,老头熬不住,早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审了一天案,直到吃过晚饭,看见御史老头从隔壁过来,终于把这茬想起来了。 老头一把拽住龙慕的袖子,急切地问:“没抓蒋初吧?你没抓吧?” 龙慕疑惑,“老大人,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废话!此事说来话长。”老头坐下,一杯热茶灌下去,拉着龙慕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这位蒋大御史得罪不起啊!他来扬州城还指不定哪些高官要前程尽毁性命不保呢!” “啊?”龙慕的心肝立马提到了嗓子眼,“不……不至于吧……” “不至于?此人出身于名门望族公侯荫袭子弟,浙江首户,往科状元……” “状元?邸报上没说啊!”龙慕咽了口唾沫。 “没说吗?没说就没说吧。”老头接着说,“此人做官之前是浙江一霸,一任巡抚两任知府不合他意先后被革职罢免了。他家是蒋氏嫡宗,他是嫡长子,将来必定接任蒋氏族长,自古族规宗法大于朝廷律法,天下同姓是一家,蒋姓一族多人为官,既然未来族长进入了仕途,你说会出现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 “众星捧月!众志成城送其上青云!” 那也得他自己有本事啊!他要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呢?别说蒋门官员,就是玉皇大帝想提携都找不着地方下手。当然了,龙慕也就光敢想想,没好意思说出口。 “所以,中状元之后,两年时间,官至四品。” 龙慕突然笑了起来,“我也是四品。” “得了得了!你不提我都懒得搭理你,你以为你这官职是上天的恩赐?扯淡!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大明士人谁愿意当扬州知府?简直避之唯恐不及!哪天曝尸荒野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二十多年来,扬州历任知府一律死于非命,有就地正法的,有秋后问斩的,还有不明不白的,无一例外。” 龙慕“腾”站起来,惊得魂飞天外。 老头拍拍他肩膀,“唉……老朽马上就要回乡颐养天年了,说就说了吧。” 龙慕眼巴巴地等着。 老头哀叹一声,“扬州繁华富庶,地处交通要道,盐业发达。内里利益牵涉极其深远,朝中各派在江南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简直一团乱麻。一旦行差踏错,瞬间万劫不复!” 龙慕一把抓住老头的手,“这是谁要害我?谁要害我?” “得了,没人害你,人人要自保,就只能把你这个无权无势无党派无靠山的傻小子推到风口浪尖上来了。不过,既然蒋初也来了,江南定有滔天巨变。不能得罪他!千万不能!” “他有这么大能耐?” 老头狠狠一巴掌抽在他手背上,简直恨铁不成钢,“知道他怎么升上来的吗?”没等龙慕搭腔,直接说:“他是扳倒工部尚书上来的!知道怎么扳倒的吗?黄河年年泛滥,偏去年就变成修堤偷工减料克扣公款了;紫禁城年年翻整,偏去年就变成惑众延揽工程劳民伤财以期中饱私囊了;西北用兵多年,一直胜少负多,偏去年就爆出箭矢以次充好修城工匠输送延慢了,这简直就等同于里通外国篡位谋反!凡此等等,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从哪里搜罗来成山成海的人证物证呈于朝堂之上,一时之间,朝野动荡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吏部党这个痛打落水狗啊,不知怎么折腾的,莫名其妙一切罪名全部堆叠到工部尚书一人头上去了,你说,保全了多少人的性命?收买了多少人心?那会儿他才六品。” 龙慕张口结舌,心脏跳一阵停一阵,冷汗顺着眼角往下淌,“这……这好像……好像是栽赃陷害吧。” 老头掏手绢递给他,“唉……此番,他虽明为御史,实则兼着原职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到时候,说不定你还得进京向他述职,任免升降调,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龙慕往椅子上一瘫,已经彻底没想法了。 老头左右瞥瞥,见门窗紧闭,凑过去压低声音说:“朝野传闻,不知真切与否,吏部右侍郎之职空悬半年有余了,就等着他在江南立功而返名正言顺地高升呢。此外,当今内阁首辅是吏部王尚书,蒋初的恩师,这首辅之位迟早是蒋初的囊中之物。” “啊???” 18 送走老御史,老头又从葫芦门里伸出头来,“体仁啊,太后大寿的皇榜快下了吧,你要加紧准备了。” 这会儿龙慕哪还有这心思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回去躺椅子里一动不动,对着忽明忽暗的烛光欲哭无泪。 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心中懊丧不已:搜查也就搜查了,干吗要跟守城将军借巡逻队?这下可好,大张旗鼓天下尽人皆知了吧,传到蒋初耳朵里可怎么得了? 越想越心惊胆寒,手脚冰凉却汗流浃背,扒了官服,随便找了套便装裹了裹,心烦意乱绕着棵刺槐树转了一圈又一圈。 管家被他绕得头晕脑胀,上前问:“公子,是不是有烦心事?” 龙慕盯着老头忧心忡忡的脸,张嘴闭嘴欲言又止,说了也是白说,他能有什么办法? “公子,要不您出去散散心吧。” 龙慕晃了出去。 满大街闲逛,一时走顺了腿,直听到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哗呼喝声才抬起头来,放眼望去,得!玲珑巷! 溜溜达达来到前次的私寮,红灯高挂大门紧闭,敲了半天了无回音,龙慕顿时心浮气躁,飞起一脚踹在门板上。 旁边一个络腮壮汉突然掉过头来,朝地上啐了一口,“行了,别踹了,踹烂了也踹不出鬼影子来。” “此话怎讲?” “前天连夜搬走了,听说傍上了富贵尊族,下半辈子享福去了。” 难道是姓蒋的?仰天嗤笑一声,“富贵尊族?拉倒吧!他还欠着我一顿酒钱!” 说到酒,一股浓烈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龙慕寻味找去,跟三五个泥腿子围桌而坐。 半坛闷酒下肚,越喝越闷,再加上周围哄哄嚷嚷划拳赌钱,更是污心烦躁,拎着酒瓶子站起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慌忙扶住墙壁。 慢吞吞拐过墙角,一晃眼,几个人从小巷里出来,为首一人正提袍上轿,龙慕揉了揉眼睛仔细观瞧,高声惊呼:“蒋兄?” 身影一顿,转过头来,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体仁?” 龙慕呵呵傻笑。 蒋初皱眉,“喝酒了?”走过来,贴近龙慕嘴唇闻了闻,龙慕憋足了劲吹出一大口气,浊烈的酒气冲得蒋初躲闪不及狼狈不堪,龙慕顿时心胸开阔哈哈大笑,一把攀上蒋初的脖子,拎酒瓶晃了晃,“蒋兄,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朝有酒今朝醉,走,找个地方,我请你喝酒。” “好!”蒋初伸手搂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体仁,你不打算姓龙了?那就跟我姓吧。” 龙慕没听清,“你说什么?” 蒋初转脸对雨墨说,“你们先回去吧。” 一行人等行礼,惊疑不定地走了。 龙慕腻腻歪歪地挂在蒋初身上,慢慢往巷口走去,喷着酒气问:“蒋兄,到这里来听曲儿的?” 蒋初把折扇塞入袖子里,弯腰接过龙慕的酒瓶,“来赌钱的……” 龙慕一眼睨过来,“瞧你这点出息!” 蒋初莞尔,“怎么才叫有出息?” “教坊司那么多赌坊,非往这儿钻干什么?好歹你表面看上去还是很雍容贵气的,装也要装得有点儿身份嘛!” 蒋初悄悄吮上耳垂,轻声呢喃:“体仁,你身份比我尊贵,你是扬州知府,为何也来这里?” “我这不是跑顺腿了嘛。” “哦!”蒋初恍然大悟。 龙慕狠狠瞪了他一眼,澄澈的月辉一映衬,朦胧的灯光一烘托,我们的蒋三公子飘飘渺渺如下凡的谪仙一般,眼睑低垂唇角淡笑,龙慕本来就瘫软无力,这下可好,酒气上涌色心大起,看着看着就倒下去了,骨头彻底酥了。 蒋初拦腰抱起,出了玲珑巷,夜晚凉风吹过,龙慕稀里糊涂的脑袋清醒过来,低头看看自己的情形,一拳头捣在蒋初后背上,“放我下来!” “体仁,小心,这里是河边。” 龙慕手脚并用拼命挣扎,蒋初刚把他放下来,龙慕突然一个飞扑,蒋初立足未稳,两人纠缠一处“骨碌骨碌”顺着河滩滚了下去,“砰”,停了,哗啦啦,宇宙乾坤到处飘树叶子。 龙慕“吧唧”一口亲他嘴上,“我怎么感觉撞树上了?” “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怎么不觉得疼?” “树觉得疼。” 龙慕压在蒋初身上,嘴唇碾过来又碾过去,不一会儿,瞧他鼻子不错,“亢呛”一口咬他鼻子上,还没等蒋初缓过来,龙慕又看上他耳朵了,舌头直接伸了进去,这通翻江倒海地搅啊。 蒋初失笑,“你到底喝了多少?” 百忙之中,龙慕答:“没多少。” “为什么喝酒?” 触动心弦,龙慕身体一僵,从他身上下来,一时没忍住,说:“我乌纱帽快不保了。” “何以见得?” “我把新任御史蒋初给得罪了。” 蒋初惊讶,“就为这个?” 龙慕气不打一处来,“腾”……没挺起来,咬着牙愤恨:“真会轻描淡写!你知道什么呀?他家世显赫,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步步高升,到扬州来走个过场,回去当内阁首辅,大明朝的官职他算是顶到天了。” 蒋初托着腮歪着头,轻飘飘笑眯眯地重复:“内阁首辅?你的期望……我尽量……” 龙慕一把握住蒋初的手,当着我们蒋三公子的面,添油加醋把“蒋初”这通夸啊!什么学识渊博、地位尊崇、家资巨万、圆润通透、虚怀若谷海纳百川平和中庸气韵和煦……但凡歌功颂德阿谀奉承的马屁话,也不知他打哪儿搜刮来的,一串一串噼里啪啦往外冒。 听得我们蒋三公子胸腔震颤抚着额角哑笑不止。 末了,龙慕一时没收住嘴,“心黑手狠、老奸巨猾、栽赃陷害虚与委蛇”顺着话头溜溜达达就夸出来了。 蒋初好笑又好气,“何止啊,他还欺男霸女鱼肉乡里杀人放火抢单打劫。” 龙慕顿时豪气冲天,巴掌一拍,“所以说,他就是个满脸刺青全身流脓该当凌迟处死的地痞流氓!” 再看旁边这位“地痞流氓”,郑重其事地点头表现得极其赞同,“此言差矣,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应该诛九族。” “所言甚是!”刚慷慨激昂完,龙慕立刻又委顿下来,勾着蒋初的脖子贴着人家的锁骨哼哼唧唧:“唉……想我一介平民,江湖出身,祖上以走镖闯荡绿林为业。十年寒窗,屡试不中,五年前,花了一万两银子捐了个虚职,皇城龙校尉,说是拱卫京师,真好听,我家住山东济南府,往北拱不了北京,往南卫不了南京,我算哪门子的龙校尉?每月领着五两俸禄,到哪年哪月才能把本钱收回来?好不容易上任扬州知府被斩首示众了,我稀里糊涂被扔到这儿来,还以为能出人头地,刚刚才知道,好家伙,合着是没人肯来,把我钉杠头上了。” 越说越郁闷,抄起酒瓶,“咕嘟咕嘟”灌了一半,瓶一扔,嘴一抹,一错眼,看见蒋初坐旁边无声无息表情模糊,心念一转,不动声色地把酒瓶又拖过来,趁其不备,一把卡住蒋初的脖子,直接把瓶口塞他嘴里,蒋初一愣,左躲右闪,哈哈大笑,酒水顺着下巴滴滴答答淌进衣服里。 龙慕心情大畅,扶着树干站起来,仰面朝天,拿缥缈的声音深情吟咏:“蒋兄,啊……月明星稀,乌雀南飞,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蒋初背起他,跟着大抒胸怀:“月朗瀚海外,人立青云头。” “得了得了,没沙漠,不应情不应景,听我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呃……好像也没海。” “体仁,这个应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体仁……” 龙慕脑袋一耷拉,垂在蒋初脖子边,伸舌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舔舐酒液,酥酥麻麻,惹得蒋初哑哑而笑,侧过脸来,温温地轻唤:“体仁,我带你去欣赏二十四桥好不好?” 龙慕含糊不清地回答:“……好。” “体仁……体仁……” 体仁脑袋垂下来,鼻息混合着浓烈的酒气飘荡在发鬓,蒋启鸿亲了亲他的嘴角。 月上中天,光华流转。如果龙慕现在意识还能清醒的话,或许能听见蒋初咏诵更加应情应景的诗词——鬓相掩,心相印,双人独影月下行。 回到家,将龙慕放到床上,蒋初坐在床沿,烛光摇曳,静静凝视他祥和的睡脸。 握住双手,抵在唇边,蒋启鸿低低地笑出声音,双唇来来回回摩挲指节上的酒液,“体仁,我还欠着你的酒钱,现在还给你好不好?” 窗外,虫蚁窸窣。皓月当空,一缕余晖侵入帐底。 日月轮转,艳阳高照,龙慕醒了。眼一睁——素色帐幔,头一歪——空空如也的枕头,铺散着浓密的黑头发,拽一把,生疼,自己的!! “腾”坐起来,眼一垂——很好!简直好极了!赤身露体,胸口嫣红的吻痕纵横交错。“砰”又倒了下去,狠狠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叫你跟他喝酒!叫你不长记性!你小子不知道他是流氓啊!” 悄悄掀开帐角,伸出一只眼睛扫视一圈,周围空无一人静寂无声,龙慕一骨碌爬起来,……呃……好像身体也没什么不适之处嘛,顿时长长舒出一口气。 矮几上,衣服、折扇、玉牌……一应物件应有尽有,龙慕捡起玉牌,鄙夷:“又是田黄石?瞧你这点出息!”一一穿戴起来。 洗脸水还冒着热气,龙慕洗了脸,漱了口,不会梳头,抓起头发拿绳子随便缠了两圈,折扇“啪”一声展开,扇坠子直晃荡,嗬,很有点儿我们蒋三公子儒雅谦和的神韵。 偷偷摸摸打开门,伸出头去,异香扑鼻,紫藤萝牵牵连连铺天盖地,一串串紫色小花垂到黛瓦上、翘檐上、廊柱上、石阶上…… 龙慕心头一颤,这架势……难道是高门大户氏族之家? 一路遮遮掩掩在院子里绕,绕得蒙登转向,越是出不去就越是心惊肉跳,普通人家谁建得起这种房子? 最后也不知怎么出来的,往门口一站,对面一脉清水,岸边,桃红柳绿、人烟市肆、茅檐低垂,龙慕随手拖住个半大孩子,问:“此地是什么所在?” 孩子答:“瘦西湖,二十四桥。” “哦?”笑容一点儿一点儿慢慢浮上嘴角,“瘦西湖?很好!你难道是个卖田黄石的商贩?这回看你还往哪儿跑?” 唉……大伙儿实在不能责怪咱们的知府大人没心没肺。 主要是瘦西湖这地方,风景如画,历来为游览胜地,因此贵贱不分龙蛇混杂,在此安家的一律是豪富巨贵,所以,绿柳深处船坞之滨秦楼楚馆、巨商宅院、用于藏娇的金屋应有尽有。但是,等级地位可不是依照家财多寡来区分的,即便是腰缠万贯的皇商,那依旧是个下九流的贩夫走卒! 一路风驰电掣,龙慕进了衙门,刚喊了声“王捕头”,师爷慌头慌脑从后面飞奔而出,一把抓住龙慕,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爷,大事不好了,官差来报,新任御史蒋初蒋启鸿过了扬州界碑了。” “什么!!!!!!” 19 龙慕扯掉头绳,一边扒衣服一边进后衙,“快!快取官服来。” 四五个人齐上阵,梳头、穿衣、戴帽、套鞋子,师爷在旁边汇报:“老爷,皇太后大寿的皇榜快下来了,工坊司、储仓的官吏都来询问要不要早作准备,还有府库税银恐不够支撑一应花费,还需早做打算!牢里那些外省罪犯还没审理完毕,没家人送饭,还得花库银养着,要不要放掉?” “过后再说,先把眼前搪塞过去要紧。” “是。” 龙慕挂上玉牌,揣上折扇,大手一挥,“备轿。” 师爷赶紧进言:“老爷,来不及了,还是坐车吧。” 一路上颠下簸出城而去,到接官亭时,帽子也歪了,腰带也散了,跌跌撞撞从车里出来,靠着车辕直喘粗气。 扬州城大大小小一应官员悉数到场,回过头来齐刷刷地盯着龙慕。 龙慕尴尬地讪笑,抱拳作揖,“诸位大人,龙某来迟了,担待担待。” 众人纷纷还礼。 整衣理服,款款走到队伍最前端,五位四品大员一字排开,龙慕往中间一站,左孔瑜,右骆封。 偷眼瞧瞧骆封那张冷淡疏离的脸,唉……俊则俊矣,实在是招惹不起,这也太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往左一转,这个也俊,高大威武神采奕奕,嘿嘿……笑对孔瑜,“敢问孔大人,蒋大人的轿子还没到?” 孔瑜皱眉,“快到了吧。” 守城将军从孔瑜身边探出头来,“知府大人,前方来报,即刻就到。” “多谢。”一听还没到,龙慕悬到嗓子眼的心脏放下了一半。刚有点闲暇,心眼儿立马活泛起来,眼角余光偷偷摸摸把孔瑜左一眼右一眼看了个遍,挺拔健壮剑眉星目腰佩长剑威风凛凛,周身上下充盈着英挺的阳刚之气。 不知为何,孔瑜总感觉浑身不自在,转过头来,龙慕赶紧静颜寂色目视前方,表现得庄重正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骆封轻蔑地“嗤”了一声,孔瑜闻声抬头,视线相撞,骆封脸色一变,“我不是对……”“你”字还没说出口,孔瑜直接别过眼去,无意间看见龙慕的玉牌,端详良久,疑惑着说:“知府大人,你的玉牌是田黄石吗?” “啊?”龙慕低头看看自己,这会儿才想起出来匆忙,忘记换了,“啊……是啊……扇坠也是。” 骆封气恼,更是冷若冰霜,细长的丹凤眼斜了过来,居高临下地扫视龙慕。 孔瑜冥思苦想了很久,一无所获,“我记得我有位旧友似乎极为钟爱田黄冻石,时日深远,一时想不起来了。” “哦?是吗?我也有位朋友钟爱……”还没说完,身后“唰”一声轻响,龙慕一愣,回过头来,骆封面沉寒霜目不斜视,展开折扇,慢条斯理地摇。 龙慕左右瞟瞟,骤然想起这俩人关系不一般,悻悻地笑了两声,赶紧打圆场:“田黄石乃文房俗物,还是骆大人的和田羊脂玉扇坠莹润细腻不可多得。” 骆封理都没理他,龙慕碰了一鼻子灰。 一直等到日上中天,这帮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大明官员们活生生等了一个时辰,大太阳晒着,三四层衣服捂着,饥肠辘辘汗流浃背。骆封率先踱到亭子里,二郎腿一架,折扇一指旁边的石凳,“总兵大人,请坐。”孔瑜眼皮都没掀,捏紧剑柄又松开,扭头拖着守城将军闲话家常。骆封眯起眼,神色阴郁之极。 其余官员眼神忽忽悠悠面面相觑,想法不可思议地一致:此地最高的长官似乎是知府大人吧。眼神又飘飘荡荡瞟向龙慕,龙慕哪敢管他呀!左手提袖子擦汗,右手拿折扇拼了命地扇!众人一缩脖子,拉倒吧,还是站着吧。 正午已过,死活不见蒋初的人影。人群饥饿难当,队伍也歪了,衣服也湿了,神情也疲惫了。三三两两各找阴凉之地,寒暄闲聊。 接官亭太小,只能容纳五个四品官员围桌而坐,原本气氛融洽相谈甚欢,骆封毫无征兆地“啪”一声把折扇扔桌上,声音顿时戛然而止,守城将军率先站起来,“我派人去瞧瞧蒋大人到哪儿了。”一甩袍袖,大步而去。 龙慕朝老御史使眼色,老头会意,指着亭外呵呵笑说:“北迁的燕子似乎回来了,体仁啊,一起欣赏翦翦双燕飞岂不雅哉?”俩人装得煞有介事也走了。 孔瑜撑着桌子站起来,“别是走错路了吧,我瞧瞧去。”骆封扯住他的袍角,嘴角噙笑,“总兵大人热络得很啊,听说这位蒋大人与你是同乡。” “还是六年同窗。” “是吗?他架子挺大啊,致使扬州百官空等了一个多月,至今无缘得窥其无上风采,当真是遗憾之至。” “等他来了,这话巡盐使大人可以对他当面控诉。” 骆封挑目,孔瑜垂眼,视线相撞,电光火石刺啦刺啦往外冒。 对峙片刻,孔瑜抹了把脸,往木柱上一靠,双手拢在袖子里,闭目养神。 骆封眉峰倒竖,一脚跺在他脚背上,声音冷得哗哗往下掉冰渣,“孔瑜!” 孔瑜长叹一声,睁开眼睛探过身来,“巡盐使大人,您要实在无所事事,要不我们来谈谈新建的盐务码头如何?” 骆封大翻白眼,头一歪,得!这回换他爱答不理闭目养神去了。 “不想谈?行啊,我先睡会儿,到了叫我。”说完当真抱着胳膊打盹去了。 骆封神色萧索阴沉,启开一条眼缝,凝神注视孔瑜的面容。 不远处,老御史把龙慕拉到河边,悄声说:“等蒋初到来,见机行事,全城搜捕之事,他不提,你也假装不知道,如若他话里话外泄露出来,你赶紧投案自首,好歹算态度诚恳,该当从轻发落。” 龙慕郑重行礼,“多谢。” “不谢不谢,难得你性子这么投我脾气,”老头正经神色一闪而过,勾着他脖子笑得猥琐至极,“等公事交接完毕,把你后衙那两棵樱花树让我挖走呗。” 龙慕大翻白眼,“您成天养花种草下棋逗鸟是怎么当上御史的?” 老头得意,“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个为官之道啊,那叫一个博大精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龙慕笑喷,“不可言传?您是说不出来吧。您也就只能惦记惦记那两棵樱花树了。” 老头立马来了精神,可下逮着机会卖弄了,一把拖住龙慕,“啧啧……樱花端的是来历不凡,源于藏区雪山之下,遍植于蜀中云贵,那满树的繁华,那陨落凋零的无常,唉……只是可惜,粉红不是正色,历来世人不喜,遗憾之至。不过,听说唐时传到东瀛,还是倭人能慧眼识珠,几百年来,至今仍奉为圣品,老怀大慰,老怀大慰啊!” 龙慕高挑大拇指,乐呵呵地称赞:“您眼光独到,远胜倭人,能从这不登大雅之堂的劳什子里品鉴出别样的风情来,名家!花草名家!” “瞧你这牛嚼牡丹的德行!我就说吧,我回乡了得赶紧把它俩挖走,要不然非让你们这些俗物蠢货糟蹋了不可。” “挖吧挖吧,花瓣一个劲地飘,一天到晚没正事光打扫它了!” 话音未落,一匹快马飞奔而来,官差滚鞍下马,“报!新任御史蒋大人到!” 一众官员起身的起身出亭的出亭,正冠理服,规规矩矩按品级高低排列整齐,开玩笑,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御史,那可是正经的瘟神,冷不丁往督察院参一本,真够喝一壶的。 远远的,一乘官轿慢悠悠转过树林,前呼后拥。 人群肃穆屏息。 官轿越来越近,窗帘低垂,贴着窗棂似乎有柄折扇,流苏随风摆动。 龙慕皱眉,这世道,难道风行把折扇伸出窗外? 官轿越过小石桥,轿身一转,扇坠跟着甩动,划出一道半圆的弧线,龙慕眼前一花,一个劲地疑心:我怎么感觉……感觉扇坠是黄色的? 低头,见自己的扇坠也是黄色的,冷汗“唰”就下来了,左手死死揪紧官袍又放开,心头暗自安慰:不是田黄石,肯定不是。这玩意儿不值钱,蒋初富甲江南能挂块破石头丢人现眼?黄色的美玉多了去了,和田黄玉、缅甸黄翡! 官轿绕过河堤,走上正道,渐行渐近,扇坠在灿烂的春日骄阳下,黄光莹莹熠熠生辉,龙慕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扇坠——也泛着莹润的黄光。一阵头晕目眩,一头倒在孔瑜身上。 孔瑜惊讶:“大人,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 旁边,骆封的嘴唇已经抿起来了。 龙慕小心小肝跟擂鼓似的,砰砰砰没完没了地跳,心头跟念经似的自我开解:不会的!不会的!他说他不是蒋初,他不是蒋初。再说,周围这些护轿的随从我一个都不认识,没有他的小厮,不是他!不是他! 心里这么盼望,却管不住自己踮起瘫软的脚尖伸长酸麻的脖子,撑着孔瑜的肩膀朝前定睛细瞧,孔瑜急忙扶住他,忧心忡忡地问:“大人,是不是中暑了?” 骆封眼角一阵狂烈地抽搐,悄悄绕到龙慕身后,对准屁股飞起一脚,龙慕“啊”一声惊叫,踉踉跄跄一头栽了出去,立足不稳趴倒在地,摔得七荤八素,刚撑着身子跪起来,眼前一晃,嗯?玄色缎鞋?绯色袍角? 一柄折扇伸到下巴底下,轻轻向上一挑,头顶响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知府大人,不必多礼。” 20 两人四目相对,暖阳倾泻而下。 龙慕脑袋“嗡”一声炸开了,镇定片刻,垂眼看看下巴上的折扇,腰杆毫无征兆地一挺,夺过的蒋初的折扇,一甩手,“嗖”,掉进河里了。 蒋初挑眉,目送折扇随一江春水浩浩荡荡向东流,不禁幽幽感叹:“我发现,我到扬州来是为了画扇面。” 龙慕撑着膝盖站起来,冷笑,“很好!你就是蒋初蒋启鸿!简直好极了!” 蒋初倾过身体,轻声问:“哪里好极了?脸?” 简直不要脸之极!龙慕一伸手死死捏住他下巴,表面平静无波,却咬牙切齿:“说!藏头露尾事先来到扬州干什么?” “来画扇面……”龙慕气急了,高擎折扇,作势要抽他,蒋初高举双手,急忙改口:“且慢!我坦白。我来……” 龙慕斜着眼睛等着。 “……来消耗田黄冻石。” 龙慕转身就走,蒋初拉住他悄声说:“知府大人,今天下午可有闲暇?我们来谈谈昨晚……” 龙慕猛一甩头,翻眼珠瞧瞧蒋启鸿,这张脸长得——真是欠揍!使劲往下压了压火,扯出袍袖,板着脸往回走。 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个个都在想:知府大人真是心胸宽广虚怀若谷啊,不服不行啊!这要是我出这么大洋相,死了算了! 目不斜视跟木偶似的走回队伍,站在最前列,带领众官员郑重其事地行礼。 蒋初还礼。走上前来,团团作揖,“蒋某耽搁日久,心中羞愧,还望恕罪。” 某官员急忙就坡下驴,仰天打了个哈哈,“蒋大人说哪里话?舟车劳顿一路辛苦,我等于心不忍。”于是乎,众人跟着一起打哈哈,纷纷上前嘘寒问暖,总算是把刚才那尴尬的场面揭过去了。 就龙慕一人脸拉得跟面条似的,悄悄往老御史身边靠,举折扇遮着嘴角悄无声息地问:“谁踹我的?” 老御史左右瞟瞟,装作擦汗凑过来,“骆封。” 一眼甩过去,骆封背着双手往树上一靠,脸色阴沉,眯着细长的丹凤眼直勾勾盯着前方。龙慕顺着他的眼神瞧过去,好嘛,蒋初和孔瑜正相谈甚欢。 孔瑜说:“刚才见知府大人挂着田黄冻石玉牌,我还在想哪位旧友喜欢田黄冻石,就是你啊,哈哈……” “哦?是吗?知府大人也钟情田黄冻石?”抬眼朝龙慕看来,龙慕头一歪,眼一垂,春天到了,地上的蚂蚁真多! 蒋初垂眼笑了笑,转脸接着说:“阔别多年,唉……遥想当年,在栖梧观,同窗六年,一晃快十年了。” “是啊!”孔瑜也是感慨万千,“我入伍十年了,至今未曾回过家乡。不知鄙宅可安好?” 蒋初躬身一揖,“一切安好,孔兄还请放心。” “唉……其他都好说,祖宅里先祖牌位砌于墙壁之中,家中只得几个奴仆,唯恐年久无人照看,对祖宗不敬,委实放心不下。” 蒋初微笑,“孔兄尽可放宽心,我帮你照看祖宗。” 孔瑜一揖到地,“多谢多谢。” 蒋初还礼,“不必多礼。” 众人实在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老御史打着官腔提议赶紧接风洗尘去吧。众人轰然叫好,还得装得谦和得体为蒋初着想。 龙慕的马车开路,后面跟着各色官轿进入驿馆。 工夫不大,酒菜上齐。唉……说实在的,工夫想大都大不起来!本朝太祖遗令,官员相酬只得四菜一汤,两荤两素。但是,荤跟荤,素跟素,一比较,是差着十万八千里滴。 油渣炒青菜、醋溜小毛鱼叫荤吧,葱烧海参、雪蛤炖燕窝人家也叫荤! 揪把韭菜、拽俩茄子叫素吧,猴头菇、紫竹笋你敢说它不是素? 官员们宴请会客之时,哪回不是山珍海味飞禽走兽什么贵上什么?拿粗瓷瓦陶装着琼浆玉液,先上四菜一汤,尝两口,撤掉,再上四菜一汤,只要桌上放的没超过五个菜,你好意思诬陷我违法乱纪抗旨不遵? 但是—— 御史就不一样了,谁敢在御史面前珍馐佳肴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这不上赶着找抽吗?人家专职就是吹毛求疵找官员茬儿的!参你个骄奢银逸鱼肉百姓,违背天子“以俭治天下”的圣训,官儿丢了,脸儿没了,上哪个祖宗跟前哭坟去? 于是乎,当大明官员们奢靡成风大快朵颐之时,御史就只能清粥小菜嚼巴嚼巴就着白开水咽下去得了,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主席之上,六个四品大员,把汤算上共五个菜,够塞牙缝的? 龙慕在主位落座,蒋初在客位落座,又是主又是客,听起来离得远不?其实,肩并肩,腿靠腿,就挨一块儿! 于是,蒋初与老御史款款谈论接印点衙之事,桌下,腿都蹭一起去了,左手缓缓移过来,握住龙慕的右手,龙慕一愣,手起扇落,“啪”一声敲在他左手上。 众人听见异响,疑惑诧异瞧过来,再看我们的龙大知府,身端体直庄严肃穆,神圣而不可侵犯!端起酒杯,“恭贺蒋大人走马上任,龙某先干为敬。” “不敢当。”蒋初起身回敬。 “大人请坐,请坐。” 蒋初刚坐下,左手又伸过来,一把握住龙慕的右手,嘴上笑说:“听说知府大人也酷爱田黄冻石,偶遇同道中人实属天意,可否借扇坠一观?”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开了口了,你好意思不给他看吗?龙慕把折扇往前一递,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御史大人如不嫌弃,还请笑纳。” “君子不夺人所好。” 龙慕大翻白眼。 蒋初接过折扇凝目仔细端详,桌下,左手拇指时断时续地摩挲着右手掌心,刮得龙慕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龙慕直接提起大拇指掐了下去,蒋初不但不放手,反而擎着折扇靠过来,头挨头,注视着扇坠称赞:“油如凝脂,细润光滑,集天地之精华应运而生,知府大人眼光卓绝。” “过奖过奖。”龙慕客气完略微偏了偏头,滑过耳垂,悄声耳语:“把自己的东西夸成这样,你脸……”“皮真厚”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却听蒋初不紧不慢地高声接口:“……真是温润和煦。” 龙慕一呆,与座众人纷纷笑着附和,“温润,确实温润。”“田黄冻石乃田黄石中圣品,文房之宝,知府大人雅人啊,哈哈……” 龙慕真想抽自己两巴掌,只得欠身谦虚两句,手底下抓着蒋初的四根手指狠狠扭了一把。 蒋初往椅背上一靠,微笑。 龙慕龇牙一笑,“蒋大人,可以开席了吗?” “谨遵大人之命。”蒋初起身,端起酒杯,朗声说了几句感谢之语,众人纷纷起身,寒暄着一饮而尽。 蒋初坐下,左手伸过来,还没碰到袍袖,一个物件突然塞进了手心,蒋初挑眉,低头一瞧,莞尔,捏着田黄玉牌塞进龙慕袖子里,夹了一筷子韭菜,藉由布菜之际靠过来轻声呢喃:“不生气了好不好?” 龙慕悄悄一脚跺在他脚背上,算是回答了。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繁文缛节彻底施行了一遍,蒋初坐着接受众人恭贺,左手却掩于袍袖之下在龙慕的膝盖上写:共进午餐。 转头看看龙慕的脸色——板得跟棺材盖一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从驿馆出来,蒋初对骆封倾身一揖,掏出一封信递过去,“骆大人,令尊交由在下给你捎来的家信。” “哦?”惊愕至极,“家父?南直隶巡抚?” “前次令尊进京向在下述职,至今仍逗留京城,交由在下带过来。” 旁边一众闲杂人等听得头皮直发麻,心说:好家伙,南直隶巡抚都要向他述职,他得多大来头啊!难道传闻不虚,吏部右侍郎之位真是给他留着的? 别人还好,龙慕激灵灵猛打寒战,心窝子冰凉冰凉的。想想刚才还跺了他一脚,龙慕一头倒在老御史身上。 老头诧异,“怎么了?” “没怎么,只不过我快上西天了!” 那边厢,骆封接过信,见确实是父亲的笔迹,深深一揖,“多谢蒋大人。” “不必多礼。” 蒋启鸿朝龙慕看来,龙慕立马一改颓态,挺直腰身毕恭毕敬一揖到地。 蒋初缓步踱过来,还没说话,龙慕先开口:“蒋大人,时日不早了,诸位大人事务繁忙,如无差遣,可否就此别过?” 于是乎,他一走,其他人全跟着呼呼啦啦走光了,骆封见孔瑜久久不肯动身,猜测他要跟蒋初叙旧,怎奈家信在手,着实心心念念,向蒋初行礼揖让,上轿而去。 孔瑜过来拍拍蒋初的肩膀,笑说:“还饿着吧,走吧,请你喝酒,叙叙旧。” 两人进了刘氏酒家,离文昌阁不远,对面而坐。先从湖州多年变迁聊起,唏嘘感叹一回;话锋一转,开始畅忆儿时习武时光,嬉笑玩闹一回;九拐十八弯,说起了各自的近况。 孔瑜问:“启鸿,你年近而立,为何还不成家?” 蒋启鸿倚着窗台欣赏对街文昌阁的粉墙黛瓦,低下头笑了笑,“我是龙王爷的女婿。” 孔瑜一愣,哈哈大笑,“你还惦记着这个?上哪儿去给你找龙王爷的女儿?” “慢慢访查,总能找到的,扬州河道纵横湖泊交错,说不定就在哪个角落里等着我。” “那你就一条河一道沟挖去吧,要是人手不够,我借给你。” “一言为定,等我借人的时候,你可不能推辞。” 孔瑜明晃晃白了他一眼,“放心吧放心吧,我连铁锹簸箕都借给你。” “好,挖出莲藕荸荠,分你一半。” “得了得了,几年没见,学会没正经了。” 蒋启鸿踱过来坐下,“你近日如何?何时续弦?” 孔瑜神情一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想续弦了。” “为何?” 孔瑜长叹一声,“天煞孤星岂是白叫的?去年克死了妾室,又何苦拉好人家的姑娘入火坑?” 闻言,蒋启鸿深深皱眉,思虑良久,迟疑着说:“孔兄可曾想过,但凡命硬之人,只克至亲,令弟尚且安然无恙,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妾室。何况,妾室算得亲人吗?无非一奴婢耳。” 孔瑜猛一抬头,盯着蒋启鸿久久移不开视线。 蒋启鸿失笑,“孔兄怎么了?” 孔瑜身形一震,闭着眼睛平复片刻,端起酒杯,“启鸿,为兄敬你一杯。” 蒋启鸿唇角上扬,端起了酒杯。 21 直至入暮时分,两人从酒楼里出来,连午饭带晚饭一顿全解决了。 回到家,雨墨窜上来,“公子,知府大人临近中午离开的。谁成想,他不顾体统没坐轿,乘车去的接官亭,活生生等了一个时辰。” “嗯,让他等我远远胜于让我等他。” 嗯?这话的意思是……雨墨眨巴眨巴眼睛。 蒋启鸿缓步进入书房,抽出空白扇面,撑着桌沿失笑,“要不要多画几幅以备不时之需?” 蘸墨落笔,一条蜿蜒大河,河上横卧一座精巧的石拱桥,粼粼水面上,一柄折扇半隐半现随波而逝。题写:接官亭。闲章“啪”盖在其下,两个殷红的古体草书——启鸿。 捡了个田黄冻石阳雕扇坠挂上。 第二天,与老御史相约,交接点衙授印。御史衙门有什么可交接的?一不管账,二不管军,想扯皮都找不着机会。无非几只箱子,装了几册积压的卷宗,记录些诸如某武官僭越礼制不骑马反而乘轿之类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 或许有人要问:难道就没有官员重大的违规犯法事件? ——有! 但是—— 全在京中都察院,早八辈子就呈上去了。 老御史多正直宽厚与人为善啊!本职工作是养花种草,大马路上看见官员当众强抢民女,他能拎着鸟笼子优哉游哉地从旁边踱过去,眼皮都不带掀的,所以老御史在扬州百官心目中,那就是廉明勤政秉公执法的一代楷模啊!这衙门里的案件簿干净得跟水洗过一样就是老御史高风亮节最好的证明! 点衙点到后衙,得!这回更干净,何止像水洗过一样,简直就是洪水过境般洗劫一空。整个院子坑坑洼洼,都没下脚的地方,葡萄藤、海棠树、成排的芍药花……能挖的全挖了,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蒋启鸿仰望唯一还竖直站立的茂密刺槐树,问:“这树难道不开花?” 老头呵呵干笑,“开,太白。” 蒋启鸿指着地上躺着的栀子花,“它开的是红花?” 老头讪笑,“它芬芳扑鼻。” 蒋启鸿点头,笑说:“此言甚是,不过御史大人可以尝尝槐花,听说滋味甘甜。” 老头悻悻地笑,“蒋大人说笑,老朽没事一般不喜欢跟蜜蜂抢吃的。” 蒋启鸿挑眉,老头陡然回过味儿来:听他话里话外,莫非他吃过槐花?刚想补救,蒋启鸿看向围墙隔壁伸过来的樱花树、玉兰树、梨树……繁花似锦,问:“大人即将卸任,不知知府大人可曾赠送表礼?” 老头一指两棵樱花树,“那就是表礼。” 蒋启鸿笑了笑。 绕过假山,一阵嘁哩喀喳的声响,有个泥水匠正在砌墙,要把连通后衙的葫芦门砌死。 老头皱着眉过去,“怎么回事?” 泥水匠赶紧答:“管家老爷叫小的把门砌上。” “让让,让让。”老头一把将泥水匠划拉到一边,从矮墙上跨过去,“体仁!体仁!” 衙役急忙拦住老头,“御史大人,我们老爷正在大堂上审案,抓了几十个外地匪徒。” “转达知府大人,公事完毕,当面一叙。” “是。” 接完印,老头算是彻底无官一身轻了,跟蒋初坐在后衙一边闲话家常,一边指挥人手往车上装花草。 葫芦门越砌越严实,已经有一人高了,老头来回问了好几趟,“你们大人还没退堂?” 太阳晒着,微风吹着,蒋启鸿躺在靠椅里,续水、品茶,闭着眼睛轻摇折扇,感觉随时会睡着。 日上中天,前衙一声铜锣响,泥水匠“咔嚓”砌上最后一块砖,得!前面散衙了,后面的大门也严实了。 再瞧我们的蒋三公子,鼻息匀细面容沉静,人家已经睡着了。 龙慕来到后院,对着葫芦门踱了两步,找了条大点的缝隙,趴上去偷偷窥伺,一眼就看见了蒋启鸿。直勾勾盯着他,这脸长得——啧啧……只要不说话,谁看得出来他是个流氓?温润如玉富贵闲散的大家公子讲的就是这混蛋吧,可惜啊,实在是可惜啊,这脸怎么长他身上了?还不如骆封呢,冷是冷了点儿,好歹骆封有点儿情绪还能表现在脸上。他倒好,整个儿一笑面虎。不过,至少有一点还是值得庆幸的,前天晚上,我,把他,给嫖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嫖彻底,唉…… 正异想天开之际,眼前一晃,陡然看见一只皱纹深陷的眼睛,龙慕吓了一大跳。 “体仁啊,你怎么把门封上了?你还欠着我两棵樱花树呢。” 龙慕眼神一转,看见蒋初眉头一皱,幽幽转醒。赶紧讪笑,“御史大人,吃饭了吗?时日不早了,一起吃吧。” “好。”不远处蒋启鸿慢悠悠地说。 龙慕愣住。 蒋启鸿微笑,“现在我是御史大人。” 龙慕扭头就走。 蒋启鸿抬眼,视线越过围墙,两棵樱花树茁壮繁盛高耸入云,花瓣纷纷扬扬飘飘荡荡,风一吹,一片粉红的花瓣雨。 吃完饭,樱花树枝骤然剧烈摇晃起来,花瓣像下雪一般倾泻而下,落了蒋启鸿满肩满身。 正当此时,“轰隆”一声巨响,蒋启鸿睁眼,刚砌完的葫芦门瞬间崩塌倒地,老御史和龙慕站门边上呵呵傻笑,龙慕行礼,“蒋大人,樱花树根深叶茂,根须已经深入到御史衙门的地底下了。” “是吗?”说完,头一偏,闭上眼睛接着睡。 俩人面面相觑,龙慕悄声问:“这话什么意思?” “不会是不让挖吧。” “应该不会,瞧你院子里,花花草草全挖光了,他不也就眼睁睁看着嘛!” “废话,那时候我还没交接,那是我的衙门!” 得!现如今,变成人家的衙门了! 龙慕捅捅老头,“要不你去跟他说说?说真的,他挺好说话的。” 老头瞪眼,“扯淡!凭什么我去说?是你欠我两棵树,圣人有云:当言而有信。” 龙慕瞟瞟蒋启鸿,给老御史赔笑,“大人,您看这两棵树枝繁叶茂,估计种了几十年了,年纪也大了,也没几天活头了,要不您让它们接着苟延残喘?” “没几天活头了?那正好,种在寒舍,我技艺高超,能让它俩世世代代子孙满堂。” 龙慕嘴角一阵抽搐,一把握住老头的手,语重心长,“大人,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缙绅士大夫当以气节为重!樱花,下等凡品,不登大雅之堂,粉色不是正色,妖而不庄,媚而惑心,蛮夷倭人没见过大世面种种也就得了,您气度高雅,种它岂不惹人笑话?要不我上街给您买两盆兰花?” 老头幽幽叹息,“你说得对,缙绅士大夫当以气节为重……” 龙慕微笑。 “……所以,你觉得言而无信很有气节?” 龙慕一口唾沫呛进气管里。 这回换老头一把握住龙慕的手,语重心长,“体仁啊……为官之道无外乎四个字——上下周全。把老百姓哄得再好又有何用?他们能让你升官发财吗?所以说,把同僚上司哄好了才是正经。”推了龙慕一把,悄悄耳语,“去,哄哄蒋启鸿,你一个多月前怎么哄我的,现在就怎么哄他。” 龙慕恨不得口吐白沫倒地不起,心中痛骂:哄他?我哄得了他吗?哄你,逮只鸟揪朵花就行了。哄他,我得把自己赔进去! 最后,老头一巴掌将他推进御史衙门,“你刚才也说了,他挺好说话的,那你还怕什么?” 龙慕刚站稳,抬起头,呵呵地笑,“御史大人……”见蒋初从靠椅上起身,慢条斯理地往内堂踱去。 “别啊!别这样啊!”龙慕一把拖住他,“一句话,就一句话。” 蒋启鸿挑眉,“陪我吃饭?” “啊?”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还没吃?太阳都偏西了。” 蒋启鸿抬头看看太阳,往回走,“确实偏西了。” 龙慕冲他背影喊:“能到你院子里挖……呃……”蒋启鸿已经进了内堂了。 龙慕摸摸鼻子退回来,朝老头一摊手,“爱谁谁!伺候不起!” 老头瞧瞧樱花树——茂盛成这样,起码长了一两百年了,实在是舍不得,拽着龙慕这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啊,末了冒了一句,“依大明律,老朽无官无职,非请不得进入各级官府衙门。” 龙慕斜眼,暗骂:你就樱花树下死,做鬼也风流去吧! 最后迫不得已,亲自端着四菜一汤进了隔壁内堂,进门先满脸堆笑,“御史大人,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过来,把门关上。” 龙慕脸立刻拉了下来,往门框上一靠,爱吃不吃! “好了好了,过来把托盘放下,汤快洒了。” 龙慕放下托盘,也不客气,往椅子上一坐,抱着胳膊架起二郎腿,说:“你还矫情上了,昨天那点破事你还惦记着?不就没陪你吃饭嘛,再说,昨天到底谁丢人啊?我都不计较了,你今天至于绕这么大圈子吗?说真的,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跟做贼似的跑来扬州做什么?” 蒋初失笑,“到底谁矫情?你把葫芦门砌起来做什么?”走去把门关上,屋里光线立刻暗淡下来。 龙慕心头一颤,急忙跑过来拽门闩,嘴上打马虎眼,“这么黑,待会儿再吃进鼻子里!”手指还没碰到门闩,蒋初手腕一翻,一挺身将他压在门板上,搂着腰吻着嘴角低低地笑。 龙慕大翻白眼,斜视屋顶,大加赞赏:“吃饭去吧,一会儿天都黑了,你倒是谨遵圣上教诲以俭治天下啊,两顿并一顿,会给我省粮食,该全府大力推广!” “体仁,我们吃点别的吧……” 龙慕立马汗毛孔倒竖,捧着蒋初的脸,左一眼右一眼,吧唧一口亲他嘴上,伸舌头进去搅了搅,搅得那是忒投入啊,水声哗哗地响,顺着嘴角往下淌。龙慕退出来,舌头一卷,把水渍舔干净,推了他一把,“好了,头菜冷盘完事了,吃饭去吧,这都六个菜了,已经违背太祖遗训了。” 蒋初摇头失笑,额头抵着额头细细摩挲。龙慕被他压得胸闷气短,蹭着门板扭来扭去。 拍了拍他的脸,走至桌边,提筷子夹了根青菜。 龙慕往对面一坐,把汤往前移了移,陪着笑说:“蒋兄,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中间有些误会,今天就把话说开了,您意下如何?” 蒋初喝了勺汤,品味半天,“咸了。” 龙慕朝天翻白眼,再接再厉,“这样好了,我不告诉骆封孔瑜你偷他们的地图,你也不计较我满扬州城抓你行不行?男人嘛,胸怀宽广海纳百川才能配得上您雍容和煦的堂堂相貌。” 蒋初挑了口饭放进嘴里,咀嚼良久,放下筷子,漫不经心地说:“孔瑜丢地图了?知府大人有人证吗?有物证吗?”似笑非笑地靠过去,轻声说,“诬陷同品级朝廷命官是革职查办的罪。” 龙慕顿时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你……你……”“你”了半天,终于找到个恰当的词语,“你卑鄙无耻!”骂完懊恼之极。 蒋初撤回身,接着吃饭。 龙慕干看了好一会儿,“砰”一声坐下,哀叹一声,把椅子拖过来,攀上他脖子,下巴搁他肩膀上,“蒋兄……呃……叫蒋兄多见外啊,我们都这么熟了,叫你启鸿好不好?”见他脸色温和,龙慕就当他同意了,接着说:“启鸿,我确实全城抓你了,可你也往京里参我了,咱们各有各的错,扯平了,谁也别计较了,你看行不行?” “各有各的错?我还会犯错吗?”转过脸,官帽相触,声音低哑,“其实,世人皆知,我有生之年从未犯错,将来也不会犯错,如若你觉得我犯了错,”微笑,“那你应当检讨这个结论是否犯了错。” 一口老血憋在胸口,龙慕傻眼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眉毛倒竖,“你大言不惭!除了你还能有谁?事后我想通了,折子是递进内阁的,铁定是你!锦衣卫还管封路的事?他们吃饱了撑的!你未交接就参劾官员,这是越权!” “我是吏部郎中,专职考核各级文官的政绩,检举官员不当行为实属稀疏平常。况且你年终还要向我述职。” “啪”,脑袋里不知哪根弦断了,龙慕对着他的脸干抽鼻息,这张脸长得——忒他娘的大尾巴狼!!! 蒋初垂下眼睑接着吃饭。 22 龙慕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笑容,“蒋兄……” “启鸿。” 斜了他一眼,立刻又委顿下来,一把搂住他的腰,“启鸿,您想想,我围道还不是为了您嘛,跟一帮刁民混在一起进城,万一磕着碰着呢?万一遇到地痞流氓呢……” 蒋启鸿侧过脸来,“地痞流氓?我不就是地痞流氓吗?” 龙慕“咕咚”咽了口唾沫,这会儿终于把前天晚上喝醉酒抱着蒋初抱怨“蒋初”的事情想起来了。 蒋启鸿挖了勺蒸蛋,喂进他嘴里,龙慕傻了吧唧地咽下去,嗤之以鼻,“小家子气!我说错了吗?你难道不是地痞流氓?” 蒋启鸿将没吃完的蒸蛋放进嘴里,“不是地痞,但确实是流氓。” 龙慕竖着大拇指嘲讽:“敢作敢为!光明磊落!真英雄!真流氓!”勾着他脖子拖过来,笑容可掬,“来,说说,前天晚上怎么回事?” “你不记得了?” 笑容更可掬,“我醉了!” “我也醉了。” “拉倒吧!那么大好的机会,又是花前又是月下,绮靡的瘦西湖,瑰丽的二十四桥,你能醉了?” 蒋启鸿凑过来,促狭地眨了下眼,“美景之下,美色当前,陶醉了。” 龙慕怒视,“我胸口那一堆绯红印记难道不是你干的?” “你不能如此罔顾事实……”龙慕“腾”站起来,眼看着要急眼,蒋初安抚一笑,握住他的手腕,捋起袖子,指着臂弯处三五个痕迹说:“你看,这个也是我……” 没等他说完,龙慕一巴掌推在他脖子上,掉头就走。 蒋启鸿提起筷子接着吃饭,“一会儿记着回来收碗筷。” 龙慕身形一顿,抱着胳膊往门上一靠,“古语有云:吃人嘴软。既然吃了我的,就得听我的。一会儿让老御史进来挖树。我快被他烦死了!” 蒋初故意瘪嘴,“你没看见院子里全是坑?” “得了得了!一堆坑是坑,一堆大坑还是坑,怎么坑不是坑啊!” 蒋初点头,很是认同,“体仁,你要想好了,古人曾经还云过:拿人手短。” 龙慕摆摆手出门而去,“拿你东西的是老御史,我志向高远,那些树,本老爷看不上!” 蒋初失笑,低声自言自语:“看上我的脸了。” 唉……忍不住想叹息…… 他都没见过您的身体,您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未来的右侍郎大人。 回了衙门,告诉老头,“他同意了。” 老头激动得直竖大拇指,指挥人手抄家伙浩浩荡荡杀进了御史衙门。 龙慕进大堂,打算接着审案,师爷跑过来,瞟瞟四周空无一人,悄悄说:“老爷,巡抚衙门派人来下达公告。” 龙慕心里咯噔了一下,“公告说什么?” “各府州县不得违旨抓捕已释放的罪犯,违者从严处置。” “啊?”龙慕额头青筋暴露,“人呢?下公告的人呢?” “在前衙……”师爷见龙慕要往前衙跑,急忙拉住,“老爷,人抓也抓了,瞒天过海才是上策,那些官差小的已经安抚妥当了。” “瞒天过海?”眼前突然闪过一阵高光。 师爷点头,朝东边努了努嘴。 唉…… 龙慕气馁之极,倒在椅子里擦着满头的冷汗不想起来。 事到如今,怎么才能瞒天过海? ——想办法不让上头知道。 那么,谁会向上头汇报? ——御史!隔壁的御史!现如今已经换人了,玩物丧志的猥琐老头换成了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还让不让人活啊!何况抓这些犯人还是隔壁这大尾巴狼唆使的! 于是乎,前后都没半盏茶的工夫,龙慕往御史后衙的门框上一靠,满脸谄笑,“御史大人。” 御史大人刚吃完饭,把茶杯往前一推,“帮我沏杯茶。” 我们的龙大知府多识时务多知进退啊!沏完茶喂着御史大人喝下去,一边打扇一边掏手绢帮他擦嘴,那叫一个奴颜婢膝! 蒋初好笑又好气,“怎么了?” “巡抚衙门下达公文了。” “庆贺太后寿辰的圣旨颁发了?” “还没有,估计快了。” “那么所为何来?” 龙慕拖了把椅子往蒋初对面一坐,紧握御史大人的手,扯着嘴角笑得诚恳之极,“还记得前些天我全城搜捕你吧。” 蒋启鸿莞尔。 龙慕看见他唇角一勾要笑不笑的德行就一脑门子官司,可还得低声下气,“最后被你调唆来调唆去,我稀里糊涂不是抓了几十个悍匪嘛。” 蒋初歪在圈椅里可有可无地问:“上级官府禁止搜捕赦刑犯人?” 龙慕生怕他接着午睡,赶紧抓着他的手摇晃,还不敢动静太大,“所以嘛……” 折扇“啪”一声合上,蒋初起身踱出门去,“先买花把这些坑填上。” 龙慕猛一跌足,斜睨着他的背影闷不吭声地跟上。 两人上车,马蹄嘀嗒,不久,下了车,龙慕环视一周,“瘦西湖?” 折扇一指旁边的小桥,“二十四桥。” 不远处就是高门大户,掩映在杨柳丛中,龙慕眯着眼睛欣赏,撞撞蒋初的肩膀啧啧称奇:“浙江首户,文远侯子孙,大明四品命官,跟一帮乐籍商户为邻,”冲蒋初竖大拇指,“佛曰:众生平等。佛祖有您这样的善男心怀虔诚顶礼膜拜,他老人家当真是老怀大慰啊!万千言语难表我等凡夫俗子心中敬仰之万一!” “此言差矣,蒋氏不礼佛,以道为尊,”蒋启鸿低下头,贴着龙慕的耳朵说,“而我,拜了十几年的龙王爷。我是龙王爷的……” 没等他说完,龙慕率先朝前走去,“龙王爷?嗬,真不错,五百年前跟我是一家。” 蒋初情不自禁地微笑,缓步跟上,“现在跟你也是一家。” 进屋换了便服,龙慕拖着蒋初出门,“赶紧吧,天快黑了,趁着晚市买几盆花,我那儿还有事。” 上了大街,第一家就是卖花的,龙大知府大手一挥,“我全包了。” 小贩喜出望外。 龙慕指挥蒋家小厮把花搬上车,付完钱,握着蒋初的手,脸上能笑出花来,“蒋兄……” “启鸿。”蒋启鸿微笑。 “您的事,小弟帮您办妥了,我的事,您看……” “你什么事?” “你拉倒吧!装什么大头蒜!”刚说完,龙慕突然一哽,吧唧吧唧滋味,笑了起来,“既然你不知道,凡尘俗事就不打扰御史大人了。” “体仁,天色将晚,一起吃饭吧。” “我衙门忙着呢。”摆摆手,转身出巷子,“记着明天上衙时帮我把官服带过来。” 蒋初目送他消失在巷尾,对雨墨说:“把花送到御史衙门,放在门口不要搬进去。” “是。”赶着车走了。 第二天,大街小巷全城张榜公告——新任御史昨日已走马上任了。 榜文把蒋初介绍得巨细靡遗,举凡籍贯、生辰、家族、学籍、为官经历……一一列写。 饶是如此,但是—— 我们的蒋三公子天天不务正业,衙门口堆着成山成海的花苗,大太阳晒着,滂沱大雨淋着,看着看着,要枯死,于是,衙役们满大街发花苗,过往百姓人手一枝,拿回家死马当活马医。于是乎,全城议论纷纷:这年头,御史大人都不跟官员过不去,改成跟花过不去了?他难道是打算到扬州过一遭,回京摇身一变当大官的? 不光普通百姓这么想,过了没多少时日,得!连扬州的各级官员都开始这么想了。 而我们新任的御史大人,听曲、赌博、酗酒、逛瘦西湖、大运河里钓鱼……就没见他在官府办过公。后衙里花一株没种,茅草都快没过脚踝了! 唉……真是的,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话说,您要看戏听曲无可厚非,可您能不能听点儿《五子登科》、《往前会》、《赵氏孤儿》?好歹昆腔弋阳腔海盐腔在官面儿酬和上是必不可少的,虽说,这些曲儿雅致平和,文绉绉听多了容易昏昏欲睡,确实比不上找个漂亮小姑娘妖妖娆娆唱个热辣辣的情曲来得激荡人心,但是—— 您能不能别总往山野地头荒街陋巷里走?一望无际的油菜田里,大槐树底下支个茅草棚,三五个满身泥污的络腮壮汉,闲来无事,一个唱:“那梁山之上,一百单八将。”另一人续唱:“打家劫舍混不让,劫富济贫口舌讲,端的是,一窝土匪敢做不敢当。”您锦袍玉带,往田埂巨石上一坐,面容温和手打节拍,您觉着合适吗? 要不然,魅影重重的小胡同里,搭个台子,台上一撮猴兵猴将群魔乱舞,台下一帮闲汉青皮吵闹喧哗;台上往下扔肚兜绣鞋,台下叫嚷着一窝蜂哄抢。您说您儒服折扇,往后排一坐,依着桌托着腮,您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再说,您还好上赌博这一口了,真是叫我们恨铁不成钢啊! 赌个博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您难道不知道? 大明朝对赌博屡禁不止,以至于上至朝廷下到乡野一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身为朝廷四品命官,与官员们茶余饭后,掷个骰子摸把牌九,输个千儿八百的,小赌怡情嘛。若嫌不过瘾,那就在众官中寻觅三五赌友,偶尔聚众豪赌,一出手十万八千两,以您家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基业,大赌,它照样怡情啊! 当然了,您要是觉着与官员赌博有损“御史大人”自古以来“以清为贵”的遗风,不利于在官场中树立出淤泥而不染的光辉形象,那能否劳驾您移步去教坊司辖下的宝局?豪爽的氏族子弟多如牛毛,以您公侯贵公子的身份,人以群分,好歹不那么惹人注目,您说是这个理儿不? 但是—— 您说您老是黑灯瞎火乘轿去玲珑巷算是怎么回事儿?您不知道那是风化之地啊?您不知道那地方私娼、暗桩、地下赌场遍地开花啊?您不知道您是御史大人要洁身自好保持清誉啊?您说您不赢总输像话吗?嗯!还不错,这几次您输完了不再借钱给乔晨了,我辈心感大慰,但是——您直接把钱输给乔晨了!!!!您难道就为了欣赏乔晨对着您两眼放金光才这么干的?您果然是浙江首户! 唉……好歹听曲赌博还只能算是您闲来无事的消遣,那么冒昧地问一句,逛瘦西湖是不是您的份内本职? 您别不承认!您阴天沿湖植柳,雨天撑伞漫游,晴天乘船撒莲子,坐到小茶亭里,台前说书先生“啪”一声醒木响,开始信口开河,您品着陈茶敲着折扇,您倒是悠哉! 终于……终于……您终于有点儿上得了台面的事了——酗酒,您拎着杏花酿上刘氏酒家跟孔瑜对酌,拿湖州往事当下酒菜,对此我们能理解,你们同乡同窗,十年没见了。 可您怎么还找上骆封了?他的那封家信居功至伟吧!您倒是会投其所好,品着剑南春,聊着孔总兵,孔瑜那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老底儿全让您抖搂干净了,有您这么对待朋友的吗?自古儒家圣人就教导世人要“忠义仁孝悌”,您可真够仁义的!说真的,我辈很想问您一句,您跟骆封套近乎难道是因为他父亲是巡抚?您说您的行为看上去像不像攀附权贵?更何况骆家虽身居要职却没有爵位,您可是正宗的尊族,算起来您可比骆封尊贵多了,您说您犯得着浪费您那难得一见的贡酒剑南春吗?不过有一点我辈深感欣慰,你们俩往一块儿一坐,嗬!蓬荜生辉,俩风度翩翩的混世佳公子,那叫一个日月为之黯淡天地为之倾覆,要是让龙慕看见,能当场鼻血横流倒地不起! 可您找程浩东喝酒算是演的哪一出?瞧着他是盐商会长似乎大有来头?程浩东休弃嫡妻,跟他搅合在一起,您就不怕引得世人连着您一起唾骂? 唉……您踏遍了名胜古迹,小厮们跟地痞流氓、绿林好汉、三姑六婆、娼妇戏子嬉笑怒骂,您就跟没看见一样,礼法就是这样教您御下的?您也不去打听打听,哪家贵公子允许奴仆跟这些不入流的贱民胡搅蛮缠?说起来还是知府大人眼光独到能一针见血,您果然是佛祖的得意门生,您秉承着“众生平等”的至高信念,哪儿乌烟瘴气您往哪儿履足,您还拜什么龙王爷啊! 半个月下来,您知道扬州城的官员们整天疑神疑鬼都在琢磨什么吗? 江都县令皱眉:他是打算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用玩物丧志的表象让我等丧失戒心? 府学教授摸了摸下巴:为官之道是什么?当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这位蒋大人,上有内阁大学士拉着,下有蒋氏官员推着,他不会真是来修心养性的吧? 有可能!守城将军接口:早前扳倒工部尚书致使朝野动荡人心惶惶,趁此机会,调离京城,平息波澜稳定朝纲,不失为上上策,正所谓锋芒毕露遭人妒,是时候暂且韬光养晦了。 言之有理!高邮知州点头:吏部右侍郎的位置空悬多日,看来真是给他留的。之前他五品,直接提升为三品有些操之过急,恐朝中多有不服,先拿四品御史打个马虎眼,回去接任三品右侍郎,名正言顺! 就连知府大人都对管家说:我估计蒋初真是来游山玩水的。 老头惊愕:何以见得? 知府大人答:前天,我去大运河查看春耕灌溉渠道,你猜怎么着? 老头还挺配合,问:怎么着? 知府大人答:我看见蒋初坐在船头上,顶风冒雨在钓鱼,嘿!我这个恨铁不成钢!卡着他脖子说——瞧你这点出息!他倒好,笑眯眯地回答——体仁,今晚尝尝我钓的鱼。 老头赶紧低头,省得让他看见自己在翻白眼,心中一个劲地腹诽:那晚您难道没吃鱼?您第二天中午才回来!您跟他坐在渔船里,就着两碟小毛鱼一瓶剑南春黑灯瞎火查看了一晚上的灌溉渠道! 凡此种种,任由万千猜疑萦绕周身,我们的御史大人兀自毫无改观,只是对雨墨说:“派人暗中监视运河未完成的新码头,昼夜不断。” 23 就在我们的蒋三公子无所事事玩赏扬州大好河山之际,庆贺太后寿辰的诏书下达了,继“大赦天下”之后,此次的恩典是——加开两场恩科,先设童试,选拔秀才,后设乡试,选拔举人。此恩令由巡抚衙门一级一级传达到各府州县。 第二天,府学教授进了知府衙门,直截了当地说:“知府大人,圣上加开恩科,从今日算起已不足十天,余则轻便,只是这八股的题目,按历来惯例,还请大人示下。” 龙慕一听,脑仁都疼,十几年来倒是没少见着考题,但是——那是想当初,背着书箱跋山涉水进贡院抓着毛笔对着人家出的考题干瞪眼!现在天地倒悬,啵,变成出题官了,龙慕一时半会儿还真蒙登转向绕不过来。 府学教授见龙慕脸上明一阵灭一阵,笑了,说:“事关重大,牵涉全府万千读书子弟,屡试不中的儒生难得有通天之路,确实该慎重考虑。”站起来深深一礼,“下官不便打搅,明日再来。” 等教授一走,龙慕一巴掌拍在桌上,“耀武扬威!你不就是个进士嘛,还不照样在我这捐来的官手底下当差!” 发泄完,瘪了,一头躺倒,脑袋挂在椅背上嘟嘟囔囔:“取完秀才还要取举人,还要我出题,唉……” 师爷在旁边冷不丁冒了一句,“我就是举人。” 龙慕斜视,“要不你来出考题?” 师爷赶紧满脸堆笑,“老爷,何必舍近求远?”朝东边努了努嘴,“隔壁住着个状元。” “状元?你见过哪个成天玩忽职守的状元?” “也对,那为老不尊的老御史瞧着都比他着调。” “那你还怂恿我去隔壁找他?”龙慕起身,背着手朝后衙走去,“要去也是去瘦西湖!” 师爷一头栽在门框上,心中鄙夷:您倒是把他老底摸得门儿清啊,还知道人家在瘦西湖! 到了瘦西湖,门房小厮跪地上陪着笑说:“知府大人,我家公子在湖东,要不小的领您去?” “又钓鱼?你家公子真是温雅隽永啊!”龙慕摸出俩大钱塞他手里,“起来吧,我自己去。” 过二十四桥,沿湖堤穿花过柳,绕了半个湖,眼前一片开阔,一人正在挖坑,旁边放着一捆树苗,十几个小厮远远围着。龙慕心中大乐,笑呵呵地说:“你还挖什么坑啊?你衙门里一堆大坑。” 此身影一顿,直起身来,温润一笑,“体仁。” 龙慕转目环视一周,一片柳树林已具体而微,“这些都是你种的?” “过来,帮我挖坑。” 龙慕往靠椅里一躺,拿起蒋初的折扇,“唰”打开,“啪”又合上,蒋初说的话直接被当成了耳旁风。 蒋启鸿莞尔,扔下铁锹,走过来拉起他的手,“躺着看我劳神费力你忍心吗?” “我有什么不忍心的?哎哎哎……你放手!放手!”连拖带拽把龙慕拉到坑边,龙慕扭头就走,蒋启鸿从背后拦腰抱住,悄悄耳语:“你是唯一主动亲近我的,一而再再而三……” 没让他说完,龙慕手起扇落,“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一而再再而三!” “啪”一声抽在蒋初手背上,顿时泛起两条红彤彤的痕迹。龙慕大乐,“启鸿兄,过来,我帮你吹吹,回头再流血了可如何是好?” 见蒋初盯着红肿的手背,龙慕哈哈大笑,蒋初也跟着笑了起来。 之后,一个接着种树,一个躺在靠椅里吹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龙慕说:“启鸿兄,能不能……” 蒋初打断,“不能。” 龙慕吧嗒吧嗒直眨眼,再接再厉,“事关……” 蒋初又打断,“事关天黑前能不能种完。” 龙慕坐不住了,跑过来,拍拍他后背,“小家子气!不就是种树嘛……”低头见蒋初已经挖好坑放上树苗填满土了,龙慕的后半句活生生卡在喉咙里,“呃……接下来干什么?” “去湖边舀水,或者接着挖坑。” 龙慕权衡片刻,觉着挖坑似乎是个力气活,于是主动请缨,“我帮你挖坑。” 蒋初侧过身轻轻地说:“早点主动多好,何必大绕圈子?难得有人亲近我,你以后更主动些好不好?” “舀你的水去吧!”龙慕一把推在他肩头上,“要不是求你办事,我会来找你?” 蒋初故意瘪嘴,弯腰捡起水瓢,边走边说:“你会主动的,自愿的也好,被迫的也好,对我而言,区别微乎其微!” 龙慕吧唧吧唧滋味,疑惑着问:“我要是不主动,你难道还打算逼着我主动?” 蒋初没说话,弯腰舀水。 龙慕越想越不是滋味,走过来,刚碰到蒋初,眼前一花,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轰隆”一声,定睛细瞧,好家伙,我们的蒋三公子轰然落水了,龙慕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折扇伸进水里搅了搅,“御史大人,您真客气,款待客人还麻烦您亲自下水抓鱼,下回可不许这样了。” 话音未落,远处的小厮一片大乱,叫嚷着飞奔而至,雨墨大喊:“我们公子不会游泳啊!” 龙慕激灵灵回过神来,见蒋初在水里载浮载沉,离岸越来越远,眼瞅着湖水要没顶,龙慕慌忙扯掉帽子跳下水,奋力向蒋初游去。 十几个人在湖里搅得浪里泛白花,扑腾来扑腾去,一群乘船游湖的王孙娇娘可下逮着新鲜的了,喜滋滋地围了一圈,就着这罕见的题材又是吟诗又是作对,当真是风雅之极! 蒋初被狼狈不堪地救了上来,七手八脚抬到靠椅上,疲惫倦怠大口大口喘息。 龙慕惊魂不定,心脏一阵一阵揪痛,握着蒋初的手,嘴唇直哆嗦,“你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别出事!” 不知过了多久,蒋启鸿气息渐渐匀细,睁开眼,对龙慕露出个苍白无力的笑容。 所有人顿时长舒一口气。小风吹来,颤巍巍猛打寒战,龙慕心神放松下来,这会儿才发现自己手背青筋暴露,都紫了,蒋初握紧他的手,“回寒舍换件衣服吧,春寒料峭,容易伤寒。” 小厮抬起靠椅,龙慕跟着步行,两行脚印一路水渍回了家,沐浴更衣,卧室里放了个暖炉,屋里檀香氤氲,龙慕捂着被子坐在床上,捧着红糖生姜水,想喝又嫌烫。 蒋启鸿坐在香炉边,幽幽长叹,“这似乎是我第二次落水。” “才第二次?你就是落得少了,多灌几次水肯定能学会游泳。” “多落几次?我至今还余悸未消。”停顿片刻,蒋初撑着额头笑出声来,“很久之前,大概四岁。也是春天,跟长辈泛舟游太湖,一时不慎,掉进湖里,没呛水也没沉湖,只是觉得脚疼。” “被水草缠住了?”龙慕吹了吹姜糖水,这话题提不起他的兴趣。 “被一个大河蚌夹住了。” “河蚌?”龙慕惊愕,“有那么大的河蚌吗?” “何止河蚌大?从里面还剖出来一颗大珍珠。” “有多大?” “鹌鹑蛋那么大。”龙慕惊得双眼圆睁,蒋初微微一笑,接着说:“从此以后,世人皆传,我是龙王爷的女婿。” 龙慕呆了好一会儿,端起碗咕嘟咕嘟把生姜水灌了下去,嘴一抹,问:“那颗珍珠难道是订婚的信物?” “订婚信物何止是珍珠?还有其他的。” “哦?”龙慕心中大乐,裹着被子下床,跟蒋初挤一起,乐呵呵地怂恿:“说说,说说。” 于是乎,我们的蒋三公子把儿时的光辉业绩用言简意赅的春秋笔法彻底演绎了一遍,比如: 湖州的粽子自古出名,某年端午节,蒋府包了成山成海的粽子,搬到闹市口施舍给过往的贫苦民众。蒋老爷命令三公子带着粽子扔太湖里,三公子笑问:“喂龙王爷?”老头急眼,“孝敬你老丈人!”我们的蒋三公子多虔诚啊!路过闹市口,直接把粽子喂了贫苦百姓了,老丈人真多!乘船在太湖里绕了一圈,钓了十几条鱼,回家跟他爹说:“我岳父大人的回礼。”蒋老爷四处打听鱼是不是钓的,小厮们答:“自己跳上船头的。”于是乎,蒋老爷珍而重之地养了三四天,全死光了,煮熟了叫人给三公子端去,三公子倚着窗台挑起眉梢,管家讪笑:“公子,老爷吩咐老奴伺候您吃鱼。” 再例如:远离尘世寄居在栖梧观,与孔瑜相邻而居,孔瑜练武,蒋三公子读书,闲暇无事跟道士学个一招半式,六年下来,别说庙里的道士,就连山上的猴子都混熟了。某天,用完晚饭,帮小道童打扫台阶落叶,一只皮猴子没事瞎起哄,摘果子往下砸,没人理它,猴子急眼了,突然从树梢上飞扑而下,瞅准三公子腰带上的大珍珠直奔着就去了,得手之后落荒而逃,我们的三公子就跟没看见似的,头都没抬接着扫地。得!龙王爷的女儿跟猴子订了婚了。 某年深秋,蒋三公子生日,父母命他中午先上庙里祭拜龙王爷,三公子把这事忘记了(请不要深究是真忘还是假忘)。晚上,寿酒也喝了,小戏也看了,长辈官宦也拜访了,晚辈奴仆也磕完头了,熄灯就寝。于是乎东窗事发了,蒋三公子被发配到庙里给龙王爷赔礼道歉。话说,三公子还是头一回三更半夜到龙王庙来,烛光明灭中,龙王爷面目狰狞形同鬼魅,风一吹,寒气森森,几个胆小的家丁抱一起大气都不敢出。三公子命人用衣服把龙王爷脑袋包上,动静有点大,把神像后面一个常年栖息在此的乞丐搅醒了,老头生气,破口大骂:“真会为你老丈人着想!你还怕他冻着?” 龙慕哈哈大笑,“整个湖州都知道你是龙王爷的女婿?连乞丐都知道?” 蒋启鸿哀叹一声,“整个浙江都知道。” 龙慕撞撞他,挤眉弄眼,“你老丈人来头不小啊……”没说完,神情一凝,老丈人?老丈人?试探着问:“你老丈人是龙王爷?” “是啊。从小定的亲,浙江尽人皆知。” 龙慕“腾”站起来,眼瞅着被子要下滑,赶紧又坐下,“你没结婚?” “没结婚哪来老丈人?” “废话!少打马虎眼!上哪儿给你找龙王爷的女儿去?” 蒋启鸿促狭地眨了一下眼,凑过来轻声说:“龙王爷的儿子我也来者不拒啊。” “啊?”龙慕彻底傻眼了。 24 龙慕面无表情地盯着蒋初,蒋初笑意融融地注视着龙慕。 把蒋初全身上下扫了一遍,嘴角一点一点咧开,越咧越大,一把抱住蒋初的身体,“启鸿啊,我姓龙,跟龙王爷五百年前是一家。” “嗯,现在也是一家。”双手伸进被子里,搂住后背,细细摩挲腰臀。 “更何况,我还属龙,今年本命年。” “是啊,容易走桃花运。” “所以,那还等什么?”龙慕一把掀掉被子,拖着蒋初往床上带,“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启鸿兄。” 帐幔垂下,衣服扔出来,龙慕翻身压到他身上,凝视着蒋启鸿的眉眼,温温一笑,“启鸿……” 蒋启鸿微笑,伸手抽散他的发绳,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飘散下来,龙慕握住一缕发梢,轻轻扫拭他的锁骨,酥酥麻麻,蒋启鸿哑哑而笑。 龙慕含住他的耳垂,喃喃低语:“启鸿,不要害怕。” “嗯,好。” “不疼的,你要相信我。” “是吗?不疼?” “我经验丰富……” 还没说完,蒋启鸿挑眉,“你经验丰富?”话音刚落,龙慕就觉着眼前人影一晃,还没反应过来,身上一沉,再睁开眼,好嘛,被人家压身子底下了。 龙慕皱眉,“这是干什么?” “既然你经验丰富……” “喂喂喂!”龙慕惊慌之极,心脏怦怦直跳,赶紧赔笑,“启鸿兄……这个……时日已晚,不如改天……” “非也!”蒋启鸿唇舌沿着眼角滑过下颚,吻着嘴角笑说:“体仁,是为时已晚。” “唰”龙慕心慌意乱汗流浃背,手脚并用拼命挣扎,喘着粗气喊:“你一个光了二十六年的棍儿……” “就我所知,你经验丰富。” “所以嘛……” “所以,你可以指导我。” 龙慕一愣,声音陡然拔高,“指导你把我睡了?” “这不就是你在遇到我之前找小倌多加练习的主要目的吗?” “……喂!喂!蒋启鸿!”拳打脚踢却发现脚被人家压着,手被人家扣着,嘴被人家吻着,全身上下能动的只有腰,问题是腰不敢动啊,扭过来再扭过去,没火都能搓出火来。 好不容易逮着个空当,龙慕赶紧喘气,“你不是书生吗?我怎么感觉……感觉……” “你忘了?我跟孔瑜是同窗……” 话音未落,龙慕惊呼:“你跟他一起习了六年武?” “放心吧,学艺不精,至今未跟人交过手,典型的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 “鬼信!”龙慕这下真是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腰扭得跟风中杨柳一般,蹭过来蹭过去,惹得蒋初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脸,翻身躺到旁边,刚想把龙慕捞过来,龙慕慌忙连滚带爬跳下床,随手捡了件衣服,胡乱裹了裹,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蒋启鸿展颜大笑,“体仁,你没穿鞋,你不怕硌脚吗?” 龙慕充耳不闻,一头冲了出去。冷风一吹,胀痛难当的脑袋总算清醒了,越想越心惊肉跳,差点一失足成千古恨!这要是一世英名付之东流上哪儿诉苦去? “啊……啊咻……”龙慕喷嚏不停,低头一看,好嘛,自己光膀子套了件外袍,半截小腿露在外面,小脚趾划了道口子,鲜血顺着指缝往泥土里渗透。 正当此时,蒋启鸿从小路过来,一眼看见流血的脚趾,眉头大皱。 龙慕“腾”站起来。 蒋启鸿蹲下身来,仔细审视伤口,叹息一声,“暂时不要走路,先上药吧。” 龙慕撒腿就要跑,蒋初从背后拦腰抱起,龙慕急得手足无措,使劲掰他手指,“放手!放手!” 蒋初抱着他往回走,龙慕拼了命地挣扎,脸憋得通红,“蒋启鸿!你混蛋!你恃强凌弱算什么英雄好汉?” 蒋启鸿失笑,“英雄好汉?穿着儒服的英雄好汉?再说,我十年未练武,早就荒废了。” 龙慕一肘子撞在他肋骨上,疼得蒋初眉头紧蹙。 刚打完,龙慕又委顿下来,抽了抽嘴角,摆出腆脸陪笑的表情,“启鸿兄,小弟有眼不识金镶玉,你我同朝为官……” 蒋初贴上发鬓接话:“此言差矣,其实,你是长官。” “就是说嘛,你对长官不敬,我概不深究,要不咱们改天再叙?” “好。”光说“好”,他不但不放手,反而径直进了卧房,将龙慕放到床上。龙慕挺身而起,蒋初一把抱住腰,往前一探,将其压倒在床,笑弯了眼睛,“体仁,你想,等哪天我落了单,你命府中衙役蜂拥而上将我的手脚绑起来,之后,还不是任由你为所欲为?” 龙慕身形一滞,盯着蒋初的眉眼审视半天,心中惊疑不定:世上还有这种指导对手把自己嫖了的缺心眼儿? 蒋初接着说:“一切果皆由因起,既然恶劣后果就在不远的将来,我还会不顾你的意愿强迫你就犯吗?” 很好!即使你今天放过我,过后我也要绑你!——龙慕如是想。 嗯!今天放过他,过后他也会费尽心思绑我!——蒋启鸿笑眯眯地如是想。 龙慕一巴掌推在他肩膀上,“去,帮我上药!”靠着床柱休憩,把腿架在蒋初膝盖上,蒋启鸿用纱布细细地清洗。 龙慕凝视他的侧脸——眼睑低垂双唇紧抿,窗外熹微的暮光倾洒在他头发上,斑斑驳驳朦朦胧胧,龙慕一阵没来由地激动,心中震颤:这就是下凡的天神啊!还是个钟情于男子的天神,我终生的梦想啊!我追寻了十几年的夙愿啊!要是能跟他共度一生该是怎样一幅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妙画卷啊! 上完药,蒋初侧过脸来,微微一笑。 龙慕眼里顿时冒出狼一般的绿光,陡然看见蒋初的眉毛挑了起来,回过神来,把来此的目的想起来了,尴尬地咳了一声,“听说你是状元?” “听谁说的?” “太多,数不过来,先别管这个,既然你都考到状元了,八股题目应该见过不少吧?” “叫我帮你出考题?” 龙慕竖大拇指,“启鸿兄快人快语,跟你说话就是痛快!” 蒋启鸿将纱布打上结,抱住他的腰,轻咬着鼻尖说:“出考题要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没三五天无法斟酌详实,容易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我都为你消得人憔悴了,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龙慕大翻白眼,“还没干活先讨赏钱?你真好意思开口!” “干完活再讨赏?”蒋初故意瘪嘴,凄楚无比,“你要是过河拆桥,我该到谁面前去状告四品大员?” 龙慕使劲推了他一把,恶声恶气地说:“把状纸呈上来,本老爷受理。赶紧的,翻书出考题,再磨蹭天都要黑了。” 蒋初坐到条案前,往砚台里倒了点水,慢条斯理地研墨。龙慕一瘸一拐地跑到书柜边,找齐四书五经搬过来,蒋初伸胳膊勾着他的腰身摁在圈椅里,“坐着吧,暂时不要走动。”龙慕一时身形不稳,“啪嗒”,《春秋左氏传》落了地,捡起来扔到桌上,风一吹纸张翻动,正翻到《怀璧其罪篇》。 于是—— 龙慕眼前一晃,眼睁睁地看着蒋初落笔在纸上写——其以贾祸,往前推了推,“体仁,出好了。” 龙慕顿时目瞪口呆,傻了半天才龇着牙嘲讽:“你果然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竖起大拇指,“会投机取巧!精于信手拈来!这叫一个厚积薄发举重若轻!我算是发现了,你这状元还指不定是怎么坑蒙拐骗得来的呢。好家伙,从《春秋左氏传》里随便抄一句就打算蒙混过关了?” 再看我们的蒋大状元,一脸戏谑却说得义正言辞,“体仁,此题深蕴科考出题之道,语出四书五经,明了而不浅显,意奥而不晦涩,引人深思而不至误入歧途。易破题,不易谋篇;易述理,不易出新;易落笔,不易展宏图。如此这般,实乃不可多得之上品!” 龙慕扯过纸张,对着“其以贾祸”四个字上一眼下一眼,打哪儿能看出那些长篇大论的科考之道? 蒋初拍拍他,“体仁,就我所知,但凡恩科,关键在‘恩’而不在‘科’,出一个难于上青天的题目,如何让天下儒生感受圣上的绵绵德泽?‘恩’丧失了只余下‘科’,岂不成了本末倒置?” 合着就拿这四个字一边糊弄皇上一边替皇上去恩泽天下? 蒋初往椅子里一靠,唇角上扬,“体仁,你细想,题目平庸,虽说出精文不易……” “那你还怂恿我把这破题目交出去?” “稍安勿躁。”蒋初微笑,接着说:“……但出糟文更不易,何乐而不为?巡抚衙门派人来查看落榜卷宗,见不到十恶不赦的糟粕文章,必然认定扬州府学教育略高于其他府州县,如此表现政绩的大好时机,白白放过去岂不可惜?” 龙慕思虑片刻,勾着蒋初的脖子拉过来,吧唧一口亲在他嘴上,狠狠吮了两下,一巴掌推到一边,“这是奖赏。”说完扬长而去。 蒋初摇着头失笑,高声说:“体仁,天色墨黑,用过晚餐再走吧。” 龙慕摆摆手,“我忙得很,衙门里事多着呢。” 蒋初紧步跟上,拉住他的手,“我派小轿送你回去。”说着拦腰抱起,龙慕心安理得地趴在他肩膀上,一个经年练武的莽夫(?)干点力气活还不天经地义? 用完晚餐,蒋启鸿站在桌前,磨墨蘸笔,沉思片刻,悬腕写下四个大字——其以贾祸。 而后,将近一个时辰,写了整整七张纸,洋洋洒洒数万言,引经据典骈散结合,涂抹添改一番,命小厮誊写在干净纸上,吩咐雨墨:“把孔琪找来。” 入更时分,孔琪进了玲珑巷宝局,又跟乔晨搅合到一起去了。 破天荒头一回,孔琪输得这个悲壮惨烈啊!外袍输掉了输内衫,想落荒而逃,乔晨好不容易赢得畅快淋漓能轻易放过他,一把逮住,嘿嘿阴笑,“把内裤输掉再走。” 孔琪求爷爷告奶奶,乔晨一概不理,最后实在没辙了,迫不得已哆哆嗦嗦掏出一张纸,左右瞟瞟,凑到乔晨面前悄声说:“乔兄,今年皇太后大寿,圣上加开恩科,您知道的吧?” “废话!此事天下尽人皆知!” 把纸张塞到他手里,“八股题目。” “啊?”乔晨“啊”了一半,慌忙捂住嘴,赶紧压低声音,“你从哪儿弄来的?” 孔琪“嗤”了一声,“鱼有鱼的路,虾有虾的路。你管那么多干吗?” 乔晨想想有道理,他大哥是漕运总兵,官面人物,恩科又不是正经大试,弄个题目能费得了多大周章? 孔琪见其喜笑颜开,赶紧讨好,“乔兄,小弟能走了吗?” 乔晨打量他一番——全身上下一裤衩,顿时气沉丹田热血上涌,拖着他直奔单间,吓得孔琪破着嗓子叫:“饶命啊!饶命啊!” 周围陡静,众赌客抽空瞟了一眼,见是这俩活宝,押大的押大,买小的买小,该干嘛干嘛,又不是头一回了! “砰”,单间房门大开,甩手把孔琪扔进去,“砰”又关了。 孔琪慌忙从屁股后头掏出一大叠纸,跪行几步,泪流直下三千尺,“乔兄,明人不说暗话,这是考题的文章,我原本打算自己背熟去参加恩科的,一并给了您,您饶我一命吧。” “是吗?”乔晨一把夺过来,就着灯光下死眼盯了几下,越看越是心惊肉跳,这文采……比有生之年所见多家书局编录的《通天及第文选》老辣多了,状元之名说不定都能手到擒来! 孔琪见他聚精会神,事不宜迟,赶紧仓皇出逃! 时过十天,首场开考,人人皆知恩科的八股题目简单,因此参考儒生从各州县蜂拥而至,如潮水般涌进了扬州城,乔晨也一脸坚定地进了考场。 时日紧迫,府学中人手不足,被逼无奈只得向知府大人求救,龙慕上哪儿找学识渊博的鸿儒去,得!主意又打到状元郎头上来了。 于是乎,蒋大御史作为阅卷官中品级最高的长官,理所应当做了主审。 所以—— 你猜本次恩科的头名秀才是谁? 那还用得着猜? 当然是——本地漕帮帮主的长子乔晨,简而言之,一个从小走千家闯万户帮东家挑担替西家跑船常年在大运河上厮混的不入流的绿林匪徒! 原本还有几个阅卷官心有猜疑,八百年泥腿子贼窝里突然飞出只金凤凰,说出来谁信啊?取来卷子一看,立马闭嘴了,这构思、这立意、这文采……自己上场抓耳挠腮打小抄堆经典能不能诌出来还得两说!立时肃然起敬! 唉……还有天理吗?这年头,歹竹出好笋,烂藤结好瓜,驴粪堆里扒出金疙瘩,上哪儿诉苦去? 25 在两次恩科之间略有几天闲暇,蒋初约龙慕看戏、钓鱼、游湖……龙慕一律以“我忙着呢,衙门里事多得很!”搪塞过去。 唉……实在不能怪我们的知府大人太矫情,人家在天人交战之际神情之痛苦哪是常人能理解的?简直连神仙佛祖都为之黯然神伤啊!迫不得已做出来的痛苦抉择人家容易吗?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蒋三公子那谦和的气度雅致的举止温润的面容对一个色鬼来说多诱惑啊!但是—— 人家会武功啊!练了六年啊!他说他荒废了十年且从未与人动过手你信啊?对一个色鬼来说这多沮丧啊!到时候再把自己搭进去算是嫖到了还是嫖倒了? 几次之后,御史大人笑了。 某天,蒋大人难得进御史衙门,请龙慕共进午餐,知府大人上下打量他一番,一甩袍袖,说:“我忙得很!” 我们的蒋三公子握住他的手腕笑说:“我钓的鱼……” “瞧你这点出息!”一把将御史大人推到一边。 “唉……”身后传来叹息,龙慕心头咯噔了一下,回头瞧瞧他落寞的表情,一阵没来由的惆怅飘入心间。 “其实……” “其实什么?”龙慕皱起眉毛,心头柔软下来。 “其实……我更喜欢你主动一点,与其负隅顽抗,不如积极主动。” 龙慕一愣,一点儿怜悯之心顿时烟消云散,嗤之以鼻,“主动?这个梦你可以做一辈子!你以为我还会找你出乡试的八股题目?拉倒吧!你会抄《春秋》,我难道就不会抄《论语》?” 御史大人笑了笑,不置一词。 可惜,知府大人刚义正言辞地发完严誓,隔了没几天,得!又登门找御史大人来了!积极主动到无以复加。 临近五月,太后生辰日渐紧迫,京中诏书千里迢迢下达到扬州:即日起,江南各府州县,开仓济民、金装佛身、花甲长者发放寿银。国之福泽天下同享。 随诏书同来的还有五百两银子。您说够塞哪道牙缝的?摆明了告诉你:往好了说——这叫抛砖引玉,往白了说——这压根就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自古以来,但凡选秀、国寿……之类的庆典,说是令普天之下共襄盛举,但是,哪回不是先从老百姓身上刮一层,然后再往老百姓身上撒一成?您没看错,“层”和“成”是不一样滴!可能有人要问:剩下的那九成上哪儿去了?谁知道啊?反正皇上没见着,百姓没见着,各行各业都没见着!此事,天下尽人皆知。关键是甭管猫腻有多少,把事儿办得风光无限,让上头挑不出毛病才是正经。 当天下午,龙慕带着师爷先进府库后进粮仓,一眼望去,空空荡荡,龙慕一头倒在师爷身上半天爬起不来。 师爷立马扶着他撺掇:“老爷,凡事要往好处想,扬州城别的没有,钱多得能淹了脚背。” 龙慕沮丧,“这不是还要去盘剥嘛,缺德事谁愿意干谁干,上一任要是盘剥好了,不就没我什么事儿了嘛!” 你以为他没盘剥?你是没看见,他恨不得掘地三尺!师爷光敢想想,没敢说出来。 那么,盘剥的钱上哪儿去了? 唉……说来真是话长了…… 话说,龙慕并不是依照常理走马上任的,没交接,更没点衙,上一任贪墨的财产全被没收充了国库了,一旦进了户部你还指望能流出来?做大头梦去吧!整个大明朝哪个衙门的饿狼眼珠子最绿?——户部!越是管钱的越是贪得厉害! 唉……没钱啊!没钱要人命啊! 龙慕绞尽脑汁茶饭不思地想了很久,最后,实在没办法了,一把将师爷揪过来,“趴那儿去,我口述你写。” 于是,半个时辰后,衙役拎着桶捧着纸走街窜巷,开始刷浆糊贴榜文了。 都没半柱香的工夫,全城震动,男女老少惊恐之极,到处奔走相告:可了不得了!所有进城官道一律要收钱了!大运河过往船只一律要收税了!县学府学不管贫富一律要收学费了!戏班子要收花头税了!……结婚要收婚税了,生病要收医税了,死人要收丧税了!老天爷啊!死都死不起了啊!还让不让人活啊! 一时之间,整个扬州城人心惶惶,大街上空空荡荡,店也关了,人也散了,风一吹,呼啦啦落叶翻飞。 三天过后,龙慕望着五百多两碎银子赋税恨不得口吐鲜血,折腾了半天就这点?不是说扬州富甲天下吗?这些够干什么的? 唉……愁啊!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隔了一夜,一大早起来,得!更愁了! 衙门一开,嗬!大门口黑压压蹲着一群人,挨挨挤挤把整个府前路堵得水泄不通。 衙役一看,头皮直发麻,撒腿飞奔禀告。 龙慕刚起床,拎着官帽扯着腰带跑了出来,全场扫视一眼,顿时稀溜溜倒吸凉气,好嘛!一律玄色儒服麻色方巾,全是各级在学儒生,密密麻麻坐了一地,看一眼能眼晕,瞧这架势……这是要为民请命? 龙慕赶紧把官帽戴上,满脸堆笑,一揖到地,“各位生员……” 没让他说完,一个白胡子老头撑着身子站起来,揖拜行礼,“知府大人,学生这厢有礼。” 龙慕赶紧还礼,“不敢当不敢当。”吩咐衙役,“搬椅子,看座。” “不必。”老头一挺腰板,振振有词,“大人,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太尊与我等皆为大明子民,为何无故加重赋税?有户部公文吗?有吏部批示吗?有礼部章法吗?这些赋税用来干什么?有南直隶巡抚衙门统一调配的卷宗吗?写折子请示内阁了吗?今年国寿当前,大赦天下,皇太后她老人家同意了吗?太尊,您眼中还有刑部的律法吗?” 几句话一说,不卑不亢慷慨激昂,周围顿时鸦雀无声,仅有的几个行人纷纷驻足围观。 龙慕心里咯噔了一下,加个税还有这么多名堂? 老头讥讽一笑,“赋税,不是想加就能加的!” 一瞧他嘴角那道弯起来的弧度,龙慕跟着冷笑,“这位生员,今年贵庚?” 老头行礼,“不敢,学生痴活五十有八,一事无成。” “过谦过谦!怎可说一事无成?您是个秀才。” 话说,自古以来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龙慕一句话直接把这老头纠结了一辈子的烦心事全揭开了,老头顿时恼羞成怒,声音陡然拔高,“学生虽是个秀才,那也是十年寒窗正正经经通过科考得来的,行得正坐得端,大人可以到礼部去查学生的学籍!” 龙慕的老底立马也摊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这张老脸啊,红得都快滴血了。 整个扬州城,谁不知道这任知府大人是江湖出身捐来的官儿? 周围人群越聚越多,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偷笑。 龙慕怒火冲天,环视一周,所有的儒生都嘴角噙笑目光斜视。龙慕紧了紧腰带,缓步走下台阶,挂着笑容缓声说:“大明律规定,生员非举人监生者不得参政议政。各位……” 没让他说完,突然一人起身,都没行礼,朗声说:“太尊,自古,历朝历代的汉家朝廷无一不是天子与士共治天下,我大明百年来以仁施政,只有蛮夷蒙元才压制士人参酌政事,太尊,您难道打算倒行逆施试图恢复蒙元旧政?”短短几句话,铿锵有力,顺风飘出去好几里,围观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已然堵得针扎不进水泼不透了。 一顶叛逆谋反的大帽子扣下来,龙慕的冷汗“唰”就下来了,赶紧躬身行礼,浮上讨好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阵喝道声远远传来,人潮纷纷让出一条通道,龙慕瞧去,好嘛!隔壁蒋大御史的轿子。 一柄折扇伸出轿帘,挑开,蒋大御史端坐轿中不紧不慢地说:“私加苛捐杂税,革职入狱的重罪,参劾折子在此,即刻发往京城,各位请回吧。”说完,轿帘扑簌簌又垂了下来。 龙慕咕咚咽了口唾沫。 地上众儒生互相对视片刻,一刻没耽误,纷纷起身,对蒋启鸿一揖到地。 开玩笑!这位御史大人的来头,只要是跟官场有点联系的谁不知道?往科状元,大理寺出身,兼着吏部的要冲重职,吏部右侍郎的位子都空了大半年了,传闻说就等着这位蒋大人呢!他的折子往上一递,都用不着一级级呈报,直接就能进内阁。国寿当前,龙慕要是能不被判个十五六年就算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了! 再加上请命秀才中许多都是今次恩科新进的,早有耳闻货真价实的正经阅卷恩师就是这位状元御史大人,不尊师是要天打五雷轰的! 御史大人的轿子缓缓抬起,转进人群,看不见了。 人群跟着如潮水般散去,原本人头攒动的衙门口,没到一盏茶工夫,得!变得冷清寥落门可罗雀,风一吹,尘土飞扬。龙慕孤零零地站在风口里,倚着柱子,摁着心口,小心小肝扑通扑通没完没了地跳,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叫你小子负隅顽抗!叫你小子不长记性!” 平复了一会儿心情,龙慕一头冲进隔壁御史衙门,衙役说御史大人回家了。 龙慕就靠着暂时的勇气才来的,一听这话,底气泄了一半,迫不得已风驰电掣般赶往蒋家粮行,小厮说就在瘦西湖,具体哪个方位,一问三不知。 绕着湖堤这通找啊!也不知怎么九拐十八弯,终于找着蒋初了,绿樟掩映下一座茅草亭,三五个闲汉,说书先生“啪”一声醒木响,开始信口开河:“书接上文,刘玄德三顾茅庐请出旷世奇才诸葛孔明先生……” 御史大人倚桌而坐,折扇轻敲膝盖。 龙慕一头冲进去,众人惊愕之极,周围声响顿时戛然而止。 龙慕对着蒋初一揖到地,“御史大人……” 御史大人垂下眼睑笑了起来,折扇一点说书先生,“你接着说。” 26 说书先生偷眼两边瞧瞧,一个穿便装,一个穿官服,还是绯色的官服,正掰着手指头默想是几品官的时候,这位官员又是深深一礼,而那穿便装的微微一笑,始终不置一词,说书先生心说:他得多大一尊佛爷啊? 时过片刻,说书先生正在大肆演绎刘玄德火烧博望坡,龙慕感觉都快火烧屁股了,“砰”一头跪倒在蒋初膝边,“御史大人,我知道错了。” 说书先生“嘎”一口闷气憋在喉咙里,他跪下了?他居然跪下了?惊恐得舌头拖出二尺多长。 蒋初持折扇一挑龙慕的下巴,倾身轻问:“错在哪儿了?” “我……我从今以后肯定积极主动!” 蒋初笑着摇了摇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对说书先生说:“你接着说。” 说书先生猛然回过神来,哑着嗓子嘟囔:“说……到哪儿了?” 蒋初放下茶杯,漫不经心地回答:“曹操大军压境。” 说书的连同听书的互相对望,一律稀里糊涂,曹操大军都压境好几回了,到底是压哪个“境”啊? 醒木一拍,说书先生闭着眼睛开始胡诌:“赤壁之上,浓雾漫江……” 茶烟缭绕,连周公瑾火烧赤壁都告一段落了,龙慕急得火烧眉毛,朝前跪行几步,一把抱住蒋初的膝盖,恨不得哭出来,“御史大人,您想嫖我就嫖吧,我绝不反抗。” 嫖? 一口吐沫呛进气管里,说书先生眼皮一阵狂烈地抽搐,抱着喉咙脸红脖子粗。 蒋初好笑又好气,拍拍龙慕的脸,低下头贴着龙慕的耳垂悄声呢喃:“我是龙王爷的女婿,多年来致力于寻找龙王爷的儿子,没有闲暇也没有兴趣去寻花问柳。”说完直起身,折扇一点说书先生,“你接着说,刚才说到诸葛亮妙计退敌。” 三五个听书的闲汉悄悄从椅子上挪下来,一点儿一点儿往外撤,徒留说书先生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心中仰天悲鸣:诸葛亮天天妙计退敌,到底退的是哪个“敌”啊!!左右瞟瞟,全撒丫子跑光了,估摸着谁也指望不上,只好醒木一拍,昧着良心口若悬河:“这个……深入苗蛮之地,打听得首脑乃孟获……” 这可好,诸葛亮火烧藤甲军烧得丢盔卸甲,龙慕也被烧得热汗直淌,蒋初却毫无起身的意思。 龙慕欲哭无泪,一头埋进蒋初的膝盖里…… “啪嗒”,醒木掉到地上,这姿势……这姿势……娘啊!光天化日之下啊!还要不要脸啊!说书先生惊恐万状,鼻息抽了两下,“咣当”一声,栽倒在地。 蒋初闻声抬起头来——周遭空空荡荡鸦雀无声。撑着龙慕的腋下扶起来,长叹一声,“体仁,你可知错了?” “当然!当然!”龙慕赶紧点头如捣蒜。 “错在哪儿了?” 错就错在让你抓住把柄了!心中腹诽,却带着泫然欲泣的语气说:“御史大人,您说得对,与其负隅顽抗,还不如积极主动。从今而后,我保证天天主动追求您,肯定不劳烦您想辙逼着我主动。” 蒋初一愣,撑着额头忍俊不禁,“你呀……”牵起龙慕的手,“走吧,该吃午饭了,走得动吗?要我抱吗?” 龙慕扶着圈椅站起来,跪得时间太长,腿脚钻心钻肺地酸麻,他也不客气,直接往蒋初身上一歪。 蒋初搂着他的腰贴在自己身上,轻声说:“体仁,下午把征收苛捐杂税的公告撤销了吧。” 龙慕点头,“当然!当然!”刚说完,喉咙一哽,跟丢了魂似的往蒋初身上一挂,有气无力地哀叹:“没钱啊!没钱寸步难行啊!圣旨上的命令一个都没完成啊!” “所以就搜刮民脂民膏?” 龙慕喉咙深处悄无声息地“嗤”了一声,偷偷瞟他一眼,“但凡此类庆典,不都是先搜刮再赏赐嘛,我做官之前被搜刮得还少了?”心中补了一句:你难道不知道?你一个青云直上的高官你能不知道?骗谁呢! 蒋初失笑,指腹在龙慕鼻尖上刮了刮,说:“刮和刮区别颇大,有时甚至有天壤之别,我刚才刮你的鼻尖,你觉得疼吗?” 龙慕茫茫然地眨了两下眼。 蒋初趁其不备,突然使劲在他鼻尖上刮了一下,疼得龙慕“啊”一声大叫,“你干什么?” “很疼?” “废话!你来试试!” “你看,这就是区别。” 龙慕一愣,迟疑着说:“你是说……你是说,关键……在于掌握尺度?” 蒋初不置一词,持折扇挑开柳树枝,走上小石桥, “体仁,为官之道博大精深,多方牵制之下,就连圣上都无法做到为所欲为,何况你我?既然如此,不如竭尽所能做到上下周全,所谓‘上’,就是直属上司,所谓‘下’,就是万千百姓……” “得了,你的意思是搜刮谁都不行?” 蒋初笑了起来,“不是还有‘中’嘛,你搜刮的对象。” “啊?”龙慕身子一歪,目瞪口呆。 蒋初拦腰将他抱起来,鼻尖蹭蹭他的脸颊,“所谓‘中’,就是同僚、下属、巨商、富户、氏族之家……” 我也得敢搜刮他们呀! 走至桥尾,蒋初把他放在桥栏上,搂紧腰贴在自己胸膛上,轻声说:“他们腰缠万贯,搜刮一层,不至动摇其家族根基,只是颇费周章,需要绞尽脑汁。搜刮普通百姓甚是轻便,但是,体仁,你可曾想过,即使是富甲天下的扬州城,百姓依旧要为一日三餐而辛苦劳作,如若加重赋税,轻则衣食堪忧,重则伤筋动骨,朝不保夕之下最容易致使流民暴动,体仁,即使退一万步,你不为百姓着想,也要为自己的官声前程着想啊。” 龙慕居高临下注视着蒋初,面无表情。 蒋初抬头对他微微一笑。 轻风吹过,柳枝抚过额头,龙慕重重摸了把脸,“御史大人,我把告示撤了你是不是就不往京里参我了?” 蒋初唇角一弯,似笑非笑,抱着他的腰将龙慕从桥栏上拉下来,不置一词,率先朝前走去。 “喂!喂!”龙慕赶紧小跑着跟上,“你给句准话啊!”刚说完,纳过闷来,扯了扯嘴角,“知道了知道了,我一会儿把那五百多两碎银子全退回去,保证挨家挨户送,绝不中饱私囊。” “送银子?”蒋初径直下桥而去,不紧不慢地说:“昨晚,我废寝忘食斟酌多时写了封折子,浪费了一张宣纸,搜肠刮肚挖心抠肺,将折子写得骈四俪六引经据典,考殿试都没这么消耗心血,到如今还在头昏脑胀,你打算送多少银子补偿我?” “啊?”龙慕斜眼睨着他的后背,嘴上却用恭敬之极的语调说:“送银子多庸俗啊,我用行动表达对您的感激如何?” “哦?”蒋初驻足,回过头来挑起眉梢。 瞧你那狼子野心!你就巴不得我指导你把我给嫖了!你等着,别让我逮着机会,要不然我把你绑起来嫖一回狠的! 龙慕笑嘻嘻地跑上前去,攀上蒋初的肩膀,“启鸿兄,明日可有闲暇?我请你……” 话音未落,远处慌慌张张跑来两个衙役,一路狂喊大叫:“大人!知府大人!” 龙慕猛抬头,“怎么回事?” 衙役气喘吁吁,“大人,不好了,前几天抓捕的罪犯,聚众绝食,要挟官府尽快放了他们。” “好大的胆子!” 蒋初拍拍他的肩膀,“去吧,能安抚最好,如若不行,放了也罢,国寿当前,大赦天下,死在牢中反而百口莫辩,没必要为了他们致使自己官箴受损。” 龙慕深以为然,领着衙役赶紧跑,“明天再来找你。” 蒋初一把拉住,“你穿着官服,我派车送你回去。” 不远处,雨墨跑过来,对蒋启鸿耳语:“公子,孔琪来了。” 蒋启鸿“嗯”了一声。 龙慕马不停蹄地赶回衙门,进大牢对着一帮匪徒好一通恐吓诈骗,末了,惊堂木一拍,龙慕逼视众悍匪,冷笑,“想死?可以!绝食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王铺头,给他们来个痛快的,用不着等到秋后,直接手起刀落,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能活着谁想死啊?顿时吓得噤若寒蝉,胆小的开始吃饭,人心散了,嘴里虽然骂骂咧咧,倒是人人都吃了起来。 龙慕笑了,“很好!过些时日,我派人送你们回乡。” 第二天,艳阳高照柳枝款摆,龙慕手搭凉棚瞧了瞧天空,哀叹一声,低下头闷不吭声地出衙门,老管家赶上来,“公子,去哪里?工坊司的小吏昨日来请示哪几座寺庙要金装佛身。” 龙慕摆摆手,“蒋初的折子还没销毁,我的真身还顾不过来,哪还管得了佛身!” 老头惊愕,“又落他手上了?” 到了瘦西湖,蒋初刚吃完早饭,领着龙慕上了马车,龙慕疑惑问:“去哪里?” 蒋初靠过去,笑眯眯地说:“多日来难得你主动亲近,于青山绿水之间品尝山肴野蔌岂不雅哉?” “又出去游山玩水?”龙慕掉过脸去,对着窗外悄悄嗤之以鼻:“瞧你这点儿出息!”一错眼,看见小厮们正抬着艘渔船,嘴角一阵没来由地抽搐,大翻白眼,“又去游瘦西湖?你成天在湖边住着,就不嫌腻得慌?” “已经腻了。” “那今天是去哪儿?”突然回过味来,“不会吧,难道去大运河?你还上瘾了!这回是钓鱼、挖荠菜还是偷地图啊?” 蒋初故意瘪嘴,竖食指放唇边“嘘”了一声,凑过去悄声说:“见不得光的龌蹉勾当少提为妙,我多年来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自小以君子风范约束自己,至今卓有成效,形成了自律谦逊温润雅致的品性,偶一为非作歹,你能忘还是忘了吧。” 龙慕瞠目结舌,“你……你还偶一为非作歹?你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你刚进扬州城就把我给参了!” 蒋初故作惊愕,“你连这个还记得?唉……”语调沉郁,面容却促狭之极,“我听说新任扬州知府畏威而不怀德,我思虑,既然以后要长期相处,不如先给他来个下马威,省得我在扬州游山玩水他碍手碍脚找我麻烦。” 龙慕顿时拍案而起,“砰”一声脑袋重重磕在车顶上,疼得直咧嘴,指着蒋初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混蛋!无缘无故拿我寻开心是吧!那个‘他’就是我!谁告诉你我畏威而不怀德?” 蒋初伸手抱住他,贴着耳朵呢喃:“不生气了好不好?不知者不怪,既然我有错在先,我认罚好不好?” “你还会有错?你居然还会有错?”龙慕一口亲在他嘴唇上,舌头伸入腹地,这通搅啊!哗啦哗啦不知什么东西在响,吻舒坦了,卡着蒋初的脖子扒拉到一边,挑窗帘,脸朝外,生闷气。 蒋初摸摸自己的嘴角,水渍淋淋,抚着额头无声地失笑,启目凝视龙慕浓密的睫毛,渐渐地,渐渐地,龙慕局促不安,耳垂通红,蒋初伸手轻轻捻了捻。 龙慕愤然转过脸来,还没来得及发威,陡然想起还有份参劾折子在这家伙手上,脸上的怒气还没消退,电光火石般换上卑微讨好的笑容,先温温唤了声:“御史大人……” “嗯?”蒋初斜靠车壁,唇角上扬。 龙慕赔笑,“御史大人,这个……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我陪您游河的份上,您饶了我吧。”说着,抱住蒋初的腰,有一下没一下地蹭过来蹭过去,惹得蒋初哑笑连连,拍拍龙慕的后背,“要启程了。” 龙慕闷在他衣服里哀叹一声,微不可闻地嘟囔:“大运河里黄了吧唧的泥浆水有什么好看的!” “不喜欢大运河?”蒋初挑开竹帘对雨墨说:“改道去长江。” 龙慕猛抬头,声音陡然拔高,“长江里飘着死鱼的泥浆水有什么好看的!” 车外小厮们不可思议地面面相觑,雨墨忽闪忽闪大眼睛,迟疑着说:“公子,原本不就打算去长江的嘛。” “砰”,龙慕一头撞在车壁上。 27 龙慕指着小渔船,对蒋初拧眉毛,“长江上风疾浪高,翻了怎么办?你一个旱鸭子你逞什么能!” 蒋初不甚在意,“没关系,多落几次水就能学会游泳了。” 龙慕脑袋往旁边一歪,懒得搭理他。 拖拖拉拉走了将近两个时辰才远远望见长江,临近中午,恐江中无物可果腹,俩人跟一群船夫渔民挤在齐膝的矮桌边,龙慕捧着碗,对着两条掐掉脑袋的小毛鱼一脸痴迷地大发感慨:“于青山绿水之间品尝山肴野蔌何其之雅啊!” “这是江鲜,不是山肴也不是野蔌。”蒋初从旁边揪了一截菖蒲梗子递过来,“给,野蔌。” 龙慕白了他一眼,而后又乐呵呵地靠过去,“吃完后不会还是我付钱吧?” 蒋初也弯下腰抵着他的额角,悄声说:“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你是追求者。” 猝不及防,龙慕一巴掌推在他肩膀上,埋头吃饭。 蒋启鸿哑哑而笑。 饭后,乘车来到江边,远远望去,一江浊水向东流,惊涛骇浪,江边漫无边际的芦苇丛迎风招展牵牵连连没入天际。 放舟入江,小渔船在滔天浊浪里载浮载沉,龙慕一个踉跄,赶紧拉住雨墨,“稳着点!稳着点!” 过往的渔船、货船、客船、军船络绎不绝。而蒋初站在船头上巡视沿岸,也不知在找什么。 龙慕好不容易站稳身形,扒着船框问:“江中怎么会有军船往来?” “孔瑜的军队,日常巡视漕运航道。” “哦。”龙慕百无聊赖地进舱,躺着休息。 “体仁,你看,江边有孔瑜的巡防哨卡。” 龙慕可有可无地觑了一眼——芦苇丛中确实搭着一座高大的吊脚楼,楼上似乎还有位武将正迎风站立,腰挎宝剑威风凛凛,估摸着是孔瑜。 半天无人回应,蒋启鸿回过头来,见龙慕闭上了眼睛,低低笑了一声,“体仁,我们到北固山去感受‘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好不好?” 龙慕一愣,陡然一骨碌爬起来,“你还打算跑到镇江去?” “别这么激动,”蒋初急忙安抚。 “能不激动吗?这个北固山……北固山……” “不喜欢王湾的诗句?……” 龙慕脸立刻挂了下来,咬牙切齿,“你再敢扯一遍!” 蒋初一摊手掌,“那好吧,换一个吧……” 于是乎,龙慕急急忙忙跑出船舱,对雨墨喊:“靠岸停船!” 蒋初接着说:“……辛弃疾怎么样?‘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龙慕身形一阵僵直,冲过来抢船桨,蒋启鸿拦腰抱住,托着屁股往回走,龙慕拼命挣扎,蒋启鸿哈哈大笑,“体仁,船快翻了,我轰然落水你不心疼吗?” 一巴掌揍在他后背上,“江底有龙王爷,赶紧孝敬你老丈人去!” 蒋启鸿故意瘪嘴,神情委屈之极,“龙王爷儿子还没同意,我这女婿当得名不正言不顺。” “这跟你去北固山有什么关系?放手!放手!” 蒋启鸿故作惊愕,“你难道不知道刘备在北固山上娶了孙尚香?” “你《三国》听多了吧,扯得还有边儿吗?放我下来!听见没有!放我下来!”龙慕拳打脚踢,右手伸进他领子里,对准锁骨狠狠掐了下去,疼得蒋启鸿眉头紧锁,只得放了他,撑着膝盖喘息,笑说:“几百年的历史证明,北固山是成亲的上佳之地。” 龙慕也没好到哪儿去,扶着舱壁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气冲冲地挖了他一眼。 蒋启鸿温温一笑。 此后,一个坐于甲板之上,一个躺在船舱之内。 坐着的对舱内说:“体仁,你看,哨卡边有艘画舫。” 躺着的翻了个身,面朝里,眼不见心不烦。 “不想知道是谁的画舫吗?” 龙慕打了个大哈欠。 “似乎是骆封的……”过了一会儿,接着说:“嗯……确实是骆封。他正站在船头上,迎风独立,衣袂飘飘,绝世风采人间罕见,此等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你不来欣赏欣赏?” 龙慕心头一颤,翻身坐起来,极目向对岸眺望——果不其然,画舫之上,一名书生伫立不动,锦袍玉带丰神卓绝。旁边,一众家丁从画舫上放下小船朝哨卡驶去。 蒋启鸿对着虚无的空气长长叹息,简直感慨万千:“你知道人世间最动人心魄的风景是什么吗?”没等人回答,直接下结论:“是人!” 龙慕假装没听见,出来跟蒋启鸿挤在一起,问:“他一个巡盐使怎么老往水里跑?” “在扬州地界,有水的地方就有孔瑜,有孔瑜的地方就有骆封。” 龙慕恍然大悟,“哦……”这个字顺风拖出二里地去。 不一会儿,小船在哨卡旁停下,家丁们端着托盘下船上吊脚楼,在孔瑜膝前跪下,而孔瑜面朝大江长身而立,压根就无动于衷。 龙慕撞撞蒋启鸿的肩膀,“上次你跟着他俩游河,偷了人家的大运河地图,今天又来游江,难道是打算偷长江地图?” 蒋启鸿眨了一下眼,“我看起来这么像梁上君子?” 你是货真价实的!龙慕呵呵笑了两声,“瞧您说的,您是君子,把‘梁上’俩字去掉才符合您的绝世风范。” 蒋启鸿低下头,贴上他的脸,促狭地说:“我的绝世风范全靠这张脸。” 龙慕明晃晃地送他俩大白眼儿,过了一会儿,迟疑着问:“你如此关注他们所为何来?担心孔瑜被骆封觊觎了去?” 蒋启鸿一愣,“你怎么会这样想?” “难道不是?孔瑜与你六年同窗,情谊深长在所难免。” 蒋启鸿失笑,转目看向吊脚楼上的威武总兵。 龙慕一把搂住他的肩膀,一脸猥琐地直耸眉毛,“得了得了!别矜持了!男人嘛,寻个花问个柳天经地义,何况你还好男色,孔瑜那俊朗的风采那挺拔的身形……啧啧……” 蒋启鸿刚想说话,龙慕立马打断:“说实在的,现如今骆封也是馄饨挑子一头热。你跟骆封一比,得天独厚,出身比他高贵,相貌比他出众,气度比他温润,再加上同窗同乡,这要是不飞扑上去死死抱紧了,我都替你亏得慌!” “你这么快就要始乱终弃了,把我推给孔瑜你就不怕悔不当初?” 龙慕朝一望无际的芦苇丛猛翻白眼,“你先打住吧!什么叫我把你往外推?你本来就钟情于孔瑜,要不然你一个旱鸭子老往水里跑干什么?” 蒋启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低下头,额角摩挲他的太阳穴,语气温软:“如若我钟情孔瑜,他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哨卡上指挥巡逻船只?早在十年前他就会呆在他该呆的地方了。” 龙慕傻了吧唧地盯着蒋启鸿,蒋启鸿拍了拍他的脸,转脸眺望画舫。 江上风高浪急,一个浪头打过来,龙慕的鞋子湿了,蓦然回神,呐呐地问:“既然如此,你总是跟着他做什么?” 正当此时,吊脚楼上,顺风传来浑厚的喊声:“江中可是启鸿兄?” 龙慕猛一抬头,见是孔瑜,赶紧往船舱里躲了躲,省得让他看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蒋启鸿起身,一揖到地。 远远的,孔瑜还礼,哈哈大笑,“你当真到江里来挖龙王爷的女儿了?” 蒋启鸿也跟着展颜大笑,摆了摆折扇。 “快回去吧,快下雨了。” 快下雨了?龙慕抬头望望热力四射的大太阳,晒得岸边的野鸭子无精打采昏昏欲睡,打哪儿能看出快下雨了?扯了扯蒋初的袍角,“你看那边,骆封身形笔直如临大敌,估摸着正嫉恨着你。” 蒋启鸿对画舫一揖到地,骆封也整衣理服拱手还礼。 不一会儿,一艘小船从哨卡旁驶来,骆封的家丁们扑通扑通跪了一甲板,领头的说:“御史大人,日当正午,孔总兵大人吩咐小的给您送饭菜。” “多谢。”蒋启鸿行了半礼。 把饭菜搬上船,家丁们走了。 龙慕拿筷子在盘子里拨弄来拨弄去,烧鹅、黄鱼、莲子银耳羹……一阵阵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奈何不久前刚塞了一肚子渔民卖不掉的小毛鱼,这会儿正饱着,一点食欲都没有,龙慕神情恹恹,“孔瑜真会借花献佛!” 没让蒋初说话,龙慕冲雨墨喊:“往北固山划吧,你家公子都让人发现了,这细作的活儿没法干了。”拎起壶酒晃了晃。 都没眨眼的工夫,龙慕突然从舱里探出头来,“看!瓶子封口上写着‘剑南春’。”凑到蒋初鼻子底下,“骆封这官儿当的……啧啧……难怪世人皆传各级盐道衙门个个都是肥缺!” 蒋初深嗅一口,皱眉说:“剑南春?似乎过于甘醇了,是没勾兑的剑南春原浆?” “啊?能喝吗?” 蒋启鸿眼睛弯了起来,“当然!” “噗通”,水花四溅,直接扔进了浑浊的江水里。 蒋启鸿哈哈大笑,揉揉龙慕的头发,“暴殄天物。” “我喝醉了被你为所欲为才是暴殄天物!” 迫不得已,渔船驶离哨卡,往镇江方向划去。两人肩并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渐渐地,水势湍急起来,不久前还高悬中天的骄阳不知何时已然被乌云取代了,云层越压越低,船中三人胸闷气短汗流浃背,龙慕眉头紧锁,“似乎真要下雨了。回去还来得及吗?” 雨墨答:“时近傍晚,回扬州恐进不了城了,去镇江北固山可能会赶上封河道。” “那怎么办?在江上过一夜?这风大浪疾的,再加上下雨,半夜三更船翻了可如何是好?” 蒋启鸿遥望浊浪排空的江面,“雨墨,前面郁郁葱葱的江心小洲是焦山吗?” “回公子,是的。” “好,登洲上焦山。” 风声渐紧,浪头渐大,小渔船顺江直下,凶险之极,似乎随时都会葬身江底。龙慕一把将蒋启鸿搂过来,在滔天巨浪中拔高声音,试图盖过震耳欲聋的江流轰鸣声,说:“抱紧我,掉下去谁都救不了你,你就真要去见你老丈人了。” 蒋启鸿暖暖地笑了起来,紧紧搂住龙慕的腰身,低头重重吻上嘴唇,唇瓣细细摩挲,舌尖深深探入。 28 龙慕被吻得七荤八素,时隔多时,唇齿乍分,龙慕面色潮红魂飞天外,躺在蒋启鸿的臂弯里大口大口喘息。 蒋启鸿低头轻轻舔舐唇角。 外面巨浪滔天,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舱内却静谧无声,四目相对,相视而笑。 时光流转,空气凝固,彼此的呼吸或轻缓或急促,听到耳里,钻进心底。 雨势越来越大,狂风裹挟着暴雨砸在乌篷上,船身一阵阵剧烈地颠簸,两人回过神来,龙慕低头看看自己,瞬间爬起来,蒋启鸿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笑了笑,摊开手掌。 甲板上雨墨说:“公子,焦山到了,前面是官船码头,我们只能在这个小码头登岸了。” “好。你在这里看着船。”一手撑伞,一手拉着龙慕,两人拾级而上,踩在青石板路上,水花四溅,浸湿了袍角。 山上枫树蔚然成林,在茫茫雨幕中,在熹微暮光中,愈发苍翠欲滴。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远远传来寺庙晚课的钟声。两人循声进了最近的一座寺庙。 寺里善男信女极其稀少,路过大雄宝殿时听见嘁哩喀喳时断时续的敲打声。 知客僧见他们往大雄宝殿走去,双手合十深深一礼,“两位施主,宝殿里尘土飞扬,恐迷了眼睛,前些时日,京里圣旨下达,知府大人派了工坊司的匠人来金装佛身,连日来昼夜劳作,还是过些时日再来祭拜礼佛吧。” “哦?”龙慕一听来了精神,“镇江知府都开始金装佛身了?” 知客僧又是一礼,“听说金山寺和茅山九霄万福宫也已经金装了。” “是吗?”龙慕不顾阻拦举步进入大雄宝殿,放眼望去,长明灯下,几个匠人各司其职,一个小吏高声呼喝:“早干完早歇工!”俩匠人蹲地上,敲敲打打不知所为何来,另俩人搬着梯子爬上爬下,趴在佛身上不知在贴什么,油灯一照,锃明瓦亮晃得人眼睛发花。 龙慕一把揪过小吏,“你们在贴什么?” 此人使劲一甩手,鄙夷:“金箔!” 声音陡然拔高:“金箔?”龙慕立刻头昏脑胀,转目盯着敲打之人细细观瞧,好家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俩面无表情的匠人正抓把锤子跟敲砖头似的把一锭五两大的金子往薄了敲,“当”一下,“当”又一下,敲得龙慕心头一颤一颤,脑仁疼得都快搅成浆糊了。 这小吏见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模样,更是嘲讽之情溢于颜表,使劲推他们,“出去!出去!佛门重地,官府办差,打哪儿来的上哪儿凉快去!” 龙慕一把拉住小吏的袖子,急切地问:“金装佛身不是往佛身上刷金漆吗?” “也行!小地方确实是这么干的!但是,江南这地界,你去打听打听,哪位知府大人敢不往佛身上贴金箔?刷金漆?真好意思说出口!南直隶全省一对比,还要不要见人了?”小吏推推搡搡把龙慕赶出大门,“快滚蛋!再不走别怪我把你押解送官,告你个窥伺官府钱财!”“咣当”,大门关了。 龙慕简直欲哭无泪,站在雨幕里瞪着门上的铜环想死的心都有了。 蒋初眉头紧锁,举伞罩住他全身,“体仁……” 龙慕颤巍巍猛打寒战,一眼甩过来,舌根直发酸,“镇江……镇江知府……富裕成这样?全府佛像都贴上金箔……”说着说着,实在说不下去了,这情景简直没法想象,成山成海的金子跟废纸似的全糊泥像上,这也太不把金箔当金子了! 蒋初拉着龙慕带上回廊,“时日不早了,先用晚斋吧。” 话音未落,龙慕一巴掌抽在他后腰上,横眉竖眼,“我吃得下去吗?吃得下去吗?现如今就是给我龙肝凤胆,我能尝得出味儿来吗?” 蒋初失笑,勾着他的脖子拽过来,“车到山前必有路……” “说得轻巧!那是金子!金子懂不懂?用你那榆木疙瘩脑袋好好想想!放手!放手!”刚一说完,龙慕眼珠子在蒋初周身上下转了一大圈儿,心说:干嘛舍近求远?眼前不就有个大财主嘛!这家伙是浙江首户,上百年的家业得积累多少好玩意儿啊!况且他还是未来的族长,登高一呼,他们老蒋家各门各户还不得乖乖把金子交出来。 一把抱住蒋初的胳膊,目光灼灼,一脸奸佞小人的献媚模样,“蒋兄……” “启鸿。” 龙慕赶紧亦步亦趋跟上,“启鸿,能不能……” “能不能先吃饭?”蒋启鸿替他补全。 俩人进了斋堂,对面而坐,与和尚们一起默念经文,龙慕端起饭碗,先捡了个馒头放进蒋初碗里,满脸堆笑,“多吃点。” 蒋初垂下眼睑,托着腮但笑不语。 龙慕左右瞟瞟,见和尚们离得远,倾过身来,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我主动吧。谁让我是追求者呢?” 蒋初唇角上扬,微微颔首,“应该奖赏。” 龙慕眼睛陡亮,“哦?怎么奖赏?” 蒋初抬手勾住他的脖子,轻轻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一触而分,“吃饭吧。” “砰”,瓷碗重重撂在桌上,龙慕心头火起,“这就是奖赏?你糊弄谁呢!” 和尚们听见异响纷纷转过头来,齐刷刷地盯着他们俩。 周遭陡静,龙慕一愣,转目观瞧,一群光脑袋秃瓢,烛光一照,锃明瓦亮。龙慕傻了吧唧地低下头,好家伙,丢脸丢大发了,整个身子横亘桌面,够着脖子一个劲地往对面伸,只要再往前凑一寸,直接就能亲到蒋初嘴唇上。 “腾”,脸通红,心慌意乱却装得平静无波地坐回板凳,腆着脸呵呵笑了两声,“吃饭,呵呵,吃饭。” 和尚们不以为意地低头吃饭。 龙慕恶狠狠地瞪了蒋初一眼——这家伙居然还敢促狭地眨眼睛!桌子底下,龙慕一脚踹在他膝盖上。 饭后散步,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闲游,龙慕偷偷瞟瞟他的脸色——沉静悠然,于是乎,龙慕长长叹了口气,等了半天,蒋初愣是毫无反应。龙慕干脆一屁股坐在栏杆上不走了,仰望无尽的苍穹大发感慨:“雨下得真大啊!镇江知府真有钱啊!” “此言差矣。”蒋初斜身倚靠木柱,“天下尽人皆知,扬州乃首富之城。” 龙慕还在仰着脖子抒发无尽的心绪,“风刮得真狠啊!可惜,扬州知府没钱啊!” 蒋初也跟着探出身去,眯眼凝视黛墨的夜空,“是啊!天真黑啊!” 龙慕瞟了他一眼,咽喉深处悄无声息地“嗤”了一声,“鹦鹉学舌还知道要学个完整的呢,你倒好,学鹦鹉都学不周全,有上句没下句,赶紧把后半句说出来。” 蒋初一摊手掌,“说什么?” “说怎么才能让首富之城的扬州变成首富之人的扬州知府!” “搜刮!且要做到上下周全!” 龙慕想了想,“搜刮‘中’人?估摸着也就巨商富农我敢下手,那些公侯世家、朝廷官员,他们不来折腾我就该谢天谢地了,我还敢没事招惹他们?吃饱了撑的!”刚说完,骤然想起对面这人既是公侯世家又是朝廷官员,悻悻地笑,“御史大人,你我情谊深长,不如这样,不用那么麻烦了,您直接借我……” 话音未落,前殿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人高声断喝:“叫你们方丈出来。” 龙慕吃了一惊,两人无声对视。 不一会儿,十几个家丁闯进门来,紧跟着一乘敞轿嘎吱嘎吱颤巍巍被抬了进来,轿上躺着一人,双手下垂一动不动。 龙慕惊愕,拉着蒋初躲到柱后,贴着蒋初的下颚耳语:“天黑看不真切,我怎么感觉轿上之人有些面熟?” “是吗?” 不一会儿,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不知对谁说:“叫方丈把净室腾出来。”与此同时,墙角边走来一位锦袍玉带的大家公子,亲自提着灯笼打着雨伞。 龙慕心脏猛然一颤,震惊之极,“骆封?”探出半个脑袋匆匆扫了一眼,“确实是骆封。敞轿上的难道是孔瑜?怎么会这样?”立刻恍然大悟,斩钉截铁地说:“剑南春!那壶怪异的剑南春!” “也有可能是那些烧鹅、黄鱼、银耳莲子羹。” 一行人拐过墙角消失不见了,蒋初也从柱后慢条斯理地踱了出来。 “你怎么这么优哉游哉?你好歹跟孔瑜六年同窗!” 蒋初转头笑问:“你说我该怎么办?” “救人啊!” 蒋初停下脚步,勾着他的腰身搂进怀里,“如此英明干练的孔瑜都被骆封手到擒来了,我去岂不是羊入虎口?”低下头贴上脸颊,低声呢喃:“我这么雍容温润的面容你舍得吗?” 龙慕心中痛骂:无耻之徒!脸上却摆出痴迷的神色,伸手抚摸他的脸,声音低哑,语调舒缓,充满了无尽的诱惑气息:“你脸皮真厚!” 蒋初垂在他颈窝里低低地笑。 龙慕一把将他推开,眺望骆封消失的方向,“不行!骆封高兴我就郁闷,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拖着蒋初进后堂,“你帮我救孔瑜!不帮不行!他跟你同窗同乡,你忍心看他遭殃?” 蒋初低下头吻着耳垂问:“帮你有什么奖赏?” 龙慕直接把另一侧耳垂塞他口中,“奖赏完了。” 蒋初好笑又好气。 29 龙慕拖着蒋初遮遮掩掩朝后堂走去,蒋初拉住他,低声说:“他们人多势众,倚仗我那荒废多年的武功只能任人宰割,不如从长计议见机行事,你意下如何?” 龙慕冥思片刻,深有同感。 两人进了禅房,蒋启鸿歪在禅床上闭目养神。 龙慕生怕他睡着了,时不时掼个杯子踹个桌角,动静越弄越大,蒋初兀自岿然不动。龙慕左右踅摸,找到支毛笔,嘿嘿窃笑:别怪我心狠手辣! 悄悄挨近,笔尖还没碰到他鼻尖,龙慕眼前一晃,“啊”一声惊叫,脖子被人勾住了,挺身翻转,得!让人压床上了,蒋初眼皮都没掀,嗓音沙哑:“今天真主动……” 荒废多年的武功?谁信啊! 万籁俱寂,暴雨渐渐停歇,一轮明月突破乌云的围追,高悬中天时隐时现。 龙慕心里火急火燎,使劲推蒋初,“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蒋初幽幽转醒,瞧瞧窗外,“雨停了?” “估计他们睡着了……” “那我们也睡吧。”翻身又压了上来。 龙慕一把将他推开,“起来!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仁义礼智信就是教导你见死不救的?” “见死不救?他快死了?” 龙慕眉毛倒竖,高举双拳作势要往下砸。 蒋初全身无力往后一躺,仰天叹息:“唉……我真该好好检讨自己,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恃宠而骄的?就不怕我吃醋?” “起来!赶紧起来!” 九拐十八弯,两人进了厨房,在柴草堆里翻翻捡捡,专找半干不干的树枝子,一人抱了一大捆,偷偷摸摸跑到方丈室外面,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蒋初支使龙慕,“去偏殿端一盏长明灯。” 龙慕惊愕,“你难道还打算用火攻?烧寺庙可是重罪!成天听《三国》,真把自己当诸葛亮了?” 拍拍他的脸,“放心吧,抬头三尺有神明。” 龙慕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偏殿,端来长明灯。一遍又一遍试图点燃潮湿的树枝,不知过了多久,久得龙慕脖子酸麻都不抱希望了,突然,“扑哧”一声,嘿!居然还真点着了! 时过片刻,火势渐大,霎时,浓烟滚滚直冲上天。龙慕拉着蒋初撒腿就跑,悄悄躲在墙根底下。 前方家丁们惊慌大乱,不知谁喊了一声:“着火了!” 火借风势,浓烟沸反盈天,潮湿的柴草最大的好处就是——火不大,白浊的浓烟却能蒸腾直上,散得宇宙乾坤到处都混沌一片。 庙中僧侣信客纷纷衣衫不整地跑出来,慌里慌张像没头苍蝇般四处乱窜,呛得咳嗽声此起彼伏。 骆封也走了出来,浓烟迎面冲进喉管里,捂着鼻子大咳特咳,饶是如此,他还不忘吩咐家丁:“快!把孔大人抬出来。” 不久,俩人抬着瘫软无力的孔瑜往隔壁走去。 龙慕顿时长出一口气,自言自语:“好歹还算衣衫齐整。” 蒋初挑起眉梢,龙慕赶紧讪笑着竖大拇指,“人才!打小没少走街串巷抢单打劫吧,这种地痞流氓闯门踏户的龌蹉勾当干得真是地道啊!说你是大家贵公子,谁信啊!” “唉……”蒋初倚墙深深叹息,“我心中悲痛万分,清誉美名今日毁于一旦矣,罔顾祖训违背圣德,多年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仁义礼智信就是教导我搅人清梦的?此后,将如何在世间立足?祖上百年来为人称道的颜面已然所剩无几了,要省着点丢啊!” 龙慕嘴角直抽搐,一巴掌推在他肩膀上,豁然转身朝前走去。 蒋初低低笑了一声,折扇在指尖翻转半圈,缓步跟上。 路过大雄宝殿,跟四散奔逃的匠人撞个满怀,工坊司小吏追在屁股后面狂喊大叫:“回来!都回来!” 谁理他啊! 眼见浓烟翻滚,小吏一缩脖子,得了!跟着跑吧! 龙慕猫着腰四处张望一番,空无一人,突然抬头对蒋初龇牙一笑,“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匆匆跑进大雄宝殿,没一会儿,又匆匆跑出来,拖着蒋初撒丫子飞奔,“快跑!快跑!” “你偷金箔了?” “胡说!无主之物,先到先得,再说了,我拿的哪是金箔啊?是金子!”掏出两定大金子在蒋初面前晃了晃,“镇江知府简直富可敌国,知道我现在的行为是什么吗?” “杀富济贫?”蒋初好笑又好气,“你倒是锄强扶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一代豪侠啊!” “得了得了!许你偷地图,就不许我偷金子?” 蒋初点着头赞扬:“你说得对!古语有云:‘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如今应该再加一句……” 龙慕斜睨着等他说下文 “……偷窃夫妻档!” 龙慕喉咙一哽,顿时欺身而上拳打脚踢,蒋初一把抱住,展颜大笑,“体仁,真高兴你如此有自知之明,自动自觉把自己归到妻子那一边去了。” “蒋启鸿!你别高兴得太早!有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 蒋启鸿笑着摇了摇头,“嘘,小声点,体仁,你忘了?月黑风高,我们正在纵火焚寺,依大明律,轻则流放,重则问斩。” 龙慕惊出一身冷汗,趁着庙里混乱不堪,无声无息地出了山门,拐上泥泞不堪的蜿蜒小道。 龙慕掏出金子,就着暗淡的月光掂了掂,问:“有多重?” “似乎是十两。” “敲成金箔够贴一尊佛像吗?” “不够也没关系。” “哦?此话怎讲?” “把佛像正面贴上,背面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用绫罗绸缎裹身,后背被遮得严严实实,谁会冒着对佛祖不敬的大不韪去掀开绸缎?” 龙慕骤然停步,直咽唾沫,“这……这是偷工减料吧?我怎么听说你当年给工部尚书按的罪名就是偷工减料?这要是巡抚衙门来查,露了馅儿,我还不得吃了不了兜着走了啊!” “不会的。” 龙慕横了他一眼,嘀咕:“说得轻巧,反正遭殃的又不是你!” 蒋初失笑,边走边说:“真要有人吹毛求疵,其实也容易搪塞。于时,你缉拿负责金装佛身的监工小吏,事先与他串通好,勒令他供认自己监守自盗并早已将钱财挥霍一空,至此,查无可查,赃款上哪里追回?” 龙慕一脚踩空差点摔倒,“这……是栽赃陷害!” “那么,你打算自己一力承当所有后果?” 龙慕一哽。 蒋初拍拍他的脸,温声说:“如若良心不安,可以等到监察官员走后再对他大加补偿。通常各级官员都深知内中乾坤,不会过分深究的。”贴上面颊轻声耳语,“体仁,上下周全才是为官之道,如何才能上下周全?有时欺上瞒下是在所难免的,做官最该学会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是什么?” “逢场作戏、两面三刀。” 龙慕思虑片刻,一巴掌拍在蒋初肩膀上,“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官儿升得这么快了!尽不干好事,威逼利诱恐吓诈骗用得纯熟得很啊,前些天不就没跟你吃饭嘛,居然逮着机会就往京里参我!” 再看我们的蒋三公子笑得极其温润谦和,“体仁,为了恐吓你而浪费一张宣纸,你不觉得有些血本无归?” 龙慕吧唧吧唧滋味,怒从心头起,“蒋启鸿!”高擎金子准备兜头砸过去。 蒋启鸿哈哈大笑,急忙转身逃跑,“体仁,看清楚,那是金子。” 龙慕紧追直上,“砸死你是为民除害!” “你说得对!金子滚下山崖更是为民除害,这肯定是镇江知府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而你则辜负了他慷慨解囊的一片赤诚之心?” 龙慕骤然止步,撑着膝盖呼哧呼哧直喘气。蒋初走回来,刮了刮他的鼻尖,“你应该往好处想,一张空白奏章促使请愿儒生纷纷退却岂不是事半功倍?” “合着我被你耍得团团转还得对你感激涕零?”龙慕一巴掌把他的手拍掉,气呼呼地说:“迟早让你气死!赶紧走,天快亮了。” 走了半里路,进入另一座寺庙,谎称自己被暴雨所阻无处栖身。 龙慕死活不肯跟蒋初同床而眠,再加上最近各名寺古刹都在金装佛身,无论游客还是信众都非常稀少,还真让他找到空闲的禅房了,面对龙慕长舒一口气的表情,蒋三公子笑眯眯地说:“你不觉得过于奢侈了?但愿你那十两金子够付两个房间的房钱。” 龙慕摆摆手,“放心吧,怎么样也不会让你付钱……” 蒋初点着头替他补上,“……谁让你是追求者呢。” 龙慕头也不回地甩帘进屋。 第二天,天色大明,云歇雨收,狂风却丝毫未减,迎面刮来,水汽氤氲。 两人逶迤下山。走至码头找到雨墨,雨墨行完礼急不可耐地说:“公子,您看那边官船码头,是巡盐使骆大人的画舫。” 蒋初侧首望去,一艘画舫浮于江面之上随波飘摇不定。 雨墨瞟瞟龙慕,避人耳目凑过来悄声说:“公子,昨夜雨大,骆大人命人抬着孔瑜上了山了。” 蒋初不置可否,率先上船,“回府。” 雨墨不可思议至极,俩大眼睛直忽闪,只得闷声不响地跑去解纤绳。 正当此时,密林中渐渐传来混乱不堪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队家丁抬着敞轿走来,轿上,孔瑜额头大汗淋漓,眉头皱得快打结了。而骆封则跟在轿旁嘘寒问暖,完全无视孔瑜那恨不得能吃了他的炽热眼神,平时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冰冷模样彻底荡然无存了。 蒋初挑起眉梢,龙慕简直瞠目结舌,心中极度诧异:不会吧!折腾了大半夜还是功亏一篑了? 直等到画舫驶离码头滑往江心,龙慕这才回过神来,瞪着蒋初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蒋初招招手,“我们也走吧。” 龙慕伫立片刻,突然笑得一脸猥琐,“我算是发现了,他们俩简直就是不可多得的榜样,骆封作为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把经年练武的漕运总兵给收拾了,在可预见的未来,我也能把你收拾了,听说你那武功都荒废十年了!” 蒋初一愣,哈哈大笑,“我应该表扬你,志向极其恢弘远大!” “趁现在还有时间,你赶紧多笑两声吧,快没机会了。” “我不明白,你现在不为孔瑜失手而惋惜了?” “我只是为骆封能得手而惋惜!” 渔船渐离焦山,往浊浪中划去,船身太小,在滔天巨浪中上下颠簸,再加上是逆流而行,更是剧烈动荡,待在舱里不是撞额头就是撞后脑勺,迫不得已只得上甲板,蒋初眉头深蹙,靠着舱口一言不发。 龙慕搂住他的腰,“靠紧我。” 蒋初虚软无力地笑了笑。 龙慕大皱眉头,头一次看见他的面容萧索成这样,心中五味陈杂,一阵阵惆怅纷至沓来。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蒋初呼吸急促,抚着额头眼睛都睁不开,冷汗滴滴答答顺着面颊往下淌。 龙慕惊慌之极,晃着他的身体逗他说话:“你说话啊!说话!” 蒋初双唇震颤,眼睑越皱越深。 正当此时,巨浪扑来直没篷顶,船身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横着飘了出去,龙慕慌忙抓住舱口,手上一松,顿时回过神来,“啊”一声惨叫:“启鸿!启鸿!” 蒋启鸿轰然落水,顺流直下,墨绿色绸衫在苍黄的江水里上下翻飞,格外触目惊心。 龙慕眼前一黑晕头转向,纵身入水奋力游去。每每碰到衣角,又失之交臂,急得喉头发苦,恨不得大哭一场。 雨墨吓得魂飞天外,“哇”一声痛哭流涕,弃船入水朝前游去。 龙慕心灰意冷,就在筋疲力尽之际,拼命朝前一跃,一把揪住蒋初的胳膊,使劲托住他的下巴。 俩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拖着蒋启鸿在江水里翻滚,跟蜗牛爬行一般缓慢向岸边游去。 龙慕心力交瘁,躺在江堤上,大口大口喘气,而蒋初躺在旁边一动不动,脸色苍白气息微弱。 龙慕一骨碌爬起来,越想越后怕,一巴掌抽在他脖子上,没来由地怒不可遏,“你老丈人是龙王爷,不是阎王爷!你跳进江里是打算给谁尽孝去?” 蒋初眼睑耸动,始终无法睁开,万分艰难地开口:“体仁……你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龙慕喉头一哽,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气又苦又心疼,“你就算要以身相许报答我的恩情也得留条小命才行!”见他虚弱绵软,龙慕的心脏狠狠揪了一把,轻轻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拍着后背安慰:“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蒋初竭尽全力睁开双眼,气息不稳,“体仁……你若愿做龙王之子,我愿葬身水底。” 龙慕身形巨震,喉咙哽咽,眼泪扑簌簌滚了下来,紧紧抱住他的后背,蒋启鸿头一歪,晕了过去。 30 回到瘦西湖,已然日上中天,延医煎药,龙慕坐在旁边呆呆地凝视他索然灰败的脸色,久久无法言语。 屋中沉静,只有沙漏发出轻缓的沙沙声,蒋启鸿极不安稳地与梦魇搏斗。 雨墨用温手巾仔细擦拭蒋启鸿的手背,轻轻对龙慕说:“知府大人,多谢您救了我家公子。不瞒您说,鄙府家大业大,青年子弟中只有我家公子是中流砥柱,且是未来的族长,袭文远侯爵,前程远大,这要是有一星半点的闪失,全家都别活了。” “你说得对,听说他还是未来的内阁首辅。” 雨墨笑了起来,“这个……这个就有些大言不惭了,变数太多,安安稳稳结婚生子开枝散叶才是首要之务。” 龙慕浑身一颤,直勾勾盯着他。 雨墨笑说:“知府大人,小的也是到了扬州才知道我家公子钟情于男子,难怪他多年来总是用‘龙王爷的女婿’来搪塞各路求亲者。” 龙慕低下头去,嘴唇震动,始终无法说出话来。 直到太阳偏西,龙慕狠狠盯了蒋启鸿一眼,走了出来。 得!我们的蒋三公子大费周章差点搭出命去,好不容易见到点熹微的曙光,好嘛,被雨墨三言两语一折腾,煮熟的鸭子看着看着就飞了。 回到衙门,龙慕空落烦躁,什么事情都不想做。 第二天一大早,工坊司小吏来请示到底金装哪座寺庙的佛身,龙慕掏出两定金子,摆摆手,“随便找一座吧,哪家香火盛就选哪家。” 例行升堂,并无重大事件,上报最多的就是城中匪徒飞扬跋扈,已经搅得百姓怨声载道了。 “腾”的一下,顿时把龙慕从昨天就郁结下的无名火点着了,正愁没地方撒气,自己送上门来了,于是,龙慕带着全副武装的捕快衙役,浩浩荡荡冲进大街小巷全城搜捕。 一边抓贼,一边还挨家挨户发放前些天收缴来的赋税,顺便附赠诚挚的道歉。 扬州的老百姓们恨不得吓出心脏病来——这……这……这不对啊!进了衙门的钱还能吐出来?这青天大老爷得青天成什么样啊!这年头还能见着包拯再世? 等到龙慕带领众衙役押着十几个罪犯回衙门时,老百姓夹道欢迎,“龙青天”的呼喊震彻天地此起彼伏。 龙慕坐在轿子里窘得面色潮红,都不好意思抬起头来。 刚回衙门,居然看见雨墨跪在后衙里,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俩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肿得跟烂桃子似的。龙慕错愕,“怎么回事?” 雨墨“啪”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顿时鼓起个大包,得,这脸也像烂桃子了,雨墨哭诉:“知府大人,您大人有大量,我胡说八道,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好了好了,起来吧。你家公子好些了吗?” “好些了,在家静养。知府大人,小人有眼无珠,我家公子叫小的给您带句话。” “什么话?”龙慕见师爷慌里慌张跑进来,问了一句,“怎么了?” 雨墨抽抽嗒嗒:“他说,他能力卓越,足以挡风遮雨。” 师爷说:“下属各级官员询问什么时候开仓济粮、发放贺银。” 俩人异口同声,这倒好,龙慕眨巴眨巴眼睛,愣是一句没听清。 唉……师爷说的您没听见也就算了,您怎么能把蒋三公子的话给忽略掉?您都烦恼一天了,您难道还想继续烦恼下去?谁能给您解千烦释万忧?——蒋三公子啊!他说他能挡风遮雨啊!他能挡风遮雨啊! 龙慕把雨墨拉起来,“行了,擦擦吧,回去给你们家公子带好。” 下午,与一众官吏商讨国寿事宜,斟酌来商量去,原本各级官员们还吞吞吐吐不好意思说得太直白,直到龙慕问了一句:“各州县库里能匀出多少银子来?” 这下可好,这帮官员这通哭穷啊!都快吃了上顿没下顿了。某白胖子官员居然还有脸哭诉:“大人,下官今天的早饭还是昨晚的剩饭熬吧熬吧端上来的呐,这粥稀得,下官都省了镜子了。” 龙慕眼角直抽搐,心中痛骂:这帮老狐狸!嘴上却笑说:“大人深谙养生之道啊,减肥很成功。” 晚上,睡不着,躺床上想:怎么办?怎么搜刮“中”? 平民老百姓的银子咱抢不了,商贾大户的银子咱能讹不? ——那还用说?就为讹银子才来当官的! 关键是怎么讹? 当然是——索贿! 怎么索? ——提供名目,暗示他们赶紧送礼! 龙慕一骨碌爬起来,抽了张纸,蘸饱毛笔,悬腕沉吟:提供什么名目? “吧嗒”一滴墨汁滴在纸上,龙慕翩然回神,写:红白喜事。 刚写完,立刻把“白”字划掉,再找不着银子就真要办白事了, 盯着“喜”字想了半天,什么算喜事? 呃……要不嫁娶生辰生孩子? 龙慕盯着“嫁”字直抽嘴角,还是……得了吧,这衙门里连个丫鬟都没有,嫁谁呀? 这个“娶”嘛…… 一张温润的面容立刻闯进脑海里,此面容唇角渐渐上扬,慢慢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龙慕蓦然回神,摇了摇头长长叹出一口气。 得了得了!他是湖州蒋家的中流砥柱,说不定将来还是内阁首辅。 至于……这个生孩子嘛…… 龙慕眼角一阵狂烈地抽搐,将毛笔往笔海里一扔,就它了——生辰! 唉……不选它也不行,就这一个靠谱的。 第二天跟管家师爷一说,俩老头有志一同地点头,朝龙慕竖大拇指——是块当官的材料! 召集衙役差夫,通知他们悄无声息地往民间传扬——后天,知府大老爷二十四岁寿辰,国寿当前,该当轻减行事,不设宴席。 把自己彰显得跟清正廉明的一方父母似的,龙大知府舒坦!喜滋滋地喝着小茶吹着小风,坐在衙门里等着行贿的纷至沓来。 但是—— 活活等了两天,眼瞅着到了“后天”了,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龙慕纳了大闷了。 唉……说真的,鄙人都为他着急啊…… 他也不想想,扬州城什么人最有钱? 那还用说?本地特产——盐商!自古官商勾结,盐商更是极擅往官场里钻营,没名目他们创造名目还要送礼行贿呢!但是—— 前不久,盐商商会会长陈浩东刚被他打了四大板,头儿都让人给办了,其他盐商会怎么想? ——肯定想:来了吧!看见了吧!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三把火开始烧了吧!这年头,谁还杀鸡儆猴啊?要来就来绝的!先把头儿给你掐了,看你还能往哪儿飞!你们谁去行贿?“缺心眼儿”这词儿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当晚,龙慕对月哀叹,垂头丧气地出衙门上大街跟游魂似的晃荡了一晚上,快午夜才回来,路过衙役值班房时陡然听见一阵哄堂大笑。 龙慕一愣,靠到墙根下,屋里七嘴八舌乐呵呵地嚷嚷,不知谁说:“……难道我们大人不知道吗?他上任时,吏部榜文上黑纸白字写着他的姓名、籍贯、生辰、过往经历,贴得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一人嘿嘿窃笑,不怀好意地明知故问:“大人哪天生的?”“腊月十二。”屋里陡然齐声大笑,一人笑喷:“这年头,官员的生日老天爷根本管不着,他自己想什么时候生就什么时候生。”“你可拉倒吧,你懂什么呀!今年是闰年,闰着闰着,腊月就闰到四月去了。” “轰”一声,屋里炸了棚了。 龙慕脸上热得能蹿出火来,一缩脖子,灰溜溜跑回卧房,往床上一趴,被子蒙着脑袋,嘟嘟囔囔:“全城都在看我笑话!死了算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啊!” 隔了一天,工坊司管寺庙修葺的小吏来了,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龙慕看见他就跟看见催命鬼似的,一顿破口大骂,把这小吏骂得蒙登转向,稀里糊涂就被轰了出去。 龙慕一头倒在官椅上,“砰砰”拿额头撞条案。 颓废了半个时辰,又把先前那张纸拿了出来,盯着“嫁娶生孩子”五个大字眼睛发直。 跟木头一样呆呆坐了一上午,连口水都没喝,脑袋里天人交战,脑仁疼得透不过气来,最后,脚一跺心一横,娶媳妇吧! 跟管家一说,老头激动得老泪纵横,一把抱住龙慕,简直泣不成声,“公……公子,夫人要是知道……在天之灵……定然大感欣慰……咱娶个媳妇正常过日子吧……咱把蒋启鸿忘了吧……咱惹不起啊!!!!!”说完,老头风一般刮了出去,赶紧的,趁龙慕后悔之前,赶紧找媒婆选人家啊! 提起蒋启鸿,龙慕顿感全身乏力,往后一靠,脑袋挂在椅背上,瞪着北墙上“明镜高悬”的匾额发呆。 浑浑噩噩过了一天,茶也不想喝,饭也不想吃,站在后衙门口,看隔壁御史衙门的差役们懒洋洋地晒太阳。踮着脚尖够着脖子,眼睛珠子都快突出来了,一直没看见蒋初,也不知他身体好些了没有。 傍晚,龙慕正坐在大堂上,直愣愣地拨弄田黄冻石扇坠子,粮仓小吏匆匆赶来,往地上一跪,只喊了声:“老爷……” 龙慕幽幽回神,看清来人,顿时眼神清明,又一个催命鬼!抄起签子就砸了过去,“滚!饿死一个是一个,老爷我自己都快喝西北风了!” 唉……他烦恼,管家更烦恼。 也不知为什么,找媒提亲一事坎坷到无以复加,先从氏族大户里寻觅德才兼备的贵族小姐,结果,人家一听是扬州知府,“咣当”一声,门关了。老头活生生碰了一鼻子灰。一打听才知道,好嘛,二十几年来,扬州知府没有一个是活着做满任期的,全给咔嚓了,有些还是血洗满门。 过后,只好退而求其次,往没落世家、乡间富户里踅摸,这就有些高不成低不就了,貌美德贤的吧,出身低点也就不计较了,但是,人家不乐意啊,人家父母还指着这女儿攀高枝儿呢,谁看得上有今朝没明日的扬州知府啊?貌丑无能的吧,人家倒是同意,结果老头不干了,自家公子爷怎么说也是正四品的朝廷命官!正经绯袍乌纱吃皇粮的! 嘿,您还别说,还真有不把自己女儿当骨肉硬生生往火坑里推的。 您要问是谁? 还能是谁啊?——盐商呗!商人本性——唯利是图,女儿算哪根葱? 第二天,拿着生辰八字到人家去合命盘,刚进门还没来得及说话,直接让人堵大门口了,人家陪着笑说:“小的世代从商,实在高攀不上,恐折了寿数,要不您进来喝杯茶?” 这茶哪还喝得下去啊!塞牙啊! 此后,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哪儿哪儿都找不着未婚小姐,有些人家头天还满口答应,就高兴了一晚上,第二天,得!反悔了。 几次下来,老头一头跪在后院里,仰望苍穹,半天冒一句:“夫人啊……”潸然泪下。 31 老头痛不欲生,龙慕更是痛不欲生。 辖下各州县天天派官吏堵在大门口,要钱、要粮、要人手。 龙慕拿哄鬼的话把这帮兔崽子们好一通糊弄,拐弯抹角七荤八素这个绕啊!折腾到最后口也干了舌也燥了,哗哗往下灌凉水。 刚透出一口气,得!师爷跟屁股后头直甩热汗,“大人,时日不多了,杭州、苏州、松江金装佛身基本已经停当,咱们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就快要命没命了!” 龙慕头也不回地进后衙,靠着葫芦门,眼神直勾勾也不知在想什么。 师爷往东边瞟瞟,眼前一亮,赶紧上前怂恿:“老爷,隔壁御史大人是浙江最大的豪门,良田遍布江南。像他们这种为官做宰的士绅豪族最忌讳从商,可他们家不开粮行不行啊,粮食多得能把太湖填满了。” 见龙慕无动于衷,师爷使劲抹了把热汗,一个劲地撺掇:“老爷,现如今,整个江南都要开仓济民,哪家知府不使出浑身解数四处挪粮食?听说镇江知府连军备储粮都私自调用了,咱得先下手为强啊!” 龙慕微乎其微地皱了下眉头。嘿!有门儿!师爷赶紧进言:“先向他暂借,等渡过难关,再折成银子还给他。要是让外府官员捷足先登,咱们可真是想哭都找不着坟头啊大人。” 龙慕挑起眉梢,师爷朝东边努了努嘴。 龙慕思虑片刻,“扬州全府每户一升米,算起来数目重大。御史大人名门显族,族中规矩定然森严冗繁,多位长辈在上,他作为后生晚辈,能借得出那么多粮食吗?” 师爷恨不得吐血身亡,心里腹诽:您老人家跟他孤男寡男同处一室这么多次,他是什么人到这会儿还弄不清楚?隔壁那位神仙连工部尚书都能捣腾进大牢,家里那些行将就木的老糊涂够他一根手指头划拉的? 隔了两天,中午吃完饭,管家正拖着龙慕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公子,扬州都是些有眼不识金镶玉的睁眼瞎,要不咱们回济南府找一个吧。” 这倒好,龙慕还得反过来安慰他,“不急不急,慢慢找,两条腿的活人满大街都是。” 正当此时,师爷一头冲进来,也顾不得等级高低世俗礼节了,直着嗓子喊:“老爷,不好了!湖州知府千里迢迢赶来扬州了,这会儿估计都见着御史大人了!” 一听“御史”俩字,别人还没反应,管家先不干了,“腾”站起来。 师爷一把抓住龙慕的手腕,“老爷,都火烧眉毛了,顾忌再多也比不上政绩来得实在,颜面、尊严都是虚的,前程、官途才是正经的啊!” 管家不乐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师爷眼明手快,一巴掌捂住老头的嘴巴,使劲往犄角旮旯里拖。 一路赶往瘦西湖,门房小厮撒脚如飞跑进内堂通报,工夫不大,雨墨风驰电掣般跑出来,将龙慕领到前厅,躲在窗前紫藤架下,指着屋里悄声说:“知府大人,您看,湖州知府。” 龙慕闪目观瞧,主位之上,蒋启鸿正靠在圈椅里,手持一叠纸张,慢条斯理地翻阅。客位上,一个山羊胡的中年人,战战兢兢,半个屁股搭着椅面。 过了没一会儿,蒋启鸿轻轻发下纸张,笑了笑说:“知府大人差遣,理应竭尽全力在所不辞,奈何蒋某在族中人微言轻,恐心有余而力不足。” 紫藤架下,龙慕心里咯噔了一下。 湖州知府慌忙站起来,恭恭敬敬一揖到地,“蒋大人过谦,下官多次拜访贵府,令尊大人指引下官前来拜访蒋大人,还望大人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将粮食卖与下官,每石再加五两银子您意下如何?” 蒋启鸿垂下眼睑,端起茶杯,慢悠悠地掠茶叶,缓缓品一口,过了半晌才笑说:“知府大人此言差矣。本族虽非名门望族,自本朝开年以来有幸延绵百年。自古以来,上下有别长幼有序,鄙人乃‘示’字辈后生,头顶三重天,开祠祭祀也只不过是个跪在门槛外遥拜祖先的末流货色,何来资格决定本族大事?” 湖州知府脸色明一阵灭一阵,抖着嘴唇结巴:“这个……这个令尊……” 蒋启鸿一摊手掌,笑说:“您看,您舍近求远,家父才是本族族长。” 湖州知府一屁股瘫倒在圈椅里。 蒋启鸿放下茶杯,抬起眼来,与窗外的龙慕四目相对,微微一笑。 将湖州知府送至门外,蒋启鸿深深一揖,知府大人还礼,失魂落魄地走了。 蒋启鸿转身回来,唉……家里还站着个知府大人呢。 招招手,“过来。” 龙慕走过来,问:“身体好些了吧。” “你不觉得为时过晚?你应该第二天就来问,”低下头轻声说:“其实,你更应该陪着我直到痊愈为止。” 龙慕一个没忍住,大翻白眼。突然想起是来求人家的,急忙换上恭敬的表情,还没来得及说话,蒋启鸿拉住他的手,“走吧。” “去哪里?” “长江。” 龙慕吓了一大跳,“你还没被呛够?你的小命是我捡回来的。” “所以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准备什么时候让我报恩?” 龙慕突然想起戏曲里时常出现的“以身相许”,笑了笑,调过脸去。 拉着龙慕登上马车,一路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左右来到江边,远远就能听见轰隆隆大江东流。 龙慕下了车,刚抬起眼,顿时瞠目结舌,傻了好半天才指着江面,“那……那是什么?” 蒋启鸿举目眺望宽阔浑浊的江面——船队浩浩荡荡见首不见尾,旌旗招展船帆蔽空,整个江面都快被粮船铺满了,船舱苇席上写着殷红的“粮”字,而旌旗之上,一个斗大的“蒋”字,蚕头燕尾,方正端庄的隶书。 龙慕扯扯他的袖子,“你的?” “你的。” “啊?”龙慕心头一颤,直勾勾眺望天际,当真是遮天蔽日看不到尽头啊!这得多少粮食啊? 蒋启鸿低下头轻声说:“聘礼。” 龙慕还在震惊,压根充耳不闻,自顾自地问:“这么多?把你们老蒋家搬空了吧?” 蒋启鸿转目凝视隶书“蒋”字,深深感叹:“所以本族已然入不敷出了。” 龙慕明晃晃送他俩大白眼,“就我所知,你刚才对湖州知府说你无法决定族中大事。” 蒋启鸿眨了一下眼,表现得茫然之极,“二十万石粮食算大事吗?” 龙慕一眼甩过来,恨不得委地不起吐血身亡。 蒋启鸿展颜大笑,拉住他的手,“体仁……” 龙慕使劲甩开,大步朝江边走去。蒋启鸿笑了笑跟上。 江风猎猎,碧绿苍翠的芦苇丛在狂风中东倒西歪飘摇不定。龙慕爬上江堤,手搭凉棚眺望江中往来不绝的船队,不禁由衷地感慨:“难怪古人有云:湖州熟,江南足。果不其然啊!” “这是我的全副身家……” 没让他说完,龙慕狠狠剜了一眼,“少打马虎眼!二十万石粮食算大事吗?” 正当此时,离江边最近的粮船,连水手带家丁哗哗啦啦跪了一甲板,山呼:“拜见公子。” 蒋启鸿举步站上江堤,点头微笑,摆了摆折扇。 龙慕撞撞他的肩膀,竖大拇指,“一呼百应,你果然是蒋氏一门的未来族长!” 蒋启鸿转过头来,将龙慕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掳到一边,温声说道:“体仁,我是未来的族长,族中虽长辈众多,但是,无论是朝廷律法还是世间俗礼,他们将来必定将以我马首是瞻。既然如此,你觉得提前促使他们执行族长命令如何?” “提前执行?” “是啊!你要对我有信心,我的任何决定他们都会毫无疑义地同意的,主动也好,被迫也好,对我们而言,全无二致。” “我们?” 蒋启鸿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脸,“是啊,我们!你这些天不就是在逃避这个吗?害怕我这根蒋族的中流砥柱轰然倒塌?” “这个……”龙慕脸通红,难得忸怩,“这个……雨墨说……” 蒋启鸿打断,“你坚信雨墨的说辞,为何不肯来听我说?” 龙慕低下头去,不知说什么好。 蒋启鸿将他拉过来,拥了一下又分开,“体仁,其实……” 等了很久,一直不见下文,龙慕抬起头来,“其实什么?” 蒋启鸿微微一笑,“其实,能否成为家族的中流砥柱无关紧要,但我保证,一定会成为家庭的中流砥柱,足以挡风遮雨。” 龙慕惊愕,死死盯着他,蒋启鸿点了点头。时过片刻,龙慕的眼神慢慢清明起来,“朝中怎么办?世人皆传,你将继任吏部右侍郎,将来是内阁首辅。” “内阁首辅?”蒋启鸿展颜大笑,“世间还有比内阁首辅更殚精竭虑废寝忘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官职吗?你希望一年半载见不到我?还是希望我整天被诸事缠身被党争迫害被百官觊觎被圣上忌惮被锦衣卫萦绕周身?” “你拉倒吧!什么叫我希望?呃……听你的口气,你是有能力有途径当内阁首辅而不想当?” 蒋启鸿故意瘪嘴,“你对我的期望真够殷切的,家父充其量也只不过希望我做个纨绔子弟雍容闲散地过一辈子,还是原配夫人为夫君的前途……” 没等他说完,龙慕脸红脖子粗,一脚踹在他膝盖上,“蒋启鸿!” 蒋启鸿哈哈大笑,躲闪不及,身体一歪,眼瞅着要掉进长江里,龙慕大骇失神,急忙抱住他,嘟嘟囔囔地抱怨:“你为什么总喜欢往水边跑?” “我是龙王爷的女婿。” 龙慕推开他,调过脸去,嘀咕:“龙王爷?” “体仁……” “嗯?” 蒋启鸿低下头,额角相触,“我站在你面前,我的心近在咫尺;你站在我面前,为何你的心却远在天边?” 龙慕愣愣地凝视他的眉眼,一把抱住,埋进衣服里。 “体仁……” “嗯?” “你做龙王爷的儿子好不好?” “……嗯……” “我是龙王爷的女婿。” “……嗯。” 搂住腰身,紧紧拥住,“……现在。” “嗯……” 32 乘车返城,龙慕挑开竹帘,窗外天光黯淡,一轮红日悬于江心之上。 龙慕闷不吭声地拉着蒋启鸿进卧室,御史大人失笑,“体仁,你不吃饭吗?” 龙慕停下脚步,看着蒋启鸿笑眯眯的,光笑就是不说话。 蒋启鸿跟着低低笑出声来。 院中紫藤森森,累累果实牵牵连连坠于窗棂之上,清风拂过,枝叶飘摇,轻轻刷在朦朦胧胧的窗纸上,沙沙作响。 月影东升,光华澄澈天地。窗内传来喘息声,时隐时现若有若无。 万籁俱寂,曲径通幽,窗檐下虫蚁窸窣。 素色帐幔里—— 龙慕挑着大拇指讽刺:“悟性真高!” 蒋初贴到他脸颊上细细磨蹭,嗓音哑哑的,“功劳是你的,指导有方。” “胡说八道!我也是第一次!”龙慕扭扭酸软无力的腰,唉声叹气,“我算是发现了,你那六年武功是专门为我练的!” 蒋启鸿惊愕,“你现在才发现?” “蒋启鸿!”龙慕急眼,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压上来,陡然牵动痛处,疼得龇牙咧嘴。 蒋启鸿哈哈大笑,抱住他的腰身夸张地亲了个响吻,故作懊恼,“体仁,我刚才算不算把欠你的酒钱还了?我依稀记得在江边好像还欠你一顿饭钱,你看我该何时卖身抵债?” 龙慕一眼扫过去,“得了便宜还卖乖!” “走吧,请你吃饭,”抱着龙慕翻身起床,促狭地眨了一下眼,“就当还饭钱了,你看可使得?” 龙慕闷声闷气地低头穿裤子。 身后一声幽幽长叹,声音虚幻缥缈简直苦恼到无以复加,“焦山寺庙里的房钱该什么时候还呢?” 龙慕一呆,抄起枕头抡圆了狠狠抽在他后背上,惹得蒋启鸿哈哈大笑。 龙慕吧唧吧唧滋味,“我怎么感觉是我在卖身啊?几石粮食就让我把自己给卖了。” 蒋启鸿惊愕,“那是我全部的身家。” 龙慕一巴掌推在他脸上,都懒得搭理他。 蒋启鸿哈哈大笑,挑起他颈后的碎发缠在食指上,轻轻吹了吹,一圈一圈地绕,渐渐地,渐渐地,龙慕的脖子红了。 穿戴一新,走出屋门,一眼就看见了雨墨,这混蛋孩子忽闪着俩无辜的大眼睛似笑非笑,龙慕窘迫得无地自容,一低头,看见蒋启鸿正勾着自己的腰,一巴掌将他推到一边。 蒋启鸿摇着头失笑。 雨墨不怀好意地笑问:“公子,知府大人,晚饭准备好了,放在哪里?” 龙慕二话不说,拖着蒋启鸿转回廊,出大门,直奔瘦西湖。 往湖边一站,放眼望去,灯火阑珊,行人稀疏,水里飘荡着三三两两的游船,传来阵阵歌吹声。 平时络绎不绝的小吃摊,用不着的时候总在眼前晃荡,偶尔想光顾一回吧,得!无影无踪了。 龙慕扶着树干喘息,饥肠辘辘汗流浃背,蒋启鸿背起他,向绿柳深处走去,龙慕突然笑了起来,“前面左拐,去勾栏。” “哦?”蒋启鸿抬头,“体仁,你意犹未尽?” “一脑门子肮脏念头!” 蒋启鸿惊愕,“这都被你发现了?” 龙慕把手伸进他领子里狠狠掐了一把,“月上中天了,宵禁了,只有勾栏瓦舍正是热闹的时候。” 蒋启鸿点头表示赞同,“经验之谈!就我所知,你上任不到一个月就踏遍了扬州城的烟花地和风化地。” 龙慕哈哈大笑,“玲珑巷是媒人啊!” “所以,我们现在有了媒妁之言,还缺个父母之命?” 龙慕赶紧打哈哈岔话题,“到了,放我下来。” 话说,但凡烟花之地,最是擅长找那风流繁华的所在,哪儿风景繁盛他们就往哪儿钻,君不见金陵秦淮河岸那鳞次栉比的河房、杭州西湖之滨那遍地开花的红灯笼…… 扬州的名姐儿更是风华绝代才倾天下,那谱摆得——大明律规定乐籍严禁乘轿?天高皇帝远,谁管啊?照样乘着锦绣小轿满大街招摇过市!官府公文勒令乐籍不得住华屋穿华服?结果……结果他们全穿绸裹缎挤瘦西湖边上来了。 所以,两人站在街巷入口,放眼望去——一片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两人沿街敲门,家家客满。龙慕身心疲惫,连饿带疼,直接挂在蒋启鸿身上,彻底瘫倒不干了,还不肯回去,现如今,御史大人的心情晴空万里,所有不合理的要求一律来者不拒。 最后迫不得已,两人进了家梨园行,门口站俩膀大腰圆的门神,要进门先交钱,龙慕低头看看自己,一伸手,把折扇递了过去。 屋内热闹非凡喊声震天,台上俩男扮女装的戏子,一个装小姐,一个装丫鬟,丫鬟唱:“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小姐续:“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羞花闭月花愁颤。”俩戏子一个翘兰花指一个扭杨柳腰,当真是容比花娇姿比柳柔啊!台下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喝彩声直插霄汉。 龙慕嘴角一阵抽搐,跟着鼓掌叫好。 找了张空桌子,小二赶紧跑过来点头哈腰伺候着,龙慕先把玉牌摘下来递过去,一指隔壁桌上鱼翅燕窝烤全鹅,“照这意思来桌一样的。” 小二站旁边光笑不说话。 龙慕拍案而起,指着小二的鼻尖还没来得及说话,隔壁看戏的公子哥笑眯眯地转过头来,“兄台,此席面是在下从鄙宅带过来的,如不嫌弃,共饮如何?” 龙慕呵呵笑了两声,灰溜溜地坐下,“客气客气,兄台慢用。” 蒋启鸿坐旁边托着腮唇角上扬似笑非笑,龙慕一脚踹过去,结果自己却疼痛顺着尾椎一路蔓延,蒋初皱眉,靠过来刚想说话,龙慕推着他的脸颊迫使其面对戏台,“看我干什么?看戏!” 蒋启鸿侧过头,太阳穴相触,折扇遮着嘴角轻声说:“看什么?欣赏弱柳扶风的男戏子?还是体仁善解人意,知道我最喜欢……” 正赶上小二上菜,龙慕捡起颗花生米直接塞他嘴里,乐呵呵地说:“我知道你最喜欢吃花生。” “装傻!” 时过片刻,菜上齐了,龙慕举着筷子都不知道打哪儿下手,好嘛,一块镂雕田黄冻石就换了一碟花生米几块豆腐干外加两张葱花饼?龙慕身体瘫软,窝椅子里大发感慨:“田黄冻石真不值钱啊!” 蒋启鸿夹起一块豆腐干,凑到龙慕面前,指着一排牙齿印问:“你刚咬过?” 龙慕眼皮都没掀,脑袋挂在椅背上痛惜万分:“田黄冻石分文不值啊!” 话音未落,周围传来一阵震彻天地的轰然叫好声,龙慕闪目观瞧,俩小戏子要下台了,底下哗哗往台上扔东西,铜钱、银子、金首饰……雨点般砸过去,俩戏子眉开眼笑,左躲右闪抱着脑袋捡宝贝。 隔壁公子哥扔完扳指,转头问龙慕:“兄台不打赏?” 龙慕二话不说,拽下蒋启鸿的玉牌就扔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此玉牌跟长了眼睛似的,直奔着台柱子就去了,“砰”“咔嚓”“啊呀”三声连作,众人傻眼了,那假充大头鬼的田黄冻石立时四分五裂,碎屑子连蹦带跳四散奔逃,直挺挺插进了戏子手腕里,鲜血滴滴答答顺着指缝往下淌,“哇”一声,戏子痛哭流涕。 霎时,周遭陡静,“唰”,所有人齐刷刷地瞧过来。 见大事不妙,龙慕一缩脖子,慌忙把头埋到桌子底下,百忙之中还不忘用手腕死命撑着蒋启鸿的腋窝,迫使其身端体直坐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万千目光跟刀枪剑戟般直戳蒋启鸿的心窝子。 嘿!您还别说,我们的蒋三公子忒没眼色,这种时候,赶紧装无辜啊,赶紧装茫然啊,最好能装得一脸莫名其妙跟着大伙儿一块儿找元凶!他倒好,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举手高擎折扇,扇坠跟着左右晃动,莹莹黄光在照如白昼的灯火中显得分外温润亮泽。 众人纷纷侧目,有些好事之徒开始鄙薄蒋启鸿。 龙慕从桌下抬起头来,讪讪地笑。 蒋启鸿微侧身体,眨了一下眼,悄声说:“你看,那边有只黄狗,跟你一样蹲在桌角边。” 龙慕那千年难得一见的羞愧之心打着滚冒着泡刚从地狱深渊里泛出来,一听这话,顿时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不一会儿,戏台收拾干净,换了一队虾兵蟹将,十几个人二话不说上来就翻跟头,乱七八糟毫无章法。龙慕看了两眼,搅得脑袋疼,低下头,拿筷子把花生拨弄来拨弄去,越是饿得前胸贴后背越是不想吃它。 蒋启鸿低下头说:“回去了好不好?” “好。” 话音刚落,周围突然不约而同地开始大声数数:“133,134,135……” 龙慕转目观瞧,台下群情激越,一窝蜂跑到戏台边挥着拳头振臂高呼;台上,一群海鲜趴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气,就剩只虾子还在那儿没完没了地翻。 龙慕鄙夷之极,这有什么值得起哄的? 眼看着超过二百了,人群“轰”一声彻底炸锅了,一个个恨不得一脚踩到桌子上,直着嗓子喊:“205,206,207……” 也不知谁带的头,一定银子飞到台上,这下可好,台上下起雨来了,噼里啪啦白花花掉了一地。 隔壁的公子哥又扭过头来,笑问:“公子不打赏?” 龙慕脸上挂不住,抄起蒋启鸿的折扇直挺挺砸了过去。 蒋启鸿挑眉,“我来扬州确实是为了画扇面。” 话音未落,扇坠子一头撞到虾子脑门上,“啪”一声脆响,扇坠碎了,虾子瘫了,底下观众终于愤怒了。 “嘎”,万千纷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转头怒目而视。 龙慕拖起蒋启鸿撒腿飞奔,“你是来消耗田黄冻石的!”顾不得疼痛仓惶而逃。 出了梨园,冷风一吹,龙慕饿得头昏眼花。 蒋启鸿背起龙慕沿湖散漫着往回走,龙慕闷在蒋初衣领里呵呵呵地笑。 蒋启鸿抬起头,相视而笑。 33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端坐桌前吃早饭,龙慕悄悄把手伸进蒋初袍子里,跟猫爪子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挠,“江里那二十万石粮食怎么运到仓库里?” 蒋初不禁莞尔,“我帮你解决,你怎么谢我?” 龙慕多慷慨啊!大手一挥,“你欠我的饭钱房钱全免了。” “可以!”蒋初垂下眼睑夹了根小菜放进嘴里。 “哦?”龙慕凑过去,“这可是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次就当你欠我个人情好了……” 没等他说完,龙慕一把揽过蒋初的脑袋,就着嘴里的半根小菜一口就亲了上去,亲舒坦了弃之如敝屣,把蒋初推到一边,一甩袍袖,出门远去。 蒋初在身后高声笑说:“体仁,回衙换官服,带着师爷和粮仓小吏到江边等着我。” 龙慕摆了摆手,蒋初吩咐身边小厮驾马车送其回衙门。 蒋初吃完饭,洗了手,擦了脸,坐在紫藤丛中翻阅卷宗。 直至艳阳高照,蒋启鸿起身,换上官服,吩咐雨墨:“备车,去府学。” 马车绕过瘦西湖,驶往文昌阁,进入府学,府学祭酒率领众多教授整冠理服出门迎接。 蒋初深深一礼。 学中儒生潮水般从教室里跑出来,回廊里、树荫下、台阶前……站得满满当当,躬身拱手一揖到地。 蒋初从学生丛中慢慢踱过,所过之处,众人纷纷行礼。 正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本次恩科放榜的当天,扬州士子之间就开始互相“谣传”了:“听说了没?这次恩科的题目是新任御史大人出的?” “哦?不是知府大人?” “拉倒吧,知府大人自己考八股都没考明白还出得了题?再说,这次的主审官也是御史大人。” “不会吧?呃……既是出题官又是取士官,正经恩师啊!” 隔了一天,一传十十传百,“谣言”以讹传讹眼瞅着就传成“真言”了,简直沸反盈天甚嚣尘上。 于是乎,这位新任的御史大人蒋启鸿状元——那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恩师啊! 话说,“恩师”代表着什么? 您倒杯茶先品着,且听在下慢慢道来: 自古以来,礼法就教导世人要尊师重道,本朝更是出类拔萃,是历朝历代中的翘楚。 本朝“官学”众多,上至中央的国子监,下到田间地头的社学,教授阴阳、医术、儒家经典……应有尽有包罗万象。 所以说“官学”里的老师首先是官员(最起码也是落第举子),其次才是老师。 本朝律法极为严厉,尤其是针对不尊师者,严到什么程度?比如说:如果学生写匿名信恶意诽谤老师,一旦查实,您猜这些学生将受到怎样的处罚? 您先扶墙站稳了,最好是躺下。 处罚是——凌迟,枭首示众,抄没家产,全家发配到烟瘴之地。 您没看错,就是“凌迟”,一刀一刀活剐了,严到至极的惩罚,本朝太祖定下的规矩。 于是乎,我们的蒋三公子——是本届恩科万千考生货真价实的恩师! 御史大人路过乔晨身边,停下脚步行礼,笑问:“乔生别来无恙?” 乔晨慌忙一揖到地,“御史大人在上,请受小生一拜。”拜完,抬起头来,陡然惊得魂飞天外,眼前一黑,差点摔倒。 我们的御史大人笑了起来。 拉着乔晨进教室,门外众多儒生面面相觑,一个个心里别提什么滋味了:头名秀才就是不一样啊!直接就被吏部大员另眼相看了。 透过打开的窗户,再瞧乔大秀才,哆哆嗦嗦双腿直打架,腰杆一软,“砰”,一头跪倒在地,吏部大员斜倚书桌,持折扇慢条斯理地轻敲膝盖。 过了一会儿,乔晨两股战战,豆大的冷汗吧嗒吧嗒往下掉。 蒋启鸿持折扇一挑他的下巴,也不知说了句什么,乔晨赶紧点头如捣蒜。 得!前后都没半盏茶的工夫,御史大人向祭酒大人躬身行礼,上车扬长而去。 他前脚刚走,乔晨后脚就请假跟了出来。 马车一路驶往长江,下得车来,放眼望去,高高江堤之上,猎猎江风之中,龙慕领着俩老头举目眺望辽阔的天际,一副有今生没来世的德行。 左边—— 师爷觑着眼睛遥望漫无边际的船队,心潮澎湃激动不已:浙江首户果然名不虚传啊!扬州城春秋两季收获的粮食不吃不喝全攒下来都凑不齐二十万石啊!瞧瞧人家,短短几天,神不知鬼不觉二十万石都把长江铺满了。 右边—— 管家眯着眼睛偷瞧龙慕那并不拢的腿伸不直的腰,心里简直欲哭无泪:苍天啊!夫人啊!咱家……咱家公子……卖身求荣,就为了这几船粮食啊! 再瞧中间,我们的扬州知府龙大人—— 瞪着眼睛盯着那斗大的“蒋”字,心中感慨万千:这种一出手二十万石的豪门大户,特别是有世袭爵位的尊族贵胄,搁哪个省不是地方一霸啊?特别是这豪族里居然还有多人身居朝廷要职,上至巡抚下到知县谁敢不把他家当祖宗供着?稍不如人家的意,好嘛,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啊……得亏扬州城没有啊!得亏扬州城有钱的是盐商啊,商人是下九流啊! “体仁……”身后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 仨人齐刷刷地转过身来。 龙慕扯出个笑容,一揖到地,“御史大人……” 蒋初站着没动,眼睛笑眯眯的。 龙慕从江堤上跳下来,慌得老头赶紧扶了他一把。龙慕走到跟前,又是一礼,呵呵讪笑,“不如你借我五十万两银子吧,省得我绞尽脑汁去搜刮盘剥了。” 蒋启鸿展颜一笑,持折扇拍拍他的脖子,“体仁,当初你为何当官?” 废话!贪污腐败呗!嘴上却说得冠冕堂皇:“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蒋启鸿点着头赞扬:“所以,忧来忧去,就为了搜刮自己夫君?” “你胡说什么!”左右瞟瞟,没人注意,狠狠瞪了他一眼,“尽说些不着调的,这些粮食怎么办?” 蒋启鸿挽着龙慕的手走向马车,温声问:“昨天半夜没睡,还疼不疼?” “还好。” “你休息吧,一切有我。”拿了个靠垫塞到他背后,亲了亲嘴角,低低地笑说:“时隔不久你会发现,你和我在一起,是为自己觅得了一个师爷、上司、夫君,以及一个尽心尽意的贴身小厮。” 龙慕嘴刚张开还没来得及说话,嘴唇被堵住了,唇舌追逐,气喘吁吁。 鼻尖细细摩挲鼻尖,“我是家庭的中流砥柱。”蒋初掀竹帘下车,龙慕挑起窗帘,凝视他渐行渐远的挺拔身影,久久无法回神。 走至江边,蒋府的账房先生匆匆跳下船,跑过来一揖到地,“公子,时日仓促,调运不及,精粮凑了十一万石,迫不得已,从各地仓库里临时搬运了十五万石皮粮,现在长江里共二十六万石。” 蒋初皱眉,“皮粮?还需要临时舂米?” 老头抹了把热汗,一指长江,“公子,所有舂好的精粮全在这里了。” 蒋初点头,“嗯。”踱到巨石边坐下。 等到乔晨带着大批漕帮脚夫挑汉赶来,我们的蒋三公子折扇一挥,一万多大军立刻兵分两路,浩浩荡荡朝粮船奔涌而去,踩得江边大片芦苇丛东倒西歪一命呜呼! 于是乎—— 扬州百姓有生之年真是开了大眼界了!谁见过这个?往返于长江堤岸与府库粮仓之间,绵延二十多里官道,往来穿梭的人群跟蚂蚁搬家似的,密密麻麻络绎不绝,声势之浩大史无前例摄人心魄,看多了能头脑发胀眼睛发晕。扬州百姓们惊诧得面面相觑,纷纷交头接耳:“谁这么大手笔?”“官府吧?”“官府?咱们这府里,三不五时就换个知府,库房里连老鼠都饿死了,哪来粮食啊!” 整整搬了好几个时辰,一直忙到东天泛起了鱼肚白,长江里终于空空荡荡了。挑汉们都快死了半截了,大街小巷里、田埂水沟旁横七竖八躺得是漫山遍野,远远望去,如同蝗虫过境,呼噜呼噜鼾声震天。 龙慕早八辈子就睡着了,被蒋初从马车里抱出来放进软呢小轿,轻手轻脚摘掉官帽,解开腰带,脱下靴子,把被子掖好,吩咐雨墨:“慢慢抬回府衙,路上切勿颠簸。” 账房先生小跑着过来,摊开文书,将印章递给蒋初,“公子,请。” 盖上章,蒋初登上马车,歪在靠垫上闭目养神,折扇挑开窗帘问:“还有什么未完成的?” “一切都停当了。”账房先生左右瞟瞟,见都是三公子的贴身小厮,凑过去压低声音说:“公子,大公子不顾宗族体统擅自往外放私贷,前些天,借债人携款私逃,大公子亏空了将近六万两,下个月内府里的月例银子发不出来了。” “是吗?”蒋初睁开眼,笑了起来。 “近日,为堵窟窿,大公子东挪西借,将后院仓楼上原配主母的嫁妆偷出去卖了两箱。您看这事……” 蒋初沉吟片刻,缓缓开口:“用外府的银子替他补上。” “啊?”账房先生声音陡然拔高,心说:不带这样的吧,自己亲生母亲的嫁妆让庶出子给卖了,您就这反应? 还没等账房先生震惊完,就听蒋初接着说:“回去通知管家,过些时日,将二公子与守备儿媳之事传扬出去,务必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什么!”老头惊得舌头拖出去三寸长,那是官家嫡妻啊!颜面何在啊?蒋家如何在世间立足?咱家唯一英明睿智的三公子,自己光着棍,合着这是见不得别人结婚?老天爷啊,您老人家赶紧管管他吧! 窗帘扑簌簌垂了下来,车里传出疲倦的声音:“启程,回衙。” 34 天光乍亮,龙慕醒了,精神饱满意气奋发,一睁眼就看见了蒋启鸿,他正躺旁边睡得沉静,这张脸,啧啧……光是瞧着就觉得通体舒泰,窗外晨光透过模糊的窗纸倾洒于帐幔之上,明灭不定的光影将他的脸勾勒得朦朦胧胧,龙慕一阵心潮澎湃,特别是蒋启鸿这会儿还不说话,龙慕一挺身压他身上,脊椎一阵隐隐作痛,顾不得了,现如今,千载难逢的良机啊! 蒋启鸿眼睑挣动良久才缓缓睁开,抚着额头说:“体仁……”声音沙哑之极,“体仁,醒了?” 龙慕窃窃而笑,极力稳住嗓音,“你接着睡,天还没亮。” 蒋启鸿“嗯”了一声,闭上了眼。 龙慕嘴角越咧越大,一口吮在他脖子上,双手直接伸进人家衬衣里,顺着腰侧一路抚到大腿。抬头看看蒋启鸿——面容祥和鼻息绵长。龙慕心中大喜,一头冲下去,沿着喉结吻到锁骨,衣衫大敞,红斑点点。 “啪”,从床里扔出一件里衣,素色帐幔上印着两个重叠的身影。 正当此春光旖旎之时,门外传来低微的说话声—— 师爷问:“我们大人在这里吗?” 雨墨答:“在,似乎还没醒。” “那怎么办?扬州治下各州县长官都在衙门里候着呢。” 龙慕一愣,撑着胳膊抬起头来,盯着蒋启鸿的睡容激烈地天人交战——继续沉迷温柔乡?还是励精图治谋划经济仕途? 一眼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龙慕丹田之中一阵血气上涌,一口吻在他嘴唇上,深入腹地唇舌纠缠。 就在这绮靡瑰丽使人神魂颠倒之际,门外师爷忒没眼力见儿,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喘着粗气哼唧:“他们拿国寿皇恩往我们这些小喽啰脑门上压,参天大树都受不了,我们这些掉了叶子的枯茅草哪担当得起啊?” 这年头,龙慕听见“国寿”俩字就直冒虚汗,刚才还神采奕奕打算大展宏图,这会儿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一点销魂蚀骨的气氛,被师爷一通鬼哭狼嚎,得!彻底灰飞烟灭了。叹息一声,翻身下床,帮蒋启鸿把被子盖好。 刚走到门边握住门闩,就听身后一声闷闷的失笑,低低地说:“你应该庆幸下属官员如此鞠躬尽瘁……” 龙慕猛一回头。 身后接着说:“……你更应该庆幸我的武功荒废了十年。” 龙慕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抱着蒋启鸿对准他嘴唇就是一通狂吻,吻完一指头戳在他额头上,“睡你觉去吧!”说完,头也不回地开门而去。 帐幔飘飞之中,蒋启鸿哑哑而笑,闭上眼,渐渐沉入梦底。 龙慕穿着里衣跑了出来,师爷眼珠子差点凸出来。龙慕摆摆手,“他们来干什么?” 师爷慌忙行礼,“大人,他们都是来支借粮食的。” 话音未落,龙慕猛一跌,差点踩空,恨不得吐血,“真是神通广大啊!主意打到上司头上来了。” 师爷心说:昨天上万人昼夜不息大张旗鼓地搬粮食,只要长着眼睛谁看不见啊?现如今,估摸着“浙江首户无私馈赠扬州知府百万石粮食”的传闻都大江南北华夏神州尽人皆知了! 龙慕唉声叹气地过葫芦门,陡然发现昨晚在隔壁御史衙门住了一夜,于是问师爷,“我怎么会在这里?几时来的?” 师爷脸上的皱纹都没抖一下,表现得八风不动,“回老爷,小的昨夜在长江大堤上,今早在府库粮仓里,刚刚才回来。” 龙慕骤然驻足,“搬了一夜?” 师爷点头。 “那么……御史大人……” 师爷呵呵干笑,“一应人员、粮食皆为御史大人所有,没他坐镇谁都无权擅自妄动。” 龙慕皱着眉头凝神片刻,叹了口气,进内堂换上官服会那帮豺狼虎豹去了。 唉……说起来就胸闷气短啊!想龙慕一介新上任的年轻官员,虽贵为四品知府,但是,以一己之力还想斗得过这些在官场摸爬滚打成了精的老狐狸? 高邮知州首先一个闷雷直炸下来,“大人,扬州辖下各州县实乃一条绳上的蚂蚱,缺一不可,但凡有一县发不出恩粮,县令撤职实属理所应当,但势必连累甚大,大人,如若给您按一个治下不严的罪名,您细想,您岂不成了那被殃及的池鱼?” 龙慕心头一颤,还没颤完,江都知县在旁边品着茶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去年,江都县遭虫灾,颗粒无收,此事户部衙门白纸黑字明文在册。”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龙慕一门心思就想拍案而起跳脚骂娘! 迫不得已,只好将粮食支给江都县令应急,话一出口,这下可好,顿时捅了马蜂窝了,这帮不要脸的左一个天灾右一个人祸,末了,实在是找不着理由了,您猜怎么着?居然还真有恬不知耻的,阴阳怪气说得义正言辞:“天下大忌,忌在不公!”说完,靠在椅子里喝着茶吹着风,但笑不语。 龙慕真是倒了血霉了,被绕得蒙登转向,最后稀里糊涂顺嘴就把十一万石精粮全支出去了! 跟洪水过境一般,一窝官员志得意满,互相寒暄着春风满面地回去了,龙慕一头倒在官椅上,呼哧呼哧不想起来。 师爷赶紧安慰:“老爷,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库里还有十几万石皮粮。” 龙慕睁开眼。 师爷朝东边努努嘴,俯下身压低声音说:“所谓‘杀大户’就是要拣大户杀,一刀放血,二刀截肢,三刀毙命,隔壁这位,不来个十刀八刀,估计连点皮毛都刮不干净。” 龙慕拂袖而起,憋得脸红脖子粗,“扯淡!” 老头慌忙点头哈腰赔笑,“老爷,您细想,二十几万石粮食跟洗脚水似的往外泼,连声响儿都没听着,您跟他借个百八十万两银子还不九牛一毛?随便从地缝里扫扫都够普通百姓过三辈子的!”心说:你又是生日又是娶妻,折腾得灰头土脸,还不如直接杀了御史大人来得痛快,费那个劲干嘛?榆木疙瘩不开窍! 龙慕又拐进葫芦门,进内堂坐在床沿边,握住蒋启鸿的左手放在唇边。御史大人面色疲惫困倦,胸膛起伏呼吸匀细。 渐渐,日上中天,烈日蒸腾,空气中酝酿着混沌不清意味不明的气息。 龙慕缓缓低下头,轻轻吻在他脸颊上,温声说道:“即使你的容貌不是如此雍容温润,我想……我还是会满心满眼都是你。” 龙慕将脸埋进他颈窝里,低低笑出声来,“但是,如果你相貌不是如此出众,我猜……我根本不会注意到你。” 可惜……御史大人睡得沉静安详,什么都没听见。 直至日影偏西飞鸟归巢之时,御史大人幽幽转醒,龙慕感觉腮边枕头往下一陷,侧过头来,四目相对,御史大人微微一笑。 龙慕一下挺直后背,呵呵笑了两声,“醒了?吃饭吧,你连早饭带午饭全错过了。” 蒋启鸿启眼看看窗外,笑问:“你一直陪着我?” “是啊!”龙慕把脸凑过去,挤眉弄眼笑得猥琐至极,“主要是有事求你。” “哦?”蒋启鸿起身,四处找里衣。 龙大知府多善解人意啊!从地上捡起来直接帮他穿上,一把抱住,挂在他身上哼哼唧唧:“你借我五十万两银子吧!!!” 蒋启鸿莞尔失笑。 等了半天,蒋启鸿一点反应都没有,龙慕干脆搂紧他脖子,黏黏糊糊腻腻歪歪:“要不这样吧,我也不能让您吃亏您说是吧。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您看怎么样?” “哦?你打算把什么卖给我?” 龙慕双臂一伸,“我!!嫖一次十万两!” 蒋启鸿突然哈哈大笑,拍拍他的后背,一边穿鞋一边说:“不要妄自菲薄,你是原配……” 龙慕就在屁股后面,一听这话,顿时欺身而上。 蒋启鸿一把抱住,眨了一下眼,狡黠地低声说:“我觉得我应该对你大加奖赏,深谙劫富济贫之道,你没听过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吗?” 你以为我不想? 蒋启鸿笑眯眯地接着说:“你高风亮节,你是半年清知府,倒赔十万雪花银。” 没让他说完,龙慕愤恨,“你哪来那么多废话!你不饿吗?你都睡了一天了!” “所以,今晚我肯定毫无睡意,你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来消磨时光?” “我陪你!”龙慕立马奋勇直上,攀上他肩膀挤眉弄眼,“只要给钱。” “按玲珑巷小戏子的价钱?”低下头亲了亲鼻尖,随手取来外袍穿上,开门出去。 龙慕斜睨着他的背影跟上。 两人对面而坐,龙慕也是一整天颗米未进,看着满桌美味佳肴却毫无胃口。 蒋启鸿拿筷子拨拨他的耳朵,“我今天才发现……”说了个话头顿住。 龙慕白了他一眼,夹了块鱼放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 蒋启鸿失笑,“……只要你萎靡不振,我注定会心慈面软。” “哦?” “唉……”蒋启鸿长长叹息,神情遗憾之极,“眼睛别这么快亮起来,表情也别这么欣喜,我的怜悯愧疚之心会消失殆尽的。” 龙慕仰天大翻白眼,一头埋进饭碗里,使劲扒了一口饭。 “好了好了,既然我是你的夫君……啊!”膝盖被狠狠踢了一下,蒋启鸿哈哈大笑。 龙慕抄起筷子抵在他下颚上,“把钱交出来!”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你拉倒吧!”龙慕把鱼全拖进自己碗里,“又打算怂恿我去敲诈勒索那些不着调的‘中’?你能不能扯点有用的?”刚说完,龙慕陡然眼前搞光一闪,攀上蒋启鸿的肩膀,笑得和蔼可亲,“御史大人,前些天,我谨遵大人教诲设法搜刮富户,计谋精巧无比,只是有一事不明,管家全城提亲,至今一事无成,所为何来?还请御史大人不吝赐教。” “哦?你打算成亲了?” 装什么大头蒜!龙慕笑得更加令人如沐春风,“如此大事,全城轰动,御史大人居然还被蒙在鼓里?” “不如你向我细细道来?” “此事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吧,我试图利用成亲来索贿,结果被你搅黄了!所以,一应损失,”一巴掌拍在蒋启鸿肩膀上,“由你补上!” “好。” “啊?”龙慕惊愕,这……这也太好说话了吧,身体前倾迟疑着问:“当真?” 蒋启鸿笑说:“你要是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呃……” “你看,”蒋启鸿促狭地眨了一下眼,低声说:“古训有云:出嫁从夫……” 龙慕顿时恼羞成怒,抄起筷子对准蒋启鸿就要抽下去。 蒋启鸿展颜大笑,“好了好了,我错了,应该是‘夫为纲’……” “啪”,蒋启鸿躲闪不及,胳膊上挨了一筷子,我们的御史大人急忙高举双手。 龙慕高擎筷子横眉冷对,声音里掺着冰渣,“再敢废话,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蒋启鸿故意瘪嘴,“体仁,听话要听音,要摒弃表面的迷惑,体会内里深刻的奥义,关于‘夫为纲’……”龙慕作势要抽,蒋启鸿赶紧往圈椅上一靠,接着笑说:“……我只是用简短的言辞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以我马首是瞻。” 龙慕从喉咙深处“哼”了一声,冷着脸问:“凭什么?” “凭我送你五十万两银子。” “送?”龙慕顿时稀溜溜倒抽凉气,简直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送?五十万两银子?” 蒋启鸿点头微笑。 龙慕使劲咽了口唾沫,傻了很久,默默坐下来,“你当真送?”心中想的却是:老天爷啊!这败家子啊!我有生之年居然还能见着败家败成这样的!啊……多多益善啊! “体仁,先把恩粮分发下去吧。” 于是乎—— 当天晚上,五月初的扬州,满城尽是捣米声,夜深人静时分,狗的清梦硬生生被搅醒了,跟遭了贼了似的满大街狂吼乱吠,扬州老百姓怒从心头起,趿拉着鞋子跑出来指着狗鼻子指桑骂槐:“狗娘养的!” 35 嘿!您还别说,从第二天开始,扬州百姓不骂娘了,改成哭爹喊娘了! 龙大知府在蒋三公子的授意之下,领着府衙众喽啰挨家挨户发粮食,每户一升,贫苦人家,额外开恩,于是,所过之处,那是哭声震天直冲霄汉啊!年年往朝廷交粮食,可下见着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府往外吐骨头了! 活活发了四天,终于无一遗漏全都发放齐全了,十几万石皮粮陡然消失了三成。 龙大知府忙!忙得天昏地暗脚不沾尘,连端午节都是在大街上过的,闻着艾草香,看着赛龙舟,龙慕抹了把满头的大汗,一声令下:“下条街。” 他忙,御史大人更忙,忙得吃住在御史衙门里,把瘦西湖冷落得凄楚哀怨,御史大人为国操劳之至高情怀日月可表天地可鉴。 每天早晨,植树种花,中午,在徐徐清风幽幽花香之中浅浅午睡,下午,端坐于窗檐下,蘸墨悬腕,专心致志地画扇面。暮色暗淡,夕阳西下之后,御史大人依旧鞠躬尽瘁任劳任怨,不计酬劳地在衙门里加班加点——搬把躺椅,遥望那辽远而苍茫的璀璨星空,简直殚精竭虑废寝忘食虔诚之极,御史大人高贵勤勉的风骨必将流传千古受万世敬仰! 龙慕回回看见他都恨不得吐血身亡,愤恨:“瞧你那点出息!” 恩粮刚发完,龙慕气都没喘匀乎,得!事情又来了,第二场恩科即将开考,需早作打算。龙慕前脚刚在《孟子》里随便抄了句“万物皆备于我也”把府学教授打发走,后脚监督金装佛身的小吏就跑了过来请他去庙里视察工程进度。 龙慕乘轿上山,欣喜地发现十两黄金敲薄了完全能把佛首佛脖子糊上,整个身躯外加佛座莲花用金漆刷刷,绫罗绸缎一裹,鱼目混珠滥竽充数问题应该不大吧。 从庙里出来,龙慕眼前一花,还没反应过来,陡然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大群和尚道士善男信女屏声静气,跪于大雄宝殿之外,眼观鼻鼻观心,鸦雀无声。 龙慕捂着嘴角靠在师爷身上悄无声息地问:“怎么回事?” 师爷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龙慕沮丧至极,还不好意思流于颜表,只得满脸堆笑,拱手行礼朗声说道:“诸位父老乡亲,快快请起,折煞龙某,如有差遣,龙某定尽绵薄之力。” 此言一出,一众人等稀里哗啦全站起来了,争先恐后跑上前来,七嘴八舌哄哄嚷嚷,把龙慕折腾得头昏眼花胸闷气短。 隔了一盏茶的工夫,热浪一蒸,浊气一冲,龙慕终于……终于把事情弄明白了。好嘛,龙慕打心眼儿里把扬州城骂个皮焦骨黑! 您要问什么事?唉……说起来就怒从心头起啊! 话说,扬州城很是与众不同,所有庙宇云集于一座山上,甭管佛教的道教的还是儒教的,众仙家外加妖魔鬼怪都睦邻友好几百年了,向来相安无事。 但是—— 现如今,官府给香火最为鼎盛的庙宇金装了佛身,您说,这让其他各教庙宇的信众怎么想?天天看着,闹心不? 大庙宇肯定这么想—— ——合着就他家是亲娘生的,我们都是从乱葬岗里刨出来的?他家香火盛,我们就差了?当官的本事真不小,敢把神仙分出三六九等来,就等着上阎王殿报道去吧! 小庙宇肯定这么想—— ——世人说得好啊,越有钱越有钱,人家香火鼎盛,我们拿什么跟人家比?人家有扬州财主拿钱供着,我们倒好,没往外掏钱就该没事偷着乐了,上哪儿说理去?官府的德行你们还不知道?向来嫌贫爱富欺善怕恶! 破败不堪的庙宇就更有想法了—— ——瞧瞧!瞧瞧!我们墙也塌了顶也漏了,赶上阴天下雨,我们光着脚丫满院子捞佛像玩。再瞧瞧人家!人家真会玩,都玩出花花来了,我们都快吃不上饭了,人家拿金子往佛像上贴,这黄灿灿的,真给佛祖争光啊! 列位或许很疑惑:出家之人不是应该修身养性与世无争吗? ——与世无争?扯淡!俗话说得好:和尚爱娇,尼姑爱俏,牛鼻子老道爱钞票!但凡遇到这种事,还没横眉竖眼大打出手就已经是与世无争了! 龙慕被他们左一个闷雷右一个霹雳,炸得摁下葫芦起来瓢,打着官腔诉苦:“民生疾苦,龙某心痛神伤,定然不负众望,只是时日紧促,从长计议可使得?” 谁信啊!大吵大闹激烈异常,反正法不责众,再说了,他们有恃无恐,抬头三尺有神明,偏心也别明目张胆偏到脊梁骨上去! 末了,龙慕实在无计可施了,只得承诺:大庙金装佛身,小庙修葺院落,这才突出重围杀开一条血路。生怕那些供奉着狐仙蛇妖的土龛主人也跑来胡搅蛮缠,龙慕赶紧催着轿夫仓惶逃回衙门。 这下可好,贺银还没着落,活生生又多出一大笔开销,而且,光有银子还不行,得找金子啊!金子啊!会出人命的! 龙慕冲进隔壁,一把抱住御史大人,“救命啊!” “怎么了?”蒋初拉他一起靠在躺椅里。 把脸埋在他衣服里,闷声闷气地说:“你别送银子了,改送金子吧。” “金子?用来装佛身?” 龙慕一时没忍住,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全说了。 蒋初沉默片刻,持折扇敲敲他的脑门,笑说:“你是个人才,会给自己找麻烦,能者多劳。” 龙慕悻悻笑了两声,“现在怎么办?” 蒋初起身,龙慕只得亦步亦趋跟上。 穿过葫芦门来到知府衙门,蒋初径直进入大堂,往官椅上一坐,拍拍自己的腿,“过来坐。” 龙慕嗤之以鼻,跳起来一屁股坐到官案上,居高临下盱着蒋初。 蒋初失笑,翻开案上卷宗,凝神细细查看,随口说了一句:“恩科何时开考?” “十天后,怎么了?” “参考儒生中有多少是氏族子弟?” 龙慕皱眉,“问这个做什么?” 蒋初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我们来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好不好?” “此话怎讲?” “大张旗鼓地清扫贡院裁剪卷宗,暗地里将试题悄悄透露给氏族考生……” 龙慕神色一凛。 蒋初安抚一笑,“无需忧虑……” 龙慕眉毛倒竖,“废话!能不忧虑吗?” 蒋初将卷宗翻了一页,漫不经心地接着说:“……他们会回去斟酌文章的,在此期间,暗示他们第五十一个字写‘天’第一百零一个字写‘地’,他们也会不折不扣照章执行的……” 话音未落,龙慕“砰”一声跳下来,惊得心脏扑通扑通没完没了地跳,大着舌头问:“一手交银子一手交试题?” 我们的御史大人歪在官椅里托着腮但笑不语。 一巴掌拍在条案上,“这是损公肥私!” 御史大人垂下眼睑,可有可无地说:“体仁,你忘了你的上一任官职了?五品龙校尉。” “废话!那是虚职!本来就是拿来买卖的!”龙慕脸色煞白,“这是正经功名!” 蒋初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拉过来,吻着嘴角轻声说:“这是恩科。” “呃……”龙慕跟看洪水猛兽似的盯着他,蒋启鸿拍拍他的脸颊,笑了笑,低头接着审视卷宗。 龙慕心烦意燥,绕着条案踱了两圈,驻足瞪着蒋初,“不会……不会出纰漏吧?” 我们的蒋三公子笑了,“会出什么纰漏?饱学之士定然会受到伯乐赏识。如果只是不学无术之徒,进京参加春闱还能侥幸中进士吗?本次恩科总是要取几个举人的,具体是张三还是李四,有本质区别吗?” 龙慕就觉得脑仁一阵一阵地抽疼,揉着太阳穴镇定了好一会儿,唉声叹气地嘟囔了一句:“我确实不是当官的材料,心不够狠手不够辣,跟你一比,我怎么善良成这样?”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暗自腹诽:你果然是菩萨面容,被雷劈过的心肠!罔顾国纪王法,你置圣上于何地啊! 小心小肝还在云层里飘忽不定,蒋启鸿搂住他的腰圈在臂弯里,轻轻吻上耳垂,“如若两个人都惯于勾心斗角,家庭如何和睦圆满?我表里不一,但我保证对你表里如一。我一直告诉自己,如果无法找到志同道合之人,我将孑然一身了此一生,如果找到了,我将从一而终度此一生。体仁……” 龙慕茫茫然抬起头来。 御史大人微笑,拍拍他的脸,“体仁,这些罪犯供词毫无用处,要重新审理。” “啊?”龙慕吧嗒吧嗒直眨眼,这话题转得也太匪夷所思了,龙慕还在满心满眼等着他深情款款地说情话呢,这倒好,半天冒出这么一句。 蒋启鸿随手将卷宗扔到条案上,一摊手掌,“大量赦刑案犯齐聚扬州,没有窝主吗?赃物如何销散?在何处落脚?” 龙慕惊愕,使劲揉揉眼睛,眼前的是蒋初,再揉揉眼,呃……好像还是蒋初。 蒋启鸿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接着说:“官府多次全城围剿,屡次被其逃脱,此间难道没有本地神通广大之士事先通风报信吗?” “全城围剿?被其逃脱?通风报信?”龙慕已经没什么想法了。 “听说,前两天,端午节发放恩粮之际有不法之徒试图劫狱放囚,官府正在全力访察缉拿逃犯。” “这事……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蒋启鸿俯下身,额头轻触,温声细语:“现在知道了?” “呃……”龙慕浑浑噩噩的脑袋顿时一片清明,一把将他推开,“蒋启鸿,这是栽赃陷害!” 蒋启鸿往圈椅里一靠,折扇轻敲膝盖,唇角勾起一道弧线,“关键是栽赃谁陷害谁,人选要地位低微家财万贯,最好还要声名狼藉。” 龙慕咕咚咽了口吐沫,“盐商?” 御史大人抱起龙慕放在自己腿上,“见解独到,本地特产。” “这就是你送给我的五十万两银子,勒索别人往你自己脸上贴金?” 蒋启鸿哈哈大笑,“往我脸上贴金岂不是浪费?还有众多佛脸等着你去贴呢。况且,”低下头凑过去轻声说:“我的脸需要修饰吗?我一直觉得我应当生活在战乱年代,秦末的陈平,五胡的兰陵王,路遇双方兵戎相见靠什么化干戈为玉帛?” 龙慕瞠目结舌,已经彻底傻了。 我们的御史大人斩钉截铁地下结论:“脸!唉……”垂下眼睑长长叹息,似乎惋惜之极,“我为何生于太平盛世?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是是是是!您貌似潘安才比子建,卫玠看见您都羞愧得无地自容!您要是生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能靠着这张脸逐鹿中原问鼎九州!还有太祖什么事儿啊!”龙慕一巴掌推在他脸上,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快到门口了,陡然想起这是自己的衙门,又大步流星地折回来,一把拖起蒋启鸿使劲往外推,“种你的花去吧!赶紧的!” 蒋启鸿朗声大笑,刮刮他的鼻子,“过河拆桥。” 36 当天晚上龙慕还对蒋启鸿颇有微词,但是—— 三天之后,龙慕对蒋启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跪下来顶礼膜拜山呼万岁才能表达心中感叹之万一。 首先,把功名卖了。原本龙慕还战战兢兢,勒令师爷深更半夜把人单独召集到城外某个小茶亭里再把试题说了,务必做到掩人耳目。 师爷无比惊慌,跟做贼似的左顾右盼地去了。 刚说完,得!这贵族子弟冷汗“唰”就下来了,惊骇到无以复加,跑出去兜了三个来回,一再确认周围寂静无人才偷偷摸摸折回来,压低了声音问:“多少银子?” 管家伸出两根手指。 于是乎,两千两银子不费吹灰之力到手了。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万事开头难,这就好比娼门里的姐儿接客一般,头一回紧张、羞怯、感叹身世悲惨、咒骂天下男子恬不知耻……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但是,一旦迈出第一步,立马海阔天空,什么顾虑忌讳全抛到九霄云外了,之后玉臂枕尽天下客将毫无烦难之处。 咱们的龙大知府也如出一辙,等到他把恩科试题卖出四万多两之后,大手一挥,豪气干云,“把牢里的罪犯给本老爷提来一个个过堂!” 意气风发地往大堂上一坐,摆出通身的官威慢条斯理地打官腔:“窝主是何人?同犯何在?扬州城里谁是内应?” 罪犯们莫名其妙,张着嘴干咽唾沫。 龙慕“啪”一声醒木响,冷哼一声,“还想隐瞒?别人逍遥法外,你却在监牢之中吃苦受罪,你到是泰然自若毫无怨言啊!” 当天晚上,师爷轻装简行来到牢房,私设公堂,他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往条案后一坐,白天的犯人一个个拉过来接着过堂。 这帮悍匪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这神经病扬州知府大半夜不睡觉……当真以国为家了? 这龌蹉勾当师爷干得极其驾轻就熟,眼皮都没抬,先抽出一张纸,就着昏黄的灯光眯着眼睛抑扬顿挫地念了一串人名,末了,问:“听清了吗?” 犯人们相顾无言,摇头也不是,不摇也不是。 不过没关系,师爷胸怀若谷,每人发了份名单。 犯人们颠过来倒过去,差点把纸张鼓捣熟了,心中愤恨:我要是识字我能干侵门踏户的缺德事儿? 师爷阴阳怪气地问:“窝主是谁?” 犯人随便指了个人名。 师爷满意地点点头,“孺子可教也。”接着问:“内应是谁?” 犯人又随便指了个人名。 师爷顿时心胸阔朗,命小吏记上。 没到一盏茶的工夫,得!案件真相大白了:受李××指使,从某地不远万里来到扬州,帮王××打家劫舍,宿在张××家,赃物由刘××销往外地,得利多人平分。 瞧见没? 审案流程一应俱全,鼓捣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上哪儿吹毛求疵去? 要证词?有! 要人证?罪犯在牢里押着,苦主在家里候着! 要物证?对不住,赃物,卖了;赃款,花了。 这叫死无对证,依照本朝太祖“严以治国”的遗训,秉承着成祖“宁可错杀一千,不能便宜一个”的宗旨,历来官员们都是怎么干的?嘿嘿,能砍头的,绝不流放;能坐牢的,绝不杖责。 最后,“啪”一个红手印摁上,师爷再“啪”一个红官章盖上,这叫什么?这叫板上钉钉!这叫盖棺定论!这叫“官”字两张口,上一口下一口,上口饮血,下口吃肉,咬死一个是一个! 于是乎,扬州城这些等级卑微腰缠万贯的盐商第二天刚把门打开,得!祸从天降!稀里糊涂还没闹明白得罪的是哪路神仙就排着队进了衙门了,直等到见着大堂上那绯袍乌纱的四品官员才恍然大悟:噢……我说呢,得罪阎王爷了! 龙慕坐在官案后端着茶杯,时不时抿一口,心中冷笑:想当初,我绞尽脑汁提供名目让你们来行贿,一个个表现得跟仁人志士似的,还讲求个深明大义洁身自好,这下好了吧,敬酒不吃吃罚酒!软的不行来硬的!现如今,交了罚银还落不了好,民与官斗?找死! 都没要十天,当第二场恩科鸣锣散场之时,龙慕把扬州城的盐商们挨个讹诈了一遍,账房里的银子堆得顶天立地,门一开,顺着门槛哗哗往外倾泻而下,一清点——四十四万多两! 龙慕美!胸脯一拔,双手一背,迈着四方步踱进御史衙门,往廊柱上一靠,笑眯眯地说:“种花呢?” 御史大人起身侧首,但笑不语。 “别种花了,”龙慕摘了片叶子叼嘴里,笑出一副流氓样,“采花吧。” 御史大人一摊手,“花在哪里?” 龙慕一指自己的鼻子,“这里。” 蒋启鸿双眉紧蹙,语调万般委屈:“通常,我对鼻子没什么兴趣。” 龙慕扭头就走,蒋启鸿朗声大笑,拽着胳膊拉过来,拦腰抱起,鼻尖摩挲鼻尖,笑说:“我经验有限,一会儿还要麻烦你指导我。” 龙慕大翻白眼,将脸埋进他脖子里,懒得说话。 抱进内堂,关上了门。 日上中天,吃完午饭,龙慕靠在躺椅里看着蒋启鸿沏茶,我们的御史大人神色温和举止谦雅,背对阳光,面容渺渺茫茫,龙大知府丹田之中热气上涌,刚平稳下来的气息有些蠢蠢欲动。 蒋启鸿持茶匙刮了刮他的鼻子,“疼吗?” 龙慕笑得一脸春光灿烂,“你要不要试试?” “好。” “啊?”龙慕震惊了都没刹那工夫,顾不得腰酸背痛“腾”坐起来,一把抱住他的腰,“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现在!” “好。” 龙慕心潮澎湃,激动得脖子能滴出血来,刚站起来,就看见蒋启鸿用茶匙轻轻刮了刮自己的鼻尖,一言不发低下头接着沏茶,可有可无地说:“不疼。” “砰”龙慕一头倒进躺椅里,钝痛顺着尾椎一路蔓延,眼角一阵阵狂烈地抽搐。 蒋启鸿撑着额角哑哑而笑,端茶杯喂进他嘴里,“烫吗?” 龙慕狠狠瞪他一眼,脑袋一歪闭目养神,懒得搭理他。 下午,招来工坊司小吏,先拨了二万两给他,命令他修葺庙宇。 而后,从各户籍管理衙门把军、民、匠各良家户帖搬进知府衙门,全衙上下废寝忘食昼夜颠倒,这通翻啊!将花甲之上的老人不分男女全找了出来。 之后,分配人手写贺寿封条,红底黑字,上书“与国同寿”四个正楷大字。 知府衙门里各司其职,这些天忙得暗无天日,实在是腾不出人手来,师爷肚子里直冒坏水,朝东边努努嘴,悄声说:“隔壁都闲得浑身长绿毛了。” 于是,龙慕被一怂恿一撺掇,命人捧着一大叠红纸去了隔壁,御史大人正躺在森森紫藤丛中睡得沉静。 龙慕拖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对着这张温润的脸大发感慨:同样的品级,同样的俸禄,怎么就同人不同命呢?瞧瞧人家这小日子过的,吃了睡,睡了吃,这是打算过年杀了吃肉啊? 日影偏西,御史大人悠悠醒来,揉了揉太阳穴,神情一愣,笑了起来,抚了抚龙慕的发鬓,明知他听不见还是轻声问:“累了吧?”将外袍取来帮龙慕盖上,由着他趴在自己大腿上睡得鼻息深重。 吩咐雨墨搬条案放在躺椅之侧,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蒋启鸿蘸墨悬腕写封条。 时隔良久,夕日西垂倦鸟归巢,龙慕被饿醒了,茫茫然睁开惺忪的睡眼,恍惚看见自己正趴在深蓝色锦袍上。 龙慕一阵心乐,右手悄悄钻进他内衫里,顺着大腿内侧轻轻搔刮,惹得蒋启鸿阵阵哑笑,隔着袍子摁住他的手,“现在是白天。” “白天好啊,白天看得清楚啊。”龙慕手脚并用爬到他身上,嘿嘿银笑,“前两次没看清。” “说得深得我意,前两次我也没看清。”说着,蒋启鸿将他圈进臂弯,紧紧抱住。 龙慕哈哈大笑,随手从条案上抓了个东西,“吧唧”一声贴蒋初脸颊上,蒋初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伸手摸了下脸,摘下张纸来——红底黑字,上书“与国同寿”四个端庄正楷。 龙慕仰天震笑,“你该感谢我,提前让你过六十岁生日了。”蒋启鸿跟着失笑。 “这些你明天能写完的吧?我急等着要用!” 蒋启鸿扫了眼半尺高的红纸,故意眉头紧蹙,“我昼夜劳作你不心疼?” 龙慕扭头就走,摆摆手,“心疼!怎么会不心疼?看你天天养花种菜醉生梦死,我就特别心疼大明朝厚禄广厦居然养了你们这些社稷蛀虫朝堂败类!” “是吗?”蒋启鸿深深惋惜,“原本我还打算帮你把封条全部写完,既然我是蛀虫……” 没等他说完,龙慕眼前一亮,匆匆跑过来,一口亲在他脸上,“你对我真好!”趁蒋初后悔之前,赶紧打发个跑腿的把十几筐封条全抬了过来,往御史衙门一扔,都没敢回头看,撒腿赶紧跑。 他前脚刚走,后脚蒋启鸿就对雨墨说:“抬到府学里,分发给各级儒生,务必在明天日落之前全部完成。” 得!封条就沾了点御史衙门的灰尘,一眨眼,浩浩荡荡全进了府学了。 第二天,龙慕与蒋启鸿坐于回廊之下,靠在一起吃午饭。修庙的小吏飞奔而来,禀报:该修葺的庙宇业已勘验完毕,只是周边妖魔鬼怪的土龛委实杂乱无章破败不堪,看着大不成体统,该如何是好?最破的是龙王庙,简直不堪入目,要不夷为平地算了? 龙慕一愣,突然哈哈大笑,吃完饭拽着蒋启鸿上山而去。 往龙王庙跟前一站,龙王爷就剩半张脸了,拖着两撇鲤鱼胡,往庙中间一戳,威风凛凛!龙慕撞撞蒋启鸿的肩膀,“啧啧……你老丈人的高风亮节着实感天动地啊!为保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已然倾家荡产了。” 蒋启鸿绕着小庙转了一圈,挽起龙慕的手,“走吧。” 龙慕呵呵直乐,“你不打算修了?这可是你老丈人。”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 “老婆进了房,媒人甩过墙。何况是老丈人。” 龙慕喉咙一哽,一头冲过来,“蒋启鸿!你别得意!谁是老婆还不一定呢!迟早让你栽在我手上。” 蒋启鸿抱着他朗声大笑,“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吧,就今天,别迟早了。” “很好!简直好极了!”龙慕推着蒋启鸿绕到庙后,一把抱住,狠狠吻上嘴唇。 蒋启鸿拍拍他头顶,“体仁,你看,这里是上山下山的中枢要道,人来人往。” “那正好啊!我长得苍白惨绿难登大雅之堂,您可是天神下凡啊,光是我一个人见识您伟岸的身躯多孤单寂寞啊,连个分享的人都没有。” “你不是说你没看清吗?” “那更是相请不如偶遇了,找人跟我一起看!”拖着蒋启鸿避到梨树林深处,一挺身将他压在梨树上。 蒋启鸿故意瘪嘴,双唇轻轻触碰耳垂,低声呢喃:“体仁,你喜欢白天。” “天黑了看不清。” “想看清什么?” “你说呢?” 蒋启鸿笑着摇了摇头,挽住龙慕的手抚摸自己的脸颊,“不要总是这样,我会嫉妒的。” 龙慕解开腰带,“看清……你是属于我的。” 蒋启鸿紧紧拥他入怀。 37 清风拂面,花香萦鼻,蒋启鸿背着龙慕沿着蜿蜒小道逶迤而行。 龙慕垂下头,脸颊摩挲蒋初的耳朵,说:“天快黑了,你饿不饿?” 蒋启鸿偏了偏头,露出脖子,说:“咬一口吧,刚从梨树林里钻出来,不保证干净,但保证绝对新鲜。” 龙慕嘿嘿一乐,一口咬在他喉结上,蒋启鸿跟着朗声大笑,“真咬啊?” 龙慕仰天长啸,豪气干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哈哈……” 一巴掌拍在蒋启鸿肩膀上,龙慕居高临下冲他得意洋洋,蒋启鸿心胸开阔,侧首遥对浑圆璀璨的落日,高声吟唱:“国以家为根,家以人为本,”对龙慕皱了皱鼻子,“人以心为归宿。” 龙慕把手伸进他衣服里,贴着胸膛感受不疾不徐强而有力的心跳。 余晖倾洒大地,绕过树林,跨过溪流,走至山下时天色已然昏黑黯淡。 始终没找到马车,龙慕饿得头昏眼花,攀着蒋启鸿的肩膀说:“把脖子伸过来,再让我咬一口。” 蒋启鸿低下头把脸颊凑过去,“咬这个吧。” 龙慕一把捧住他的脸,左一眼右一眼看了又看,而后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劝:“你要好好保护你的脸啊,怎能轻易示人?赶紧找个面具戴上!你难道不知道你的脸是世间至宝?战乱迭起时,平定天下要靠你的脸;政局动荡时,稳定朝纲要靠你的脸;江河泛滥时,疏通导流还要靠你的脸。啊……你的脸简直凌驾于六部之上,多么的能者多劳啊!微尘小事就不要劳动他老人家轻易出马了,随便找个饭馆吃两口得了。” 蒋启鸿摇了摇头,皱眉说:“此言差矣,我一直觉得我是九天之上下落凡尘的天神,人世间鬼魅横行人心不古,佛祖无能为力,玉帝焦头烂额,我看在眼里于心不忍,不辞万里来到凡间拯救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诛妖魔,弘佛法,扬正道,振纲常,上穷碧落下黄泉,浊气散尽紫气蒸腾,世间将一片清明!” 龙慕简直瞠目结舌,傻了半天,扭头就走,“厚颜无耻!污蔑佛祖你就等着遭天谴吧!” 蒋启鸿展颜大笑,龙慕面朝皎洁明月大翻白眼,御史大人拉住他,低下头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别总夸我的脸,我会嫉妒的。” 龙慕无语对苍天。 越走越是荒蛮偏僻,周围竹林在晚风中唰唰作响,一座茅草亭依水而建,一豆油灯明灭不定。 两人进了草亭,周遭空无一人,柜台后一个佝偻老头扯着嘴角笑得一脸沟壑纵横,“客官吃饭?” 龙慕冲蒋启鸿眨巴眨巴眼睛,蒋启鸿揖让行礼,“有劳老家人。” 老头慌忙还礼。 两人往矮桌边一坐,龙慕捂着嘴靠过来,微不可闻地说:“你有没有觉得周围寒气森森魅影重重?” 蒋启鸿环视一周,展开折扇遮住嘴角悄声耳语:“放心吧,山上佛祖坐镇,鬼魅不敢肆意横行。” 龙慕矮下身体往蒋启鸿怀里靠了靠,压低声音说:“山上妖魔鬼怪的土龛多如牛毛,佛祖镇得住?”朝前扫了一眼,老头恰巧转过头来,笑了笑,“客官稍等。”露出一嘴大板牙。 龙慕面皮一抖,一把抱住蒋初的腰,死死搂紧,声音都颤上了,“他……他老得都快进棺材了,牙齿怎么这么好?” 蒋启鸿眉头紧蹙,两人相顾无言,迟疑了很久御史大人才说:“吃生肉,喝鲜血,牙齿必然坚不可摧。” 龙慕猛抬头,“砰”,额头撞在蒋启鸿的下巴上。 都到这份儿上了,蒋启鸿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这难道就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龙慕气急了,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 正当此时,一阵风吹过,“扑哧”一声,油灯灭了,龙慕吓得“啊”一声惊叫,心肝都快跳出来了,钻进御史大人的怀里大气都不敢出。 老头跟没事人似的,笑眯眯地说:“客官莫慌,小老儿这就来点灯。”说完踏着月光端着馒头飘飘然走来,似乎都脚不沾尘。 “腾”,龙慕后背挺得笔直。 蒋启鸿刚拿起个馒头,老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盾牌般的大板牙, “客官,二十文……” 后背阴森森凉飕飕,龙慕实在扛不住了,一跳三尺高,拖着蒋启鸿撒腿就跑。 老头立马不干了,抄起菜刀追在后面暴吼:“给钱!找死!给钱!” 龙慕抖着手解下钱袋慌忙扔过去,老头捡起钱袋,骂骂咧咧进屋而去。 也没跑多远,腰杆钻心钻肺地酸,龙慕一头倒在蒋启鸿身上,呼哧呼哧直喘气,一个劲地问:“追来了吗?追来了吗?” 半天没听到蒋启鸿说话,龙慕疑惑,抬起头来,见蒋启鸿正对着馒头皱眉蹙额欲言又止。 龙慕茫茫然低下头死死盯着馒头,呆了半天,结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深山老林里孤零零一座茅草亭,一个满脸橘子皮的老头,你说……你说……他会不会是蜈蚣精蛤蟆精?” 蒋启鸿沉默良久,缓缓说:“体仁,帮我托着馒头……我怎么感觉它越来越重了?” “啊?”龙慕吓得一步蹦出好几尺,“扔了!赶紧扔了!” “好。”嘴上说着“好”,蒋启鸿却掰下一小块放进了嘴里。 龙慕魂飞天外,一头冲过来,伸手就抢馒头,“你傻啊!扔了!扔了!”蒋启鸿顺势抱住他,贴着耳朵说:“放心吧,我是状元,文曲星下凡,妖魔鬼怪退避三舍!” “扯淡!”龙慕拼命扭动。 蒋启鸿顺手把馒头塞龙慕嘴里,龙慕立刻僵直不动,叼着馒头浑身瑟瑟发抖。 蒋启鸿低下头,唇角一勾,“刚才的老头你清明节没见过吗?你还从他手上把我的田黄玉牌赎了回来。” 龙慕静默片刻,陡然暴起:“蒋启鸿!你混蛋!混蛋!”抄馒头兜头砸过去。 蒋启鸿朗声大笑,接住馒头,“体仁,馒头不能扔,扔了我吃什么?” “你还吃什么饭啊?”龙慕一把将馒头抢过来,三两口吃完,自动自觉爬到蒋启鸿后背上,手指往前一挥,“打道回府!” 蒋启鸿抬起头,故意纠结眉毛,“体仁,你不怕我体力不支?” “你拉倒吧!长成你这样的,不是天神就是鬼怪,十万年不吃饭都死不了。” “太好了,你也这么觉得?如若我倒地不起,必定地动山摇海枯石烂……” 没让他说完,龙慕一把捂住他的嘴,愤恨:“不准说话!你不准说话!” 月晖澄澈天地,夜风萧瑟,蒋启鸿背着龙慕信步而行,辨不清东南西北,也始终没找到马车和小厮。 龙慕拍拍他的肩膀,“放我下来吧。现在回不了城了,干道宵禁了吧。” “进庙住一夜好不好?” 两人肩并肩,在和风微香中,十指交握拾阶而上。 第二天一大早从禅房出来,龙慕立马被方丈认了出来,被人一把拖住,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口若悬河天花乱坠这通倒苦水啊! 龙慕朝旁边的御史大人直挑眉毛,御史大人垂着眼睑笑容满面,踱到椅边坐下,托着额头欣赏得道高僧(?)往死里折腾朝廷命官。 胡搅蛮缠了半柱香的工夫,龙慕备受煎熬,委实心力交瘁,只得承诺:“大师请起,快快请起,帮你们金装佛身,一会儿回去就命令工坊司遣人过来,还请大师将宝殿腾出来约束庙中众僧侣。” 老和尚千恩万谢地走了。 龙慕一头垂在蒋启鸿肩膀上,全身瘫软心神疲惫。 下了山,没找到马车,只好雇了辆驴车,一路快驴加鞭进了衙门,刚跨进大堂,一眼就看见了地上放着十几个大筐,满满当当装的全是写好的封条,旁边站俩御史衙门跑腿的。 龙慕眉毛一挑,嘴角噙笑一摇三晃地踱过来,一把勾住蒋启鸿的脖子迫使其低下头来,温声细语:“御史大人,这些都是你写的?你什么时候写的?” 蒋启鸿捡起一张封条,迎向日光欣赏了好一会儿,点头赞叹:“柳体楷书,端正方直,原来我的书法如此炉火纯青,不枉我二十多年含辛茹苦勤加练习。” 龙慕一把夺过来,一脚踹在他膝盖上,“滚你的蛋吧!” 蒋启鸿哈哈一笑,“体仁,欺骗你我心中不忍,给我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可好?” 龙慕斜着眼睛等着。 “昨天你累了,好好休息,我替你发贺岁银子可使得?” 龙慕简直瞠目结舌,“合着……讹银子的苦差事让我来,发银子这种让老百姓歌功颂德的美差你抢着上?我看起来很蠢?” “唉……”蒋启鸿长长叹息,“我这点肮脏心思无处遁形全让你看出来了……” 龙慕使劲推他的后背,“这里是知府衙门,回去种你的花去吧!” “体仁,”御史大人心胸阔朗,展颜笑说,“多带些散碎银子,遇到乞丐、流民、小孩子,发给他们,太后的福泽让天下共享。” 龙慕一巴掌将他推进葫芦门。 花了两天时间将封条贴到银锭上。顶着烈日冒着酷暑龙慕乘轿发贺银,我们的知府大人被晒得都快变成黑白无常了,脸和脖子泾渭分明一黑一白。龙慕哀叹: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来替我受罪呢! 整整发了十天,光碎银子就散出去了两万多两,但凡绝户、寡妇、孤老、贫童……人手五十两。 所以,所过之处平地起波澜,男女老少热泪盈眶,全城百姓面朝知府衙门山呼:“皇恩浩荡!青天大老爷啊!”府前路上,目光所及之处,扶老携幼黑压压跪得见头不见尾,龙慕站在衙门口一揖到地,“父老乡亲,请起,请起。” 啊!!做一个受万民敬仰的清官多让人心神激荡啊!哈哈……龙慕志得意满,三魂六魄在天地间忽忽悠悠随风飘荡,久久不肯下落凡尘。 当晚,三魂六魄不肯下来也得下来了! 师爷举着账本凑过来,“老爷,小的算出来了,共三十一座寺庙需要金装佛身,儒释道各十座,前些天您又加了一座,如此算来,共需一千三百九十多两金子,要是偷工减料的话,一千一百两不能再少了。” 龙慕“唰”冷汗下来了,“一千一百两?” 师爷哀叹着点头。 “库里多少金子?” “盐商孝敬的全是银子,没有金子。” 龙慕顿时感觉自己头疼欲裂,“现在怎么办?” 师爷刚想朝东边努嘴,龙慕一眼瞪过去,老头只好退而求其次,“要不……再把盐商讹一遍?” 龙慕瘫在官椅里唉声叹气,有气无力地说:“就这样吧,还能怎么办?” 唉……我也很想替他叹气啊…… 虽说十两银子兑换一两金子,看起来金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嘛,一千两折算下来不就一万两银子嘛,龙慕库房里堆着几十万两呢,但是—— 金器传世,金锭镇宅,咱大明律明文规定:非贵不得佩金!就连钱庄里五两金子镇店都绰绰有余了,您说谁家藏得起大量的金子?谁家敢大量藏金子?谁家藏了大量金子敢明目张胆往外露白? 真要问这世间谁能理直气壮地拿出大量金子的话—— ——请乘船沿着大运河一路北上,走到尽头,换马车,进京,找户部衙门,正堂之上,跟那个穿绯色官袍锦鸡补子的二品尚书商量商量,整个大明朝,除了他也就没别人了。 唉……别说大量金子,就是一百两,扬州盐商也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银子有,金子嘛,您还是杀了我吧! 龙慕拿监牢里的罪犯把扬州盐商挨个又宰了一遍,跟石头缝里熬油似的,挤了好几天,七拼八凑挤出三百多两来。 龙慕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瞪着俩蚊子趴自己胳膊上吸血,“啪”一巴掌拍过去,“我还想吸血呢!” 38 唉……山穷水尽!已然进退维谷走投无路了! 龙慕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心窝子冰凉冰凉的,过了没一会儿,一挺腰身坐起来,自言自语:“要不……明天让他放点血?” 陡然想起蒋初曾经说:忧来忧去就为了搜刮自己夫君?“啪”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神经!” 第二天,龙慕站在葫芦门边,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献媚至极的笑容,伸出头去,“御史大人……”看见小厮们进进出出,抬桌子端板凳,一队小厮抬着大书箱,书箱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全是纸张……而御史大人则坐在紫藤架下,垂眼抿唇翻阅卷宗。 呵呵笑了两声,“御史大人。” 御史大人抬起头来,明朗一笑,“过来。”将卷宗交给雨墨,悄声说:“即刻发往京城。” 龙慕贴着墙根绕了半个院子走过去,问:“这是做什么?搬家?搬进来还是搬出去?” “与你比邻而居不好吗?” 龙慕攀上他脖子,挤眉弄眼笑得一脸猥琐,“你搬我那儿一起住得了!” “哦?” “那什么……雨墨,叫他们别忙了,指挥人手往本老爷后衙里搬。” 雨墨忽闪忽闪俩大眼睛,光笑就是不挪窝。 龙慕笑眯眯地凑过去,“御史大人,要不我们先把房钱结清?” 蒋启鸿歪在扶手上看着他但笑不语,看得龙慕脸上挂不住,讪讪笑了两声,“您觉得一千两……呃……这个一千两……” 御史大人倾过身来,“一千两一天?” 龙慕补上:“……黄金怎么样?” 两人异口同声,龙慕一愣。 御史大人抚着额头失笑,“一千两黄金一天?” 龙慕立马蹬鼻子上脸,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允许你先住后付钱。” 御史大人眨了眨眼,“不能便宜一点?” 龙慕一指头戳在他眉心上,“那不行!这可是我的卖身钱!” 蒋启鸿哈哈大笑,“看来我要跟扬州百姓抢知府了……” 龙慕掀眼皮。 蒋启鸿趁其不备轻轻舔舐他的太阳穴,气息温热,“你白天要升堂处理政事。而就我所知,你喜欢白天,白天能看清我是你的,难道要在大堂上让扬州百姓都看清你是我的……啊!哈哈……体仁!”腿上挨了一下。 龙慕一把推开他,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你这张嘴缺了大德了!” 蒋启鸿笑意盈盈地起身,龙慕蓦然回首,横眉竖眼,“不准说话!你不准说话!” 蒋启鸿莞尔。 龙慕转身进了葫芦门,一路上嘟嘟囔囔:“我算是发现了,老天爷为什么让你长成这样?”直接下结论:“弥补你那张嘴!” 远远的,身后哀叹一声,“……唉……带上师爷准备账本,指挥人手搬金子。” 龙慕立马冲回来,“从哪儿搬?” 蒋启鸿一摊手掌,表现得很无辜,“体仁,我能说话了?” 气得龙慕掉头就走! 第二天一大早,一个衙役飞奔而至,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老爷,城西里长禀报,盐商会长陈浩东致死人命……” “致死人命?”龙慕神情阴郁地站起来,国寿期间,居然死了人了?这不是触皇太后霉头嘛,要是让上级知道了这官儿还当不当了? 匆匆赶到陈府门口,好家伙,一口黑漆漆的大棺材当街一横,周遭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六个披麻戴孝的小伙子痛哭流涕破口大骂,陈浩东撑着瘦骨嶙峋的小身板颤巍巍站在风口里,咳一声能抖三抖,他居然还真弱柳扶上风了。 龙慕看见他就想起骆封,想起骆封就心头火起,掀开轿帘吩咐:“押回衙门,升堂审案!” 时隔不久,漆黑的大棺材横到大堂上去了,状纸一呈,供词一述,陈浩东急得豆大的汗珠吧嗒吧嗒往下滴,急不可耐地辩驳:“小的不认识他们!”“小的没打他父亲。” 年纪最大的孝子一口啐在他脸上,厉声质问:“家父只是帮你掌管盐务买卖,卖身给你了?你拖了七年工钱,难道不该讨要?同是大明子民,活活被你打死,还有天理吗?” 陈浩东气苦不已,向前跪行几步,还没来得及说话,龙慕笑了起来,“陈浩东,世人皆传你极为吝啬,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一根签子扔下来,“把陈浩东押进大牢,日后详审。” 陈浩东大惊失色,刚喊了声“冤枉”,一板子拍在后背上,被人拖拖拽拽下堂而去。 龙慕对师爷说:“传仵作,开棺验尸。” 堂下孝子突然挺直腰板,原本还泪眼婆娑,脸色一转,居然破涕而笑,说:“知府大人,我家公子吩咐小的,说您一眼就能认出小的来。” 龙慕一愣,定睛细瞧,好家伙,蒋初的小厮! “他到底想干什么?” 小厮笑容满面地摇头。 “他到扬州是来干什么的?” 小厮光笑,就是不说话。 “他做这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就不怕天打五雷轰?” 小厮笑说:“我家公子说知府大人勒令他尽快升上内阁首辅……” 没等他说完,龙慕拂袖而起朝后衙走去,小厮跪行几步,“知府大人,我家公子吩咐小的向您禀报,过些时日他亲自向您赔礼道歉。” “他现在在哪儿?” 小厮态度极其良好,就是……就是摇头三不知。 龙慕愤恨:你还拜什么龙王爷啊,迟早要去拜阎王爷! 那么,御史大人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还能在哪儿啊?隔着一道墙,就在隔壁,御史衙门大门口! 穿着便服坐在影壁旁边。 临近中午,一阵吹打喝道声远远传来,一乘官轿快速穿过府前路来到衙门前,御史大人抬起眼睑唇角渐渐扬起一道弧线,提袍下台阶,走至轿前深深一礼,“巡盐使大人别来无恙?” 轿帘掀起,骆封下轿,一揖到地,“承蒙御史大人挂念。” 蒋初拉住他的手,“巡盐使大人,下官正要拜会大人,有一事悬心多日难于抉择,不知巡盐使大人能否指点一二?” “不敢当,不敢当!” 俩人进了御史衙门,在紫藤架下对面而坐,蒋初为他斟上茶,从袖子里掏出张纸递了过去。 骆封疑惑,皱着眉头看了两眼,“典契?资产似乎……极其有限。” 蒋初笑了笑,“骆兄,不想知道是谁家的资产?” 骆封欠了欠身,“愿闻其详。” 蒋初还礼,“在下乃湖州人氏,就此典契的房产田产地址而言……如不出所料,应该是孔总兵的祖宅田产。” “什么?”骆封瞬间挺直后背,捡起典契迎着惶惶烈日盯了半柱香的工夫,又过了好半晌才缓缓放下来,“敢问蒋兄,此典契从何处得来?” 蒋初幽幽长叹,“不瞒大人,在下于多年前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一直讳莫如深,从不敢涉足教坊司辖下的宝局,唯恐有心人士四处宣扬,在下身败名裂事小,若如致使家族蒙羞岂不罪孽深重?至今只敢履足于风化之地。” 骆封又捡起典契,眯起细长的丹凤眼,问:“从赌场里得来的?” 蒋初端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前几天,在玲珑巷宝局,从乔晨手中赢过来的。” 骆封一惊,抬起头来,“乔晨?漕帮帮主长子?” “是啊,听说今年恩科刚中了秀才。”蒋初眉心紧蹙,抚着额头欲言又止。 骆封倾过身去,“御史大人,莫非还有隐情?” 蒋初端起茶壶,慢条斯理地将茶杯沏满,端杯吹皱茶水,又慢吞吞放下,骆封等得眉头大皱。 又迟疑了很久才慢悠悠地说:“巡盐使大人,孔总兵为人正直稳重,以您之见,他会不顾体统与人赌钱以至于致使家产尽失?” 骆封思虑片刻,眉梢一挑,“孔琪?” “所言甚是,在下也是如此猜测的。所以……”蒋初打开茶盒,用茶匙挑了些龙井放入壶里,轻轻摇匀,“巡盐使大人请用茶。” 骆封在旁边等得脸色纠结之极,“御史大人……” 御史大人拍了拍他的手背,“骆兄,在下思虑至今依旧不知该如何处置。交给孔琪?谁能言之凿凿地担保他不会再次输出去?交给孔总兵?唉……如若他一气之下责打其弟,孔总兵……”长长叹息,“孔总兵自小命运多舛,至今只剩下这个弟弟……”委实说不下去了。 不说没关系,我们的巡盐使大人已经听明白了,一把握住蒋启鸿的手,“御史大人不必左右为难,交由在下代为处理如何?” 蒋初急忙起身,一揖到地,“多谢大人!您实在是救我于水火之中。” 骆封慌忙起身还礼。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骆封原本打算杀进知府衙门兴师问罪的,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龙慕连点风声都没听见,人家脚不沾地又走了。 蒋启鸿站在门口目送官轿绝尘离去,转身问小厮,“知府大人怎么处置陈浩东的?” “押进大牢了。” “嗯。请知府大人签发一张监牢探视文牒。” “是。”小厮走了没两步,蒋初又将他叫住,思虑片刻,说:“谎称你是陈府家丁。”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来说说我们的巡盐使大人。 官轿直奔府学,师生们惊诧莫名,纷纷跑出来列队迎接,骆府家丁往前跨了一步,“乔晨,上前说话。” 乔晨吓得腿肚子直转筋,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头跪倒在地。 家丁蹲下身体,冷笑,悄声说:“大人请你喝茶!” 乔晨唯唯诺诺地跟在队伍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走。 府学儒生们面面相觑,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了:这年头还有没有天理啊!鬼魅横行牛马当道啊!这乔晨不学无术胸无点墨,连《大学》都背不周全,他靠什么中的头名秀才啊?朝廷大员接二连三召见于他,他何德何能啊?瘦得跟皮猴子似的,呃……倒也不能冤枉他一无是处,听说常年征战赌坊,输得一手好牌九! 刚进骆府,骆封从轿子上下来,一脚将乔晨踹翻在地,厉声质问:“说!孔琪怎么回事?” 乔晨猛一抬头,脖子“咔吧”一声脆响,“大人……大人……” “仗着这些年为我做事,你为非作歹以为我不知道?如今居然把主意打到官家头上来了,孔琪是孔总兵的弟弟!” 乔晨见瞒不住了,头磕得山响,哆哆嗦嗦把抢夺孔琪的应试卷宗参加科考的事说了。 骆封冷笑,“就这些?本事不小啊,学会避重就轻了!” 一听这话,乔晨心里“扑通扑通”跟擂鼓一般,看来这关是过不去了,支支吾吾哆哆嗦嗦地坦白将孔琪摁床上给收拾了。 话音未落,骆封脑袋一阵眩晕,倒在椅子里缓了很久依旧气息急促,飞起一脚踹在他脸上,指着他的鼻子,气得手直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乔晨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被骆府家丁好一顿拳打脚踢,打得遍体鳞伤血流不止。骆封疲倦之极,闭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说:“别让我看见他。” 趁着夜色墨黑,骆府家丁驾车飞驰出城,将奄奄一息的乔晨扔进了大运河里。 马车刚走,十几个黑影突然从芦苇丛中冲了出来,噗通噗通跳进河里,不一会儿,将乔晨拽了上来。 而巡盐使大人则连夜乘轿来到总兵府上,孔瑜正在院里练剑,家丁来报:“老爷,骆大人到。” 孔瑜跟没听见一样,停手收剑,捡手巾擦了擦脸,转身进屋,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总兵大人……” 孔瑜脚步没停,掀帘子进屋。 骆封嘴角噙笑,不紧不慢地说:“总兵大人还想要祖宅吗?” 孔瑜一愣,转过头来,“什么意思?” 骆封走过来,拦腰抱住他,轻轻吻上嘴唇,“你湖州祖宅的房契在我这里。” “什么?” 39 乔晨刚脱离狼窝立马就掉进虎穴了,此虎穴的主人居然还真是属虎的,虽然他总喜欢面带微笑。 唉……忍不住替他哀伤啊,人倒起霉来喝凉水都塞牙! 周身纵横交错惨不忍睹的伤口只养了一天工夫,第二天入暮时分,乔晨醒了,烛光明灭中,见床边圈椅上坐着个人,乔晨一惊。 御史大人温润一笑,“你醒了?” 乔晨挣扎着要起来,雨墨扶了他一把,乔晨诚惶诚恐地行礼,“御史大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救命之恩?乔公子怎么会有性命之虞的?” 乔晨一哽,张开嘴,又闭上,犹豫来犹豫去,最后还是低下了头。 沙漏簌簌滴落,周围寂静无声。 雨墨“啪”一声把一叠纸拍在桌上,乔晨吓了一跳,定睛细瞧,顿时魂飞魄散,一字排开七八张欠条,最少的五百多两,最多的四千多两,每日五厘利钱,这利滚利几个月滚下来……乔晨眼白一翻,眼瞅着要晕倒。雨墨一巴掌抽在他脸上,眨着俩无辜的大眼睛笑嘻嘻地说:“乔公子,我家公子日前过于拮据,还望公子不吝赐还。” 乔晨颤巍巍地跪在床上,砰砰磕响头,“大人……大人……” 蒋启鸿失笑,倾过身来,温声安慰他:“乔公子不必惊慌,你我皆为孔子门生,况且前次公子帮我搬运粮食,解我燃眉之急,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乔晨听得直咽唾沫,眼巴巴地等着,等得口干舌燥心神激荡。 蒋启鸿捡起欠条放到蜡烛火焰上,“扑哧”一声,黑烟缭绕纸张翻卷,烧着了。 乔晨惊得“啊”一声大叫,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蒋启鸿一摊手掌,笑说:“……现在,是我的大恩大德公子无以为报了。” 乔晨瞪着青砖地面上四处飞扬的灰烬,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在下胸无大志,酷爱……”蒋启鸿端起茶壶,斟满茶杯,递给乔晨。 乔晨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等得身上伤口都钻心钻肺地疼了,愣是没听见他到底“酷爱”什么。 蒋启鸿端杯慢悠悠地吹皱茶水,抿一口,见乔晨还在猴急猴急地等着,失笑,“在下酷爱钓鱼,听说公子常年奔波于大运河之上,可否请公子指点迷津……” 乔晨慌忙砰砰磕响头,“不敢不敢!” 御史大人伸手扶起他,淡笑着说:“公子不必多礼。在下在扬州举目无亲,却与公子情投意合一见如故,还请公子不吝赐教,在大运河新修的码头边能否钓到鱼?” 一阵头晕目眩,乔晨吓得魂飞天外,腰一软瘫倒在床上,“御史大人……大人饶命啊……饶命啊……”声音一抖,泣不成声。 “不必紧张,不必紧张,说笑的。”御史大人掏出手绢递给他,“公子为人豪爽从不拘泥小节,贵帮帮众纪律严明时常接济扬州贫民,公子的侠义之风在下极为欣赏。” 乔晨接过手绢干咽唾沫,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屏声凝息,恨不得连呼吸都停了。 “那么……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蒋启鸿执折扇拍拍他的手,安抚一笑,“公子深更半夜帮巡盐使大人将私卖的官盐搬运到船上时,可否容在下在旁端茶递水见识此等百年难见的浩瀚场面?” “嘎”,乔晨眼白一翻仰面栽倒,顿时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雨墨目瞪口呆直咋舌,“这……就晕了?就这经不起大风大浪的小模样,他是打哪儿借来的雄心豹子胆搅合到官盐私卖的滔天弊案当中去的?” 御史大人哀婉叹息,“请大夫帮他调理调理。”起身出门,“知府大人签署探视文谍了吗?” 雨墨急忙跑出去,不一会儿拿着文谍又跑回来递给蒋初,“公子,孔琪在前厅候着。” “嗯。”蒋启鸿展开文谍,扫了两眼,踱进前厅,孔琪正战战兢兢地跪在桌子边。蒋初弯腰将他扶起来,“公子请坐。” 孔琪双膝一软,“砰”跪倒,眼泪哗哗地淌啊,“公子,小的……小的再呆下去……小命就要交代了……公子,瞧在同乡的份上,您放小的一条生路吧,让小的回湖州吧。” 蒋启鸿皱眉,“怎么回事?” 孔琪悲痛欲绝,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知道怎么回事倒好了,一大早就被家兄拎起来甩到墙上,要不是巡盐使大人拦着,这会儿都尸骨无存了!我还是趁着家兄出门喝酒的空档才溜出来的。” “巡盐使大人?” “啊?……啊……”孔琪眨眨眼睛,皱着眉头嘟嘟囔囔:“我……我怎么感觉……巡盐使大人是从我大哥卧房里出来的? “是吗?”御史大人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是啊,而且脸色潮红弱不禁风。” 御史大人问:“令兄没说为什么打你?” “呃……没说。”孔琪唉声叹气,“公子,我大哥打我从来就没说过理由,我估摸着我骨头比他的命还硬,要不然早灰飞烟灭了。” 蒋启鸿扶他起来,“好,即日启程。” 哦?孔琪赶紧千恩万谢,从雨墨那里得了几千两银票,往阳光下一站,“啵”一声亲在银票上,仰天大笑,“终于……终于逃出生天了,哈哈……”回头瞟瞟蒋家粮行,心头指天发誓:蒋老四,你等着,你三哥从我手上抢我家的资产,我就从你手上赢你们老蒋家的万贯家财,哈哈…… 时隔两天,御史大人乘车来到监牢,清越的足音踏在青石板上,两旁挨挨挤挤全是铁笼子,笼子里三三两两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全是在押案犯,跟屠宰坊里待宰的活鸡活鸭似的。 牢房深处,一个小单间,一个瘦骨嶙峋半死不活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听见声响,抬头瞧了一眼,陡然双眼圆睁一骨碌爬起来,抓着铁杆跪倒在地,“蒋……兄?” “请起请起,不必多礼。”蒋启鸿隔着栅栏伸手扶起他。 雨墨把食盒递进去,陈浩东千恩万谢,跟饿死鬼投胎似的,都用不着烦劳筷子,直接就上了手了,一天就一顿饭,再加上身上伤痕交错,还没死早就该谢天谢地了。 蒋初看得好笑又好气,斟了杯茶递过去,“陈兄,喝杯茶润润喉。” 陈浩东塞了满口,嘴角流着油含糊不清地说:“多谢多谢。” 就在陈浩东吃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之际,御史大人漫不经心地轻问:“盐务账本藏好了吗?” “藏好了……”话音未落,“咣当”,瓷盘落地粉碎,陈浩东茫茫然回过头来,惊恐万分地盯着蒋启鸿。 御史大人从袖子里取出手绢递过去,“陈兄,衣服沾染污秽了,擦擦吧。” 厉声质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御史大人摇头失笑,“陈兄,不必慌张,你我二人多日来对桌小酌畅游扬州城,相见恨晚,前日听闻兄台家中惨遭变故身陷囹圄,在下莫名神伤,怎奈在下客居扬州举目无亲,意欲营救兄台于水火之中,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兄台可有门路?如若兄台不便行事,在下愿为代劳,您看可使得?” 陈浩东脸色红白陈杂,咬着牙冷声喝问:“你到底干什么的?” 御史大人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似乎对他刨根问底的行径极不认同,“虽说上下打点颇为消耗家财,不过陈兄不必忧心挂怀,即便在下薪资稀少仍甘愿为兄台略尽绵薄之力。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陈兄可曾想过,世间之人蝇营狗苟早出晚归甚至抢单打劫杀人放火聚敛钱财所为何来?无非为了四个字……‘现世享受’!”微微一笑,陈浩东眼神空洞,茫茫然不知望着哪里,御史大人倾过身去,慢悠悠地轻声说,“享受的前提是什么?” 陈浩东神色灰败,眼珠动了一下,御史大人一摊手掌,轻声细语:“……前提是……命还在。” 陈浩东死死揪着破损不堪的衣衫下摆,“刺啦”一声撕下半片衣襟来。周遭的犯人们看着佳肴,闻着饭香,彻底不干了,捶墙跺脚摇栅栏,嗷嗷直叫:“我饿呀!”“你不吃拿来给我吃啊!”“手别擦!千万别擦!那是鸡油啊!” 陈浩东眉头深皱,迟疑了很久,颤着声音问:“你到底干什么的?” “唯一能为兄台消灾解难的人。”御史大人端起一碟清蒸长江白刀鱼递进栅栏里,“陈兄,小小心意,还请赏光。” 陈浩东一筷子戳进鱼肚子里,狠狠搅了两下,放进嘴里,就在他大开大合嚼得碎渣四处飘落之时,御史大人轻飘飘慢悠悠地问:“骆封为何还不来救你?” 陈浩东猛一抬头,脖子“咔吧”一声脆响。 御史大人拍拍他的后背帮去顺气,安抚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因为他自身难保了。” “啊?”陈浩东一头撞上铁栏杆,顿时头破血流。 御史大人捡起手绢帮他捂住伤口,温声说:“骆封官盐私卖,漕帮乘船押运,孔瑜沿途为其护航,而你……”见手指上沾染了猩红的鲜血,御史大人扔掉手绢,挽起袍角为其擦拭额头创伤。 陈浩东瞠目结舌,咬着牙根眼巴巴地等着,眼角的冷汗顺着下颚吧嗒吧嗒滴到青石板上。 御史大人淡淡地笑了笑,笑容和煦温润令人如沐春风,“陈兄不必慌张,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境地,骆封是罪魁,兄台只是从犯,无非为他清点货物,分发给各地私盐商贩,收取货款,再上交给他而已。按大明律,他是死罪,兄台只需监禁十年,再活动打点一番,减刑三五年也并非难事。” 陈浩东垂着脑袋思虑良久,冷笑,“想诓骗我?他要真自身难保了,你还会来向我要账本?早一刀咔嚓了。” 御史大人松开袍角,展开折扇,慢条斯理地扇风,“骆封所仰仗的只是其父而已,兄台知道现今南直隶巡抚骆大人在哪里吗?” 陈浩东“咕咚”咽了口唾沫。 御史大人微微一笑,倾身耳语:“在大理寺辖下深山别院里。那么……”御史大人“啪”将折扇合上,拍拍他的脸,指挥雨墨收拾满地杂乱无章的杯盏碗盘。一转眼,见陈浩东还在目光灼灼的等着,御史大人失笑,“那么……账本在哪里?” 陈浩东梗着脖子与蒋启鸿对峙了片刻功夫,败下阵来,一翻身面朝里又蜷缩进了角落里。 御史大人拱手一礼,“在下就此告辞,后会有期。”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长叹一声,“良禽择木而栖,困兽尚且犹斗,道家有云:修得今生,莫问来世。陈兄,人,不知前生,何谓来世?人,该着眼现今。” 命雨墨将剩余的饭菜全部分发给众匪徒,牢中一片轰然叫好声,纷纷跪地叩谢,御史大人施施然踱出监牢。 刚出门,耳边传来一声嗤笑,“有你的地方果然要天下大乱。” 御史大人长身而立,和煦一笑,“体仁……” 40 龙慕拖着蒋启鸿出牢房上马车,“你果然不是好东西。这些天你上哪儿去了?御史衙门里的东西都快搬空了,你不打算住那儿了?” “帮你找金子去了……” “少来这套!”龙慕断然截住话头,“找到牢里来了?陈浩东家已经被我掘地三尺了,别说金子,就连挖出来的蟑螂都是被饿死的!” “没挖到其它东西?” 龙慕斜视,“账本?” 御史大人莞尔。 “你到底干什么的?” 御史大人忍俊不禁,“怎么每个人都问我这个问题?我表现得这么莫测高深?”折扇挑起竹帘,面朝窗外悠悠长叹,“几个月前我离京返乡,上至家父下到奴仆,人人都在猜测我回去是干什么的,唉……我就不能纯粹回家省亲?我一直认为人应该活得逍遥洒脱心胸开阔一些,何必事事都要深究背后的缘由?更何况背后根本就没有缘由。我个人觉得,我深得道家‘师法自然’的内涵精髓,既然我的品质是如此的与世无争,那么,我贪赃枉法毫无深意,结党营私也毫无深意,何必煞费苦心地细细推敲呢?” 你都贪赃枉法结党营私了你还毫无深意?龙慕差点吐血身亡,挑开另一边窗帘,头朝外生闷气,嘟嘟囔囔:“是是是是!您说得真漂亮!孔夫子说的话都没您博大精深,您直截了当地说别人就该活生生等着被您算计而不要反抗不就完了嘛,叽里呱啦一大堆!您简直与世无争到了史无前例的地步!” 御史大人回过头来,折扇挑起他颈后的碎发,轻轻拨弄,“体仁……” 龙慕转头,怒瞪,“干吗?” 靠过去搂住腰身,轻吻鬓角,炙热的气息萦绕在腮边,“不生气了好不好?” 龙慕抄折扇抵在他太阳穴上,龇牙一笑,“不生气也行。说!到牢里找陈浩东干什么?” “又吃醋了?”御史大人笑着摇头,“你完全不必把他放在心上,如我这般忠贞不渝的夫君世间罕见,我自认我做到了一百分,你的要求是一千分,看来我努力的方向该是一万分。”笑弯了眼睛,“再说我也没去找他。” 龙慕傻了吧唧张口结舌,过了很久才翩然回神,阴测测一笑,“御史大人,我都看见了。” “眼见不一定为实……”蒋启鸿挑开窗帘对赶车的小哥说,“回瘦西湖。” 马车在街面上飞驰,临近文昌阁,御史大人回过头来,见龙慕还在一脸渴求地等着自己,笑了起来,“好了好了,我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深意,你应该信任我。国寿临近,牢中匪徒过多,不宜久留,上级衙门查起来,恐官箴受损,此外,利用他们讹诈盐商之事,算起来,他们是人证,还是放了吧。” “唉……”龙慕立马垂头丧气,仰靠在轿壁上,“衙门里人手不足。整个扬州城放眼望去,就你一个是吃闲饭的。再说,又不能直接放在扬州地面上,要不你帮我把罪犯送走得了!” 御史大人也皱起眉头,“之前是找谁释放赦刑犯人的?” “孔瑜。” “那就再找他吧。要我帮忙吗?” “那太好了!你们同窗同乡,交情比我深厚多了。”龙慕靠过来亲在他脸上,温温地呢喃:“你对我真好。” 御史大人调过脸去,垂下眼睑笑了笑,自言自语:“还不够好,一万分在不远的未来。” 龙慕莫名其妙。 视线顺着窗棂飘到外面,马车路过文昌阁,隔壁刘氏酒家的二楼上,一人临窗而坐,举杯独饮。 此人是谁? ——漕运总兵孔瑜。 回到瘦西湖早已日影偏西,鸦雀盘旋大地余炙未消,两人吃完晚饭洗完澡,穿着家常深衣沿着瘦西湖堤岸晃悠着散步,人手一柄大蒲扇。 买了俩桃子,龙慕随手在袍子上擦了擦,趁其不备一甩手塞进蒋启鸿嘴里,眉毛直耸,“尝尝,尝尝,甜不甜?” 蒋启鸿咬了一嘴毛,眨了眨眼,嚼了两下,一言不发摇蒲扇走上二十四桥。 龙慕嘿嘿窃笑,“别不说话呀,甜吗?” “有股葡萄味,你尝尝。”说着凑过来要把口中的桃子喂进龙慕嘴里,龙慕哈哈大笑,卡着他脖子推到一边,伸手指擦了擦他的嘴角,一手的桃子毛,挑起眉梢,“你是孙猴子?” “孙猴子要是长成我这样,唐僧还混个什么劲啊!” 龙慕嗤之以鼻,“是啊!琵琶精女儿国王全得哭着喊着非大师兄不嫁!” “那我也得看得上啊,娶白龙马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龙慕斜了他一眼,顺着话头往下鬼扯,“这倒不错,你们夫妻俩,一个护着唐僧,一个驮着唐僧。” “那不行,他得驮着我。” “得了得了,你娶不了白龙马,瞧瞧这几位取经的,状元之子、卷帘大将、天蓬元帅,就你是花果山的野猴子,拿什么跟人家争啊?” “所以说啊……”蒋初摇着大蒲扇踱下小石桥,“但凡这种情况,得赶紧趋炎附势,娶了龙王爷的儿子,我不就成了龙王爷的女婿了嘛,地位跟着就上去了。” 龙慕吧唧吧唧滋味,陡然醒过神来,“蒋启鸿!叫我驮着你?” 蒋启鸿朗声大笑,刚绕过大树,龙慕扯着他的衣领拽回来,一抬手把桃子全塞进了他嘴里,蒋启鸿左躲右闪哑哑而笑,糊了一脸桃子毛,龙慕心满意足了,背着双手昂首阔步往前走。 找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闲聊着,渐渐地,天色墨黑,下弦月如娇羞的嫦娥般躲进云层里时隐时现。两人进了座茅草亭,说书先生正在夸夸其谈:“李白路过采石矶……” 台下,满场听众面面相觑,立马就有好事之徒捶桌子掼板凳嗷嗷起哄:“跩的哪门子酸文?”“李什么白啊,换李逵!赶紧的!” 说书的“啪”一声醒木响开始胡编乱造,俩人听了一晚上“李逵痛揍李鬼”,等出来的时候,苍穹漆黑,湖中游船上灯火通明,淅淅沥沥居然下起了小雨。 俩人举着大蒲扇充当雨伞,沿着湖滨石板路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往哪儿走,蒋启鸿拉着龙慕越走越荒僻,龙慕疑惑:“怎么还没到家?” “瘦西湖很大。” “能有多大呀?” “那得分跟谁比,跟太湖一比,瘦西湖不值一提。” “我怎么听说太湖大则大矣,实则跟长江一样满湖全是泥浆水?顶多也就打渔的没事会往那儿跑。若论风光绮靡景色怡人还得数瘦西湖。” 蒋启鸿拉着龙慕躲进路边樟树下避雨,“是啊,不过太湖沿岸却有好几座瑰丽缱绻天堂般的城市。” “苏州虎丘?无锡鼋头渚?” 蒋启鸿揽过他的肩膀,贴在耳廓边柔柔地呢喃:“还有湖州。” 龙慕仰天打哈哈,“湖州的粽子远近驰名啊!哈哈……前面是桥吗?” “湖州白茶更驰名……” “前面的肯定是二十四桥,呵呵……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摆出痴迷神往的表情,深情吟哦:“愁迢迢,水悄悄,月影人独立,遥,二十四桥……” “此言差矣,”蒋启鸿持大蒲扇遥指桥身,“那不是二十四桥,是‘牵线搭桥’。” “呃……” 蒋启鸿侧首笑说:“我帮你牵线搭桥,你去湖州品尝白茶好不好?我保证茶香四溢清心明目。” 龙慕呵呵讪笑,“喝了茶我睡不着觉。”举蒲扇遮住脑袋赶紧跑出树荫,在雨幕里横冲直撞。 蒋启鸿低低一笑,“那就去品尝粽子嘛。”跟着跑进和风细雨之中。 远远地,龙慕高声嗤笑,“端午节早就过了!” “明年端午节也行啊,我不急。我可以先去山东济南府品阿胶酒赏趵突泉。” 龙慕断然驻足,“你敢!” “不赶不赶,慢慢来,等了二十多年了,不必急于一时,你觉得我什么时候去济南合适?”赶上龙慕,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握沿湖而行。 “既然如此……”龙慕笑嘻嘻地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你觉得再等个三五十年怎么样?” 蒋启鸿慢慢仰面朝天,凝视黛墨的雨夜半天悄无声息,龙慕捅捅他,“雨淋在脸上很舒服?” “别打岔,容我算算三五十年之后我还活不活着。” 龙慕嘿嘿阴笑,一把掐在他脖子上,“等不到三五十年后,你现在就要死了!”下死手拧了两下。 蒋启鸿左支右绌,哑哑而笑,转身落荒而逃。 “往哪儿跑?纳命来!”龙慕把蒲扇耍出了青龙偃月刀的神韵,哈哈大笑着追在后面撒腿狂追。 “刚才走错了,回家是这个方向。” 龙慕一愣,火气立马直冲脑门,“好你个蒋启鸿!带我满湖兜圈子就为了把我诓到湖州去是吧!美不死你!” “小心脚下,不去湖州也不能自暴自弃去湖里吧。” “你管得着吗?你一个旱鸭子还有脸管别人下湖是游泳还是洗澡?” “已经洗过澡了,”龙慕冲过来,蒋启鸿搂住他的肩膀,接着说,“不过,我猜一会儿我们还得再洗一遍。” 啊……话题终于岔开了,龙慕暗自长出一口气,笑嘻嘻地攀上他的脖子,暧昧不明地吹热气,“一起洗好不好?” 慢悠悠穿花过柳,绿樟深处烛火点点。 初夏的瘦西湖边,两个修长的身影,手握手,肩并肩。 鳞波拍岸……微雨空蒙…… 41 回到家,两人浑身湿透,龙慕拉着蒋三公子进浴室,脱衣服洗澡。 龙慕一时心神激荡,“吧唧”一口亲在蒋启鸿嘴唇上,御史大人抬眼看看窗外——漆黑一片,微雨打在窗纸上,唰唰作响。垂下眼睑可有可无地说:“天黑了,看不清了。” 龙慕撇嘴,随手拨亮蜡烛,压过来吻上锁骨。 蒋启鸿靠着盆沿眉头紧蹙,语调无奈至极:“时过午夜,明早还要上衙,体仁,你要促使我玩忽职守吗?” 体仁大翻白眼,“真不容易,你居然还知道你在玩忽职守?”站起身到处找干手巾。 蒋启鸿明朗大笑,拉着他的手腕拽过来,重重吻上嘴唇。 一炷香后,得!别说洗澡,连头发都洗了。再过半个时辰,好嘛,连地砖都洗干净了。 第二天,龙慕要回衙办公,临走前问:“你什么时候找孔瑜帮我送犯人?” 御史大人夹了根蕨菜放进嘴里,“这取决于你付我多少酬劳。” 龙慕横眉竖眼,一巴掌抽在他脖子上,双手一背,胸脯一拔,神清气爽地转身走人。 御史大人失笑摇头,抓过来勾着他脖子偷了个吻,温声说:“把那些栽赃陷害的卷宗全部销毁,清点犯人,等着孔瑜过去。顺便……牢饭全停了吧。” 龙慕的眉毛挑到半天云里,“连陈浩东的饭一起停了?” 微笑,“今上圣训:‘以俭治天下’。” “你拉倒吧!”龙慕愤恨:“尽干些伤天害理的不法勾当!” “夫唱妇……呃……”见龙慕眉毛倒竖抄筷子高擎过顶,御史大人急忙改口,“我个人认为,我为人平和中庸,偶尔以暴制暴,实为替天行道。” 龙慕猛一跌足,嘲讽:“你知道你脸上写着什么字吗?” 没等他搭腔直接下结论:“包青天再世!”实在是懒得搭理他了,转身走人。御史大人低低一笑,吩咐小厮送他回衙门。 微雨渐歇,清风拂面,森森紫藤丛中飞舞着欢呼雀跃的小黄鹂。 蒋启鸿从书房里出来,站在回廊上伸了个懒腰,走进后院,雨墨捧着一叠纸张亦步亦趋跟上。 折扇推开一道木门,床上的乔晨“哗啦”翻身下床,趴地上咣咣直磕响头,“大人,不是小人不愿坦白,委实……委实有下情禀报。” 蒋启鸿走到圈椅旁坐下,“公子请起,愿闻其详。” “大人,实不相瞒,官盐私卖并非一朝一夕形成的,盘根错节牵连众多,巡盐使骆大人充其量也只是个鞍前马后的小卒子,真要捅出去,小人……小人全家性命不保啊!” 御史大人折扇轻敲膝盖,但笑不语。 乔晨趴地上“吧嗒吧嗒”滴冷汗。 就在等得心灰意冷之际,却听头顶上慢悠悠地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雨墨,请乔公子过目。” 雨墨这倒霉孩子笑眯眯地蹲到乔晨跟前,一张纸忽忽悠悠飘落到地地上。 乔晨茫茫然地低头。 雨墨忽闪着俩无辜的大眼睛乐呵呵地念:“新任御史蒋初蒋启鸿,不顾体统,藐视朝廷律法,于玲珑巷宝局中私自放贷,致使多人家破人亡……” 话一出口,乔晨“啊”一声惊叫,雨墨和蔼可亲地拍拍他的后背, “乔公子,你看,纸上是你的笔迹,对照着你的恩科试卷一笔一笔临摹下来的,短短几行字,写了我小半个时辰,可累死我了。您给品评品评,像不像?要是不像,现在改还来得及。” 乔晨跪行几步,嘴唇直抖,“大人……大人饶命……”心头一慌,浑身哆哆嗦嗦,连求饶都不会了。 御史大人持折扇一挑他的下巴,温润的田黄冻石扇坠左右摇晃,“乔公子,众所周知,我是本次恩科的主审官,房师之首……雨墨……” 雨墨抿着嘴角笑嘻嘻地接上:“乔公子,要是把这污蔑恩师的匿名告示贴到府学里去,您猜有没有人能认出这是您的笔迹?容我想想……容我想想……”居然当真敲着下巴煞有介事地冥思苦想起来了,不一会儿,一拍巴掌表现得恍然大悟,“大明律规定无故恶意中伤恩师清誉的人该凌迟处死,抄没家产,全家发配烟瘴之地!” 话音未落,乔晨一阵不受控制地哆嗦,仰面栽倒,雨墨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凑过去忧心忡忡地说:“别晕啊别晕啊!乔公子!乔公子!这样好了,我先送您回家吧,有伤在身还得静心休养才能慢慢痊愈。” 乔晨脸色煞白,呼哧呼哧直喘气,直勾勾盯着御史大人。 御史大人温和一笑。 当天晚上,雨墨豪气冲天,一脸傲视群雄的表情坐在马车上,浩浩荡荡押了四车账本回来,十几个人一趟一趟往下搬运,往天井里一扔,看着看着,堆成山了。 御史大人弯腰捡起一本,随手翻了翻,雨墨左右瞟瞟,凑过来低声说:“十五年来经漕帮之手运送的私盐账本全在这里。” 御史大人“嗯”了一声,又将账本扔进书堆里,“尽快送往京城。” 雨墨领命退下。 第二天中午,艳阳高照,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御史大人乘轿来到文昌阁,进了家茶馆,临窗而坐,与刘氏酒家遥遥相望。 渐渐地,夕日欲颓霞光万丈,府学散学了,儒生三三两两相互寒暄着款款离去。 一乘素轿远远移过来,御史大人微微一笑,起身下楼,斜倚轿辕轻摇折扇,举目欣赏文昌阁飞檐翘角上悬挂的赤色铜铃,微风吹过,叮叮咚咚,清脆悦耳。 素轿在刘氏酒家门前缓缓停了下来,一名身形挺拔的男子弯腰下轿,一错眼,倦怠的神色稍稍舒展开来,拱手行礼,朗声说道:“启鸿……” 蒋启鸿抬起眼睑,失笑,还礼,“孔兄,为何如此巧合?” 两人对面而坐,御史大人皱眉,“几日不见,孔兄为何清减了?衙门事务繁忙?” 孔瑜垂着头扯唇笑了笑,“不瞒你说,实是家门不幸,鄙宅人丁凋零,孔琪……孔琪……唉……” 御史大人拍拍他的手,温声安慰:“令弟少年心性,你常年领兵征战,对他疏于管教,如今时局安稳,多多鞭策,他会改过自新的,除却赌博之外他并没有其他的卑劣嗜好。” 孔瑜唉声叹气,“唉……就为了这个赌博……我不知打了他多少次……这次……这次……”说着说着,咽喉哽住,撑着额头长吁短叹。 御史大人斟了杯酒递过去,笑说:“孔兄何苦庸人自扰?令弟如今在扬州,即便他把祖宅输了又如何?只要知府大人没在典契上批复盖章,事情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嗯?孔兄……怎么了?” 孔瑜一把抓住蒋初的手,额头抵着桌面,缓了很久才说:“关键……关键要看……要看输给谁了……” 御史大人惊愕,“当真输了?”深深蹙额,失神片刻温笑着摇头,“输给谁都无关紧要,知府大人是扬州最高的长官,有生杀予夺之权。” 孔瑜抬起头来,神色索然,“恐怕……知府大人也无能为力……” “就愚弟所知,扬州并没有撼动一方的豪门大户,无非几个四品官员能与知府大人一较高下,他怎会无能为力?”御史大人端酒杯放进他手里,“若希望他能助你一臂之力……孔兄,你与知府大人交情如何?” “点头之交。” “嗯……”御史大人闭目冥想片刻,睁开眼说道:“孔兄,国寿当前大赦天下。前些时日,各地匪徒齐聚扬州,知府大人全城搜捕,如不出所料,监牢之中恐怕早就人满为患了,不如……” “不如什么?”孔瑜问。 御史大人夹了块鱼放进他碗里,慢悠悠地说:“不如兄台向知府大人主动请缨帮他将罪犯送往外地,解知府大人燃眉之急,兄台也可出外疏散胸怀,岂不一举两得?” 孔瑜神色一顿,转目遥望窗外蔚蓝辽远的天空,哀叹一声,“死马当活马医吧。”端起酒杯,“启鸿,为兄敬你一杯。” 御史大人微微颔首,起身还礼。 同桌对酌,相谈甚欢,孔瑜多日来浸染心头的深重忧愁略略消散,纠结一处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掌灯时分,孔瑜拍着御史大人的肩头笑说:“真不知道你家的三个兄弟为什么打小就怕你。” 御史大人倚桌哀婉叹息:“唉……我也很想知道。” 孔瑜拿他寻开心,“如你这般善解人意,为何还没得到龙王爷的赏识?” “这个……我更想知道。” 繁星点点,皓月当空,两人下楼,孔瑜一揖到地,“启鸿,就此别过。” 御史大人还礼。 分道扬镳之后,孔瑜直奔知府衙门,龙慕忙活了一天,累得七荤八素,刚躺床上正打算睡觉,一听孔总兵来了,翻身爬起来,自言自语:“这么快?” 于是乎,孔瑜完全不顾骆封激烈的反对毅然决然押送犯人远赴外地,骆封脸色冷冽,一边指挥人手帮孔瑜收拾行李一边冷笑,“知府大人很是知人善任啊!” 孔瑜歪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悠悠启口:“我主动请缨的。” 骆封皱眉,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走过来与他躺在一起,“还在生气?不生气了好不好?” 孔瑜哗啦翻身下榻,大步流星朝门外走去,一迭连声地喊:“管家!管家!知府大人的手谕还没下来?” 门里的骆封目送他的背影穿过回廊消失不见,躺回软榻,低低笑出声来,“我都不别扭,他在别扭什么?我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隔了一天,孔瑜带领船队浩浩荡荡离开扬州城,长江里连头结尾旌旗招展——全是漕运军船。 他一走,府衙牢房彻底空了,原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现如今阴森寥落门可罗雀。 御史大人来到牢房,坐在牢头的板凳上,折扇轻敲膝盖。 悠悠饭菜香在空气中慢慢飘荡,监牢尽头,幽暗的角落里,一个身影蜷缩着,不一会儿,肩头耸了一下,又过了片刻,脑袋动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转过身来。一眼看过去,好嘛,这陈浩东真是惨了去了,面颊深陷脸色蜡黄,衣服穿在他身上就跟挂在竹竿上一样,晃晃悠悠空空荡荡。 御史大人起身行礼,“陈兄,别来无恙。” 陈浩东有生之年哪受过这罪啊?两天颗米未进,连骆封都踪迹皆无了,估计大势已去了,陈浩东心灰意冷,这会儿想哭都哭不出来,干嚎没眼泪,“蒋兄……蒋兄,账本在我前妻府上……” “前妻?” “上任知府……纠察官盐私卖……的弊案……”陈浩东说一句话咳两声,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小人怕查到……自己头上,思来想去,迫不得已……只得休妻,掩藏……掩藏账本。上任知府……死后,还没来得……及复合……” 御史大人忍俊不禁,“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 “蒋兄……蒋兄……救命啊……” 御史大人吩咐雨墨,“问清地址派人去取账本,请大夫帮他调理身体,稍有好转即刻送往京城。” 雨墨领命匆匆跑了出去。 御史大人拍拍陈浩东的脸,安慰道:“不必担忧,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境地。” 所以—— 当骆封终于空出闲暇来到知府衙门兴师问罪之时,我们的龙大知府一摊手掌,表现得无辜至极,“陈浩东?监牢里还有犯人吗?全让孔总兵送走了吧,现在追估计还能来得及,要不……巡盐使大人您追追看?” 42 骆封拂袖而起,临出门前回过头来冷冷瞥了他一眼,大堂上气温骤降。 龙慕丧气,“他干坏事凭什么我被钉在杠头上?我招谁惹谁了?” 身后师爷冷不丁冒了一句,“招惹到招惹不起的人了呗。” 龙慕一眼甩过来,师爷赶忙躬身赔笑,“老爷,之前的三百多两金子基本上全糊佛身上了,您要不要上山视察视察?” 驱车上山,在崎岖小道上斗折蛇行,龙慕一眼就看见了路边上依水而建的茅草亭,一个满脸沟壑纵横的老头笑出一嘴大板牙,龙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上了山,往轩辕庙门口一站,轩辕像上半截黄灿灿,下半截灰扑扑,泥胚子都露出来了,可怜啊,跟二皮脸似的,龙慕一把揪过工坊司小吏,“拿金漆刷刷。” 小吏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咽了口唾沫结巴:“后脑勺上……已经是刷……刷的金漆了。” 龙慕灰心丧气,出得门来,站在山巅上居高临下迎风眺望——草丛里、大树下、山崖后……星罗密布全是破烂不堪的妖精土龛。 龙慕折扇一挥,“全给我夷为平地!” 工坊司众小吏默然相视,陡然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音之大差点把龙慕震个大跟头。 下山途中,看见蒋初的老丈人正杵在杂乱无章的废墟之中,小庙彻底塌了,这龙王爷很是和蔼可亲,饶是缺着胳膊断着腿,人家依旧悲天悯人,自己都没地方栖身了,居然还想着为天下苍生提供庇护之所——鸟在头顶上作窝,蛇在脚底下打洞,周身上下缠绕着密不透风的蜘蛛网。龙慕一阵闷笑,对师爷说:“铲了,全铲了,御史大人要是问起来,就说我老人家给他省孝敬银子了。” 老头莫名其妙,心说:御史大人还管这破事儿?他吃饱了撑的! 没回衙门,一路赶往瘦西湖,在蒋初的书房、卧室、茶寮里绕了一大圈,空空荡荡一无所获,龙慕顺着回廊往后院走去,小厮从身后窜出来,点头哈腰陪着笑,“知府大人,这边请,尝尝我们湖州的白茶。” 龙慕勾着脖子朝后院瞧了两眼——树影摇曳蝉声持鸣,毫无特殊之处,龙慕转身随小厮下台阶出院门,“走吧,听说白茶远近驰名……” 话音未落,后院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痛呼,龙慕面皮一抖,一把揪住小厮的衣襟,厉声质问:“说!蒋初是不是在后院?” 小厮刚哈下腰还没来得急睁眼说瞎话,后院又是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龙慕嘴角一阵狂烈地抽搐,一头冲了进去。 小厮哎哎直叫,“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后面是堆放杂物的仓房……呃……” 龙慕与蒋启鸿撞了个满怀。 龙慕够着脖子朝屋里张望,“你在后面藏着什么人?” 御史大人拦腰抱起龙慕往外走,“你猜。” 龙慕拳打脚踢,“你放手!放手!” “既然你不肯去湖州……走吧,请你品尝湖州白茶。” “你放手!到底藏着什么人?”一口咬在蒋启鸿脖子上,御史大人疼得眉头紧蹙,抱紧龙慕穿回廊下台阶,来到紫藤架下,放在躺椅上,笑说:“如果我说我在帮你找金子,你信不信?” “信!干嘛不信!找金子把人折腾得又是喊又是叫,我能不信?”往躺椅里一靠,从蒋初袖子里抽出折扇,展开拼了命地扇。 蒋启鸿在旁边坐下,斟了两杯茶,递给龙慕,“白茶。” 龙慕头一歪,斜视房檐下两只雏燕不厌其烦地练习飞翔。 御史大人笑了笑,侧身靠进躺椅里,凝视龙慕长长的睫毛。 渐渐地……渐渐地……龙慕的怒气越聚越浓,转过头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神色阴郁至极,龇牙一笑,“滋味不错!” “这是去年的陈茶,湖州有今年的……呃……”折扇“啪”一声合上,跟刽子手扛的大刀似的直接架在蒋启鸿脖子上,“御史大人,茶圣陆羽在你们湖州住了三十多年,湖州要是出不了好茶,对得起茶圣吗?” 御史大人眨了眨眼。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样好了,把你后院里的小相公全请出来一起品茶怎么样?” 御史大人一愣,哈哈大笑,“体仁,你兄弟很多吗?” “多呀!多得很!具体几个,就得看你们蒋家能养得起几个了,顺便问一句,我在你后宅里排行老几?” 御史大人锁额蹙眉,遥望天际,表现得神游天外,神情之痛苦简直天地为之动容。 龙慕怒气“噌”一声就点着了,咬着牙冷笑,“很好!数不过来是吧!好极了!”跳起来横冲直撞,直奔后院,“我帮你数!” 旁边的小厮面面相觑,一脸渴求地望向御史大人。 正当此时,后院突然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这声音撕心裂肺直插霄汉,回声在空气中久久飘荡。 龙慕傻眼了,“咕咚”咽了口唾沫,直愣愣转过头来,与蒋启鸿遥遥对望。 御史大人起身走过来,拉着龙慕进书房,边走边说:“我想,后院的人可能不太需要茶,药或许更加合适。” 龙慕傻了吧唧地跟着走,“你……在私设公堂刑讯逼供?” “我在寻医问药救死扶伤。” 龙慕嗤之以鼻,“鬼信!给谁治病?生了什么病?救得活吗?真不是被你打的?什么人啊被你打得鬼哭狼嚎……” 进了门,龙慕还在喋喋不休,蒋启鸿搂着他的腰压在门板上,绵绵亲吻嘴唇。 龙慕一愣,缓缓闭上双眼。 迷醉着,迷醉着,御史大人啄了下鼻尖,“体仁,今晚一起吃饭好不好?” 龙慕紧紧抱住他的后背,“午饭还没着落,就想着晚饭了?” 低低地微笑,“体仁……体仁……”舌尖侵入口中,唇舌追逐,辗转多时,深深探吻。 龙慕气喘吁吁,身体瘫软心神激荡。 额头相触,御史大人温温一笑,抱起龙慕放到软榻上。端起蜜酿葡萄,挖了一小勺放在龙慕唇边,龙慕还在浑浑噩噩,御史大人失笑,低下头吻上嘴唇,舌尖撬开齿关,小勺将葡萄送进他嘴里。 沁人心脾的甘甜滋味在口中融化,龙慕终于心神聚拢了,扶着枕头坐起来,问:“什么东西这么好吃?” “不知道,桃子吧,好像是葡萄味的桃子。” “是吗?”龙慕端过小碗,一勺一勺挖进嘴里,这味道——真是绝了,酸甜适口清凉舒畅,像西瓜,像桃子,更像葡萄。 三两口吃完了,碗一伸,“还有吗?” “喜欢吃甜食?” “马马虎虎吧。呃……到底还有没有?” 蒋启鸿走至隔间,端着托盘出来,盘子下面镇着冰渣,滴滴答答直淌水,一阵清神醒脑的水果香迎面扑来。 盘里十几种吃食,也不知怎么倒腾的,色泽鲜艳香气扑鼻,依稀能辨出樱桃味儿,加了调味料搅合在一起,龙慕愣是一种都不认识。 一勺下去,半盘子没了。 御史大人赶紧拦着,“吃多了牙齿受不了。” 龙慕嚼得腮帮子呼哧呼哧直漏风,“知道了知道了。” 三下五除二,碗空了,肚子饱了,牙齿跟着就倒了,往软榻上一躺,捂着腮帮子龇牙咧嘴。 御史大人好笑又好气,“你说得对,你的午饭确实没着落了。” 龙慕没理他,闭目养神,舒服着舒服着,通体凉爽,眼皮直打架,没一会儿,睡着了。 时光荏苒,艳阳高照,龙慕感觉微风拂体周身舒泰,悄悄掀开一条眼缝。御史大人正坐于软榻之侧,右手轻摇折扇,徐徐清风从自己身体上掠过。左手拿着本书,眼睑低垂,聚精会神地读书,每到翻页时,迫不得已总要将书放到膝盖上再翻动纸张。 一个佯装午睡,一个专心读书。空气中,夏日缤纷的水果香在横梁上氤氲缭绕。 并未持续多久,御史大人持折扇拍拍他的脸,“牙齿好些了吗?” 龙慕呵呵笑了两声,撑着榻沿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午时已过,要不要吃点东西?” 说起吃东西,龙慕就觉着牙齿钻心抠肺地酸,一边穿鞋一边说:“下午衙门还有事。” “有什么事?”御史大人弯下腰,轻声问:“现在除了金装佛身尚未停当,你还有什么可忙的?” 一听这话,龙慕想起来了,鞋也不穿了,勾着御史大人的脖子笑嘻嘻地问,“你说好的帮我找的金子呢?” 蒋启鸿把手里的书递过去,“在这里。” 龙慕大翻白眼,鄙夷:“书中自有黄金屋?” 蒋启鸿但笑不语,将书又朝前递了递。 龙慕疑惑:“难道是唐宋古籍?”接过书翻了两页,陡然双眼圆睁,“账本?盐务账本?” 蒋启鸿将账本翻到封面,指着记账人说:“看,陈浩东的账本。” “呃……”龙慕顿时感觉自己的脑袋正在胀大,硬着头皮往后翻了翻,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日期、货量、利钱……眼神恨不得粘到账本上,“这……这……你这是打算讹金子还是讹命?陈浩东的小命值一千两金子吗?” “骆封的命值一千……” 话音未落,龙慕的声音骤然拔高,“骆封?”又把账本颠过来倒过去翻了又翻,“这东西跟骆封有什么关系?” 御史大人微笑,“骆封是巡盐使,陈浩东是盐商会长。” “你说得对,陈浩东鞍前马后忙来忙去,税收全部都要经过骆封的手……”还没说完,龙慕猛抬头,盯着蒋启鸿,“是不是……是不是牵涉到官盐?难道……陈浩东卖私盐?骆封罔顾律法蓄意包庇他?” 御史大人倾过身来,贴着他的下颚轻声说:“是……” “是什么?快说!能被你急出人命来。” “是……骆封官盐私卖。” 龙慕激灵灵猛打寒战,水果混着冰渣在胃里一阵一阵地翻搅,搅得通体阴森森凉飕飕。 御史大人拍拍他的脖子,“拿着账本去跟骆封换金子,他会同意的。” 龙慕茫茫然转过头来,“你到扬州来……就是为了查官盐私卖的弊案?” “谁说的?是为了帮你完成国寿诏书上的各项恩令。” 龙慕斜着眼睛狠狠睨了他一下,“是啊!你说出来的话全是世间至理,你来扬州还为了画扇面消耗田黄石!”穿上鞋开门出去。 御史大人高声说:“体仁,晚上一起吃饭。早去早回,不准在外逗留。” 龙慕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龙慕一路赶往巡盐使大人府上,骆封刚睡完午觉,躺在树荫下养神,旁边俩丫鬟,一个打扇,一个捶腿。 龙慕往旁边一坐,连杯茶都没有,嘴角抽了一下,干咳了一声,笑说:“巡盐使大人,可否借鄙人一千两金子?” 骆封眼皮都没掀,冷冰冰地说:“送客。” 龙慕呵呵一笑,“别呀别呀!借钱多有失体统啊,要不这样吧……”龙慕故意停下来卖关子,伸手端茶杯,打算抿一口,摸了半天愣是没摸着,这会儿才想起人家压根就没上茶,悻悻笑了两声。 骆封就跟没听见一样。 龙慕面子上挂不住,凑过去神秘兮兮地低声说:“巡盐使大人,您送我一千两金子怎么样?” 骆封睫毛一颤,睁开细长的丹凤眼。 龙慕从袖子里掏出账本递过去,微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骆封接过去翻开,扫了两眼,慢慢坐起来,平静无波地吩咐小厮,“把府里所有的金子全搬出来交给知府大人。” 小厮弓着身退下。 骆封掀眼皮看了龙慕一眼,又垂下来,“剩余的账本用什么交换?还请知府大人示下。” 龙慕乐呵呵地看着小厮捧出十几个木匣子,心花怒放,摆摆手说:“我只有这一本。” 骆封微不可闻地冷笑。 龙慕跟几百年没见过钱的财迷似的,眼冒金光,嘴角恨不得咧到后脑勺上,指挥师爷一两一两地过称。 一盏茶之后,龙慕撑着桌子站起来,逼视骆封,“只有三百六十二两?” 骆封不答反问:“其余账本用什么交换?” 龙慕火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小金锭跳了三跳,“我只有这一本!” 唉……这话说出来……别说骆封不信,就连龙慕自己都快不信了。 43 龙慕与骆封冷冷对峙,都没到眨眼的工夫,龙慕败下阵来,重重抹了把口鼻,冲师爷叫嚣:“收戥子,装金子,备车,回府。” 骆封往竹榻上一靠,“龙知府……” 龙慕背着手意气奋发地走出树荫,回头瞟他一眼,“你难道还打算让我给你写收据?” 骆封压根就没理他,自顾自地接着说:“……我后宅还有几十万两银子,想要吗?” 龙慕摆摆手,“想要……” “很好!拿账本……” 话接上文,“……可惜没那本事,我劝你呀,与其想着怎么收买我,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找退路。” 骆封突然笑了起来,“你说得对,上任知府就是一意孤行试图收买我,却没给自己找好退路,所以命丧黄泉,他是前车之鉴,岂能重蹈覆辙?”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龙慕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他前脚刚走,巡盐使大人问管家:“仓库里还有多少盐?” “回大人,还有四十三石。” 骆封皱眉,斜飞入鬓的眉毛都快拧到一起来了。 龙慕马不停蹄直奔山上,一路上把金子摸了一遍又一遍,想到一会儿就得糊泥像身上,心头就一阵一阵感慨惆怅。 工匠们见哗啦啦倒出几百两金子来,愕然对视,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蒸腾直上的敬畏之情,对面这位新任的知府大人,果然令人刮目相看啊,瞧瞧人家,这民脂民膏搜刮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那叫一个手到擒来! 龙慕昂首挺胸站于山巅之上,周身上下充盈着睥睨众生鸟瞰大地的绝世风范,当他看见官府差役们正在热火朝天地铲除妖精土龛时,顿时心胸开阔,仰天大笑意气风发,“哈哈……浊气散尽紫气东来,世间一片清明啊!” 这句振聋发聩的豪言壮语顺风飘出去二里地,往对面山体上一撞,余音袅袅回声阵阵。 所以—— 山腰上正在累死累活挥汗如雨的人群集体一愣,纷纷放下手中活计,抬头望来。 龙慕左右瞟瞟,一点儿笑容顿时凝在了脸上。 还没反应过来,陡见四面八方一群群老百姓如蝗虫般奔涌而来。“唰”,虚汗下来了,龙慕悄悄靠到师爷肩膀上捂着嘴角问:“怎么回事?” “妖精的信众……” 龙慕拔腿飞奔。 师爷跟着慌不择路地四处乱窜,还在敬职敬责地答疑解惑:“……历任知府早就想铲了,一直没敢下手。” 合着……就我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二百五?我怎么这么讨人嫌啊? 回到城里时,霞光褪尽,黑暗笼罩天地,龙慕一路托着脑袋沉默寡言。马车停下来,挑开竹帘,见是知府衙门,刚想说“去瘦西湖”,抬头一看——星河灿烂,月朗乾坤。估摸着蒋初已经吃过了,说起吃饭龙慕就心烦气躁,回后衙夹了片菜叶子放进嘴里,刚嚼了一下,酸麻顺着牙齿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龙慕唉声叹气,迫不得已,拿开水泡了半碗白饭,哗哗啦啦灌进肚子里。 吃完赶往瘦西湖,蒋启鸿正坐在窗前雕刻田黄石,抬起头来,和煦一笑,“忙完了?一起吃饭吧。”吩咐小厮打水帮知府大人洗漱。 龙慕心头一颤,“你还没吃?” 蒋启鸿握刻刀的右手顿了顿,换了块田黄石扇坠垂下眼睑接着雕刻。 龙慕呵呵讪笑,“真没吃?要不……我帮你端过来?” 没等蒋初发话,匆匆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端着托盘回来,往书桌上一放,身体横过半个桌面趴过去笑嘻嘻地问:“在干什么?” “刻印章。”逮住嘴唇啄了一下,龙慕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直起身子退回去,“在扇坠上刻印章?” “是啊,”御史大人吹了吹田黄石上的碎屑,换了把刻刀,笑说,“田黄石快消耗光了。” 龙慕哈哈一笑,“我居功至伟!我帮着你消耗的。” “事实上……” “事实上什么?”龙慕挤眉弄眼又凑过来,御史大人勾着他脖子,唇瓣贴着脸颊一扫而过,“事实上,全部都是被你消耗掉的。” 龙慕哎哎直叫,“刀!刀!离我脖子远点!”慌忙退到一旁,拖了把椅子坐下,嗤之以鼻,“吃你的饭去吧!” 御史大人举起双手,左手扇坠右手刀,“嘴倒是闲着。” 叫我喂你?美得不轻!龙慕抱着胳膊往椅子里一靠,欣赏满堂铁梨木高古家具,嘴里悠闲自得地哼唱山东小调:“一重重山哟喂……一道道水哦啊……哥哥何时回咿呀回家……” 御史大人抬起头来,眨了一下眼,“我确实比你大两岁。” 龙慕立马满脸通红,终于想起自己哼的是什么玩意儿了,见他又要说话,赶紧挖了勺饭塞他嘴里,“吃饭,呵呵……吃饭!” 御史大人笑着偏过头来,“但凡官员聚会都有乐曲助兴,唱你家乡的小曲……” 没让他说完,龙慕一勺素菜塞他嘴里,毫不客气地嗤笑,“唱曲儿助兴?也不怕闪了你的舌头,我是你的长官!” 御史大人低下头接着刻章,微不可闻地嘟囔:“一点温柔和善的神韵都没有。” “你知足吧!我还没把我们家镖局里屠匪灭贼的彪悍作风发扬出来就已经够看得起你了。要温柔的?有啊!出门,绕着瘦西湖兜半圈儿,找挂红灯笼的人家,十两银子能招徕好几个,保证个个温柔。”龙慕把饭菜全倒进一个碗里,拿筷子跟和面似的顺着一个方向使劲搅合,御史大人惊愕地看着碗里,“为什么拌在一起……饭会变成墨绿色?” 龙慕立马把半碟葱烧海参倒进去,搅了两下,心中大乐,端到蒋初眼皮子底下,和蔼可亲地说:“看,赭石色。”不由分说,挖了一大勺饭菜直接把蒋初的嘴堵上,龙慕哈哈大笑,胸膛震颤不止,“御史大人,好吃吗?哈哈……” “你试试……”倾过身来。 龙慕仰天大笑,落荒而逃。跑进隔间,往小靠床上一躺,闭目养神,隔着巨大的铁梨木素板屏风,听外面扑簌簌刻刀划动石头的声音。 过了没一会儿,龙慕扒着屏风伸出头来,“差点忘记了,你那账本就值三百多两金子,还差着四五百两,怎么办?” 御史大人招招手,“过来。” 龙慕走过来,“你什么时候补上?” 御史大人从他袖子里抽出折扇,解开挂绳,将原本的翠玉扇坠换成田黄冻石的。 “刻完了?挺快啊。刻了什么?”龙慕蘸了点印泥,“啪”一声盖在纸上,“……人言为信?” 御史大人侧首笑说:“我依稀记得你答应今晚跟我一起吃饭。” “小家子气!”龙慕大翻白眼,“你还答应过我要帮我找金子呢,找齐了吗?所以说,大家半斤八两,五十步别笑百步,都是一路货色。” “嗯,你说得对,”御史大人挖了一勺赭石色的饭菜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咽下去接着说,“这难道就是夫妻同心?” “啪”,折扇掼在桌上,龙慕怒发冲冠,御史大人顺手挖了勺饭塞他嘴里,“好了好了,你陪我吃过饭了,你没有失信于人。” 龙慕囫囵吞枣咽下去,“嘿,滋味不错啊。” 于是乎,当雨墨走进书房时,正好听见御史大人笑眯眯地说:“猪八戒也是这么吃人参果的。” 雨墨跨在门槛上,进去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御史大人问:“怎么了?” “回公子,乔晨刚刚来报,骆大人吩咐漕帮连夜把巡盐使衙门库房里的官盐运往外地。” “啊?”龙慕眉梢一跳,“不会是……今天那本账本打草惊蛇了吧。” 御史大人站起身来,“长江还是大运河?” “大运河。” “新码头?” 雨墨点头,“不是还没修好吗?” 御史大人吩咐雨墨,“熨烫衣服,铺床叠被,知府大人今晚要住在这里。”拍拍龙慕的脸颊,温声说:“我很快就回来。”说完走出门去。 “喂喂喂!”龙慕一把拽住他,“你是不是要去抓现行?” 御史大人笑了笑。 “你又不会游泳跑到河边去凑什么热闹?是不是人手不够?要不我把衙役给你补上?” “……好。” “等着。”龙慕一溜烟儿跑出去,都出了门了还在喋喋不休地高声嘱咐:“等我回来,你没事儿别往水边上跑!听见没有?不准去!” 御史大人莞尔。 马车挂上御史官灯在夜深人静的街面上风驰电掣,巡逻队不明就里纷纷避让。 回了衙门,把所有衙役全召集到大堂,一点数,好嘛,连仵作伙夫全算上才四十多个,一眼看过去,一半老弱病残。 龙慕一屁股坐在官椅上唉声叹气,左思右想,没辙了,带上师爷直奔守城将军府,先掏出两万两银票递过去,陪着笑禀明来意。 守城将军大手一挥,豪气冲天,“末将亲自督阵。” 一千巡逻兵浩浩荡荡赶往瘦西湖,把蒋家门房唬得魂飞天外,跪地上瑟瑟发抖,“我家……我家公子……已经去了。” 龙慕一脚踹在廊柱上,暗自愤恨:你倒是龙王爷的好女婿啊!掉河里喂王八得了! 心里这么咒骂,腿却跑得比谁都快。 黑灯瞎火跑到大运河,夜风猎猎,芦苇丛被刮得东倒西歪。 河边,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 灯火亮处,一众标杆笔直的玄衣战将分列两旁。未完工的码头边,一人坐于轿辕上,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似乎是蒋启鸿。 龙慕心慌意乱,扒开人群,一头冲过去,果然是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叫你在家等我的!呃……”一眼看见骆封正站在旁边,身后俩大汉押着,龙慕使劲咽了口唾沫,“……已经……已经结束了?” 骆封盯着蒋初,眼睛眨也不眨,“御史大人,家父家书上说你是户部党,家书是假的吧,家父为何至今还逗留京城?被软禁了?” 御史大人一摊手掌,“在下只是四品御史。” 唬鬼呢! 骆封皱眉毛,龙慕翻白眼。 骆封思虑片刻,接着说:“御史大人,您与孔总兵同乡同窗,相识十多年,情谊绵长。他为人正直稳重,心怀家国天下,入伍十年屡立奇功,却至今身世堪怜……御史大人,他并未参与官盐私卖,只是迫于无奈帮在下修建码头,从不曾为在下沿途护航。” “迫于无奈?” “漕运军饷有一半由南直隶巡抚衙门拨发。” “是吗?”御史大人展开折扇,慢条斯理地轻摇。 骆封突然激动起来,冲过来一把握住御史大人的手,急切地说:“他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你认识他十几年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因为他认定自己是天煞孤星,为弥补过失积德行善,不到万不得已,他连上战场都尽量少杀人。漕运总兵是多肥的缺儿,你难道不知道?他要是贪赃枉法,他在湖州的产业会可怜得只剩下祖宅?”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蒋启鸿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赏罚分明,不能连累无辜。” 这是俘虏该有的态度? 旁边,龙慕和守城将军张口结舌面面相觑,半晌,龙慕回过神来,悄悄嘟囔:“我怎么感觉你跟活生生拆散许仙白娘子的法海似的?” 御史大人曲手指抚了抚额角,“我也有这感觉。” 当晚,骆封被连夜送往京城,连同乔晨陈浩东一起。 十余天后,孔瑜归来,刚进城就听说了扬州的滔天巨变,孔瑜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一栽倒在桅杆上,喃喃自语:“我的命真硬到克同僚了?” 44 孔瑜进城之后正好赶上饯别宴。 谁的饯别宴? 当然是——御史大人蒋初蒋启鸿的。 但是—— 等到孔瑜快马扬鞭赶到驿站之后,连点刷锅水都没见着,一打听才知道,好嘛,御史大人已经出城进入大运河了。 孔瑜一路风驰电掣赶到河边,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呼啦啦的狂风之中,黑压压一群官员屏声静气极目眺望。 孔瑜翻身下马,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一艘官船摇橹扬帆逆流而上。 孔瑜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河边,对龙慕拱手行礼,“知府大人……” 龙慕头都没回,摆摆手,晃到码头上,“诸位,御史大人业已离城远去,暑热风烈,各位请回吧。” 这帮细皮嫩肉的大明官员早就汗流浃背了,这活罪受的,总算等到龙慕发话了,互相寒暄着落荒而逃。 龙慕往码头木栏上一坐,空洞的眼神望着滔滔不绝的运河水一言不发。 孔瑜倚在旁边,“知府大人……” 龙慕茫茫然抬起头来,见是孔瑜,急忙起身行礼,“孔总兵,回来了?” 孔瑜直接开门见山,“巡盐使大人是怎么回事?” “唉……”龙慕长叹一声,拉着孔瑜的胳膊,“说来话长,边走边说。” 言简意赅地将前些时日的事情巨细靡遗全说了一遍,说完之后,俩人谁都无心交谈,闷不吭声沿着河堤漫无目的地行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河边“呼啦”惊起一群野鸭子,眼前一晃,俩人翩然回神,鸭子一飞,俩人分道扬镳。 此后数日,龙慕茶饭无心,每隔一两天上山查看工程进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除此之外,他谢绝访客、关闭大堂,一应日常事务全部交由书吏师爷完成,但凡报户销户、邻里纠纷、属衙禀事……龙慕概不过问。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听评书、种花木、逛瘦西湖……总而言之,当初蒋启鸿怎么干的,他依葫芦画瓢就跟着怎么干。 唉……人啊,越是心灰就越是颓废,我们的龙大知府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到底颓废到什么程度? 某天师爷来报:“山上金子不够了。” 龙慕摆摆手,“刷金漆!” 师爷点头哈腰出谋划策,“要不……咱们悄悄上巡盐使衙门里翻一遍?” 龙慕跨过葫芦门,来到御史衙门…… 师爷跟上,“大人,虽说巡盐使官衙大门上贴了封条,不过,那封条是咱们贴的,翻完了再补上呗……” 龙慕摸了摸蒋初亲手种下的紫藤萝,正值盛夏,居然开始掉枯叶子了,一阵风吹过,扑簌簌又掉了一堆,龙慕唏嘘一番,仰望苍穹感慨万千:“一叶知秋,草木易老,哀吾生之须臾。” 师爷嘴角直抽搐,低头看看黄叶,再抬头看看蓝天,眼角余光扫了扫一副道学宗师派头的龙慕,师爷连眼角都抽上了。 天天吃住在御史衙门里,两耳不问窗外事,一心只赏院中花,扬州城都快开了锅了,龙慕还在附庸风雅地种花养草呢,都快赶上入定的老和尚了。 列位可能要问:还能有什么事儿啊?骆封都落网了。 唉…… 是啊,就因为骆封落网了,所以,大运河边上还囤积着四十几石官盐呢,没龙慕发话,谁敢私自挪动? 于是乎—— 最近几天,江南正赶上梅雨季节,好家伙,恨不得东边出着太阳西边下着雨,有事没事就一道闪电一声巨雷,完了再来一阵急雨;要不然就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没完没了地下,连着三四天不带喘气的。 这盐还能有好?本来就没遮没挡,再加上扔河边不管不顾,看着看着,码头边白茫茫的盐山消失了,嗬!还不错,省了人力搬运了,要不然还得征用民夫加派徭役,这哪是一个勤政爱民的父母官该做的?隔了一天,嘿!扬州百姓欣喜地发现,大运河里白茫茫一片,凑近一瞧,得!鱼死了! 暑气一蒸,大运河里臭气熏天。 扬州城里有多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满河死鱼烂虾,隔着二里地都能把人熏得眼冒金星口吐酸水。这让渔民们怎么打渔?不打渔吃什么?扬州城里怨声载道满腹牢骚。 您说这事儿弄的……糟心不? 过了没几天,得!还有更糟心的—— ——上级盐务衙门派人来查验缴获的官盐,往河边一站——啊!一片翠生生绿油油见头不见尾的茂密芦苇丛啊!浊水芦苇天继野,一朝风雨一朝晴。 这诗……应情应景不? 盐务官员更加应情应景,一巴掌拍在轿辕上,“龙知府,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私卖赃物!” 唉……闹心不?闹心不??闹心不??? 恭恭敬敬把上级官吏送走,这砰砰跳的小心肝刚放回原地,龙慕陡然发现自己快成孤家寡人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辖下州县的各级官员神不知鬼不觉陆陆续续全被叫去述职了,有去南直隶巡抚衙门的,有去户部的,还有去吏部的。 龙慕纳了大闷了,这年头……户部也开始管官员政绩了?这算不算越俎代庖?算不算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半个月之后,扬州城就剩下了仨官员——扬州知府、守城将军、漕运总兵。得!这倒不错,仨四品高官!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头一低,看地上的蚂蚁。 原本想着,十天半个月这些官员就该返回了吧,各州县哪儿没一大摊子事儿啊? 结果,是左等不回来,右等还不回来。 又过了三五天,终于回来了。 没见着活人,您猜到底什么回来了? ——获罪文书! 咔嚓一刀,宝应知县被南直隶衙门杀了。 龙慕脸皮一抖,低头看看手里的获罪文书,连罪名都懒得编,直接就写:贪赃枉法、欺君罔上! 龙慕对月感叹一回,第二天还得命令衙役们拎着浆糊大街小巷贴告示。 老百姓一缩脖子面面相觑,想法不可思议地一致:前两天死鱼,这两天开始死官员了?这回死的官儿有点小啊!不过瘾!委实不过瘾! 都没出十天,隔三差五就贴一张告示,原本榜文前还能吸引几个无所事事的闲汉兴致勃勃地围观,没多久,官府贴告示都成家常便饭了,谁还有那闲心巴巴地跑去看啊? 当户部咔嚓一刀把江都知县杀了时,龙慕心脏紧缩,疼得浑身打哆嗦。 当吏部咔嚓一刀把高邮知州杀了时,龙慕眼前一黑,仰面栽倒人事不省。 但是,扬州老百姓可下逮着新鲜的了,他们才不管官场上那些勾心斗角的道道呢,人家早习以为常了,一群群刁民茶余饭后聚在一起乐呵呵地讨论:“你猜,什么时候轮到扬州知府?”“猜有什么意思?我赌五两银子的,不出三个月。” 是啊!什么时候轮到扬州知府啊?扬州知府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一直思考到七月初,连太后的六十大寿为期九天的庆祝都开始了,龙慕依旧思考得昏天黑地,唉……头昏脑涨毫无头绪。 饶是整天惴惴不安如履薄冰地过日子,还得强打精神筹备一应庆贺事宜。 按品级依惯例往京里送了一份寿礼,无非绸缎、银两、本地特产。 扬州城东南西北各搭一个大戏台,连着唱了九天,全唱些《李逵拜母》、《五女贺寿》之类的喜庆戏文,怎么歌功颂德怎么溜须拍马就怎么来。老百姓天天跑去瞧热闹,戏台前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反正不要钱,不看白不看!所以,打架滋事、踩踏伤人、偷窃行骗……层出不穷应接不暇。 可把龙慕坑苦了,这一天天的,审完小偷打流氓,就没消停过。 跟熬油似的,终于把这九天熬过去了,龙慕摸了把满头的大汗,倒在官椅上长长舒出一口气。 师爷站旁边突然漫不经心地冒了一句,“今年非同一般啊,巡抚衙门居然没来验收诏书上的各项恩令直接就庆贺国寿了。” 龙慕都懒得睁眼睛,心说:巡抚衙门忙得很,人家正忙着杀人呢,哪还挤得出空闲折腾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 转念一想,内心深处又隐隐生出一股欣喜之情:只要没杀到我老人家头上来,管他们怎么翻天覆地呢! 国寿一过,一队趾高气扬的小吏浩浩荡荡开进知府衙门,龙慕正躺在御史衙门的紫藤架下午睡,师爷慌不择路地跑过来,一路狂喊大叫:“大人!不好了!京里发文书来了!” 龙慕跟惊弓之鸟般一蹦三尺高,连鞋子都没来得急穿,傻了吧唧站在躺椅边,半天咽了口唾沫,“哪个……衙门的?” “好像是吏部的。” 龙慕紧绷的心弦顿时放松下来,呵呵笑了两声,“吏部的?吏部好啊!吏部咱有后台啊!呵呵……” 师爷跟着傻笑,扬州官员都死了十之八九了,再死就得轮到四品大员了。这些天,光浆糊就用了七八桶,再贴的话,现熬都来不及! 龙慕回后衙换了官府,毕恭毕敬请官差上座,这小吏鼻孔朝天目中无人,阴阳怪气地念:“兹,扬州知府龙慕,国寿期间,贿赂湖州乡绅蒋初,威逼利诱低价购买蒋氏粮食,念为初犯,从轻发落,罚俸三个月。” “啊?”龙慕猛抬头,张口结舌,跟官差大眼瞪小眼。 小吏微微一笑,弯下腰低声问:“敢问知府大人,漕运总兵衙门怎么走?” 龙慕眼角一跳,暗自心惊:真的……真的轮到四品大员了? 第二天孔瑜就上了京了。 龙慕和守城将军坐在知府大堂上,俩人一言不发默默对视。坐了许久,连茶都没喝一口,将军苍凉悲怆地走了。 龙慕往椅子里一瘫,仰面盯着“明镜高悬”的匾额发呆,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从二月份上任到现在,总共五个半月,好嘛,头一次,为了蒋初,官道封路,让蒋初告了一状,俩月俸禄没了。这次,蒋初主动送粮食,结果让他倒打一耙,仨月俸禄没了。七月份的俸禄还没下来,合着……这五个月早出晚归累死累活一点儿现钱没见着全打了水漂了? 时光须臾,七月份快结束之际,龙慕正在御史衙门吃饭,屋外一阵喧闹嘈杂,龙慕皱眉,问:“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一个苍老的声音疑惑:“怎么回事?” 龙慕一愣,站起身来,大门开处,一个老头瞪着满院子的花草惊诧不已:“我不是全挖光了吗?” 龙慕突然哈哈大笑,一揖到地,“老大人,别来无恙?” 老头也是欣然大笑,“体仁啊!哈哈……” “怎么有空过来窜门?” “窜门?唉……”拉着龙慕坐下,“窜什么门啊,我是被赶鸭子上架的,来顶两天御史之职。” “顶职?” “是啊!蒋大人多忙啊,这会儿估摸着去了山东了吧……” 龙慕一阵头晕目眩。 时隔不久,扬州被杀的官员陆陆续续补齐了,一眼看过去,全是青年才俊,大部分都是往科的进士,简而言之——蒋初的同年。 其中有两个长得很是一表人才——身形修长面如冠玉。龙慕该心神激荡了吧,唉……这会儿哪还有这心思啊? 几天之后,孔瑜回来了,官职未变,扬州老百姓直咋舌:这……这不对啊!还有……还有活着回来的? 就隔壁的御史老头最是气定神闲,成天挖花掘草,蒋初耗费了一个多月的心神好不容易种下去的,让这老头三下五除二全拔光了,这院子里,大坑套小坑,坑里还有洞,洞里还有水,都没地方下脚。 龙慕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就是回来挖坑的?” 老御史嗤之以鼻,“我就是暂代,我傻了才兢兢业业给他干活。没两天就该换人了,得快活时且快活。再说,他升官发财,我跟着瞎参合什么啊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他?他是谁啊?” “还能是谁啊?蒋初蒋启鸿呗。” 龙慕顿时哑口无言。 45 时隔不久,扬州出了件奇事,奇到什么程度? ——老百姓们慌里慌张奔走相告:可了不得了!死人诈尸了! 惹得大伙儿纷纷跑到告示榜文前指手画脚,问拎浆糊桶的官差:“怎么回事?原来的江都知县不是被杀了吗?” “我是阎王爷吗你就瞎打听?” “有准谱吗?俩知县大老爷往堂上一坐……打起来怎么办?” 衙役大翻白眼,“接血呗还能怎么办?” 嘿!您还别说,江都俩县令打了两回之后,扬州各州县原来的官员陆陆续续回来了一大半,三不五时就贴张告示,知府衙门没日没夜支炉子熬浆糊,熬得衙役双眼猩红指天骂地。 这倒不错,扬州城乐子闹大发了,一个衙门里俩尊瘟神,翻眼朝着天斜眼朝着地,谁也不服谁……时不时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都是合乎律法的,您叫他们怎么办? 要委任状? ——两份! 要吏部盖的官章? ——两个! 要官服? ——两套! 要印信? ——得!这个嘛……就一方!怎么办?好办!一个字——抢! 扬州老百姓可下逮着新鲜的了,有事没事上各衙门告个状诉个冤,看堂上俩老爷明争暗斗,真是逢年过节喝酒吃肉都没这戏瞧得酣畅淋漓啊! 这就好比一个王八壳里蹲俩乌龟,瞧热闹的不嫌事儿大越大越开心,但是,俩当官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天天狭路相逢,冷嘲热讽勾心斗角轮番上阵,长此以往,能有好吗? 于是乎—— 知府衙门大门口跟菜市场似的,满满当当停的全是官轿,把整个府前路堵得水泄不通。各衙门官员纷纷跑来试图找扬州最高的长官评理。 真是的,叫我说你们点儿什么好?找龙慕一个芝麻绿豆官评理?忒瞧得起他了!他还没地儿诉苦呢! 龙慕一缩脖子,别说大门,连后门都锁了,天天钻御史衙门里跟老头一起玩物丧志。 龙慕问:“不是说死了吗?” “你看见他们死了?不就是发了张获罪文书嘛,就算真砍头也得等到秋后啊,再说了,国寿期间,上赶着找血光之灾,就不怕圣上大发雷霆?”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老头摆摆手,云淡风轻地逗弄绿鹦鹉,“吏部党暂时落下风呗,多大的事儿啊?” “吏部党?” “吏部党和户部党把持朝纲争斗多年,各有胜负,谁也奈何不了谁。只是近几年两党此消彼长,吏部党有一党独大的趋势,估计这次是打算彻底铲除户部党。” 这党那党的,把龙慕绕得晕头转向,他一门心思就想问:“蒋初是哪个党的?” 老头恨铁不成钢,声音陡然拔高,“他这么大个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你这榆木疙瘩还好意思问他是哪个党?” 龙慕呵呵讪笑,“跑扬州来查骆封的?” “骆封充其量就是个小鱼小虾,他是来搜集户部官盐私卖的证据的。扬州城的官员除了我老人家,全都牵涉其中。” “是是是!您出淤泥而不染!有您什么事儿啊您跟云游神仙似的,倒骑驴的张果老被狗咬的吕洞宾都比不上您绝世风范。不过,您知道的可真多啊……” “你先打住!”老头把逗鸟棍一扔,伸出三根手指指天发誓:“本人四六不靠着三不着两,在扬州城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年纪大了,耳聋眼花,什么都听不见。本人以花草为生,于花草一道通天彻地无所不知,但凡剪枝、嫁接、培土、施肥……本人简直就是鼻祖太尊!” “是是是是!您就是生不逢时,您要早生个几千年,您就是那神农氏,华夏百姓全指着您活命呢!” 老头也不尴尬,乐呵呵地拖着龙慕下回廊进庭院展示昨晚折腾一宿的成果,“瞧!挖了我三个时辰,这紫藤终于可以装车搬回家了。” 龙慕望着满地曲里拐弯的枯黄藤蔓,眼角直抽搐,蒋初最喜欢的紫藤就这么完蛋了? 当晚,龙慕躺床上睡不着,暗自神伤:不知他睡了没有,前路凶险不知他能不能应付,在湖州当个纨绔子弟轻松闲适过一辈子多好啊,唉……户部正占着上风,也不知怎么做才能帮他…… 翻来覆去大半夜,东方泛白稀里糊涂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龙慕是被活生生叫醒的,顶着俩硕大的黑眼圈没好气地说:“随他们闹,管得了吗?” 师爷使劲摇他的胳膊,“老爷,雨墨来了……” 话音未落,“腾”龙慕弹起来,语气还是很平静的,“哪个雨墨?” “有几个雨墨?” “呼啦”,龙慕狂风般刮了出去。 雨墨闪着俩水汪汪的大眼睛左一眼右一眼把龙慕全身上下扫了一大圈——居然还穿着里衣,笑嘻嘻地跪下来磕头,“大人……” 龙慕一把将他拎起来,“你家公子怎么样了?” “不知道,要从济南府回京了吧。” “啊?”龙慕呵呵笑了两声,赶紧转话题,“你家公子写信了吗?” 雨墨掏出来,双手递过去。 拆开来对着日光一个字一个字细读,内容极短:即日起,令扬州各官衙铺路搭桥疏通灌溉渠道,以备不时之需。 信件最后写道:不必挂念,等我回来。 龙慕呆呆注视着落款,两个工整的颜字正楷——启鸿。心中五味陈杂,不知做何感想。 吃完午饭,拉着雨墨细细询问蒋初的近况,雨墨直挠头发,“在京里,十天半个月不回府,没日没夜呆在衙门里,去了外地,小的就更不清楚了,天天也不知在忙什么。” 龙慕问:“他们到底要扳倒谁呀?” 雨墨左右瞟瞟,见周遭无人,凑过去悄悄地说:“户部尚书李大人。” “啊?” 雨墨乐呵呵地说:“听说两党之间龙争虎斗几十年了,圣上都束手无策,偶尔某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出面调停调停,能安生一段时日。不过,看现今这形式,这是打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啊!” “唉……何必呢?” 雨墨托着脑袋无精打采,“早前,听吏部一个大员私下里说,咱大明朝不败则以,败就得败在这党争上。成千上万饱读诗书的人中龙凤兵分两路上阵厮杀,最后受害最深的必定是江山社稷。” 龙慕一挺腰杆,怒道:“都这样了,他还参合进去瞎折腾什么呀!” 雨墨失笑,“知府大人,您应该往好处想,我家公子是在替天行道,官盐私卖榨取百姓民脂民膏、盘剥各地官府赋税,致使国库空虚却中饱了户部各级官员的私囊,这岂不是国之不幸民之不幸天下之大不幸?” 龙慕斜眼瞪视,“一套一套的!跟他一个德行!” 雨墨突然一拍巴掌站起来,“差点忘记了,门外还有一马车银子呢,交给您修路的。” “多少两?” “五万两。” 龙慕直接被他气乐了,“你就把白花花的五万两光天化日放在大门口?” 下午,龙慕坐在案前,提笔,蘸墨,沉吟片刻,写了个“启鸿兄”,顿住,又把笔放下。如此反反复复十几次,雨墨笑了起来,“知府大人,小的替您报一声平安,您看可使得?” 龙慕实在不知道写什么好,把写了“启鸿兄”的信纸塞进信封里,思虑须臾,又抽出来,提笔把“兄”字划掉,封好交给雨墨。 从第二天开始,龙慕把工坊司一帮小吏召集到府衙,如此这般说了一大堆。 底下立马瞠目结舌,刚折腾完佛像,这会儿还没歇过气来,一听这话,恨不得口吐白沫委身倒地,听这意思……这是要大兴土木啊,还有完没完啊?让不让人活啊? 别看小吏的日子快过不下去了,扬州老百姓往榜文前一围,顿时欢欣雀跃喜笑颜开。这好事……上哪儿找去啊?又是修路又是搭桥,完了还不用各门各户摊派工程银两,这分明就是老天开眼菩萨显灵啊!往府前路上一跪,先山呼“圣上万岁”再山呼“青天大老爷啊”!响彻云霄回音荡荡! 龙慕美!美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从此以后,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奔波于长江与大运河之间,田间地头荒街末巷处处留下了龙慕的足迹,所过之境,百姓跪拜,二十几年来,对历任扬州知府从未如此虔诚过。 夜晚回衙,孤灯之下,条案之旁,一个寂寥的身影对月独坐,凝神阅读邸报,停刊一月有余,近日才重新刊印。 上月,湖州知府被罢免,因其在国寿期间未能发放恩粮,致使湖州民怨沸腾,上达天听,圣上震怒。 蒋初前些日子结束山东任期去了四川,那是本朝最大的井盐产地。他接任当地御史之职,前后都没半个月,离职回京,带着两船账本外加四个官员。此后历任多地御史,所过之处,盐务官员溃逃的、自首的、负隅顽抗的……简直狼藉一片。 而吏部下属的好几个官员却无缘无故被撤去职务打入了大牢。 龙慕心惊肉跳。明明正当暑热,不知为何总觉得风雨欲来,整日坐卧不安,心里跟猫抓一般难受,实在受不了了,派师爷上京打探消息,前后十余天,师爷回来了,一摊手,“见不到蒋大人,听说天天在内阁里。” “内阁?” 师爷抹了抹满头热汗,“大人,要不……您在扇子上写信,挂上扇坠,说不定吏部官员看在田黄石的面上能帮您送进内阁里。” 唉……还能怎么办?死马当活马医吧。 龙慕提笔写道:保重身体,争斗无益,从中斡旋调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上上之策。 这次速度飞快,没几天师爷就回来了,龙慕急切地接过折扇展开,几行正楷字,用极其直白的话写着: 小官与小官有矛盾,一调停,矛盾没了。 大官与小官有矛盾,一调停,小官没了。 大官与大官有矛盾,一调停,调停人没了。 吏部尚书,内阁首辅;户部尚书,内阁次辅。 最后一行写:身体安康,前路平顺,不必挂念,不必挂念,不必挂念,等我回来。 龙慕一巴掌盖在脸上,嘟囔:“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死外面得了!” 九月底,下弦月高悬东天,龙慕拖着疲惫的步伐从荒郊野外回来。 管家从后衙飞奔而出,举着邸报狂喊大叫:“公子!公子!” 龙慕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有气无力地问:“怎么了?” 管家把邸报塞给他,龙慕只扫了一眼,陡然大惊失色,嘴唇直抖,“右……右侍郎大人?” “刚升上去的。” 俩人大眼瞪小眼,老头抹了把口鼻,“他什么时候升上内阁首辅?” 龙慕嗤之以鼻,“内阁首辅?死了那条心吧!我坚决不同意!” 老头心说:你不同意?你算哪根葱? 第二天,南直隶衙门一通急令下发到扬州府衙,招龙慕到巡抚衙门述职。 龙慕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即日启程,当晚就到了南京,往大堂上一站,上面一溜排坐了四个高官,一水儿的正三品。 躬身行了半盏茶的礼,冷汗都顺着脖子淌到肚皮上了,上座一人这才阴阳怪气地说:“龙知府好大的脸面啊,竟然能促使吏部右侍郎大人主动赠送二十几万石粮食。” 龙慕脑袋“嗡”了一声,竭力稳住心神,暗自盘算:南直隶巡抚衙门是吏部党还是户部党? 陡然想起骆封是骆巡抚的公子,眼珠一转,抬头说:“下官不敢,下官花费十几万两银子买粮食……” “大胆!”某官员一拍惊堂木,“小小知府能撼动湖州豪门大户?” 龙慕立马摆出诚惶诚恐的表情,“下官……下官听说右侍郎大人钟爱……钟爱田黄石,下官私自将工坊司……里收藏的田黄石尽数取出……” “用于贿赂右侍郎大人?” 龙慕点头。 “所以被罚了俸?” 龙慕又点头。 上座几位官员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不一会儿,似乎有些意见不合。 龙慕偷眼惴惴不安地等着。 又过了片刻工夫,一名官员拂袖而去。另三人立刻和颜悦色地走下台阶,笑眯眯地拍了拍龙慕的肩膀,“龙大人,听说扬州正在修桥铺路?” 龙慕赶紧行礼。 “呵呵……后生可畏啊!呵呵……国之栋梁啊……” 龙慕被他们唬蒙了,一记棒子一颗甜枣,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第二天龙慕懵登转向,稀里糊涂回扬州。 刚进衙门,师爷窜上来耳语:“京里来人传召您上京述职。” 龙慕一巴掌拍在门板上,怒不可遏,“还有完没完啊?” 师爷斜眼瞟瞟他,颠着脚尖轻描淡写地说:“吏部的。” “呃……”龙慕一愣,嘴角一点一点越咧越大。 46 龙慕花了四五天时间将手头工作交接下去。乘舟北上,不知为何,大运河各河段重兵把守,沿途到处都是漕运巡逻兵。 拖拖拉拉走了十几天,船只刚进码头,岸上一阵欢呼雀跃。 龙慕探出身去,一群小厮飞奔而来,为首的雨墨喊声震天:“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可把您盼来了。” 龙慕扫视一圈,没看见蒋初,失望之情浮上颜面。 雨墨立刻了然于胸,笑说:“知府大人,小人都十几天没见到我家公子了。” 龙慕悻悻笑了两声。 一路畅通无阻不知进了哪个衙门,直接抬入后院,放眼望去——新植的紫藤萝,藤下一把铁梨木素面躺椅,绿荫深处,几只娇声俏语的八哥跳来跳去。 进入书房,小吏笑说:“龙大人,您稍事休息,右侍郎大人说他很快就回来。” 小吏走后不久,远远的,似乎听见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龙慕心头一颤,站起来勾着脑袋张望。 众多随从簇拥着一名绯袍乌纱的官员从门口路过,龙慕还在纳闷:怎么不进来?这不是他的书房? 这官员突然停下脚步,高声笑说:“你终于回来了?真不容易,你这院里杂草丛生……呃……”陡然看清屋里站着什么人,此官员歪着脑袋笑眯眯地把龙慕全身上下划拉了一遍,“公子贵姓?” 龙慕见老头穿着三品官服,急忙躬身行礼,“回大人,下官姓龙。” “噢……”老头恍然大悟,踱着小方步绕着龙慕转了一圈,装模作样沉思半晌,摸着下巴漫不经心地问:“扬州知府龙慕龙体仁?” “啊?”龙慕傻眼了。 老头拖了把椅子坐下,“坐坐坐!别站着呀。” 龙慕挨着椅子边缘坐下。 老头拉着龙慕的胳膊和蔼慈祥地问:“听说你是山东济南府人士?容我算算……容我算算……他什么时候从济南回来的?”龙慕惊得舌头拖出两寸长,傻了吧唧地看着老头掐着手指头算数字,末了跟白捡了三万两银子似的笑得眼睛就剩了一条缝,“他在济南逗留了将近一个月,你猜他干什么去了?” 龙慕一张嘴差点咬着舌头,“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查案……去了。” “对嘛!”老头一巴掌拍在龙慕肩膀上,“就是查案去了嘛,铲除奸佞,深受山东百姓爱戴敬佩……” 龙慕跟着装傻,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听说,他离开山东前的饯行宴是在某个镖局里……” 话音未落,龙慕仰面倒进椅子里。老头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脸,“我派人送你去内阁吧,在这里等到头发斑白都不一定能见到他。” 龙慕瘫进轿子里,把蒋初祖宗十八代全挖出来骂了个皮焦骨黑,越骂越来气,“咣”一脚踹在轿壁上。 他刚走,右侍郎大人就回了书房了,左侍郎老头笑容满面地往门框上一靠,“哟,回来啦,真不巧,刚把人送走。” 右侍郎大人一拍额头,“送去哪里了?” 老头食指一个劲地敲脑门,装得痛苦至极,“送哪儿了?瞧我这记性……”拖过一个衙役,“送哪儿了?” 右侍郎大人摇头失笑。 龙慕进皇城入内阁,往一间屋子里一站,巨大的桌案旁围坐着五个大学士,周围小吏、书官、跑腿的络绎不绝。 龙慕面皮一抖,腿肚子直转筋,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听闻声响,五人齐刷刷转过头来,为首一人皱眉问:“怎么了?” 龙慕端端正正磕头,“扬州知府龙慕龙体仁参见各位大人。” 屋里陡静,突然“轰”一声哄堂大笑。 某个络腮壮汉一摇三晃地踱过来,折扇一挑龙慕的下巴,“从扬州赶来的?” 龙慕心中痛骂:这帮人都什么毛病?什么狐朋交什么狗友! 还没来得急说话,旁边一人煞费思量地四处询问:“扬州到京城有多远?有多远?有千里吗?” 一个矮个子小老头捋着两撇八字胡优哉游哉地说:“这难道……就是千里寻夫?” “哈哈……”连高官带差役笑得前仰后合,龙慕趴地上想死的心都有了。 嘿!您还别说,幸好还有个良心没有完全泯灭的,一个二品大员扶起龙慕,“坐坐坐,别跪着了,这可当不起!” 龙慕千恩万谢,刚抬头,这倒霉催的高官冷不丁冒了一句:“回头右侍郎大人要是在家里跪了搓衣板,冷箭闷棍往我身上招呼,我上哪儿哭鼻子去啊?” “砰”,龙慕又一头栽了下去。 “行了行了!”内阁首辅王大人忍俊不禁,“他刚走,去……”扫了扫这帮穷极无聊的大学士,一个个乐呵呵地喝水扇风瞧热闹,王大人跟他们一比多正直啊,接着说,“……去大理寺了,我派人送你过去。” 龙慕恨不得撒腿就跑。 跟烂泥一样堆在轿子里,抓着田黄石扇坠“砰砰砰”往窗棂上撞,越撞越窝火,恶狠狠地发誓:别让我逮着你,要不然我扒掉你一层皮! 轿子出了皇城,在青石板路上穿街过巷,不一会儿进了大理寺。 此时正值中午,衙门各处飘荡着浓郁的饭菜香。 轿子停在正堂前,龙慕刚挑开竹帘,屋里一人朗声大笑,“真会赶时机啊,不吃饭你不来,你闻着烤鹅的味儿了吧……呃……” 龙慕抬起头来,屋里几个高官全愣住了。 某个好事之徒将饭碗放进文书堆里走到轿前,盯着龙慕上下打量一番,转身笑嘻嘻地一摊手,“各位,现在开始下注,十两银子起价,你们猜……”一把勾住龙慕的脖子拖过来,“……他是谁?” 龙慕脸憋得通红,心中不停告诫自己:这里是大理寺!全是瘟神!不能踹他!不能踹他! 真不愧是专门彻查重大案件的衙门,屋里那帮忙得昏天黑地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高官们真是为国操劳啊,吃着饭都不忘循着蛛丝马迹调查案情。 所以—— 一人说:“坐右侍郎大人的官轿来的?” 一人接:“四品官职?年轻后生?” 一人续:“听说就这几天进京述职。” 一人一巴掌拍在饭桌上,“得了得了!废话半天没一句点到结症的。” 旁边官员拿筷子头捣捣他,不怀好意地怂恿:“你来你来!他是谁?” 此人站起身来大手一挥,刚想说话,勒龙慕脖子的官员终于放手了,不紧不慢地截住话头,“左少卿大人,先压银子,没银子压扇坠。” 左少卿掏出折扇扔到桌上,叉着腰咋呼:“我的扇坠不值钱,跟人家怎么比?人家的是田黄冻石!” “哈哈……”屋里炸锅了,龙慕炸毛了,脸烧成了猪肝色。 某个老成的官员走过来拉住龙慕的手腕,“龙大人,别听他们的,都是些不着调的货色。来,粗茶淡饭不成敬意,如不嫌弃一起吃吧。” 众人纷纷向他行礼道歉,龙慕也就不好意思再矫情了,深深一礼。 边吃边聊,你一言我一语,问龙慕扬州民俗沿路风光几时进京的,龙慕一一作答。 某官问:“见到右侍郎大人了吗?” 龙慕脸色铁青,摇了摇头。 此官接着说:“他不分昼夜在内阁公干,这会儿……” 话音未落,身侧一名差役拼命给他使眼色,此官员一愣,“呃……这会儿铁定在都察院。” “当然在都察院,”旁边一人不阴不阳地冒了一句,“他都当了多少御史了?龙大人,”凑到龙慕跟前,神秘兮兮地耳语:“听说他在你隔壁当了好几个月的御史。” 一屋子哈哈大笑。 实在呆不下去了,龙慕起身行礼,“告辞告辞。”不等众人搭话,登轿而去。左少卿追后面喊:“龙大人,你来得真是时候,明天……”声音渐小,听不见了。 出了大理寺,龙慕挑开竹帘,阴森森地对轿夫说:“回运河码头!” 轿夫吓了一大跳,“大人……大人……” “少废话!本老爷不伺候了!” 轿夫只好往大运河方向抬去。 刚到河边,雨墨飞奔而至,跪地上不肯起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这通哭诉,抱着龙慕的大腿死活不让他上船。 龙慕哪挣得过他呀,那孩子可是个高手。龙慕累出一身大汗,也没力气折腾了,随便找了家客栈,怎么劝都不肯回右侍郎府。 深更半夜,龙慕感觉身边有人,睁开眼,黑暗之中只感觉两片温热的唇瓣落在自己脸颊上,“体仁,对不起。” 龙慕一把推开他,“你还知道对不起……唔!”嘴巴被堵住,双手紧紧抱住腰背。 第二天,龙慕睡到日上三竿,眼一睁头一歪——旁边是空枕头,龙慕“噌”坐起来,脊椎一阵酸麻。盯着自己的脚趾头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失笑,“我傻不傻呀!” 吃完早饭,穿官服套官靴塞进轿子里,龙慕被折腾得哎哎直叫,“干什么?干什么?又去哪儿啊?” 雨墨气喘吁吁地答:“去皇城。” 龙慕伸折扇狠狠敲在他脑门上,“又是内阁?掉头!快掉头!” 雨墨抱着脑袋落荒而逃。 又进了皇城了,放眼望去,红彤彤全是身穿绯色官服的官员,龙慕张口结舌,傻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内监走过来躬身行礼,“大人,这边请。” 龙慕像木偶一样混进一大群四品官员里跟着挪。 齐刷刷站在大太阳底下,抬头挺胸标杆笔直,偷眼瞧瞧大殿上的匾额——乾清宫。 龙慕赶紧垂下眼睑,心里直擂鼓:里面难道在上早朝?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没退朝?我一个芝麻官跑这里来起什么哄? 三声铜钟响,旁边的官员明显松了口气,龙慕笑了,苦日子终于要熬到头了。 还没等到大官儿出来,门外的这群小官儿全被内监催着赶着请走了,生怕挡着大官的路。 龙慕闷声不响地跟着走,鱼贯进入候朝室里。 都快逼近正午了,龙慕稀里糊涂愣是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就感觉里衣全被汗湿了,黏黏糊糊贴在后背上,痒得直往心窝子里钻。 没一会儿,内监又来催了,众人互相拱手寒暄,相携而出。 龙慕刚想跟着跑,小内监跨过来,笑说:“龙大人,您请留步。” 龙慕一惊,冷汗哗哗地淌啊,这回连裤子都湿了,裹在腿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屋里空无一人,龙慕端起茶杯,水撒了一地。想想扬州的一摊破事儿,龙慕跟念经似的嘟囔:“我什么党都不是!我什么党都不是!” 正当此时,“咔嚓”门响,龙慕抬起头来,陡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瞠目结舌站起身来。 右侍郎大人长身而立,微微一笑,“体仁……” 体仁一激灵,回过神来,上下打量一番——真红色朝服,蓝色领袖,七梁冠,革带玉牌,玉质笏板——这……这哪是三品朝服啊? 龙慕重重摸了把脸,“又……升官了?” 右侍郎大人但笑不语。 “几品?” “内阁次辅。” 眼前一阵光怪陆离,龙慕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什么时候升上去的?” “刚才。” 合着我热出半条命来,就为了庆贺你这混蛋当上了内阁次辅?翻着白眼冷嘲热讽:“很好!简直好极了!再给你两年,你还不得变成一品大员啊!” “此言差矣。”次辅大人微笑,“再给我两年,我能让你变成一品诰命。” 抬脚就踹。蒋初哈哈大笑,一把抱住。龙慕怒发冲冠,“你昨天躲哪儿去了,我受了多大的罪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深感不安,”次辅大人态度极其诚恳,轻轻帮他揉了揉腰,“还酸着是不是?多日未见,思念难解,我昨夜过于激动……啊!”脖子上挨了一巴掌,次辅大人哈哈大笑,眨了下眼,表情却委屈至极:“现在是我受罪了,你帮我揉揉。” “你离我远点!放手放手!”使劲推他,怎么都推不动,龙慕伸手就要掐他的脸,次辅大人左躲右闪哑哑而笑,“体仁……我一会儿还要去见文武百官,体仁……”一时没躲过去,耳朵被龙慕揪住了,下死手拧了一把,疼得次辅大人倒进他衣领里,闷声闷气地说:“体仁……昨天一时疏忽,我从内阁追到吏部,又回内阁,赶往大理寺,之后去了都察院,御史们因为没见到你对着我好一通埋怨奚落,唉……不生气了好不好?” “你活该!”龙慕推开他,端起茶壶仰脖灌进肚子里。 次辅大人坐在旁边,托着腮静静地看着他。 龙慕被他看得脸通红,浑身像蚂蚁爬,一指头戳在他额头上,恶声恶气地说:“赶紧走,难道还要让文武百官站在大太阳底下等你?” “不生气了?” 龙慕瞪眼,“等你回来再算账!” “我回来就晚上了。” “晚上算账!” 次辅大人站起身来,凑过去笑眯眯地耳语:“我最喜欢晚上算账了。” 龙慕回过味儿来,暴吼:“蒋启鸿!” 蒋启鸿朗声大笑,闪身出门。 龙慕斜眼从窗户看过去,蒋启鸿与几位官员款款交谈,倾身一礼,请内阁首辅先行上轿,瞧着真是文质彬彬风度翩翩,哪还有刚才的地痞流氓样啊? 47 龙慕乘轿回右侍郎府,吃了晚饭洗完澡,摇着大蒲扇躺在紫藤架下乘凉。 月出东天,龙慕三不五时朝门口张望。等到月澄天地时,龙慕终于熬不住了,心头叨念着:次辅都忙成这样,首辅还得了?想当首辅?我坚决不同意! 虫蚁窸窣中,龙慕睡着了。 等到次辅大人回家,朦胧的月光倾泻而下,清风花香中,躺椅上蜷缩着一只大虾米,光着膀子露着退,大蒲扇“啪”一声抽在自己身上,光洁的大腿上留下一滩鲜血外加蚊子尸体。 次辅大人好笑又好气,刮了刮他的鼻尖,龙慕极度不耐烦,“啪”一巴掌把蒋初的手挥开。 次辅大人弯腰抱起他,眼睛笑得暖暖的,口中却轻声责备:“活该,有床不睡。” 龙慕悠悠转醒,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回来了?”嗓音沙哑,清了清嗓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你睡吧。” 龙慕埋进他颈窝里,接着睡。 次辅大人莞尔,“真睡了?不找我算账了?我还等着呢。”低下头吻住嘴唇。 “离我远点。” 次辅大人表现得惋惜之极,将龙慕放到床上,掖好帐幔,自己去沐浴更衣,搂着龙慕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龙慕醒了,看见蒋初正睡得沉静,嘿嘿窃笑,一翻身压到他身上,咬着次辅的下颚,含糊不清地说:“我们现在来算账吧,还是白天好。” “是啊,白天看得清楚。”次辅大人悄悄环上他的腰,“从这里开始算……”双手潜进衣服里。 “喂喂喂!你要上朝……啊!……呵呵……下次吧,不早了……你真的要上早朝……啊!不是不是,那什么……我要述职!我那儿还有事,我忙啊!啊!” 所以,当次辅大人穿戴一新打开卧室大门时,早已骄阳似火临近中午了。 龙慕捶了捶腰,闷声不吭跟着出来。 次辅大人拦腰抱起他。龙慕脸拉得老长,咬牙切齿:“放我下来。” 次辅大人装模作样地左右瞧瞧,低下头对着龙慕的耳朵暧昧地吹热气,“不用害羞,周围没人。” “害羞?”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害羞?嗤之以鼻,“你有本事就把我抱进吏部衙门。” “吏部衙门?那不行……” “嗤,胆小鬼!” “……我要去内阁,不如……” 龙慕顾不得腰酸,“噌”一声从他臂弯里跳下来,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蒋启鸿低低笑了笑。 出了门,两人分道扬镳,一个去内阁,一个去吏部。 龙慕被请进蒋启鸿的书房,往软榻上一坐,嘴角直抽搐,心说:向谁述职啊?有几个人敢进他书房?这不摆明了叫我等他? 嘿!您还别说,龙慕还真猜错了。 不一会儿,一队跑腿的进来,躬身行礼,“龙大人,右侍郎大人吩咐,请您签字画押。” 塞给龙慕一支笔,一张张往后翻,只要写着“扬州知府”的地方,龙慕一律大笔一挥签上大名。 哗啦哗啦,跑腿的收拾收拾纸张,呼呼啦啦又走了,龙慕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追出去问:“我刚才签的是什么?呃……”早跑没影儿了。 时隔不久,来了个官员,交给龙慕一叠纸,笑说:“龙大人,请过目。” 龙慕接过去,厚厚的几十张。刚张嘴还没来得急说话,这官员走了。 龙慕的眉毛越挑越高,心说:瞧瞧!瞧瞧!瞧瞧人家,拽得二五八万的,人家是京官,你能拿他们怎么地? 龙慕随手翻了两张,眼睛顿时瞪得溜圆,一头冲出去,朝远去的背影高喊:“这是什么?” 官员转身行了一礼,“就照着这个述职。” 龙慕喉咙一哽。 中午吃饭,跟一帮主事郎中混在一起,领了两菜一汤,一边翻文书一边扒饭。看一句骂一句:“糊弄吧!糊弄谁不是糊弄啊!”“国家还有王法吗?还有吗?”“我就知道,我还当什么官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死了我怎么办?” 龙慕一愣,猛抬头——蒋初正坐在对面。 龙慕慌忙举纸张挡住他的脸,凑过去压低声音,“你走错地方了,高官的饭堂在隔壁。” 蒋初也倾身靠过来,压低声音,“对着个满脸青筋的老头我吃不下去。” 龙慕火了,“对着你我也吃不下去!”悄悄一巴掌推在他脸上迫使其转过头去,“看清楚,整个饭堂都在看着你。” “是吗?”蒋初环视全场,“我怎么感觉他们是在看着你?” 那也是被你拖累的! 众人纷纷起身,一揖到地,齐声高呼:“参见次辅大人。”慌得龙慕赶紧起身跟着行礼。 蒋初起身还礼,“诸位不必多礼,用餐吧。” 龙慕“砰”一屁股坐下,嘟囔:“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不会的。”蒋初坐下,微不可闻地耳语:“人人皆知,你是我的旧上司,难得进京,叙旧才于理相合。” 龙慕一个没忍住,朝房梁大翻白眼,三两口吃完。蒋初不走,他就不走,也不理他,掏出纸张,自顾自嘟嘟囔囔地背书。 午饭过后,龙慕被带到正堂,呼啦一排七个郎中,龙慕的眼神忽忽悠悠往旁边瞟去——绯色官袍、孔雀补子。 谁呀? ——次辅大人蒋启鸿!正歪在椅子里,漫不经心地掠茶叶吹皱茶水。 龙慕一拍脑门,已经不知道该做何感想了。 整个述职过程还是很顺利的,最起码龙慕如此认为,从头到尾按照纸张上的顺序一问一答,龙慕背得顺溜得很。把自己彰显得比包拯还要正直、比狄仁杰还要清廉、比诸葛亮还要能者多劳。连炮制文书的次辅大人都脸不红心不跳,龙慕这睁眼说瞎话的有什么课理不直气不壮的? 答完最后一个问题时,龙慕悄悄朝次辅大人使了个颜色,得意地笑。 次辅大人也笑了起来。 龙慕刚松了一口气,却听为首的郎中漫不经心地问:“龙大人,扬州乃盐务通商重埠,历任扬州知府深谙通商之道,也请龙大人不吝赐教。” 龙慕惊愕,呆呆地盯着他,低头哗啦哗啦翻纸张,从头翻到尾,抬头看看郎中们——也不催他,七个人无所事事,喝水的喝水,攀谈的攀谈,龙慕居然还听见某人悄声说:“昨晚那《刘伶醉》唱的,啧啧……人美曲俏……” 龙慕又低头从尾翻到头,抬头看看蒋初,次辅大人掏出手绢递过来,“擦擦汗。” 手绢都湿了,龙慕这汗还在飞流直下,最后实在没辙了,诌吧。 台上听得津津有味,台下说得口沫横飞。最可气的是——蒋初歪在椅子里那似笑非笑的是什么表情? 说完,龙慕虚脱了。心里一个劲地埋怨:这帮没眼色的,没看见次辅大人在旁边坐镇吗?没看见中午他跟我一起吃饭吗?你们怎么好意思问我不会的问题的? 次辅大人走过来,拍了拍龙慕的脸颊,弯下腰轻声说:“今晚一起吃饭。”慢条斯理踱了出去。 龙慕一头瘫在椅子里,唉声叹气。 晚上,龙慕抱住蒋初,闷声闷气地抱怨:“我在扬州累死累活,一两银子没捞着,难道还要被撤职?” “不会的。”拿起蒲扇帮他扇风。 龙慕眼皮直打架,“你为什么罚我的俸禄?” “为了暂时跟我划清界限,免于被异党瞩目……体仁……不要在这里睡,体仁……” 体仁“嗯”了两声,自动自觉挂在次辅大人身上,已经睡着了。 蒋初蹭了蹭他的脸颊,抱进屋里。 此后几天,龙慕天天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漫无目的地游荡,马车上挂着内阁的灯笼,所过之处,畅通无阻。玩得筋疲力尽,吃得嘴角流油,回回都是吃撑了才回家,次辅大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皱眉说:“我怎么感觉我还是孑然一身?”龙慕呵呵讪笑,第二天带了烧鸡回来就把次辅大人大发了。 由于次辅大人忙于政事分身乏术,龙慕发了几次牢骚。所以,离京的前一晚,龙慕等了他一个多时辰,“你非得这么忙吗?” “只是最近比较忙。” 指着他的鼻子下了死命令:“你,不准当首辅!王大人告老还乡的时候,你跟着辞官!” 半天没等到回答,龙慕转过头来,横眉竖眼,“听见没有!” “体仁,我现在就开始想你了。” “呃……”龙慕亲上他的嘴唇。 第二天一大早,蒋启鸿送龙慕上船,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龙慕抿嘴一笑,促狭地眨眼睛,“柳永说: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长这么大没见过,要不你来一个?” 蒋启鸿笑了起来,“乖乖的,等我回去。” 官船离岸,龙慕从窗口望出去,蒋启鸿迎风伫立久久不忍离去。 一股暖意从心田升起。 随船而来还有几位吏部官员,说是考察龙慕的政绩。 话说,龙慕的政绩……啧啧……不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独步江南是肯定的。 佛身装了二十三座,五个多月粮食存了十万石,库房里堆着十几万两白银。 路,正修着;桥,正搭着;灌溉渠道,正疏通着。 往民间访察访察,谁不说龙慕是青天大老爷?好些贫苦人家,一进大门,明晃晃供着龙慕的长生牌位,早晚三炷香。龙慕看得眼角直抽搐,考察官看得直咋舌。 就连被敲诈得皮开肉绽的盐商们对龙慕都赞不绝口,开玩笑,户部党都被连窝铲了,以后还指着龙慕在扬州做生意呢! 最后,往山顶上一站,放眼望去,大庙小观香烟缭绕,考察官神清气爽,一拍龙慕的肩膀,“龙大人果然是栋梁之才,次辅大人眼光独到。” 龙慕谦虚腼腆地笑。 饶是如此,考察官离开不久,龙慕某天陡然看见邸报上写过些时日扬州知府即将换人,理由是现任知府疏于盐务通商。 龙慕跟师爷大眼瞪小眼,“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没等到新任知府,到是把蒋初的信等来了,短短一行:即刻调往浙江湖州,执掌一府政务,振民生,杀大户,拿蒋家祭旗。 龙慕一把揪住师爷的前襟,“去,打听打听,湖州有几个蒋家。” 不一会儿师爷回来了,“湖州姓蒋的不少,但是,都是同一个宗族……” “蒋初他们家?” 师爷“呵呵”笑了两声,“祖宅占了半条街,宗宅占了两条街。” 龙慕直咋舌,“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 越想越不对劲,撑着桌子站起来,神情阴郁,“这是以权谋私!逼着我去见你们家人!” 反正也要卸任了,龙慕也就开始光明正大地玩物丧志了,整天连大门都不开。 某天,师爷飞奔来报:“老爷,新任知府过了界碑了。” “哦?”龙慕赶紧穿戴整齐。 到达接官亭时,文武百官都到齐了。 龙慕往中间一站,左孔瑜,右守城将军,唉……老御史彻底回家了,带走了整整四车花草,徒留一堆大坑,扬州城就剩了仨四品官。 临近中午,远远一乘官轿晃悠悠慢吞吞移过来,大伙儿屏声静气肃穆以待。 轿帘一挑,一名年轻官员施施然走下来,细长的丹凤眼全场轮转一圈,躬身行礼,“诸位久等,万望恕罪。” 众人瞠目结舌,眼珠子恨不得从眼眶里掉出来。 “砰”,孔瑜一头倒在龙慕身上,龙慕激灵灵猛打寒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慌忙移开步伐,所以—— ——“砰”一声巨响,摧金山倒玉柱,孔瑜一头栽倒在地。 骆封持折扇一挑孔瑜的下巴,微微一笑,“总兵大人,不必多礼。” 48 点衙、授印、交接,龙慕遗留给骆封的家底史无前例地丰厚。 摸着白花花的银子,龙慕手抖得像雨中蛛网风中残烛。骆封在旁边小风吹着小茶喝着轻描淡写地奚落:“盐商的,确切地说是在我的精心教导之下盐商们昧着良心赚来的。” 看着满仓粮食,龙慕抓起一把,泪水如决堤的黄河般夺眶而出,骆封眉梢一挑眼眸一敛,云淡风轻地落井下石:“次辅大人送的,确切地说,蒋家提供,乔晨搬运,与你毫无瓜葛。” 就因为是他送的,所以我才想哭。龙慕心里堵得慌,呛着声音嘲讽:“你怎么又回来了?不知道好马不吃回头草吗?” 骆封启开眼睑,寒光四射,冷笑一声,“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次辅大人还不照样把你这窝边草给吃了。” 龙慕为之气结,煽动着鼻息干生气没辙,“一口一个次辅大人,你也不想想,没他你还不至于丢了肥差!” “识时务者为俊杰。”摇着折扇出去了,“没他我也成不了孔总兵的上司。” 龙慕明目张胆地嗤之以鼻,斜着眼睛鄙夷他。 一应交接事宜只用了三天,三天一过,卷铺盖走人,赶着马车,领着管家,揣着两万两银票,孤零零地离城而去,入长江,进太湖,湖州城遥遥在望。 交接完毕,龙慕往大街上一站,绵延半条街全是蒋家的,匾额之上四个金漆大字——文远侯府。 想想就肝颤,但凡这种袭着爵居着官的氏族豪门,哪个地方官员敢轻易怠慢?赶紧备齐礼物登门拜访才是正经! 绸缎、古玩、文房四宝……买了三百多两银子的,拎着就上了蒋家了,站大门口活生生等了一柱香,别说老爷就连管家都没见着,家丁来回跑了两趟,往地上一跪,“回知府大人,我家老爷出门访客了,几位公子都不在家。” 很好!简直好极了!摆谱是吧,行啊,要摆一起摆,看谁的谱摆得足!告诉你们,老爷我连你们家最不靠谱的老三都划拉到手了! 连轿子都没下,龙慕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把家丁笑得毛骨悚然,眼睁睁看着他带着一众随从雄赳赳气昂昂又走了。 回衙之后,揪着头发冥思苦想怎么才能把蒋家打击得体无完肤,正毫无头绪间,衙役飞奔来报:“启禀老爷,城西老赵宝局里聚众滋事血流成河。” “嗯……”龙慕摆摆手,“派几个人轰散了。” 衙役出去没多长时间,抓了十几个人回来,放眼望去,人人千疮百孔个个衣衫褴褛。 龙慕暗骂:多事! 不成想底下一人突然蹦起来怒吼:“我是文远侯府四公子。” 龙慕一口茶水喷出老远,“谁家?” 旁边一人嗤之以鼻,“我还是扬州漕运总兵孔大人的亲弟弟呢!” 一口唾沫呛进气管里,龙慕的眼睛抻得溜圆。 蒋老四不干了,一脚踹过去,“我三哥是内阁次辅!” 龙慕心中闷笑,恨不得仰天高呼,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哈哈……大手一挥,“其余人等悉数释放,他,”一指蒋老四,“押进大牢,日后详审。” “啊?”蒋老四傻眼了,在湖州这地界还有敢跟蒋府对着干的缺心眼儿?伸长脖子试探着问:“知府大人,您没听清吗?鄙人是文远侯府四公子……” “嗯……”龙慕笑眯眯地打断,“……令兄是内阁次辅蒋初蒋启鸿。” 一直在门外张望的蒋府小厮见形势不妙立马蜂拥而至,龙慕不慌不忙一根签子扔下去,衙役们乱棍齐上,嘁哩喀喳打成了一锅粥,最后全给轰走了。 龙慕走下官椅,持折扇一挑蒋老四的下巴,左右端详,跟蒋初毫无相似之处,笑眯眯地问:“跟你三哥同父异母吧?” 蒋老四一口唾沫啐在地上,“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 “是吗?我现在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折扇一点衙役,“目无朝廷命官,大不敬,给我打。” 龙慕往官椅上一歪,喝着茶水摇着折扇,欣赏蒋老四“嗷”一嗓子鬼哭狼嚎。 当晚蒋府的大管家就来了,龙慕乐呵呵地心说:看见了吧,熬不住了吧,来救人了吧。 见面礼堆了一屋子,大管家深深一礼。 龙慕还礼,“你家公子……” 大管家笑眯眯地打断:“我家公子早就嘱咐过老奴,要以大人马首是瞻。” “啊?”龙慕张口结舌。 “龙大人,我家大公子私自放贷,利钱极高,老奴明日将大公子引至飘香楼,您看……” 龙慕绕着老头兜了三圈儿,老头失笑,“大人,我家三公子从小与龙王爷家订了亲,寻觅多年,大人……”说了一半停了下来。 龙慕面红耳赤,悻悻地笑。 老头笑说:“还请大人签一份批捕四公子的文书,老奴带回去也好交差。” 龙慕惊疑不定,频频看向老头,手里签署文书,心中痛骂蒋初:你这败家子当的,简直超凡脱俗! 您还别说,第二天还真逮了大公子一个现行,他正坐在酒楼上称银子呢,衙役二话不说一顿围殴,把老大吓傻了。往大堂上一站,瑟瑟发抖,一句话哆哆嗦嗦分了好几截,“大人……在下……在下是……是……” “是”了半天愣是“是”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龙慕等得不耐烦,替他补上,“是文远侯府的大公子,是内阁次辅的大哥,还有要补充的吗?” 蒋老大张嘴,闭嘴,再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 过了三五天,湖州城突然闹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沸沸扬扬甚嚣尘上,老百姓们奔走相告:“听说了没有?蒋家老二跟守备儿媳私通,孩子都生了!”“啊?哪个蒋家?”“几个蒋家啊?文远侯府。”“他家啊!你拉倒吧,跟巡抚的儿媳私通又能怎么样?到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呃……这倒也是,呵呵……” 传言飘荡了十天,蒋老二被抓了,不光抓了,还乘车满城游览观光了!所谓“车”……——囚车!头上插着草标,背后竖着木板,往囚车上一绑,沿湖州这通逛啊,可把老百姓乐坏了,千家万户从大街小巷里冲出来,绵延十余里,指指点点骂骂咧咧。 有那不识字的到处询问:“他胸前挂的牌子上写了什么?写了什么呀?” 旁边的酸儒摇头晃脑,“污蔑官家嫡妻,毁人清誉,罪无可恕。” “嘿嘿,这知府胆子挺大啊,三把火居然烧到蒋家头上去了!” “这下有热闹瞧了,嘿嘿……他就等着革职查办吧!蒋家这事干了好几回了,驾轻就熟!” “拉倒吧!革职查办?那是想当初!现如今,蒋三公子都升了内阁次辅了,能由着这芝麻官欺负到自己头上?” 蒋家颜面扫地,蒋老爷拍案而起,“好大的胆子!”三言两语写了封信,交给管家,“即刻发往浙江巡抚衙门。” 没两天回信到了,七荤八素地绕,这官腔的打的……把蒋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隔三差五就有族中长辈跑到蒋老爷跟前激烈控诉湖州知府的滔天罪行,不是儿子被打了,就是孙子被抓了,要不然就是侄子被关了,甚至还有俩纨绔子弟直接被判了“流三千里”,蒋门这帮不成器的败家子仗着宗族势力横行乡里为非作歹,欺男霸女杀人放火的不法勾当不知干了多少,湖州百姓敢怒不敢言,这会儿看见龙慕替天行道,既大快人心,又喜滋滋地等着瞧这胆大包天的知府什么时候死无葬身之地! 您说这叫什么事儿? 蒋老爷被搅得头昏脑涨,想想自己那仨不成器的儿子还在牢里蹲着,更是心浮气躁。 族中长辈趁机怂恿:“族长,靠人不如靠己。浙江巡抚终究是外人,次辅大人公务繁忙不便打扰,族中还有好几位为官作宰的,虽说路途远了些,强于现在像无头苍蝇一样。” 蒋老爷深有同感,几封信投出去,左等石沉大海,右等了无回音,蒋家子弟倒是去太湖边当起了筑堤苦役了,这下可好,“轰”一声,整个蒋氏一族大发雷霆。 也管不了次辅大人公务繁忙了,写了封信连夜送往京城,当真是声泪俱下字字啼血啊! 这次来去飞快,小厮说:“三公子业已登船,不日即可回到湖州。” “哦?哈哈……”蒋家舒坦了,想法不约而同:小子!看你怎么死的! 十天之后,枯叶翻飞衰草遍野,太湖上秋风萧瑟波浪滔天,唉……这种天气就该在家捧着手炉喝着小酒,最好再传一班小戏,优哉游哉过小日子,可惜事与愿违——湖边齐刷刷站了几十个官员,一水儿的绯袍乌纱,连浙江巡抚都舟车劳顿赶来了,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站了一大排,龙慕这不入流的只能缩在后面,被挡得密不透风。 湖中一队官船远远驶来,一人迎风立于船头,袍角在茫茫雾气中飘飞。 龙慕踮着脚尖瞧去,笑了起来。 官船靠岸,众人躬身行礼,齐声高呼:“下官参见次辅大人。” 次辅大人还礼,“多谢各位前来迎接,不必多礼。”目光在人群中搜寻,龙慕率先站直身体,眨了下眼,次辅大人明朗一笑。 众人相携款款交谈,巡抚大人在官场沉浮数十载早就修炼成精了,笑对次辅大人,“大人,新任的知府龙大人年轻有为,数月以来将湖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招手叫龙慕,龙慕头皮一阵发紧,腆着脸低着头走过来。 于是乎,巡抚大人把龙慕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几万年出一个,简直就是玉皇大帝派下来造福湖州黎民百姓的。 次辅大人温润一笑,持折扇拍拍龙慕的脸,“龙大人……” 龙慕无地自容,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衣领里。次辅大人低下头,温声轻唤:“龙大人……” 龙慕心中呐喊:求你了!别喊了!放了我吧!我没你脸皮厚啊! 次辅大人似乎听见了他的心声,对身后的巡抚大人说:“多谢大人对鄙宅多加照管。” “不敢当不敢当!” 众人会心一笑。次辅大人的“鄙宅”——龙慕窘迫之极,悄悄退回人群中。 进入湖州城,蒋氏一族喜上眉梢,从城门口就开始列队欢迎了。看见龙慕远远缀在队尾,一个个怒目而视,大有饮其血寝其皮之势! 文远侯府大排筵席通宵达旦,龙慕硬着头皮跟众多官员混在一起蹭饭。 第二天,嘿!蒋老二被判了监禁十五年。 众人瞠目结舌,这……这也太不要命了,次辅大人刚回来! 蒋初小院外面黑压压站了几十个人,清一色的苍颜白发。 蒋初与父亲对面而坐,次辅大人握住父亲的手,低低地说:“父亲,四岁起,世人皆传我是龙王爷的女婿。” 蒋老爷哈哈大笑,拍拍他的手背,“自古先成家后立业,你官至高位,依旧孤家寡人委实于礼不合,不必总牵挂市井小民的无稽之谈,名誉官箴要紧。” “父亲所言甚是,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已然心有所属。” “哦?”蒋老爷欣然而笑,倾身问:“哪家的闺阁小姐?” “湖州知府龙慕龙体仁。” 蒋老爷猛一激灵遍体生寒,“他是男的!!!!” “龙王爷重男轻女……” 蒋老爷拍案而起,“就因为他姓龙?” 蒋初调过脸去,轻声嘀咕:“他还属龙……” 蒋老爷气急了,一巴掌抽在他手背上,“你还有心思跟我说嘴,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蒋初撩袍跪倒,握住父亲的手,开始绵绵倾诉求学的孤寂、为官的如履薄冰、与人相处的淡然寥落勾心斗角……“父亲,别人疏离我时,他亲近我;别人奉承我时,他爱慕我;别人惧怕我时,他……” 蒋老爷断然截住话头,“他是男人,无法传宗接代!” 蒋初抬起头来,“父亲,族中子孙满堂,可出类拔萃者有几人?与其令祖先蒙羞,不如不要子孙。” 蒋老爷陡然一哽,蒋氏一门几十个青年子弟,除了眼前的三公子,现如今全在牢里押着呢。 低头看看三公子,唯一的人中龙凤比谁都不让人省心啊,唉……子孙,不要也罢。 当晚,祠堂大开,油灯蜡烛照如白昼,上面供着祖宗牌位,下面跪着次辅大人,蒋老爷高擎家法威风凛凛,厉声喝道:“你有胆量就把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禀明列祖列宗!” 次辅大人笑了起来,“本族香火鼎盛孩童众多,世礼使然,不知过继一个可使得?” 一溜排十几个老头顿时面面相觑,而后低头看看地上的次辅大人,不可思议地齐想:未来的族长、一等文远候的爵位、万贯家财、吏部右侍郎内阁次辅……关键是……他没孩子,要是把我家的孩子过继给他…… 于是乎,蒋老爷请来长辈原本打算共同训斥蒋初的,没想到都没眨眼的工夫,七嘴八舌地乱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族长消消气。”“让他起来吧,这么冷的天,再冻出病来得不偿失。” 蒋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半壶茶灌下去这气都没消,一甩袍袖扬长而去。他一走,其他人等纷纷告退。 次辅大人摇头失笑,回府踱进内院,坐在隔间里,慢条斯理地摇动扇坠,面对竹帘说:“母亲一向可好?” “一向甚好,多谢哥儿挂念。”顿了顿,接着说:“哥儿该依从父亲的好意,贵为内阁次辅却内无宅眷岂不惹人笑话?” “嗯。”次辅大人歪在圈椅里,托着腮闭着眼,折扇展开又合上,合上又展开,如此反反复复乐此不疲,“不过……” 感觉手中的香炉都快灭了,柳氏等得心窝子冰凉,愣是没听见“不过”的后半句是什么,还不敢催。 次辅大人睁开眼睛,对着昏黄的烛光凝神细视莹润的田黄扇坠,漫不经心地说:“吏部右侍郎是三品,内阁次辅是超品,夫人该是几品诰命?” 柳氏脑袋“嗡”一声,心说:他要是娶了妻,最起码也是三品诰命。我并非他的亲母,如果他不向朝廷奏请,我能拿他怎么地?充其量就是原来的五品诰命。合着……官眷酬和时,我这个当婆婆的还得排在媳妇的后面,颜面何存?家族开祠祭祀说不定我也得排在后面,这……这…… 次辅大人起身行礼,“母亲请安歇。” 此后数日,蒋老爷烦不甚烦,到哪儿都无法耳根清净,在内宅听柳氏唠叨:“他睿智温良自有分寸,不必日日悬心,再三进逼,他一气之下远走京城,与本族何益?”在外堂听族老哭诉:“族长,一个在城里闹着,一个在京里镇着,蒋氏非倾家荡产分崩离析不可,还是从了他吧。” 唉……蒋老爷头痛欲裂,觉得还不如跟儿子呆在一起呢,最起码这小子笑容可掬温柔和善,从不提及湖州知府龙慕之事,陪着自己下棋赏花练书法,时常说些趣闻轶事,偶尔还能乐上一乐。 蒋老爷抱住儿子唉声叹气,“就不能学你二哥?娶个妻子,纳几个男妾悉听尊便。” 次辅大人笑问:“学二哥?”抬眼朝蒋老二的小院瞧去,真是应情应景啊,院里“嗷”一声怪叫,紧跟着“哇”一声啼哭,“叮了咣当”不知什么碎了,老头面皮一阵不受控制地颤抖。 次辅大人挑起眉梢,“当真要学二哥?” 天人交战了无数个日日夜夜,蒋老爷嘴上生了俩大燎泡,终于点头了。 于是—— 龙慕往堂上一坐,堂下大排长龙,全是蒋家长辈,人手一份释放文书,一个接一个盖官章领孩子,斜着眼睛瞟龙慕,心说:长得也不怎么样嘛,圆脸阔额塌鼻梁,不像得贵婿的面相啊!一不狐媚二不风情,他怎么就能把蒋初迷得七荤八素呢? 从早晨坐到下午,龙慕大打哈欠,有气无力地支着脑袋昏昏欲睡。 师爷捅捅他,“老爷,最后一个了。” 哦?龙慕挺直腰板,见眼前站着个老头,龙慕笑问:“领儿子侄子还是孙子?” “儿媳妇。” “啊?”龙慕悄悄靠到师爷肩膀上,捂着嘴角问:“连人家内眷都抓了?” 师爷一脸莫名其妙。 老头朝前跨了一步,“鄙人能领走吗?” “当然当然。” 老头一把抓住龙慕的手,“走吧。” “哎?”龙慕赖在椅子上不肯起来,“大胆!放手!放手放手!上牢里领去!” 老头侧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龙慕,龙慕心头蓦然一惊,迟疑着问:“您是……呃……这个……”呵呵讪笑,“这个……晚生,不是,下官,不是,小的……小的这就把大哥二哥四弟放了……呵呵……请坐请坐。” 正当此时,门口传来一声温和的笑声,“体仁……” 体仁狠狠一甩头,怒目而视,做口型:你等着!别怪我心狠手辣! 斑斓深秋,次辅大人二十七岁生日,树梢上跳跃着璀璨的日光,秋高气爽,云淡风轻。 蒋启鸿身着绯色官袍,转脸对龙慕微微一笑,“走吧,见见我跪拜了十几年的岳父大人。” 轻提袍角缓步上山,微风拂过,落叶飞舞。蜿蜒的山道两侧,百姓纷纷拜倒,逶迤直上看不见尽头。蒋启鸿转过身去,一众官员拱手揖拜,蒋初失笑,弯腰握住龙慕的手,“你看,明明是私人拜谒,为何会如此声势浩大?” “问你啊!谁让你是浙江一霸!”大拇指毫不客气地掐在他的虎口上。 蒋初俯下身,促狭地眨了下眼,悄声耳语:“还是个欺男霸男的恶霸,都翻山越岭千里迢迢霸到山东济南去了。” “胡说什么?”龙慕脸通红,左右瞟瞟,“瞧你那流氓样!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怕影响风化,你是吏部右侍郎,内阁次辅!” 蒋启鸿笑了笑,转身拾级而上,不紧不慢地说:“普通流氓惧怕官员,普通官员惧怕雄霸一方的大流氓。而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接着说:“是大流氓兼任着大官员。” 龙慕一脚踢在台阶上。 登上山巅,伫立于龙王庙前。次辅大人握住龙慕的左手,龙慕往旁边缩了缩,次辅大人紧紧握牢,侧转身体看着他的眼睛和煦一笑。龙慕渐渐地……渐渐地低下头去。 进入龙王庙,两人并排跪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闭目默念。 “体仁……”牵起他的手,对面而跪。 “什么?” “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你我相依为命,前路平顺,我是你的伴侣;前路坎坷,我做你的屏障,好不好?” 龙慕垂下头,悠悠说道:“……好。” 次辅大人微笑起来,俯下身轻轻吻上他的嘴唇。 拾阶而下,回首眺望香烟缭绕的龙王庙,山岚氤氲中,小小庙宇似有似无若隐若现。天地浩大,前程广阔,蒋启鸿垂下眼睑,暖暖地笑了起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