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一度花时两梦之,一回无语一相思。相思坟上种红豆,豆熟打坟知不知? 因了一句儿时的戏言,他立誓为他夺得皇位,只是流年偷换物是人非,再见面时,他已不是昔日那个略带羞涩的孩子,而他,也不会再对他倾心相许。 锦忆,纵你不忆,我亦不弃…… 朿午七十年,你盈着袖香,疏狂一醉。只盼一日,他为你踏雪寻梅而来。 内容标签:耽美,虐恋情深,暗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寂青苔,亭锦忆 ┃ 配角:亭锦悭,花逸 ┃ 其它:楼照临 第一章 元城,天子脚下,繁华昌盛。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驶过一辆华盖锦帘的马车,至一雕花大门前停下。 一白衣少年从马车上跃下,展开一把玉骨描金扇。不过二十岁的样子,眉宇间却冷得让人心生畏惧。 “公子,这地方,若是被别人看见……”驾马的小厮把眉皱成疙瘩,一面用手轻拽少年绣有梅花的衣角,一面警惕的四处打量。 少年冷哼一声,甩开小厮的手,信步迈入元城最大的楚馆——疏狂一醉。 才入门,就见帐舞蟠龙,帘飞彩凤,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宾客满座,脂粉香浓。白衣少年环视四周,只见有不少纨绔子弟醉死在美人怀中,其中不乏有眼熟之人。 冷冷勾起唇角,一双满是铅粉的手便攀上了手腕。 “这位爷是第一次来吧,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那鸨儿一双眼直盯着他手中的玉骨描金扇,脸笑成一朵菊花。 这把扇子价值千金,鸨儿果然是识货的人。合起扇子,他淡淡扫了一眼半倚在楼上的红色的身影,扇柄一指,“就他吧。” 鸨儿的目光望过去,扯出一丝不自然的笑,“那可是个极难对付的主儿。” “怎么,怕我付不起价钱?”嘴角荡着戏谑,鸨儿还来不及开口,手中已多了一锭金子,沉甸甸的让人觉得欢喜。 “既然爷喜欢,那试一试也是不错的,奴家这就去给您安排。”说罢,小跑离开。 他饶有兴味地抬头,红木雕花扶栏旁,那人手执一彩绘凤鸟连双杯,身体软似无骨地靠在栏上,一副我且自在的模样。喝酒时,本就开的极大的领口,露出宛如白玉雕成的肩头,肤若凝脂,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妙人。 扇子轻轻摇着,不知何时,嘴角带了一丝笑意。 红袖里探出一支玉手,那人从容地拉上衣服,自顾自地转身回房。 鸨儿小步跑来,声音甜的快要滴出蜜来,“这位爷,公子在楼上的青霜雅间候着呢。” “嗯。”他应一声,挥手让鸨儿离开,却又像刚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寂青苔。” 寂青苔,疏狂一醉最红的头牌,还不到十五岁,就凭借着一张脸祸害人间。可惜千金难买一笑,无论多少王公贵族倾尽钱财,始终不为所动,于是,也被唤作冷面公子。 亭锦忆推开门的时候,寂青苔正靠在榻上,半闭着眼,面上有微微红晕。听见门响也只是眯起半只眼睛,往里靠了靠。 亭锦忆站在门口,见榻上的人睡得有些迷糊,也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平生还没受过这样冷落的亭锦忆心中不免有些不快,刚要发火,就听见榻上的人懒洋洋说道:“爷随便坐吧。是直接开始呢,还是先温存一下。” 这话说的倒是直接明了,亭锦忆冷笑道:“我不玩别人玩过的东西,脏。” “哦?”榻上的人依旧没睁眼,不紧不慢道:“既然如此,爷又何必到这里来,疏狂一醉里可没有人是干净的。爷打赏妈妈的那些钱也够买几个雏儿玩玩了。” 如此露骨的话,怕也只有这等卑贱的男娼说得出口。 亭锦忆冷哼一声,缓步到榻前,俯下身子用扇柄轻轻挑起寂青苔的下颌,心中叹道,这张祸国殃民的脸不做男娼还真是糟蹋了,亭锦忆凑到他耳旁:“寂青苔,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那人终于睁开眼睛,把手伸进他的衣服下摆轻轻抚弄着,“那爷需要青苔怎样伺候?” “哼,”亭锦忆一把抓住寂青苔不安分的手,“先陪我下棋吧。” 说罢,直起身,无意间对上了寂青苔的眼睛,胸口一怔。 那双眼,清明似湖水,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却干净的令他心慌。这样一双眼睛,安在一个妓子脸上可真是讽刺。 寂青苔从榻上缓缓起身,红衣潋滟,赤着脚慢悠悠走到案几旁,摆放好棋盘,抬眼问道:“爷是要什么子?” “黑子。” “可还要请爷手下留情啊。”寂青苔往旁边一靠,见棋盘上亭锦忆已经落了一子,才落下子。 这人竟然花大价钱上青楼让一妓子陪自己下棋,可真是浪费春宵,寂青苔手中落子,眼角打量着面前的男子。 和以前的客人一样富贵的衣饰,但却有着平常人没有的霸气和尊贵,低头思考时那表情高深莫测,棋着倒是一板一眼,也不知师承何处。不似自己完全由着性子乱下。 亭锦忆一着杀棋,提了寂青苔大片子,寂青苔靠子,手托着下颌,有些昏昏欲睡的迹象。 刚才那一着棋不进不退,非攻非守,可谓是“中途半端。”亭锦忆抬起头,手中的黑子却落不下去了。半晌,站起身,冷着脸挥袖扫落棋盘。 棋子洒落一地,寂青苔面色不变,眯起眼睛,不慌不忙道:“爷这是怎么了?” “若人人都像你这样下棋,这棋就不用下了。” 寂青苔的下法虽然毫无章法,让人无法琢磨,乍看之下觉得不过是孩童水平,但杀招却出其不意,看似无意,其实布局精心。 刚刚那一着庸棋,分明是故意的。 寂青苔了然地一挑眉,瞥了亭锦忆一眼:“客人到我们这里来,无非是寻个快活,若是让客人生气了,反倒是青苔的不对了。” “所以你便让着我,是不是?!”亭锦忆上前两步,毫不留情地捏住他的下颌,手上加重力道。 寂青苔也不挣扎,仿佛不觉吃痛,眉梢扬起,讽刺道:“若爷的棋艺好一些,青苔又何必让着爷?” 一句话让亭锦忆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倒不知该怎么接话了。反是一甩手,把寂青苔扔到地上,拂袖离开。 门被重重关上,鸨儿惊慌的声音伴着那脚步越来越远。寂青苔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歪歪扭扭地走到窗前,窗外的梅花开得正好,枝枝傲骨凌风。他苦笑一声,拿起案几上的白瓷酒壶,也不用杯子斟了,就着壶口就狠狠灌了一口,顿时胸口热辣辣的,这才有了几分暖意。 想来,今天的客人也是个富家子弟,被这样奚落,以后怕也不会再来了。呵呵,这不正好,凡是点过他的客人,无不是满肚子气的甩门而去。 亭锦忆的马车一路行至桐柳胡同,驾马的小厮眼瞅着没有人,把马车停在了一扇小门前。亭锦忆下车,从后门而入。才刚到大厅,就见一人正在门前和一个小丫鬟逗趣。那丫头笑的正欢,不留意撇到一脸怒色的亭锦忆,吓得连忙跪下请安。亭锦忆也不看她,直接进了屋子。 倒是和小丫鬟逗趣的那人,没事一样跟着他进了屋,眼里含笑。 “怎么样,我说的那人是个人才吧。”楼照临半昂起头,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哼,什么人才,不过是一个善动嘴皮子的妓子罢了。”一提起寂青苔,亭锦忆的火就冒的厉害。 楼照临微微一笑,很是理解亭锦忆的心情,“你可想知道,寂青苔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若你能得他相助,这天下迟早是你的。” 见亭锦忆不说话,楼照临继续道:“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西门外的山坡上,那时他正用一支树枝在地上画阵法图,想我军进攻西翎国被围困于肇山上,苦无办法。他树枝一落,立刻解开敌军围困,大有指点江山的气概。而后我与他谈论政治,发现此人谈吐不凡,确有将相之才。如今你若不用,他日可别后悔!” 说罢自行斟了一杯清茶,细细品着,一边看亭锦忆的表情。 亭锦忆回想起与寂青苔对弈时的场景,那人虽然看似漫不经心,但却时时掌握着局面,确实不容小觑。若真如楼照临所说一般,他有将相之才,就算不为自己所用,也是一大祸患。 第二章 寂青苔半倚在雕花扶栏上,黑玉般的头发散在身后,肌肤如雪,画中人一般。冷清的面容寒气逼人,半闭的眼睛带了微微的倦意,每天这个时候,他便会在这里倚上半个时辰,然后回房睡觉。 除了那些新来的公子哥会让他作陪之外,其他熟客都因吃过亏而不愿来招惹他。今日也是如此吧,倚了片刻正准备回房,就见门外迎来了一个人,不知为何竟停下步子。 亭锦忆依旧一派纨绔子弟的模样,折扇在手中慢慢摇着,抬头看向扶栏,对上那双略带差异的眸子,心中不禁有些愉快。 “这位爷,不知看上哪位姑娘了?”鸨儿一见有客人,马上迎了上来。 “寂青苔。”唇角笑意微敛,亭锦忆挡开鸨儿,信步上楼。 直直走到寂青苔面前,亭锦忆偏头看他,“今日,便由你服侍我吧。” 他面带诧异的样子,终于有了符合他年纪的童真,这人,也不过才十五,再怎么装,也会有破绽的时候。亭锦忆在心中暗想。 “请爷随青苔进屋。”矮身施了一礼,寂青苔恢复了一脸冷漠的样子,转身回房。 房内比上次来的时候多了一支梅花,在釉里红缠枝菊玉壶春瓶里插着,清冷的白梅配上这繁重花色的瓶子倒显得有些不搭。 “你喜欢梅花?”把白梅从瓶中取出,拿在手中把玩着,亭锦忆问道。 “不喜欢,不过应景罢了。”寂青苔把门关上。 “不喜欢?”亭锦忆把梅花花瓣摘下一片,放在掌心细看,“便是不喜欢,把它放在这瓶子里也真是污了它,还不如让我取乐呢。” “爷喜欢的话尽管拿去,能取乐爷也算它的福分。”寂青苔淡淡说道,慢步走到他身后,“爷想要青苔做什么?依旧是下棋吗?” “不下。”一提起下棋亭锦忆就有气,把梅花插到瓶里,转身向榻上走去,“把衣服脱了。” “爷不是说过……不玩别人玩过的东西吗?”寂青苔跟上,眼里是一贯的嘲讽。 “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我不过是有些冷,想要个人帮我取暖而已。”亭锦忆冷笑一声,倒在榻上,冷语命令道:“上来!” 寂青苔低垂着眉眼,顺从地开始脱衣服,腰上的衣结有些繁杂。他低着头,白玉一样的手指在红色的衣结上翻飞,也不知是怎么了,竟打不开那衣结,手却开始抖了。 亭锦忆看他,虽然不说话,但神色间也能瞧出几分不情愿,回想起上次他的主动,暗笑着像他这样的人对风月情事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不用脱了,坐我旁边来。”亭锦忆开口,眼里隐藏着笑意。见寂青苔乖乖坐到榻上,心情大好。 “你可曾想过离开这里,我可以帮你。”亭锦忆问道。想着不管这人有无才能,只凭姿色,即便无用,买回家日后送人也是不错的。 细长的眼睛淡淡扫过亭锦忆的面庞,寂青苔露出莫名的神色,“爷说笑呢?若是我想出去,当初又何必进来,我和那些被骗进来的姐姐可不一样,我是自愿进这疏狂一醉的。” 这倒是亭锦忆没想到的,怪不得自愿进这种地方,原来本身就是一副不安分的身体。勾了勾唇,他翻身把寂青苔压倒在床上,冷笑道:“若是我非要你出这疏狂一醉,陪在我身边做我的禁脔呢?” 身下的寂青苔唇角一扬,移开视线,眉梢的嘲讽丝毫不减,但那稍纵即逝的笑却令亭锦忆不由地心慌起来。 “青苔身份低贱,承蒙王爷看的起,自然不会不从,让王爷为难的。” 心中有一种莫名的痛楚,亭锦忆说不清是为什么,看着寂青苔姣好的面容,竟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王爷,怎么了?”寂青苔的环上他的颈,红色的广袖因他的动作滑到了肩上,露出白皙的手臂。 即使不见其人容貌,单凭这一双玉臂,就足以引人遐想。 “呵,你又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的?”亭锦忆收起刚才一瞬间的茫然无措,做出一副威胁的表情。 “疏狂一醉可是天下最大的妓院,像王爷这种身份显贵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听说过。上次你一进门,妈妈就认出来了,不过王爷不必担心,做我们这行的,口风自然紧得很。” “你的身价多少,明日我便派人来赎你。” 寂青苔凑上自己的唇,贴在他耳旁细语,“既然是王爷要赎人,要价自然会高些,五万两银子吧。” “你可真会漫天要价啊,青苔。”亭锦忆挑眉。 寂青苔用小指挑起他的一缕发丝,“那这江山,王爷觉得又值多少钱呢?况且,青苔可是这疏狂一醉的头牌,五万两银子,王爷也不算亏。” 江山值多少?亭锦忆了然一笑,站起身道:“那就五万两吧。” 第三章 一辆华盖马车缓缓行至门口,马车内伸出一只素手,挑起帘子。车内的人暗暗叹了一口气,还没等驾马的小厮来扶,已经先跳下马车。 面前,是两扇朱漆大门,门上的碗口大的铜钉光亮气派,再抬头,是三个泼金挥墨的行体大字,世王府。 没想到,时隔数年,还可以再次见到这里,可惜的是,当初的他早已经死了。寂青苔闭了闭眼,往事终归只是往事,现在还想那些做什么,徒增烦恼罢了。 抬手叩响大门,心中竟然苦楚万分。半晌,门终于打开一条缝,一人探出头来,是一个不惑之年男子,面容冰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冷靑,世王府的总管,总是冰着一张脸,话也不多,但却极为忠诚。寂青苔依稀记得这个人的以前的样貌,现在看来,只是两鬓增了些白发,样子倒没多大变化。 抱手施礼,寂青苔淡淡道:“在下是疏狂一醉的寂青苔,今日来此拜见王爷,还望通报一声,有劳了。” “寂青苔,王爷已经吩咐过,让我直接带你去住处。”冷靑依旧冷言冷语,开了门,往前引路。 这园子……寂青苔若有所思,跟着冷靑一路曲曲折折,绕进月洞门,再穿雕花栏,行至一间小屋前。 “这是王爷以前的侍妾妙辞夫人的院子,屋后有个池塘,地方也算大。你以后就在这里活动,没事不要出来。”说着招了招手,一个十岁的男孩连忙上前跪倒在地。 “这是王爷赏给你的仆人,以后有什么事就让他去做。”冷青简单交代完,扭头转身离开,似乎一点也不愿在这地方多留。 那个一直跪在地上的男孩这才颤着身子抬头,寂青苔注意到那孩子脸上有一条长长的血痕,脸是很清秀的,只是那双眼睛一直躲躲闪闪不敢看他。 “起来吧,你叫什么名?” “阿……阿祺。” “脸上的伤怎么回事?”寂青苔沉下脸,没想到堂堂世王府也会有这种虐待下人的事。 “爹……爹打的。是阿祺不乖。”说着连忙把头低下。 寂青苔转身回屋:“你爹为什么打你?” “阿祺不乖……爹,爹要卖阿祺,阿祺就、就哭。” “嗯。”随口应着,推开小屋的门,蜘蛛网立刻罩在了身上,目之所及处皆是厚厚的灰尘,想来这屋子空的有些年头了,以前住在这的妙辞夫人也不是什么受宠的人。 寂青苔抬手在布满灰尘的放桌上画了一横,想不起要画个什么东西,又把手放下。 “公、公子,阿祺打扫打扫就好了,公子在外面等等。”身后的人儿不知从哪摸出一块抹布,进了屋忙活起来。一时间屋子里尘土飞扬,呛得人直打喷嚏。 寂青苔退出屋子,在那小池边的石头上坐了。看着这满塘惨败的荷叶,不由得想起了李义山的诗。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呵。”他冷笑一声,捡起地上的一枚石子投入湖中,池底冒起几个小泡,还是死气沉沉的。 他这算是……被打入冷宫了吗? “扑通扑通……”一连扔了几个石子,寂青苔看着石子沉入池底,皱了皱眉,竟想起钓鱼来。 屋子很简单,一扇窗一扇门,一张青竹床,一张四方桌,其他的就只剩下两个破碗,一个缺了嘴的茶壶和几本书。 夜里阿祺脱了件衣裳垫在身下就睡了,寂青苔却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披了件单衣下床,把地上那个就连说梦话都还在叫娘的孩子抱上床,他掖了掖被角,走出屋子。 这日子,比在疏狂一醉里清净,但自从他搬来世王府的那天起就再没有见过亭锦忆。他这个样子,就算是做一只花瓶也是入不得眼的。举头望月,想起了幼时在这幢宅子里,自己和那人一起爬上大树看月亮,那时的月亮比现在还要圆,却没有现在这么亮,亮的让人发寒。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淡淡吟出一首诗,寂青苔兀自笑了笑,转身回房。 拿起以前留在这儿的几本书,他拨了拨灯芯,随便翻开一页。纸张已经泛黄,字还勉强可以辨认清楚。 是:“乱曰: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 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 原来是《涉江》,以他现在的心情读这种诗歌不是更让人郁闷嘛,看来这以前的主人也是个多愁善感的。 第四章 早上阿祺在床上醒来时,寂青苔趴在桌上睡得正香。阿祺吓得连滚带爬从床上下来,又不敢吵醒了主子,只好把衣服披在他身上,自己马上去打水。 尽管如此,受了一夜的风寒,寂青苔还是病倒了。他自己倒不觉得怎样,只是天天躺在床上无聊得紧,阿祺把错全揽到自己身上,把他照顾的无微不至。 这天,阿祺端着破了边的碗,眼睛红的跟兔子一样,还没进屋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寂青苔顿时觉得头大。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胆子太小,又喜欢哭,哭起来梨花带雨的,寂青苔原本最烦的就是哭声,以前在疏狂一醉里,买进来的姑娘小倌都要哭上一阵子才能适应,但听他这么一哭,心就软了大半,微叹了口气道:“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他……他们,公子,他们不给吃的。” 食物是每天送到这小院的门口,虽然只是些馒头青菜,但还可以下口,今天阿祺去领饭菜时没等到送饭的人,又去了厨房,被告之以后都没有饭菜,又被人侮辱了一番,就哭着跑回来了。 没想到世王府连顿饭也给不起,寂青苔冷哼一声,也不做计较:“哭什么哭,他们不给饭我们就饿死了?” 用手撑着身子从床上起来,寂青苔找了件外衣披上,脚一落地就感觉到头晕的慌,阿祺连忙上前扶了。 依稀记得后院全是及腰高的野草,兴许还可以找到一些野菜度日。寂青苔蹲在草丛里,白玉般的手指捏着一株草,闻了闻,又偏头看看,样子专注而认真,阳光在他的侧脸上停留,竟生出几分虚幻的感觉。 他站起身,颤了颤身子,把手里的草递给阿祺:“这草没毒,还可以凑合着吃吃,你用水多煮一会儿。” “公子,那你的药……”阿祺支支吾吾。 “我没事,小病罢了。”说着裹了裹衣服,摇摇晃晃地回去了。 之后,两人便是以野菜度日,味道有些苦,很多都嚼不细,囫囵吞了可以不挨饿就行。寂青苔正思谋着等过两天就去剥树皮时,这小院竟然有人拜访。 阿祺蹲在门口晒太阳时远远看见一人走来,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没看错,那人已经走到跟前。 一身深蓝色云纹锦袍,白色腰带,挂丝络,嘴角似笑非笑,面貌倒是英俊得很,一看就是有钱人。阿祺连忙坐直了身子。 那人往院里探了探头,转身问道:“寂青苔寂公子是住在这吧。” 原来是找公子来了,原来还有人记得公子,阿祺差点又哭了,点着头道:“是,我、我去通报公子。” “有劳了。” 楼照临偏着头打量眼前的小院,草木疯长,枯枝落叶遍地,就连池中的一滩水也是死气沉沉,不管多热,一进了这小院,立刻就感到透骨的凉,倒有些深山小屋的感觉,只是这样的地方,怎么住人? 跟着一个瘦瘦弱弱的十岁孩子进了屋。一眼就看到寂青苔站在门口,红红的脸上是淡淡的笑,给这清冷的屋子添了些温暖:“原来是楼兄,青苔有礼了。” 楼照临眉头一皱,连忙扶起寂青苔,这一扶才发现眼前这人瘦的只剩骨头,硌人。 再打量这屋子,一张简陋的青竹床,一张满是补丁的薄毯,一张桌子,还有这个瘦的快没人样的人。楼照临开始为当初举荐寂青苔的事情后悔。 “楼兄怎会到此来看我?”寂青苔微微靠在墙上,这样好受一点。 “锦忆邀太子殿下赏梅,我也就顺便跟来了,听他说把你安置在这,我就过来看看你还好不好。” “哦,有劳费心了,青苔很好,这里环境清幽,青苔挺喜欢的。”寂青苔说着,头又开始晕了:“只是这里没什么东西,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他连一个好点的杯子都没有,更没有茶水。 “无妨。”楼照临心里一紧,这当初疏狂一醉的头牌公子到了王府才没几个月,怎么成这样了。 楼照临压低声音,终于忍不住开口:“青苔,你……后不后悔?” “青苔不悔。”嘴角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寂青苔摇摇头。当初是他请楼照临帮忙,为的就是能够到亭锦忆身边,楼照临帮了,但他却后悔了。 青苔不悔,青苔只是不甘心。 “我和他的约定,我会做到,这就够了。”寂青苔说道。 “这样的你,怎么帮他夺天下!”话一出口,楼照临也吓了一跳,当今天子在位,也立了太子,这一夺天下,就是杀头的大罪。 “总会有办法的。”寂青苔淡淡的说着:“锦忆,是要当皇帝的人,我答应过他,把这江山送给他。” 尽管,尽管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被买回来的男妓,连走出这间房的能力都没有。 楼照临蹙着眉看他,这人就是死心眼,那儿时的玩笑话怎能当真,更何况是这种大逆不道的约定,兴许,连那人都已经记不清了,他还在苦苦执着。 “好,我帮你!”咬了咬牙,楼照临吩咐一直守在门外的阿祺,“去把你们主子最好的衣服给他换上。” 寂青苔心下了然,清咳了几声,苍白的面容上浮上一丝红润,“其实,其实大可不必连累你。” 太子正在世王府内赏花,只要寂青苔献上一舞,夺得太子欢心,若可以跟随太子回宫,就可以得到太子那边的消息,于亭锦忆是一大助力,若是不能,也可引起亭锦忆的注意,好过待在这小院里孤独终老。 只是他一离开小院,楼照临必要担责任,只怕亭锦忆怪罪于他。 “呵,说什么连累,我还真想看看到时候锦忆会有什么表情呢。”楼照临打量寂青苔一阵,看那美得惊人的面容上满是病容,“只是,你能不能撑住。” “一支舞而已,青苔无碍。” 正说着话,阿祺急急忙忙地捧来一件衣服,上好的大红缎面,金丝滚边,领口间两只凤凰振翅欲飞,衣摆极长,绣上一层层颜色稍浅的波纹,制作精细,巧夺天工。 寂青苔依稀记得这件衣服还是他初入娼门时一位贵公子为博他一笑时一掷千金买的,只是当时他并未瞧上一眼,就拿去压箱底了。怎么被阿祺给翻出来了。 “我家主子最适合红色了,主子穿上这件衣服还不知有多漂亮呢。”阿祺一边夸口,一边为寂青苔除去衣服,楼照临转头把视线投向窗外。 宛若丝缎的肌肤有一种让人想亲吻上去的冲动,寂青苔垂着眼,把情绪全压在了眼底。 大红色的衣服滑上白皙的皮肤,那对蝴蝶骨玲珑有致,雪白的胸膛在红色间若隐若现,细长的丹凤眼敛去些情绪,让他添了些疏离的气质,却似水一般温润,本是谪仙一般的人儿,穿上这身红衣却那样合适。微微施了点胭脂盖上苍白的面容。在阿祺的搀扶下出了房门,因病了许久的身子有些颤颤巍巍,更添了弱柳扶风的媚态。 传闻疏狂一笑里的冷面公子姿色动人,令无数人公子哥拜倒在其脚下,现在看来,寂青苔魅惑人的本事可真是不小。 楼照临盯着寂青苔愣了愣,半晌才道:“他们正在锦春园里的亭子里喝酒赋诗,我现在就带你过去,只是……”顿了顿才道:“当今的太子爷酷爱男色,不知收了多少男人养着,你……”沉默了一阵,楼照临把“你要小心”几个字吞回肚里。 后宫争宠是历来的,其中的阴谋丑恶却不足为外人道,在那样一个地方,寂青苔又出身娼门,难免不被欺负算计。 寂青苔微笑不语,总是把什么都看的云淡风轻,“楼大人,请带路吧。” 第五章 锦春园离寂青苔所住的小院只有一墙之隔,只是墙的一边满目萧瑟,而另一边却富贵华丽。 园中种植了不下百棵的红梅,皆已开放,枝枝傲雪凌霜,姿态万千。红白之间可见一座八角亭,八个角上皆挂上一个铜铃,风过处叮当作响。亭内坐有两人,一人身穿白色锦袍,腰挂丝络,一头的青丝用一只墨玉簪简单束起,正手执一只琉璃盏。对面那人青色衣裳,金线绣成的龙腾云驾雾,富贵逼人,那张脸生的极其好看,剑眉星眸,风采实在令人神往。 亭锦忆浅斟盏中酒,看向亭外的梅花时眸子一缩,“王兄,这红梅你看开的如何?” “红梅本是雅物,你这院里的红梅汲了天地精华,自然极好,只可惜没有佳人相配,不免美中不足。”青衫男子唇角一弯,脸上却掩饰不住遗憾之色。 “这有何难?找几个舞姬还不简单。”亭锦忆正欲招手,却被太子殿下打断。 亭锦悭微微眯了眼,正捕捉到那一片红白花海中一抹傲然身影,大红舞衣,雪白肌肤,独立于这天地至境中,没有半分突兀。 “那是你府中人吧,不如让他献上一舞如何?”说着,抬手一指,眼里的兴趣瞬间被点燃。 望过去,亭锦忆不禁微微一愣,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招手让下人过去叫人,耳畔就传来亭锦悭饶有兴趣的声音。 “那人是谁,怎可生的如此之美?”纵是见惯美人无数的太子殿下此刻也不禁为那慢慢走近的容颜倾倒。 “王兄大概听说过,疏狂一醉的头牌,冷面公子寂青苔。几个月前我刚把他买下。”亭锦忆答道,心里却不禁生疑。几个月来寂青苔从未出过小院,今日怎么会穿着华服立于此地,难道是…… 亭锦悭大笑道:“锦忆,你可真是好本事,这等妙人都被你拐到府上来了。” “王兄说笑了。” 脚步有些微颤,寂青苔拖着华丽的衣摆慢慢走近,虽是未笑,却媚眼如丝,含情袅袅。 这是他在疏狂一醉学会的,要让男人心甘情愿地臣服,总是要有些本事的。 盈盈一拜,红衣潋滟,寂青苔的眼淡淡从亭锦忆脸上扫过,不做半分停留,却止在亭锦悭脸上。 “参见王爷、太子殿下。” 亭锦忆正色吩咐,“我记得你在疏狂一醉里舞艺出众,就献上一曲吧。” “是。” 步履还有些不稳,寂青苔后退几步深吸一口气站稳,长袖一甩,一旁抚琴的琴姬开始和曲。 腰肢柔软,舞起来自然姿态动人,寂青苔自小便在歌舞坊里取乐客人,舞艺出众。水袖一挥,在这花海里划出一道红霞,漫天的细雪纷纷扬扬,红梅更显动人,而那红梅一般的人儿脸上,已经漫上一层红晕。寂青苔抬手转腰,另一边的衣领滑落肩上,肤若凝脂,白得耀眼。 亭锦悭似笑非笑,执着酒杯的手紧了紧,笑道:“锦忆,你们家的舞姬可真是尽职,这么冷的天也只穿一件衣服,而且……” 垂眼一扫寂青苔踏在雪上的赤足,似美玉无瑕,脚踝上的一串银铃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引人遐思。 “而且连鞋都不穿。” 亭锦忆一瞥寂青苔裙摆下的被冻得泛紫的脚,眸子一缩,无所谓地笑道:“不过是一介妓子,生来便是让人取乐的,若是他穿上鞋,岂不失了许多乐趣?” 寂青苔身子一颤,脸上依旧毫无表情。那年,也是在这个园子,他和他趴在墙头,偷偷打量一群舞姬练舞,那时的他握着他的手,几乎不看那群舞姬,只是笑着对他说:“小词长得这样美,跳起舞来肯定比这些庸脂俗粉漂亮多了,我为何放着小词不看,却要在这里看这群猴子。” 他记得他当时红了脸,差点从墙上摔下去,幸好他抓住了他。 现在,他在他面前跳舞,他却说,他生来便是取乐人的。 脚步开始僵硬,寂青苔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呕出大口的血。白色的细雪沾上他的血,有一种妖孽的美感。 跪倒在地,寂青苔苍白的唇边一缕血迹甚是明显,“青苔误了太子和王爷的雅兴,还请责罚。” 亭锦忆皱着眉摆手,脸上颇有不快,“拉下去,杖打五十。” 寂青苔脸色更白了些,一双凤眼里甚是平静。 “锦忆,你可真会糟蹋东西,就他这样子,别说五十,就是一杖也足以要了他的命。”亭锦悭开口,目光早已锁在那个跪在地上的柔弱身影上。 “以其把他打死,不如送给我如何?” 亭锦忆脸上笑容莫测,静静看了寂青苔一眼,转头对亭锦悭说道:“王兄,他虽是疏狂一醉的头牌,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男×娼,王兄贵为太子,就不怕辱了身份?” 亭锦悭低头暗笑一声,举杯轻呷一口,“锦忆多虑了。” “既然王兄喜欢,那就送给王兄吧。” 寂青苔垂下眼,眼里缠进丝丝缕缕的哀愁,鼻间的梅香清幽,但他却心如刀绞。 第六章 随着太子的马车进宫,一路无话。皇宫和世王府对他来说无有不同,不过是从一个金丝鸟笼里到了另一个金丝鸟笼里,而且这个鸟笼,他可能有生之年都逃不出去了。 寒风凛冽,寂青苔冻得脸色发青,却见面前的马车停了下来,随后便有一位公公小跑而来。 “太子爷吩咐,请寂公子入马车一叙。” 这么快就等不急了?寂青苔心下厌烦无比,对那公公道:“青苔身份低贱,怎可与太子同待一车。” “这……太子爷有吩咐,还望寂公子莫要为难小的。而且太子爷在马车里命人侍寝也不是没有过……” 原来天下人已尽知他的身份,不过是一个供人发泄的玩物罢了。 才到车前,就有华服宫女打起帘帐,寂青苔俯身而入。 偌大的马车内,一男子坐在榻上,华服金丝,眉目俊朗,左手执一卷宗,右手抚上一个铜手炉。 感觉到有人进来,也只是微微抬眼,指了指身边的空位,不紧不慢道:“来,这边坐。” 顺从坐下,那人身上的龙涎香绕进鼻间,寂青苔看着小几上的青铜雕花灯柱开口,“太子有何事?” “无事就不能让你进来吗?”放下手里的卷宗,他转头看他,“外面雪大,我怕你还没到皇宫就被冻死了。到时候还要浪费我一张草席帮你收尸。” 寂青苔舒了一口气,看来这太子殿下的嘴巴也不比那亭锦忆弱,不愧同为一母所出。 太子继续看书,而寂青苔则百无聊赖。车外漫天飞雪,车内暖意融融。亭锦悭只觉肩上一沉,微微偏头,看见肩膀上已有一颗脑袋,笑意蔓延开来。 早就听闻疏狂一醉里的冷面公子姿色不凡,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但那人却一副千年冰山万年雪的样子,可是他就不信,他堂堂太子,竟连一个男子也征服不了。 月下时分,雪势稍缓,马车驶进皇宫,亭锦悭下马,怀里的人睡得极沉。 李公公掌灯引路,一路行至羲和东殿,殿内灯火通明,早有姬妾在门外跪接。 “殿下……” “寒儿,快去烧水。” 白寒看了看亭锦悭怀了的人,真若是冰雪雕砌而成,心下瞬间明了,殿下宫中养的人不在少数,但能够美成这样人还真是没有,殿下对他宠爱也是自然。 “是。”白寒起身退下。 水雾蒸腾,帘帐翻飞。寂青苔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你……” “我在等你醒来。”抬眼一瞟旁边的浴池,亭锦悭低声一笑,“但只怕这水有些凉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窗户被纱幔遮住,浴池里的花瓣静止不动,寂青苔冷面问道。 “亥时刚过。” “这么晚了,殿下还不就寝?”斜了斜眼看向那浴池,他凤眼微眯,口气带上了一贯的嘲讽,“还是殿下等我,就为了一洗这鸳鸯浴?” 亭锦悭不气不恼,端的是从未有过的好脾气,“青苔何必这样想我,本太子岂是好色之徒?” 凤眼一勾,“哦,既不是好色,那些个佳丽男宠又作何解?” 太子殿下喜好美色的事可谓人尽皆知,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他才在雪下献舞,只为一搏青睐。 唇角笑意加深,亭锦悭凑过身子,在他耳旁低语:“要是本太子说,我虽有佳丽无数,但却从未碰过他们,你信不信?” 寂青苔转身过去,用手指轻搅池中水,那一圈圈的涟漪漾开,他面上无喜,声音却带上了难得的笑意,“真是笑话,堂堂太子殿下也会来问我这一介妓子信与不信,难道还怕我醋了不成?” 他栖身上来,“那么,青苔,你醋了没有?” 寂青苔不避反迎,嘲讽更甚,“殿下当我何人?疏狂一醉的寂青苔恩客不少,哪一个不是家有妻妾或是心有所爱。青苔若是醋,那岂不早就酸死了?” 垂眼一看亭锦悭放在自己腰上的手,他揽上他的肩,“不过殿下可想好了,寂青苔可是娼门出身,若殿下不怕脏的话,那就快点办事。” 说到这里心下又是一痛,还记得在疏狂一醉初遇亭锦忆时,他说过“他不玩别人玩过的东西。”也是,那样清高的一个人,眼里怎么会容得下半颗沙子,即使只是个床伴,也必须干干净净。 月白色的单衣慢慢褪下,寂青苔略显羸弱的身体下到水里。玉勾云纹灯灯花一跳,他托起一瓣梅花,不解地看向亭锦悭。 那人并无入水之意,只是抱手立于岸上,对上那双疑惑的眸子后,笑意盈盈:“若是想要你的身,本太子大可不必如此。可是……”低头自嘲一笑,“可是我看上了你的人。” 他贵为太子,身边什么样的没有,却没有一个似他般冷清。而他也大大不屑做强迫人的事,寂青苔虽看似相迎,实则抗拒的很,他岂会看不出来。 他蹲在池边,仔细看那双亮的出奇的眸子,“我要的,不是你寂青苔的身,而是你的心。我听说你从来不笑,可我却要要你笑,为我而笑。” 嘴角的笑意敛了些,但眼睛里的认真却更加明显。亭锦悭浑身的王者霸气尽显无疑,即使是在这个时候,说着这种话的时候。 水中的人一怔,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那人已经走远的步伐,依稀还闻他对门口的公公吩咐道,“派几个乖巧的人伺候好寂公子。” 寂青苔拨开水面上的花瓣,兀然冷笑一声,低声说道:“世间有七苦,最苦莫过于求不得,也正因不得而求。你们……其实都是一样的。” 第七章 羲和东殿远比那世王府要繁华许多,也要气派许多。寂青苔不是第一次进皇宫,却是第一次进这羲和东殿。听闻太子的佳丽们都住在风月楼里,待遇也不比那些个大丫鬟高出多少,且平时管教甚严,不许随处走动。唯有一人,唤作白寒,乃是金吾将军白衍从之女,也是太子身边唯一一个封了妃的人。 寂青苔在疏狂一醉的时候曾从那些前来玩乐的达官显贵口中得知。白寒虽是将门出身,却满腹才华,而且知书达理,宽容大度。 也是,若是个斤斤计较的女人,怎能容得那风流的太子爷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养那么多人。 不过寂青苔没想到的是,他自进了羲和东殿之后,亭锦悭还没见到,倒是这白妃不请自来。 搁下手里的狼毫笔,阿祺从门外奔进来,差点撞翻椅子,“白,白妃娘娘来了。主,主子……”气喘吁吁的还没把话说完,就听到外面的人齐声道:“参见白妃娘娘!” 风月楼里养着的其他人儿这时候多半在院子里晒太阳遛鸟雀,白妃只要一进门,就可以受到大礼。只有他寂青苔,从来不踏出房门半步,就连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其他人也不曾见过。 寂青苔面色一凝,推开了门。 门外的人跪了一地,寂青苔知道这些人和自己一样,都是住在风月楼里供亭锦悭取乐的玩物,不同的是他们只服侍过一人,只有他出生娼门,本来就脏得很。 站在人群里的女子眉如远山,清秀的脸上笑意温柔,大家闺秀的气质流露无遗。一袭白衣,珍珠耳环,繁复的发髻上仅仅斜插了一支琉璃簪,身旁竟然连一个丫鬟都没有。 寂青苔眼神柔了几许,旁边的阿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一只手还不忘把寂青苔往下拽,“娘娘,我家主子不懂规矩,还请娘娘赎罪!”说着把头直往地上磕。 白寒柔柔一笑,“我刚来的时候也不懂规矩,现在看到一个和我当年一样不懂规矩的人,竟然会有所怅失。都起来吧。” 挥手让众人下去,白寒直直往寂青苔走去,眼角眉梢满是笑意:“果真是个美人,倒让我这女子失色了。” 寂青苔往门框上靠了靠,让出一条道:“娘娘说笑了。” “呵,难道寂公子从来不照镜子吗?”打趣似地说着,白寒迈着莲步款款进屋。 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寂青苔刚刚写好的一句诗:“一度花时两梦之,一回无语一相思。”这字笔道骨力遒劲,爽利挺秀而含姿媚。 白寒拿起纸张,目光落在寂青苔脸上,“真是字如其人,没想到这风月楼里竟还有人喜好舞文弄墨,可真少见。” 平日里那些人不是梳妆打扮便是练习歌舞,或是勾心斗角你争我夺,哪里有这等闲情逸致。 “寂公子有心爱之人?”女人毕竟心细,一眼就看出字里行间的相思之情。 “芸芸众生,谁能无情,谁能无恨。”寂青苔收拾着笔墨,随口答道。 “公子真是有趣,只是再深的情,说不准那天也会变成恨,以前有多爱,以后就会有多恨。” 寂青苔身子一颤,转身吩咐阿祺上茶,这才答道:“娘娘想说什么,尽请直言。” 白寒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手杵起下颌,眼睛丝毫不离寂青苔,“公子不妨猜一猜。” 衣袖扫过桌面,寂青苔顿了几秒,说道:“要么想让我走,要么想让我留。” “那你说我是想让你走还是想让你留?”白寒兴趣大起。 还真是没完没了了,寂青苔眉头一皱,“娘娘想让我留下来。” “为什么?” “原因有三,其一,你想让我帮你;其二,你对我有兴趣;其三,你很无聊。” 把东西收拾好,寂青苔毫不忌讳道。虽贵为白妃,却守不住自己男人的心,遵从三从四德的她还不能表现出善妒的样子,难得有一个不喜欢自己丈夫的人出现,怎能不拉入自己的帐营,更何况这人还挺有意思,正好可以给自己的寂寞生活添些乐趣,宫里的生活,虽然优越,锦衣玉食浪费奢侈,但心里的寂寞,确实无论如何也排解不了的。 “呵,锦悭说你有意思,看来还真不假。实话告诉你,那天晚上我看到他抱你进殿时,就知你在他心中地位不低。你知道吗?锦悭他从来没有这样小心翼翼地抱过一个人。那时候,我本想把你打发了去,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留你在这里,他的心才会在这里。” “哦?”寂青苔眼里流波,“既然娘娘知道这个道理,何不用在自己身上。”斜眼低垂,他漫不经心道。 白寒凑上前,眼睛亮了起来,“哎,这怎么说?” “娘娘可曾想过,若是你离开,太子会怎样?”寂青苔稍稍一提,也不看她,转而问道:“快到用早膳的时候了,娘娘还不饿吗?” 这分明是在下逐客令。 白寒敛下笑意,眼睛微微眯了眯,起身离开。 “寂青苔,太子不是一般人,你可要想清楚了。”临走前,白寒脚步滞了滞,留下这么一句。 可是,我也不是一般人…… 寂青苔望着那抹身影,眼神瞬间恍惚了起来。 第八章 当然,白寒不会真如寂青苔所说搞上一出离家出走,先不说这皇宫守卫森严,就算她出的去,她也赌不起,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分量,她着实没底。 而此时,世王府内,花厅里的两人相谈甚欢。 楼照临一身官服未脱,就急匆匆杀到世王府,亭锦忆正在悠闲地品茶,那晶莹剔透的白瓷莲花杯衬着玉雕似的手指更加好看,执杯动作优雅从容。 听到脚步声后,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取出另一个杯子,斟了茶递过去,“这是皮粱国进贡来的茶叶,你尝尝看。” 楼照临接过杯子放在一旁,恨不得给面前这个人狠狠一拳,“今日早朝上你说的话,你……” 亭锦忆懒懒地扬起唇,“我还道是什么事让你这么急匆匆赶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今日早朝上,有人上奏大乾与西北边的西翎国战事节节败退,守将被刺身亡,如今军心动摇,朔州恐怕不保。 此话一出,满朝文武无不惊惶。如今天下两分,分别是东南边上的大乾国与西北边的西翎国。原本两国进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百姓也乐得自在。但自从五年前的一个和亲公主被人刺杀之后,西翎国以此为由,战事就此展开。 在满朝文武都颜色大变之时,只有一人轻笑开口:“输了就赢回来,守将死了就再派一人,父皇何必担忧。” 这话说的倒是轻巧,可做起来却是极难。自两军开战以来,大乾胜少败多,而西翎国凭借一支铁骑,几乎无往不胜。 周遭议论声渐起,谁都知道那个被派去守朔州的人不用多久就可以去阎王殿报道了,心里都在猜测这个倒霉鬼是谁? 却听到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大殿响起。亭锦忆跪在地上,字字如珠落玉盘一般好听。 “儿臣虽不才,但也熟读兵书,只求父皇能让儿臣驻守朔州。” 议论声更大,投向亭锦忆的目光里带着几分不确定与担忧,更有几分庆幸。就连征战多年的将军也被人轻而易举斩于马下,更何况这个天天锦衣玉食,只知舞文弄墨的世王爷。 简直就是自不量力。 皇座上的王抚了抚额,以一句话结束了早朝。 “此事关系重大,等明日再议。” 楼照临咬了咬牙,控制住那只直想往他脑袋上招呼的手,“你从未上过战场,那些事情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眉梢好看的扬起,亭锦忆抬眼看他,“那你是在教训我不识好歹了?兵部尚书大人。” 那双眸子只用淡淡一瞥,楼照临就立即萎了下去,“锦忆,若是皇上同意了,你有几成胜算?” “我不知道。”添了些茶水,他轻笑出声,“不正是因为不知道,才觉得有趣嘛!” 楼照临抖了两抖,敢情这个世王爷当带兵打仗是玩游戏呢。 亭锦忆一副你急什么的表情,慢慢品着茶,半晌才吐出几个微不可闻的字。 “朔州的事只是小事,我倒想看看有谁看我不顺眼。” 像他这种王爷,一旦出去打仗,死伤率就比其他人高出几倍,不仅敌军要你的命,就连自己人也一直寻找刺杀的机会,深怕你一不小心争了皇位,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怪只怪当初皇上为皇家开枝散叶太过尽职,搞出那么多兄弟姐妹自相残杀。 太子爷从小身体就多病,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了,虽说用了很多药来调养,看上去也没有什么毛病,但说到底还是病根未除。 老皇上对这个儿子心疼得紧,从来都怕伤着摔着。所以当其他皇子都在习武的时候,太子已经可以和太傅谈经论道了。 也正因如此,亭锦悭虽为太子,却性子温和低调与世无争,在众皇子眼里平庸到没有任何威胁。反倒是世王爷亭锦忆,从小便很是出众,再加上性子暴烈手段狠毒,明里暗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寂青苔第一次听到阿祺这么说时,眼里的神色很是莫名。 “公子听说了没,世王爷主动要求去朔州呢!”阿祺话一出口,寂青苔手里的笔一滑,满页漂亮的小楷就这样被污了。 “哎呀,公子……这……” “没事,你收了吧。”寂青苔转身回内室,脸色却苍白得可怕。 朔州,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老皇上思量了一夜,觉得儿子嘛,还是让他出去锻炼锻炼为好,于是圣旨一到,亭锦忆就开始准备上路了。 “王爷,你看王妈准备的红枣蟹仁酥要不要带上?”随身小厮喜儿手捧着红漆食盒,紧跟在亭锦忆身后。 “不带。”亭锦忆抬眼望了望天色,直接钻进了马车里。 马夫一扬鞭子,车子向前行进,寒风撕扯着脸颊,极疼。 阿祺端着药送到寂青苔床边,好言相劝道:“公子,你把药喝了吧,这样病才能好。”那次赤足在花海里一舞之后,寂青苔就病上加病,好在太子不吝惜钱财,珍贵的药材都往他身上砸,这才有了起色。可是现在,他这难伺候的主子又不肯吃药了。 手里的书卷放了放,寂青苔道:“放一边吧,我待会喝。” “公子就别骗小的了,我放在这里,等一会你就倒了。”被糊弄了几次,阿祺倒是学聪明了,非要亲眼看着他喝下去不可。 寂青苔抬了抬眼,挥手打掉阿祺手里的碗。阿祺惊叫一声退开,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浓重的药味在屋里蔓延开来,寂青苔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平静开口:“这药我不想喝,若是不想让我气得病越重,你就再煎了送来。” 阿祺垂下头收拾碎片,他这主子虽说从不发火,但却比那些发火的主子更加可怕。 目光回到书页上,才看了几个字,门就被推开,耳畔响起那温柔缱绻的声音,“怎么,我没来看你,就闹别扭不肯吃药?” 阿祺连忙跪下行礼,寂青苔头都没抬,眼睛盯着同一个字良久,才合上书本。 “殿下怎么有空过来?” “那青苔为何不吃药?”他不答反问,手指缠进他的发丝,缎子一般顺滑,手感极好。 寂青苔皱了皱眉,极不情愿地开口,“苦。” 他从小就怕苦不怕疼,还有家的时候,家里的嬷嬷总会一手药一手糖,千方百计地哄他吃药,可他这人却怪得很,先苦后甜不干,先甜后苦也不干,嬷嬷塞进嘴里的糖硬要吐出来,就怕糖吃完以后要喝药。嬷嬷威逼利诱无效后,只得摸着他的头叹几句,“哪有孩子像他这样,时时计算着以后,心里清明得很。” 亭锦悭笑容绽开,宛若阳春三月里的阳春花,暖和得很,“那我喂你,就不苦了。” 寂青苔瞪大眼瞅了瞅他,轻哼了一句,“殿下哄孩子呢。” 亭锦悭愣了。难得他太子爷今日兴致大好,他寂青苔有幸被服侍一回,就被一个看怪物的表情给坏了。 寂青苔收回眼神,正打算重新翻开书页的手指突然被人握住,轻微挣了挣,没挣开,只好作罢。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微微扬眉,眉宇间已有明显的不快。 “就没人告诉过你,棱角太利的人以后会受伤吗?”手指划过他的长发,堪堪落在腰间。那炙热的温度,隔着薄薄一层单衣,烧的寂青苔的皮肤有些痛。 “殿下应该知道青苔的身份,就我这样的人,哪里还有棱角,即便是有,也早就被磨光了。”寂青苔全身僵硬,语调却轻松得很。 “我听锦忆说,他用五万两银子买下的你。” 真是哪壶不假提哪壶。 “可他把这五万两银子送给了你。”寂青苔轻轻说着,僵硬的身体慢慢软了下来,“殿下想让青苔怎么伺候?” 亭锦悭摇摇头,另一守把他往怀里揽了揽,低头看他手里的书。 《素书》…… “呵呵,你竟然会看兵法。” “无聊消遣而已。”把书放到枕边,他靠在他颈窝处闭眼蹭了蹭,就像猫一样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殿下把我要来,又不让我服侍,莫非是……” 头顶的笑声响起,“是不是,你以后自然会明白。” 寂青苔脸色一白,亭锦悭大笑出声。明明怕得要死,还故意说这种话,真是个奇怪的人。 第九章 天地苍茫,雪白皑皑,去往朔州路途遥远,亭锦忆靠在马车里,裹着厚厚的白狐大氅,一双眼睛里隐隐泛紫。离开元城的两天里平静得有些诡异,亭锦忆掀开帘子向外看了看,天地之间白得刺眼,雪上只留下一串弯弯曲曲的脚印和两道车辙印,除此之外,就连鸟也没有一只。马车旁边的小丫鬟大步跟着队伍,冻得通红的脸上是严肃的表情,看上去竟然比他还要紧张。不过,走了那么长的时间连气都不喘,也确实了得。 这丫头,是个生面孔…… “快点快点,半月之内一定要赶到朔州。”走在前面的小厮喜儿扯着嗓子大喊,怕是在府里闷坏了,一出来就激动地跟什么似的。 亭锦忆向远处看了看,只见不远处就是一片树林,相距不过百米。 突然车子一歪,一边的车轮陷进窟窿里,杀喊声顿时大起。 华盖马车上溅了大片的血渍。虽然隔着帘子,但浓重的血腥味依然窜入亭锦忆的鼻子,一手握紧腰间的佩剑,一边听着外面的刀枪声。 跟在马车后面的将士纷纷拔剑迎敌,而对方的人也毫不示弱,一刀一剑都直逼对方要害。和以前的每次战斗一样,不同的是,他们现在所面对的不是战场上的敌人,而是一群训练有素杀手,且人数众多。 是胜是负,不用多久便可见分晓。 马车内的亭锦忆冷冷勾起唇,一抹残酷不屑笑在他唇边浮起,“终于等到你了。” “王……王爷,”帘子被一把掀开,寒风汩汩灌进车内,喜儿顾不得礼数,一双手在亭锦忆腕上扣得死紧,“他们,他们是来刺杀王爷的,我们的人被杀了很多,王爷快逃吧……” 他这次出门只带了五百将士,虽然知道真正拼起来胜算不大,但没想这么不禁打。 用袖子掩住口鼻轻咳两声,亭锦忆平静地有些反常:“喜儿,你有多大胜算能带我逃出去?” “我……”喜儿低下头,他只是一个小厮,端茶倒水倒还在行,论起这打斗,就…… 亭锦忆微微眯了眼,似是早就料到一样,信步跨出马车。 “够了!” 声音低沉有力,虽然不大,但却含着一种令人无法违抗的威严感,玄色锦袍,金镶玉龙首带钩,俊朗面容上是临危不惧的镇定。 马车下厮杀着的众将士不禁停下打斗,皆满脸血污地望向那个人。雪地上浇了血,浓丽得扎眼,亭锦忆玄衫轻飘,站在那里就可以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环视一周后,他特意看了看刚才一直走在马车旁的小丫鬟。那个丫鬟并不在人群里,就连尸体也没有。 难道……她和这群不速之客是一伙的? “带我去见你们的主子。”薄唇轻启,声音虽不大,却清清楚楚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对方有一人大概是首领,黑布蒙面,声音粗犷有力,使的乃是流星锤,“就凭你一个将死之人,怎配见我家主子。” “哦?他是我七皇弟,如何见不得?” 了然的笑意在眼中浮现,亭锦忆慢慢道。 此话一出,那蒙面的大汉瞪大了眼,“你……” “王爷……”喜儿拼命拽他的衣角。 “难道你还怕我不成?我身上有你家主子想要的东西,你的任务,也不只是杀死我那么简单吧。”跳下马车,他挥了挥并没有沾上灰尘的袍子,仿佛现在掌控了局面的认识自己而不是对方。 “哼!”蒙面的大汉啐了一句,看样子已经答应交易。正准备转身命人把这个高高在上的王爷绑回去,忽然觉察到一阵气流袭来,连忙去挡,可惜仍旧慢了一步。 一条血红的长鞭灵巧地缠在那名大汉脖子上,鞭身布满倒刺,扎进那大汉脖颈里,顿时鲜血淋漓。 大汉脸涨成猪肝色,挥舞着手使劲去抓脖子上的鞭子。 “嘻。” 一声轻笑,缠在脖子上的鞭子突然收紧,竟硬生生把那人勒死。 亭锦忆微蹙眉头,望向那个执鞭的人,后者也抬头看他,雪白的牙齿和亭锦忆的黑脸形成鲜明对比。 这执鞭人,便是一开始跟在马车旁边,后来无故失踪的小丫鬟。 对方的人见首领被人轻易杀死,都不由得慌了阵脚,长剑纷纷向亭锦忆袭来,剑法虽然凌乱,但杀伤力却不弱。 不等亭锦忆拔剑,女孩已经收了鞭子,一挥手甩向众人,竟是把亭锦忆护在身后。 出鞭快若闪电,干净利落,招法灵活多变,和众人交手也丝毫不落下方。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对方的人已经死的七七八八了,剩下的逃进了林子里。女孩把鞭子收回袖子里,看护卫追进林子,抬手轻轻拭去额头上的薄汗,笑靥如花。 “你是谁?”沉下声音,亭锦忆的脸黑得更厉害。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厉害的武功,出招丝毫没有迟缓,手又极稳,可见这女孩必然是从小养大的杀手。 “她是前几天李管家买回来的丫头,叫云儿。”躲在亭锦忆身后的喜儿探出头来解释道,被亭锦忆狠狠一瞪又缩回了脑袋。 “世王爷,请回马车,时候不早了。”女孩笑盈盈说道,嘴边的两个酒窝越发动人,十三四岁的年纪,眼里一片清明。 亭锦忆捏了捏拳头,好奇地打量一番,道:“你的主人是谁?混进王府里是何目的?” “王爷好重的戒心,云儿刚才救了王爷,我们并不是敌人。”颇似无奈地撅起嘴,云儿满脸委屈像。 “多管闲事!”亭锦忆咬着牙,一脸愤恨。他堂堂王爷,会需要一个丫头来救,真是笑话。就算她不出手,他也自有办法脱身。 “要救王爷的不是我,是我家主子,我只是奉命办事。你若有闪失,我家主子肯定会扒了我的皮。” 她家主子啊,虽然不爱说话,手段却不少,偏偏生得一副好皮囊,让人一看他就没了气,就想好好供着。 亭锦忆在脑里搜索一遍,觉得自己这半生以来并没有结交过这样一个人,斜眼冷笑一声不再做计较。 既然那人如此看重他的命,他也不妨和那人玩个游戏,看那人什么时候现出身来。 “现在事情办完了,你可以走了。”亭锦忆拂袖转身。 “主子的命令是保护好王爷,在主子没有其他命令之前,云儿还是要跟着王爷的。”云儿耳边的双鬟一颤一颤,嬉笑答道。 亭锦忆哼了一声,掀开帘子进了马车。 第十章 “主子主子……”阿祺风风火火从门口奔进来,满面喜色。寂青苔只要一听这声音就闹头疼,真想拿了针线把他的嘴给缝起来。 “又有什么事?” “太子殿下差人送来了好多东西,有珍珠玉石翡翠玛瑙,还有绫罗绸缎,阿祺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东西!”阿祺低头数着手指头,嘴角快要翘到天上去。殿下和世王爷就是不同,对他家主子特别舍得花钱,哪像在世王府里,连顿饭也不给吃。 微微抬了眼瞟过一箱箱东西,寂青苔面无表情,“退回去!” “这这这……主子。”阿祺差点咬到舌头,这好歹是殿下的一片心意,再说,他可不敢退。 “出去,把东西也抬出去。”眸子里的冷意敛了敛,寂青苔不耐烦道。 “可是,我……”阿祺正欲说话,就被一人抢了先。 “为何不要?” 亭锦悭跨进门来,俊秀的脸上也有了难得的怒气,这几天里,不管他如何宠他,不管他送他多少东西,那人就真如冰雪做的一般,连一丝笑意也不肯施舍。 “我不喜欢,为何要要?”这话说的天经地义。 “那你喜欢什么?”亭锦悭打量着他满屋子的书微微皱眉,他可不是要他去考取功名的。 “我想出去。”望着窗外,寒梅未凋,但也快了,不知今年还能不能再见上一回。羲和东殿虽有百花,可却没有他独爱梅花。 “好,明天上完朝我就带你出去走走。”亭锦悭扬了扬眉毛,看他脸上出现一种从未见过的表情。 有点疑惑,瞪着双眼睛,带着惊喜,就像一个孩子。 “这里虽是皇宫,但要带你出去还不难。”亭锦悭好心解释道,“再说,我还怕你跑了不成。” 元城大街上熙熙攘攘,寂青苔裹着小袄,毛尖泛白,金丝绣边,一张脸未施粉黛却比女孩子还漂亮。 “我听说东边有个梅园,就在安泠胡同对面。”手被紧紧裹着,寂青苔道。 虽说不怕他跑了,但却一刻都不肯松手,亭锦悭嘴角带着笑,溢满了柔情,“安泠胡同对面?我怎么没听说过有个梅园。” “那你可曾听过安泠胡同里的南宫家?”寂青苔挣了挣被握的紧紧的手,这大街上两个男人手牵着手,被人家看见成什么样子。 “别闹!”低声唤了一句,身旁的人轻叹一声,放弃挣扎,亭锦悭沉思了一会,道:“南宫家?你是说几年前被抄了家的南宫宰相南宫苓家?” “嗯,”淡淡应了一声,寂青苔移开话题,“那里本来有个废旧的园子,我小时候在那里种过几株梅花,如今也不知枯死了没?” 抬手轻轻把挡在他眼前的发丝揽到耳后,亭锦悭道:“原来你以前也是元城的人,怎么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以前身体不好不常出门,再说元城这么大,没见过也是自然的。”寂青苔不想过多解释,偏头看向街边的小摊。 行至西泠胡同口,那个破旧的小院里两扇门摇摇欲坠,已是常年没有人踏足。 寂青苔跨进门内,只见院脚枯枝满地,其余各处白雪堆得极厚,心里却没由来地一阵刺痛。 难道……他都忘记了…… 还记得那年冬天,他从家里偷跑出来,就在这里,看到蜷缩成一团的他,像只小猫一样,手里握着一枝梅花,冲他笑得温暖:“小词,我们去种梅花,你不是最爱梅花的吗?” 那些花是他和他亲手种下的,一枝一枝,栽种下去的……昔日笑语,犹在耳边。 可现在…… 原本种下的梅花被人连根拔走,只剩下老树青黑色的枝桠在张牙舞爪,残垣旧瓦,萧瑟冷清。 寂青苔脚步一滞,眉宇间的疼痛之色被掩去,又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原来是被人拔了,我就说怎么没人知道呢。”垂下眼,亭锦悭并未见他有何伤心之色。 “既然赏不了梅,我们便回去吧。”迈出的脚步缩了回来,寂青苔轻轻提了提衣摆,抖落上面的细雪。 果真,这九年时间,已足以变化沧桑,消逝一切,就像这茫茫白雪,覆盖所有,甚至连一丝印记也寻不着。 亭锦悭伸手揽过他的腰,附在他耳旁轻语:“你若当真喜欢梅花,回去我便令人在羲和东殿种满梅花,你说好不好?” 怀里的人垂着眼,羽睫抖了抖,终是吐出两个字:“不必。” 晌午,街道渐渐热闹起来,吆喝声不绝于耳,挑担出城的,茶楼听书的,戏台唱戏的,街边摆摊的,就连墙角的乞丐也伸了懒腰摆上破碗。 元城繁华,向来如此。 锦衣华服的公子哥面如冠玉,骨簪束发,小心翼翼护着怀里的人。那个人生了一双极漂亮的凤眼,眼瞳颜色淡淡,竟似琉璃一般明亮流光,可惜无半点神采,活像个精致的汝窑白瓷娃娃,让人一时间辨不清是男是女。 “青苔……” 低低唤了一声,亭锦悭抓住他的手紧了紧,声音有些暗哑,“要怎样,你才能笑?” 纵着他宠着他,他所求的不过是他的展颜一笑,可他却时时轻锁眉头,心里似有永远也化不开的愁。 “我肚子饿了。”怀里的人望向不远处的酒楼,抬眼看他,“锦悭,我肚子饿了。” 那不谙世事的眼神纯真的就像山顶的雪,亮晶晶的,刺得人心里一缩。这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冷冰冰的殿下两个字。 明知他是想转移话题,亭锦悭苦笑地揉着他的脑袋,“等我,我去去就来。” 此次出来,因寂青苔不喜让人跟着,就连时常带在身边的小厮也没带出来。 看着那人跑进酒楼为自己买食物的背影,宽宽的袖摆拢了风,有种说不出的风雅飘逸。 贵为太子,却肯为他这个出身低贱的妓子跑腿,到底是为何?寂青苔猜不透,也不想猜。 大抵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哪一个不是专挑得不到的东西抢,就算因此抢得头破血流,千金散尽也在所不惜。这种人,他在疏狂一醉里遇到不少。 第十一章 手里的桂花粥冒着热气,可那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天地之间,嘈杂声一时间涌进耳朵里,他站在大路中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一直想走的,他一直都知道。呵,原来,还是自己太笨,本以为交付了真心,那人就会被感动,终究……不过是自欺欺人。 疏狂一醉的冷面公子,要是肯对一个人展露笑颜的话,那就不是他了。 低头看着那粥上的碎花瓣,淡淡的香气缠绕在鼻尖。 寒风卷起枯叶,给亭锦悭的身影带上一抹寂然,这个人,明明穿着富贵,长得又是极好,偏偏端着一碗粥站在大路中间,像个石人一样一动不动,就像是突然来到了这里,不知怎么回去,眼里空洞一片。 过了半晌,终是走到路边上,把那碗凉了的桂花粥倒在沟里。 也罢,既然你想走,我便放你走,强求别人的事,他亭锦悭一向做不来。 迈出步子,却听到身后有人轻唤一声:“锦悭。” 亭锦悭身子僵住,那个声音,如果没有听错的话……又苦笑地摇了摇头。那个人怎么可能还会回来,他不是早就想逃了吗?怎么可能还会回来。 “锦悭?”声音落在耳旁,带着几分不确定,轻轻拽他的衣角。 反扣住他的手腕,寂青苔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按到墙上,一个温暖的胸膛贴上来,唇上一痛,竟是被咬了一口。 “你……唔……放开。” 口中满满是那个人的味道,带着淡淡的甜,像是惩罚一般舔弄着他的舌,像狂风肆虐,毫不留情。 先前还有微微的挣扎,现在像是放弃了一般一动不动,任他胡作非为。口中的舌带着凌厉的气势,带着某种压迫的意味,不肯放开,反而越吻越深。后背墙面上的石子硌得有些疼,而巷子尽头还可以看到人群来来往往。 寂青苔的手环上他的腰,一向清明的眼眸静静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贴得如此之近的男子。 他有着好看的眉眼,长眉入鬓却丝毫没有女人气,有着不输给亭锦忆的姣好面容。如玉公子,温柔得像水一样几乎无孔不入。 似乎尝到了一股血腥味,亭锦悭微微一顿,放缓速度,开始细细描绘他的唇。 这个人,就连唇,也是冷的…… 辗转流连,试图想让它暖起来,亭锦悭小心翼翼,舔去他唇角那抹血迹,“青苔……” “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埋首在他颈边,他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似乎像是要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雪白优美的颈项,第一次见时便让人有种想吻上去的冲动。毫不留情地落下一串红印,他笑出声,“回去,一定要好好惩罚你。我真的,真的恨死你了。” 那夜,寂青苔没有回风月楼,而是在亭锦悭的屋子里就寝,那个唤作紫苑新落的殿里。 焚着百合宫香,案几上的青花枯枝麻雀纹梅瓶里独独插上一支红梅,红得就像血一样。 寂青苔只着一件月白单衣坐在床上,未束的青丝绸缎一般披在身后,铺满了大半的床。帐幔落了下来,一层一层,绣工精美,奢艳雅致。 脚上那串银铃响了响,未着鞋的玉足往里缩了缩,一双眼睛更是无神。 “青苔……青苔……”缠在腰间的手紧了紧,那人轻含着他小巧的耳珠,似是呓语一般,但每一声又都是叹息。 这人当真是雪做的吗,怎么能这样没有半分情感。亭锦悭故意咬上他的耳珠,怀里的人吃痛一颤。 原来,你也是会痛的…… “殿下说过不会碰我的。”那双眸子望着他,亮的让人无处躲藏。 “青苔,我是个男人……”声音沙哑的不像话,他半闭着眼,好香…… 他的青苔,好香…… 手指探进他的衣服里,轻轻揉捻着胸前的一点,似水的皮肤吹弹可破,怎能让人把持得住? “殿下!”寂青苔神色大变,苍白的脸色浮上一片红晕。 “怎么,你怕了?”话里含笑,亭锦悭故意加重手上的力道,他倒是想看看他会是什么表情,这个千年冰山样的冷面公子。 “我……”似有一瞬间的茫然,寂青苔身体抖得厉害,声音也带上了似有似无的哭腔:“我,不要……” “那你告诉我,你今天去了哪里?”一手解开腰间的衣带,他俯身亲吻上去。淡淡的梅香,有某种蛊惑的情调。那段时间,他一个人能去哪里?又为何要回来?思来想去,他始终猜不到他会去哪。 那段时间里的空白,足以让他联想到很多事,却没有一件能够说服自己。 他的心,他猜不透,所以不安,想要全部拥有,一点一滴,都不能放过。 “我……” 正欲抬起的手被压在两侧,寂青苔咬着下唇,承受着亭锦悭在他身上的百般逗弄。 热的似火,似是要把一切都焚烧殆尽。他栖身吻上他的唇,他生涩回应。 “别弄伤了自己……青苔。”温柔似水,缠绵悱恻,这个寂青苔,竟然连接吻都不会。疏狂一醉的头牌,真的是这样一个人? “说还是不说?”恶意咬弄着他胸前的红珠,看那片雪白的皮肤已染上诱人的红晕,美得让人不忍亵渎,亭锦悭的手插进他的裤腰里。 寂青苔要紧牙齿,这个人真是可怕,到了现在还能悠然自得,动作不紧不慢,活生生是要把人逼疯,他看着帐顶的金黄色幔子,有彩凤来兮,遨游四海。 不能……不能这样子…… 抬手扯住他的领口,努力找回一丝清明,寂青苔深吸一口气凑到他面前,湿润的眼盯着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亭锦悭,快给我住手!” “你不说,我便继续。”,扬了扬眉,他还真打算就这个问题纠缠到底了? 送上来的美味岂有不尝之理?亭锦悭伸手一揽他不盈一握的腰,压上他的唇。 而另一只手则悄无声息褪下他的裤子。下半身一凉,寂青苔挣扎得更厉害,“喂,亭锦悭,快放开我,你听到没有?”抬脚一踹,不料身前的人竟一闪身落了个空,反到被人擒住脚踝。 “真是不听话。”压在身下的人就像一个孩子一样,那双眼睛里没了平日的冷清,反而又气又急,两腮通红,说不出的秀色可餐。本只想逗逗他,现在他却反而来了兴致。 “青苔,既然你不说,我也不强求。只是这间屋子平日里不许外人进来,自然也没有准备什么东西,待会儿……对不住了青苔。”说着,手指往下探去,那似乎轻轻一下就可以划破的皮肤颤颤抖着,身下人突然不动了。 帘幔外的灯花噼啪一响,亭锦悭在他唇上逗留良久,另一只手滑到了那个敏感的地方。 身下的人身子颤了颤,咸咸的味道绕进口中。亭锦悭一愣,终是撑起双手望下寂青苔。 青丝缠绕在一起,那人的手紧紧捏住锦被,指节已经泛白。清秀绝艳的脸上是淡淡的粉红,半敛的眼睛里满是泪水,竟像心死如灰一般。 “青苔……别哭。”细细吻去他脸上的泪水,亭锦悭拉过一旁的锦被盖住他的身子,手却不曾放开,反倒把他圈得更紧。 “呵,我吓你的……其实,只要能抱着你就够了,我可以等……”梅香在身边,冷清却又安心。 这个人,哪里像是一个出身妓馆的小倌,明明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第十二章 朿午二十四年。朔州传来大捷,亭锦忆率领十万大军击败西翎国铁骑,皇上大喜,下令大宴百官。 灯花煌煌,月明朗照,围着春凌湖设了数十条案几,内设坐塌软褥,案几上摆着银盘杯果。百官皆按品入座,行礼。 不远处湖中的一方平台燃起灯火,台上一群女子薄纱轻舞,姿态蹁跹。 “这可是南蛮国进贡来的舞女,果真和大乾女子不同。”耳边不知谁说的一句,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亭锦悭执着琉璃杯,歪倒在榻上,眼前却浮现出那日寂青苔的雪下一舞,不禁脱口而出,“真是人间难得几回见啊!” “原来太子殿下也这样觉得。”一旁的人锊着胡须,摇头晃脑。 亭锦悭摇头不语,却笑得更加温暖。那人现在在做什么呢?该不会又坐在案前写些什么吧,时而抬起头发一阵呆,抿了抿唇角,轻拧着眉。 而此时,春凌湖旁的白石甬道上,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寂青苔单手拂开挡住眼的奇花,远远望着湖对面的人群。 羲和东殿离这儿不远,不知怎么的就饶了过来,要是被阿祺知道了,肯定又要念叨良久了。 正打算原路返回,突然被花丛中横出来的脑袋吓了一跳。 “哎,你是何人?为何在此?见到本王为何不跪?”是个孩子,眉眼精致,锦衣华服,粉嘟嘟的小脸,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竟然有些眼熟。 “你是……”寂青苔一愣,偏头想了想,还是没有忆起来。 那人眉毛一横,眼睛瞪得圆圆的,倒显得越发可爱起来,“你竟然不认识我,那肯定是刺客了。来人啊!有刺客!” 一边嘶着嗓子大喊,一边双手拽住寂青苔。 这不,被他这么一嚷,不仅惊动了宫里的宫女太监侍卫,就连对面观赏歌舞的人也禁不住往这边看。 灯烛燃得更亮,看着吵嚷声越来越大,一群带刀侍卫奔了过来,环视左右,却不见有任何刺客。为首的一人跪在少年面前,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十三皇子殿下,刺客……刺客在哪?” “我不是拽着他吗?你这个猪头!” “他……?” 面前的人容色清冷,正歪着头打量自己,一副悠远从容的样子,浑身上下并未带有任何利器。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刺客。 “就是他,难道我堂堂皇子还能骗你不成!”把寂青苔往侍卫面前一推,少年瞪着那侍卫道。 “我不是刺客。”寂青苔蹙着眉,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模样。 小径上有一公公小跑而来,行过礼后气喘吁吁问道:“圣山问是出了什么事,刺客呢?抓到了没有?可有人受伤?” 人还没站稳,问题就噼里啪啦砸了过来,夹着某种奇异的液体,喷的那侍卫满头满脸。 “不曾有人受伤,至于这刺客……”侍卫看向寂青苔。 后者淡淡重复一句:“我说过,我不是刺客。” “你狡辩,不是的话怎么会连本皇子都认不出来。”十三皇子嘟起嘴,死活不肯松手。 “我为何要认识你?”眉毛一挑,丝毫不把十三皇子放在眼里。 “你你你,大胆,藐视皇子,还不快拖下去杖责。”十三皇子气得手指发抖。 “这……这还得由圣上定夺。”那公公满脸苦色望向寂青苔一眼,大有无奈的意味,可毕竟行刺可是件大事,马虎不得。再说要是抓错了人,得罪起上头,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看来这圣上,是见定了。 被人带到皇上面前的寂青苔临危不乱,倒是御座下的亭锦悭微微愣了愣,一双眸子闪过疑惑后死死盯住他不放。 这种地方是可以乱闯的吗?寂青苔也着实大胆了些。 “还不快跪下!”身后的公公扯着嗓子往寂青苔脚弯处一踢,寂青苔重重跪倒在地上,腰却挺得笔直。 “呵,这就是刺客?”宝座上的人眯起眼饶有兴味打量了一阵寂青苔,突然笑开了。 见皇上一笑,满朝文武也跟着笑着应和,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声,寂青苔的脸色慢慢变青。 被那么多人围住取笑,他寂青苔可不是耍猴的,专门供人取乐。 “煌儿,你倒和父皇说说,他哪里像个刺客了。”怜爱地抱起十三皇子,皇上指了指跪在地上满脸菜色的人。 那人一看就是个身体羸弱的,年纪恐怕还不及十三,样貌嘛,倒是出众,不过这样一张脸长在一个男人脸上,也确实可惜了。 “回父皇,儿臣刚才在小路上遇到这人,可是他竟然不认识儿臣,而且还出言侮辱儿臣。” “哦?他说了什么?”可能是今日确实是个吉日,皇上不气不恼,还摆手让寂青苔身旁的侍卫退了下去。 “他说,他说为什么要认识儿臣。”小皇子瞪着寂青苔,一本正经地重复着刚才寂青苔的话,没注意身旁的人已经笑得胡子轻颤。 “那煌儿你说,他为什要认识你呢?” “我是十三皇子,他当然要认识我。” “好!”皇上开怀大笑,又沉下了脸对亭锦煌道:“他不认识煌儿,煌儿要怎么处罚他呢?” 亭锦煌得意的冲寂青苔扬了扬下颌,“他侮辱儿臣,儿臣要将他的舌头割掉,以示惩戒。” 第十三章 此言一出,在座的大臣无不脸色一白,低头唏嘘不已。十三皇子小小年纪便如此残忍,他日恐怕也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主儿。 四周寂然,唯有寂青苔冷笑出声,眼角眉梢是满满的讽刺,“我本以为大乾律法严明,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我倒不知我犯了何罪,哪条律法上又写着割舌这一条。” “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抬手一指,十三皇子气得七窍生烟。 “十三,”沉稳的声音伴着轻微的咳嗽声响起,亭锦悭从座上缓缓站起身来,一身玄色长衫更显得身材修长。 直直走到皇上面前,行礼过后才开口道:“父皇,这件事错在儿臣。这人名叫寂青苔,乃是儿臣食客,颇有才识,儿臣爱才心切,故将他接到宫里来。岂料今日坏了父皇兴致,还请父皇责罚。”说罢,低头跪了下去。 没想到这等无礼之人竟然是太子的人,亭锦煌顿时没了话说,一双满是委屈的眼睛望向皇上。 皇上略一沉思,眼睛不经意间扫过水面上的灯花,继而笑道:“悭儿说他颇有才识,那不妨就与莫生比上一比。若是输了,就依欺君之罪论处。” 这方法看似公平,实则大大不公。莫生乃是今年圣上钦点的状元,才华有目共睹,而且已到而立之年,颇有名望。寂青苔不过才十五岁,输了要掉脑袋,赢了的话又不免让状元大人失了脸面,与人结仇。 亭锦悭转头望向寂青苔,深邃的眼对上那云淡风轻的眸子,不知怎么的心也就放下了大半。 “愿意一试。”寂青苔才开口,就接到后背上一阵凌厉的光。 状元郎斜眼扫了他一眼,似乎觉得和他这种人比试就算赢了也是情理之中,要不是碍于皇命不得不从,岂会坐着等欺负小辈之事。 不过既然敢和他比,那就怪不得自己了,故而向皇上叩首而道:“请圣上出题。” 嘘唏声渐起,在座谁不知道太子爷酷爱男色,风月楼里养了不知道多少男宠,面前这一个虽有姿色,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太子爷的胯下玩物,竟然敢当众比试,哼,真是不知死活。 “那便各自选一花为题拟一诗或词,如何?” 莫生斜眼看了看寂青苔,噙着冷笑,顺手拿起笔写道: 牡丹 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 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 收笔而立,众人纷纷拍手道好。此诗中有典有比,清新自然,流畅生动,况牡丹富贵,今选牡丹,确实应景。 众人附和过后,转眼看向寂青苔,满是看好戏的表情。 “青苔……”亭锦悭低声唤了一句,那人神色漠然与他擦肩而过,执起大笔在宣纸逆锋落下。 意在笔先,行笔怪异,或点或横,丝毫不按照常理出牌。直到寂青苔搁笔,众人才回过神来。 “这是什么东西?”一老臣锊着胡须而道,“似画非画,似字非字,这作何解?” “融字于画中,非字非画,却又是字是画,果然妙绝。”皇上抬手轻点,“众位卿家请看,这作的是什么?” “洗妆真态,不作铅华御。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黄昏院落,无处着清香,风细细,雪垂垂,何况江头路。 月边疏影,梦到销魂处。梅子欲黄时,又须作,廉纤细雨。孤芳一世,供断有情愁,消瘦损,东阳也,试问花知否?” 乃是一厥词。 自古诗庄词媚,圣上面前作词自然比不过作诗风雅,但此厥词写的乃是梅花,反比那富贵浓艳的牡丹多了几分高雅脱俗。 “莫爱卿,这词可一点也不输给你啊。”洗尽铅华清丽雅淡,此词清俊脱俗,配上这似梅非梅的字体,更显得不凡。 莫生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陪笑道:“是臣输了。” 春凌湖大宴后,寂青苔拜大理寺少卿,正五品。同时,远在朔州的世王爷亭锦忆也已经回朝。 早朝过后,天色以明。寂青苔踏出宝殿,似是想起什么,脚步不由得滞了滞,转头对那身穿二品官服的人道:“尚书大人,有话就直说吧。” “呵,寂大人,没想到真的能和你同朝为官,真乃幸事。”楼照临上前,依旧是以前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有些日子没见,这点倒是没变。 “这还要多谢尚书大人昔日的提携。”微微颔首,寂青苔侧了身子,两人并肩走在大道上。 这是一场局,一场从两人见面时就开始谋划的局。楼照临想要的无非是个明主,而他所择定的主君便是亭锦忆,寂青苔因一个儿时的承诺誓要将亭锦忆推上皇座,两人不谋而合。 于是第一次与亭锦忆的相遇,包括那支舞,和误闯宴会之事,都是早已谋划好了的,虽然有风险,但事实证明这风险果然值得一冒。 风有些凉,卷起寂青苔宽大的衣摆,有一种快要凌风而起的感觉,一起下朝的官员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这两人漫步跟在后面。 “他,还好吧。”低沉的嗓音,若有若无地飘进楼照临耳中,寂青苔垂着眼,看不清表情。 自那日进宫后,他就不曾见过他,本以为这几日早朝能够远远见上一面,可惜那人却一次都没到。 “寂大人不是知道吗?”楼照临自然知道他是指谁,却不答反问,“现在,这皇宫禁不了寂大人,大人何不亲自去看看。” 沉思片刻,寂青苔扭过头,似是自言自语叹道:“是,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会是我寂青苔不知道的呢。” 他披甲上场,他杀敌无数,他权益谋略,他凯旋回朝,哪一样他不知道,他不仅知道,还知道的清清楚楚。 可是,虽然知道,但并非亲眼所见,就不能安心。 想去找他,又编不出理由,生怕又被那人奚落一遍,又是何苦呢? 第十四章 身为大理寺少卿,理应到在大理寺任职。羲和东殿的最后一夜,兽炉焚香,瓶插艳花,明黄色的流苏帐下,亭锦悭把他揽在怀中,声音低沉暗哑。 “或许那日,就不应该把你接进宫里来,应当买个房子,金屋藏娇才对,也不怕我的青苔被别人看见抢了去。”把头搁在寂青苔肩上,他的呼吸温温热热地洒在他耳畔,带着苦涩的笑意,无可奈何。 “殿下不必如此,若是觉得那五万两亏了,他日青苔必定送上。”冷淡的话语从那唇线优美的唇中吐出,却像伤人的利器。 闻言,亭锦悭眉头一锁,翻身把他压在床上。 熟悉的唇重重压了上来,寂青苔身子一重,陷进厚褥里,并无在唇上多做流连,亭锦悭牙齿咬上他的锁骨,寂青苔闷哼一声,皱紧了眉。 “呵,你以为我会在乎那区区五万两,寂青苔,你未免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牙齿陷入肉里,血珠慢慢溢了出来,衬着那白瓷般的皮肤,妖孽魅惑。明知他是故意这样说,心里却忍不住泛疼,能让他如此的,这世间怕也只有这一人。 他有时也会自问,这人到底有什么好,除了那张皮囊确实养眼之外,他有什么配得上他?可是,自己就是贪恋他的全部,就连那冷若冰霜的态度,也让他又恨又爱。 自作孽,不可活。 “寂青苔,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寂青苔,你到底有没有心?” 血顺着颈窝落到锦被上,像点点绽开的梅花,娇艳惑人,寂青苔别过头,似乎毫不察觉疼痛,“殿下,来日方长吧。” “呵。”撑起身子,亭锦悭自上而下打量他,黑不见底的眼眸依旧是无悲无喜,无欲无求,和初来时又有什么两样! 他扯了扯嘴角,“寂青苔,我们便来日方长。” 大理寺掌刑狱于案件审理,设大理寺卿一人,少卿两人, 寺正二人寺丞六人。寂青苔身着便衣出宫,高高竖起的领子遮去了皮肤上的点点斑驳,虽不动他,但亭锦悭却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什么似的。 他贵为太子,想要什么不过是轻而易举,却唯独对他无可奈何。一个心甘情愿,他求不得。 寂青苔顺着青石板的街道徐徐向安佑街走去,捡着是一条行人不多的小道,此时正值晌午,但冬意未退尽,丝丝缕缕的凉意钻进袍子里,他昂首抬头,湖边的杨花满天迷人眼,趁着春意的柔情似水,轻飘飘,软绵绵地浮在空气中。 又踏杨花过谢桥……今朝美景,独一人赏之足矣。 白石拱桥对面,疏狂一醉虚掩着门,留出一条惹人遐想的细缝,夜晚的纵情笙歌,都被此时的静谧压了下去,但那香腻的脂粉味,却似有似无,如同轻纱薄幔一般,引诱着来往行人。 疏狂一醉白天也做生意,只要有银子,无论白天黑夜,无论什么样的美色,都可与之欢好。因此,大有王公子弟为这露水情缘久居疏狂一醉,宝马貂裘一掷千金。 推门而入,立刻有人迎了上来。疏狂一醉的鸨儿红袖涂满丹蔻的手指摇着金丝羽扇,一见到寂青苔,微微讶异之后便立刻招呼人把门关紧了。 寂青苔打量四周,不自觉抬头看那红木雕花扶栏,想那日,他便是倚在这栏上,和楼下摇着金漆玉骨扇的人四目相对。 红袖弯着腰,随寂青苔一并上楼,一边小声嗔怪道:“楼主回来也不早点通知,好让奴家派人去接啊。” “妈妈,青苔不过是一个小倌,此次是顺路回来看看,就不劳妈妈挂心了。” 口里说的顺路,其实并非如此,红袖心领神会,压低声音,“各堂堂主我已经吩咐让他们在青霜里候着了,楼主是现在过去,还是……” “让他们先等着吧。”淡淡撇下一句,寂青苔稍快步伐朝二楼上去。 长长的走廊上栽种着奇花异草,另一边的门上则挂有门牌,皆是女子香闺,以用来待客的,此时虽是白天,但从那房中传来的声音中可知,房中人精力颇佳。 走了几步,前面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人横在寂青苔身侧,衣衫纷乱。 下颌被人轻佻地抬起,寂青苔转头看过去,那人已经醉眼迷离。 “哈哈,青苔,这几日去了哪里,可让大爷我想死了。”满口酒气扑在脸上,那人牵起他的手往里面塞了一锭银子,又凑了上来,“青苔,今晚陪陪我,我一定会让你舍不得离开我的,青苔……” 用手优雅地挡过那人凑上来的满是酒气嘴唇,寂青苔淡淡道:“马公子,请自重。” “自重?哈哈,你寂青苔竟然要我自重?谁不知道你就是一个下三滥的贱货,别不识抬举!” 那人甩着衣袖狂笑,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别以为你攀上了高枝就成凤凰了,你连麻雀都不如,竟敢叫我自重?哈哈哈……天底下最没有资格说这两个字的人就是你!” 马化马大人家的公子,风流成性无人不知,家中纳有四房小妾,皆是美人,却还整日游逛于烟花柳巷,男女通吃,今日借着酒兴竟敢调戏到他寂青苔身上来,实在是不知死活。且不说他现在身居五品,连马化也要敬他三分,就是当初在疏狂一醉里,也没人敢来招惹他。 红袖看自家主子脸色不好,连忙站出来打和场,一张脸笑得粉都快掉下来,“哎呀,马公子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再说青苔已经不是这里的人了,这不,前几天刚来了几个清秀的,我叫上来让爷看看如何?” 一边说着,一边扭着腰把那马公子请下了楼。 寂青苔轻轻叹口气,正了正身子,这才继续往前走。 二楼尽头右边的门里有一幅墨竹图,画下乃是一道暗门,说来奇怪,这倒暗门通向的竟是一片的竹林。 顺着暗道往下走百米,石门之外,清新拂面,沁人心扉。 苍翠之间,隐隐约约可见迷离的竹林掩映之处有一座竹楼,丝竹之声渐渐传来,似金戈铁马,又似流水脉脉,此番意境,真如世外桃源。有谁会想到,在元城最大的青楼疏狂一醉里,竟还有这样的地方。 寂青苔踏上地上的竹叶,雪白的衣角已沾染上些许泥泞。竹楼下的草地上置一石桌石凳长髯老者闭目抚琴,兽型刻花香炉里青烟袅袅。 静立于旁,一曲毕,寂青苔小声开口唤道:“师傅。” 老者似意犹未尽般摇晃着脑袋,头上的发丝根根雪白发亮,半眯起眼看了半晌,才道:“你回来了,我让你看的书你都看完了吗?” “师傅,弟子看完了。”寂青苔恭敬答道。往日的冷漠收敛了许多,垂手立在一旁的样子,和一般的学生并无两样。 “嗯……《奇门遁甲》之中,鬼遁为何?”老者捏着胡须,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鬼遁歌日:天上六乙合九地,临于杜门鬼遁取。丁奇与休门相合,下临九地之位,又曰乙奇与开门相合,下临九地之位,得鬼神隐伏之蔽其方,可以探机,偷营劫寨,设伏攻虚,密伺动静,诡诈文书,超亡,荐孤拔寡,以候鬼应。” “嗯……《司马法》严位第四,第一句是什么?” “凡战之道,位欲严,政欲栗,力欲窕,气欲闲,心欲一。” 老者睁开眼睛,脸上不喜不怒,虽已到耄耋之年,眼眸却丝毫不见混浊,反倒清明如水,波澜不惊。 “师傅有何吩咐?”低低唤了一声,寂青苔跪坐在地上,执起铜茶壶往杯子里添了茶。 “青苔,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茶香氤氲,模糊了眼,寂青苔咬牙道:“从未敢忘!” “我要的东西,你什么时候带回来?”老者轻呷一口茶,不紧不慢道。 “三年,三年后,青苔一定会把东西带回来。” “三年?”老者沉沉笑道:“你虽天资聪慧,读书识字过目不忘,但毕竟也是人,有心有情,三年的时间,变数太大。” 说罢又摇了摇头,把茶杯轻轻一搁,重新抚上琴。“你且回去吧。” 退出竹林,衣服仿佛都凝了水一般,沉甸甸的,寂青苔倾下身拂去衣角的落叶,腰上的双龙佩玉轻响。 里面的老者名叫言一,曾是大乾有名的大智者,凡是有智慧的人向来都喜欢隐居,常人隐居于山上,言一却隐于青楼之中。常言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正是如此。 九年前,言一把他捡了回来,悉心养大,为的就是一样东西——当朝皇帝驾崩的告示。 寂青苔不知道师傅为什么非要执着的要一个人去死,也没有必要去探究些什么。养育之恩要报,尽管……尽管言一曾对他作出那些事,他对他恨之入骨! 第十五章 跨进大厅内,走到以前常住的屋子,青霜雅间没人敢动,除了每天派人打扫之外,一律不许人入内。 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上靠着,寂青苔沐浴完后换上一身红衣,散开的长发泻在身上,只用一支琉璃簪挽住几丝发,颜如玉,冰似雪。敞开的领口露出白皙的皮肤,锁骨上却有一个明显的牙印,乃是前一晚上亭锦悭所留。 数重纱后跪了七八人,寂青苔执起茶杯,用茶盖挡住雾气轻轻嗅着,样子优雅高贵。 “启禀楼主,我们与西翎国的茶叶交易总得白银八十万两,绸缎交易得三十万两,疏狂一醉下各处分店净得八百三十万两,另外小账,也都一一详细记录在内。”金满堂跪在素色织毯上,双手呈上一本厚厚的账簿。 寂青苔大致翻了翻,顺手搁到一旁,抬眼问道:“与苏记的帐差了两百两,这是怎么回事?” 金满堂把头压得更低,回道:“苏记连年亏损,铺子已经被人收购。不过苏老板有意用自己的女儿抵押。” 轻纱中传来饮茶之声,寂青苔声音淡淡响起:“金堂主,回去前把你的舌头双手呈上来,另外那苏家的小姐,恐怕不止值二百两吧,金堂主这些日子过得可还舒坦?” 据他所知,苏记苏老板的女儿乃是亡妻所留,自幼百般宠爱,就是把刀架在苏老板脖子上也不见得他会伤女儿一根毫毛,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二百两就将人抵押? 更何况,他曾闻前不久金堂主新收的第十二房小妾也是姓苏。 其中猫腻,不难猜出。 闻言,金满堂抬起头,仿佛被人在脑袋上重重敲了一记,腿一下子软了,眼中神采也已涣散,“楼主……属下,属下是……” “情难自禁,我懂。”寂青苔接过他的话,手指轻敲杯壁,一声一声……不紧不慢。 “金满堂,你好色风流我不管,你纳几房小妾也与我无关。可是,你不该把主意打到疏狂一醉上来,更不该蠢得在我寂青苔眼皮子底下做手脚。要你的舌头双手是历来的规矩,吃进去的钱吐出来,我就不与你计较。” 凡是离开疏狂一醉的人,无论是被撵出去的还是自愿离开的,都必须奉上舌头双手,为的是不泄露秘密,但说来可笑,很多人宁愿自杀也不愿自残。如此气度,死了倒也无谓。 金满堂脑袋里的那根弦嘣一声断了,原本以为自己做的手脚已经够干净,寂青苔又有几月不在疏狂一醉理事,可没想到他竟然随手一翻就查了出来,一时间心死如灰。 楼主虽只有十五岁,做事却从不留情,而且手段极狠,不留后路,落在他手上只有死路一条,这点,疏狂一醉里的人都知道。 金满堂跪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地毯,挣扎开口:“我……我还回那个女人,求楼主,楼主放我一条生路啊。” “呵,笑话。纵是苏家小姐相貌再好,也不过是被你玩过的,这等女子还能值多少?疏狂一醉里从来不缺女人。”依稀听到帘内人冷笑一声,搁杯子的声音还未响起。曾经腰缠万贯的金堂主被两个壮汉拖出屋子,惨叫声响了一路。 寂青苔看向跪在地上的另外几人,眼里的冷意已被他稍稍敛去,“红袖,你事办得怎么样?” 红袖不仅是疏狂一醉的鸨儿,还是浴火堂堂主,三十年纪,风韵犹存,而且做事精明,又生的一双巧嘴,实在是讨喜。 “都已按楼主吩咐办好了,所有的消息也已经按类归进笑忘塔内,以备查找。” 疏狂一岁里常年宾客往来,里面的姑娘柔情似水,使出浑身解数在床上套得消息,所以,疏狂一醉里经营的另一种买卖便是贩卖消息,大乾国四十二个州县,小到张三今天穿什么颜色的内裤,大到皇上去了那个妃子的寝宫说了哪些闺房密语,只要发生,便能查到。 而笑忘塔内,无论宫闱秘事,亦或江湖恩怨,都记载得一清二楚。 “嗯,你们都出去吧。”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摆手让红袖等人出去,寂青苔站起身来。 “是。” 薄纱外的人也都纷纷弯腰退下,只有一人,在其他人都退下后才娇嗔着站起身揉着膝盖道:“楼主你可真不知道怜香惜玉,怎么能让人家跪这么久。” 挑起纱幔,寂青苔眼角微微上挑,说不出的魅惑勾人,“我以为你功夫很好,跪这点儿时间应该不算什么的。”缓缓走出纱帐,他轻扬眉梢,“那难道是我高估你了?” “人家功夫虽好,但到底也是个姑娘家啊。”少云双颊浮上红霞,撅起的双唇饱满红润。 “不说这些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寂青苔无意往窗外看了看,突然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身体一滞。 少云,那个他派在亭锦忆身边的小丫鬟,若是没有他的命令,她是不可能离开亭锦忆。她在这里,只能说明一件事——亭锦忆也在疏狂一醉里。 呵,连日里因病不去上朝的人竟然还有精力流连于花丛中,世王爷真有本事啊。 少云的双臂柔柔地攀上他的肩,女子特有的暖香萦绕鼻间,“自从回到元城,少云可是经常到疏狂一醉里来,亭锦忆最近看上了一个新来的小倌,叫做千年来着,宠得不得了呢。”附在他耳边暧昧一笑,少云的语气有点幸灾乐祸,“不过啊,那个叫千年的可惨得很,亭锦忆每次走后,他都有两天时间下不了床。” 手指抚上寂青苔锁骨上的牙印,似是心疼又似是好奇地问道:“呵,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下这么重的口。” 抓住少云不停在自己身上游走的爪子,寂青苔往门外走去,“哦?那我倒是要见识见识了,他们在什么房间?” 少云有些意犹未尽地缩回手,朝对面的房间努了努嘴道:“没个把小时可出不来,楼主有兴趣?” 又掩嘴嗤笑一声,“偷看别人闺房乐事非君子所为,小心被言一师傅教训哦。”少云摸着下巴笑得一脸诡异。 “我可不是君子。”寂青苔说着,走出房间。 对面的房间是疏狂一醉的上房,檀木镂空雕花门上游龙戏凤,好不富贵。相比起来,寂青苔的青霜雅间就显得淡雅清冷许多。 “那个千年,什么时候买进来的?” “上个月初八,自从楼主走后,他就成了这里最吃香的。”少云答道。 “多少钱买的?” “五两银子。” “那倒是便宜得很,红袖眼光不错。”又似是想起什么道:“对了,让红袖过来。” 第十六章 门内依稀可闻交×欢之音,一阵阵似有若无的吟×叫丝丝缕缕穿出门内。 那声音清丽高昂,尾音稍稍带了挑逗的上扬,听来那个叫千年的年纪并不比自己大多少。 “不要了……千年,千年不要了……王爷……啊……” “唔,王爷……放过,放过千年吧……” 房间里,千年的声音断断续续,而亭锦忆除去沉沉的喘息声外一直并未说话。 寂青苔脸色微寒,瞳孔微缩,那一贯无悲无喜的脸上此刻掠过几分痛色,似涟漪轻点,一圈一圈漾开。 右手扶了栏杆,寂青苔平静开口道:“把那个叫千年的叫出来,就说我也看上他了。”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准插手。” 这话不是对少云说,而是对着刚跑上楼的红袖说的。言下之意便是让红袖当好自己的鸨儿,不要多惹事端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低低应了一声,红袖上前抬手敲门。 “滚!”敲了一会儿门,才从房里传出这么一句,听得出某人被搅了兴致很不高兴。 “王爷,寂大人也看上了千年,这次……您看这时间也差不多了……也该让千年陪其他客人了。”红袖陪着笑隔门好生劝道。 不是没见过有权有势的,也不是没见过脾气差的,但能让她家楼主这么上心的却是第一次,红袖半弯着腰,声音放得极柔。 可饶是如此,房里的人怒气也没减一分。 手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门就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亭锦忆的衣裳松松套在身上,敞开的领口里是一串串红印,而他身后的架子床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侧卧在上面,腰上仅盖了一床薄被,浑身上下纵满爱×痕,已是昏睡不醒。 “寂青苔?”目光从红袖身上移到寂青苔身上,亭锦忆眯着眼看清了红袖口中的寂大人,倏的一愣,眼里的怒气转化为嘲讽,大笑道:“哈哈哈,哦,原来你就是寂大人,怎么,这么快就等不及了?” 昔日在春凌湖所作的落梅图在宫中早已传的沸沸扬扬,就连宫外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到处流传着梅体一字千金,寂青苔风神超绝才华出众,令状元郎也不得不甘拜下风的说法。 亭锦忆才回来没几天,就听大街小巷都在传着一个名字——寂青苔。心下顿时有种奇怪的感觉,一个被他送了人的男×宠,先下竟然与自己同朝为官,说来也可笑得紧。 “王爷能到这儿来,为什么我就不能?”偏头对上他的眼睛,寂青苔噙着一抹冷笑,半分嘲讽。 “好,那寂大人应该不介意一起玩玩吧。”手杵在门框上,亭锦忆压下身子,眼睛扫过他颈间的牙印,不由得面色一凝。 “这是什么?” “王爷应该比我清楚才是啊。”风×月×情×事他亭锦忆可比他懂得多,何必明知故问。 手腕突然紧了紧,寂青苔愠怒的眸子寒光一闪,来不及挣扎就被一股力量拖进门内。门边被狠狠砸上,红袖无辜地摸了摸鼻子,冲早已愣住的少云笑道,“嘿嘿,楼主不让插手,咱们先下去等着吧。” “但是……搂住他……”少云瞪大了眼睛,她家楼主,就这么……这么被拖进去了…… “没事,屋里有上好的膏脂,那个世王爷清楚明白,不会让楼主受伤的……” “膏脂?”少云惊讶的眼神里透着懵懂,“你是说药膏?楼主怎么会受伤?” 被这么一问,红袖老脸不由得红了红,拉住少云往楼下走去,“这个嘛,姐姐以后再告诉你。” 第十七章 房内。 “放手!”试图甩开亭锦忆扣在自己腕上的手,却无奈他扣得死紧,寂青苔恨声道:“亭锦忆,你别以为你可以在疏狂一醉乱来。” “为何不能?”用力一拽,寂青苔撞到他怀里,亭锦忆眼神邪佞而放肆,“寂青苔,这可是你逼我的。” “呵,笑话。我寂青苔何德何能,竟然逼得了世王爷您呢?呃……”腰上的手臂突然收紧,寂青苔被勒的闷哼一声,依然不怕死地开口,“没想到王爷去了朔州一趟,品味倒是降了不少,不是说过,不玩别人玩过的东西吗。” 眼睛斜斜看向床榻上的少年,寂青苔嗓音里噙着冻人的嘲讽。当日他对他说过的话,他可一个字都不曾忘记。 “千年就算再怎么样,也比你寂青苔干净!” “呵,那王爷现在是在做什么?还不快把我放开!”寂青苔使劲挣了挣,心里一阵酸楚。同样让人眷恋的味道,但人早就不是那个人了,只剩下他,站在原地,回不去,忘不掉,也……舍不得。 “我偏不放。”头顶的声音扬起,强势地不容人反驳,也残酷地令人生寒。 “啪——” 声音回响在屋子里,亭锦忆愣在原地,圈住寂青苔的手也不自觉松开。 他堂堂世王爷,竟然被一个妓×子打了? “哈哈哈,寂青苔,你有种!”捏起的拳头松了松,邪笑着拭去嘴角的血迹,亭锦忆就像一只看见了猎物的猛虎,眼里满是嗜血的光芒。 “你……”寂青苔的脚不由得后退,眼睛却不服输地盯着他,桀骜不驯的眼神激得亭锦忆火气更甚。 “寂青苔,你有几根傲骨,我便折断几根!”单手扣住他的后颈,低头重重吻上他的唇。 “唔……”寂青苔把牙齿咬得死紧,任由他在自己唇上肆虐,就是不肯松开牙齿。 亭锦忆也不急,转而吻上他的颈项,用舌头轻轻舔弄,寂青苔浑身一颤,刚扬起的拳头被亭锦忆眼疾手快地握住并扣在身后。 那吻细细地一路而下,停到了锁骨间的牙印上。亭锦忆恶意对上那牙印,狠狠咬了下去。 刚结了疤的伤口又一次溢出血珠,像是要生生咬下一块肉来,寂青苔不吭一声,亭锦忆就加重力道。 怎么姓亭的都喜欢挑别人的脖子咬,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寂青苔咬牙道:“呵,世王爷可别忘了,我现在已经不做生意了,你这可是侮辱朝廷命官。” 亭锦忆果然松了口,抬起头与他对视,唇上的一抹红似沾上一片芙蓉花瓣,美得妖孽至极。 “朝廷命官?”亭锦忆的袍子散开,露出精壮的结实的胸膛随着他的笑声起伏,“哈哈……朝廷命官又如何,为何他亭锦悭可以侮辱,我却不能?!” “疯子!” “呵,寂青苔,既然你想帮我,我就让你知道帮我的代价!”话音未落,寂青苔身上的袍子已经被他褪至腰间。 身上一凉,寂青苔挣扎着后退几步,后背硬生生磕在了铁力木板足开光条几的边角上,咬了咬牙,竟然没哼一声。亭锦忆压上他的身子,火热的胸膛贴上寂青苔的皮肤,凉凉的沁入心里,亭锦忆啃×咬着他的皮肤,一手顺势往下,探寻着某个火热的地方。 “我……不要在这里……”低低逸出一句,寂青苔的手指缠上亭锦忆的发丝,修长均匀的指骨白的有些泛青。 旁边的软卧上,那名叫千年的少年动了动,又沉沉睡着。寂青苔偏头看向床榻,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脑海里映出的是被抄家的那日,堂屋里的横梁上摇摇晃晃挂着的五具尸体,毫无生气的白色脚趾就在头顶,混合了断头台上满地的血……一红一白,好不刺眼。 没有的显赫一时南宫家,没有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南宫苓,也没有的被那个人曾经放在手心里疼着的南宫词了…… 下×身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仿佛看见了那颗小小的脑袋探进门来,双颊被冻得通红,却不停地搓着他的手,脆脆的童音响在耳畔:“小词,这样就不会冷了。” 他问:“小词的功课为什么就这么好,都没有被老师留。” 他说:“小词教我画画吧,就画我们一起种的那些梅花。” 他笑:“小词长得真漂亮,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让小词做我的王妃。” 唇角绽开一缕绝美的微笑,似是耗尽全部生命力一般,带着心死如灰的凄然,寂青苔垂下手,望着屋顶上的画像喃喃道:“我不冷……忆……” 疼,漫延到浑身各个部分。身体里似乎有某种东西在侵蚀着他的理智,带着席卷一切力量,从脚底到发梢,不曾遗漏。 亭锦忆叹息着扣住他的腰,在他失神的眸子里迷失。 “忆……” 他叫他的名字,清秀的脸上浮起的红霞衬着略带水汽的凤眼,一声压抑的呻×吟溢出红唇。 亭锦忆俯身轻吮他的耳珠,越发加快速度。 只听寂青苔细碎的呻×吟里带着微微苦楚,“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第十八章 天色微醺。 寂青苔睁开眼时,只觉得有一团暗黄的的光晕在眼前换晃悠悠,头疼得厉害。然后又发现,比头还疼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后×庭。 “醒了?” 低低的声音带了笑意响在耳畔,寂青苔闭了眼,不打算搭理他,想起身,却又奈何全身酸痛欲折,连抬手都颇为费力。 “疼?”看他侧脸轻拧眉头的样子,似是百般不情愿,苍白的面容带着几分脆弱,乌黑的长发散在周身,在烛光下就像是一片沉沉的湖水,更显得沉静美好。 弯下腰看他,亭锦忆早已穿戴整齐,意犹未尽一样贴上他的唇,在他唇角厮磨,笑容绽开。 偏头避开他的吻,寂青苔看那盘龙红烛的烛光闪动几下,一只蛾子扑进灯罩里,在里面撞得头破血流。 纸糊的灯罩上是用细笔勾勒的鸳鸯戏水,映着那个挣扎的影子,暗暗的动着,光线忽明忽暗,似乎还可以看到那羽翅上抖落的细粉,被那光源全部吸了进去,连同着外界的一切光热,丝毫不剩。 飞蛾扑火,原来只这个样子的…… 他看着那火,身上一阵阵发冷,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当真是应了这句话。 “我帮你看看。”半露在外的身上此时都是他刚才故意留下的斑驳红痕,总算是把以前的痕迹掩盖了去,亭锦忆的手指划过他的小腹,就要去掀被子。 寂青苔回过神来,身子微微颤栗,连忙道:“不用,你出去。” 手指一顿,某人恼怒,“你在赶本王走?” “是。” 寂青苔实在没力气搭理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无奈闭了眼,叹道:“我现在很累,请你出去。” 白皙的手臂搭在床边,除了不容忽视的红印外,手腕处还有一圈青紫的捏痕,可见刚才他一点也没留情。 低头拂去他挡住脸颊的发丝,亭锦忆难得回了一声,“好。” 身边的脚步声渐渐变小,床上的人轻咬下唇,心中凄凉一片,说不上难过,却也不好过。本来想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从小在疏狂一醉里长大,见过的风月情事不算少,可是一想到是那个人所为,就万般苦涩,似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咽不下,出不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推门进来,轻轻拿下灯罩,换了蜡烛,正待重新装上罩子时不禁轻呼了一句,“哟,这蛾子都被烤干了。”说罢又连忙捂嘴噤声,生怕吵醒了床上的人。 是红袖的声音。 听到响动,寂青苔支起一边身子挑开帘幔,只见到红袖跪坐在床前,头埋得极低,活像是一幅受了委屈的样子,而地上的衣物什么的,也已经被收拾好放在一旁。 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红袖抬了头,一眼就看到自己主子身上的痕迹,竟像是被人狠狠蹂×躏了一番,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此景春光无限美好,但却心疼得紧。说到底,寂青苔也不过才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即使言语做派老成些,但好歹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怎么容得被人欺负成这样了。 猜到她心里面想些什么,寂青苔放下帘子睡回去,“去烧水吧。” “是……可是楼主……那个王爷……”刚要起身出门,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帘子里传来的声音沉沉的,“与你无关,此事万不可让别人知道。”顿了顿又问道:“千年呢?” 如果他没记错,在失去意识之前,这张床上躺着的应该是另一个人才对。 “在另外的屋子里,楼主才进去没多久,那个王爷就把人扔出来了……” 扔?确实像亭锦忆的做派。 秀气的眉拧了拧,寂青苔轻咳了两声,抬手道:“扶我回去。” 到底是别人睡过的地方,沾了别人的味道。寂青苔一向不喜欢和别人太过亲密,所以就算只是这样,也非要计较。 起身时,有什么东西顺着腿流了下来,粘粘的,带着点点血腥味,寂青苔脚步一滞,脑海里浮现出刚才的种种,不由得咬牙低声暗骂。 “那个混蛋!” 闻言,红袖脸上的讶异一闪而过,然后又偷偷捂嘴轻笑,什么时候这个寂楼主也学会骂人了,看来这一趟出去,倒变得有人情味多了。 第十九章 阿祺是跟着寂青苔的,自然也一同到了大理寺,负责自己主子的饮食起居,近日里不知什么缘故和伙房里张师傅的儿子虎头交上朋友,天一亮就跑没影了,寂青苔乐得少个人在耳边聒噪,也就不管他,只是他每每出去都要交代一句早点回来。 但显然,这句话起不了任何作用。 大理寺的工作很多,奇怪的是寂青苔却意外的闲。来了几日,不仅没有见到低头上司大理寺卿安系于,就连另一个与自己一样职位的少卿也没瞧见影子。这种日子悠闲平凡,不愁吃喝也不用做事,还有俸禄可以拿,这等好事别人求几辈子也求不来。 这天,寂青苔刚抬了椅子到院子里准备晒太阳,因起得晚了些,不免有些迷迷糊糊,想来这几日是睡多了。 才刚躺下,就听到虚掩着的门咯吱一响,有人鬼鬼祟祟地往门缝里面偷瞄,待看到寂青苔半倚在树下时,眼睛神采大放,赶忙就推了门进来。 先是鞠了一躬,倒还有模有样,如果进来前能先敲个门,那就再好不过了,寂青苔想。 来人是一个小太监,脸蛋粉嘟嘟的可爱得紧,但却有些面生,寂青苔不识得此人,微眯了眼又闭上继续晒太阳。宫里怎么会派这样一个人来?没多细想,反正与他无光,就算有事,也是找大理寺卿安大人的,他在这里不过是挂个虚名而已。 那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凑近了打量,只觉得躺在椅子上这人越看越好看,他识字不多,也想不出来该怎么形容,就觉得这一趟跑的不算亏,这么漂亮的人,能看一眼就值,若能多看一会就算是给钱也行啊。 “你口水流出来了……”宛若玉石鸣击,溪水淙淙,清冷的嗓音响在耳边,阿宝一个回神,连忙用袖子去擦口水,这才红着脸嘿嘿笑道:“你,就是寂大人吧。” “不是……”寂青苔冷冷别过眼,他又不是烤鸭,对着他流口水这也太失礼了吧。 “你明明就是,为何要否认?”小太监上前几步绕到他跟前,紧盯着他不放。 “那你倒说说,你凭什么就认定了我就是寂大人。” “我家主子说,要是见到了一个长得特别好看,但又不喜欢理人的人,就肯定是寂大人了,我一路上过来,就只有你长得最好看。”小太监信誓旦旦,满脸得意像的冲他扬下巴。 主子?他可不记得在宫里还有什么故人,就算有故人,也不至于派这么个活宝来找他。 “你家主子是谁?” “我家主子让我来送帖子,说寂大人看完就会明白的。”阿宝说着,连忙从怀里摸出一张帖子递过去。 大红色帖子,上面烫着金粉,寂青苔接过一看,面色微微讶异。 白寒,羲和东殿里的白妃娘娘竟会有时间约他进宫喝茶,看来这面子不给不行了。 从椅子上站起来,寂青苔把帖子收到袖中,随便扯了扯衣领,率先向门口走去。 “带路吧。” 阿宝愣在原地,这人也太……应该说是不拘小节吗? “寂大人,您不换件衣服?”阿宝小跑追上提议道。这其他大人进宫都是按品大妆,丝毫马虎不得,只有面前这位主儿,朱衣广袖,翩然若仙,不像进宫,倒像是去酒楼里赴宴的。 “不必。”寂青苔一口拒绝,转身拧眉问道:“走还是不走?” “走走走,小的这就引路。”阿宝悠悠叹了一句,照他这样进宫,也不知上头会不会怪罪。 门外停有轿子,载了寂青苔往宫里去。红墙内比集市安静不少,轿子左弯右拐,稳稳地抬进羲和东殿后花园里。 此时正值春暖花开之时,花红似火水绿如蓝,百般红紫斗芳菲,有亭翼然立于湖中,一白衣女子坐于中间素手煮茶,茶香氤氲,在这花红柳绿,乱花迷眼之间,竟生出几分雅致。 白寒未施粉黛,连那长可极地的长发也只是松松绾在脑后,并未多着装饰,比起第一次见时更清雅素淡了些。低垂着眉眼,样子沉静如水,本来就生的极好的样貌映在茶碗里,随着那几片娇柔的叶子漾着,更加温柔多情。 在这勾心斗角的皇宫里还能生出这么个人儿,真可谓难得。 寂青苔徐步走进,只是抱手鞠了一躬,声音淡淡,“微臣见过白妃娘娘。” 白寒略抬了头,看到寂青苔时,不禁笑道:“寂大人果然是性情中人。” 面前的人着着便衣,倒不因她的身份而与自己生分,反倒是自己坐下,低头看她煮的茶。 “唤我青苔就好。” “那好,青苔,你尝尝我这茶如何?”说着,便拿过一曜变天目茶碗盛上茶。 “这茶可是梁州的午子仙毫,清汤碧叶,回味幽香,配你在合适不过了,你若是喜欢,不妨带些回去。”白寒说着,眼里满是亲和之色。 当初寂青苔还在羲和东殿时,白寒曾多次到风月楼里小坐,说说自己近日来的心事,得寂青苔宽解几句便能心情大好。不过百日,两人就成了至交。 寂青苔低头看那茶嫩芽成朵,直立于碗中,交错相映,轻呷一口,香气溢出鼻间,爽口甘甜。 不禁叹道:“这午子仙毫不愧为名茶,只是不知那送茶的人也是否如这茶一般清澈鲜明。” 第二十章 白寒微微讶异,望向寂青苔眼神里带着几分兴奋的神采,“你怎么这茶是别人送的?” 寂青苔抚着碗壁上的花纹,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午子仙毫并非进贡御茶,要从千里迢迢的梁州运到宫里,想必也费了些功夫,送茶那人有心了。” 白寒莞尔,摇头道:“确实是有心,可却不知有的是什么心,这送茶的人不仅不似这茶水一般温润,反倒凌厉无比污浊不堪。” “能得娘娘如此夸赞的人,想必也不一般吧。”寂青苔放了茶碗,抬头遐思。 想当今世上,有谁还能清者自清,当真以为自己是朵莲花,可以出淤泥而不染了?又不禁联想到竹林里的言一师傅,虽身隐于天地间,心却在红尘内,只能担一个假隐士的名头。 “呵,说来也巧,这人恐怕你也认识。”白寒单手托腮,懒洋洋道:“世王爷亭锦忆,你可听说过没?” 寂青苔一怔,竟然是他? 笑意在唇边扩大,白寒添茶,“看来还真认识。” 寂青苔道:“不过是见过几面罢了。” 白寒笑得意味深沉,也不在此问题上多做纠缠,而是转向其他话题,“对了,我还不曾问过你,在大理寺还习惯吧。” “还好。” “你这人就是这样,多说几句话会死吗?总是用两个字来敷衍我,别把我当傻子。”白寒撅起嘴满脸的不乐意。这人怎么老是这样,总是在有意无意间与人拉开距离,即便与他相处多时,也随时给人一种疏离感。 “抱歉。” “你……”白寒灌了自己一口茶,气呼呼的别过脸。好吧,她总算见识到什么叫本性难移了。 可就算这样,她气归气,却发不了半点脾气。 “青苔现在也不过才十五岁,同那十三皇子一般年纪,我每次瞅着十三皇子同宫女太监们在花园里扑蝴蝶,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就不得不感叹一番,你说你这样子哪里像是十五岁,说你五十岁都不为过。”白寒皱着眉,盯着寂青苔的眼里似有责怪,又有无奈。 “他是主,我是臣,理应如此。”淡淡回着,说到十三皇子,寂青苔脑海里浮现出亭锦煌的面容,只觉得越来越熟悉,却实在想不起在哪见过,装作无意一提,“我听说十三皇子是圣上流落在民间的孩子,九年前才父子相认的。” 白寒笑语嫣然,“你还真什么都知道了,可别告诉我连这事儿大理寺的卷宗里也有记载。” 寂青苔抚杯敛眉,“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 “确实是九年前才认的,只说是圣上还是太子时在一次出游时遇上一貌美女子,之后便与那女子有了孩子,只是后来那女子死了,圣上觉得愧对那女子,才把孩子接到宫里认祖归宗。” 这种事在白寒看来在平常不过,哪朝皇帝不曾爱过几个平民女子,龙种流落在外,找到了便认祖归宗,要是没找到,便任凭自生自灭。现在看来,十三皇子算是命好的了。 “君王多情却又无情……”寂青苔悠悠叹了一句,抬头就见到不远处有一绿衫宫女分花拂柳小跑而来,附在白寒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又规规矩矩立在一旁。 “真是巧了,太子殿下刚回宫,走,和我一起过去。”白寒眼角眉梢满是喜意,说着便由旁边的宫女扶了。 寂青苔稍稍怔了怔,也起身抱拳,“青苔今日只着便衣,怕失了礼数,还是先行告退吧。” “你要走?”白寒略有失望,“自你走后,太子每日都提起你,今日难得……” “不了,多谢殿下娘娘抬爱,这面,其实不见也好。”寂青苔打断白寒的话,语气中不免又生分了些。 “也罢,那便只能另寻佳期再邀大人品茶了。”白寒无不遗憾道,指了两个宫女为寂青苔引路,自己先回宫梳妆打扮。 寂青苔转身,宽大的衣袖拂落几朵西府海棠,花香袭人,香气浓的有些过分便成了臭。白寒的心思他岂会不懂,还记得第一次与之见面时,白寒说过“留你在这里,他的心才会在这里”现在看来,此话还真是应了。 只是现在他已经离开羲和东殿,她还有什么不放心,偏偏要邀他来喝茶,故意一试他对太子有几分情意,这茶里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他心知肚明。 人一旦陷入心魔,想抽×身出来便难了。白寒的心魔是亭锦悭,而他的心魔……怕是亭锦忆吧。 第二十一章 来时的轿子等在花园外,阿宝四处张望,回头时远远便看到一人徐徐走来,青衫龙纹锦袍,腰挂鎏金嵌玉镶琉璃金带钩,剑眉入鬓,眉宇间一股傲然之色挡都挡不住,阿宝还没回过神来,双脚已经自动跪下。 “奴……奴才见过世王爷。” “起来吧。”亭锦忆挥手,不免打量着阿宝身后的轿子,好奇道:“你们在这做什么?” “回,回王爷,奴……奴才在等寂大人。”阿宝结结巴巴道。 “寂青苔?”亭锦忆沉声问道。寂青苔早就不是羲和东殿的人了,怎么还会到这里来?瞳孔微微收缩,亭锦忆眼神幽暗。 “是。”阿宝战战兢兢地回着,眼角不经意间瞥见一旁的人影,瞬间松了口气,可算是把正主等来了,再回下去,他可真要送掉小命,皇宫里人人皆知,世王爷向来喜怒无常,赏罚更是在一念之间,所以回话的时候阿宝都踹了十二分的小心。 亭锦忆偏头顺着阿宝的视线望过去,那人身上松松搭着一件宽大红衣,青丝泻在身后,宛如上好的绸缎一般,走路时衣袖兜了风,更像个谪仙人似的。 想到那晚,这个冰雪似的人也能在自己身下露出那样诱人的表情,亭锦忆不觉莞尔。 见到亭锦忆的寂青苔脚步一滞,二十几步的距离,他看着他,过了一会,似乎是鼓足的勇气一样再次迈开步子。 跪倒在他跟前,寂青苔不卑不亢,“微臣见过世王爷。” “免礼。”亭锦忆斜眼看他,似乎更瘦了些,但脸色还算不错,抬头看天色,轻飘飘来了一句,“寂大人这是要去哪?” “微臣赴白妃娘娘之约,现在正要回大理寺。” 描金扇子一摇,亭锦忆作吃惊状,“那可巧了,本王也正要去大理寺找寺卿商量点事,寂大人若不介意,可否一同前往?”虽是询问的话,用的却是毋庸置疑的语气,令人拒绝不得。 寂青苔低眉顺目,“微臣遵命。” “如此,甚好。” 于是,在亭锦忆的命令下,寂青苔撤了轿子,无奈与之走回大理寺。 此时正值春季,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大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常,寂青苔身着便衣,翩然若仙,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而亭锦忆锦衣华服,面若冠玉,描金玉骨扇轻轻摇着,风流不羁,不时惹得路过的人侧目,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的轻薄模样。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寂青苔眉蹙春山,故意放慢步子走在亭锦忆后面,不想两人太过接近。 亭锦忆心下不悦,顿了步子扭头,眼眉上挑,仪态风流,“似乎寂大人不愿与本王同行。” “微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大人谦虚了。”冷冷笑道,亭锦忆也放缓步子,只等着寂青苔跟上。 皇城外鱼龙混杂,有不少异地打扮的人穿梭于市集做买卖,其中以西翎国人最多。本来自朔州一战西翎战败之后就再无动静,但元城突然出现这么多异邦人,再加上大乾与西翎国此时形势紧张,很难不让人生疑。 “在外不必以君臣相称,寂青苔。”侧头垂目小声交代一句,亭锦忆不知当日那个敢叫他疯子的人现在为何对自己如此恭敬了。 “是。”寂青苔容色淡淡,连半个字都不多说。 元城出现这么多西翎人不可能毫无缘由,只是不是他分内事他自然不会插手,权当没看到一般。 若是天下大乱,则正合他意,要取皇上首级,也可浑水摸鱼,方便许多。 亭锦忆拂过一条挡眼的柳枝,笑得温文儒雅,“话说你我上次见面之后,疏狂一醉的老板便把那个名叫千年的小倌给我送来了,真真会做生意。” 寂青苔面色如常抱拳而道:“恭喜王爷。” 下颌被扇柄轻佻抬起,亭锦忆似笑非笑,“这句话我可听不出有几分真心。” “王爷得此佳人,青苔身为臣子,自然是由衷喜悦。”偏头避开扇柄,寂青苔越过亭锦忆大步往前走。 那千年原是他吩咐红袖亲自送到世王府的。不为交好,也不为巴结,只是他喜欢,只要是他有,他便送上。万里江山他都肯为他打下,更何况这区区一个小倌。 亭锦忆站在原地,眼神里有一丝莫名,心里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看到那人明明在意却装的平静的样子,他原本应该高兴,但却高兴不起来了。亭锦忆自嘲一笑,管他寂青苔心里如何,只要他的心任在自己身上,即使装得再平静不过,他也不怕他飞了。 出皇城不远便是大理寺,气派威严,黄瓦盖顶,未至门口,已可见到一人匆匆而至,身穿朝服,神色凛然。 亭锦忆一眼就认出此人乃是大理寺卿安系于,名取自江山社稷安危系于己身之意,年过半百,双鬓已经斑白,一副老实忠良之样。 倒是身为少卿的寂青苔,虽到大理寺已经有些时日,却是第一次见安系于,只得从他身上的朝服断别身份。 当下抱拳对安系于行了一礼,默默退下。 第二十二章 “微臣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安系于俯身跪于前院,额头磕地。 “请起。”微微抬手,亭锦忆迈步直接走进正厅,安系于俯身小步跟上。 客厅内奉茶,大门紧闭,里面只有安系于与亭锦忆两人,所谈内容并无第三人知道。 寂青苔悠闲地回了自己的院子时,见日头已经偏西,晚霞明艳,暮云重重,便收了树下的椅子回屋,只等阿祺回来再一同用餐。 谁知这日,已过晚膳时间,阿祺仍不见影子,寂青苔无甚食欲,开了窗子拨亮灯芯坐于窗下,月夜浅凉,他披了一件素色深衣,青丝散下,一缕长发顺贴地垂在胸前,而额前稍短发丝则晃着眼,映着温润的唇色,眉目清美。 他手中所执的并非经文典籍,也非兵法韬略,而是一本从疏狂一醉里带出来的账簿。 大致看了一遍,其中内容便记在心里,寂青苔轻柔额角,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这本账簿记的乃是近月来疏狂一醉与各处的兵器马匹交易情况。自金满堂被逐出疏狂一醉之后,他所辖的虚华堂事务就由红袖暂管,但疏狂一醉里的每一笔资金动向却都要由他亲自过目。 这月月初,有一个名叫做花逸的人购置了上千件兵器和数百匹良驹,数量之大,不得不令寂青苔心下生疑。疏狂一醉虽然也做兵马交易,但不过是与江湖上的人来往,交易数量从不过百。 看来这次的交易,说不定还能牵扯出一桩大事。 寂青苔把账簿至于案上,拿起笔架上的小笔在纸条上写下几个字,又把纸条卷起来收在袖里。 执了一盏灯走出屋子,凉风拂面,寂青苔伸手把挡在眼前的青丝稍稍揽到耳后,抬头看月华渐开,宁静祥和。月光柔柔照在他脸上,竟生出几分凄迷。 从袖中探出的手宛如上好的刑窑白瓷,类银类雪,食指和拇指轻轻捏在一起放在唇边吹了个口哨,就见有一个东西从空中俯冲下来,如闪电般落在一旁的矮石上。 那是一只纯黑色的海东青。 “翎。”寂青苔轻唤一声,走上前去,取出袖中的小纸条包好,紧紧系于海东青左腿上。 只听他话语中带着几分亲昵,“翎,今日匆忙,没来得及给你带吃的,等回了疏狂一醉,我再补给你。” 那海东青也似听明白了一般,侧着身子用羽毛轻轻侧他的手背,竟像个撒娇的小娃,哪里有半分猛禽的凶勇彪悍样。 寂青苔有些没辙,无奈笑道:“把这信带给红袖,不要耽搁了,快去吧。” 说完,那海东青转着眼珠子抖抖羽毛,展翅往空中飞去。 寂青苔直了身子,嘴角的笑还未完全收回,带着柔意,说不出的美好动人,只是见月光朗照之处再也见不到翎的影子,才拉了拉快要滑下肩的深衣,转身回房。 “吱呀——” 推门的手的还在半空,已有声音响起,在这月色中沉醉迷人。 “寂大人竟然驯养了一只海东青,真是难得。” 寂青苔停在半空中的手顿了顿才放下,转过身时已经换上平日里那副清冷的样子。 他双手抱拳行了一礼,“王爷看错了,那不过是微臣在几年前救下的一只鸟儿,怎么可能会是海东青。” 人人都知海东青稀奇名贵,乃是贡品。他寂青苔只是一区区五品官,怎养得起这种鸟。 看亭锦忆面上表情似是不信,寂青苔转开话题,“天色已晚,王爷还不回府吗?” 亭锦忆听出他言下的逐客之意,竟也不恼,而是走近几步,“本王今夜就住这儿,寂大人可是有什么意见?” “微臣不敢。” “夜深露重,寂大人就不请本王进屋坐坐?”亭锦忆长身立在他面前,唇角微勾,富有深意的目光从空气中掠过。 寂青苔放低身子,依旧恭敬道:“寒舍简陋,恐怕招待不起王爷。” 亭锦忆冷哼一声,直接绕过他上前推门。 这间屋子干净简单,一床一案一椅,案架上堆满了书,映着昏黄的油灯,颇有几分萧瑟冷感,似乎这样的布置就一直是寂青苔的风格,无须张扬,简单低调。 亭锦忆拂了椅子坐下,见寂青苔杵在门口,影子被月光拉长,射进门内,脸上看不清表情,却可见他影子像一片沉沉的湖水,轻轻泛起涟漪。 “为什么?”唇里溢出三个字,他面露不解。 第二十三章 寂青苔垂着眼,声音暗哑,问出这三个字。以前,他不是最看不起他的身份,甚至百般侮辱,将他送与他人,但今夜又为何突然来访,不怒不恼,控制着自己的脾气,还放低身份进他的屋子。想到当日他被买进世王府时,他从没踏进过他的小院,由他自生自灭,视他为一个玩物,现在为何又这样待他? 亭锦忆现在的心思,他不敢猜,也猜不到,生怕猜错了,反落得空欢喜一场,但却又固执地不想自欺欺人,非要弄个明白才肯。 寂青苔低声重复,声线带着隐隐的期盼与不安,“王爷到我这里来,所为何事?” “你以为呢?”亭锦忆饶有趣味地打量他,语气带了戏谑的感觉。 “我不知道。” “不知道?呵,那你不妨猜猜。”搁在笔搁上的笔沾满了墨,却不见案上有任何纸张,亭锦忆拿起笔细看,一边漫不经心道。 “我不想猜,还请王爷告知。”寂青苔走上前,目光落在刚才放到旁边的账簿上。 刚才一时大意,没料到今夜会有人来访,就把那账簿随手放到了案上,若是被亭锦忆无意中翻到,又将牵扯出一大麻烦,走私兵器不说,或许还会被判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疏狂一醉也将受到不小的威胁,于公于己都不利。 “那你可还记得,当日在疏狂一醉里,你问本王,这江山值多少?” 寂青苔怔了怔,开口道:“自然记得。” 放下毛笔,亭锦忆看进他的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记得便好,本王想让你随我去一趟清华县。” 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之色,寂青苔淡淡道:“好。” 清华县位于青州,靠近西翎,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此去恐怕还是与西翎国有关,寂青苔轻咬下唇。亭锦忆身边贤才无数,此行他会挑他同去,也只是因为他比别人多了一样东西——美貌。 聪明如寂青苔,他岂会不知,亭锦忆只是想让他以色惑人罢了。 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的好。但他肯用他,心里应该会有一丝喜悦吧。 寂青苔走到案前,装作无意般把案上的书本收拾好,顺便把账簿压在了其他书下。 “那王爷什么时候出发去清华县?” “这下个月初六。” 亭锦忆看他从容收拾书本,那宛如削葱根的手指在书页上划过,动作优雅柔美。 案上的书多是大理寺近几年来所处理过的案件记录,一册册整齐编号,唯有一册比其他书册大上一寸,夹杂在其中很是明显。 当下从书中抽出那一本,胡乱翻了两页,竟是一本账簿。 “怎么这里会有账簿?难道寂大人也管大理寺的账务?”灯火下,亭锦忆斜眼看他。 从他手中抽走书本放到面前,寂青苔神态自若道:“王爷管未免宽了些,这可是机密。” “机密?”亭锦忆眸光微一流转,笑道:“那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机密了。” 说着,伸手便去拿那本账簿。 寂青苔身子往前稍倾,凑在亭锦忆面前吐气如兰,“王爷是让我难做啊。” 又转头看着那本账簿微微叹气,“若是王爷执意要看,微臣倒是不吝惜这间屋子。” “什么意思?”亭锦忆挑眉。 “就是这个意思。”寂青苔说着,挥手打翻烛台,那烛火不偏不倚燃上账簿,连着案上的其他书册一同烧了起来。 “你!”亭锦忆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双眸子宛如利剑般刺向寂青苔。 寂青苔唇角微扬,移开视线,满脸的不在乎,“离这最近的一口井在百步之外,若是不想被烧死,还请王爷赶快出去。” 空气越来越热,在这本就不大的屋子里火势蔓延得很快,风从窗口吹进来,掀起床边的帐幔,把火从案上带到床上,四周都是木头被燃烧的劈啪声,热浪翻滚,烟雾逼得人睁不开眼。 火光中,已听到人群往这边赶过来,寂青苔站在大火中,容色鲜妍,似是早就料到会成这个样子,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他想被烧死吗? 第二十四章 亭锦忆咬牙冷笑,“那你为何不走?” 寂青苔离门只有两步,只要一抬脚便能出去,此时却从容地站在屋里,看大火渐渐把两人包围。 仿佛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寂青苔颔首浅笑,“我是纵火之人,王爷若是有事,我也活不了。” 房上的横梁噼啪作响,大有快支持不住的迹象,亭锦忆知道不能再等,只得憋住怒火,一把抓起站在门前那人的手,把他拖出房间。 “寂青苔,这笔账我以后再跟你算!” 闻言,寂青苔反握住他的手,在他身后轻轻笑开。 “好。” 二人刚跨出屋子,房顶的横梁应声而倒,屋外除了不断浇水救火的人之外,还有安系于只着单衣跪在地上,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面上的焦急之色就连瞎子也看得一清二楚。 世王爷千金之躯,要是有什么闪失,他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王爷……王爷出来了。” 仿佛听到有人吵嚷,安系于颤颤巍巍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有两人立在自己面前,心里顿时舒了一口气,这条命总算保住了。 亭锦忆脸黑得厉害,也不知是被熏得还是被气得,而寂青苔则弯着腰大口喘气,身上原本披着的深衣已经滑落,剩下的白色里衣也乌黑一团,被熏黑的脸颊被散乱的发丝掩去不少,与平常清冷淡然的样子大相径庭。 目光再往下移,安系于不由愣住。 两人十指相扣的手…… 注意到安系于的目光,寂青苔不动声色地挣开了手,跪倒在亭锦忆面前。 “微臣失手打翻烛台,险些害王爷丧命,还请王爷责罚。” 安系于惶恐不安,也连忙跪行上前,脑袋重重磕在地上的青石板上。 “请王爷恕罪。” 亭锦忆满心都在刚才的账簿上,里面似乎提到了刀剑一类的兵器,但寂青苔宁肯烧了屋子也不让他看到,想来里面必有猫腻。 把寂青苔治罪斩首再简单不过,但是心中的疑问也将会石沉大海。还不如把此事掩盖过去,至于账簿的事……只要寂青苔在身边,难道还不怕问不出点消息。 想到此处,亭锦忆轻拂衣袖,看向柳梢那轮明月,“今夜,本王不曾来找过寂大人,至于失火之事,不过是一只狸猫推翻了烛台……”说到此处,故意低头看了寂青苔一眼,话中带了深意,“寂大人无事便好。都起来吧。” 闻言,安系于喜极而泣,连连叩头。这个传闻中喜怒无常的世王爷竟大发慈悲,不仅不怪罪,还主动把此事掩盖了过去,真是祖上保佑。 “可还有什么事?”亭锦忆见安系于仍长跪不起,皱眉问道。 安系于抬眼偷看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吞吞吐吐道:“屋子里面有大理寺卷宗,这,这被烧了,恐怕交待不了啊。” 原来是为这事儿,回想当初进屋时,寂青苔的案上的书册可不少于十册。亭锦忆剑眉轻挑,“我曾听闻寂大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如今此事乃源于寂大人未关好门窗让那狸猫跑进来弄翻了烛台,此事寂大人也有责任……就请寂大人把那几册被烧了的卷宗写出来,要是少了一本,就打八十板子。至于圣上那里,本王自会去说明。” 安系于叩头更加勤快,“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寂青苔一身狼狈,眼神幽暗地低声应了一句,“是。” 狸猫弄翻了烛台?呵,这个理由不仅把错误全推到了他身上,让世王爷与此事毫无关系外,还借机送了大理寺一个人情,又抓住了他纵火的把柄,可谓一箭三雕,真是只老狐狸。 离出发上路去青州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虽说是奉命巡查,但上路时间却提前了半个月,亭锦忆打点好一切,只带了寂青苔、丫鬟云儿和一个陌生的黑衣男子,雇了辆不起眼的大马车,打算一路游山玩水而去。 出城那日,天下着蒙蒙细雨,打得百花残落,寂青苔睫毛上隐有雾气,撑了一把素色油纸伞,立在城门外。 四周雾气蒸腾,唯有那身红衣分外明显,就像荷塘中的红莲,清雅中透着妖孽,让人欲罢不能地想多看几眼。 守门的侍卫打开宫门,一辆马车渐行渐近,寂青苔扬了头,见云儿正拨开帘子往外打量。 “楼……寂,寂大人。” 突然改口还蛮不习惯的,少云吐了吐舌头,缩回脑袋让驾车的黑衣男子停车。 马车停在身侧,驾车的男子满脸肃杀之气,倒是生得颇为俊朗,这人…… 寂青苔瞳孔微缩,冷意像刀锋般锋利。亭锦忆此行只带了仨个人,每一个都有自用处,看来这个男人的身份也不会简单。 正想着,少云已经蹿下马车,恭恭敬敬道:“王爷请寂大人上车。” “好。”抱手应着,寂青苔随少云上了马车。 掀开帘子一眼就见到亭锦忆穿着锦袍,端坐于南面,手里拿着的,是一幅画。听到响动,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只是一直在盯着手中的画,看得入神。 寂青苔上马车后,马车开始缓缓向南驶去。 第二十五章 而宫门内,一白衣人立在雨中,盯着马车的漆黑眸子里绕进些许愁怨,春雨如丝,丝丝缕缕渗入衣内,竟会有点疼了。 “殿下……”一华服女子小跑到他身边,手中的伞移到那人头顶,脸上精致的妆容也被雨水弄花。 “殿下何不去让他留下?!”淋着雨,白寒眼里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却是第一次这么大声对亭锦悭说话。 这话里带着的有不解,有不安,更有不忍。 从小便是天之骄子的他,何苦为了一个男人而让自己变得如此被动,怕他走,更怕他难过,就强逼着自己不与他见面,每次都是悄悄站在远处看着,心知他心里想着是别人,还是不肯放弃。 白寒跪倒在雨水里,声音已经走调,“殿下,忘了他吧。” 雨水顺着优美的下颌流下,亭锦悭微微一笑,弯下腰把伞放到白寒手中,“寒儿,你身子不好,快点回去吧。” 惊愕的脸上是亭锦悭帮她拭去雨水的手,温柔的无以复加,白寒耳中飘进他的话,带着几分无奈与彷徨。 “寒儿,你跟了我五年,我是什么性子,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说完又兀自一笑,伸手把白寒揽紧,“寒儿,那个人虽身份低贱,但却是个不世出的人才,更何况……他喜欢亭锦忆。” 亭锦忆,他的亲生弟弟,自幼天资聪慧,生来便最得皇上喜爱,对他来说,也是这皇宫中最大的隐患。 世人都知道,众多皇子中最应该成为太子的其实应该是亭锦忆,而不是自小体弱多病的亭锦悭。若不是母妃临死前对皇上百般哀求,他现在恐怕早已死在后宫争斗之中,哪里活得到现在。 亭锦悭拦腰抱起白寒,在她耳边低语,“我本以为你知道,但现在看来,你还是醋了……” 寂青苔之才若是被亭锦忆所用,与亭锦忆而言无异于如虎添翼,但对亭锦悭来说,将是一大威胁。本想着借亭锦忆冷落他的时机把那人的心移到自己身上,收为己用。 可惜…… “寒儿。”亭锦悭轻吻她的耳垂,“我们回去。” 他没有说,那些原本只是他的初衷,而到了现在,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对那人是抱有什么感情了。 马车内,少云凑了凑身子挨到寂青苔身边,笑得诡秘莫测。 照以往寂青苔的经验来看,这丫头一定没安好心。 果然,少云一见亭锦忆看向这边,立刻收起笑容,指着亭锦忆手中的那一副画问道:“寂大人可知这画里画的是谁?” 画?寂青苔摇头,“比起画上的人来,下官更在意外面那位男子。” 亭锦忆转头看他,带了些探究的意味,终于开口道:“那人叫申奈,是本王心腹。” “多谢王爷告之。”寂青苔淡淡看了亭锦忆一眼,转过头把目光移到外面。 少云悄悄拉他的衣角,气急败坏道:“难道寂大人就不想知道画上那人是谁?” 寂青苔奇怪地看她一眼,继续摇头“不想知道。” 看少云的样子,画上的人,寂青苔也猜到了八九分。 “画上画的,正是寂大人啊。” 果然!寂青苔一寻思,这丫头是在向自己邀功呢。 “我夜探清华县县令府,正见到那老不死把大人的画悬于床头,每天日思夜想对着流口水,我看着这画工还不错,就顺手带了回来瞧瞧。”少云得意洋洋道。 寂青苔斜凤眼一斜,见亭锦忆把画递过来,顺势展开画轴。 画中人身着玉色的云纹袍服,金丝镶边,衣襟半敞,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脚着踏云靴,腰负青玉笛,及地青丝似被日光镀上了一层光晕,顺从地泻在身上,发间的红色珠子隐隐发光,嘴角似含笑,云淡风轻。 端的是龙凤之姿,温润疏离。 这样一幅画,不管是挂在谁的床头,都难免不日思夜想,乱了心神,倒不知见着了真人,又会是一副什么作态。 寂青苔心下了然,不由漫上苦楚,“还请问王爷,这美人计,要怎么用?” “美人计,什么美人计?”少云转头看他,满脸不解。 “王爷让下官随行,无非是想让下官从那县令口中套得消息取得信任,只是不知王爷需要哪方面的消息。”寂青苔淡淡道。 亭锦忆笑道:“寂大人果然聪明,不过此事还需慢慢商议,现下,还先请寂大人换身衣服。” “换衣服?” 亭锦忆正色道:“自然是让别人认不出寂大人的衣服。谁叫寂大人才名艳名远播,天下有几人不识疏狂一醉冷公子的容貌,呵,就连清华县一个小小县令都能藏有寂大人的画,本王不得不防啊。” 说话间,少云已经从身后翻出一个包裹打开,一脸我不是有意为之的无辜表情。 寂青苔看那包裹中,是一条水蓝色凤尾裙,上缀五彩珠玉,另外有金丝绣鞋,金步摇等女子装饰之物。 第二十六章 寂青苔当下不由冷嘲一句,“这么多金银首饰,王爷就不怕半路被人打劫了?” “无妨……”亭锦忆唇角微微上翘,“就这点东西,本王还损失得起。” 损失不起的,应该是她家楼主吧。少云暗想。 用小指挑起那条凤尾裙,寂青苔眉稍轻扬,带了与生俱来媚态,“王爷想看下官出丑?” 亭锦忆泰然自若,手杵下颌,“非也,不过是想让寂大人女装出行,你我二人扮作夫妻,也好隐人耳目。” “王爷多虑了,若是要扮作夫妻的话,我看这位姑娘才是最佳人选,下官男儿之身,实在不便。” 被提名的少云瞪大眼睛,刚要申辩,就让寂青苔的一记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把话全都硬生生逼回了肚子。 “这位姑娘认为如何?”寂青苔体贴地询问少云的意见。 好吧,面前这位才是自家的正主,手里扣着她的衣食来源,少云咬牙,“这样也、也好。” 看来要看到他家主子穿女装,只能等到下辈子了。想想也是,寂青苔那一副清冷自居的性子,怎么会同意穿女装折辱自己。 又回想寂青苔刚才那一记威胁的眼神,让少云隐隐觉得,她家主子是不是知道了,那穿女装的事,其实是她出的主意。 但愿是她多想了。 “既然寂大人不愿,自不强求。”亭锦忆也不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倒是少云的临阵倒戈让他有点出乎意料。 此时马车已经出了元城,正行在山野之间,绿草如茵繁花似锦,虽不及宫中娇艳富贵,却因吸了山间钟灵之气,清香素淡,婉约秀丽。 细雨如愁,缠绵悱恻,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寂青苔挑开帘子,呆呆望着外面。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二次离开元城,第一次……是在被抄家后。 那时后的他年仅六岁,被流放至九真烟瘴之地,一路上饿殍遍野,天寒地冻,尸体成堆。夜间可闻豺狼虎豹撕咬尸体的进食之声,那骨头被嚼碎的可怖声至今犹在耳边,令人包骨悚然,日里则要忍受官差毒打,踏上满是残骸的道路,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倒下,然后冲过去疯狂抢食他们的肉,只为能活下去。 而那些尸体,你若不吃,也只会便宜了身边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 都是一样的,人与那些畜生并无分别,什么道德伦理,以前在书斋里学的东西,在死亡面前都变得不重要了。 土地渗了血,口渴的人趴在地上舔舐泥土,就像一群恶鬼…… 寂青苔每每回想起那个时候,就忍不住作呕。 元城富贵繁华天下第一,而就在距离元城不远的地方,竟有人因饥饿而抢食尸体,所谓世间之至恶,他这些年来看的不算少。 南宫家十六岁以上男丁皆被斩首,而女丁则因不愿被充为官妓而集体吊死在正厅的房梁上。 寂青苔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时候,早已经不人不鬼,这几年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锦忆,你可知,若不是当初许下的那个约定,我又岂会活到今日? 寂青苔摇了摇头,心下有所怅失,一时间说不出是悲是喜,那人肯用他,确实是他所望,但是……为何心有不甘? 回首细看亭锦忆,凤眼里没了初遇时的魅惑,没了那晚上的茫然,却是再熟悉不过的愁怨,正如这细雨,丝丝缕缕浇进心里。 面前的人龙章凤姿,卓尔不群,依旧和幼时一般出色。只是他,啖了人肉,入了娼门,乃还敢再谈什么情爱,唯有凭己微薄之力,助他成就千秋霸业。 可笑,他寂青苔还从来没有过这样不甘! “寂大人看本王做什么?”语中含笑,亭锦忆眼神无意中与他相对。 愣了愣,寂青苔长睫微闪避开他的视线,“下官不过是想起了一些童年趣事罢了。” “趣事?”亭锦忆拉过一旁的软褥靠着,可能是车中太过无聊,想打发时间,便道:“寂大人不妨说来听听。” “下官幼时曾结交过一位好友,那时便与他共谋天下,大谈兵法之道,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确实可笑,黄毛小儿岂可妄谈国事。”亭锦忆闭眼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寂青苔叹然而道:“原来王爷也是这么觉得……”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停住,亭锦忆皱眉用手撑起身子,对外大声发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申奈的声音从帘子外传来,带着刀剑般冰冷的质感,“公子,前面发现了数十具尸体,尸体尚未冷却,看来不久前曾发生过打斗。” 山林间发现尸体再正常不过,或被仇家追杀,或被山贼劫财,有的甚至死了十天半个月都不曾有人知道。 “绕过去。”亭锦忆无心在此处多留,命令道。 “等一下。”申奈刚扬起马鞭,寂青苔急呼一声,连忙掀开帘子跳下马车,那衣袂如雪,只剩带着淡淡的梅香在空气中晕开。 少云娥眉一锁,随即也跳下马车跟了上去,他家主子从来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看来是发现了什么。 第二十七章 寂青苔站在雨中,远远就看到前面不远处横七竖八倒了十几个人,皆身着中原服饰,死状极惨。 提起衣摆走上前去,寂青苔揽了袖子翻看尸体,又细细检查每具尸体的伤口,眉宇间不由浮出一丝疑惑。 这些人虽着中原服饰,但却是西翎人,虎口处有厚厚的茧,看来是学武之人,再看这伤口,从脖窝处割开,延至后颈,整颗脑袋几乎都被卸下,伤口平滑,可见刀口锋利无比,刀法利落,由此断定为一人所为,而且那人武功奇高,手法狠毒。 再看被尸体遮盖住的地面上,是几道交错的车辙印子,陷入泥中有一指深,所运货物必然沉重。 而其他的印子,在雨水的冲刷下早已看不到了。 运货在先,杀人在后。 寂青苔在雨中蹲下,单薄的长衫淋了雨紧紧贴裹在纤细的身体,额前的发丝则顺从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映着他认真的神情,真是赏心悦目。 “在看什么?” 头顶的雨停了,亭锦忆温厚低沉的声音响在身侧,正撑了把伞低头看他。 “没什么。”寂青苔站起身,刻意避开为他撑伞的亭锦忆,冷冷而道。 上了马车,一路无言,寂青苔因淋了雨脸色有些苍白,好在车里燃了炉子,还算暖和。 而亭锦忆看他的眼神,则多了几分深意。 ×××××××××××××××××××××××××××××××××××××××× 青州路远,黄昏时分,几人寻到一间路边客栈,便在此处住下。 小客栈比不得元城里的客栈豪华,那两扇门歪歪扭扭斜倚在框上,客栈老板只顾低头数钱,店小二也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懒散样子。 饭桌正对大门,借外面的光亮,亭锦忆伸出食指在桌上轻轻一拭,盯着指尖上厚厚的灰尘,眉毛拧成疙瘩。 再看那店小二上上来的东西,都已经完全冷却,里面黑乎乎的不知混了些什么东西,而且连酒也掺了大半的水。 亭锦忆优雅执着筷子,半晌也没落下去。 倒是寂青苔,身上裹了一张素色薄毯,发尖的水滴滴答答落在桌上,从容举筷夹菜送入口中,没见有半分不适。 “楼……寂公子,这,这能吃吗?”少云盯着寂青苔的饭碗欲言又止,满脸惊异,又瞅了桌上的不明物体,更加没有食欲。 在疏狂一醉的时候,就连最下等人的饭菜也比这好上许多,少云这次出来可算是开眼界了。 只是她家楼主大人,怎么能吃得这样淡然,那些奇怪的东西若是吃坏了肚子,红袖不把她教训一顿才怪! “只要不会吃死,自然是能入口的。”寂青苔夹起一块不明物体送入口中,抬眼瞟了一眼亭锦忆,暗自摇头。 这从皇宫里出来的世王爷,吃不了这些菜早在他意料之内,向来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哪里识得人间疾苦。 而他,这世上,只要是能入口的,还有什么没吃过。 搁下筷子,面前两位依旧盯着满桌子的菜愁眉不展,寂青苔干脆召来小二收了饭菜,见天色不算太晚,正打算出去看看。 那伙人带了那么重东西,一定不会走远的。 “你要上哪儿去?”亭锦忆目光锁在他身上,还没离开桌子三步,就被叫住。 “不过是出去透透气,亭公子不必大惊小怪。” 寂青苔搁下这么一句,推开那扇快要倒下的门,一眼就看到换马回来的申奈,黑衣肃然,杀气浓郁。这人从见面到现在,说过的话不超过三句,而他的手则一直握在腰间的剑柄上。 世王府人才济济,养几个衷心的杀手并不奇怪,但不知此人的武艺若是和少云比起来,究竟谁会略胜一筹。 寂青苔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那人已经直直行至桌旁,正立在亭锦忆身后。 保护的意思尤其明显。 像他这样,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亭锦忆身份不一般,倒正成了有心人的目标了。 可能亭锦忆也意识到这点,招手对申奈耳语几句,后者才一脸为难的端了饭菜上楼。 寂青苔暗自嘲笑自己瞎操心,一边往外走去。此时雨已经停了,山间行人不多,那些车辙印子或许还可以寻到。 客栈外乃是一片林子,古木参天,连空气也晕染出几分绿意,山间雾气蔓延,离远了就看不大真切。不过,若是那群人再此歇过脚,那么那些货物不是停在客栈后院,便是在这树林里。 寂青苔逛到后院查看一番,并未发现有何可疑痕迹,只好往树林而去。 林中寂静异常,空气湿润,足下是到齐小腿的野草,寂青苔弯腰细看,果然有野草被压倒的痕迹,沿着痕迹再往前走上百米,痕迹则越发明显,被压倒的草已经和其他地方的草色产生了区别。 那些货物,肯定在此处停过。 可惜的是,那些货物究竟是什么,却无法得知。等待会儿回去,再向那家客栈老板打听看看。 寂青苔拧干了衣角的水,又把它拉扯平整,直起身子正打算回去。耳边突然响起扑棱棱的声音,抬头,只见一人从树上跃下,单手抓住一只鸟儿,动作灵敏,身法矫捷。 第二十八章 那个人长相秀美,面如傅粉,身穿粗布蓝衣,却不失英气,笑起来时隐隐可以看到唇边的两个酒窝,端的是一副正人君子的老实模样。 寂青苔后退两步,眼里掠过一丝防备。 这人无故出现在这里,不得不防。 “咦?”那人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人,讶异了几秒,方才憨态可掬地把手中的鸟藏于背后,向寂青苔行礼道:“在下花逸,惊扰了公子,作为赔罪,想请公子一同享用这山珍野味。” 寂青苔冷冷打量这人一眼,转身离开,扔下一句,“不必。”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喂喂喂,你等等。”花逸连忙上前,也顾不得客套了,张开膀子拦住寂青苔去路。 “喂,你若是不喜欢吃这个,”扬了扬手中那只色彩斑斓的鸟,“我请你喝酒总成了吧,我这里可有上好的女儿红。” 说着,又拍了拍别在腰间的酒壶。 “还是……你要是不沾酒,那可真是可惜了,我身上也没什么吃的了。呵呵……”抓了抓脑袋,花逸傻笑道,手中的那只鸟被他摇来晃去,连半条命也不剩了。 寂青苔脑门上不由滴下冷汗,再看花逸时,眼神里多了几分怪异。 “花公子并未惊扰在下,还请公子让开。”说罢绕过那人继续往前。 “喂,看你刚才的表情明明就被惊到了嘛,为什么不承认呢?唉,我向来不愿欠别人东西,吃肉喝酒,你选一样。”花逸嚷嚷几句,又跑到前面挡住去路。 寂青苔无奈。 寂青苔妥协。 “那便喝酒吧。” “爽快!”花逸豪情万丈,立即解下腰间的酒壶递了过去,手伸到半空又收了回来,喃喃自语道:“不好,这酒都有些凉了,得温温才好,要不我们去前面的客栈?” 去客栈,那岂不是在亭锦忆眼皮子底下了。 寂青苔摇头,“五谷百花所酿之酒,自然要在这天地间品尝方才美妙,此地清静,依在下看来,这里最好不过。” “嘻嘻,我是不懂,不过既然兄台这么说,那我也感受一下这种……哦,美妙。”花逸傻笑两声,伸手把酒壶递到寂青苔手中。 寻了一块稍显平滑的石头坐下,寂青苔仰头喝酒,姿态风流。 只觉一股火辣辣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寂青苔轻拭唇边酒渍,抬手把酒壶扔了过去。 花逸纵身而起接到酒壶,脚尖轻点树干,跃到树枝上坐下,抬手仰头,酒液哗哗流到口中,大呼一声:“好酒!” 偏头看寂青苔,露出一口白牙,“对了,还没请教兄台姓名。” “寂青苔。” “青苔?嗯,好名字。”花逸咀嚼这两个字,摇头晃脑道:“自然却不俗媚,天真而尽显风流。好名字,看来令尊也是个有才之士。” “谬赞。”父亲有没有才学他不知道,这名字……也是言一取的。 说起来,这些年里,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提及他的父亲,寂青苔细细回忆了一下,发现那个名为父亲的人,在脑海里半分印象也没有。 “喝酒喝酒!”花逸抛过酒壶,靠在满是青苔的枝干上,半闭上眼睛,咂咂嘴满足道:“真是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啊。” 接了酒壶,寂青苔扬声问道:“敢问公子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嗯……叫公子多生分,你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逸大哥如何?”花逸仍闭着眼,嘟囔一句。 寂青苔眉头稍锁,清秀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终是斟酌道:“逸,逸大哥。” “好兄弟!”闻言,花逸兴奋地翻身下树,重重拍了拍寂青苔的肩膀以示自己的激动难耐。 “我花逸遨游四方,居无定所,兄弟这话可是问倒我了,我既不知从哪来,也不知往哪去,只是过一日舒心一日便好。” “如此倒叫人艳羡,”寂青苔垂首静默,表情沉静,“我也曾想过,等事情了了,便寻一座青山,闲坐草庐,笑傲风月。” “呵,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寂青苔无奈苦笑,这些话,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就连自己想想,也觉得不现实。 他活到现在,身如浮萍,去了很多地方,接下来还要去更多地方……就是不知道会在哪里留下来,到老,到死。 说不准,根本就等不到那个时候。 花逸退到另一块石头上坐了,正琢磨着要怎么开解他,虽然美人忧伤是一道风景,但看着面前这人忧伤,心里就挺不是滋味的。 刚要张口,寂青苔已经站起身,举起酒壶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又反手把酒壶扔了过去,转身就往回走。 “多谢了。” 白色长衫,青丝及地,那人的背影映在这苍翠的树林间,竟然无比和谐。只是那背影消瘦,背脊挺得和刚出鞘的剑一样直,直得让人忍不住想折断它。 花逸斜斜倚在一棵大树干上,望着那个背影似笑非笑。疏狂一醉的头牌,果然名不虚传。 第二十九章 回到客栈,亭锦忆等人都回了房,寂青苔趴在柜台前向老板打听这几日可曾有大批人运送东西经过此地。 老板姓向,满脸胡渣,生的很粗犷,一看就是练过武的。在这种地方开店,总要和山贼土匪什么的有点交情,而这种交情,很多时候是用命拼出来的。 寂青苔一副文弱公子样,惹得那向老板更加不待见他。在江湖人看来,百无一用是书生,长得好看的书生,就是小白脸了。 “向老板可曾见过不久前有人押送货物途经此地?” “呸!”向老板往地上啐了一句,抬头时眼里布满血丝,一张口便是声如洪钟,“还嫌不够晦气啊!” 倒在长凳上的店小二被这么一吼,瞌睡也醒了大半,心知自己老板脾气不好,生怕得罪了客人,连忙过去把寂青苔拉到一旁,小声道:“公子问这些做什么?” “随口问问。”说话间,一锭银子已经放到了小二的口袋里。 寂青苔在疏狂一醉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小二心领神会,也不多问,只是道:“那伙人在这住了一天,昨天晚上走的。” 晚上? “他们运的是什么货物?” “什么货物啊?哦,是七八口棺材,大晚上的,怪渗人。” 难怪那老板满脸的不悦,生意人最忌讳这个。 “他们要去哪?” “听说是要把棺材运回青州安葬,谁知道啊。” “多谢。” 寂青苔说完,转身回房。 七八口棺材运到青州……那么,路上所见的车辙印就应该是运送尸体的板车留下的,可那些车辙印陷入泥里颇深,不是一具尸体该有的分量。 而且,还有那个人也一同出现了 花逸。 一个出手阔绰的富商,前不久才从他这里买走大批兵器,哪里是什么巡游四方的江湖散人。 棺材里面的东西,他隐隐猜到是什么了。 入夜,山里的夜里很凉,被褥隐隐泛潮,屋子里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寂青苔依旧裹着那床毯子靠在发霉的床柱上,听到雨打在瓦片上的声音,看来又开始下雨了。 他向来晚睡,此时听着外面的穿林打叶声,更加无心睡眠。 干脆从床上爬起来,拨亮了灯芯,又不知该做什么,只是望着外面的黑夜发呆。 一时间千头万绪,乱的不得了。或许是这酒后劲大,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寂青苔裹紧毯子,觉得还是有丝丝凉气渗入骨头缝里,又清醒了几分。 还在大理寺的时候,他就已经让翎带信给红袖,心中对花逸这个人种种疑惑也派人去查探,可至今仍无消息,恐怕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总之,这人定不会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寂青苔无心再想,垂下眼帘准备休息。 门外似乎有细微的脚步声,伴着雨打树叶的滴答声响在耳畔。 寂青苔存了戒心,当下立即起身吹灭烛火。 烛火一灭,黑暗笼罩了整间屋子,这是彻彻底底的伸手不见五指。 “吱呀——”一声,那扇快要寿终正寝的门被推开,冷风一下子灌满了整间屋子,把唯一一点可怜的温暖也驱散干净。 “寂青苔,把灯点上。” 低沉的嗓音里带了微微的不悦,那人转身把门关上。 他一来就关灯装睡,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王爷,失礼。” 寂青苔的心放下大半,拿出火折子吹了吹,又把灯芯点上。 火映着亭锦忆英气的眉眼,他看着寂青苔微红的脸颊。 “屋子漏雨。” “哦,那我去车上睡。” 亭锦忆踱到他床缘上坐下,饶有兴味地看他。 看他自然地从门后找出一把伞,看他提了油灯推开门。 外面大雨滂沱,不见月色,只闻雨声。车上的褥子大多都搬到了亭锦忆的房里,马车除了可以挡风之外什么御寒的东西都没有。 这一夜,将会很难捱。 寂青苔着一件单衣,抬脚踏进泥泞里,彻骨的凉,却没有半分犹豫。 “回来,”亭锦忆在他身后邪气地挑了挑眉,“我说过让你去了吗?” 寒风把伞吹得东倒西歪,寂青苔努力握紧伞柄,在雨中轻咳一声,“那王爷的意思是……” 亭锦忆拉了被子附在身上,闻着里面还残余着那股淡淡的梅香。 “你睡地上。” 亭锦忆格外开恩,允许与之同处一室。 风雨中的人用袖子掩了口鼻,只看到瘦弱的肩膀在暗中微微抖动,“臣身感微恙,恐怕会传染了王爷。” “你想死在马车上?” “臣不会死。” “我说了让你进来,你听到没有!”亭锦忆不耐烦道。他可没有心思和他大谈君臣之道,况且还有冷风一直往屋里灌,实在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 静静盯了他几秒,寂青苔回房。 倒是亭锦忆开始纳闷起来。来之前不是早就想好了,把寂青苔赶出屋子,煞煞他的傲气。可为何在看到他走出屋子的一瞬间突然心软了呢? 呵,心软这个词的对他来说还真是陌生。 第三十章 从包裹里拿了件衣裳铺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寂青苔倒地而睡。 虽然隔了衣服,但地上的冷气还是冻得他牙齿打颤。那种冷是从极深的地底传来,永远也不会断绝般从他身上汲取温暖。 床上的人翻了身,似乎睡的并不怎么安稳。 寂青苔用衣服遮住脸,努力忍住想要咳嗽的冲动,不想弄出声响,把脸憋得通红,身体却抑制不住阵阵抖动。 亭锦忆再次翻身,模糊不清吐出四个字。 “我冷,上来。” 寂青苔把头蒙得更严实,继续装睡。 亭锦忆支起半边身子,声音倒是清晰了许多,“听到没有,我叫你上来。” “咳,”寂青苔起身披衣,脚步有些踉跄,“我去拿炉子。” 亭锦忆咬牙,看那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平静从容,不慌不忙,就没由来地一阵火起,干脆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 用力之大,让没有防备的寂青苔身子一斜。 “寂青苔,你真不识抬举。” “咳咳,王爷过奖。” 他的脸色是不正常的通红,眼里波光潋滟,想必是刚才压抑着不出声,憋出了眼泪来。 直起身子,亭锦忆用手背轻探他的额头,烫手。 放下手,亭锦忆掀开被子,“进来。” “……” 愣了愣,寂青苔终于爬上床,却怀了十二分的忐忑。不敢妄想太多,只当他是一时心软,生了慈悲心。 这床三面靠墙,寂青苔睡在里面,被夹在了亭锦忆与墙之间,一面冰冷,一面温暖,寂青苔下意识地往墙上靠,对那人,他不敢靠得太近,怕受伤,也怕无法自拔。 那个夜里,他忍受着身上人的肆虐,突然明白了很多事,他心中所念的男子已经死了,而现在的亭锦忆,有着那个他所爱男子的面容,他的味道,他的一切。却没有那颗他想要的心。 这样一个人,只能用来回忆,不能用来爱,可是一旦靠近了,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 他不想离开,仅仅是那一具躯壳,他也放不开手。 寂青苔拽过被角,翻身面对着墙。 曾几何时的温柔缱绻,到如今的无言冷对,他的相思,落在了一个不该落在的地方。 这样一个拒绝意思明显的动作,让亭锦忆不满,干脆抬手一把把他捞进怀里。 瘦的像只小猫,他的身高才及他的肩膀,十五岁的孩子,早熟的像个大人,特别是那双眼睛,可以妩媚到让人欲罢不能,也能疏离得不染尘埃。 他似乎,天生便有轻而易举魅惑苍生的本事。 亭锦忆揽紧怀中的身体,生出一种满足感,“此次去青州,乃是父皇的旨意。清华县今年灾荒,朝廷下拨赈灾救民的银子却不知去向,父皇让我来,便是要彻查此事。” “王爷心系苍生,万民之福。” 寂青苔应了一句,等他把话说完。 “我派人查探,发现那些银子虽是被清华县县令所贪,但我想这后面必定有人指使撑腰,三百万两白银,他还没那个胆子。” “王爷是想顺藤摸瓜,找出后面指使之人,然后趁机除之。”寂青苔道:“想必王爷心中,已经有了人选,而且那人,还是皇族。” 亭锦忆的手紧了紧,嘴角擦出一丝略带寒意的笑,“为什么要帮我?” 亭锦忆的心思,无需多言,寂青苔一语便可道破。这事可喜,也可忧。 楼照临说的不错,所谓之有才之士,必将放在身边才可安心,若不然则需除之,以免后患。 “我预想不久之后天下必有一场大乱,所以只想择一明主,到时候得以保全性命。” “那你听说过‘狡兔死,走狗烹’这句话吗?” 明明是这样冷酷的一句话,他却可以说得含情脉脉。 寂青苔静默,半晌才轻轻答道:“纵君负我,我亦不负君。” 亭锦忆轻吻他的耳珠,似是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回答,轻笑一声,继续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清华县县令年过半百,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色之徒。以你的容貌,必能搏他欢喜,我们明日上路,到青州后你便假扮回乡探亲,我自会安排你与之见面,到时……” “青苔明白。” 寂青苔接过话,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不就是以色侍人么,他这些年来做得够多,也不差这一件。 “青州天高皇帝远,清华县知县并不知你已是大理寺少卿,到时决不可暴露了身份。等时机一到,我便上书皇上,定会判他一个侮辱朝廷命官之罪。” 寂青苔静静听他道来,说起来,两人这样心平气和的谈话还是第一次,没有含沙射影,没有争锋相对,却清楚直白得连一丝想念都不留。 寂青苔侧身,还是觉得浑身发冷,“王爷若是说完了,就请放开我。” “你就这么不愿我碰你?” “如果我说是,你就会放开吗?” “不会。” 寂青苔裹紧被子,闷声道:“那我就没有回答的必要。” 亭锦忆在他耳边吹气,一本正经道:“我现在很冷,而你的身上很热。”意思是他帮他当做了炉子。 第三十一章 寂青苔懒得看他,“我在发烧。” “我知道,但你难道不应该感谢我,在这种时候还能坐怀不乱吗?毕竟,我可不是柳下崽。”一边说着,一边舔着他的耳珠逗弄,软香在怀,能把持得住的人可不多。 “我没有供王爷泄欲的责任,况且我死了,对你也没好处。”寂青苔捏紧拳头,语气却装得云淡风轻。 闻言,亭锦忆动作一僵,“你威胁我?” “不敢,只是实话实说。” 亭锦忆松开怀抱,右手支起身子,把寂青苔笼罩在阴影里。 伸手拨弄他额前的发丝,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滚烫的额头,微微一滞,又抚摸上他的眉,他轻颤的睫毛,一直滑到他略显苍白的唇。 以月为魂,以玉作骨,云鬓浸墨,其洁若何。 “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有勾引人的本钱。”他低声赞叹。这幅身体的滋味他尝过,而且一尝便忘不了。 寂青苔冷笑一声,没有接话。 第二天清晨上路,寂青苔在客栈随便吃了点东西,肚子不是特别饿,而亭锦忆等人则是凭着从元城带来的酥饼度日。 上了马车,申奈挥鞭上路。少云夜里没睡好,路上一直垂头打瞌睡,寂青苔高烧未退,被烧得迷迷糊糊,脑袋一偏,正好靠在亭锦忆肩上。 脸蛋通红,呼吸轻缓,那细长的眼里溢出点点泪水,沾湿了睫毛,一副毫无戒心的孩子样。 亭锦忆身子没有动,只是拉过一旁的毯子帮他披在身上,手也不自觉地放到他腰间揽紧。 亭锦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从那次占有了他之后,他便时时在脑海里浮现出他的样子,他伶牙俐齿不给他留半分面子还一副天经地义的的可恶,他雪下起舞,红裙潋滟的万般柔情,还有他眉宇凝霜,一副生人勿近的清高,更有现在的他,沉静安好,微敛秀眉的可人。 一个人长的好看,不管是什么表情都能摄人心魄。 可恨的是,寂青苔那张嘴,让他很多时候都恨不得撕裂它。 车轮磕到一个石子,马车颠簸。寂青苔动了动身子睁开眼,呆呆望了一会,又闭上了。 少云也被惊醒,揉了揉眼睛,就看到车上两人相偎的画面,由衷感到欣慰。 只是寂青苔的脸色异常,看样子已经烧得不太清醒,照这样子下去,恐怕不妙。 “王爷,寂大人这个样子怕是不能再赶路了,前面不远处有个镇子,我们还是找个大夫看看。” 她家主子身子骨弱,稍微一经寒风便会病倒。以前她曾问过言一师傅,才知道这病乃是在寂青苔六岁被流放时染上的,一直就没好彻底过,再加上寂青苔不愿喝药,更是难以医治。 这次出门在外条件不好,再加上这一直淅淅沥沥下着的雨,受了寒引发旧疾,少云心中暗想,只要是寻了大夫熬了药,就算回去后被寂青苔如何责罚,她也要把药给他灌进去。 亭锦忆垂眼看肩上的人,拉了毯子把他裹得更严实些,方才点头道:“那便在前面的镇子稍事休息,等吃过早饭再上路。” 中午的时候,马车抵达五方镇,虽然只是个小镇子,却被治理的仅仅有条。寂青苔睡在马车上,其余三人随便寻了一个摊子,叫上三碗面,看过路人来人往,顺便感受一下风土人情。 少云心上挂记着寂青苔,还不等面送上来,便跑去向人打听,得知这附近有一位李郎中医术高明,也顾不得吃面,急急忙忙求医去了。 不一会儿就煎了药回来,正用粗瓷碗盛了给送到车里去。 “这是什么药?”亭锦忆拦住少云,转头看向马车。 “自然是治风寒的。”少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哦,云儿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 “你要是长得有他好看,我也一样对你好。”少云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绕过亭锦忆上了马车。 她也曾想过亭锦忆会怀疑自己与寂青苔的关系,可是看到主子那副样子,就无法无动于衷。也只有像亭锦忆那样冷血无情的人,才能在身边有病人的情况下,把一碗面吃得津津有味。 少云对亭锦忆的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车上,寂青苔半靠在角落里,睁着眼低声咳了几句,胸口火辣辣的疼。 少云把药递过去的时候,一边说着这药是多么来之不易,要是他打翻了,她就跟他没完之类的话,就怕寂青苔和以前一样闹脾气,把一碗药全洒了。 没想寂青苔只是默默接过碗,微微皱了一下眉,就仰头把药喝得一滴也不剩。 碗递回去的时候,少云的话还没说完,呆呆接了碗,正要夸奖几句,就听寂青苔有气无力说了一句,“我已经没事了,快点上路,不要耽误了行程。” 少云张了张嘴,转身掀开帘子出去了。 寂青苔拉了毯子,靠在车壁上。 他可以对家里的嬷嬷闹脾气不肯吃药,在亭锦悭面前不肯吃药,在少云面前不肯吃药,却惟独对亭锦忆不可以,只因那些人都是宠着他的,而亭锦忆不是,他在他面前,没有任何资本耍脾气。他只想……活下去。至少是现在,能看着他。 第三十二章 抵达青州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一路上得少云悉心照顾,寂青苔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出了马车,艳阳高照,寂青苔用手在额前支了个蓬挡住阳光,随一行人进了客栈。 四人上二楼雅间,临窗而坐,垂眼便可见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清华县离这相距不过百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寂青苔望着满桌子丰盛的佳肴,一点食欲也没有。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低头用筷子戳着饭,少云吃饱了饭,觉得无事可做。一低头正看到楼下颤颤巍巍进来一衣衫褴褛的老乞丐,举了个缺口的破碗想要讨吃的,就被小二骂骂咧咧地赶走了。 亭锦忆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朝少云使了眼色,后者立刻抓起银子奔下楼去。 寂青苔低头夹菜,不置一词。 少云追出门外,那老乞丐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得折返回客栈。 “不见了……”少云一脸颓唐样。 寂青苔搁筷,站起身来往外走。 “你去哪?”亭锦忆在他身后出声。 寂青苔看了他一眼,“公子若是不放心,就一起吧。” 二人出了客栈,寂青苔小跑至一条巷内,忽然顿住了脚步,亭锦忆跟在他身后,环顾四周,并未觉得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还是让他给跑了。”寂青苔看着屋檐下落下的尘土,转身对亭锦忆道:“劳烦公子陪我跑这一趟了,我们回去吧。” 刚抬脚准备要走,手臂就被亭锦忆一把抓住,“寂青苔,你有什么瞒着我。” “说不上瞒着,公子若是想听,我倒是可以说说。” 静默几秒,寂青苔开口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人,但从我们一到青州便开始尾随,那个乞丐进客栈不是来讨吃的,而是来确定我们是否还在里面。” “那依你之见,我们要去哪里落脚。” 寂青苔眯了眼,缓缓吐出三个字,“莳花馆。” “青楼?” “正是。” “为何?” “莳花馆是青州最大的勾栏院,藏几个人轻而易举,再说莳花馆虽比不上疏狂一醉,但要想在里面闹事,还是会有些顾忌的。” 疏狂一醉在大乾四十二个州县皆有分支,莳花馆算是其一,也就是寂青苔的财产,在自己的地方休息,总比在其他地方安全一些。 眉眼上挑,寂青苔继续道:“再说公子是第一次来青州,就不想去莳花馆里坐坐?” 亭锦忆黑着脸,放开他的手臂走出巷子,“正有此意。” 太阳下山,灯烛燃起,莳花馆开门做生意。一排莺莺燕燕站在门口舞动香帕招揽客人,脂粉香腻,酒气醉人。 申奈不喜美色,又不得不保护主子,只好低头跟在众人身后。一不留神,就被一群女人簇拥到一旁,远远望向亭锦忆的双眼里满是无措。 舞刀弄剑是他的长项,抛头颅洒热血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就是这女人,骂又骂不得,打又不能打,实在不好对付。 申奈努力把一女人推开,另一个女人又粘了上来,甩都甩不掉,黏人。 “爷难道嫌我们长得不好看?”一个女人靠在他身上撅着嘴问道。 “不是。”申奈推开,脑袋被脂粉香薰的有点晕。 “那为什么不让姐妹们伺候?”香巾搭在脑袋上,他惹住拔刀的冲动。 “公,公子等我。”仗着个子看到亭锦忆等人进了莳花馆,申奈憋出一句。 又向身旁的女子抱拳客气道:“姑娘们请让一让,让一让。” “那待会可要记得点奴家哦。” 申奈连连点头,这才从脂粉堆里出来,已经是满头大汗。 “申公子好像很热?”少云看到申奈狼狈跟上,佯装出一副惊奇的模样。不知从哪里弄了块香巾,抖着帕子作势要帮他擦汗。 “我不热。”申奈红着脸别过头,当真明白了孔夫子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是真谛了。 “嘻,真可爱。”少云捏着香巾捂嘴,一边拽寂青苔衣角示意他看申奈故作镇定的模样。 万年冰山也有脸红的一天,当真是奇观了。 “云儿,去挑三个姑娘,让她们到房里候着。”寂青苔低声吩咐。在楼下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我,不要姑娘。”申奈立刻反对。他长这么大还没碰过女人,这一碰女人就浑身起疙瘩,放个女人在身边,他一整夜都没法睡了。 “申公子见过有上青楼不叫姑娘只单纯睡觉的吗?”寂青苔反问一句话,堵住申奈的嘴。 到青楼里纯睡觉的除了傻子便是不能人道的。 “姑娘或小倌,公子自己选。” “那,就姑娘吧。”申奈自认没有龙阳之癖。 亭锦忆捏着青瓷酒杯,眉眼含笑看向寂青苔。世王府第一杀手到了他面前,就跟一只焉了的鸟一样。 “都已经准备好了,三位公子上楼吧。”不一会儿,少云就已经打点好一切。 四人奔波劳累,喝了几杯酒水便上楼休息。 寂青苔的屋子装饰简单,除了那张华丽异常的大床外,最显眼的便是横在屋中的一架款彩大富贵亦寿考图十二扇围屏。 第三十三章 铜炉里燃着熏香,墙上挂着美女沐浴图,画工精细,栩栩如生,也算是上品。 门被叩响,寂青苔应了一声,便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推门而入,往前走了几步,盈盈拜倒在他脚下,头上的珠钗摇晃叮当。 “奴家艳娘,不知楼主驾临,还望楼主恕罪。”声音是故意装出的尖细,腻出油来。 这女子穿的一身红红绿绿,头上插满珠钗步摇,脸上精心扑上的粉更是厚的可以用刀子刮下一层来。 艳娘,莳花馆鸨儿,也是这里最大的管事。寂青苔接管疏狂一醉时曾在名册上看过这个名字,现在看到了人,觉得这人长得还真如其名。 让艳娘起身,寂青苔找了一把黄花梨交椅坐下,也不绕弯,直接就问:“我且问你,你可知清华县县令是何人?” “清华县县令?”艳娘思忖了一会,才道:“那是如花的常客,我也不大清楚,要不待会我让她过来,楼主亲自问她。” “嗯,你先出去吧。” “是。” 恭敬退下,少云便敲门而入,换了身衣服,头发也散开了。转身阖上门,手里端着的一碗燕窝粥正冒着热气。 “你是来灌我喝粥的,还是有话对我说。”寂青苔一看那碗粥就头疼,这半个月里,托少云的福,他每天都要被灌进三碗粥,导致现在一看到她托碗的样子就抵触的不得了。 “都有,喏,你把这个喝了我再说。”少云把燕窝粥往他面前一送。 “我不吃。”寂青苔扭过头,态度强硬。 “喂,这粥人家可是熬了几个时辰的,你就算不饿,也该念在我真这么辛苦的份上吃一点吧。” 少云平时不爱下厨,难得今天到厨房看到材料齐全,手痒痒就施展了一番,没想到寂青苔这么不给面子,连看也不看一眼就拒绝。 寂青苔无奈,终是吃了一口,嘴上还不肯放过她,“难得少云如此贤惠,不该辜负的。” “你才贤惠呢。”少云气呼呼坐拉了椅子坐在他前面,“亭锦忆那个混蛋让你去陪糟老头睡觉你都愿意,我的楼主啊,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寂青苔神色微变,也不见怒色,只是淡淡道:“只是一宿而已,少云你看得太重了。” “疏狂一醉里什么样的姑娘小倌没有,楼主根本就不必亲自去……唉!”少云叹气,这一路看过来早已是郁结在胸,要是早知道亭锦忆会让楼主去做那等事,她死也不会把楼主牵扯进来。 画是她偷给亭锦忆看的,也达到了让寂青苔一同到清华县的目的,只是这个傻瓜楼主就傻傻答应了那什么美人计,少云气得头疼。 “反正,我是不会便宜了那糟老头的。”少云气呼呼道。 “哦?”寂青苔揉太阳穴,一脸无奈的表情,“你来找我,就是要和我说这些?” 少云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发作不得,只得转移到正题上,“是……前不久,那个叫花逸的人又从疏狂一醉里购了三百件兵器,却还没有带走。” “谁做的主?”寂青苔动作一滞,抬眼问道。 少云嚅嗫,“言一师傅。” 为了杀一个大乾皇帝,竟然和西翎国勾结卖国,甚至连一手创立起的疏狂一醉也要卷进去,言一真是不惜代价。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寂青苔沉吟片刻,便看到门窗上倒映出一女子曼妙身影,琢磨着艳娘派的人也该到了,便让少云离去。 少云点头,刚出了门,后脚就有一女子进门,头上插着大朵的粉色芙蓉花,薄纱轻扬,白皙的在轻纱遮掩下皮肤若隐若现。 径直走到桌旁斟茶,一边问道:“妈妈都和我说了,爷想要问什么?” “长夜寂寞,想请如花姑娘过来谈天,不必拘束。”寂青苔脱衣上床,如花会心一笑,也扭着腰肢吹灭蜡烛也爬上床,玉手一抬,放下帘帐。 黑暗中,只听如花轻笑一声,“公子生的如此俊俏,要不是熄了灯,奴家还真不敢上来。” “姑娘过谦了。” 如花靠在他怀里,抬头轻扬的下颌,身体柔若无骨,“公子好体贴,奴家最喜欢伺候公子这样的人。” “比起清华县县令如何?” 捉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吻着,寂青苔问。 “嗯……那个老不死的,本事到没有,就是喜欢玩花样,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用上,每一次都害我差点死在鬼门关,要不是他出大价钱,我才不伺候呢。”如花轻轻吟着,另一只手解开寂青苔衣袍,滑了进去。 “如花,你的意思是他很有钱了?” 如花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连忙道:“有钱我也要命啊,再说他那些钱来路不正,我可不敢多要。一个小小的县令,出手就是十两银子啊,他哪来这么多俸禄。” “哦,是吗?” 寂青苔扯开她的衣服,手指在她背上来回游走,“你告诉我,你还和他做过什么?” “嘻,好痒,公子你真坏。”娇笑着在他身上扭动,如花双脚缠上他的腰,凑在他耳旁吹气,“还能有什么?那老东西好酒,而且酒量极浅,醉了之后就不识人了,你就是给他一头母猪,他都能抱着亲呢。” 双唇吻过寂青苔的皮肤,竟然比女子还要嫩滑,如花伸舌舔×弄,微有不悦道:“人家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怎么公子尽是问奴家一些讨厌的问题。” “嗯,那就不问了。”拉过她的双臂举高过头顶,寂青苔倾下身子。 只听如花一声惊呼。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光线设进来,刺眼。 第三十四章 寂青苔停下动作,拉起被子给如花遮住身体,这才掀起帐子冷冷看向门口的不速之客。 背对着光,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浑身散发出的凉气。细长的影子投射到床榻上,连同周围也笼罩上一层危险的气息。 寂青苔的衣服已经被如花扒光,象牙白的皮肤在灯光下煞是诱人。 “公子要是看够了,就请把门关上。” 放下帘帐,寂青苔语气冰冷,揽过一旁发抖的如花躺下。 隔着帘帐,亭锦忆扫过床脚凌乱的衣物,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才自然道:“本来想请寂公子谈天的,没想到打搅了公子的雅兴,在下这就告退。” 不同于往日的剑拔弩张,亭锦忆像是换了一个人,客气几句,关门离开。 而门关上的那一刻,寂青苔明显感到心里一阵失落。自嘲地扬了扬唇,心里却是很清明。 其实这样,再好不过。 次日清晨,申奈早起准备马车上路,寂青苔从屋内出来时,正巧撞到亭锦忆也刚出房间。 一时无话,亭锦忆眸子深邃,倒是先开了口,“寂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托亭公子福,甚好。” 说完,也不多留,先行下了楼。 艳娘早已布好饭菜,又叫了几个姑娘陪着,少云背窗而坐,正喝着清酒正等他们下楼,申奈却一直不见踪影。 “可算来了,看这菜都凉了。”一边说着,少云一边起身盛了饭。 寂青苔扒了两口饭,有点食不知味,正要去夹豆腐,不料亭锦忆的筷子先了一步。两人的筷子在盘里碰上,寂青苔移开筷子,也不看他,转而夹了另外的菜。 亭锦忆淡笑起身,夹了那块嫩滑的豆腐,隔了一桌子的菜倾身过来。 碗中突然多了块豆腐,寂青苔筷子一顿,斜扬了脸拧眉看他,眼中盛满疑惑。 亭锦忆无视他的目光,端正坐好,开始慢条斯理地夹菜,“寂公子喜欢吃豆腐?” “还好。” 寂青苔对食物没有太大的执念,但有些偏爱清淡小菜。 “那正好,我新学了黑米桂花粥,寂大人改日可要尝尝。”少云兴高采烈地接口道。 听到“粥”字,寂青苔面色一凛。他早已打定主意,这辈子再也不喝粥,特别是少云的粥。 半个月的时光,让从不挑食的寂青苔,打心底对一种食物产生恐惧,可见食物也是颇具杀伤力。 接下来便没了话,三人埋头吃饭,直到吃完了饭,申奈方才出现,站在门口,黑衣肃然,脸拉得极长,眼下淡淡一层阴影,想必昨夜睡得不是特别安稳。 少云本想打趣他几句,看他那样子,又把话收回肚子里。 申奈大步走进,衣袂带风,手却一刻也不离挂在腰间的长剑剑柄,寂青苔侧过脸,看到他的袖口湿了一块,因身着黑衣,看不出是水还是血。 亭锦忆低声问道:“如何?” “丢了。”申奈沉吟片刻,继续道:“那人并未使全力,招招留情,不像是杀手。” “那个乞丐?”寂青苔隐隐猜到他们说什么,微垂了眼睑,长睫轻颤,“他并无恶意,为何要打草惊蛇?” 其实那人从他们离开元城便开始跟随,或扮作商贩,或扮作酒徒,却从未出手,也许是时机不到,也许他的目的也不在此。 他在巷子里和亭锦忆说的,那乞丐是到了青州以后才开始跟随的话。除了不想解释太多以外,也存了私心。 那人的行为让他觉得不像杀手,倒像是隐卫。一个杀手,是不可能长途跋涉跟随一群人,错失无数良机而没有动作的。 他觉得,那人是友非敌。 亭锦忆挑眉,“我并未想伤他性命,只是想擒了来问个清楚。” “亭公子真会给自己找麻烦。”寂青苔淡嘲一句,起身出门。 只要守株待兔,那人迟早有一日会现身,何必急于一时。 有时候,亭锦忆的自信,让寂青苔心下不安。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清华县?”少云对着手指,感觉到空气沉闷,直到寂青苔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弱弱开口问道。 这两人的只要一对话,就是一场战争,寂青苔的冷嘲,看似漫不经心,却可以轻易激怒亭锦忆,后者隐而不发,更让人觉得恐怖。 “明日。” 亭锦忆吐出两字,拂袖上楼。 申奈紧跟而上。 ××××××××××××××××××××××××××××××××××××××××××× 清华县灾荒害民,而青州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两地相距不过百里,光景大大不同。 沿大路向西北而行,日上花梢,莺穿柳带,四周叫卖声不绝于耳,寂青苔无目的闲逛,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一路行来,他多数时间是在马车上度过的,而沿途风景,也只是从窗中窥得一二,辜负春光。 “这位爷,小店今日开张,不如进来坐坐吧。”偶听有人唤道,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前边便是一家酒楼,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字——不辞楼。 翘角飞檐,琉璃碎光,富贵雅致。既是消磨时光,有什么比得上小酌更有趣味,当下举步而入。 找了张桌子坐下,又要了一壶酒,寂青苔斟了满杯,放于唇边斯磨。 第三十五章 想起近日之事,又不觉烦心,干脆仰头,把一杯酒全数倒进肚子里。 亭锦忆的变化,让他突然觉得无所适从,偶尔的柔情,让他生出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就是九年前的他,从未变过。可是,那个把他送给他人,那个让他以色侍人的亭锦忆,分明就是眼前这人,强占他的身体,话语里的百般侮辱,却又清晰映在脑中。 昨夜亭锦忆离开,他突然发现自己很失败,尽管再装作不在乎,但是心里却想着念着,猜测着他会怎么想,猜测他,是不是对自己动了情,那怕只是一点。 呵,终究逃不出这魔障。原本不再抱有的希望,在他的柔情里复活,渴念丛生。 冰凉的酒液滑过唇角,寂青苔再次斟满,送到口中。 天知道在他走之后,他便无了兴趣,让如花离开,独坐到明。现在的他,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如此狼狈,真真不是疏狂一醉楼主应有的做派。 再次举壶,细长的壶口里酒液醇香,注入杯中。 “借酒消愁?” 带着笑意的话语响起,桌子被长剑重重一搁,有快要散架的趋势。 “你就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花逸包袱搁在剑旁,坐于寂青苔对面。 “算是。” 从茶盘里拿出一个杯子,盛了酒,寂青苔推到花逸面前。 “算我回请你。” “在愁什么?” 花逸也不客气,一口喝完,又叫了几个下酒的小菜。 “闲愁而已,不值一提。” “我看未必。”花逸自斟自酌,倒不拘谨,“你叫我一声大哥,有什么心事,大哥自然替你分担。” “多谢好意,确实无事。” “你若不愿说便罢了。”花逸有些郁闷,转而问道:“对了,我还没问过你,接下来要去哪?” “清华县。”寂青苔如实相告。 “清华县?那个地方正闹饥荒,既无好酒,又无好菜,去了作甚,不是找罪受吗?真真搞不懂你。”菜上的的很快,花逸捡了一只鸡腿送入口中,油香四溢。 “逸大哥去过?” “也只是略有耳闻,前不久收到一旧友帖子,相邀在清华县一聚,就先打听了。” “我回清华县探亲,只是不知亲友现在是否安好。” “青苔祖籍在青州?” “算是,不过幼时离家,多年不曾回来了。”既然要撒谎,不如就撒个彻底。 花逸道:“勿太过担忧,青苔家人定会安然无恙。” “承君吉言。”寂青苔淡淡道。 九年前南宫家遭遇横祸,现在怕是只剩下他一人,哪有亲可探。 举酒对饮,花逸兴致很高,喝了几杯觉得不过瘾,又叫小二换了大碗来。 酒量之大,寂青苔平生罕见。 “对了,我听说清华县有一种酒,名唤清霜,需在十五月圆之夜下饮方才颇具滋味,到时候,我们便坐于屋顶或树梢,饮酒歌月,好不自在。” 清霜……梧桐半死清霜后,白头鸳鸯失伴飞。不是什么好名字。 寂青苔敛眉,道:“纵然是好,可清华县饥荒害民,这酒,怕是难得。” “无妨,我知道有一地方,定还留着几坛。”花逸偷酒的本事极大,几里外的酒香都能嗅到。 拭去唇边酒渍,一边道:“等我寻了酒,定来找你,到时可不要推辞。” “自然。” 寂青苔用酒润了唇,经他这么一插,倒是把愁闷抛诸脑后,心情也好了许多。 “时候不早,也该回去了。”揽了长袖起身,寂青苔略施一礼,“多谢逸大哥排忧,帐已结过,先告辞了。” “好,那清华县再聚。” 沿路返回,从莳花馆后门而入,直通小院。四面都是一排排矮房,住着的除了杂役之外,就剩一些人老珠黄,尚未寻得归宿的妓女。 正午日光暖和,皆搬了长凳到院中,或嗑着瓜子儿逗笑,或划拳猜谜,或寻了一个人少的树底,闭眼小憩。满口浑话,嬉笑怒骂,好不热闹。 寂青苔不想太早回房,于是倚了一棵树,借着微许醉意,看那群人玩乐。 在疏狂一醉是不可能见到这种景象的,他在楼里待了九年,从一个六岁小儿到红极一时的头牌公子,每天早上除了必做的功课之外,就是料理大小事务,黑道白道,谈着条件,斗着心眼,做着生意,敛财甚多。 最快乐的……应该是去林子里看少云练剑,年纪相仿的两人,一人端坐抚琴,一人舞做凌波,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言一此生只收过两个徒弟,寂青苔何和少云,一人专于谋略,熟读典籍,十岁便接管疏狂一醉;一人专攻武艺,杀人无数,为疏狂一醉最厉害的杀手。 寂青苔不知不觉带了笑意,面若桃花,灼灼其华。那群人的俚语他听不懂,却觉得此刻美好,比起锦衣华服,金樽清酒,玉盘珍羞,能与人逗乐,无拘无束,更是难得。 “你喝了酒?” 气息喷洒在头顶,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来了。不回房间就是因为怕撞上他,没想到还是遇到了,避都避不开。 笑意全无,寂青苔淡淡道:“是喝了一点。” 第三十六章 亭锦忆弯下腰在他脸旁轻嗅,故意做出一副暧昧的动作,“怕是不止一点。” 寂青苔不由脸红,侧了脸道:“找我有事?” 他出门时亭锦忆还在冒火,现在怎么像没事一样。寂青苔觉得亭锦忆越来越奇怪。 “没事儿就不能找你?” 寂青苔出门才一会儿,亭锦忆就熄了火,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这火会去的这么平静,不过此次出门,他的脾气好了很多,这倒是个事实。 寂青苔没回话,直接往正厅走,然后上楼回房。 伸手关门,亭锦忆横了身子挡在门外,两人对视,亭锦忆半勾唇角,寂青苔面无表情。 最后,是寂青苔侧了身让亭锦忆进屋。 床铺已经收拾整齐,但一想到昨夜寂青苔就是在这张床上裸着上身挑眼看他,亭锦忆就有点不舒服。 倒了杯茶放在亭锦忆面前,寂青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把目光投向窗外,心下揣摩着他来此的目的。 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寂公子想不想下棋?”亭锦忆端着茶杯,眼光扫到一旁的棋桌,突然来了兴趣。 寂青苔一愣,脑中浮现的是第一次见面时他两人对弈,他故意认输被亭锦忆识破时,那人脸上恼羞成怒的表情。回想起来,还真觉得有趣。 “我可不会再让你了。”寂青苔瞥了一眼棋桌,慢悠悠来了一句。 “谁让你让我。”亭锦忆脸顿时黑了下来。 “那你肯定赢不了我。”这天底下能在棋艺上胜过他的人,除了言一之外,怕还没有第二人。 “赢不赢的了,比过才知道。”亭锦忆说着,已经走到棋桌旁坐好。 初见时,他的棋艺确实是在寂青苔之下,但那之后他也没闲着,一有空便钻研棋术,如今已是有了大大的长进。就差与寂青苔一比,搏回当日丢掉的面子。 寂青苔柔柔一笑,也坐于棋桌另一旁,“亭公子还是要黑子?” “自然。” 话音刚落,亭锦忆已落下一子。 寂青苔不紧不慢,抬手落子。 比起上一次,寂青苔认真了许多,不仅是因为心中想取胜,也因为亭锦忆的棋术确实精进不少。 亭锦忆落子速度变缓,而看寂青苔的路数,不由暗暗称奇。要说第一次两人对弈时寂青苔是大巧若拙深藏不露的话,那么这次,寂青苔的路数就明白许多。 这盘棋,一下就下到了次日清晨。 最后,寂青苔落下一子,微微笑道,“我赢了。” 亭锦忆添了茶水,看向棋盘,喃喃笑道:“照临说的果然不错。” 就看着盘棋,也可知寂青苔并非等闲之人。昔日楼照临与他所说的话,他现在算是看到了。 寂青苔垂眼,抓起一颗白子放进亭锦忆手中,轻声说道:“其实并不需要赢过一颗棋子,只须用好这颗棋子,就足矣掌控天下。” ××××××××××××××××××××××××××××××××××××××××××× 清华县离此仅有三百里,马车驶进县里的时候正是晌午,按理说此时街道上应是人最多的时候,可是马车行了半条街,见到的却不超过十人。 那几个人,也都是面黄肌瘦,满目枯槁,看样子命不久矣。 听说年初的时候洪灾临袭,良田被淹众多,过后便开始闹饥荒,知县将此事上报朝廷,朝廷下拨了三百万两白银用于赈灾,情况却没一丁点好转。料想这些银子怕是被人给掳了。 而能有胆子私吞如此多钱财的人,怕也不是一般人。 “公子,我们在何处落脚?”四处门窗紧闭,灰尘满布,看来要寻到一家客栈几率甚小。 “找一百姓家,给他点银子,借住几晚。”亭锦忆吩咐。 申奈应了一声,跳下马车前去敲门,一连敲了四五家,也不见有人应答。倒是门口的破席被风一吹,露出了满爬满蛆虫的尸体,已经辨认不出样貌。 照这样下去,这些尸体必将引起疫病。 申奈沿路敲门,敲到第八家的时候已经没抱多少希望了。正打算移往下一间屋子,却听屋内有人弱弱地回了一句,“就来。” 门开的,是个满头银丝,佝偻身躯的老妪,见到外乡人倒是惊奇,凹陷的脸颊也扯出几丝笑来。 “在下申奈,同几个朋友一道出游,途经此地想借宿几宿,打扰老人家了。” 申奈眉间冷凝,低声对老妪说明来意。 老妪点头,颤颤巍巍把人让进了屋,亭锦忆等人进屋,让这间小屋子显得异常拥挤,老妪打了水烧开,从筐里翻出几个缺口的碗给每人倒了半碗。 少云从袖子里拿出两个在青州时买的馒头塞到老妪手中,心里五味陈杂,“老人家,你先吃点。” 那老妪颤着手把馒头收到怀里,两行清泪就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了下来。 只听那老妪道,她原本姓赵,十二岁时被孙家买回做童养媳,熬到了六十岁,哪知河水泥沙堆积决口泛滥,冲毁农田房屋,而河水退后,地里已经现在颗粒无收,唯有等死。 赵老太本有两个儿子,一个在河水决口时不知所踪,生死未卜,一个正同他的父亲一道躺在门口的板车上,已死去三日。 第三十七章 “老人家可曾收到朝廷赈灾的粮食?”亭锦忆问。 “没有,什么也没有……”赵老太说着,忍不住咒骂起来,“那个挨千刀的贼人,说什么朝廷财政吃紧管不了这事儿,让我们自生自灭,我呸!他身为父母官,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就不管了?依我看,那些赈灾的粮食钱财八成都进了他的窝了。” “老人家说的是清华县县令?”寂青苔抬眼问。 “除了他还能有谁能狠了心做着没天良的事。”一提起那人,赵老太满腔苦水全倒了出来。 “那个县令叫郑东,长的一副正直模样,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仗着自己的权力,看到哪家姑娘媳妇生的标致就叫人用麻袋掳了回去,再没见过影子。他还派人到处抢东西,简直就是一恶霸。贪财好色,坏事全占尽了!” 赵老太咬牙切齿,恨不得喝他的血,啖他的肉。 亭锦忆面色凝重,没想到在大乾国土之上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官吏损公而自肥自古有之,但是猖狂成这样却是不多。 不过这也进一步证实了,这个郑县令必有大的靠山。 “公子有何想法?”寂青苔站在萧瑟的街上,看落日熔金,群鸦归巢。 到了清华县,下一步该怎么走,也该吩咐了吧。 “明日辰时,郑东夫人李氏会到华觉寺祈福,到时你去寺中参拜,辰时三刻入寺,必可看见郑东来接李氏。”亭锦忆道,“到时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慌张。” “青苔明白。” 寂青苔颔首,转身回屋。会发生何事,大家心知肚明,又何来慌张之说。 “青苔……” 寂青苔脚步一滞,没有转头,只是颔首道:“亭公子不用再交代,你要的东西,我会帮你拿到,不管用什么方法。” 翌日,风和日暖,华觉寺以往烟火鼎盛僧侣众多,在青州也算小有名气,而如今清华县遭了灾荒,参拜供奉的人也就少了。 初时,方丈也曾布善施粥,可终归解不了急。 郑东夫人李氏是到寺中求子的,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颇有感天动地的真诚模样。而那一身绫罗绸缎,却扎得人眼疼。 方丈手捻佛珠,只说了一句“阿弥陀佛”,便摇头退出大殿。 亭锦忆时间算得极准,辰时三刻,郑县令果然坐了轿子前来,匆匆入了门,一转头,突然大叫道:“我死了我死了!” 郑县令脚瘫手软倒在地上,不等随从扶起,便手脚并用一路爬到寂青苔脚下,抱紧他的脚踝不放。 寂青苔面若覆霜,穿了一件素色长衫,腰悬丝络,长眉敛愁,与那画中相比,让人感觉更疏远了些。 他立于门口,早早等候在此。而他出门的时候,天还未明,此事,也不曾让第三人知道。 “爷这个样子,可真是折煞青苔了。” 仿佛又回到了疏狂一醉里,他所学的魅惑人的本事,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用上。 弯腰把郑东扶起,寂青苔容色稍缓,眉间留情,只是那手才伸到半空,就被郑县令一把擒住,放在嘴边反复亲吻着。 “我的美人,我的心肝儿,我……我可算是见到你了。”郑县令红着眼睛,把寂青苔抱的死紧,颤着嗓子道:“心肝啊,你知不知道,我日思夜想,连梦里都是你,心肝儿,要什么我都给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寂青苔把手抽了回来,郑县令的嘴已经凑到脸旁。 “那必然是好的,只是我怕……”寂青苔侧身避开,吸了一口气,悠悠叹道:“我怕夫人容不下我。” “那个老娘儿们!”郑东啐了一句,又连忙陪上笑脸,“心肝儿别怕,只管跟我回去,有我护着你,她定不敢拿你怎样,这清华县现在我最大,心肝儿听话啊!” 郑东抱着寂青苔一刻也不松手,就怕人突然不见了。 “爷说的是真话?青苔要什么,便给我什么?” “我从不骗人,青苔大可放心。”郑东保证。 寂青苔轻轻推开他,“那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只是现在夫人还在里面,青苔不便同爷回去。” “那就等明日……哦不,今晚,我再来接你。” “青苔等着爷,爷可一定要来啊。”拿开郑东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寂青苔眉间凝愁,似有离别伤感之情。 郑东心里被勾得一阵发酸,只能一遍遍安慰,“心肝儿别难过,我一定会来接你。” 寂青苔点了点头,慢慢转身离开,待离开了郑东的视线,才不由低头冷笑。 让郑东这条鱼上钩,还真是轻而易举。 少云不知道寂青苔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屋里的烛火燃了一夜,蜡炬成灰泪始干。被子整齐叠好,东西也全部带走了,屋里冷冷清清和初来时一样,没有半分人住过的痕迹。 少云慌了,吃饭的时候端着饭碗发呆,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 她家主子,终于还是去了。 第三十八章 赵老太煮了一点清粥,时时往门外张望。 “那个姓寂的娃儿去哪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亭锦忆端着碗,闻言抬头解释道:“婆婆不用再等,青苔说离这不远有一友人居住,今早便去拜访,恐怕要住几日才回来,让我们不用挂心。” 少云扫了一眼亭锦忆,低头喝粥。 赵老太看申奈一人坐在门口处,念及这人虽然面冷心却是善的,来了之后也帮着干了许多重活,于是忙盛了一碗粥给他送去。 屋子里只剩下亭锦忆和少云两人。 “亭锦忆,是你让他去的。”少云开口,语气平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亭锦忆放下碗,看着她的眼睛,“正是,怎么云儿对他如此上心?” “我只是看不过。” “看不过……觉得我太狠心?”亭锦忆低笑一声。 “你知道他喜欢你的,你还……还叫他去和那个什么县令,那什么来着……”少云脸颊微红,瞪着亭锦忆的眼里满是责备。 “他想要帮我,我便让他帮我,这有什么不对了?”亭锦忆反问。 这是周瑜打黄盖的事儿,都是心甘情愿的。 少云支支吾吾,“好吧,那就算是要帮,也,也不一定要用这种方法。” 让喜欢自己的人去取悦别人,真亏他做得出来。 放下碗,亭锦忆装出一副受教的样子,“那云儿倒是说说,我要用什么方法?” “我……”少云一时语塞。 亭锦忆了然一笑,再次抬起碗,“少云,一路上我看你与寂青苔交情不浅,既然如此,你便应该信他。” “信他?” 亭锦忆接着道:“寂青苔若是有能耐,就一定可以拿到东西安然返回;若是没这点能耐,也不配在我手下做事。你若是相信他的实力,就不应该再被此事所扰。” “那你呢?你信不信他?”少云问道。 亭锦忆哑然失笑,“信他?呵,我只要结果。” 话音还没落下,少云已经一脚狠狠往亭锦忆脚上踩去。 之后几日,只闻得郑县令夫人李氏被气回了娘家,郑东被一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整天变着法逗那人开心。但那人究竟长什么样子,却没人说得清楚…… 少云相信寂青苔的能力,但还是为他担心,寂青苔虽然聪慧,但要是比起武力来就差了很多,他自小身体就不好,又时常生病,在疏狂一醉时都要用药罐子养着,病从来没好全过,言一不让他使刀剑棍棒,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都五天了,寂青苔整整离开了五天,这五天里,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而这五天里,亭锦忆倒是过得悠闲,清华县四周的山川圣地都游了个边,日子逍遥快活。 少云坐在门槛上手杵下颌,心里郁郁。 这件事上,貌似只有她一个人比较着急,其他人一切如常,哼,真是没良心! 亭锦忆见到寂青苔,是两周之后的事。 郑东身着官服在大厅内跪接世王爷驾临,一切都已布置妥当。 而在房内房内,寂青苔左手执着一块金条把玩,右手闲闲撑起下颌,一副似睡非睡的闲散样子。 李氏被气会娘家现在还没有回来,寂青苔在这屋里算是最大的主。郑东对他惟命是从,半分不敢违抗,就连一些秘密也都毫不避讳与他直说。 现在差的,就只剩下一份可以让七皇子永世不得翻身的证据了。 郑东手里,可能有他想要的东西。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清华县被贪的赈灾钱,大部分不知用到了哪里,而剩下的一小部分,郑东已经交由他收藏起来,这些银子,若是用于赈济灾民,虽少了些,也可解一时之急。 至于他一直打探的那批兵器的下落,则确实是运到了清华县。那几具棺材运到了知县府后的小山包上就不见了影,想必还在山里。 寂青苔想到此处,就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 一个丫鬟急急忙忙跑来唤道:“寂公子,老爷让您去客厅呢,说是有贵客。” 寂青苔懒懒直起身子,“告诉老爷,我就去。”说罢起身换衣,步出门外。 贵客,这时候能到清华县的贵客,除了世王爷再无他人。 他,终于来了。 缓缓绕过水榭,步入客厅,从屋子到厅内并不算远。 抬眼便看到亭锦忆坐在上位,锦衣华服,金丝绣龙,更衬得面如冠玉,风度翩翩。 郑东穿着官服哈腰站在他身侧,脸上的笑怎么看怎么别扭。 寂青苔站在门口,白衣如雪,千丈阳光覆在身上,虚幻朦胧。那双眼睛直直望向亭锦忆,黑瞳生出细若游丝的情愫袅袅,终是闭了眼,别开头。 “心、苔儿,快来见过世王爷。”郑东看到寂青苔后连忙招呼道。 苔儿?寂青苔长眉一敛,跨进门槛,他长睫微垂,施了一礼,始终不曾正眼看亭锦忆。 “上茶。”郑县令竖眉唤了一声,寂青苔走到一旁泡了茶,用红漆茶盘端了来。 茶是凤凰单枞,用早春的雨露泡了,汤色橙黄明亮,香气幽雅。 第三十九章 奉上茶,寂青苔立于一侧,只听亭锦忆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问道:“本王今日到清华县,一路上只见饿殍遍野,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这是为何?” 郑东早已准备好说辞,毕恭毕敬道:“回王爷,这是由于不久前河水决口,农田被淹,导致颗粒无收,不过下官已经免去杂税,也开仓济民,比起以前来颇有成效。看来过不了多久便能恢复生机,王爷不必挂心。” “是吗?”亭锦忆微微一笑,“那么朝廷下发用来赈灾的银子,不知郑大人用在了何处?” “银子用来修复堤坝,剩余的也都换成粮食发到各家。”郑东对答如流。 “那便好,本王也困了。”亭锦忆闭眼扶额。 郑东察言观色,连忙附在亭锦忆耳边道:“王爷,客房已经准备好,寒舍简陋,还望王爷恕罪。” “无妨。” “是是。”郑东点头应着,把亭锦忆引向客房。 知县府并不大,但却布置的别致精细,一草一木,假山流水,在平常人家看来,都宛若仙境。 亭锦忆的屋子安排在一个清静的假山后,从外面看上去和其他客房并无两样,里面却富丽堂皇,乃是郑东专门建造的,一桌一倚,无不倾尽一县之力。 郑东安排了四五个貌美的丫鬟伺候亭锦忆,沐浴完毕,亭锦忆靠在软褥上,一个丫鬟跪在脚踏上认真地替他捶着腿。 亭锦忆并无睡意,在这个宅子里,不知安排了多少眼线,他的一举一动,全在别人眼里。 在这种地方,能睡的着才是怪事。 “你下去吧。”亭锦忆对脚边捶腿的丫鬟道。 “是。”那个丫鬟起身离开脚踏,却没有退出房间,而是站在一旁同另外四个丫鬟垂首静立。 看样子,是打算就这样站一夜了。亭锦忆一斜嘴角,把头枕在白瓷枕上,开口问道:“你们家老爷有几房妻妾?” “我家老爷只有一位正妻,姓李,并未纳妾。”刚才捶腿的丫鬟小声答道。 虽没纳妾,但清华县里的貌美女子无不被他占尽了。 “那今日为何不见李氏?”话音里已经微微夹了怒气。 “回王爷,那是,那是夫人家里有事,老爷让她回去了。”丫鬟小心翼翼答道,面上有了慌乱之色。 亭锦忆慢慢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伍儿。” “伍儿,好。你去向你家老爷讨一块白绫。”仍旧闭着眼,亭锦忆摩挲着小指上的翡翠戒指。 伍儿瞪大眼扑通一声跪下,已是泣不成声,“伍儿做错了什么,王爷要赐我死。” “你并未做错什么,只是我想让你死,你就得死。”微睁了一只眼看她,亭锦忆道。 伍儿浑身颤抖,眸子里盛满泪水。 “是……” 伍儿小声回了,走出房间时双腿已软如烂泥,一头栽倒在门外石阶上,头破血流。 亭锦忆转动翡翠戒指,再次开口,“对了,今日在客厅内那个倒茶的白衣男子和你家老爷是什么关系?” “是……是,老爷的远房表弟。” 另一个丫鬟颤声回道。 亭锦忆轻偏了头,冷笑一声,这些丫鬟嘴里还真是没一句实话! “嗯,你呢,叫什么名字?” “双儿……” “双儿?呵,好名字,”亭锦忆沉沉笑道,“你也去讨一块白绫吧。” 双儿闻言,秀气的脸上惨白一片,已经失了魂魄,强撑着身体走出房外。 屋内剩下的三人身体抖如筛糠,冷汗一滴滴砸在地上。 房中的空气凝止,亭锦忆每问一个问题便赐死一人,传闻中世王爷喜怒无常,看来是真的。 亭锦忆侧了侧身子,正打算再次开口,敲门声突然响起。 心里不悦,亭锦忆睁了眼,眼中残留杀气。 “进来。” 寂青苔从容进屋,行过礼后,才开口道:“小人寂青苔,听闻王爷心情不佳,特来为王爷排解忧愁。” 说完,侧头一扫旁边站立的三个丫鬟,低声喝道:“还不滚下去。” 门被关上,屋中只剩两人,亭锦忆看着他,唇角是柔柔的笑意。 “你要如何替本王排忧解愁?”他问。 “这宅子后面有一座山,里面的东西必能帮王爷排忧,至于解愁嘛,清华县南边的盐巷里的第三间铺子里有八十石大米,可帮王爷解愁。” 寂青苔淡淡道,面上并无表情。 “还有呢?”亭锦忆挑眉问。 寂青苔眸色流转,摇了摇头,“郑东确实与七皇子密谋做某事,但是证据已经没了。”郑东每次看完密信后都把信烧掉,为的就是不留证据。 “不过……”话锋一转,寂青苔凤眼低垂,“证据也不是一定要从郑东手里获得,再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把东西交给你。” “好。” 寂青苔颔首,推门出去。 昨夜,红袖已经让翎把与花逸的相关消息送到的寂青苔手中,如今,就等花逸现身了。 第四十章 回到房中,丫鬟掌灯,窗外竹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寂青苔面壁而卧,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烛光的跳跃时而抖动。 郑东也进了房,在床前不停踱来踱去,又时时唉声叹气。亭锦忆才来一天,他的丫鬟就被赐死了两人。 虽然有了寂青苔,但那些丫鬟也算有点姿色,何况还与他有过夫妻之实,这样死去,心中难免可惜。 寂青苔闭了眼,听到郑东脱了衣服的声音,便把被子裹紧。 “心肝儿,来让我抱抱,冷。” 郑东爬上床,搓着手正欲掀开被子,便听到寂青苔冷冷说了一句,“心疼了?” “呃……没有。” “没有?哼,那个叫伍儿的丫鬟,前几夜里都是她服侍老爷的吧。” “那不是……不是因为你不让我碰,我才去……”郑东支支吾吾解释。 “老爷是在怪我了?” “不,不是。”郑东耷拉着脑袋。 “前几次,是老爷喝醉了酒,不是吗?” “是是。”郑东讨好地往他身上蹭,“这次我一定不喝酒了。” “这可是老爷说的。” “是是。” “还有一事,那个世王爷,老爷打算如何处理?”寂青苔沉下声音问道。 七皇子曾在亭锦忆去朔州时派出杀手,这次也不会例外,只是不知要用什么手段。 “上头的意思是不准他活着回去,但在清华县下手又不免惹祸上身,”郑东答道:“出清华县到元城的路上有一段险路,一边为山崖一边为峭壁,路宽仅为七尺,在那里下手再好不过。” 那段路名为穿云路,地势险峻,来清华县的路上寂青苔曾留意过。崖深万丈,要是失足落下,将不会有一丝生机。 寂青苔瞳孔皱缩,看跪坐在床边的郑东只穿了一件里衣,已经冻得嘴唇发紫。 “心肝儿,你还、还要问什么?快点让我进去吧。”郑东声音冷得发抖。 寂青苔放开被子,就被钻进被子里的郑东抱个死紧,来不及挣扎,只听衣服被撕坏的声音,身上一凉。 “乖乖,可想死我了。”一口咬上寂青苔的肩,迫不及待地就要分开他的腿。 “老爷……”寂青苔闷哼一声,脊背顶在冰凉的床柱上,冷彻骨髓。 粗糙的手摩挲着他的胸膛,就像被蛆虫爬过一样恶心。郑东褪下亵裤时。外面狂风大作,映在窗上的竹影摇晃,像是要被吹折了腰杆一般。 顺着缝隙,风悄无声息侵入屋内,桌上的烛灯颤了颤,淹没在油里。 屋子陷入黑暗,郑东一怔,动作丝毫没有迟缓。寂青苔揪着被角的手越来越紧,身子轻颤。 和郑东做那种事情,不是作践自己,而是答应了,就是一辈子。 他要的,他就给,心给了他,命也可以给他,更何况是这副身体。 忽地寒光一闪,寂青苔被光刺到眼,模糊中只见一个黑影从房梁上跃下,一柄长剑带着凌冽的杀气直刺郑东后心。 郑东毫不知觉,只顾着舔弄寂青苔的颈项,醉死在温柔乡里。 刺客? 来不及细想,寂青苔只知道郑东此刻若是死了,必将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当下抓过一旁的被褥蒙住郑东的头,下手往他颈脖处一敲,力道不大,却掌握的极好。 他虽不习武,但自幼看少云打打杀杀,要敲翻这样一个老头,只要找准穴位并不是难事。 郑东尚在情迷处,没料到寂青苔会突然出手,黑暗中也无法辨别,只觉后颈一阵酸疼,身子一歪晕了过去,正险险避过长剑,而郑东一倒,长剑就直逼寂青苔咽喉处。 那刺客反应很快,在长剑尚离寂青苔咽喉一指处时立刻把剑歪向一旁,几乎是擦着寂青苔颈脖,刺在了他身后的床柱上。 只见那人吸了一口气,想来也是没料到会突生变数。 “谁?”寂青苔冷语出声。 长剑被收回,寒气还凝在空中,那人身法灵敏,推开窗子正欲跃出,寂青苔已经随便抓了件衣服追上。 “你是何人?”院子里,寂青苔站在风中,青丝飞扬,而回应他的,只有越来越大的风声。 转头环顾四周,月色之下,狂风大作,那人已不见了踪影。虽如此,却可以肯定他就在不远处。这人一路尾随,不断变换装扮,却始终不肯暴露身份。今日突然刺杀郑东,目的为何?寂青苔想不明白。 不过,人没看见,倒是有一人出了声。 第四十一章 “青苔叫我?真是厉害,我本想给你一个惊喜,倒是先叫你发现了。” 含笑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听起来很耳熟。有人翻身跃下矮墙,直直朝寂青苔走来。 花逸? 寂青苔转身看向他,面色已恢复如常。 刚才刺杀郑东的人虽不见相貌,但就身形而言却与花逸相差甚远,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不是花逸,那又是谁? 花逸依旧是那身粗布蓝衣,不同的是现在腰间挂了两个酒壶,走路便一摇一晃,感觉沉甸甸的。 走近之后,花逸打量着只着一件外衣的寂青苔,惊异之中也深深佩服。 “哇,青苔是在感受天地间风的美妙?呵呵,果然风雅啊。” 寂青苔原本紧绷着神经,被他这么一句话给逗得一愣,张了张嘴,并不打算解释,转而问道:“逸大哥怎会在此?” 花逸实话而道:“我昨天刚到清华县,打听到你在这儿,这不,就弄了两壶清霜到附近逛逛,想着兴许能遇上你,没想到还真遇上了。” 青州不辞楼里的约定,他可还记得。 “是了,正好我也想喝酒,今夜月色如水,正好举杯邀月,畅谈心事。”寂青苔舒了一口气,垂手望天,月色清明,可见云层漫漫,如鱼鳞般铺满天空。 花逸道:“好,我看这府里的房顶还算结实,正好可以上去赏月,走,我带你上去。” 说罢,花逸抓了寂青苔的手臂,纵身一跃,带他跃上屋顶。 屋顶常有仆人清理,杂草并不是很多,除了尘土之外,倒也还算干净。 顾不得一身白衣如雪,寂青苔坐于房顶,圈起一只脚,月光柔柔地洒在他的侧脸,像是生出一层朦胧的光晕,漂亮的不像凡人。 花逸痴痴看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摸摸鼻尖,嬉笑两声,才挨了寂青苔坐下。 解下腰上的一个酒壶递了过去,自己小酌一口,再看寂青苔时,发现他只是静坐只是发呆,酒壶握在手中慢慢摇晃着。 “嘿,你又在想什么?”花逸凑过去问道。 寂青苔望着月色,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拔掉塞子,往口里灌酒。 “我在想,人活一世,到底是在追些什么,又在求些什么?” “你们读书人,就是喜欢整天想些有的没的。”花逸一边饮酒一边笑道。 寂青苔仰头喝酒,冰凉的酒液滑过脸颊,顺着颈项流到衣内,湿了领口。 “那青苔想要什么?” 寂青苔听花逸这样问道。 想要的……想要什么呢? 寂青苔感觉胸口火辣辣的烧着,轻咳一声说道:“我想要的,便是我得不到的,而得到了的,就会想要更多。” 花逸抓了抓后脑,眼里透出迷惘的神色。 “人若有了情,便渴念丛生,若是无情,那便无所求了。”终归是害了一个情字。 花逸似懂非懂,歪着脑袋喝酒,咂咂嘴道:“照这样来说,岂不是无情最好?” 寂青苔摇晃酒壶,点头道:“自然。” “那青苔就做一个无情之人,与我一道笑傲风月,喝酒吃肉,何苦愁那些抓不着摸不到的东西,徒增烦恼。” 寂青苔眼眸幽暗,轻轻摇头。 花逸啊花逸,你还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酒壶里的酒喝了大半,寂青苔也有了几分醉意,花逸酒量极好,倒是不觉有恙。 寂青苔脸上漾着微红,青丝被风吹的凌乱,微闭了眼喃喃道:“逸大哥,你我虽只有一段酒情,我也有意与你一道笑傲风月,只是我不知道,你这话,我寂青苔能不能信。” 虽是酒后之言,寂青苔却没半点儿戏,此话,乃是发自肺腑。 “青苔何意?”花逸面色沉稳,故意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逸大哥何必明知故问,”寂青苔慢慢道:“你知我回乡探亲是假话,我也知道你并非江湖人,这样骗下去太没意思。至于你的目的、你的身份,你想告诉我便说,不想告诉我,我也不强求。”顿了顿继续道:“朋友之交贵于一个‘真’字,我与你交心,但你却不然。” 花逸饮酒大笑,连连摇头,“青苔你喝醉了,怎么你今日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 寂青苔与他碰了酒壶,再饮一口,“你明白的,逸大哥。” “我明白什么?” “既不想说,那便作罢。只是今后,你我或为敌,或为友,都不可能再像今日这番畅饮谈心了。清霜酒虽好,但也要和知己共饮,不然就真糟蹋了。” 寂青苔把酒壶往瓦片上一放,大有遗憾之态,他抱拳道:“今日得尝清霜,还要谢过逸大哥,不过这一段酒情,也该散了。” 言罢便果断起身往屋檐处走,一边在心中默数。 一……二……三…… “等等!” 脚步一滞,寂青苔垂首,淡勾唇角。 他赢了…… “逸大哥还有何话要说?” 花逸沉默了一下,收起以往的玩笑语气,正经道:“你猜到了?” “不是猜到,而是肯定。” 花逸阴沉着脸,半晌咬牙吐出四个字。 “疏狂一醉!” 只有疏狂一醉能够有这个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出他的身份。而寂青苔,曾经是疏狂一醉最红的头牌。 第四十二章 “疏狂一醉,果然名不虚传。”花逸盯着他,突然大笑道:“我想过被你识破,但没想过会这么快,也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 “你我都知对方话里掺了几分真假,再装下去,确实没有必要,还不如坦诚相对,各取所需。” “你想取的,未必就不是我想要的。”花逸拂袖冷笑。 “逸大哥想要的无非是大乾国土,而言一想要的是国君的脑袋。到时候,你取你的江山,我只要国君的项上人头。”寂青苔正色道:“逸大哥聪明人,那七皇子并非明主,与他合作,无异于自找麻烦,他夺取江山之时,七皇子将会是你最大的对手。” “青苔凡事看得高远,在下深感佩服,但你也说过,人心是得不到满足的,言一想要皇帝的脑袋,那么你呢,你想要什么?”花逸眼底暗潮汹涌。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寂青苔天纵奇才,怎会不对皇位有所觊觎。七皇子虽有野心,但论心思的缜密程度,与寂青苔比起来弱了不止一个等次,也容易控制得多。相反,与寂青苔合作,以后要是生了异端,那么像寂青苔这样的对手可不是简单就能摆平的。 “闲坐草庐,笑傲风月。逸大哥,我和你说过的并非都是假话。”寂青苔叹气,“逸大哥是怕我反悔,到时候与你争这天下?” 花逸心中的顾虑,他一眼就能看出。 “难道你就没有动过这个念头?”花逸道。 寂青苔含笑摇头,云淡风轻,“我寂青苔十岁便掌管疏狂一醉,手中所握不下万金,美姝佳人更是数不甚数,且不受祖宗法制所累,比起那皇帝来不知逍遥多少倍。我又何苦为了一个虚名与人结仇,非要把自己置于风浪尖上?更何况这是亭家的江山,我若取之,必会落个弑君夺权,遗臭万年。” 抬首望月,明月如霜,寂青苔看着花逸,从容转身,“青苔言至于此,信与不信,君自取之。” “青苔……” 花逸舒了一口气,换上玩世不恭的笑,低头重新挂好酒壶,轻携了寂青苔跃下屋顶。 “呵呵,我喜欢与你喝酒,也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你逼得我非要选择,逸大哥也只能选了。”花逸大笑道:“你那三寸不烂之舌着实令我佩服,能和寂楼主做朋友是一种荣幸,青苔,你赢了。” 寂青苔低头轻笑一声,“那这酒,也还喝得。青苔不会让逸大哥有损失,七皇子能给你的,疏狂一醉也能,甚至更多。郑东藏在后山里的那些兵器马匹,逸大哥勿要插手,等亭锦忆离开此地,我必派人以两倍的数量把东西送到西翎,以表诚意。” “两倍?呵,青苔如此大概,逸大哥不拿出点东西还真觉得过意不去。”寂青苔这样做,不就是看中他手里那点东西么,花逸早已想到,心中又暗自佩服,寂青苔步步机巧,真是不上钩都不行。 “逸大哥知道我想要什么。”寂青苔含笑点头。 “自然,你逸大哥可不是傻子。”花逸说着,一边笑着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笺交到寂青苔手中,“这算是谢礼,也为表诚意。” 寂青苔扬起唇角,微微点头。 七皇子私通西翎国的文书,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能证明七皇子通敌叛国呢,而此次到青州来,为的也就是这张薄薄的纸。 “谢过逸大哥,天色将明,青苔也要回房了。”寂青苔把素笺收到袖中,向花逸颔首道。 “那好,我们改日再见。” 寂青苔转身走向房内,一袭白衣在夜色里浮动。 花逸见屋内点燃了烛火,映着那人的影子轻轻颤着,跃上屋顶不由笑道:“等我改日寻了好酒,再来找你共饮。” “自然。” 屋内传出两字,寂青苔吹灭蜡烛。 花逸扬起嘴角,纵身离开。 这场戏,看来可以散了…… 而此刻,远在千里外的元城内,灯火煌煌。 “你说什么?咳咳……咳咳咳……你再说一遍!”锦鸾被下,一人面色苍白,长发散披,掩口咳嗽不止。 跪在地上的人面如白纸,与那床上的人相比也不见得好上多少,“回,回七殿下,殿下这病,恐怕最多只能再支撑三个月……” “给我拖出去处死!”话未说完,床上的人已脸色大变,从床上挣扎坐起,圆睁杏眼。 “请殿下饶命,饶命啊……”跪在地上的人吓得一身冷汗,连呼饶命,却还是被人拖了下去。 而床榻上的人也已是满面薄汗,微闭了眼向四周吩咐道:“我染病之事决不可泄露出去,违者处死!” “是……” 四周的丫鬟仆人皆伏地应道。 ****** 亭锦忆醒来的时候寂青苔正坐在他屋外的石凳上品茗,茶用汝窑青釉碗装着,汤色碧绿,看上去有些奇特。他轻轻抚摸碗壁,时而偏头看向亭锦忆的房门,脸上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脚下的地是用鸡蛋大的鹅卵石铺成的,还特意排列出花样,郑东面部潮红衣冠不整,已经规规矩矩在地上跪了一个时辰。 而寂青苔面前的石桌上,除了茶壶茶碗之外,还放了一枚官印。 第四十三章 亭锦忆出门时,看到的正是这幅场景。 才一个晚上,寂青苔已经把想要的东西拿到手了。 闻得脚步声渐近,寂青苔斜眼看了郑东,转过身子,就对上亭锦忆的眉眼。 “王爷让下官办的事情下官已经办妥,这人,还请王爷发落。”寂青苔从容说道,手中的茶碗一直不曾放下。 亭锦忆看向郑东,只见那人两眼无神,一副心死如灰的模样,想来郑东也知晓这次祸闯大了,一直未敢吭声。 “回禀王爷,在后山处的洞穴内查得兵器五千件,良驹八百匹,另外还有盔甲粮草无数。”一侍卫打扮的人上前通报。郑东闻言,两眼一翻,差点晕死过去。 “侮辱朝廷命官不算,你藏着这么多兵器粮草又是为何?”亭锦忆面覆青霜,站在郑东面前质问道,“难不成是想造反?”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就是下官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有此念头啊。”郑东涕泗流,一边把头重重往地上磕。 “那是为何?” “是,是七皇子,下官只是受他命令收管东西,绝无造反之念,请王爷明察啊!”郑东乃是贪生怕死之徒,如今事情败露,只想努力撇清关系。 寂青苔暗自摇头,看来那七皇子看人还真是不准,怎么这样的小人也敢让他在手下卖命。 “给他纸笔,把七皇子交代你做的事情都写下来,不准有半分遗漏。”亭锦忆把手负在身后,对身边的侍卫吩咐道。 郑东面色惶恐,收到纸笔就开始写。待写好后,立马呈到亭锦忆面前。 纸上所写,果然与之前所料不差分毫。 亭锦忆唇角上翘,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他转身对寂青苔轻声道:“郑县令轻薄了寂大人,寂大人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寂青苔愣住了,他望着这个人英俊的侧脸,感觉陌生却又熟悉,这还真是他一贯的作风,先是给你一巴掌,再塞几颗糖在你手里,要你记得,你跟他谁也不欠谁。 所以,郑东轻薄了他,他便把他交在他手中,任他处置,只是想告诉他,此事已了,他也替他报了仇,他不欠他任何东西。 轻笑一声扭头对上郑东写满了求饶两字的瞳子,那种眼神寂青苔再熟悉不过。 在他记忆里,会有这样眼神的,都是快成为死人的人。 寂青苔冷冷说道:“那王爷的意思是,这个人现在是下官的了?” “是。” 话音刚落,寂青苔已上前一步抽出侍卫腰上的长剑,狠狠往郑东脖颈上砍去。 速度之快,力气之大,使得郑东还未来得及叫喊,脑袋已经滚落在地。 “你……”亭锦忆话阻在喉头,已是惊愕不已。 那短颈处的血喷了寂青苔一身,郑东身体抽搐几下,缓缓倒地。干净的鹅卵石地面上,此刻已是血红一片,伴着浓重的血腥气四散开来。 “王爷的恩,下官受了。”寂青苔抬手轻拭脸颊上的血渍,外表平静如常,但握剑的手却在袖子下发抖。 这十多天里,每每与郑东同床共枕,心中无不疼痛万分。但他自愿为他如此,从不曾怨过,可亭锦忆这样做算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当——”长剑一扔,寂青苔决然转身离开。 ****** 清华县事已了结,不日即将启程回元城。亭锦忆凭着王爷身份,从青州州牧处调来了数百兵士沿路护送,如今身份暴露,行路自然比不得以前。 亭锦忆千金之躯,所过之处皆有官员跪拜迎接,好不威风。寂青苔并未与他同乘一辆马车,一来是身份所限,二来也是不愿与他多见,于是便乘了一辆蓝白色马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自那日他砍下郑东脑袋之后,两人便一直不曾说过话,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穿云路。 狭路穿云而过,因此得名。此路乃是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来的,路宽七尺,刚好容得一辆马车行走,而又因海拔极高,因此常年雾气缠绕,令人不易辨清道路,失足落崖亦是常事。 他们到达穿云路时正是清晨,乃为雾气最多的时辰。 寂青苔想起郑东曾说过会在此路段布下杀手,只是不知如今郑东已死,这话还能不能做真。 “云儿,你去和王爷说一声,让他小心。”掀开帘子唤来少云,寂青苔交代道。 “好。” 马车摇摇晃晃往前行了百米,突然停住了。 看来还是出事了,寂青苔跨出马车。只见前面茫茫白雾处隐隐约约可见一排排人影,宛如鬼魅一般飘忽不定,时隐时现。 寂青苔往前走了几步,正看见亭锦忆站在申奈旁边,远远注视着不远处的人影。 眉目如画,冷风萧瑟,亭锦忆目光透出一股森然的冷意,被风掀起的凤纹披风下竟是一柄玄色长剑。 “七皇弟派来的杀手?”冷笑一声,右手已放在剑柄上。 “是江南一个有名杀手组织,不可小觑。”能请出这种杀手,看来七皇子这次是花了大手笔,非要置亭锦忆于死地不可。寂青苔也微微皱眉。 虽然身边有数百兵士,但对于这样的杀手来说也只是可以拖延一点时间而已。士兵所受的训练皆是如何上战场杀敌,对于这种训练有素的杀手根本没有半点反抗能力。 这样看来,能真正应战的就只有三个人而已。 第四十四章 “寂大人知道的还真多。”闷了这么多天,这还是寂青苔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 “王爷过奖。” 说话间,那些人影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清楚他们的衣着服饰。 这些人皆身穿白衣面覆白纱,体态轻盈,与白色雾气融为一体。寂青苔心知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慢慢转身往回走。 “他们的轻功极其了得,要小心上面,”与亭锦忆擦身而过时,寂青苔长睫微垂,把所有情绪都藏在眼底,“还有,一定要活着。” 这场实力悬殊的对决里,所有人都可以死,唯独他不能。 亭锦忆点头,拔剑出鞘。 “看来各位已经久候多时了。”未等亭锦忆出招,少云抢先一步站在他前面开口。 她的任务是保护亭锦忆,而此刻若不能站在他前面,就没有保护的意义了。 “云儿,你退下。”亭锦忆沉声而道,已是举剑挡过对方一击,剑刃上顿时火花四溅。 这速度,果然极快,但力道却是弱了点。亭锦忆反手挥剑,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力道,而后后退一步,剑尖向对方袭去。 那人躲闪不及,只得侧身避过要害,却被生生卸掉一条胳膊。 “哼,真没礼貌,一来就打。”少云不满地哼了一声,扬起长鞭缠住一人的剑身用力一拽,对方身法极好,纵身从少云头顶跃过,拜托长鞭的缠绕。 “可恶!”少云咬着牙,抖动长鞭,扫向对方下盘,继而招招逼近,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直袭对方破绽之处。 她本就身子柔软灵巧,舞起鞭子来更是与其融为一体,收放自如,便是把这鞭子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 以少云为中心,四米方圆内人皆倒地哀嚎不止,而亭锦忆的脚下则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 同时,护住马车的几百兵士已经所剩无几。申奈满脸血污,一人对战三人,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寂青苔被他护在身后,眼神始终冷冷淡淡。此处的敌人比起少云与亭锦忆处的要多出许多,看来他们的目标并不仅仅是亭锦忆,可能还有寂青苔。 但是为什么?七皇子会对他这一个小小的五品官感兴趣?寂青苔没有时间细想,就感觉到一股冷意扑面而来。 剑尖反射着阳光,耀眼地一闪而过,寂青苔心知以自己的身手是绝对避不开的,心中顿时一片凄然。 这一剑刺下去,恐怕活着的几率都不会有了。 下意识闭上眼,只听“叮——”的一声,亭锦忆手中玄剑已对上那柄剑的剑尖,冷气从他喉咙处滑过,那剑却也无法再进一寸。 亭锦忆面有薄汗,但依然不失风范,一招一式又快又准,招招相扣,乃是把对手逼入绝境。 “没事吧。”他转头问他,手中的剑没有半分迟缓。 “嗯。” 寂青苔看他使剑的样子,临危不乱招招都能制住对方要害,武艺绝不会差,但以前却从未听说过世王爷有如此厉害的身手。 “小心!”亭锦忆一个转身,帮寂青苔挡住剑刃,左手顺势把他揽到身后护住。 寂青苔低头苦笑,额前的青丝晃着眼,“他们想要的是我的命……” “我知道!”亭锦忆大吼一句截断他的话,一剑刺入敌人胸口,“呵,想从本王手底下抢人,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说话间,剑下已葬身两人。亭锦忆出剑如紫电青霜,剑锋寒气逼人,过处脚下皆堆满了尸体,乃是已经杀红了眼。 从朔州征战回来后,杀得这样痛快淋漓还是头一次。亭锦忆剑走龙蛇,快而不乱,与众人酣战丝毫不落下方,反而越战越勇,兴致大起。 激战中不知是谁刺中了马身,马一声嘶鸣,应是疼痛难忍,大步往前狂奔起来,寂青苔正站于马缰之上,缰绳绕上脚腕,瞬间勒的死紧,竟把他往前拖去。 “啊——”寂青苔脚下一紧,重重摔倒在地,来不及回神,已被拖出数米远。 道路上的石子宛如利刃一般划在身上,虽只伤皮肉,但也痛极。 “青苔!”亭锦忆颜色大变,夺过身旁士兵的弓箭,拉了满弓。 穿云路雾气浓重,眼前几乎已经看不见寂青苔的影子,白茫茫一片,亭锦忆凭借着感觉,咬牙放箭。 此箭一出,只有三种结局。其一,射中马身,则可阻止其狂奔,救回寂青苔一命;其二,射中寂青苔,也好过他被马活活拖死,其三,便是都没射中…… “楼主!” 少云刚避开一剑,就见寂青苔被马拖在地上,尘土飞扬,脑袋顿时一片空白,顾不得四周刀光剑影,只是拼了命的往前追去。 而前路茫茫一片,纵使她身法再好,也寻不到寂青苔的身影,但见悬崖边上的乱石散开,纷纷掉下深渊。 马蹄在地上划出长印,一串银铃躺在碎石之中…… 难道已经…… 泪水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少云抽咽着弯腰拾起那串银铃,手指颤抖。那是寂青苔一直戴在脚腕上的,他舞做凌波时,便会叮当作响。 亭锦忆是射中了马,可是那马却落下了悬崖。 亭锦忆持剑上前,剑稍的血一路蜿蜒落下,他脸色阴霾,眼眸里黑潮涌动,申奈跟在其后,剑已归鞘,只是手臂受了轻伤。 寂青苔一落悬崖,那群白衣杀手也迅速隐到白雾之中,不见了踪影。 弓起的背脊轻微颤抖,少云攥紧银铃,下一秒便一抖长鞭,鞭子破风而出,直直袭向亭锦忆脖颈,少云失声大哭道:“我恨你!亭锦忆,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你做什么?!”申奈一把拽住鞭子,大声质问道。 “做什么?哈哈,你有什么资格问我,放手!”少云用力一拽长鞭,申奈手心赫然勒出一道血痕,却不曾松开半分。 “云儿,寂青苔就是你的主人?”碎石踩在脚下,亭锦忆走到少云面前,静静问道。 昔日在去朔州的路上,眼前这个少女凭借一条长鞭便可扭转整个局势,着实令他心惊。但他更感兴趣的,还是她身后的人,留她在身边,也是为了等那个人亲自现身,如今的答案,不言而喻。 只有寂青苔,能让一个杀手为他煮粥送药倾心照顾,也只有他,可以让心高气傲的少云为他哭成这个样子。 少云仰天大笑,眼泪顺着鬓角一颗颗砸在地上,“亭锦忆,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就问我这个?哈哈哈哈……我告诉你,他若是有什么不测,我定会屠尽整个世王府,连一只狗都不会留下!” 少云眼中的冷意让人不寒而栗,那才是一个杀手真正的眼神。申奈一怔,不由松开了手,这样的少云,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以往,我只笑他傻,如今,我看他不仅是傻,还瞎,怎么就爱上你这样的人,你纵有千般万般好,也不值得他为你如此倾心。”长鞭缠住路旁一棵枯木,少云恨声而道,言罢已飞身下树。 白雾在身后聚拢,掩盖了满地的血腥。亭锦忆一直紧捏的拳头慢慢松开,僵硬的身体不易察觉的颤了颤,沉声而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是一个村子,叫做太宁村。” “派五百兵士下崖搜寻,十日之后,再动身回去。”亭锦忆注视崖底,目尽之处皆是一片白茫。 十天,他等他十天…… 第四十五章 “被马拖下崖底?哈哈哈……咳咳。”百花园里百花斗艳,假山石后,七皇子亭锦忻大笑不止,却突然脸色惨白,呕出一口血。 “你这又是何必呢?”白寒轻语摇头,神色中大有不忍之意。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也巴望着他早点死。”亭锦忻斜眼一挑,眼里似笑非笑,唇角边还残留着的血迹被他用素帕拭去,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 “这是你的事,别把我牵扯进来。”白寒轻斥一句,把目光移向别处。 亭锦忻哈哈大笑,“我的白妃娘娘啊,寂青苔一死,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你都是最大的受益者,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慈悲的模样。”亭锦忻靠在软褥上,看向白寒的眼里满是不屑。 白寒冷着一张脸,嘴角微微抽搐,半响开口道:“殿下喜欢他那是殿下的事,你就算把他杀了,殿下还是喜欢他,你又有什么办法?”而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下半句憋在了心里,白寒娥眉长敛,感情的事,从来都是强求不得的。 “我是没有办法,但至少心里舒坦。”亭锦忻眉毛高高扬起,只是再盛气凌人的表情也抹不掉眼中的憾色。 “你就没想过,你对他下手,若是被殿下知道……”白寒微阖着眼,心中似有顾虑。 “我没多少时日可活了,也不怕皇兄怪我,皇兄喜欢他,他日必将被他所累,长痛不如短痛,今日除了寂青苔这个祸患,也是为了以后着想。”亭锦忻洒脱而道,脸上已经透出微微的死气。 “我不和你瞎扯,”白寒佯装生气,起身离开,“殿下公务缠身,还托我来看看你,没想到你尽和我扯这些。” 亭锦忻玩味的看着白寒离去的身影,表情邪气地有些可怖。 ****** 灯光如豆,挣扎着在黑暗中占据一席之地,不时抖动火苗,亭锦忆合上书本,修长的手指抚上额角轻轻揉着,又翻开书本,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已经九天了,还是没有寂青苔的消息,穿云路悬崖之下乃是一片乱石草木,同寂青苔一起掉下悬崖的马已经摔得血肉模糊,而离马尸不远处,同样血肉模糊的还有一具人尸。 亭锦忆细细看过,马身上那根曾勒紧寂青苔脚腕的缰绳已经被人砍断,而旁边那具尸体,绝对不可能是他。 也就是说,寂青苔很有可能还活着。而那具尸体,只要不是寂青苔,是什么人都无所谓。 以前,他信他能够拿到七皇子通敌的证据,他确实做到了,这一次,他仍然信他可以活着回来。想到此处,亭锦忆突然自嘲一笑,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这种莫名的相信是从哪里来的。 这几日里,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案上堆满了书,每一本只都是草草翻过几页便搁在一旁。人心不静,就连睡觉也是难以入梦。总是觉得失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似的。 亭锦忆把书扔到一旁,脑中浮现出一双灵动的眸子,掺着淡淡的冷意,就像墙角的梅花,清冷幽香。 在这个时候,他居然心里满满都是那个人。亭锦忆暗自摇头,唇角牵出淡淡的笑,却分外无奈。 以往,他是看不起他,但如今,他却欣赏他,虽不曾说过,但在心底里,他已经认可了他。而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其他的情愫在慢慢滋生。 屋外狂风大作,吹得窗棂啪啪作响,更惹得人心烦意乱,细微的敲门声被掩在风声之中,停了一会儿,又轻轻响起。 似是有鬼魅一般,敲门声时响时停,却一次比一次弱了下去。 寂青苔半倚在墙上,嘴角的血渍虽被擦去,但还是留了浅浅一道红印。 衣服被石子划得破烂,修长的小腿从衣摆中露出来,青紫斑驳,而原本束得整齐的长发此刻也凌乱的披散在胸前,挡住了半边脸颊。 曾经风华无双的疏狂一醉头牌,此刻狼狈的像一个乞丐。 正欲再次抬手敲门,门突然被从里面拉开,寂青苔的手指毫无预警地触碰到一个温暖的胸膛,顿时一愣,指尖泛白。 亭锦忆站在门内,微垂眼睑看他,眼下是一缕模糊不清的柔情,途生出几分迷离。 寂青苔颤着缩回手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语气柔和,“住在这种地方,怎么连侍卫也不派几个?” 他堂堂王爷,千金之躯,竟然连守门的侍卫也没有,当真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就什么也不怕了? 弯下腰拂开他脸边的发丝,凝脂结玉般的肌肤上或青或紫,那双眼睛却还是和以往一样,像燃烧着生命力一般,美得不可方物。 “因为……我在等你。” 亭锦忆沉沉的嗓音响在耳畔。 寂青苔倏地一愣,带着几分不确定开口,“等……我?” 今日的亭锦忆有些反常。 “是,等你回来。”亭锦忆低声重复着,略带薄茧的手心轻抚他的脸颊,触到伤口时,可察觉到他身体微微一颤。 第四十六章 “疼?”他皱眉。 “不疼。”他摇头,此生,受的最多的就是疼,而最不怕的也是疼。 “怎么回来的?”亭锦忆看他脏兮兮的脸,轻手帮他拭去污渍。 “自是有人相救。” 亭锦忆眸光流转,顿了顿道:“崖下那人?” “是。”寂青苔如实道。 “他是谁?” “不能说。” “为什么?”手指顿住。 寂青苔轻叹一声,努力道:“我站不住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顺着墙壁缓缓滑倒。这几日里,从穿云路一路走到太宁村,虽有少云照顾,但毕竟身上有伤,已是尽了最大力气,此刻见到亭锦忆,心里顿时一轻,方觉得特别累。 亭锦忆眼疾手快扶住他的肩,把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肩上,抱他回房。 纱幔轻扬,灯烛摇曳,床上铺着厚厚的褥子,金丝绣龙,牡丹绽放,亭锦忆微微俯身,不费力气便撕开他那身破烂的衣服,白玉雕成的身体上,除了遍身的青紫红肿以外,还有很多细长的血痕,好在伤口划得并不是很深,血也已经止住。 寂青苔有些不习惯,拽了手边的被子试图盖上,脸上的红晕慢慢晕开,“我没事。” “又不是没见过,不用不好意思。”亭锦忆笑容初绽,看他一副别扭模样,帮他拉上被子,直直盖到胸口处。 “当——” 整理被角时,一块东西从床上掉出,泛着金色的光芒,乍看之下,像是一块铜牌。 亭锦忆疑惑捡起,目光落在牌子上的小字上,脸色瞬间一变。 这是亭锦悭的令牌。 太子殿下的令牌,向来是给最看重之人的,寂青苔随身携带此物,让他不得不多想。 当下收了笑容,把令牌放到手边的桌上,亭锦忆眼神幽暗,并不说话,只是转身取药。 寂青苔何等聪明,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以往,只道是他不在乎,而此刻却不禁脱口而出。 “那不是他给我的。” “哦,那是谁的?”神色不变,语气里多了几分寒意,亭锦忆握住药瓶的手一紧。 寂青苔迟疑半晌,凤眼微垂,无奈开口道:“救我那人,名叫阿五,他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我掉下悬崖那一刻,是他护住了我,也是他把我往上推让我攀住石壁的,后来少云带我回到地面,而阿五却摔下悬崖。” 说到这里,不免黯然神伤,那个一直尾随他们,变换着各种装扮,在知县府时出剑要杀郑东的杀手,竟然会是亭锦悭派到他身边保护他的人,而此次脱险,亦是那人用命换来的。 “这么说,是太子一直派人跟踪我们了?”亭锦忆怒气稍减,口气却还是冷冷冰冰。 寂青苔摇摇头,不想接话,只是微微翻了个身闭上眼。 “寂青苔,你到底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亭锦忆坐在床边,倾下身子,发丝落在他脸庞,带着熟悉的幽香。 “你想知道什么?” 寂青苔也并非故意对他隐瞒,只是他不问,他便不说而已。而有的话,也着实不易对他开口。 “关于你的身份。” “身份?”寂青苔似是早已料到,并不吃惊,道:“寂青苔,曾是疏狂一醉头牌,现在为大理寺少卿。” “我想知道的,是你的全部身份。”亭锦忆一字一句道。 当初他把七皇子通敌证据交到他手中时,他就已经怀疑,那个东西,郑东不可能会有,而寂青苔又是凭借何种本事从何人手中获得。 仅仅一个大理寺少卿,还不至于有这个能耐。 “疏狂一醉究竟是什么地方,而你在里面又是何种身份?”亭锦忆干脆直接问出,避免寂青苔与他绕圈子。 当初在大理寺时,他曾于他案上发现一本账簿,而寂青苔宁肯烧掉屋子也不愿让他窥得一二,可见那本账簿必有蹊跷之处。疏狂一醉虽然做的是青楼生意,但根据寂青苔的种种行迹,还是不免让他生疑。 寂青苔定了定神,终于还是开口而道:“疏狂一醉是最大的勾栏楚馆,也做买卖,贩卖任何东西,包括消息与人命,而我,是现在掌管这一切的人。” 言简意赅地说出这些话时,他容色淡淡,就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 当初接管疏狂一醉并非他所愿,但既然是言一的意思,也容不得他不从。 知道的人都以为疏狂一醉楼主如何逍遥自在,但在寂青苔看来,疏狂一醉不过是一个牢笼,此生此世,都要被此牵绊。 看到亭锦忆明显的愕然之色,便知他不曾想到这一层,或许有过猜想,但在天子脚下能把这种买卖做到如此之大的人,除了有一定的胆量之外,还需要很多东西。 寂青苔稍转目光,一切了然于胸,只是淡淡道:“疏狂一醉的存在,于王室来说是巨大的威胁,这也是我本不想让你知道此事的原因,但是……” “但是什么?”他沉声问道。 寂青苔极轻地摇头,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说便说了。” 此刻,他并不想对他有太多隐瞒,而对亭锦忆隐瞒一件事,确实需要费些心思。 关于此事,亭锦忆以后也一定会知道,有的不过是时间的早晚问题。 “这便是你的身份?呵,倒真叫我吃了一惊。”亭锦忆直起身子负手而立,面上的表情有些奇怪:“那我倒是欠了寂楼主些许人情,那个叫千年的,是寂楼主吩咐送到世王府的吧。” 寂青苔面色一凛,为何他会突然提起此事? “我看世王爷对千年有些喜爱,便投其所好了。”轻咳一声,寂青苔如是说。 “依寂楼主看,千年比起楼主来如何?” 寂青苔长眉一锁,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看向他的眼眸深邃了几分。 第四十七章 “千年红极一时,而且……”他压低声音,掩去心中的苦涩之感,“也比我干净得多。” 亭锦忆冷笑几声,指腹摩挲着白瓷药瓶,突然抬起眼,嘴角边勾起一丝冷淡的笑意,“那我有没有说过,寂楼主身体的滋味是最好的。” 寂青苔脸色一白。 疏狂一醉时,他把他压在身下的场景悉数涌现在脑里。 那些挣扎、绝望、以及心死如灰,现在想来还会隐隐作痛。寂青苔吸了一口气,还没回过神来,亭锦忆柔软温润的唇就落了下来。 不同于以往的霸道强势,此时的亭锦忆放缓了速度,耐心诱惑他松开齿关,慢慢与他周旋。 惊愕的眸子泛着雾气,潋滟动人,寂青苔生涩地回应,立刻引来亭锦忆一声轻笑。 “我……”寂青苔脸色泛红,不同于往日的清冷模样则更让亭锦忆情难自禁。 “疏狂一醉的寂楼主怎么连接吻也不会。” 语气中明显的揶揄让寂青苔的脸越发红了起来,发狠似的重重压上他的唇。 “谁说我不会?” 投怀送抱?这么主动。亭锦忆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放肆地舔弄他的唇瓣。 聪明如寂青苔,竟然连如此简单的激将法也中招。 情到浓时,便不知何时被掀开了被子,亭锦忆意犹未尽地轻啄他的唇瓣,压下体内的躁动,手指滑过他的皮肤,慢语道:“可惜今日不是时候,而且还有很多事情没与你算账,就先记下,待以后慢慢再算。” “算账,算什么帐?”寂青苔诧异。 亭锦忆眉梢轻挑,认真道:“嗯,有很多帐要算。疏狂一醉时,本王与你下棋,你让本王颜面尽扫,此算一则,大理寺时,你故意纵火,至本王性命安危于不顾,此算第二,其三,你初进世王府时,私自离开院落,故意露面于太子面前,又至本王于何地?另外,若是本王没记错的话,你向本王要那五万两银子的赎身费,怕也是存心的吧。哦,对了,还有在清华县的赵婆家里,你……” “强词夺理。”寂青苔打断他的话,气得脸色发白。 亭锦忆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一手拔掉药瓶瓶塞,将药汁细细涂抹于他伤口之上。 微微刺鼻的药味让自小就不爱喝药的寂青苔拧了眉,而伤口处的奇痒则丝丝缕缕渗进皮肤里。 比起痛来,痒似乎更难让人忍受。 扭了扭身子,就被亭锦忆一把按住动弹不得,“这药药性不烈,就是有些痒,不想留疤的话就忍忍。” “留疤了又怎样?”寂青苔没好气道。他一个男人还怕身上多出几条疤么? “虽不怎样,但毕竟舍不得。”带笑的声音似羽毛般轻轻滑过耳畔,亭锦忆帮他拉上被子,正色道:“早点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风拂动卷帘,轻轻作响,寂青苔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不禁纳闷。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亭锦忆,你为什么,突然对我如此?” 这是他一直想问的,眼前这个男子,他当真猜不透。一会儿无情,一会儿柔情,他可以理所当然地为你夹菜,而下一秒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你送与他人,他可以此刻与你辗转缠绵,而下一刻就会把你伤个彻彻底底。 到底哪一个才是他,他对他,又怀有什么样的感情? 英俊的面容笑得邪气,亭锦忆轻拍他的脑袋,反问道:“这是,在怨我?” 寂青苔蹙紧了眉,一言不发。怨与不怨,他似乎还没这个资格。 他只觉得今日的亭锦忆,脑子似乎坏掉了。 “羲和东殿里的事,大理寺的事,除了疏狂一醉我不曾查清楚之外,其他关于你的事,我可没有丝毫遗漏。” 毕竟他是第一个敢对他说这江山值多少的人,此等人物,自然不能轻怠。只是他生来不易信人,对他话中的真与假,要花些时间来试探明白。 “什么意思?” 亭锦忆笑出声,“寂楼主能安排少云在本王身边,难道本王就不能么?” 寂青苔一口白牙咬得咯吱响,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牙缝里蹦出两字: “阿祺!” 亭锦忆赞赏地望着他,爱抚那缎子般的长发,毫不吝啬的夸奖道:“青苔真聪明。” “去你的聪明!” 寂青苔挥开的手,气呼呼地翻个身背对着他,把被子罩到了头顶。 原来,原来在他初进世王府时他就已经布好了局等他来跳,那个哭的满脸泪渍,一遇事就瑟瑟发抖的阿祺,也是他专门放到自己身边的。而自己的一举一动,从不曾逃过那人的眼。 但是,心里却有着淡淡的喜悦,很奇怪的感觉。裹紧被子,他安心地闭上眼。 亭锦忆颇似无奈地摇头,今日说出这些话早已出乎他的意料。 他是用了手段,把阿祺放到他身边,初衷只是想试试寂青苔有多少本事,也想看看他到底对自己有几分忠心。而不知不觉中,也对他的安危放了心,在羲和东殿时,阿祺贴身伺候,出了羲和东殿,他在他身边。 但是当他掉下悬崖时,他却慌了,那是他第一次离开他的视线,那么突然,干干净净,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亭锦忆起身吹灭蜡烛,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的某团物体,推门出去。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怕了…… 第四十八章 次日起程,天气大好。半个月之后,马车浩浩荡荡驶进元城。与离开时最大的不同便是,少云没有在身边。 申奈一如既往地沉默,把马车驾进世王府后门处,寂青苔已早早在大理寺门口就下了车。 一路舟车劳顿,疲惫异常,亭锦忆一回王府,就见到家丁仆人跪了满院,齐刷刷磕头迎接,顿时有了一种奇异的归属感。 冷青那一惯的冰山脸也有了些变化,时时候在亭锦忆身边嘘寒问暖。作为王府总管,冷青在这里干了几十年,乃是看着亭锦忆长大的,更是待他如同自己儿子一般,却又不敢失了礼数。 “少爷,想吃点什么,唉,出去一趟,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冷青长吁短叹,心疼得紧。 亭锦忆挥挥手,吩咐道:“冷叔下去休息吧,烧一桶水抬到我房间就好。” “是。” 亭锦忆看着他退下,刚迈步打算回房,就见一家丁小跑来报告。 “启禀王爷,有人来访。” 是谁消息这么灵通,他前脚才进门,后脚就来拜访了,真是让人不得安生。 “是谁?” “是兵部尚书大人。” 楼照临?那就不奇怪了。依他的性子,才不会管现在是何时,你又在做什么。 “知道了,让他待会到我房里来。”亭锦忆点头,先回了房。 看来他不在元城这几日,宫里又发生事了。 刚刚沐浴完,亭锦忆发梢尚在滴水,楼照临就推门而入,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腰间的佩环随着脚步碰撞轻响。 亭锦忆披了一件月白单衣,腰间用同色带子松松打了个结,后背的布料被发尖的水沾湿,凉凉的贴着皮肤,有些难受。 “说吧,那么急着找我有何事?”吩咐丫鬟上茶后,亭锦忆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楼照临不客气地坐下,笑道:“你还真是懂我,怎知我有事了?” “俗话说的好,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才一回来,你就来了,也不知是盼我盼了多久,直说吧,公事还是私事。” “你可真是看错我了,”楼照临故作伤心色,“我一知你回来,便赶着来看你是否安好,一则是担心你,一则是想念你,没想到你却是这样想我。” “哦,既然这样,倒是我错了,劳楼大人惦记着,亭某一切安好,楼大人可以回了。”亭锦忆顺着他的话说,也不嫌无趣。 “当真和以前一样冷血无情,”楼照临感叹摇头,一脸痛色,“不过来找你确实是有点事,我们先谈公事,再论私事。” “当不起楼大人赞赏,有话就快说。” 楼照临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这才慢慢道:“关于这公事,乃是与七皇子有关。” 怎么又是他,亭锦忆微眯着眼,懒懒道:“亭锦忻?他又打什么主意?” “没打注意,不过是一个噩耗。”楼照临神情严肃起来。 “什么噩耗?”亭锦忆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微皱英眉。 楼照临也若有所思,“七皇子亭锦忻染上了重病,太医诊断,说是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呵,还有这等事,当真是奇了。我七皇弟向来身子骨极好,这病,来得突然啊。” “其实也不算突然,据太医说,这病乃是绝症,七皇子心里早已有数,但为何隐瞒病情,至今才被查出,却是无人知晓。锦忆,你说怪不怪?”楼照临垂了眼,正在认真思量此事。 亭锦忆地笑一声,唇角扬起,“怪?照临是指,七皇弟并无争夺皇位的野心?” 恐怕不然,若无野心,又何必三番两次对他下杀手,对他身边的人下杀手。想到此处,亭锦忆眼中不由流露出一股狠戾的杀气。 “此事说不好,”楼照临摇头,“我告诉你此事,只是因我实在想不通透。不过七皇子终究活不长久,对于皇位之争也就构不成威胁,其他的事,倒也不必非要弄清楚。” 亭锦忆暗自思量,说不出是喜是悲,生在帝王家,很多感情都被磨灭的一干二净,心中所留恐怕只剩下权力两字。 只有站在了最高达地方,才可性命无虞,才可操纵别人,这场战争并非自愿,却身在其中,不得不打。 亭锦忆手扶扶手,把身子向后靠了靠,“这便是你要说的公事,那私事又是什么?” “这个嘛……”楼照临嬉笑两声,带了些意味深长,“我就是想向你打听打听,那寂青苔……现在如何?” 亭锦忆脸色拉了下来,“他如何,关你何事?” “啧啧啧,看看,这醋吃的……我不过就问问嘛。”楼照临连连摇头。 “谁吃醋了。”亭锦忆有些别扭,侧过脸道:“照临的意思我明白了,寂青苔确实有些本事,当初你举荐他有功,现在,是来讨好处来了。” “锦忆可是和我见外了,好处嘛我倒是不求,只想让你满足一下我小小的好奇心。” 亭锦忆鄙视的眼神扫过去,“照临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八婆?” “呃……”八婆的楼照临一愣,连忙笑道:“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亭锦忆洒然一笑,心知他想问的到底是什么,故意摇头晃脑道:“照临可真是贴心,连本王的终身大事也时时挂在心上,寂青苔……嗯,本王确实对他有点意思。” “有意思……是何意思?”楼照临接着问。 “照临可不要得寸进尺啊。”一道冷光射在身上。 “是是。”楼照临一个寒颤,连连点点。 第四十九章 话说寂青苔回了大理寺,休息几日,便闲来无事开始动笔抄书,一页一页,工工整整,抄的乃是烂熟于心的《诗经》。 “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云何不乐……云何其忧。”默念这八个字,不觉舒心一笑。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用细听便可知是阿祺来了。 “主,主子……” 果然是他,寂青苔笔尖微沾了墨,问道:“怎么了?” “是,是太子殿下的帖子到了。”阿祺气喘嘘嘘道。 寂青苔行笔一顿,揽了衣袖重新倾身下笔,“摆桌上就好。” 阿祺调整好呼吸,把帖子端正放到桌子上,踌躇着退出房外。 关于知晓阿祺身份的事,寂青苔并未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只是看着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便能做戏做的连他也骗了过去,倒还真有些本事。 亭锦忆安排在他身边的人,虽其心不纯,但也任劳任怨地照顾了他些许时日,感情还是有的。 抄完这一篇便搁了笔,转身拿起亭锦悭送来的帖子。 娟秀的小楷,写的认认真真,这些字他认识,乃是亭锦悭亲笔书写的。 帖子上所言之事,乃是邀他明日晚上到羲和东殿,太子殿下设宴亲自为他接风洗尘。 帖子一放,寂青苔心中再明白不过。太子的心意他一向知道,只是这片心意,终归是要负了的。 第二日,寂青苔依旧未着官服,随便捡了一件白色长衫套上便步行而到宫门口,凭着亭锦悭的帖子,一路行至羲和东殿。 此时月出皎兮,流水一般泻在身上,寂青苔颇爱此时意境,不觉步履慢了些。 公公候在殿旁,见寂青苔到来,哈着腰把他引到一出园子里。 这园子是在风月楼后面,平日里大门紧闭,园中景色连白寒也不易见到,只能见一只只红杏伸出墙外来,更惹得人对园中景色浮想联翩。 此时夕阳西沉,公公手里的灯笼随着步履轻轻摇动,晃着影子也一荡一荡的,长长的廊子走了好一会儿,而四周皆是寂静异常,只见花木叶茎在月光下泛着柔光,一片安详静谧,鼻间欲可嗅到若有若无的香气。 前面引路的公公步子一顿,转身而道:“寂大人,前边便是园子,太子爷吩咐只准让寂大人一人进入,小的就不往前带了。” 说罢把手中的灯笼交由寂青苔手中,侧身立在一旁。 亭锦悭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寂青苔看向前面,伸手不见五指,当真是劫财劫色的好地方。 “有劳公公。” 灯笼提在手中,寂青苔信步往前走去。以前他住风月楼时只闻这后面的园子常年紧锁,似是和一段旧闻有关,传言这院子几年前曾住过一个疯女人,后来不知怎么就跳井死了,尸体被捞上来时泡的肿胀,死相极其难看。 有人说,那个疯女人是被人逼死的,心中怨气难平,要化作厉鬼索人性命,故才封了园子。 这些事情,寂青苔以往只当消遣来听,但此时脚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那些传言纷纷涌进耳中,也觉得园子里有一股森冷之气。 园子的门开着,上面是一块空白的匾额,未题任何字。 寂青苔环视左右,见空无一人,顿了几秒才抬脚跨进门槛,与此同时,数百盏琉璃宫灯渐次亮起,鬼气森森的园子里,顿时亮如白昼。 满园的奇花异草,在光彩琉璃的宫灯照耀下,竟生出几分妖媚,隐隐觉得不详。 倏地一愣,寂青苔吹灭灯笼里的蜡烛,慢慢走近,本以为这里该是萧瑟破败,没料竟奢侈华贵。每一盏挂在枝头的琉璃宫灯都价值不菲,而那些花草启事,看似平常,能叫出名字的却是不多,应是外族进贡之物。 鹅卵石铺就的甬道曲曲折折,寂青苔一路分花拂柳,行至园中深处,才见不远处有一间房子,朴素异常,和平常人家的房屋并无两样,但看着又觉得眼熟。 心下疑惑,不由靠近。 这才看清,这格格不入的屋子前面有一人一桌两凳,亭锦悭唇角含笑,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青丝用九龙金冠束好,穿着初见时那件青色衣裳,上面龙翔九天,富贵逼人,眼神却柔得似水,化进心里。 一张紫檀嵌金花卉大圆桌,上布四五个下酒小菜,龙泉窑青釉执壶晃着月色更加剔透。 寂青苔微微垂首,脚踩鹅卵石,慢慢靠近,行至他面前方才施了一礼,说话却生分了很多:“蒙太子殿下厚爱,青苔实在不敢当。” “叫我名字。”头顶响起他的声音,亭锦悭心里有些怅失。 “君臣有别,青苔怎敢直呼殿下姓名。” “青苔,莫要坏我兴致。”压低声音,亭锦悭吐息就在耳旁。 第五十章 弯腰扶起寂青苔,亭锦悭笑容浮上嘴边,手顺着他的手臂而下,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勿要再提君臣之礼。” 寂青苔不动声色挣了挣,竟没挣开,亭锦悭把他的手握的极紧。 “怎么出去了几个月,就变得如此生分了?”亭锦悭皱眉,把他带至桌前坐下,眉宇含情。 “不过是想请你吃点小菜,看你的样子,倒像是怕我把你吃了一样。”一边笑着打趣,一边替他夹了满满一碗菜。 “殿下厚爱,青苔感激。”微垂了头,寂青苔心想,这世上,能如此待他的,除了少云之外,怕就只剩下亭锦悭了。 “你我何须客气,”筷子一顿,亭锦悭见他端坐不动,笑道:“青苔这样见外,难道是想让我喂你?” 寂青苔抬眼看他,这才举筷把菜送入口中。 “对了,这一路上可还好?”似是随意一问,实则满满都是关心,亭锦悭起身倒酒。 两人相对而坐,琉璃灯下,似平常人家,知己好友一般。 “甚好。”吐出两字,寂青苔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到他面前。 东西用绢子包着,但还是可以看出沉沉的一块。 “你知道了?”亭锦悭未打开纱绢,只扫了一眼便已了然。 昔日阿五为救他摔下悬崖,那匆匆一眼的时间只顾得把这块令牌塞到他怀里,说出“阿五”两字。 寂青苔点头,抿了抿唇道:“还要谢过殿下的救命之恩。” 亭锦悭沉默了会,“青苔,你又是何苦?你的命,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非是感叹,这话里,含了些愤怒,只是藏的极好,只听得出无奈的调。 淡饮一口酒,寂青苔满不在乎道:“那又如何?” 他最初的期盼只是能做他的一颗棋子,长伴长随,但他摔下悬崖之后,亭锦忆反常的举动却让他觉得,或许……那人是喜欢他的,如此,便是无憾。 至于性命,寂青苔并未看得太重。人终归要有一死,能够心无所憾便是幸事,活着的时间长短又何必计较太多。 “我应该说你是执迷不悟呢,还是用情至深……” “殿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对白妃的一腔情意置若罔闻,却把心扑在他身上,又何尝不是执迷不悟?寂青苔摇了摇头,把话题转开,“对了,这园子怎么没有名字?” 亭锦悭知道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便依他答道:“因为一直没有想到好名字,就没定下。” “这样啊,我曾听说过一段关于这园子的传言,也不知是真是假。” 只想着找个话题消磨时间,等把菜吃得差不多就起身告辞,就随便起了个话头。 皇宫之中,被逼死几个女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只为了一人之死封了整个园子倒是不多见,何况此时,亭锦悭在这里摆宴,不见有何异常。 “那些传言,没想到青苔竟会有兴趣。”亭锦悭微微诧异,“不过故事是真,厉鬼什么的却是无稽之谈。” “可否详细告知?” “嗯,”亭锦悭轻点头,虽不知寂青苔为何对这些事感兴趣,还是答道:“这些本是宫闱秘事,本不该与别人说,但此事却有蹊跷之处,当做谈资也有几分意思,只是勿要泄露出去。” “青苔知轻重。” “确实有一个女子在这住过,园子是为她建的,名字……本也是等她来取,可是她来之后天天以泪洗面闭门不出,后来不知怎么就疯了,在一个夜晚投井自杀……” “这么说,并没有人害她,可她为何如此?” 亭锦悭笑道:“这便是蹊跷之处了。那女子是父皇送到羲和东殿的,虽未给她封号但宠爱绝不下于母妃,也是怕她卷进后宫的勾心斗角之中才在此处修建园子金屋藏娇,可惜……” 寂青苔轻呷一口酒道:“这倒是稀奇。” “我幼时曾见过那女子,不瞒青苔说,那女子容貌世间绝无任何人可比,当真倾国倾城举世无双。” 寂青苔执着杯子放于唇边斯磨,慢悠悠道:“若非有此容貌,圣上也不可能倾心于她,不过我更好奇的是,得此宠爱她还有何不满?” 抬头看了看旁边的屋子,他倒是对那女子越发感兴趣,在这富丽堂皇的皇宫中,她却偏偏住这么一间房子,当真是位奇女子。 “殿下可否让青苔到房中看看,说不定能看出什么来呢。”虽知此话唐突,但还是说出了口。 亭锦悭道:“自然。”便取了钥匙,陪寂青苔进屋。 烛火摇曳,亮光处可见一张黄花梨翘头案,四处飞散着泛黄的纸张,粗略看去大约有数百张,屋子里隐隐透出一股潮湿的气味,寂青苔弯下腰捡起一张纸,只见纸张上满满都是一个名字——词儿。 第五十一章 寂青苔神色顿时有些慌乱,又连忙捡起一叠,看到每张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词儿”。 而这间屋子里,这间堆满了纸张的屋子中,随处可见的都是那个名字。 “那女子投井之前疯了一般写这个名字,之后便大哭寻死,也被就回来过几次,但她死意已决,旁人又怎么阻得了。”亭锦悭在他耳旁叹道,只是话一说完,就觉察到寂青苔微微颤抖的身子。 “怎么了?” “殿下可否告知,那女子是何时进的园子,又是何时投井自杀?”尽管已经尽力装得平静,但声音里的不安却藏不住。 亭锦悭扶住他,道:“九年前孟月时进的园子,晓春时分投的井,在这也不过只住了一个多月,怎么了?” 寂青苔摇头,“没什么,这里空气不好,我们出去吧。”说着把一张纸放入袖里,出了屋子。 亭锦悭眼神闪烁,回首再望一眼满屋的纸张,也出了屋子。 寂青苔站在澄黄的宫灯下,纤弱的身子有些摇晃,开口就是请辞。 “今日多谢殿下款待,时辰不早,青苔也该回去了。” “不再多留片刻?”亭锦悭虽不知为何,但寂青苔的气色确实不好。 “不了,青苔也有些乏了。” “那好,我差人送你回去。”自然地拂开他脸庞的发丝,亭锦悭纵有不舍,也不能强留。 园子外,引他来的公公一直在候着,寂青苔脸色泛白,不置一词,只是静静跟在他身后。到行至羲和东殿门口,才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交到公公手中,道:“有劳公公了,公公请回吧。” 那公公会意,鞠了一躬离开,“寂大人路上小心。” 寂青苔微颔首,独自一人行在长长的宫道上,冷风拂面,心里澄净如水,记忆纷至沓来。 便不觉从袖中摸出拿出那张纸,小心展开,借着月光仔仔细细看那两个字。 曾记得三岁那年,他坐于窗下,高高的凳子高高的案桌,一女子俯身在他身后,温暖的手心贴在他手面上,连着他手中的善琏湖笔在宣纸上落下痕迹。 她说:“词儿看着,这笔要逆锋起笔,向下重顿,再转势向左下撇出,慢慢来,不急。” 而那一笔一划,至今都牢牢刻在心中。那些字,即使时隔多年,他又怎么会忘呢。 本是无意问起,哪知会牵扯出旧事。九年前南宫家被抄之时,那女子失去下落,怎么会在这羲和东殿里……其间种种,想来颇为复杂。而南宫家突然遭逢大难,恐怕也不单纯。 寂青苔顺着红色的宫墙往前走,容色清冷。他并不想去调查此事,事情已经过去九年,现在再来深究,恐怕也没有意义。 红墙尽头静静矗立着一个人影,一身黑衣,即使月光覆身也看不真切。 相隔十余步,寂青苔停住脚步,那人影也恰好转过身来,顿了顿,向他走来。 带着诧异,寂青苔先开了口,“王爷好兴致,在此地……赏月?” “我在等人。”亭锦忆道。 “人等到了?” 亭锦忆点头,“等到了。” 寂青苔也点头,“等到了就走吧。” 两人从宫里出来,大道上已无几个行人。并肩而行,亭锦忆随意打量着路旁收摊了的架子,罩着沉沉的夜色,宛若鬼魅。 身旁之人的呼吸深却听得分明,那种熟悉的淡淡梅香衬着此时澄莹皎洁的月色,再和谐不过。 “王爷今日找我,是有何事?” 寂青苔一直在等他开口,但等了半晌人不见对方有想开口的意思,只好先问道。 自然不期盼他能说出诸如“我想你了”之类的话语,寂青苔不过随口问问。 亭锦忆偏头看他,薄唇轻启,“我刚才在宫中,正巧听说你也在宫里,便顺路等等看,并无何事。” 寂青苔冷笑道:“阿祺动作还真快。” 他这才一出门,亭锦忆就什么都知道了。 “你大可找个理由让他离开。”亭锦忆面无表情道。 “那好,既然有世王爷这句话,我回去就把他打发了。”寂青苔眉梢轻扬,赞同点头。 亭锦忆衣袂生风,顿了一会儿再道:“他让你去做什么?” 寂青苔一怔,当即明白过来他指的“他”是谁,随口道:“不过是设宴闲谈,为我接风。” 继而反问道:“王爷又到宫里做什么?” 亭锦忆也不避讳,直接道:“七皇弟身患重疾,于情于理,我这做皇兄的都应去探望一番。” 寂青苔凤眼含笑,轻掩了口鼻道:“莫不是故意去气他的吧。” “你竟这样想我?”亭锦忆无辜摇头。 寂青苔轻笑一声,定了定神认真道:“不过,我也听宫中传出七皇子病重的消息,你此次去,是为了探探这病的虚实吧。” “病是真的。”亭锦忆道:“七皇弟确实活不过几日,而且这病,他早就知道。” “如此看来,七皇子早就清楚自己不可能得到皇位,之前那些作为又是为谁?”寂青苔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偏头思量。 当今圣上共有二十个皇子,除却早年夭折的以外,大多未识人事,太子与世无争,十三皇子有志无脑加之年龄尚小不足以构成威胁,七皇子现下快要撒手西去。 能够真正有实力较量的只剩下太子与世王爷。 想到这里,心里也就明白了大半,寂青苔缓缓而道:“不管怎样,我定会助你。” 这话不仅是告诉亭锦忆,也是告诉他自己。 太子常年身在宫中,于朝中事务了解甚多,也因性子温和颇得大臣支持。世王爷战功显赫,从小就是众皇子中最出众的,于手段性格更适合继承皇位。如今朝廷大臣分为三派,一派为保太子,一派拥护世王爷,剩下一派则中立观望。 但无论现今局势如何,他始终站在他这一边,理由只是简简单单的喜欢两个字。 而对于结局成败,寂青苔也想的很清楚。他若胜了,他便离开元城,找一个清静地方过日子;他若败了,他便陪他一起死。 如此简单,简单到不用想太多。 第五十二章 桐柳胡同里便是世王府后门,一般都有人在守夜,寂青苔本打算从汉白玉桥上穿过,直直走上百米便可进入桐柳胡同。 亭锦忆微微一笑,看着他慢慢靠近胡同口,不紧不慢来了句,“助我?你且说说,你要如何助我?”看了看天色又补充了一句,“对了,今夜本王不回府。” 寂青苔步履一顿,转过身来看他,只见那双平日里盛满戾气的眸子里在月色下只带笑意,于是撤回迈出的步子,转而往大理寺方向走。 夜晚的大理寺格外安静,二人从角门而入,绕过大厅,拐进一间不起眼的矮房里。 寂青苔房子被烧后,安系于派人在原来的地方重新搭了屋子,虽比以前新了些,但依旧冷清简单。 寂青苔吹亮火折,点燃八仙桌上的油灯,青纱素幔的床上放着几本闲书,布局倒是和以前没多大变化。 亭锦忆倚在桌旁,随手拿起床上的书翻看,发现竟然是一些看不懂的符号句子,如同鬼画符一般密密麻麻的,顿时失了兴趣,把书搁到桌上。 “这是什么书?” 寂青苔瞟了一眼书页,拿了一个杯子倒了冷茶递与他,“疏狂一醉的秘闻。” 书是言一写的,其中内容涉及疏狂一醉内事,用的乃是密语,也不怕被旁人看见。 “要说如何助你,我倒想先知道,王爷在朔州有多少兵马?”寂青苔自己也倒了一杯润润嗓子,一边从容问道。 “五千精兵,”亭锦忆斜了眼,沉了声道:“青苔怎知我的人马在朔州?” 他自认一切隐藏的极好,这批人马连楼照临都不知晓,寂青苔却知道的一清二楚。 “你部将中有个姓李的,不久前到知春楼里找姑娘,喝醉了就透露了一些消息,倒是不关王爷的事。”寂青苔放了杯子,“如此看来也不算全无把握,王爷是想等圣上驾崩再动手呢,还是时机成熟就动手?” 闻言,亭锦忆目光变得冷若寒冰,乃是一字一句慢慢问道:“父皇驾崩后动手怎样,时机成熟动手又怎样?” “前者,我会让圣上提前驾崩,后者,则要看王爷准备的怎样?”寂青苔云淡风轻道,丝毫不惧怕他的眼神。 言一只给了他三年时间,而圣上身子骨极好,三年之内驾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况且,言一等不等得了三年还是一个未知数。 亭锦忆捏住杯子的手慢慢握紧,突然笑一声,“以前我真是小看寂楼主了。” 能把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确实让人心惊。 寂青苔转身不看他,只是淡淡道:“世王爷只需笼络好朝中大臣,特别是禁军指挥使王将军。” 亭锦忆听在耳里,却不答话,绕过桌子直身立在寂青苔身后。 屋内只有一扇窗户,帘幕半卷,清明的月色融融照进来,笼了他大半个身子。 亭锦忆微抬手,把玩他一缕发丝,漫不经心道:“我有些烦了,不要再说这些。” “那王爷想说什么?”寂青苔侧了身,问道。 亭锦忆把发丝放到鼻尖轻嗅,依旧是那种令人心颤的梅香,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你们疏狂一醉里的药膏药效应该不错,寂楼主可有用过?” 寂青苔一愣,脸立刻黑了下来。 说起那药膏,还是言一闲暇时自己配置出来的,原是伤药,生肌活血,药效极佳,偶一次被红袖见到,不知怎地就被她用在了那方面事儿上。 为此,言一不止一次吹胡子瞪眼,大呼他的东西被生生糟蹋了。 寂青苔沉默半晌,这半晌里亭锦忆表现出极好的耐性,把那一缕青丝缠在手指上,又看着它一圈圈弹开。 终于,寂青苔实话而道:“没有。” 他虽在疏狂一醉长大,但十岁就接管事务,于情爱一事不过懵懵懂懂,也并未想过太多。后来得红袖看似无意地在旁边念叨了一些,才略懂了。而第一次做那种事,乃是被亭锦忆所迫,记忆中除了疼还是疼,怎么可能会用过。 亭锦忆俯在他身后,一手抚上寂青苔腰间衣带,声音平缓,“那你身上的伤,恢复的如何?” 寂青苔知他是指他坠崖时所受的伤,于是道:“已经大好。” 亭锦忆疑惑,“不用药也能大好?” 闻言,寂青苔突然反应过来,亭锦忆所指的乃是他坠崖之后所用的伤药,并非情药。转过身,便看见亭锦忆唇角微翘,一副得逞的表情。 微眯了眼正要说话,就感觉到衣带被解开,头顶的声音压的极柔,“我倒要看看,你这所谓的‘大好’是个什么程度?” 说罢顺势拉开他的衣领,一大片肌肤暴露在月光之下,和着清辉无瑕,似有光晕泛起,又生出几分虚幻。寂青苔还未回神,那人已经满意笑道:“看来果真大好,如此,本王也就放心了。” 也不知道这放的是什么心,寂青苔隐隐觉的他没安好心。 第五十三章 看完伤势却不帮他把衣服拉好,亭锦忆一手滑入衣中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则恶意袭上他胸前的茱萸。 寂青苔长眉微拧,拽紧亭锦忆袖口,轻声道:“你,做什么?” 亭锦忆直接而干脆,“调戏你。” 寂青苔哑然失笑,扬起颈子主动吻上他的喉结,唇边只留一抹笑意,“想做便直说。” “何必说,想做便做了。”亭锦忆低笑,食指与中指带着微许凉意轻夹着他胸前的红果揉捏,手法娴熟。 寂青苔低吟一声,揽紧他的肩,感觉有若有若无的风一丝丝渗进屋内,道:“有些冷。” 亭锦忆体贴嗯了一声,抱他上床。 被窝是冷的,青纱帐幔薄薄一层,透进些许光亮,可看见寂青苔眼睛极其明亮,像是在燃烧生命力一般璀璨,头枕在瓷枕上,长发浸了湖水一般,从榻上逶迤泻下,泛着沉沉的光泽。 亭锦忆拉上被子,揽紧他的腰,俯身吻他的唇。亭锦忆的唇很薄,唇齿间还残留着茶香,舌尖颇具技巧地探进他口中,滑过齿列,缠着他的舌逗弄。 寂青苔只穿了的一件的单衣,此时被拨得极开,松松挂在手臂上,他轻拽着他肩上的衣料,指尖微微泛白,半阖着的眼里泛着轻雾,乃是生涩地回应着。 一路顺着光滑的皮肤舔弄而下,亭锦忆轻咬他的乳尖,感觉到怀里的人身子一僵,故意笑道:“寂楼主觉得如何?” 寂青苔已是满面羞红,好在夜色蒙蒙,也不怕被他看见,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还好……” 亭锦忆知道他性格如此,复又吻上他的唇角,眼里是浓浓的春意,“你说说,怎么个好法?” “我……不知道。”寂青苔咬唇忍耐,只觉得身在云端,软软的毫无着落,神思有些迷迷糊糊,偏偏又是极喜欢这种感觉的。 亭锦忆若即若离地轻舔他的唇瓣,从善如流地滑到他扬起的下巴上,下身的物什微微抬头,隔着柔软的布料摩擦着。 “你……”破碎的呻吟溢出口,寂青苔觉察到有什么东西探进自己身体里,不自觉扭了扭,更加抓紧了他的衣服,身体往后仰。 手指在后庭处插弄,寂青苔整个人攀在他身上,紧绷着身体喘息道:“锦忆……” 亭锦忆增进一指,感觉到手指被吸得极紧,而里面柔滑似锦帛,可感觉到一颤一颤的脉动,含着他的耳珠,亭锦忆另一只手扣紧他的腰,吐息温热,“放松。” “我知道。”寂青苔应着,但也仅仅只是调整了呼吸。虽说知道该怎样做,但此刻却发现做起来并不容易。 亭锦忆没有等他多久,觉得差不多了,便撤出手指。 寂青苔稍稍舒了一口气,下一秒,就觉得身体被什么东西劈成两瓣,痛到骨髓深处,只得紧咬住下唇,不吭一声,浑身却抖得厉害。 亭锦忆深知他很疼,顿了动作,只是吻他,可那种被疼爱着的感觉实在美好,也禁不住喘息呢喃,“青苔……” 过了半晌,寂青苔才觉痛楚慢慢退去,有一种陌生的酥麻感沿着脊背一路而上,在脑里炸开,便轻咬了他的肩,双腿主动缠上他的腰。 亭锦忆试着慢慢抽动,不同于上次是为了惩罚,这次却是细致到一分一毫,用心去感受那种紧致温暖。 寂青苔埋首在他颈窝处,承受着他的动作由慢到快,如狂风骤雨一般,席卷着一切理智。 屋外月色如霜,屋内被翻红浪,淡淡的梅香散在空气中,增加了些催情的效果。亭锦忆细细吻着他的背,一次次进入他的身体,寂青苔发丝散乱,仅残留一丝意识,也只是抓紧他的背,低低啜泣着。 这才知道,原来上次在疏狂一醉里,亭锦忆对他也算是留了情的,才没把他折腾得太久。 而之后的一切,却是昏昏沉沉,知道他在自己耳边说了些什么,但又不记得说了什么。 待一切平复,已是日已三竿,寂青苔睁开眼,怔怔望着帐顶发了会儿呆,觉得恍如隔世。下身的钝痛清清楚楚,昨夜的一切虽剩下零零散散的片段,也足以让他脸染红晕。 情爱一事,原来是这样的……痛,却又万分欢喜。只因了是那个人,而心甘情愿的承受。 亭锦忆早醒了,见他睁开眼,单手支起一边身子,意犹未尽地在他锁骨处留下一串红印,低沉着嗓子唤了一声,“青苔。” 寂青苔动了动,发现动不了,模糊地应了一声,“嗯。”又重新闭上眼睛,想来是昨夜太累,还没恢复过来。 亭锦忆也不唤他了,找了件衣服披上,又俯身亲吻他微微颤抖的眼睑,这才推门出去。 第五十四章 门外,阿祺端着水立在旁边,已晒了半个时辰的太阳,胳膊也开始发酸。 亭锦忆刚出门,阿祺立刻迎上去,却被亭锦忆抬手拦住,“别吵他。” 阿祺会意地点点头,又折了回去。 亭锦忆稍稍侧目,又吩咐道:“待会熬一碗粥送去。” “主子……他不喝粥的……”阿祺一脸为难道。寂青苔固执得很,他不想吃的东西,任凭你怎样哄他就是不吃。 “为何不吃?”亭锦忆锁眉,不知寂青苔什么时候有了这个习惯了。 阿祺道:“不知道,以前还吃呢,自从从青州回来,就死活不吃了。” 亭锦忆展眉,想起他病了的那段日子,少云一天熬上几碗粥灌下去,就是喜欢吃的也吃怕了。 “那尽量把菜做清淡点。” 阿祺表情古怪,因笑道:“王爷早知这样,昨晚就不该……” 亭锦忆面色不变,只斜眼看他,那双眸子似乎天生就有震慑人的能力,不笑时满是戾气,叫人不敢对视。阿祺被他这么一看,直觉得后背发毛,冷汗往下掉。 连忙赔笑道:“不过看主子也挺欢喜的,所以王爷可以……”吞了吞口水,勉强吐出三个字,“经常来。” 亭锦忆满意点头,眼中戾气掩去一些,“他今日可有说有什么事儿?” “大理寺的事儿倒没有,不过说要去宫里走走。”阿祺见他不再追究自己,松了一口气,如实答道。 寂青苔在得知亭锦忻重病时曾说过要去看看,把时间定在了今日,不过看样子是去不了了。 亭锦忆点了头,洗漱了一番,眼瞅着时间差不多,又进了寂青苔的屋子。 床帐内,寂青苔身上衣襟依旧办敞着,未束的发覆在胸前,更显得皮肤白皙,而白皙之上,那些爱痕又似红梅绽开,颇有红梅映雪的情意。 长睫微颤,一眼望去,竟比女孩家还要生的清秀漂亮,堪比绝色二字。 亭锦忆拿了药膏,掀开被子替他上药。若是醒着,寂青苔是死也不会让他看的,此刻难得他睡得极沉,像一个孩子一样毫无戒心,任人摆弄也不见醒。亭锦忆看了伤处,觉得昨夜确实是纵情了些,细心涂抹了膏药,又帮他把被子拉好。坐于他平常坐的地方,端了十二分的耐心一本一本翻看起书本来。 寂青苔房里的书很多,奇闻野史,医书兵法,似乎各类都有涉及,书中多有批注,却是极其生硬无趣的。 亭锦忆不知道他平日里看那么多书干嘛,翻了几本就觉得没意思起来,放下一本,拿起另外一本,便见一张素笺掉落出来,只有两行字,笔画略显稚嫩,倒是颇有特点。 素笺上的字是: 一度花时两梦之,一回无语一相思。 用的韵是四支,只是单单有这一句,总觉得别扭。 亭锦忆觉得这句诗有些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下意识蘸墨提笔续上一句:相思坟上种红豆,豆熟打坟知不知? 待笔行完,又觉得奇怪,此时无景无情,这一句竟得的自然,甚是怪哉! 待搁了笔,就听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原来是世王府常跟着他的小厮喜儿来寻了。 匆匆忙忙跑来,喜儿一头的大汗,有袖子边擦边道:“圣上召见王爷呢,怕是有什么大事,王爷可赶快去。” 亭锦忆应了声,随喜儿一道先回王府换了衣服,往宫里去了。 宫内,皇上于内间召见,只穿了便衣坐案边喝茶,倒不像有什么大事。 亭锦忆满腹疑惑地行了大礼,垂首立在一旁,看到皇上案桌上堆满画轴,旁边的公公手里也抱了许多,隐隐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世王爷如今已二十有二,其余皇子皆封了妃子,甚至有了子嗣。唯独世王爷孑然一身,偶尔流连于烟花之地,也不见待谁长过百日的,家中女眷也是极少,更传出世王爷有龙阳之癖的谣言。 皇族大多早婚,二十二才成亲的已是晚的了,成亲生子,也是责任,王妃之位迟早要有人来坐,不如乘着宫里选秀女的机会,把这事儿一并给办了。 亭锦忆立了半晌,见一旁的公公走上前来,屈身展开一幅画,画上是个翩姿佳人,粉红衣裳,额头点花。 皇上看着画上的人开口,“这些是挑出来极好的,你看看可有中意的。” 亭锦忆大致扫了一眼,恭顺答道:“这女子样貌不佳,只靠铅华装饰,儿臣不是很喜欢。” 皇上摆手,公公立刻收起这一卷,又展开了另一轴画卷。 亭锦忆看了一眼便道:“此女子貌虽不错,但她唇边那一颗却是克夫痣。” 皇上再次摆手,公公又展开另一幅,自认这回该是十全十美没得挑了,却不料亭锦忆英眉倒竖,开口便是:“这女子长相太过妖艳,身上有一股子风尘气,当妾倒罢,正妻却是不能。” 一连展开几幅画轴,都能被亭锦忆挑出毛病,皇上也失了耐性,直接问道:“忆儿可是有中意之人?” 亭锦忆抱手躬身,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回父皇,儿臣并无意中人,也无成婚之念。” “此事终归是要办的,今日朝上已有大臣提出选妃之事。”言下之意便是此事由不得他,王妃一定要选,而且近日就应该把人选定下来。 亭锦忆心里已经明白皇上言外之意,也清楚皇族婚姻自古就无关感情,看中的只是女方的家族势力。 于是点头答道:“儿臣明白了,不过这人选还请父皇给儿臣几日时间斟酌。” 选妃毕竟是大事,倒也不能急于一时,皇上应了,亭锦忆再次行礼,退出殿外。 第五十五章 虽然知道选妃之事终归会被提到,但毕竟心中不愿。 殿外红墙绿柳,水落红莲,绿影斑驳处,远远行来一人,二品官服,步伐散漫,笑意从容,旁边还跟了一个小丫鬟,低低垂着头,面色如春。 这人眼尖,远远看到亭锦忆出了内殿,快步迎了上来,人未至,笑先闻,“我听说你到宫里来了,就来寻你,没想还真我给等到了,哈哈哈……怎样,近日可好?” 亭锦忆冷冷看他一眼,往前迈步,“选王妃的事……是照临提议的吧。” 笑容僵在脸上,楼照临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掩饰尴尬,跟上他的步伐,“王爷怎知是我提议的,朝中巴望着王爷大婚的可不止我一人。” 早朝之上,楼照临才提起此事,便有大臣纷纷附和,抬出无数理由,恨不得现下就把婚事给办了。 亭锦忆冷笑,“除了照临你,谁敢在朝上提这事,也只有你,向来对本王的终身大事时时挂忧,真是让本王受宠若惊啊。” “王爷心里早知此事躲不过,现下正好把这事儿给办了,一来可以多个帮手,二来也免得那帮老臣天天操心。”楼照临摇头晃脑,“更何况娶了亲,王爷仍旧可以风花雪月,哪家女子觉得好了,也可以接进王府里做小,说起来也没什么不好。” 亭锦忆冷哼一声,踏上石板,往湖中的小亭走去,“照临想的真周到,那依你之见,本王该选谁?” “那王家女子就不错,王家三代重臣,那女子又是王贵妃的亲侄女,样貌也不赖;还有那蔡家,父兄戍边有功,也都封了将军;还有那孙家……”楼照临滔滔不绝地说着各女子的好处,觉得随便哪一家女子娶来,都不算差,问题就是面前这位眼光极高,怕是都看不上。 亭锦忆没心思听他讲,在湖心小亭里找了个位置坐下,估摸着楼照临说得差不多,才抬头打断他,“照临知道我不近女色的。” 楼照临愣了愣,压低声音道:“难不成你还真想娶了寂青苔?” 亭锦忆垂首低笑,斜眼看了看他,“怎么可能。倒是你说说,你刚才举的这些女子,有谁的家世比得过白家?” 白衍从早年被封为金吾将军,大大小小征战不下百次,且手握兵权,膝下三个儿子皆能征善战,朝中声望也是极高,更是皇上心腹。 重要的是,白衍从的独生女儿白寒已是太子妃! 说到这里,楼照临也皱眉,要论朝中势力能比得过白家且家中有未嫁女儿的竟数不出一人。 亭锦忆微笑,这些年来他不提娶妃之事,便是因为没有适合的人选。而选妃之事,更是关系到日后那至关重要的一战。 不过此事已被提起,妃子是定要立的。是夜,楼照临敲开了大理寺的后门,急急忙忙去找寂青苔。 寂青苔一向悠然从容,在门外的空地上设了酒水,与楼照临相对而坐,执壶斟酒。 斟满了酒,用杯壁轻沾了沾唇,不紧不慢开口,“我已经把阿祺支走,楼大人有话直说。” 楼照临无心喝酒,倾身向前而道:“你让我向圣上提出让锦忆立妃之事,如今事已成。现下这人选该定谁?” “定谁?”寂青苔放了杯子,不答反问:“楼大人你怎么看?” “依我看,朝中无人选。” 寂青苔点头道:“要论有女儿家的,实力都比不上白家,如此看来,这妃,不如不选。” 听他这么一说,楼照临急了,连忙道:“可当日是你说时机已成,我才向圣上提起此事的。” 如今弄得个骑虎难下,楼照临可担不了这个责任。 寂青苔语气轻轻,在夜色里分外清晰,“我指的时机不在大乾,照临觉得,西翎公主如何?” “……” 见楼照临一脸惊愕,寂青苔喝了一口酒,这才娓娓道来,“自朔州一战西翎战败之后,大乾乘胜追击连胜数战,但终不能一举灭去西翎,而北方战事频发,民不聊生。现在若是大乾派出使者求和,两国结秦晋之好,北方可保安定,锦忆也如虎添翼,得西翎支持,于以后大有益处。” 楼照临沉默半晌,心知他言之有理,只是这西翎公主,可是这么容易就能娶到的? “西翎公主与世子同为一母所出,想来样貌也不会差,只是你有多大的把握这事儿能成?” “过几日我便向皇上自荐为西翎求亲使,照临不必担忧。”说到这里,不由垂了眼,心里漫过一丝痛楚。 曾许诺帮他夺得天下,就定会倾尽全力,区区儿女私情又算得了什么。 寂青苔一向说到做到,待一切部署完后,呈给圣上的奏章已经批阅下来。圣上准许,派寂青苔带上厚礼,远赴西翎替世王爷求亲。 如此,选妃之事也算有了着落。只听闻世王爷大发脾气,挥手就打翻了一盆种的极好的金盏银台,对外称受了寒不再上朝接客。 楼照临一连跑了三次也没得见他的面,倒是被冷青寒着一张脸一次次给请出门,心里郁闷得紧。 第五十六章 寂青苔倒是一切如常,打点好行装,又占卜了上路的吉日,乘着还在元城这几日先去了一趟宫里,为的是探望病入膏肓的七皇子亭锦忻,也是为了把一些事情搞清楚。 亭锦忻住的地方名叫做露华楼,与羲和东殿挨得极近。只是七皇子母妃只是一个宫女,得圣上醉酒后临幸,诞下皇子,之后未到一年时间就莫名其妙地死了,七皇子自小不受宠,更是不喜与其他皇子相交,性子孤僻,唯对太子亲和。 寂青苔是第一次进露华楼,以往曾听说此处养有许多珍禽异兽,现在也没见影子,倒是楼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汤药味,是长期熬药形成的,闻着便觉得苦。 院里有阳光射入一角,也是冷冷的,园子里的牡丹尽数死去,倒是墙角的几株野花开得还精神些。 春日本应百花齐放,此处却和萧瑟如秋,没有半分活人气。 门口的公公不见踪影,寂青苔见无人通报,直接推开门顺着长廊往里走,越往深处,药味越浓。伴着药味而来的,是两个人的谈话声。 “皇兄……你终于来了,咳咳咳咳……你可知,我等了你好久。”屋里的人说话有气无力,显然已经病入膏肓。 寂青苔立在屋外,虽未见过七皇子,但也可猜到是他的声音。而另一个人…… “锦忻……你为何还是执迷不悟?”另一人的声音却无比熟悉,是太子亭锦悭。 露华楼与羲和东殿之隔一墙,太子会在此也不足为奇。只是他们所谈的内容…… 似乎有些奇怪。 寂青苔放下正准备叩门的手。 “执迷不悟?哼。” 房内,亭锦忻自嘲一笑,喘息道:“我这一生……只思慕皇兄一人,从无怨悔,我活得自在,执迷不悟又如何?” “你明知……”亭锦悭声音中似有万般无奈。 “我是知道!”亭锦忻打断他的话,喘息的更厉害,“我知道你是我皇兄,知道你若是接受我便是乱仑,我还知道你……永远也不可能喜欢我,我知道我错了……但是那又如何,我……活了这十八年,与你只隔一墙,纵不见面,心中也知足了……我并不后悔。”说到后面,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亭锦悭叹息,“锦忻……” “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我向来都知道强求不得,也没奢望过……我们能在一起……咳咳,最后还有一事我不得不说,皇兄虽无志向继承皇统,但他日亭锦忆若是称帝又岂能容你?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你……咳咳咳咳……”这一番话,乃是挣扎说出,说到后面已是咳了血,进气少出气多。 “锦忻,你不要再说了,皇兄都知道……”亭锦悭连声劝道,声音似有微微颤抖。 亭锦忻气若游丝,坚持说道:“我知你喜欢寂青苔,但……此人身份绝不简单,他日、他日必成祸端……我求不得你,便如你求不得他,”兀自轻笑一声,“其实、其实就算求得了,也终究敌不过生死苍茫……又能,相守几时呢……” 话音刚落,屋里乒乒乓乓的瓷器碎裂声响成一片,亭锦忻咳得剧烈,只听亭锦悭朝屋外大喊:“来人!快来人!” 亭锦忻微弱的声音伴着轻咳,喃喃自语道:“我喜欢你啊,咳,皇兄……我喜欢你,好喜欢你……” 声音越来越弱,似是无意识般重复这几个字。 远处小跑进来一人,手中还端着汤药,踉跄的步履使得汤药洒了大半。寂青苔侧身藏到假山后,待那人进了屋,才从山后出来。脚步顿了顿,终是往门口而去。 宫道冷清,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映着夕阳,脚踏在上面,寂青苔心中千回百转,疑问也尽数解开,这个答案后的故事让人不忍。 七皇子思慕太子已久,之前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所爱之人。朔州路上刺杀亭锦忆,穿云路上置他于死地,不仅因为他是亭锦忆身边的人,或许也因为太子喜欢他,亭锦忻的担心并不无道理。 这份情虽是错的,也错的无悔,亭锦忻痴心如此,至死不休…… 出了皇宫已接近午后,寂青苔在路边小摊上随便吃了一碗面,倒不觉得饿。 看着街上熙熙攘攘,步伐不禁慢了下来,想着回大理寺也无事可做,于是饶了远路,往另一条不常走的路上走。 途径桐柳胡同时不自觉停住脚步。 西翎求亲的事情亭锦忆定是知道的,这几日里闭门谢客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念及至此,便进了胡同。 世王府气派依旧,碗口大的铜钉反射着黄光。而他第一次进这扇大门时,才有六岁,刚刚识得牌匾上“世王府”三个大字,竖着食指一个一个念了出来,心想着这个地方原来就是他住的地方,心中无比艳羡。 又想起最近一次从这扇门而入,是在几个月前,以一个被买回的妓子身份走进这里,心中万般苦涩。 门被打开,冷青看了他一眼,微微弓腰行礼,唤了一句,“寂大人。” 虽说碍于他的身份比以前客气了许多,但那万年不变的死人脸却还是一样。 寂青苔对他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但这张脸看多了,也能找到一些亲切之意,反倒是冷青如果换了一副表情倒反会别扭了。 寂青苔还了一礼,“劳烦冷总管通报一声。” “王爷说了,若是大人来,可直接进府。” 寂青苔跨进门槛,冷青上好门闩,转身离开。 王府内结构复杂,冷青一离开,寂青苔便不知该往哪里走了,向院里遛鸟的小丫鬟打听了亭锦忆的房间所在处,这才往右边的流烟桥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