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搭档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唇亡齿寒
唇亡齿寒  发于:2014年07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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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我的搭档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他从不主动谈起与工作无关的事,而就算是同工作相关,他也向来言简意赅。他压根不懂“社交”为何物,对于我们为何如此热衷于社交网络,他也十分不理解。当然,我得理解他,因为他是个机器人,而机器人不需要社交。 请注意,我的意思并不是“他冷漠得像个机器人”或者“他的逻辑就像机器那样”之类的比喻。我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的搭档是个机器人——虽然有着人类的外表,但是在那仿真硅胶下面的不是骨骼和血肉,而是金属和电线,他的脑袋里装的不是大脑,而是一个复杂的处理器——所以他沉默寡言也在所难免,我们得理解他。 我的这位搭档名叫考卡提奥(Cockatiel),昵称考卡,在不知情者眼中这或许是个带贬义或者揶揄的称呼,比如暗示我的搭档有个大JJ什么的,不过我指天发誓,我们在喊他昵称的时候绝对不带这层含义,因为昵称对于我的搭档来说就是昵称,是一个简短扼要的代称,而且他是个机器人,也不需要什么大JJ。 给他起了这个(在常人眼中)相当糟糕名字的是我的妈妈,她是个和蔼可亲(某些时候)、充满活力、并且不论何时何地都能找到话题跟任何人滔滔不绝一整天的奇人,还会烤世界第一美味的小甜饼。那事情发生在我和我的搭档结识后的一星期,那会儿我们刚刚合力破获了一起毒品走私案。虽然半途他的电池接触不良,导致我只能一个人追那嫌犯追了八个街区,但这并不能影响我们最终取得成功的好心情。为了庆祝,我邀请我的搭档去我妈家里欢度感恩节。一般来说,搭档之间合作无间,应该去酒吧或者夜店玩个通宵来庆祝,但是正如我上面所说,我的搭档是个机器人,他并不需要酒吧和夜店,也不需要通宵后的宿醉,而我又不想一个人面对我妈的唠叨,所以我叫上他一块儿去。 当我的搭档听到邀请时,他是这么回答的:“为什么我要去你妈妈家和你们共度感恩节?” “这是庆祝。”我说,“既为了我们一起破获的第一个案件,也为了感恩节。而且我很乐意向我妈介绍我的新朋友。”如果她有了新的谈话对象,或许我就能逃过一劫了——当然这话我没说出口。 我的搭档听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沉默对于他来说是常态,所以我并没在意,而是耐心地等着。几分钟之后他开口说道:“我知道了,对于你们人类来说,‘庆祝节日’是维系家庭、朋友之间关系的重要手段,这些庆祝活动同时也可以鼓舞人心,提升你们人类体内的某些激素,让你们的生理心理状态更好,因此也有助于工作和生活。好吧,如果你是出于这种目的邀请我去你的母亲家中共同庆祝感恩节,我很乐意接受。” ……我敢打赌刚才的几分钟他绝对查阅了世界上一切他所能查到的有关“庆祝”和“节日”的资料。 所以在感恩节那天晚上,我开车带着我的新搭档去了我妈家里。自从和我爸离婚后,这位和蔼可亲(某些时候)、充满活力、总是滔滔不绝并且会烤美味小甜饼的老妇人就快乐地独占了这栋带花园的小房子。她的日常生活由和邻居朋友八卦、打电话骚扰我不论我是不是在工作和一边唠叨一边照顾她的小花园组成。真是充实的生活。 我向我妈介绍了我的新搭档。 “这就是我和你说起过的搭档,一个机器人。”在房子门口,我对那位老妇人说,“他的名字就是他的唯一识别代码——RCTP5057-6834-1290BH。” “哦!就是你!”我妈惊喜地握住我搭档的手,“戴蒙德常常和我提起你,一个星期以来他几乎天天打电话给我抱怨……呃……闲聊有关你的事,这频率可比从前一年加起来都高。真高兴认识你!” “我也很高兴认识您,汉克杰拉德夫人。” “哦,就叫我罗丝好了,RCT……什么来着?” “RCTP5057-6834-1290BH。”我的搭档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边他的名字,即他的唯一识别代码。 我妈用无懈可击的完美笑容欢迎了这位名字过长的访客:“不管你叫啥,快进来吧。我烤了火鸡,还有小甜饼——戴蒙德非常喜欢,希望你也能喜欢。” “呃……妈……”我说,“我的搭档不需要火鸡和小甜饼,事实上他什么事物都不需要,他是个机器人。” “哦!”我妈露出失望的表情,“真是太可惜了!我听说戴蒙德的朋友要来,特意多烤了一些。” “您可以分给邻居。” “好主意。”我妈热情地将我们迎到餐桌边。 于是那次感恩节晚餐,我和我妈一起努力地消灭过量的火鸡和小甜饼,而我的搭档坐在桌边,享用他的特别料理——一根接在壁炉旁边插座上的充电线。 席间,我妈不停跟我介绍她在烹饪学习班遇到的各种奇闻异事,而我不胜其烦,为了少说话,我努力地往自己嘴里塞小甜饼,于是我妈把攻击目标换成了我的搭档。 “我告诉你,上次去学习班的时候,我遇见了史密斯夫人,她呀……哎,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RCTP5057-6834-1290BH。”我的搭档说。 “太长了我记不住呢。”我妈诚实地说。 我的搭档又重复了一遍:“RCTP5057-6834-1290BH,尊敬的夫人。既然您能把几年前在烹饪学习班偶然听见的一句话记得如此清楚,那么一串代号对您来说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我妈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随即意识到我的搭档在讽刺她。这可不容易。因为我这位沉默寡言的搭档很少讽刺人,他对语言的情景意义把握不好。我想这可能是个设计缺陷。 当然,我妈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她当即一拍手:“太难记了,我是个老太太,记忆力不如从前,要我记这么长的名字真是对我大脑的一种折磨,而温良恭俭让的年轻人不应该折磨老人,看在我们年轻时为社会做了那么多奉献的份上。所以我决定给你起一个昵称,便于记忆。就像我有时称我儿子为‘小戴’,他的同学有时称他为‘怪胎’一样。” ……妈!您为什么要提起这些不愉快的回忆! 我的搭档立刻道:“我有名字,我不需要昵……” “你需要的。”我妈强硬地说,“让我想想,叫你什么好呢?考卡提奥怎么样?” “呃夫人,这个词的读音有些类似于某种鸟类的名字……” “玄凤鹦鹉。”我妈露出胜利的微笑,“不是有些类似,亲爱的,它就是玄凤鹦鹉的意思。我刚刚就想跟你这么说呢,上次我去学习班的时候,听说史密斯夫人家养了一对玄凤鹦鹉,据说非常伶俐活泼,她的孙女弹钢琴的时候,它们甚至会在一旁伴唱。希望你能像它们一样活泼,亲爱的。你一直这么沉默寡言,将来会找不到女朋友的。” “夫人,我是机器人,我不需要女朋友。” “那么男朋友。” “……”我的搭档于是不再说话。 就这样,他有了一个近似于人类的名字。虽然这名字不怎么样,但还算朗朗上口,一周之后,局里每个人都不再用他那串冗长的代码称呼他了。 我想,考卡的内心感受肯定很复杂。不过因为我不是机器人,无法感同身受,所以这部分就略去不表好了。 ****** 说完了我的搭档考卡提奥,现在来说说我好了。 我叫戴蒙德·汉克杰拉德,今年24岁,从加州理工大学建筑系毕业。我本来打算从事朝气蓬勃的画房子工作,但是天不遂人愿,一毕业,我就被“联邦超自然现象研究学会”下属的“超能力犯罪调查局”强行征召,原因是我有超能力,而我的超能力对调查超能力犯罪有巨大帮助。 “联邦超自然现象研究学会”虽然从名称上来看是一个学术研究组织,但事实上它管理着这个国家所有登记在册的合法超能力者和那些没有登记在册的黑户超能力者。它的权力很大,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专管超自然现象的联邦调查局或者中央情报局什么的。而它的下属机构“超能力犯罪调查局”,顾名思义,就是专门抓捕超能力犯罪者的执法机构。 当今时代,全球人口的万分之三都拥有超能力,这是个不小的数字。试想一下,一座拥有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里,有超过三百名超能力者,他们拥有各式各样匪夷所思的奇异力量,完全可以组成一支军队夺取政权。(事实上有些非洲小国的超能力者已经这么做了。)而利用自身超能力进行违法活动的人也不在少数。 违法行为必须受到制裁,正义和秩序必须受到维护。为了制裁他们,伸张正义,“我们”登场了。 我必须申明一下,这里的“我们”指的并不是所有的超能力者,而是隶属于“超能力犯罪调查局”的特工们。我们拥有各式各样的能力,能够打击犯罪,制裁邪恶。但“他们”——这里的“他们”指的是调查局的领导,而且是那些不具备超能力的人——忌惮我们的能力,就像人类训练猎犬追捕野兔,但也害怕猎犬狂性大发伤害主人一样。为了保证我们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不会突然失控,造成更大伤害,他们想出了一个主意,那就是让所有具备超能力的特工和机器人搭档。之所以不选普通人,是因为普通人也是人类,可能感情用事。但机器人不会这样。他们永远冷静理智,缺乏感情。假如我们的能力失控,我们的机器人搭档可以第一时间压制我们——说得难听一点儿,就是把我们消灭。 由于这个原因,我起初对机器人搭档感到很反感。身为联邦的普通公民,我竟然会被当作危险品一样对待,这严重地伤害了我的感情,因为我又不是自己想成为超能力者的,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和天赋,不是么。 但是随着我在“超能力犯罪调查局”中训练的深入,我对机器人的看法逐渐改观。在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工智能诞生之后,他们花了整整七十年为自己的权益斗争,现在终于获得了联邦公民的合法资格,能与人类一同受到宪法的保护。这听上去挺励志的。(在认识考卡之后,在他的建议之下,我去听了菲利斯关于机器人权益合法化的演讲。这位菲利斯号称机器人中的马丁·路德·金。说实话他的演讲确实十分动人,我都听哭了。白宫应该聘请他当发言人。) 训练结束后,我正式开始了在“超能力犯罪调查局”的工作。我的搭档是机器人考卡提奥,当时他已经在局里工作了两年。那会儿他的名字还叫RCTP5057-6834-1290BH。一周之后他就获得了考卡提奥这个近似于人类的名字。托我妈的福,他在局里的人缘微妙地变好了,毕竟……假如你的同事有个无比冗长且绕口的名字,你也不愿意天天叫他,不是么。 在我告诉诸君这个故事之前(真抱歉前面说了一大堆还没说到重点),我要先说说我的超能力。 从我的角度来看,我的能力既不酷炫也不实用。我有个同学可以飞,虽然她只能悬浮大约七英尺的高度,而且不能随便移动,但这能力还是酷毙了。我上初二的时候她就被联邦超自然现象研究学会的人带走了,至今我也没见过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进入超自然犯罪调查局后,我认识了不少有超能力的同事,他们的能力虽然没有那么酷,但是很实用。比如有个家伙能让他所碰到的东西以零下八度的温度冻结——从此之后他再也不用担心冰激凌在夏天融化了!感谢超能力!还有个家伙能复制纸上的内容,只要他把一张白纸贴在写了字的纸上,就能完美复制出上面的字,只不过字是左右相反的,否则他上学的时候肯定很快活。 而我的能力……它既不酷炫也不实用。它的名字叫“三一律”。这个词语不是我发明的,而是个戏剧理论中的名词,它的意思是一出戏剧必须发生在一昼夜内,同一个地点,讲述一个完整的情节。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戏剧都遵从这个理论,只不过我的能力和这个名词所描述的理论非常相近,所以学会的研究者们以“三一律”来命名它。当我使用我的能力时,我可以看见以我为中心、半径十公尺内区域在任意一天内发生的所有事。非要打个比方,我就像个24小时监控的摄像头。 这种能力对打击犯罪真的很有帮助,假如出了命案,我只要在案发现场使用能力,就能看见凶手到底是谁。任何事在我的能力之下都无所遁形。听上去简直无敌了,是吧?现在我告诉你,这能力很有一番限制。首先,在使用能力时我不能移动,一旦我离开了半径十公尺的范围,能力就会失效,这时我就必须再使用一次能力。其次,我所看见的“一天”是指当地时间的凌晨0点至晚上24点,不能像上班族一样从早上9点开始,所以在使用能力时,我必须24小时睁着眼睛。如果运气好,案件是早上发生的,那么找出嫌凶之后我就能回去补个觉了。如果运气糟透,命案刚好在晚上23点发生……这就意味着我必须在凶案现场待上一整天,还不能睡觉,因为一旦我睡着,能力就会中断,这意味着我必须从头再来一回。(学会的研究人员把我的能力归属为“观众视角的三一律”,他们认为应该还存在“导演视角的三一律”、“演员视角的三一律”和“戏剧评论家视角的三一律”。我想按这种理论编排的戏剧对观众来说根本是一种折磨。) 这种能力简直太叫人蛋疼了,是吧……? 我本来以为这种蛋疼能力在实践中是完全没有用处的,但出乎我意料,在我和考卡所办的第一个案子里,它就派上了用场。当时我们在调查一起毒品走私案,因为完全不知道毒品是怎样被偷运入境的,所以我在卸货码头使用了我的能力,坐了16个小时,最后发现原来走私犯把毒品溶在了饮料中,而他拥有提纯药剂的超能力。案件的结果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找到了那个家伙,追他追了八个街区(同一时间我的搭档因为电池接触不良正倒在大街上抽搐不止),累得奄奄一息,幸好那家伙比我更累。我给他带上手铐的时候,他喘得像头发情的牛。 “你真能跑。”他惊叹。 “谢谢,我以前参加过田径队。”我很谦虚。接着我礼尚往来地说,“你也挺能跑的。” “我得过县里举办的马拉松大赛的第三名。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们友好地交流了一下长跑心得,然后我把他送上警车,回头去救我接触不良的搭档。 ……真抱歉我又说了一大堆结果还是没说到重点。 这个故事的开始,我们见到了阿什福德警官。他就像所有热播电视剧里常能看见的那种“硬汉”警官形象一样:掺着银丝的黑发,满脸胡茬,西装从来不扣,眼睛因为熬夜办案而布满血丝,脸上的神情却一丝不苟。 阿什福德警官正在办理一起“诡异至极”的案件(他的原话),因为完全无从着手,所以他向超能力犯罪调查局求助。局里派出我和考卡来调查此事。 “听着,如果不是这事儿太过诡异,我是不愿意向你们求助的。”在阿什福德警官的办公桌边,我和考卡并肩站立,听警官压低声音说,“现在它已经快变成局里的恐怖怪谈了。要是再不解决,记者就要上门了。记者!”他哼了一声,“就像追逐死尸的秃鹫,啃食腐肉的鬣狗。被他们缠上就糟糕了。” 他拿出一叠文件,将其中一份交到我手上。我对翻阅档案没什么兴趣,所以干脆充当书架,捧着那文件,让考卡以他如照相机般的记忆速度浏览这些东西。在他对档案“拍照”的时候,我问警官:“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呢?” “事情要从4月13号说起。”阿什福德警官靠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一开始,这个案子不归我们管,它只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而已。一名司机晚上开车回家,撞了个人。据他交代,那人是突然从路边冲出来的,他根本来不及刹车。从监控摄像头拍摄下的画面来看,他说的基本属实。司机撞了人,立刻把伤者送到医院,然后报了警。伤者身上找不到身份证件,而且他断了好几根肋骨,还有脑震荡,昏迷不醒,我们也问不出他是谁,这事只好先搁着,等他醒了再说。然而,怪事就在这时发生了。” 他把我手里的资料翻到第二页。考卡的眼睛挑了一下,我想他大概在表达对警官的不满,因为他还没把文件看完呢。我低下头,发现警官翻开的这一页上贴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个浑身沾满血迹的青年。青年的头发是黑色的,如果把他脸上的血迹清洗干净,那么他会是个俊秀得让人移不开眼的帅哥。 “就是他。”警官指着照片,“当天夜里,他从医院失踪了。” “失踪?”我皱起眉。 “失踪。”警官点点头,“我记下了值班护士的口供。据她说,夜里11点45分时,她开始挨个查房,那会儿这位伤者还乖乖躺在床上。但是当她查完房——那时的时间是凌晨12点10分——返回护士站时路过伤者的病房,就发现病床空了。她原以为是伤者醒了,去上了厕所什么的,但是厕所里没人。医院里哪儿都找不到他,他就这么失踪了。病房外是一条走廊,走廊两端都装有摄像头,但是录像里没拍到他离开。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从病房的窗户逃走了,但上帝啊,病房在10楼!他出了车祸,断了肋骨,还有脑震荡,怎么可能从10楼跳窗逃走?蜘蛛侠也做不到!” 阿什福德警官做了个手势,我将资料翻到下一页。 “更诡异的事发生在第二天。”阿什福德警官有气无力地说,“大概是上午9点左右吧,我们接到报警,说有人跳河自杀。幸好当时河边有位前救生员正在锻炼,这位英勇的市民把他救了起来,送到医院——就是前一天那家医院。你猜怎么着?” 我瞪大眼睛:“这位‘想不开先生’该不会就是‘出车祸先生’吧?” 阿什福德警官沉重地点了点头。“医生给他检查了身体,发现他身上因为车祸造成的伤全好了,没有骨折,没有脑震荡。等警察赶到,讯问他为什么要从医院逃走,他一言不发。” “呃……该不会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而是双胞胎兄弟?” 警官耸了耸肩:“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更加诡异的事还在后面。当天夜里……” 我痛苦地猜测:“他又从医院失踪了?” “是的。又一次。接着,在4月15号下午3点,这位年轻人勇敢地打劫了运钞车。他拿着一把枪走向运钞车,车上的安保警卫立刻跳下来举枪反击。他身中三枪,送到医院时已不治身亡,而警方发现他手里的枪只是一把玩具枪。” 我觉得我现在的表情肯定很像一只缩水的、皱巴巴的柠檬:“听起来真糟糕。他为什么要拿着玩具枪打劫运钞车?听起来他似乎在主动求死啊?” “我也这么觉得。”警官说,“他的尸体送到局里做司法解剖,我们录下了他的指纹,但是在犯罪记录库里没有他的指纹信息。而诡异的是,当天夜里,他的尸体……” “消……消失了?” “从停尸房里蒸发了。”警官做了个四散飞去的动作,“然后,在4月16号,这位‘我不想活先生’闯进了本地毒枭交易现场,被毒枭打成筛子。我们再一次把他的尸体拉回警局。经过指纹比对,他的确就是打劫运钞车的那位先生,而不是某个长得相似的人。我们的法医被吓得三天不敢上班。而那具尸体就放在停尸房里。为了防止有人窃取尸体,我们还加派了人手,守着停尸房,彻夜不眠,但是第二天……”说到这儿,警官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尸体再度消失了。” “现在局里到处都在传这是灵异事件,是闹鬼什么的。”阿什福德警官的声音越来越低,“大家束手无策,只好请你们出手。我想,这肯定是你们的工作范畴,对吧?” “我想是的。”我说。 考卡沉默地听着我们交谈,发现我们用不着那些文件之后,他把档案夹从我手里夺过去,继续他的“拍照”工作。在这方面他真可谓是兢兢业业。 调查的第一站,我们去了“寻死先生”头一回失踪的那家医院。考卡的说法是“我们要按图索骥”。他的资历比我老,就照他说的办好了。 出示了超能力犯罪调查局的证件之后,医院的护士小姐异常热情地把我们领到“寻死先生”失踪的那间病房,途中她不下三次用露骨的眼神打量着考卡,并且多次暗示地提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或男朋友——后者浑然不觉,简明扼要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但她并没有因为冷遇而就此放弃,反而似乎更感兴趣。我想她大概喜欢考卡这样的、所谓“冰山酷哥”型的男人……男机器人。(考卡曾经说过机器人没有性别之分,他们的类人外形不过是为了减少给他们的人类邻居所带来的不适感而已,但是我觉得既然他的外表“看起来像”是个男人,而他又是个机器人,那么他毫无疑问就是个“男机器人”。考卡对此的反应是:“哼。愚蠢的人类。”)奇怪的是,虽然这个时代超能力者也不算罕见,但是机器人的数量更多,不管怎么看都是我比较稀罕,为什么护士小姐不物以稀为贵地多看看我呢? 到达病房之后,考卡对护士小姐说:“视我们的调查进展而定,或许要征用这间病房10分钟到24小时。这样会不会有问题?”护士小姐满脸笑容:“当然没问题,你们是在办案的嘛,咱们医院也希望那诡异的案件早些告破呀!”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考卡,我则完全被当成了空气,真是叫人不爽。这倒不是因为我嫉妒考卡的艳遇,而是被人全然无视这点着实令我不快。嗯……好吧,我承认我是有点嫉妒,不过真的只有一点点啦。 送走护士小姐之后,考卡“砰”的一声将病房门关上,还上了锁。接着他转向我:“你可以开始使用你的能力了。” “呃……那位‘寻死先生’是4月13号晚上被送到医院的,那么要观察4月13号晚间这间病房的状况吗?” “不。”考卡说,“从4月14号凌晨开始。依据这个科室的护士的口供,当事人失踪时间应在4月13日晚11时45分至次日凌晨0时10分。你的能力必须从当地时间的0时开始观察,所以先观察4月14日的情况,这样即便当事人在13日就已失踪,那么浪费的时间也不多。” 用不着想我就知道考卡说的很有道理。毕竟从4月13号开始观察,就得白白浪费十几个小时。于是我使用能力,将整间病房和病房外的走廊都笼罩在我的“视野”之内。很快,我便看见了4月14日凌晨0时0分0秒之时这间病房的情景。 “你看见了什么?”考卡问。 我打量四周。“病床上没有人,但被子是乱的,医疗仪器上的电线什么的散落在床上,看来咱们的患者已经失踪了。” “继续。”考卡说,“也许他并未‘失踪’,只是藏了起来。他可能计划让值班护士目睹这一切,待她惊慌失措叫人来之后,再趁乱逃出病房。” “啊……”我恍然大悟,“就像侦探小说里常出现的密室诡计,是吧?凶手作案后并未离开‘密室房间’,而是藏了起来,等大家发现房间里死了人,冲入密室,凶手再趁乱逃走,这样便能伪造出密室的假象。” “正如你所言。虽然我从没看过侦探小说。”考卡冷冰冰地说。 ……这家伙还真是一点情趣都没有啊!你就不能临时上网搜索一下吗! 我继续使用能力。幻影视野中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4月14日凌晨0时10分,值班护士路过病房门外。我看见她面露惊慌之色,接着推门而入,在病房内四处寻找,连厕所也进去查看了一番。发现哪儿都没人之后,她慌慌张张离开了,不出一分钟,数名护士和医生涌入病房,再过一会儿,连医院保安也来了。他们前后折腾了二十多分钟,最后警察也来了,但患者依旧没有出现。我又观察了半个小时,医院内外已经乱作一团,我甚至能“看见”窗外照进来的警车灯光。不过我没“看见”当事人从某处鬼鬼祟祟地溜出来。看来“伪造密室”的假设并不成立。 “他真的不在。”我说,“想必是在4月13日就已经失踪了吧。” 考卡快速地说:“那你可以从13日开始观察了。” “可患者入院时间是在晚上啊!很晚!” “难道你的能力进化到可以观察任意时间了吗?” “……没。” “……”考卡一言不发,用“那你还磨蹭什么还不赶快开始干活!”的眼神瞪着我。 一想到要把将近一天时间都浪费在这个无趣的病房里,我就觉得身心俱疲。 当我最初发现自己拥有“三一律”的时候,我非常苦恼,因为我无法控制发动能力的时机,也分不清幻影的视野和现实世界。常常在我上课的时候,这能力就自个儿冒了出来,于是在我眼中,前一秒还在分析三角函数的老师后一秒就消失不见了,画满几何图形的黑板也变得干干净净。那会儿我以为自己精神分裂了,而在课堂上总是走神也让我成了老师的眼中钉。后来我终于鼓起勇气把“你儿子疯了”这事告诉我妈,那位兴致勃勃的老太太(那会儿还是热情过头的中年妇女)坚定地认为我没疯,而是拥有天赐的超能力——这意味着我是全人类里万中挑三的幸运儿,一定肩负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伟大使命。她将我当作珍惜野生动物一样送到了当地“超自然现象研究学会”的分部。感谢她没有把我送到精神病院,而是选择了“超自然现象研究学会”。我在那儿学到了如何掌握自己的力量。不过,话说回来,我之所以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也和她脱不了干系。 我从4月13日凌晨0时开始观察病房。这太无聊了,因为那会儿病房里啥也没有。我干脆坐在了病床上,反正护士也不会来赶人。经过学会和调查局的训练,我现在完全能够在使用能力的同时干些别的事,比如坐在床上玩手机。我本来打算看场球赛什么的,但是病房里根本收不到WIFI信号,于是我只好打打小蜜蜂。 考卡像一尊复活节岛石像一样站在床前。他面无表情,不知在思考什么,也许他根本不在思考,毕竟他是机器人,度过无聊的一天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把时钟拨快一点儿罢了,就像你在玩电脑游戏,你点击了一下“休息”选项,接着系统告诉你“一夜过去,你睡得很香,醒来后神清气爽”。 “考卡,你能不能不要站着?你坐着不好吗?”我忍不住说。 “我不明白你的请求意义何在。”考卡说。 “你不觉得累吗?” “不。”考卡简洁地回答。他是机器人,当然不觉得累。他所谓的“累”大概是电池用完了那样吧。但是在出发前他刚刚充过电,足能让他运行一个月,而且他还自备太阳能充电装置,只要他别再向上次那样接触不良,就不存在“累”这回事。 “我光是看着你就觉得累。”我说,“而且你那么大只,立在我床前,我觉得很有压迫感好吗。” 考卡思考了一会儿——这时我确定他在思考了,因为考卡一旦开始思考,就会露出言语难以描述的微妙的表情——说道:“无法理解。” ……呃。 然后考卡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正当我准备问他为什么转性了的时候,考卡先答道:“保持与人类搭档的融洽关系也是我的义务。如果你觉得我的行为对你造成了不必要的压力,我可以在许可范围内适当地调整。” 简单来说就是“虽然我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么,可是,好吧,只要你开心,我坐下就是了”——这家伙为什么就不能用人类社会中通俗易懂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呢! ****** 现实世界的中午时分,那位对考卡有明显好感的护士小姐来到病房,请求我们(主要是考卡,我是附带的)原谅她冒昧的打扰,并问我们是否要和她一起订午餐外卖。她的原话是:“医院也有餐厅,但是那儿的食物嘛……就比较见仁见智了。最近附近新开了一家泰国餐厅,兼送外卖,我觉得味道还不错,两位特工先生要不要和我一起订呢?” 考卡冷漠地拒绝了她,并且向她询问了病房插座的位置。 “哎呀,您是机器人,而机器人是不需要人类食物的。”护士小姐这么说。若在别的场合,我可能会觉得她故意拿考卡的机器人身份开涮,这就意味着她有某种程度上的种族歧视心理,然而在这个场合,我能够百分之百确定它没那个意思。我想她只不过是单纯地想找个话题和考卡聊聊罢了。 当然,饭还是要吃的。我问护士小姐能不能和她一起订餐,她收回注视考卡的热烈目光,转而不耐烦地看着我:“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些单据没有整理好,您自己订吧,我告诉您电话。”她报上号码,然后便离开了病房。 于是我只好一个人寂寞地吃着外卖泰国菜。考卡则像检验检疫人员检查商品一般打量着我的餐盒。 吃完之后,我继续小蜜蜂。当幻影视野中的时间到了中午的时候,我终于受不了这破烂游戏了。而且我睁着眼睛已经超过十五小时,实在累得不行,真想就此倒头大睡一番。考卡用他毫无感情的声音提醒我:“别睡,一旦你睡着就得从头再来了。” “我受不了了!”我叫道,“现在‘那儿’的时间才到中午而已,病人是晚上送来的,我撑不住了!” “你可以干点别的事提神。” “比如?” “阅读侦探小说。”考卡说,“我正在读。我发现侦探小说的构思都非常奇特,比如我现在正在阅读的这个故事。凶手为了杀死仇人,特意兴建了一座房屋,还邀请仇人到房屋里过夜。虽然他的主意的确巧妙得惊世骇俗,但是他既然有如此的心力、智慧和财富,为什么不直接雇个职业杀手呢?” “那样就不是侦探小说而是犯罪实录了吧!” 等等…… “考卡,你是怎么阅读的?”我问。 “网上搜索。” “你能上网吗?”我喊道,“你能收到信号?” “当然。虽然这里的信号很差,但是我的接收器经过改良,可以将信号增幅,再通过……” 我用力拍打着他的胳膊:“你怎么不早说!能把增幅后的信号发给我吗?我看场球赛好吗?” 考卡又露出了他的“思考专用微妙表情”:“为什么我要给你用?那样不就等于把我的路由器密码告诉你了吗?” “有什么关系!看场球赛而已!大不了等我用完你再把密码改掉嘛!” “可是黑客有可能通过你的手机追查到我的路由器,然后侵入我的系统……” “那你就升级自己的防火墙程序!” “与其这么劳师动众,不如干脆不要把密码告诉你。” “你是我的搭档!”我摇晃着他肩膀,“你有义务和我融洽相处!” “我说过,是在‘许可范围内’。” “你所谓的‘许可范围’不包括‘让搭档蹭网’吗?” “这事关我的个人私密……” “拜托了考卡!还有将近十个小时呢!我怎么可能熬得过去!” “你在调查局的训练中一直表现出色,你的训练小结上写着你‘有忍耐力’……” “调查局的教练再怎么变态也从来不会把案件放在晚上11点!” “戴蒙德·汉克杰拉德!”考卡突然叫了我的全名。 我被他吓了一跳。不管换做谁,被人叫了全名都会吓一跳。 “干……干什么……” “你话太多了。”考卡严肃地说,“你话语中的大量冗余信息严重地影响了我的信息筛选器。” 我郁闷地看着他:“你直接说我废话太多不就行了。” “就是那样。”考卡说。 我瞪着我的搭档:“……这有什么办法,我长着嘴,而人类长嘴就是用来吃饭和说话的。我知道你们机器人说话用不着嘴,你们用的是声音模拟和扬声器,而且你们也不吃饭。好吧,我吃饭的时候偶尔也会讲话,虽然我妈一直说那样很不礼貌。而且人类需要交流,人类是社会性动物,既然如此就必须要和他人沟通。从进入这个病房开始你就没怎么和我说话,就连那漂亮护士也不搭理我,我太受伤了。制造你的人真是用心险恶,为什么要把你的外形设计得这么帅,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基本上没人愿意理我——用心险恶!我突然想到,其实那个护士应该和我一起订餐的,这样她就能借口跟我一同吃外卖而留下来,趁机再跟你搭讪……” 我本来还想说下去,但是考卡突然按住我的肩膀。 他凑到我跟前,那巨大的压迫感让我登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无法理解。”我的机器人搭档说,“冗余信息太多。” 接着他吻住了我的嘴唇。 这个吻持续了正好10秒钟。我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我一直盯着墙上的挂钟。而我一直盯着墙上的挂钟,则是因为我不知道该看哪儿才好,如果闭上眼睛,那又太糟糕了。 10秒钟后,考卡放开了我。 “我建议你尽快预约一下牙医,戴蒙德。”他的语气和刚才并没有什么不同,仿佛那个吻根本没有发生一样,“你智齿的位置有点歪,这可能会影响你的咬合能力。” “哦……哇哦……谢谢你的提醒……”我语无伦次。过了好几秒,我才意识到我的搭档说了句多么煞风景的话——会有人在接吻之后说这种话吗!!! “你在干什么!”我惊恐地问。 “简单检查了一下你的牙齿。”考卡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我是问……”我像癫痫病发作一样胡乱挥着手,“你为什么要……要……” “吻你?”考卡接着我的话说,“因为我发现这是个行之有效的让你停止说话的方法。如果你的嘴在干其他事,你就没工夫说话了。” “……考卡你知道吗你刚才所说和所做的一切已经算是性骚扰了。” “呵,人类对‘性骚扰’的定义可真是模糊暧昧。你可以用我的WIFI了。” “等等这两句话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吗?” 考卡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并没有。前一句是我的个人感想。后一句是在阐述事实。我不能把这两件事一起说吗?” “呃……唔……当然可以……谢谢你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刚才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范畴,在调查局的训练中也丝毫没有类似的内容。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我想一旦遇上了这事,不管是人类还是机器人都会一筹莫展。 “那……嗯……那你不怕被黑客攻击了?”我试探地问,生怕考卡一怒之下又反悔了。 “闭嘴。”考卡出神地凝望着远方,“我正在升级防火墙。” 于是我蹭着考卡的网看完了一场球赛,又看了两部新上映的电影。在此期间我和考卡都没说一句话。病房里安静得可怕,甚至能听见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的响声。护士小姐也没再来打扰,我猜她是下班了。 幻影视野中的时间终于到了4月13日晚上10点。原本像一潭死水一样波澜不惊的病房总算有了动静。一名患者被医护人员推进病房,护士忙着在他身上放置各种仪器的电线。患者的头上和身上都缠着绷带,看起来伤得不轻。 “他进医院了。”我对考卡说。 考卡岿然不动:“然后呢?” “嗯……他看起来正昏迷着。” “很好,继续观察。” 我已经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然而假如这时候出岔子,就意味着我一天的辛苦都白费了。所以我强打精神,努力抬起我那仿佛比汽车还重的眼皮。考卡每隔一段时间就摇晃我一下,防止我打瞌睡。到了11点,他说了句“我出去一下,你可别睡着”,然后离开了五分钟,回来时,他手上拿着一罐特浓咖啡。 “给你。”他把咖啡丢给我。 我发出将死之人的呻吟:“谢谢……”接着摸索着罐子上的拉环。考卡怜悯地看着我犹如罹患阿尔茨海默氏病一般的笨拙动作,把咖啡罐从我手里拿了出来,拉开拉环,再把罐子塞回我手里。 “谢谢……”我重复了一遍,梦游似的喝下咖啡。感谢咖啡因,我稍微清醒了一些。 到了4月13日晚11点45分,值班护士进来查了一下房。我立刻来了精神,把空咖啡罐胡乱塞给考卡,然后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病床上的患者。 “怎么了?”考卡也紧张起来。 “护士来查过房了。”我说,“还有15分钟就到12点了。” “看仔细,别走神。” “要你说!” 我连大气也不敢出。躺在病床上的这位重伤员是怎么在15分钟之内从医院里消失,还没在监控录像上留下记录的呢?莫非他有自愈的超能力?又或者他会隐形? 时间越来越接近12点,我也越来越焦虑,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如果有人现在给我量一下血压,那数值肯定高得惊人。 距离12点还剩5分钟……3分钟……1分钟…… 病床上的伤者毫无动静。 50秒……30秒……10秒…… 我瞪着眼睛,生怕漏掉任何细节。 8秒……5秒……3秒…… 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伤者依旧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2秒,1秒,0秒。时针、分针和秒针在数字12上重合,倒计时结束。幻影视野从我的头脑中消失。“三一律”的有效时间已经过了。 “怎么样?”考卡急切地问,“他是怎么失踪的?” “……他没有。”我难以置信,“直到4月13日晚上11点59分59秒,他还躺在床上。” “可是这怎么可能?”考卡一拍大腿,真难想象机器人也有这些可爱的小动作,“你明明看见4月14日他就不在病房里了。” “除非他刚好在4月13日晚12点,也就是4月14日凌晨0点那一瞬间失踪。”我猜道。 “这种可能性太过微小,”考卡表情严肃,“简直是特意针对你的超能力。但是此人又不可能知道拥有‘三一律’的你会来调查……我只能推测这是个巧合。” 我摊开手,意思是:所以呢? “我们可以去查看别的地方。”考卡站起来,作势要离开病房,“我们还没查过警察局的停尸间。此人的尸体不是也曾失踪过吗?” “嗯,好主意。”我疲惫地赞同,然后一头栽倒在病床上,“不过在我们像小蜜蜂一样勤勤恳恳地工作之前,能不能先让我睡一觉呢?我已经……很久……没有……” 话还没说完,我就坠入了梦乡。 我做了个可怕的梦。 梦里,考卡穿着白大褂,声称要给我检查牙齿。他拿着一把钢锯追着我到处跑。我们就在梦里你追我赶。考卡边挥舞钢锯边狂笑“灭哈哈哈哈你的智齿是我的了”。这景象太恐怖了,我指的不是考卡拿钢锯追我,而是考卡会发出“灭哈哈哈”这样的笑声。我吓得差点尿床! 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没在医院里,而是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从四周的陈设来看,这应该是某间酒店的客房。我看了看旁边,还有一张床,那么这是个标准间。考卡就坐在那张床上,面朝电视(电视屏幕一片漆黑,也不晓得他在看什么),后背挺得笔直,仿佛在接受总统训话。床头柜上放着一盒披萨和一罐啤酒。我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起披萨盒盖,发现它还是热腾腾的。 “我替你叫了外卖。”考卡保持着他肃穆的姿势,“你睡了十五个小时。” 被他这么一说,我立时觉得饥肠辘辘,便不顾什么形象,拿起一块披萨就塞进嘴里。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醒?”因为嘴里塞着食物,我口齿不清地说。 “根据你睡眠时眼球的移动状况,我可以判断你处于何种睡眠状态,所以也很容易猜出你何时醒来。” “早知道你这么厉害,我就不用定闹铃了。” “别把我和那种低级程序相提并论。”考卡不满地说,“另外,在你呼呼大睡的时候,我查看了警察局停尸房的监控录像。” 我猛灌了一大口冰啤酒。“结果呢?” “4月15日和16日的监控录像都没有异常。从尸体被放进冷冻箱到第二天警察们发现尸体消失的这段时间,没有看见任何可疑人员进出停尸房。” 考卡抬起右手,弹了下手指,客房的电视立刻开始播放停尸房的监控录像画面。我惊奇地看着我的搭档。这家伙还真是厉害,有他在连遥控器都不需要了!他究竟还有多少神奇功能我没发现呀? 监控画面里是一排排放置尸体的冷冻箱,当法医或者警察需要哪具尸体时,就像拉开抽屉一样把他们拉出来。 “但是尸体还是消失了?”我问。 考卡微微点头。 “这就怪了。”我放下披萨,舔着沾满芝士的手指,“难道他会隐形不成?如果他会隐形,那么就能解释医院病房的现象了。他在12点那一瞬间隐形,从病床上跳下来,所以我什么也没看见。” “不是隐形。”考卡说,“虽然的确有隐形这种超能力,但是它不可能不被监控录像拍下来。已知的隐形能力分为两种,一种是脑波操作,超能力者干涉他人的脑电波,让他人对自己的存在‘视而不见’,这样自己就形同隐身。但是这种操作对机械仪器无效。另一种隐形是光学隐形,超能力者可以在自己身上覆盖一个反光层,或者他的皮肤本身就能发生某种变化,通过光线折射和反射,让自己‘隐身’。这种能力在监控录像里看不出来,然而尸体是放置在冷冻箱里的,就算他隐形了,也必须先打开冷冻箱,这样监控画面至少会拍下冷冻箱打开的情形。” “假如他的能力不是隐形,而是别的呢?比如……”我绞尽脑汁,“穿墙术或者瞬间移动什么的?这样他也能做到在12点准时从病房失踪,以及从停尸房里消失。” 考卡的脸微妙地扭曲了一下,我想他一定在非常认真地思考。 “那么如何解释他伤势痊愈、以及死而复活的现象呢?”他问,听他的口气,与其说是在问我,倒不如说是在自问自答,“难道他同时拥有‘自愈’和‘瞬间移动’的能力?但死而复活要怎么解释?” “也许是假死。”我说,“他拥有让自己变成‘假死’状态的能力,等这状态解除,他自然就‘复活’了。” “可是法医给他做过司法解剖。”考卡说,“一旦身体被切开,假死也会变成真死吧。我认为世界上不存在‘死而复活’这样的超能力,因为死人不会用超能力。” 我俩都陷入了思考。这个案件正如阿什福德警官所说,委实“诡异”。世界上拥有超能力的人很多,但是身兼两种超能力的人却少之又少,而且这些人的能力大多有所关联,比如会操纵电流的人也能操纵磁场,会读心术的人也能控制意识等等。“自愈”和“瞬间移动”怎么看都是不太相关的能力。假如“寻死先生”还会假死呢?那不就等于他有三种超能力了吗?这种人真的存在吗? 这时我脑海中灵光一闪。我跳到考卡的床上,从背后搂住他。“我想到了,考卡!” “什么?”考卡对我的行为未加抗议,所以我干脆像考拉一样挂在他身上。 “也许让伤者失踪、尸体消失的人并不是‘寻死先生’本人呢?”我说,“假设有两个人,一个是‘寻死先生’,另一个人……我们称他为A君好了。A君的能力是‘隔空取物’,他在4月14日凌晨0点整使用能力,把重伤的‘寻死先生’从病房移走了。4月15日和16日也是他用能力隔空取走了冷冻箱里的尸体。这样就能解释尸体神秘失踪事件了。” “那么‘寻死先生’是如何自愈和复活的呢?” “我们先来梳理一下思路。本案有三个最大的疑点:第一,‘寻死先生’是怎么消失的;第二,‘寻死先生’是怎么治愈、复活的;第三,他为什么要寻死。第一个疑点可以解释为‘除了寻死先生之外,还有一个会隔空取物的A君’,他们并不是同一人。第二个疑点,我认为也可以用同样的理论解释,那就是4月13日到4月16日,每天出现的‘寻死先生’都不是同一个人。” “警方留下了他的指纹。”考卡说,“就算是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或者多胞胎,指纹也决不可能相同。” “我没说他们是双胞胎啊。”我眨了眨眼睛,“他们都是‘寻死先生’,但也都不是最初的那个‘寻死先生’。假设‘寻死先生’拥有的超能力是‘分身术’,那会如何呢?其实我们看见的‘寻死先生’只不过是同一个人的分身而已,所以他们没有自愈也没有复活,因为他们是不同的个体。还有一种可能,除了‘寻死先生’和A君之外,还有一个B君,B君的能力是‘复制’,他复制了许多个‘寻死先生’。所有这些推测都能解释‘寻死先生’为什么要寻死,因为他们是复制人,他们觉得活着实在没意思,不如去死。而A君不能让这个事实被发现,所以在无人注意的深夜取走了这些复制人的身体。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考卡?” 考卡一言不发。我腾出一只手,把他的脸扳向我这边——他的表情越发扭曲了。 “我正在计算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他拉开我的手,又把脑袋转回去。 我倒在他的床上:“随便你怎么计算啦,反正我觉得我的猜测肯定是正确的。” 考卡没有说话,我当他是默认了。 事实证明,人不应该把话说得太满。因为十几分钟之后,我就悲伤地得知,我大错特错。 最开始,我听见了一声尖叫。 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里是酒店,听见什么都不稀奇。说实话,都这个点儿了,我还没听见从前后左右房间传来各种嗯嗯啊啊的声音,这才比较奇怪。所以一开始我没当真。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很多声尖叫。叫声是从楼下传来的。考卡起身走到窗户边,撩开窗帘,谨慎地朝下方窥探。 “怎么了?”我双手垫在脑后,懒洋洋地问。 “群体事件。”考卡说,“集会示威游行。” “噢,拜托,这里是酒店,又不是市政府。”我从床上跳下来,“也许是酒店员工罢工?” “群体事件。”考卡重复道。 我推开他,从窗口朝楼下看。只见一群人围在酒店门口,纷纷朝天空张望。一辆消防车停在不远处,辛勤的消防员们正在给气垫充气。 “发生了什么事?”考卡问。 “要么是飞机失事,要么是有人跳楼。考虑到消防气垫接不住飞机,我猜是跳楼。” 我话还没说完,一辆警车停在了楼下。几名警察从车上下来,我能清楚地看见他们每个人都带着“真他妈活见鬼”的表情。 “那不是阿什福德警官吗?” 考卡凑过来,用他的头把我的头撞到一边(人类的骨骼屈辱地输给了金属),接着按了下自己的耳朵。他内置移动电话,可以随时跟人通话。 “你好,阿什福德警官。”他说,“是的……我们就在这家酒店……巧合而已……我们马上就去。” 他又按了下耳朵,结束通话,然后将窗帘扯回原位。“我们上酒店天台。” “干……干什么?” “‘寻死先生’又要寻死了。” 他就不能消停会儿吗!我才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洗漱!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没刷牙就吃了披萨……这事绝对不能让我妈知道。 我这么想着,又顺手扯了块披萨。 在通往天台的消防通道的门口,我们与阿什福德警官重逢。 警官靠着楼梯扶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胡茬,对我露齿一笑:“你们的办案速度还真快,嗯?” 这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考卡,这样我就不用理会警官话中的讥讽了,因为考卡听不懂人类语言中的微妙讽喻。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阿什福德警官。”我这位听不懂讽刺的老兄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对阿什福德警官道,“本案的当事人就在天台,假如他放弃自杀的念头,愿意合作,我们就能审讯他。” “你以为我们没试过吗?”警官咧开嘴,露出因为抽了太多烟而有些发黄的牙齿,“我敢打赌在他的律师来之前,他一句话也不肯说。而且他也不大可能放弃自杀的念头。” 考卡挑起眉毛,似乎在表达“你真的想打赌吗?”,我及时地拍了拍他的手肘,让他不要在警官面前说出这种近乎挑衅的话语。 “我去劝劝他。”我说,“你们有喇叭吗?” 阿什福德警官板着脸:“没有。你得靠自己的嗓子吼。” 考卡说:“我可以帮你扩音。” 我将我的搭档推向警官:“不,你还是在这儿计算一下他放弃自杀的概率吧。” “好吧,反正就算你劝说失败,下面还有消防气垫呢。就算消防气垫没接住他,明天他也会照常出现呢。” ——这家伙是在讽刺我吧!绝对是在讽刺我吧?! 我打开天台大门,一股冷风随即灌了进来。高楼大厦的顶层总是吹着不正常的狂乱妖风。跳楼真的不是自杀的最好选择,因为假如你不是真的想自杀,也有可能被大风吹下去,弄假成真。 天台边缘有一圈围栏,寻死先生就站在围栏外面,双手抓着栏杆。只要他一放手,就会自然而然地摔下去。这时候我只能期盼消防气垫质量过硬了。 “嗨!”我尽量用和蔼亲切的口气说,以免刺激到他,“我们谈谈好吗?” 寻死先生头也不回:“滚!” “我是‘超能力犯罪调查局’的特工,我叫戴蒙德。我是来帮助你的!”天台的大风把我的声音刮走不少,我不得不大声吼叫,“你叫什么名字?” “滚!!!” 嗯,我想他的意思肯定是叫我快滚,而不是他的名字叫作“滚”。其实我不太擅长劝服他人,大部分经由我劝说调解的人最后都会暴跳如雷地把怒气撒到我头上——似乎是因为我说得太多。但是这时候我必须得赌一赌。就算赌输了,寻死先生一命呜呼……像考卡说的一样,反正我们还有明天呢。 “好吧,假设我现在滚了,那你又能怎么样呢?”希望这家伙的脑筋还清楚,能明白我的逻辑。“你跳了下去,运气好没摔死,运气不好成了一摊肉酱,那又怎么样呢?到了明天,一切又恢复原状。就跟灰姑娘似的,砰,一过12点,南瓜马车和漂亮礼服都消失了。你想一辈子都那样吗?” 寻死先生扭过头,战战兢兢地看着我。他真是个俊秀的年轻人,为了他那漂亮脸蛋我也不愿意他摔死。如果不是他此刻的表情太过绝望,他肯定能去当演员或者模特什么的。 “你知道?”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说了,我是‘超能力犯罪调查局’的特工!”我喊道,“我有超能力!也许你不信,但是我他妈的有超能力!是的,我能帮你!” “你的超能力是什么?!”他问。 “三一律!”我答。 “什么是三一律?” “这……”我不禁词穷。我现在要跟他解释这个吗?这似乎有点偏离主题啊?我们能不能不要在狂风呼啸的天台讨论这个问题?换到有WIFI和免费咖啡续杯的餐厅好不好? “这是个很复杂的概念!”我说,“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不如你先上来,我慢慢说给你听好不好?” “不!!!”他又把头扭了过去。现在他看起来更加想跳楼了。 “好吧!那你跳吧!我们在警察局停尸间再会!不见不散!” 我小跑回楼梯间。阿什福德警官无力地捂着脸,考卡面无表情,歪着头看我。 我摊开手:“我搞砸了是不是?” 考卡的脑袋不易察觉地转了一下:“嗯……如果你现在去帮那位先生从栏杆上下来,就不算搞砸。” 我转过身。寻死先生趴在栏杆上,一只脚在栏杆外,一只脚翘在半空中,正极为费力地往过翻。真不晓得他这么笨拙,究竟是怎么到外边儿去的。 我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帮他,免得他一不小心从楼上摔下去,那样我花费的工夫都白搭了。虽然我也没怎么费工夫。 在我的拉扯之下,寻死先生终于翻进了栏杆里侧。我听见楼下传来一阵欢呼——感谢热心的围观群众。寻死先生像个球一样蜷在地上,嘴里呜呜咽咽地不知道在说什么。我想把他扶起来,但连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当一个人努力变成一摊烂泥的时候,你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糊上墙的。 看来他一时半会儿不想离开天台。我索性坐在他身边,靠着栏杆,享受足能把我从天台吹飞的凉风。 “三一律,”我说,“是个戏剧理论中的名词,它是指……” “克里斯。” “嗯?” “我叫克里斯。”寻死先生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抹了把脸,把眼泪鼻涕抹得哪儿哪儿都是。 这小子就算哭得像个猪头,也是个赏心悦目的猪头啊。我不无嫉妒地想。 克里斯死活不肯去警局,似乎对那儿有什么心理阴影。无奈之下,我们把他请到了酒店的客房里。现在的形式是,我、考卡、阿什福德警官坐在一张床上,摆出审问的架势,克里斯坐在另一张床上,哭哭啼啼,还吃着我没来得及吃完的披萨——我的!这小子真是不懂“客气”二字怎么写! “好了,给我们说说你的情况。”我恶狠狠地说。 克里斯把又一块披萨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 “我……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啊?” 阿什福德警官看着考卡,考卡看着我。我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嗯,大致吧,但是我们还需要了解一些细节。你是本地人吗?” “不。我来自明尼苏达。”克里斯吃完披萨,到处找地方擦手。阿什福德警官嫌弃地拽了一张餐巾纸给他。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警官问。他对于这些外来人口似乎特别敏感。 “寻找梦想。”克里斯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考卡瞥了我一眼,仿佛在说“那种东西也能寻找吗?”,而阿什福德警官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又一个做明星梦的天真小傻瓜。” 克里斯垂头丧气。“我……我梦想成为一名演员。大约三个月前,我从家乡来到这座城市。我租了一间破烂老旧的公寓,然后四处找活儿干。我以为……”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我以为以我的条件,很快就能找到工作,但是我试镜了好几次都失败了。现在想来,或许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大概根本不适合干这一行。” 他握着纸巾,将它搓成一个小球。 “交了房租之后,我身上就没剩多少钱了。我非常失望,成夜流连街头,在酒吧买醉。后来有一天……”他的眼神变得恍惚起来,“我记得那是3月2号晚上,我走进一家酒吧,打算再度喝个烂醉,但是我在那儿遇到一个人……” “谁?”阿什福德警官拿出随身小本子,开始刷刷刷地记录什么。作为警官,这个习惯可真不错。 “他说他叫詹森,是个独立电影导演,正在物色下一部电影的演员。他喜欢启用新人,因为新人未经雕琢,有一种天然之美。他……他告诉我,我和他心目中的形象非常接近,他有意提携我,让我在他的下一部电影里出演一个小角色。我非常高兴,以为我终于时来运转了。我们当夜喝了很多酒,然后……然后我们……嗯……”克里斯说着说着,脸越来越红,好像要滴下血来了。 我和阿什福德警官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这种事其实挺常见,伪装成导演或者制片人,骗那些做着明星梦的青涩小傻瓜们滚床单,这简直就是肥皂剧里的情节。有些人被骗后会恼羞成怒,有些人则一笑置之,就当倒霉踩到了狗屎。 “嗯嗯,我们都懂,你继续说吧。”阿什福德警官挥挥手,像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让克里斯快进掉粉红桥段,讲述重要情节。 考卡低声问我:“无法理解。他们然后怎么样了?” 这家伙果然无法理解那些言语中的暗示啊!绝对是设计缺陷!我踹了他一脚,他于是不再说话。 克里斯继续说:“第二天,他告诉我,我的素质很好,很有潜力,让我只出演一个小角色太可惜了,我完全能胜任一个戏份很多的重要配角,甚至是男主角……”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们:“我当时简直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好像我马上就能去领奥斯卡小金人了似的。而詹森就是我的大救星,大恩人,他说什么,我立马就答应了。” “那他到底让你做什么呢?”我问。 克里斯支支吾吾:“就是……那些……你懂的。” “啊……”我和阿什福德警官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潜规则嘛,我们都懂。考卡低声问我:“我没懂,他在说什么?”我踹了他一脚,他于是不再说话。 “我跟他在一起将近一个月,每天都陪他出入各种酒吧和夜店,跟他喝酒,跳舞,甚至嗑药,彻夜狂欢……但是他丝毫没提电影的事。到了3月底,我几次三番暗示他有关角色的事,他却跟我打马虎眼。我终于起了疑心,怀疑他根本是在耍我,他也不是什么导演,因为我跟他在一起一个月,从来没见他工作过。他就是……成天地寻欢作乐,仿佛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一样。” 克里斯揉了揉眼睛,我觉得他又要哭了。 “然后,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在3月31号,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他,到底能不能给我男主角的角色。他不肯正面回答,只说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导演,只要他愿意,就能让我成为男主角,像灰姑娘一样,从无人问津的凡人一跃成为巨星。我觉得他根本是在拿我开涮,于是又气又恼,和他吵了起来。在争吵的时候,我不小心推了他一把,他摔倒了,撞到了茶几,就这么……就这么……” 克里斯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间流出。“我不是有意的……我发誓我不是有意的……” 我跟阿什福德警官对望一眼。虽然“过失杀人”听起来的确很惊悚,但是这跟克里斯身上的超自然现象有什么关系吗? “尸体在哪儿?”考卡突然问。 “我开着詹森的车,把他的尸体运到郊外,埋在了一片树林里。”克里斯呜咽着说,“我……我后悔了。我不该那么做的。我当时吓坏了,只想着毁尸灭迹。我怕……我怕我的前途都毁了。如果我当时不那么做,而是去自首的话……就……”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纸巾盒。他从里面抽了好几张,猛地擤了擤鼻涕。 “那你是怎么……”我比了手势,“变成灰姑娘的呢?你知道,就是一到十二点就……” “我想那是詹森的鬼魂在作祟。”克里斯幽怨地说。 “世界上没有鬼魂。”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考卡说。 克里斯叫道:“可事实就是那样!我把詹森埋了之后,吓得六神无主,只想着逃跑,这样警察就找不到我了。我不能开他的车,因为车会被发现,所以我把车开进了湖里,然后步行,想找个加油站什么的。就在那时,我收到了一条短信……” 俊秀的小伙子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他吓得不轻,连手指都发白了。 “短信是詹森发来的。但是詹森已经死了,他的手机也被我扔进了湖里,不可能有其他人用他的手机发短信。” “给我看看。”考卡问都不问,便从克里斯手里夺过手机。我和警官凑到他身边,和他一起阅读那短信的内容。 发信人:詹森 短信内容:亲爱的克里斯,你今天的表现真是叫我失望。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你也相当令我惊讶。你体内的确蕴藏着无限的潜能,我相信我的判断。既然你那么想当男主角,那么我就实现你的愿望,让你成为男主角好了,这是愚人节送给愚者的礼物!从此刻起,这座城市就是你的舞台,每一天都是属于你的独一无二的好戏,你是你自己的男主角。身为导演,我将这出戏命名为“捉迷藏”,它的主题是——不要被我找到,克里斯。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让我满意。 发信时间:04.01 00:00:00 “毛骨悚然,是不是?”克里斯悲伤一笑,“更可怕的还在后面。当我读完短信,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突然从郊外瞬移到了市区里,就站在我租住的公寓门面。” “我被吓坏了,真的,你们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恐慌。我想,要么是詹森的鬼魂来找我复仇,要么就是我疯了。不管是哪一个,我都待不下去了。我马不停蹄地买了一张车票,想离开这座见鬼的城市。但是……我无法离开。” “什么意思?”我问,“什么叫你无法离开?” 克里斯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一旦我离开城市的地图边界,就会被立刻瞬移回市内。你们能相信吗?上一秒我还坐在车厢里,下一秒我就回到了公寓门口。我试过各种方法:火车、汽车、步行……我甚至找人借钱买了机票,但是我依旧出不去,好像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把我困在了这儿一样。” 我低头看着克里斯手机上的短信。“从此刻起,这座城市就是你的舞台”,那个詹森是这么说的。他恐怕的确有某种超能力,能将一个人的活动范围限定在一座城市里,一旦他离开,就会被传送回起点,就像游戏里不小心从山崖上跌下去之后会自动回到上一个存档点一样。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克里斯缓慢地说。 “又发生了什么?” “在尝试了各种逃跑办法,却均告失败之后,我回到自己的公寓,绝望地躺在床上,等待警察来逮捕我,或是詹森的鬼魂来找我索命。我就这么一直躺着,不吃不喝,直到深夜,当我手机上的时间跳到4月2号0点的时候,我突然被传送到了另一个地方——一家酒吧里。我和詹森就是在那家酒吧认识的。我想我肯定是疯了,在发癔症或是做梦。什么詹森什么导演,都是梦。我要了杯酒,独自坐在角落里,思考我怎么会做这么疯狂而古怪的梦,然后……” 克里斯颤抖起来。我能听见他的牙齿都在打战。阿什福德警官脱下自己的外套丢给他,克里斯用战栗的手指将外套披在身上。 “……有一个人走到我身边,问我:‘你好啊,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我心烦意乱,便说:‘走开。’那个人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是那么熟悉,我听过无数次了!我抬起头,看见詹森站在我面前!他笑着说:‘表现不佳呀,克里斯,我找到你啰。’ “我……我不知所措。我以为我是在做梦,可是梦里的詹森却真的出现了,也就是说我没有做梦!那么我真的杀了他吗?如果他死了,那么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又是谁呢?我大脑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是好。詹森说:‘如果你愿赌服输,就跟我来吧。’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不愿意再见到他,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他死而复活,他知道我杀了他。我……我只能跟他走。他把我带到一家旅馆里,接着……” 克里斯的脸又红了。这小子还真是容易害羞啊。他结结巴巴地说:“詹森……他……他在那儿折磨我,用、用那种方法……我说我不愿意,可是他不听我的,他说这是惩罚,因为我输了,我被找到了……”他越说声音越小,“我被绑在床上,不能动弹,詹森他……他羞辱我,虐待我……我求他放过我,但是他说这是我自找的……” 我和阿什福德警官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嗯,看来这个詹森是个性变态,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考卡低声问我:“他的语义含糊不清,到底什么意思?”我踹了他一脚,他于是不再说话。 克里斯说:“他折磨了我整整一天,我以为我会死在他手里,但是那一天……夜里12点一过,我顿时被传送到了另一个地方,是一家俱乐部的门外。詹森曾经带我去过那儿。我身上的衣服好好的,手机什么的也没缺,仿佛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一场梦。但我知道那不是梦,那是真的。我想起了詹森给我的短信,他说不要被他找到。我猜他就是在用这种方法愚弄我,如果我被他找到,他就折磨我,如果没有,我就能安全度过一天。所以我离开了俱乐部,去了城市另一头,不停逃跑,只盼詹森不要找到我。那一天我没遇到詹森,午夜12点一过,我又被传送到了一座公园里。然后每一天都是如此,凌晨我出现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然后四处逃窜,躲避詹森的追捕。有几次他抓到了我,把我强行绑到某处,狠狠虐待,有几次我平安躲过了。可是我知道我没法总是平安下去。我快被他搞疯了。我不能离开这儿,只能跟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有一天,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假如我死了,或许就能解脱了。所以我开始寻死。” 我们三人恍然大悟:“所以你才会不停自杀。” 克里斯咬着嘴唇,艰难地颔首。 “但是那也行不通。”他哽咽道,“我以为我死了,但是12点一过,我又会活过来。我以为是我死得不彻底,所以不停地自杀,尝试各种方式……” “可怜的家伙。”阿什福德警官低声说。 克里斯望着我和考卡,眼睛里充满了期待:“你们是超能力犯罪调查局的特工,对吗?你们专门对付这种事的,你们能救我吗?我承认我杀了詹森,你们把我送到监狱或者随便哪儿都要,我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我坐到他身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当然,我们就是为了处理你的事情才专门来到这里的。你放心,我们肯定会救你——” “但是,”考卡打断我的话,“我们首先要明确一点:詹森没有死。世界上没有什么鬼魂,你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詹森布置的,他就是在拿你取乐。” “我杀了他,我知道……”克里斯小声说。 “你真的确定吗?你是专业医生吗?” “他的脉搏和呼吸都没有了,这不是死了还能是什么?” “他可以屏住呼吸。至于脉搏,如果在脖子上垫一块和皮肤相似的硅胶,就摸不到脉搏了。”考卡举起自己的手,“就像我身上的硅胶一样。根本看不出来是假的,对吧?” 克里斯睁大眼睛:“那么手机短信呢?我把詹森的手机扔进湖里了,不是专业打捞人员,恐怕捞不上来吧。除了幽灵作祟,我想不到别的解释。” 考卡把手机扔还给他。“你记得詹森的号码吗?” “呃……不。那么长的号码谁会记得。” “那就对了。大多数人只要存了名字,就不需要费心去记号码了。你难道没发现,你从前和这个‘詹森’的通讯记录全部没了吗?” 克里斯委屈地说:“所以我才说是幽灵作祟。” 考卡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詹森动过你的手机。”他说,“现在名为‘詹森’的号码是3月31号才存进你手机里的,而原来名为‘詹森’的号码和一切通讯记录都被删除了。也就是说,发短信给你的这个‘詹森’是一个全新的号码,全新的手机。詹森肯定有两部手机,他只告诉了你其中一个,另一个他一直藏着。在3月31号,他趁你不注意时,改掉了你手机里的信息,将另一个号码存为‘詹森’。你的确把他埋进了树林,将其中一部手机扔掉,但是他并没有死。当你离开,他就从土里爬了出来,拿出藏在身上的另一部手机,掐准时间,给你发了短信。被删除的内容很容易恢复,我已经帮你复原了。” 克里斯惊讶得合不拢嘴。考卡接着说:“为了佐证我的推测,我们可以去埋尸地点,看能否挖掘出詹森的遗体。如果那儿什么也没有,就说明詹森没死。你还记得埋尸地点吗?”克里斯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很好,请你跟我们还有阿什福德警官走一趟,去树林里挖尸体。另外,警官,请你派人去克里斯所说的湖里打捞汽车和手机。没问题吧?” “我这就办!”阿什福德警官已经彻底变成考卡的狗腿子了。 我和考卡带着克里斯乘坐阿什福德警官的警车千万郊外树林。阿什福德警官还回局里弄了条警犬。同时,其他人去克里斯所说的湖里打捞汽车和手机。我觉得汽车大概还能捞上来,手机就不一定了。 到了树林,已经是晚上。我和考卡一左一右押着克里斯,防止他中途变卦逃跑。阿什福德警官牵着警犬,背着铁铲,打着手电,依照克里斯所指的方向深入树林。 我们在漆黑的林子里走了十几分钟,我总觉得是在原地绕圈。终于,克里斯指着一棵长得特别扭曲的松树说:“应该是这棵树,就在树下面。” 阿什福德警官驱使警犬上前嗅探。警犬在树下转悠半天,闻来闻去,发出了呜呜的叫声。警官质疑地看了考卡一眼:“下面有情况。” 我挑起嘴角,希望夜色遮蔽了我的笑容。“啊,考卡,看来这次你不一定说对了。” 考卡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阿什福德警官让我牵着警犬,自己到树下挖掘。他才挖了一铲子便说:“土是松软的,这里的确埋过什么东西。不过那东西有没有爬出来嘛……”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考卡一眼,转头专注于挖掘工作。 克里斯抖个不停。警犬好奇地嗅着他。我想起了在超能力犯罪调查局受训时教官说过的话:警犬能嗅出你身上的恐惧。克里斯一定吓得不轻。退一万步来说,一般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跑到荒郊野外的林子里挖尸体(不管那尸体在不在),都会吓得不轻。 “别怕,克里斯,”我故作轻松地说,“就算真的挖出了尸体,法院顶多判你过失杀人和弃尸,而且你还有自首情节,可以从宽,再找个好点儿的律师,你在牢里待个几年就能出来了。” 克里斯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宽心,他看起来更紧张了。考卡踹了我一脚(我觉得他在报之前的一箭之仇),说:“詹森没死。他的尸体不在那儿。” 十几分钟过去,阿什福德警官的坑已经挖得很深了,他站在坑里,露出上半身,把铁铲往土里一戳:“啊哈!看我们挖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考卡说。 “詹森的尸体。”克里斯哭了起来。 “说不定挖到了恐龙化石呢!”我开玩笑道。他们俩生气地瞪着我。 警官蹲下身,在坑里摸索了一阵,然后叫我们靠近。我和考卡押着克里斯上前。阿什福德警官从土坑里爬出来,用手电筒往里照。警犬发出了呜呜的叫声。 坑里躺着一个人。他半埋在土里,只露出上半身和脸孔。他脸色苍白,布满尸斑,已经腐烂,但是因为他埋在土里,而且现在气温也不怎么高,腐烂并不严重,还是能认出他的面孔。 警官用铁铲敲了敲地面,碎土哗啦啦地往坑里掉。 “见鬼。”他说。 “见鬼。”我说。这次可真是见鬼了。 “推理失误,开始纠偏。”考卡说。 坑里躺着的是克里斯的尸体。 ****** “不……这不可能!”克里斯摇着头,惊恐地后退。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跑出了好几步。警犬“汪汪”大叫,我松开手里的绳子,它像颗子弹一样飞了出去,将克里斯扑倒在地。 “这不可能!”克里斯疯狂地嘶吼,“这是幻觉,这一定是幻觉!詹森的鬼魂在作祟,他在报复我!” 考卡跟了上去,朝警犬打了个唿哨。警犬乖乖地从克里斯背上下来,蹲在旁边,邀功似的摇着尾巴。考卡拍了拍它的脑袋,接着将克里斯的双手反剪到背后铐了起来。 “冷静。”他说,“詹森没有死,他是个超能力者,我们所见的一切都是他用超能力制造出来的,这点毫无疑问。至于你和那尸体是怎么一回事——”他回头瞥了一眼深坑和坑边神游天外的阿什福德警官,“我们会找出真相的。” “你们找不到……”克里斯哭着说,“这一定是惩罚,因为我杀了詹森……” “我们能找到的。”我说,“我的超能力就是为了‘找出真相’而生的。三一律,你还记得吗?” 克里斯喊道:“你还没跟我解释什么是三一律呢!” 我叹了口气,对考卡道:“这小子连三一律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想当演员呢……” ****** 阿什福德警官用警用对讲器叫来了支援,将坑里的尸体送回警局,克里斯也被一起带了回去。警局的法医有两名,其中一个一见到尸体的模样就昏了过去,另外一个举着十字架,不断念诵圣经,看起来也无法工作了。不得已,阿什福德警官只好临时把其他分局的法医调了过来。 克里斯则被关进了审讯室里,我和考卡隔着一张桌子跟他对望。 “你们把我关在这儿也是没用的。”克里斯抽咽道,“十二点一过,我就会消失,然后出现在城市的另一个地方。” “我知道。”我说,“我就是想亲眼看看。” 时间接近12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克里斯,小伙子都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了。其实我不盯着他也没关系,反正还有考卡和监控录像呢。但我就是想看看,这位男灰姑娘是怎么在12点被打回原形的。 阿什福德警官推门进来,挥舞着一份报告:“验尸结果出来了。” 我站起来,接过他手里的报告:“克里斯……呃,我是说死掉的那个,他是什么时候死亡的?具体到哪一天就行了,不必准确到几时几分。” “尸体烂得厉害,死亡时间很难准确判断,大概在3月30日至4月2日间吧。”警官说,“死因是颅内大量出血,他的后脑勺有创伤,法医认为可能是头部撞到了什么地方。” “我靠,那不是詹森的死法吗?” “我也奇怪。难道说不是克里斯杀了詹森,而是詹森杀了克里斯?”警官耸耸肩,“那么克里斯埋尸又是怎么一回事呢?现在坐在我审讯室里的克里斯究竟是谁?” 我回头看着桌子后的克里斯。他脸色惨白,如同鬼魂。我不禁想起了土坑里的尸体,也是如此的惨白、腐烂…… 就在那一瞬间,惨白的克里斯消失了。桌子后什么也没有。审讯室里只有我、考卡和阿什福德警官三人。 我拿出手机,时间正好是0点0分。 考卡从椅子上站起来:“阿什福德警官。” “是!” “请你派人立刻去寻找克里斯,如果发现了他,就把他带到警局保护起来,别让詹森找到他。另外,请借辆车给我们。” “借车是没问题,但是你们要去哪儿?” “埋尸地点。”考卡说,“戴蒙德。” 我挺直腰杆:“在!” “我给你一个小时,然后我们就去那树林。” “一个小时……干什么?” “去下点儿你喜欢的电影、电视剧。” 哦天哪,这家伙该不会是想让我在树林里使用能力,看看发生了什么,然后再耗上一整天吧? “考卡亲爱的你肯定是在说笑。” “我会给你买一打特浓咖啡的。”他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像在说笑。 考卡开着阿什福德警官的车,带着一打罐装特浓咖啡和压缩饼干,拉着不断哭号的我回到了埋尸的树林。警方的取证工作已经结束,林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四周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猫头鹰“咕咕”的叫声。土坑周围拉着“禁止进入”的黄线。考卡把车停在黄线边上,拉开车门,目测了一下与土坑的距离,然后对我说:“你可以开始了。” 救命啊,我想回去睡觉好吗!今天已经被克里斯吓得够呛,现在还得再不眠不休十几二十个小时!饶了我吧! “我应该看哪一天?” “3月31日。看看当夜来埋尸的究竟是谁。” “那意味着我又要连续工作二十多个小时!”我喊道。 “是的。”考卡说,语气确凿无疑。 我绝望地拉开一罐咖啡的拉环:“我迟早有一天会过劳至死。迟早。” ****** 我坐在土坑边上,边喝咖啡边打哆嗦。这个季节的夜晚还是很寒冷的。我可以生个火堆取暖,但是阿什福德警官肯定会骂我破坏了现场。其实破不破坏都没关系,反正我能看见案发时的一切。但我还是不想被警官骂,所以只好作罢。 考卡蹲在我身边:“你为什么不看你下到手机里的电影?” “因为我计算过,所有的电影和电视剧时长加起来只有9个小时,如果我从现在开始看,那看完了怎么办?” “很有道理。”考卡破天荒地赞同了我,“这种荒郊野外根本没有WIFI,我也无能为力。把娱乐留到最后是正确的选择。” “等等,考卡,我记得你有卫星电话对吧?”我看着我的搭档,“那你能不能,我是说,借用卫星讯号……” “想都别想。”考卡干脆拒绝,“这是原则问题。” “那我亲你一下呢?” 考卡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 “……好吧。”我自讨没趣。 猫头鹰“咕咕”叫着飞过我们头顶。我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考卡一动不动地蹲着:“如果你觉得冷,你可以回车上。有空调。” “考卡,这个时候你应该把外套脱下来给我穿才对。” “那样做取暖效率很低。” “喂,你知道吗?”我用喝空的咖啡罐指着他,“我们现在所做的——蹲在这儿等上二十多个小时看看埋尸的是何许人也——才叫‘效率低’。” “那么请你提出‘效率高’的方案。” 我搜肠刮肚。“呃……比如我们在克里斯周围埋伏些人手,如果詹森露面,我们就立刻逮捕他。反正詹森是冲着克里斯去的,不是吗?” “你确定一天之内詹森必定会露面吗?” “……不确定。” “那不就行了。” 说完,考卡脱下了自己的外套,丢给我。我拿着外套,一脸不解地望着他:“啥意思?” “我通过观察,得出结论:比起高效率的方法来,你更偏爱低效率的方法。我想这和你的某些心理机制有关。这种心理对我们的调查很不利,但是在不干涉调查进度的情况下,可以允许。” “啊……哦……呃……谢谢……”我放下手里的空罐子,披上考卡的衣服。希望夜色足够深沉,考卡看不见我脸上的红晕。 “你的衣服上竟然还有体温,我以为你们机器人都是没有体温的。” “那不是体温,是我运动和系统运行时所散发的热量。” “……好吧。” ****** 接下来的二十多个小时请允许我技术性地略过,因为没人想知道我是如何无所事事度过这一天的。在这痛苦万分的一天的末尾,我已经开始祈求上帝,希望詹森活着克里斯早早露面,好结束我的苦难。所以当我看见漆黑的密林之中走来一个人影,我几乎要把他当作踏水而来的耶稣那样膜拜了。 “他来了!”我发出地狱般的呻吟。 考卡则依旧精神十足。“是詹森还是克里斯?” 我静静等候那人影走近。他左肩上扛着一具尸体,右手拿着把铁铲。他肯定是把车停在远处了,超出了我的监控范围,所以我看不见。 他将肩上的尸体丢在地上,然后开始挖土。夜色深沉,我看不清他的脸。他一铲又一铲地挖着土,等那坑大约有膝盖深时,他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这时月光照进了树林中,照亮了他的面孔。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一想到这儿,我赶紧去看被他扔在一旁的那具尸体。其实我心中早就有答案了。 那果真是克里斯。他英俊的脸白得不正常,在月光下泛着死灰,双眼圆瞪,瞳孔已浑浊了。他死了。 “呃……考卡……这才叫真的活见鬼。”我说,“被埋的尸体是克里斯,埋人的应该就是詹森。” 考卡双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开始说话,但显然不是对我说的。 “阿什福德警官。打捞工作有进展了吗?……好的。我明白了。” 他跟阿什福德警官说完话,转向我:“湖里的车和手机都捞上来了。车的确是詹森的,可是手机却是克里斯的。” “什么?”我大惑不解,“克里斯的手机不是在他手里吗?” “克里斯的尸体也躺在停尸间里。” “这到底……” “死掉的是克里斯。”考卡斩钉截铁地说,“3月31日,克里斯和詹森发生了争吵,詹森失手误杀了克里斯,然后将他的尸体运到郊外掩埋。运送尸体的车里沾了克里斯的血迹,所以詹森把车开进湖里,以求毁尸灭迹。至于克里斯的手机,它应该是落在了车上,被一起送进了湖里,也有可能詹森埋完尸体,回头才发现克里斯的手机,又懒得再挖个坑,索性一并扔进湖里。” 我更加迷惑了。“假如是这样,那么那个活着的克里斯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詹森的超能力所创造出来的伪物。” 考卡话音刚落,密林中便响起了一个孤独鼓掌声。我和考卡同时望向掌声传来的方向,只见一名穿风衣的男子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 “我刚才还在想,你们要多久才能发现呢。”那人讥讽地笑道。 一见他的面容,我便叫了起来。“你就是詹森!” “正是在下。”詹森夸张地鞠了一躬。 “你藏了多久?” “一个多小时了!”詹森嗔怪道,“而你们竟然一点也没察觉,超能力犯罪调查局的特工也不过尔尔嘛!” 考卡冷着脸道:“我早就侦测到你身上的热量了,故意不说而已,就怕打草惊蛇。” “哦?这么说我是自投罗网了?”詹森眉飞色舞,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 “我等着你主动现身。”考卡说,“我等着你承认一切。你的能力——” 一阵冷风吹起。密林中鬼影幢幢,猫头鹰发出凄厉的鸣叫,从我们头顶飞过。我不禁抓紧了身上披的考卡的外衣。考卡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衬衫,站在诡影的惨淡的月光之间,身形有如一把插在泥土中的利剑。 “——是三一律。”他说。 这不是个问句。 詹森眯起了眼睛。“你是怎么知道的?”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危险的光。 “推理。”考卡说,“从0点到24点的一昼夜时间,特定范围的舞台,拥有虚假记忆的伪物演员——这些都符合‘联邦超自然现象研究学会’对‘三一律’这一能力的推断。‘三一律’不止能用于观测,当然也能用于演绎,因为它本身就出自戏剧理论。” 我震惊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能张皇失措地在考卡和詹森之间比划:“那……克里斯……死了……尸体怎么回事?” “我说过了,活着的那位克里斯并不是人类,”考卡显得有些不耐烦,“他是詹森用能力创造出来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创造的。” “没错。”詹森颇为欣赏地看着考卡,“那是个假货、替身、傀儡、木偶……随便你怎么说都行。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推理。”考卡又说,“克里斯甚少谈及他在老家明尼苏达的往事,他所说的一切都开端于他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如果我现在问他他的高中在哪里上的,或者他的英文课老师叫什么名字,他肯定说不出来,因为他的记忆是你赋予的,而你并不知道真正的克里斯过去过着怎样的生活。你只是把你所知道的‘克里斯会有的记忆’灌输进那个伪物的脑袋里。你知道克里斯来自明尼苏达,知道他来这座城市寻梦,他试镜过几次都失败了,他穷困潦倒,他的公寓在何位置……当克里斯遇到你之后,他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些都是你知道的,所以‘伪物克里斯’也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伪物克里斯’也不可能知道。他的记忆之所以与真实情况不同,是因为那些虚假的记忆都是你灌输给他的。你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调换了人,放在了克里斯身上。” 詹森扬起了嘴角。他现在的表情可谓是洋洋得意,又有些惺惺相惜,似乎世上再没有人比考卡更懂他了似的。 “你的能力‘三一律’应该就是制造出一个拥有虚假记忆的演员,让他在限定范围——这座城市里——活动,不论一天之内,这个演员是死是活,只要24点一过,他就会消失,同时另一个装扮得一模一样的演员在限定范围内的随机地点出现。但这些演员的记忆有连续性,下一个克里斯记得上一个克里斯身上所发生的事,这样就会给人们造成一种假象,好像克里斯不断死而复活了似的。” 詹森再起鼓起了掌。“精彩至极,分毫不差。” 考卡的身形仿佛凝固在了夜色中,“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很有趣啊!”詹森说,“3月31日那天,我改掉了他手机通讯录里的信息,本想恶作剧一下,谁知道晚些时候竟然发生了那种悲剧。我想,我们在一起睡了那么久,总算有点感情。那个小子想当大明星,没问题,我就实现他的遗愿。他和我在这座纷繁大舞台上上演你追我赶的好戏,岂不快哉?” 这家伙的话让我顿时火冒三丈。“你根本不把人命当一回事!”我愤怒地说,“在你眼里克里斯到底算什么?” “你会把电影里演员的生死当真吗?”詹森轻佻地说,“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是演员,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每个人的生活都是逢场作戏……” 说时迟那时快,詹森从腰带里拔出一把手枪,指向考卡。同时,考卡也拔出配枪,指着詹森。两人动作之快,我根本来不及看清他们的动作。等我反应过来,两人已成对峙之势。我便也匆匆忙忙地拔出配枪,对准詹森的脑袋。不过说实话,我对自己的枪法没什么信心,顶多能保证不误伤自己人。 詹森微笑着,却咬牙切齿地说:“万事万物都是虚假的。” 考卡的表情没有分毫变化:“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要问我愿不愿意自首吗?答案是不!” “我要问的是:你有持枪许可证吗?” 詹森一愣,我也一愣。 “呵,想必也是没有的。”考卡说,“过失杀人,遗弃尸体,未登记在册且非法使用超能力,非法持有枪支……” “你在说什么?!”詹森又惊又怒。 “宣读你的罪行。”考卡冷冷地说,“接下来是你的权力。你有权力保持沉默……” 他的声音被一声枪响中断了。詹森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考卡低下头,他雪白的衬衫上出现了一个冒着烟的破洞,不断有深色的液体从洞中流出。 “好莱坞电影里学来的,”詹森快速地说,“优秀的反派从不和敌人废话。” 考卡皱起眉,“……再加一条,袭警。”接着他开了枪。 詹森惨叫一声,手枪从掌中掉落,他捂着肩膀后退数步,惊疑地看着考卡:“你……不是人类!” 考卡对着他的膝盖又开了一枪。詹森鬼哭狼嚎地倒在地上。考卡走上前,将他的枪踢到远处,示意我上前。 “如果你有乖乖去‘联邦超自然现象研究学会’登记,”考卡把手枪塞回裤腰里。我拿出手铐,铐起詹森。“你就会知道,超能力犯罪调查局的特工从来是一个人类和一个机器人搭档的。” 说完,他在胸前的洞口抹了一把,嫌恶地看着自己手上沾满了粘稠的深色液体。 “机油漏了。”他厌弃地甩了甩手。 克里斯消失了。 我们回到警局的时候,阿什福德警官紧张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们。他说他已经派人再次去寻找,我告诉他不用这么麻烦,因为真正的克里斯早已死亡,而罪魁祸首詹森也已被逮捕。 詹森身上被考卡开了两个洞,要先送到医院治疗。但是那已经不关我们的事了。调查工作已经结束,剩下的就是走些程序,把詹森移交到超能力犯罪调查局在华盛顿的总部。局里有专人负责此事。我和考卡可以准备写报告交给上级,然后在下一个任务到来之前见缝插针地放个短假。 不过考卡的假期得在修理厂里度过了,他中了一枪,子弹卡在了两块钢板之间,击穿了他体内的循环管道,导致他像大出血一样不断漏油。他立刻关闭了受损部位周围的管道,但那大大降低了他的性能。现在他走路都有点歪歪扭扭的。我提议帮他把子弹取出来,被他拒绝了。 “你有可能会触电。”他说,“虽然我也能关闭电源,但是那样我就无法指导你进行手术了。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专业人员来吧。”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我嗤之以鼻。 “安全第一。” “那下次你最好穿上防弹衣。” “好主意。我可以申请改造身体,加装防弹护甲。” 我在脑海里勾勒了一幅考卡穿着厚重笨拙的盔甲的画面,那委实不甚美观。“还是算了。”我说,“你现在这样就行了。” “你是基于何种理由才觉得我防御力低下是件好事的?” “外表美观。” “你们人类的审美真奇怪。” “机器人的审美才奇怪。”我反驳道,“而且我就喜欢你现在这样。这样挺好的。” 考卡于是不再说话。 休息一天后,我们决定上午启程返回华盛顿。阿什福德警官提议送我和考卡去机场,我委婉地谢绝了,说我们可以打出租车去。因为我不太想我和考卡说话的时候有其他人在旁边听着。但警官还是坚持送我们到警局门口,帮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 “老实说,我一辈子都没想过会遇上这么诡异的案件。”上车之前,阿什福德警官对我说,“这回真算是开了眼界了。” “要我说,遇不上这事最好。”我跟他握了握手,“超能力犯罪没有最好。不过那样的话,我们就要失业啦!” 我和警官告别,上了车。考卡跟在我后面上车,警官帮忙关上了车门。 “到机场。”考卡对控制出租车的人工智能说。 汽车缓缓发动。 等警局和阿什福德警官被甩在了身后,我才开口,“嘿,考卡,你看了今天早上的新闻了吗?” 考卡平视前方,一动不动。“你指什么?” “又有一个州通过法案,允许机器人和人类结婚了。”我转向我的搭档,“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大势所趋。”考卡淡淡说道,“既然宪法承认机器人是和人类一样的联邦公民,那么实现全境内机器人和人类婚姻合法化也是迟早的事。针对部分特定人群的婚姻法是违背宪法精神的。” 我忍不住弯起嘴角。这家伙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我就爱听他讲话。 “考卡,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考卡机械地转动脖子,面向我:“这里的WIFI很强。” “我知道。这不关WIFI的事。我单纯地想亲你一下也不行吗?” 考卡的表情变得十分微妙,这代表他又在思考了。希望他所受的损伤没耽误他思维的运转。要是耽误了,我立马就让出租车调头,回警局把詹森揪出来狠揍一顿。 过了大约三分钟,考卡说:“好吧。” 我按捺住快要从心底满溢出来的欢欣和激动,搂住他的肩膀,贴了上去。 我的搭档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跟他接吻的滋味真是不错。 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必然的逻辑关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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