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前世惨死的杀手季遥重生成八岁幼童,生活在一个名叫大恒帝国的古代时空中 好不容把自己拉扯大再次干回老本行,在某天接到一个刺杀任务。 原定计划一再因各种巧合被破坏,季遥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目标人物就在眼前晃悠,可惜武力值不敌,季遥恨得牙痒痒。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居然还被弄到床上去了?! 季遥表示,这赔本的刺杀代价太大,他再也不会去干第二回了! 目标人物:“你还想有第二回?!” 内容标签:强强 穿越时空 情有独钟 三教九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遥,段燎宇 ┃ 配角:穆苍元,穆苍寻,朱子明,陈无来等 ┃ 其它:杀手,穿越,刺杀,将军 第一章 位于美国的拉斯维加斯当之无愧为世界四大赌城之首。在气候炎热恶劣的沙漠中,各种各样造型奇特的赌场酒店星罗棋布,随处可见一夜暴富或输掉了最后一枚硬币的疯狂赌徒。 赌场中最常见的是什么?千术?纸牌?还是筹码?不不不。你不知道的是,每个赌场都有一个地下室。这些隐藏在沙砾之下用巨石砌成的密室非常寒冷干燥,是储存黄金、毒品和枪支弹药最理想的地方。当然,这个环境也非常适合储存尸体。因为除了赌场管理层的高级人员,没有其他人能够轻易找到这些密室的入口所在,而在赌城中,消失那么一两个人再正常不过了,不会有人有闲心去关注一个陌生人是不是还活着。 季遥现在正身处这样一间密室中,他被两条铁链穿过锁骨铐在墙上,手腕脱臼,十指残缺不全。不知哪里还在传来滴水的声音,季遥可以感觉自己的胃在疯狂地搅动抽搐着。已经有将近一周的时间没有固态的食物进入过胃部了,所幸那些家伙还记得给他喂点水,尽管那水的味道也有点奇怪,不过季遥觉得,在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况下,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至于味道?哈,见鬼去吧。 一周前,一个任务将季遥引入了陷阱。经过激烈的战斗,季遥的双腿被子弹打断了骨头。只是被随意消毒了一下便被送到这间密室里锁了起来,每天都有穿着黑衣的男人来折磨他。季遥满身都是伤痕,鞭伤在胸前,肩膀被烙上了扭曲的不知名的图案,腹部曾被精通穴道的刑讯专家招待过,季遥还记得那是他唯一疼痛到忍不住大吼出声的刑罚。这些黑衣人尽情在他身上制造各种各样的伤口,却不讯问任何情报,也不理会他的发出的声音,只是每天临走前会粗鲁地掰过他的头给他灌点水。悲剧的是,季遥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嘴里还有口塞。 没有药品,没有包扎,伤口在化脓。季遥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心里懊丧不已。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准备很充分,情报也被核对过三遍确定没有问题。为什么对方的弹药和武装人员比调查的多那么多? 这个陷阱,到底是谁布下的?目的是什么? 季遥想不通这些问题。他觉得他不擅长搞这些阴谋论。 季遥从小长在组织里,一直按照命令行事。情报组把情报收集分析好,后勤组根据情报分析准备好装备,高层部门开会决定任务等级,然后分配给各个暗杀组,由杀手完成任务就好了。组织培养出一个高级的杀手也是很不容易的,往往要用1:50以上的代价才能得到一个像季遥这样出色的“工具”,因此,安排给季遥的任务总是慎之又慎,唯恐一不小心折了这棵摇钱树。 好吧。 季遥耸耸肩,却换来一阵钻心的疼。呲牙咧嘴了一会儿,他想:估计是以前跟目标人物有关系的团队或者个人实力强大到可以渗透进组织拿到组织情报,然后抓他来报仇的吧?毕竟无论组织再如何严密也不可能是铁板一块。如果真的这样可就惨了,说不定不能活着离开了呢。 厚达十五公分的生锈铁门被擦着地打开,发出的刺耳尖叫声简直要穿透季遥脆弱的耳膜,季遥的五官扭曲了一下,感觉一阵热风吹到身上。几个黑衣人陆陆续续地走下来,不同于以往的是,这次他们没有带任何刑具,而是整齐地立正站好。 最后走下来一个矮个子的男人,长相有点儿有碍市容,在脖子上挂了一条拇指粗的暴发户式金项链,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似的。矮个子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装,白色很好地加持了他身上的臃肿特性,在拉斯维加斯这种地方,这家伙居然还很装逼地戴了一双黑色的小山羊皮手套。 果然“品味”这种东西,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 矮个子一进到这间密室就马上从口袋中掏出一条洒了古龙水的手帕捂住口鼻,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确实,这也不能怪他,地下室里的空气正常人都不太受得了,看那几位立正站好的汉子,脸都快憋紫了。 矮个子捂着口鼻,打量被锁住的季遥,小眼睛里滴溜溜地转出恶意的光芒。他走近季遥,一只戴着小山羊皮手套的手用三根指头捏起季遥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囚犯狼狈的脸上,原本属于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填着血污的洞,涓涓黑血还在顺着他消瘦的脸颊往下流。矮个子被季遥的惨样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想顺手甩开他的脸,但还是在最后一刻忍住了。他尖着嗓子,仿佛非常惊讶地叫道:“天哪!是谁把我们尊敬的杀手先生弄成这副样子的?!” 季遥皱了皱眉头,觉得他的声音比铁门刮在地上的声响还令人难以忍受。 矮个子的话自然没有人应他,他又俯下身去观察季遥那只残缺的右手。右手的手心被划了一道十字口,深可见骨,食指和小指已经不见了,中指被砍断了第一指节,拇指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只有无名指看起来相对完整,但也被拔掉了指甲。 “啧啧啧,这手真是废了,以后杀手先生可怎么再端着他心爱的狙击枪在一千码以外射杀目标呢?”矮个子好像真的很惋惜似地。 季遥艰难地勾起嘴角,但口塞的存在还是让他的笑看上去特别怪异。即使不用狙击枪,我也有至少七十种办法可以干掉目标的哟,你个白痴太监。(季遥觉得矮个子尖细的嗓音听起来非常像以前看过的古装剧里的太监音。) 矮个子显然看懂了季遥笑容的含义,他终于收起了那副令人恶心的腔调,冷哼一声扯下小山羊皮手套扔在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地上被锁住的、虚弱的杀手先生,丑陋的脸上翻出一丝残酷的笑:“心态真是乐观啊杀手先生,这时候还有闲心想东想西?瑞恩,那位大人可是命令你亲自送我们可怜的杀手先生上路的,你还在上面磨磨蹭蹭什么?有大胸的美女在调戏你吗?” 瑞恩?! 杀手脸上的表情显然僵硬了,矮个子转头刚好看见,再次用太监音夸张地咏叹道:“啊,是的,就是我们亲爱的’白蚁‘瑞恩!” “白蚁”瑞恩,季遥在组织中的好友,从小一起受训,一起长大,后来季遥进了暗杀组,瑞恩进了情报组。瑞恩的情报搜集能力简直出神入化,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就像一只白蚁,几乎无孔不入,是情报界中神话般的人物,甚至连某些国家安全部门都愿意不计较他不光彩的出身,以极高的代价将他招入麾下。不过瑞恩一直没有回应,组织见他如此抢手,为了留住人才,自然也愿意给他一些特权。如果说,季遥的暗杀行动是可寻的一把尖刀,那么瑞恩就是一道风刃——杀人于无形。 一身卡其色风衣的清瘦男人缓缓步入密室,皮鞋扣在石砖地上的声音非常清脆,一声一声敲进季遥心里。这个曾经熟悉,现在却无比陌生的伙伴。 “那位大人亲自拜托我的事我自然会做到,我和那位大人是有益于双方的合作关系,他没有命令我的权利。至于你,不过是没什么价值、碰巧有一个好妹妹的癞皮狗罢了,那位大人赏你根骨头而已,尾巴别摇得太欢,小心哪天摇断了都不知道。” 矮个子脸上的肉抖了抖,看得出他极为羞恼和愤怒,不过,即使是一条癞皮狗,他还是有一点理智的,明白这个“白蚁”瑞恩不好得罪,只得愤愤地当没听见这句嘲讽的话。小眼睛在立正站好的黑衣人们脸上扫了一圈,没有发现表示轻蔑的表情,心里好过了一点,只是“哼”了一声,就没有了动静。 瑞恩走到昔日的伙伴跟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血污满面的样子,藏在无框眼镜后的深蓝色双眼古井不波,冷酷至极。他没有戴手套,直接将季遥嘴里的口塞拿了出来,那个木质的小球上印了几排深深地牙印。 季遥的口腔一直被撑开,早就酸涩到没知觉了,这会儿小心地活动了一下,才能发出模糊字音来: “你……” “我只是想要自由而已。”不愧是多年的伙伴,瑞恩马上明白了季遥想问什么。“在组织里,即使地位再高,也只是工具而已。没有自己的身份,没有自己的权利,连性命都被别人掌握,这种日子我过了28年,我过够了。” “但……”季遥竭力抬起脸,用黑洞洞的眼眶盯着瑞恩的方向,仿佛还想用那不存在的双眼再看看瑞恩的表情。 “想要自由,只有彻底摧毁组织。”瑞恩说,“你是组织里的王牌高手,最麻烦的障碍当然应该最先被铲除。放心,你是第一个,但不会是最后一个。” 瑞恩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支玻璃针管,里面是清澈透明的冰蓝色液体,色泽纯净得仿佛梦幻。它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灵。一款新研制的剧毒。 “灵”被注射到季遥体内,一直处在寒冷麻木状态中的身体好像被突然扔进了火堆,痒、痛、热等感觉瞬间沿着血管反馈给大脑,季遥咬住嘴唇,却还是忍不住挣扎惨叫起来。 “没有用的。这款剧毒不可能有任何意外。”瑞恩看着季遥慢慢不再动弹的身体,喃喃自语。 季遥的身体开始从内部燃烧起来,火焰是诡异的冰蓝色,脂肪和内脏燃烧发出焦臭的味道,伴随着诡异的轻微爆裂声,季遥慢慢化成了一堆灰白的骨灰,堆积在浸满血污的地上。 瑞恩静静地站着,许久才慢慢俯下身,捧起一把还滚烫着的骨灰,深蓝色的眼睛里慢慢涌出压抑了许久的疯狂,血丝迅速布满了眼白,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得意还是悲痛。 “……现在,你终于永远属于我了。” 拉斯维加斯还在每天上演着豪赌的剧目,赌徒们赤红了双眼,大吼大叫着幻想一夜暴富。没有人知道,一个生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寒冷的地下。 只是一个没有身份的陌生人而已。 谁在乎呢? 第二章 季遥清醒的时候感觉身上一阵疼痛。 在地狱里生活过那么久的人,被拳打脚踢了的痛感现在对他来说已经完全不算什么了。季遥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他还活着? 他记得自己最后“见到”了瑞恩,而瑞恩给了他一针,接着他就痛苦的死了,没道理现在还能感觉到疼痛。 莫非他们良心发现虐囚是违反国际公约法的于是把他抬到医院去治疗了吗? 开玩笑呢吧。季遥在心里自嘲一声。 他能感觉到自己正躺在湿冷的石制地板上。闭着眼睛,缓缓抽一口气,胸口处一阵刺痛,大概肋骨有骨裂。腰腹处酸痛,青紫是免不了了。右手腕脱臼,这也没什么。头晕头痛想吐,应该是脑震荡。最重要的是——季遥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片虽然倾斜但明亮清晰的世界。他在时隔一周后,重见光明。 季遥明白自己的身体一定是出了很大的问题。他缓缓坐起来,把左手抬到眼前。手上有擦伤,指尖和手掌有薄茧,五个手指完整无缺,屈伸时可以感到神经没有受损。这只手只有他曾经的半个巴掌大,它那么小,那么纤细,根本不可能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手。 季遥再看看自己身上的小胳膊小腿,破破烂烂的没两块布的衣裳,默默捂住脸。 虽然他没有看狗血剧的爱好,但后勤组那帮女人讨论的东西他好歹也是听过一点的。 这就是穿越了么?就算穿越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好点的身体呢? 为什么人家穿越能锦衣玉食大富大贵、皇亲贵戚、武林豪侠的,而他穿越后就是一个又脏又臭没爹亲没娘爱的小乞丐呢? 这算在异时空重合的命运么? 难道他季遥注定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 季遥小心地接上右手腕,“咔哒”一下疼得他眼前发黑。随便找了两片木板用破衣服固定一下手腕,季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顺着石板路向前走。 这大概是一个七八岁孩子的身体,瘦瘦小小的。不过也许原本为了生活还是运动的比较多,至少看起来瘦小但很结实。这可怜的孩子估计是被人暴打了一顿后因为饥寒交迫而死吧,正好给了季遥一个借尸还魂的机会。 作为一个现代人,季遥看着这些只有在影视城里才能见到的建筑,表示很郁闷。这里的房子还是简陋的泥墙瓦盖,青石板铺路,那边摆着的雨伞也不能折叠……不知道这是哪一个朝代,他历史不太好啊。 “喂!臭乞丐你怎么还没死啊?!”一个男孩从家门里探出头,正好看到季遥走到他家墙边,伸手从地上抓了一把小石头扔向季遥。 季遥现在的身体没有什么力气,又在石板路上躺了那么久,有些僵硬,小石子正好打在他身上淤青的地方,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哼,又想偷东西吃吗?臭乞丐!”又一个男孩从拐角走出来,用力在季遥背后推了一把,季遥冷不防被推了一个踉跄,再次摔倒在石板路上。不一会儿,陆陆续续围上来六七个孩子,最大的至多十一、二岁,最小的也不过五岁左右。小孩子们的喜怒哀乐总是很容易从脸上看出来,季遥能感觉到他们对自己身体的原主人有多么讨厌和鄙夷。 “爹娘还在田里咧,干脆我们再揍他一顿赶出村子算了。你说呢,四哥?”一个大概十岁左右的男孩拎起一根木棍,向最大的那个孩子建议到。 季遥眼睛一眯,居然当着他的面策划对他不利的事……这小破孩子最欠揍! “四哥”往身后看了看,没有大人来,整个村子里除了一些鸡鸭猪鹅的叫声就只剩下他们这些小孩子了,顿时也壮了胆,“就这么办,打他一顿丢出去。” 六七个男孩慢慢把还倒在石板路上的季遥围起来,那个打头的孩子举起木棍,狠狠往下挥去。其他孩子甚至已经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 ——“啪!” 一只小手抓住了木棍,木棍凶猛的去势僵在半空中,所有孩子都是一愣。 季遥抬起头,阴冷的眼睛死死盯住手持木棍的男孩,男孩被他恐怖的眼神吓了一跳,僵在原地。 “……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敢正面对我宣战。” 季遥猛地用力,夺过木棍跳起来,孩子们“啊”的一声退后了半步,将将躲过横扫的木棍。 肋骨的伤口因动作过大而有些疼痛,季遥小心地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子,盯着提议要揍他一顿的少年,扯开一个冷笑。 “就从你开始吧小鬼,老虎不发威你还真当爷是HELLO KITTY啊。” “砰”地一声,季遥把木棍丢下,捂住自己再次扭伤的右手腕。脚步不稳地靠墙站着,脚下是一群躺倒在地或哭泣或昏迷的男孩。 季遥气喘如牛,大量运动和伤上加伤令他的情况不是很好。虽然狠狠揍了这帮小破孩子们一顿,但他并没有真正下死手,昏迷的最多一天也会醒过来,那些皮外伤敷点药就好了。季遥是个杀手,又不是杀人狂,这些小孩子没有做真正威胁到他性命的事情,而且杀了他们也没人会付钱,他不会太过分的。 好想在柔软干净的大床上睡一觉啊,累死了……但是事情还没完。 季遥走出“战场”,随便打开一户人家的门走进去,在柜子里翻了翻,很幸运地找到了几件男孩身材的小衣服,估计是那其中一个“伤兵”的。把身上的布条扒下来,季遥换上新衣服,一转身,看到饭桌上摆着的几个粗面馒头,饿的眼睛都绿了的季遥毫不犹豫地把那几个馒头全都用一块方布包好打包带走。 以最快的速度走出村子,季遥看见有些成年人扛着农具从不远处走过来,马上躲进村落右面的树林中。刚藏好不久,那些扛着农具的成年人又满脸愤怒地冲出来,向前大步奔去,八成是在寻找他这个“凶手”。 季遥“切”了一声,紧紧背上的口粮包袱,头也不回地向树林深处走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死了以后还能够在这个世界重生,但既来之则安之,幸运地拥有了第二次生命,不好好珍惜怎么可以呢? 季遥扫过扶在树干上的左手,眼底泛起浅浅的笑,就让我连同你的份一起活下去好了,不知名的小乞丐。 十二年后,建安,南明大道。 “话说这杀手’修罗‘啊,真乃奇人也,连魔教教主路霁封都要竖根大拇指赞一声厉害的人物呐!这杀手行踪不定,没有人知道’修罗‘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姓甚名谁。’修罗‘行事诡异,总有各种各样让目标死亡的办法又不留半点痕迹,连六扇门的齐捕头也只能看着现场干叹气。” “这么说来,这杀手’修罗‘一定是哪个杀手组织培养出来的顶级杀手吧?”一个茶客吃惊道。 “非也非也,”说书先生摇头晃脑,惊堂木一拍,伏低身子,用阴阴森森的声音说:“杀手’修罗‘是四年前横空出世的单干杀手,抢了红门和乱情轩不少生意,恨得他们牙痒痒呢。” “什么?居然连红门和乱情轩的生意都敢抢?” “奶奶的,这个’修罗‘到底何方神圣?两大杀手组织还不出动门下杀手围剿他?!” “凶神呐……” 说书先生嘿嘿笑了两声,“围剿也没有用啊,两年多前,红门和乱情轩就曾经各派了五个杀手到他接单子的地方蹲点过,三天里杀手们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红门和乱情轩的头头们坐不住了呀,就亲自去了一趟,结果你猜怎么着?”说书先生故意停下来。 “怎么回事儿?”一个白面书生好奇地问。 “快点说啊,卖什么关子呢!蓄须大汉粗鄙地吼道。 “就是就是,咱可听着呢。”店小二也跟着起哄。 说书先生直起腰,很满意自己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红门和乱情轩的老大都看到的是,整整十具尸体啊!每具尸体的喉咙上都有一条血线,就只是细细的一条,位置都一模一样,几乎切开了喉管,杀手们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全都死绝了!” 茶楼里爆发出一阵集体倒抽气的声音,角落里坐着的蓝衣男子将半个身子都藏在阴影里,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修长白皙的手指随意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杯。 “从此以后呀,江湖上的侠客们就送了这个杀手’修罗‘的名号!”说书先生摇摇扇子,做了一个总结。 “好啦好啦,今天的故事就到这里了,大家下次再会,下次再会啦!”惊堂木再次一响,说书先生开始收拾话本茶杯了。 茶客们陆陆续续站起来走出茶楼,店小二也取下肩头的布巾开始打扫卫生。 说书先生正收拾好小箱子打算回家,面前的桌案上突然被放下一块银锭。他顺着那只漂亮的手往上看,一个身着蓝衣的漂亮男子微笑着看着他,奇怪的是,明明这个男人相貌出众,刚才在茶楼里的茶客们却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简直就像被隐形了一样。 “故事很精彩,但是最好不要太过夸张,我会不好意思的。” 蓝衣男子说完,摇着纸扇慢悠悠地往楼下走去,从背影上来看,黑发被白玉簪挽了个发髻,松散的发丝披散在背后,腰身挺拔如松,行动轻缓潇洒,简直就像个悠雅的世家公子。 说书先生却惊恐地睁大了双眼,手上的银锭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双手不禁颤抖起来。 “……修……罗……” 沛峡街的一座独门小院就是杀手“修罗”——也就是季遥接单子的地方。 当年拖着八岁的身体独自在这个异世界闯荡,好不容易将自己拉扯大,季遥再次纠结了——他要做什么谋生呢? 开店铺?没本钱,也没有那个经商的头脑。 种田?没有地,而且前世作为一个连仙人球都能养死的家伙,还是别去祸害粮食了。 做书生参加科举考试?开玩笑的吧,让他去写古文还不如杀了他。 …… 于是季遥得出了一个让人遗憾的结论——在这个古代的社会里,他就是一个废柴。 无奈之下,季遥只好再次选择干回老本行,起码这是个他熟悉且无本万利的生意。 ……倒也不是无本万利啦,身体就是本钱嘛~ 于是四年前,杀手“修罗”横空出世,至今仍保持着“零失败”的记录,堪称江湖上近五十多年来最强劲的杀手。 蓝衣男子——季遥推开小院的门,看到满地的信件。 “修罗”有个规矩:如果在三个月内没有消息的话,就表示他没有接受任务,雇主们要去找其他杀手。一旦他接下任务,就会给雇主发出一封装着风干海棠的信,雇主要在接到信的两天内将定金放到他指定的地方。 而现在季遥手上捏着的信,除了写着目标人物的信纸外,还有十万两黄金的银票。雇主声称,等到事成之后,还会有十万两黄金送到这里来。 季遥用手指弹弹银票,愉快地吹了一声口哨。二十万两黄金,真是大手笔!做完这笔单子,普通人家的话几辈子都不用愁了呢。看在这位雇主这么有诚意的份上,就不计较他不按规矩行事的问题了,就这一单吧! 季遥将信和银票叠好放进袖中暗袋,走出院子锁好大门,信步离开了沛峡路。 “老爷,这是今天早上在门口发现的信。”小仆恭敬地跪下将信双手奉上。 打开信封,一朵风干了的海棠花飘落到手中。 “……嘿嘿嘿……段燎宇,你的死期,到了……” 第三章 历时四个多月的北部战争终于有了结果,骁勇将军段燎宇带领的大恒帝国将士大获全胜,阙金国被迫退回国境线内,暂时无法有更大的动作。 大恒帝国的子民们振臂高呼。当年老将军段成镰就是北塞边关的驻边大将,扞卫了北塞三十余年的平安,两年多前段成镰因病去世,老将军独子段燎宇披甲上阵代替父亲驻守边关。起初没有人看好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年轻人,但这两年多来,段燎宇的表现有目共睹,原本并不服他的将士们也以能进段燎宇率领的铁北军为荣。段老将军若在天有灵,应该也笑的合不拢嘴了吧? 半个月前,大恒皇帝穆苍元下令让骁勇将军率领大军回京述职。段燎宇于是留下五万将士继续戍边,带领剩下的部队回京。 今天,就是铁北大军班师回朝的日子! 一大早,京城东门的主干道两旁都挤满了人,平时在街边摆摊做买卖的商家无可奈何地收了铺子,但也并不抱怨,反而跟着兴奋地百姓挤在一起拉长了脖子向城门外望着,以期早日见到骁勇将军的真容,甚至有些闺中小姐不惜女扮男装藏在人群中,只为一睹骁勇将军面容,顺便幻想一下自己成为将军夫人的样子。 等了许久,终于听见城门外传来轰隆之声,百姓们疑惑地抬头,明明是艳阳高照,怎么会有雷声呢? 然而,没等他们疑惑多久,城门外的远远走来的大军给出了他们答案。数万战马的铁蹄踩在地上,整装肃穆的数十万人大军正在朝京城走来,逆着阳光的身影显得黑沉有力,才下战场的士兵身上还带着铁血的味道,如同铁水浇注的城墙,给人带来沉默而绝对的安全感。 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大军不一会儿便开进了京城,骑兵们动作一致地下马,和步兵一起走在自己坐骑身边,只有为首的一位身着暗青色铠甲的高大将军依旧立于黑色的战马上,头盔上红色的缨穗随风飘扬,身后是宽大的黑色披风,逆着光,将军的身形格外沉稳。 军队前行速度很快,人们还来不及看清将军头盔下的面孔,军队就已经走向了皇城。不少人失望地嘟囔,为难得又失去了的机会而惋惜。 季遥没能跟着大众一起围观铁北军的英姿,因为他正在焦头烂额地摆弄着一架古筝,努力把自己的指头放到琴弦正确的位置上去。 原本他可以不这么用功的,但有句老话说的不错:计划赶不上变化。目前作为一位名叫“陆征”的新晋宫廷筝师,完全没有办法反抗礼乐领事太监的命令啊。 就在三天前,季遥化妆成一个名叫“陆征”的古筝琴师参加了皇宫筝师的选拔,并且根据之前线人给的资料成功当选了新晋三十六名筝师中的一员。 三十六名筝师原定在骁勇将军凯旋的晚间宫宴上将会表演一个齐奏的节目,季遥只要在其中浑水摸鱼,做好对段燎宇的观察和准备,等到宫宴结束,喝醉了的段燎宇一定会坐轿子回将军府,到时候只要悄悄缀在轿子后面,悄无声息地将他刺杀就好了。喝醉了的人,即使是战场上“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将曾当百万师”的骁勇将军,攻击能力也会大大减弱了吧。 季遥的计划很好,如果可以按计划执行,这个任务其实并不难。问题就在于,昨天晚上出了件事儿。 原本的宫廷第一筝师有一个独奏节目,排位第二的筝师一直野心勃勃想取代他的位置,可无奈努力数年不见效果,而今第一筝师更是被皇上钦点在回师宴上表演独奏筝曲,于是这个嫉妒疯了的第二琴师终于忍不住给第一筝师下了毒,导致第一筝师今天早上被人发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昏迷不醒。凶手第二筝师很快被查出来,于是被宫卫们丢进了天牢。 这可难倒了新上任的礼乐领事太监。他在一个月前刚刚上任,这次宫宴是他主持的第一次大型宴会,如果搞砸的话可就糟糕了。大汗淋漓的礼乐领事太监急昏了头。老的宫廷筝师们都各自有节目,唯有新晋的三十六名筝师们比较闲,只有一个齐奏节目。正巧被季遥打通关节混进来的那个小太监在礼乐领事太监身边比较受宠,以为季遥费了大心思进来其实是为了出人头地,摸摸袖子里沉甸甸的钱袋,小太监自作主张将季遥推荐给了礼乐领事太监,把季遥的琴技吹得出神入化。礼乐领事太监终于找到了救星,一锤定音,陆征顶替原本第一筝师的位置去表演独奏,反正三十六个人少一个人不容易看出来,但被钦点的独奏没有人他一定会性命不保。 这下换成季遥傻眼了。他根本就不会弹古筝啊,更不要说难度极高的专业古曲了! 如果表演砸了的话,皇帝一定会追究这是怎么回事,然后把他抓起来丢进天牢——那个就连季遥也没有把握也可全身而退的地方。 该死的小太监!等爷干完这一票,你就死定了! 一个早上对着那首古曲的琴谱,季遥唉声叹气不下数百回。怎么办?连指法都看不懂啊!如果去问其他筝师的话,他这个假身份就会被拆穿,然后还是会被以“欺君之罪”扔进天牢的。 难道堂堂修罗,就要被一首古筝曲而终结于此么?! 开什么玩笑!!!他可是“修罗”啊! 有了! 既然古曲学不会,前世的歌曲也不差,旋律优美简单的也不是没有。与其在凯旋而归的将军的宴会上弹那种软绵绵的曲子,还不如来点激烈的,这才比较符合一个铁血男人的审美吧! 季遥目光一凝,双手微微抬起,轻触琴弦。不愧是上好的老红木古筝,它仿佛也在为即将演奏的新乐曲而感到兴奋。季遥宽大的袍袖轻轻摆动,端坐于琴案后的季遥,仿佛是被精心描绘的美人古画。 但是…… 凌厉彪悍的气场一瞬间崩裂…… 季遥你还是先把音找出来再说吧,现代曲子的话,可是没有谱子给你看的哟! “……宇……燎宇……段燎宇!” “啊?!”正在对着酒杯发呆的骁勇将军终于反应过来是有人在叫他,一转头,上首处的皇帝穆苍元正愤愤地瞪着他。 此时的段燎宇已经脱下铠甲换了一身便服,头发用一顶小玉冠束住,剑眉星目,面容俊朗英挺,身型高大,按季遥前世的标准看身高有一米八五以上,是个典型的衣架子式人物,再加上沉稳坚定的气质,年纪轻轻又战功赫赫的将军身份,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娶妻!不少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大臣都在暗中打量这个备受皇上器重的年轻人,盘算与他联姻的话会给自己增添多少助力。 然而令人想入非非的骁勇将军却在特地为他准备的回师宴上走神了! 作为多年以来的好友,穆苍元知道段燎宇其实并不喜欢宴会上的歌舞表演,但是也没办法啊,宴会上除了歌舞器乐还能表演什么?总不能把宫卫们叫进来对打吧? “好歹是给你准备的回师宴,你也多看两眼吧!”穆苍元小声地对段燎宇说。 段燎宇叹了一口气放下酒杯,前方不远处的舞台上正在表演一段舞蹈,七个身着粉衣的美丽舞娘扭动着纤瘦的腰身,面若皎月,额心一点朱砂红,更添妩媚风情。 “皇上,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这些,软绵绵的舞蹈,还有无病呻吟伤春悲秋的曲子,这简直是在催眠啊,还不如让宫卫们进来对打或者我下去打也可以啊。”段燎宇苦恼地向穆苍元抱怨。 穆苍元藏在十二道冕旒后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果然跟他想的一样啊这家伙,已经武痴到这种程度了吗…… “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给朕坐到结束,不许睡觉!不许发呆!朕可不希望明天礼部尚书给朕写奏折痛哭流涕你浪费了他的心血。” 段燎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投向(扭来扭曲的)舞蹈。穆苍元满意地点点头,却在不一会儿后,发现段燎宇再次发起呆来。 穆苍元无奈地叹了口气,招手唤来大太监王喜:“把筝独奏放到下一个节目来吧,下个节目还是伶舞的话骁勇将军就要真的睡着了。” 从小就伺候穆苍元长大的王喜在心里偷偷笑了笑,段燎宇还在做穆苍元伴读的时候就表现出了对文学艺术的迟钝和不耐烦,同时又对兵书阵法一点就通,先皇曾笑着和段老将军说:“你这儿子真是跟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将来一定又是我大恒一代勇将!” 果然先皇一语成真,段燎宇成了令阙金国闻风丧胆的煞星。 第一个音符落下时,段燎宇就被惊醒了。这个音悠长而又沉重,老红木材质的筝浑厚的音色给这个音增添了些许荒凉的气氛。 第二、第三、第四个音急促地弹起,萧杀之感扑面而来,段燎宇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只有战中的北塞,鼻端的醇醇酒香也变成了淡淡的血腥味,萦绕不去。 接二连三的音符炸响耳际,段燎宇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用认真的眼光去看一个乐师。 这个筝师很年轻,黑亮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梳起,身着白衣,衣摆和袖口处都用火红的丝线绣出火焰般的图腾,眉眼温润,薄唇轻抿,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身前放着一架暗红色的古筝,那仿佛干涸了的血痕的颜色深深刺进段燎宇的眼底。筝师的手指在琴弦上舞蹈,从未听过的旋律从他的指尖流淌出来。 第一次,第一次有人在宫宴上弹奏这样激烈的乐曲,不似寻常筝曲好像没有调性可寻的音律,这首筝曲的旋律感很强,却又不落俗套,激昂有力,群臣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曲子比之其他意在悠远凄凉之意的曲子更适合骁勇将军。 最后一个狰狞的音符被拨响,全场俱静,众人耳边似乎还有远方号角的呜呜声,沙尘飞扬的厮杀还在眼前,身处的似乎并不是中原腹地的华丽皇宫,而是北塞凄惶萧杀的战场。 “好!”一声赞美从高处传来,筝师抬起头,段燎宇正在注视他。刚才这个“好”字,就是他喊的。 穆苍元有些震惊,一是因为这个筝师并不是他指定的人,曲子也不是他指定的曲子,不过他也要承认,这首不知名的乐曲比他选的要好。二是因为,从来在宫宴上不吭一声的段燎宇居然为这个筝师赞了一声“好”! 群臣这才回过神来,掌声随即响起。筝师抱着琴微微欠身,便跟着宫人下了场。虽然有很多人想拦住他让他再来一曲,但这毕竟是宫宴,皇上和骁勇将军都没有发话,他们也没办法开这个口。而且这个筝师好像是个新来的,以前没有见过…… 段燎宇目送筝师走出视线,下一个节目的表演者上台,他便再次回到昏昏沉沉的模样,漫不经心地喝着酒,倒是没有再发呆。 穆苍元换来王喜:“去问一下怎么回事,为什么梁有林(原第一筝师的名字)换人了。” 王喜急忙退去,片刻后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小声告诉了穆苍元。 穆苍元摸着下巴,眼珠一转,一丝不怀好意的光芒闪过眼底。 “原来是这样……把这个叫陆征的筝师送到骁勇将军府上吧,难得有个人对他的胃口呢。” 第四章 季遥把古筝放好,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抹过,这折磨人的小东西,幸好以后都不用再动它了。 说来乐师什么的也真不容易,季遥觉得自己的手指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琴弦很硬,如果不是他作为杀手曾经完美锻炼过这双手,这一天下来,对一个完全没接触过古筝的人来说,手绝对要废了。即使把曲子记得再牢,这么多年没听,还是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所幸他尽量用扫弦遮掩过去了,只期望其他筝师不要听出来就好。 正要换下身上的华服,大太监王喜却领着身后一溜小太监出现在季遥面前,季遥连忙躬身后退,站到路边去,却不想王喜径直走到他面前,“传皇上口谕。” 即使再不情愿,季遥也只得跪下听旨。在封建王朝时代,皇权至高无上。 “筝师陆征所奏之曲,令朕耳目一清,有心旷神怡之感,本欲留卿于侧室,时奏清明之乐,然卿之曲甚得骁勇将军之喜,故朕忍痛遣卿常驻骁勇将军府,为我大恒将军再奏佳曲。” 季遥在心里翻着白眼谢恩,这皇帝绕来绕去一大段话说的就是:你弹得很好,我决定把你送给段燎宇了。 再一次……再一次被打乱了计划! 如果被送到将军府里,要出去就绝对不那么容易了!更何况,在去将军府的路上一定会有人看着他,那这样他还怎么去刺杀段燎宇?! 该死!计划要重新调整,真麻烦! 季遥在心里把皇帝骂了一千一万遍,面上却要微笑着应对其他琴师或嫉妒或羡慕假得不能再假的道喜。 “对了,陆师傅,记得把这架筝也带上。”王喜指指那台老红木古筝,“虽然它不是最出名的筝,但还是尚有微名的——它就是’残痕‘。”王喜笑眯眯地说,看似和善的面孔,小眼睛却在晦涩地观察着陆征的表现。 季遥似乎显得很惊讶,“这就是’残痕‘?听说世间有十大名筝,’残痕‘位列第四,鄙人也曾多方寻找十大名筝无果,不想’残痕‘竟身处宫中?!果然皇上真龙天子,不仅有众多能人异士,还有珍奇瑰宝无数。陆某有生之年,竟得以演奏如此神品,实乃几世修来的福分呐!”季遥仿佛一个真正为音乐而着迷的普通筝师一般,对“残痕”流露出了几分虽然在努力克制,但还是能看出来的痴狂和喜爱。 王喜满意地收回目光,“咱家虽身居皇宫几十年,见过的珍奇倒也比你多些。正所谓宝剑赠英雄,好的东西,在懂它的人手里才是它的福分。不过,即使再有人懂它,在真正有能耐的人面前,一点点缘分还是不够看的。” 季遥微微欠身:“公公说的是。”这死太监居然威胁他! 王喜点点头,“那陆师傅就赶紧收拾一下吧,咱们可得赶紧出发呢。” 季遥包袱款款,被送上一顶小轿,轿子后面跟着两个抬“残痕”的小僮,从将军府的侧门抬了进去,季遥坐在颠啊颠的轿子上,感觉有点奇怪,怎么感觉他像段燎宇纳的小妾,还是那种身份不高的女人,必须要遮遮掩掩从侧门走呢? 没能让他多想太久,领路的侍卫把皇帝的口谕传达给了将军府的管家,管家忙将季遥迎进正厅让他坐下等候。 季遥一路上都在暗暗观察将军府的地形和建筑,结果发现如果没有自己跑一趟的话根本没办法推测最佳撤退路线。不愧是沙场布阵的将军,即使再自己家里也严加防守,虽然没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那么严重,但隐藏在暗处的人也不少。季遥不动声色地把找到的暗哨位置记在脑子里,转动着左手腕上的一个盘起来的东西。那东西是毫不起眼的乳白色,一圈又一圈不松不紧地绕在他白皙的手腕上。 已近知命之年的老管家亲自端着茶水送上来,温润有礼的筝师“陆征”,连忙收回发呆的眼神站起来接过茶杯。老管家抬眼一扫,顺势把茶杯递过去,却在这时脚下一绊,滚烫的茶水瞬间被打翻,“陆征”躲闪不及,被茶水浇个正着,“啊”地一声跳起来,手背和手腕上了一大片,老管家似乎也吓了一跳,连忙叫侍女们去请大夫,并连声向“陆征”道歉,满是褶子的脸上一副愧疚之态。而善良的筝师则忍痛扶起老者鞠躬的身子,直道“无妨无妨,抹点膏药就好了”之类的话,两人都是一副谦卑恭顺的样子,“陆征”的右手腕和手背都被烫到,他连忙隐晦地检查手指和关节,见无大碍才松了一口气。大夫很快就被请来了,果然只是烫伤,开了点膏药给“陆征”,让他每天按时抹药,三天之内就可以痊愈。 老管家谢过大夫,命小厮送大夫回家,再次走过来给“陆征”道歉,并要为“陆征”抹药。“陆征”毫不介意地伸出手,“麻烦您了。” “陆师傅请千万不要这么说,都是老朽的错,居然让贵客受伤……”老管家手上的动作很轻,季遥可以感觉到药膏非常清凉,散发着淡淡的兰香味,原本火辣辣的伤处瞬间就不痛了。“真是好药呢。” 老管家点头附和道:“于大夫治疗这样的烫伤烧伤很拿手,据说这药方是他祖上秘制的,传男不传女,传嫡不传长,非常神秘。” “诶,可是这样的话那些家不在京城的病人不就没有没有办法得到最好的治疗了么?” “确实是这样。”老管家慢腾腾地拿出细密的麻布,轻轻缠绕在“陆征”手上。 “如果能把药方贡献出来就好了,所有医馆有可以做这种特效药的话,无论在哪里,伤者都能得到最好的治疗了。”“陆征”似乎在自言自语,眼里有种哀伤感叹的神情。 老管家一笑:“陆师傅心地真是纯善。” “陆征”抬起头,“并不是陆某纯善,曾经在很小的时候,远房一个叔叔家着火,他被大火烧伤了背,虽然大夫尽全力疗伤,但他的伤还是一直没能好起来,一年后就痛苦而死了。如果当时有这种药膏可以用的话,叔叔也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吧。” 老管家一愣,“很抱歉提起您的伤心事……” “反正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没关系……”“陆征”摇摇头表示他并不介意。 “什么没关系?”门口传来一个冷硬的男声,老管家和季遥同时转头,老管家向男人欠下身:“将军。” 季遥连忙站起来,躬身行了一个礼:“段将军。” 这男人是在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为什么我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气息?! 段燎宇挥挥手,“不必客气。”看到季遥身上时,眼睛一眯:“你的手怎么了?” 老管家连忙道歉:“是老朽不小心洒了茶水烫到了陆师傅,是在非常抱歉。” “陆师傅没事吧?李伯,下次注意点。你年纪大了,端茶水这种事交给小桃小梨她们就好了。”段燎宇皱了皱眉,道。 老管家点头称是。 季遥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出声。他一身月白色长衫,依旧一丝不苟地束着发,眉眼温润,气质淡雅。 段燎宇想起临走前穆苍元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禁叹了口气,一个大活人,送来送去的……虽然他确实觉得季遥那一曲很好听,可是他经常住在军营里,练兵都来不及,哪有那个闲工夫去听曲儿?真是的…… “今天是在辛苦陆师傅了,天色已晚,还请先休息吧。”段燎宇的声音还是很冷硬,但说出来的话还是有点温柔的色彩。 季遥再次躬身一礼,温柔地拒绝了小厮要帮忙的意愿,亲自抱起“残痕”,跟在小桃身后离开了正厅。 正厅里只剩下了段燎宇和老管家,段燎宇在首座坐下,端起一杯尚还温热的茶水抿了一口,“怎么样?” 老管家恭敬地回答:“看起来是个真正的筝师,性格善良随和,没有戴人皮面具的痕迹。身手很普通,身材看起来就是一个孱弱的普通乐师而已。如果被滚烫的茶水泼的话,稍微有点能耐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躲开,身体的本能骗不了人,但这个陆征,看起来并没有那种能力。” “听起来,似乎是个普通人。” “不过,”老管家眯了眯看似昏花的老眼,“这位筝师的手似乎太过干净了一点。” “哦?这怎么说?”段燎宇放下茶杯,挑眉。 “如果是非常厉害的筝师,即使是天才也必然是经过经年苦练的,他指尖应该有一层坚硬的老茧。但这位陆师傅的指尖只有一些破皮的迹象,没有茧子。不过手上其他地方也没有茧子就是了。” 段燎宇摊开自己的手。习武的人手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痕迹,例如段燎宇,他的武器是一把偃月刀。常年练习,他的手掌和手指内侧都留下了相当厚的老茧;而宫里那个看似喜庆的王喜实际上有一手绝佳的暗器功夫,他的指腹和十指都有老茧和细密的伤痕,就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练习、把玩利器而造成的。 手上完全没有茧子的也有,皇帝穆苍元从小到大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跤都没摔过几个,他的手就保养良好。 而一个筝师,说白了也就比优伶舞娘高级一点,真的可以做到一点痕迹都没有么? 太过干净,反而可疑。 “不过,如果这人真的有问题,他大概不会愿意把手交给老朽处理伤处吧,毕竟老朽也只是个刚刚见面的陌生人。如果他真的是什么想对您不利的人,即使用某种办法消除了手上的痕迹,他应该还是不会愿意有人动他的手。毕竟,手可是习武之人身上最重要的部分之一。”老管家又补充道。 段燎宇摩挲着自己掌心的厚茧,“难么,李伯觉得他到底是不是个可疑之人呢?” 老管家把双手拢进袖中,笑呵呵道:“这可就要将军自己判断了,毕竟老朽只是个下人而已。” 段燎宇无奈地看着老管家,“李伯,你在我父亲小时候就在我家了,看着我长大,对我来说你的可不止是下人这么简单。不要妄自菲薄。” 老管家依旧笑呵呵地点头称是,但段燎宇知道他并没有听进去。李伯是忠心于他的,这毋庸置疑,但有时候把上下尊卑分得太清,反而让他觉得不好意思。 不管怎么说,穆苍元已经把这个陆征送到他府上了。反正他也经常不回府,陆征如果真的有问题,也不容易干出点什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个陆征,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 第五章 段燎宇给季遥安排的是一个离正厅有点距离的小院,好像是将军府里乐师们的住处,他经过一个小厅的时候,里面还传来二胡和竹笛之类的声音。 侍女小桃是个大约才十六七岁的女孩,穿一身嫩黄色的衣裙,头上梳两个丫髻,看起来活泼可爱。她一路上把经过的建筑指给季遥看,拜她所赐,季遥很快就知道了哪里是小厨房哪里是大厨房…… 小桃推开一扇门,房间里有一张床,一个大衣箱,一个桌案和一个琴案。房间不大,但装修的清淡素雅,干净整洁。更重要的是,这个房间只有季遥一个人住,这点让季遥很满意。 在谢过小桃后,季遥把“残痕”放到琴案上,左手再次拂过琴弦,“真是的,本以为过了今晚就不用和你打交道了呢,没想到还要和你待在一起啊。” “残痕”静默地卧在琴案上,暗红的色泽像干涸了的血一样,带着古老苍凉的气息。 “’残痕‘,残留的不会就是血痕吧。看来还挺适合我……” 季遥找出一块素绸,把它盖到“残痕”上,坐在油灯下,慢慢解开右手上的麻布。 刚才老管家在给他包扎的时候,即使做的很隐晦,季遥还是感觉到他抚过他的掌心和手指——他对他起了疑心。 不过…… 季遥冷笑着端详自己的手。 作为一名杀手,他确实很不喜欢把手交到别人手上。但在他的设定中,一个普通的、连一杯茶都躲不开的筝师的并不会在意这个小问题,更何况对一名筝师来说,手指才是最重要的部位,而且随和的他是不会拒绝一位歉疚的老人的好意的。 他每隔十天就会用“浮湘膏”把手上的茧子磨掉。陈无来某些不经意的小发明总是能让他有些意外之喜。这“浮湘膏”的作用类似他前世那些去角质作用的化妆品,但在他手上,可不是化妆品那么简单。 这双手细腻白皙,无论是谁也看不出,在十几年前,它还属于一个可怜巴巴的小乞丐。 前世保留的习惯,季遥从来不让手里有太厚的茧子。有了茧子,手的触感就会迟钝,在扣动扳机的一霎那,在投出匕首的一瞬间,在感知药物的一眨眼……他的手可牵动着他的命,季遥不允许让自己陷入到生死攸关的境地去! ……那种感觉……有一次就足够了! 将麻布再次按原样缠好,季遥叫门外的小厮帮他打了些热水好好洗了一遍,吹熄灯躺到床上。 果然颠覆的计划什么的,最讨厌了啊…… 在古代,清晨的空气并不像季遥前世时那样充满了二氧化碳和废气,初春的季节里,清新自然的空气,万物生长的时节……季遥狠狠吸了一口气,觉得整个人瞬间就清醒了。 “这就是陆师傅了?” 不远处走来一个男子,他穿着一袭浅青色的长衫,笑着跟季遥打招呼。 “你好。”季遥站在原处没动。 男子走到他面前,“听说陆师傅在宫宴上的一曲博得了将军一声’好‘,我等不才实属惭愧,这么多年还没能奏出过能让将军称赞的曲子呢。可否请陆师傅告诉在下,曲子的名字是什么?” 季遥看着这个男人,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从他的话来看,他也是一名乐师。季遥看得出这男子眼底藏着对他的嫉妒和厌恶,不禁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没有名字。”季遥淡淡地说。 男子眉头一皱,“没有名字?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确实没有名字。我只是曾经在一次游山玩水时听过有高人弹奏此曲,粗鄙地模仿了而已。没有见过那位高人,自然也不知道曲子的名字。”季遥如是说。他确实不知道曲名。前世离现在已经这么多年了,能记得调子就不错了,哪里还记得是什么歌? 然而在男子眼里看来,季遥这种表现纯属是在炫耀自己的才能(“我只是在不经意间听了一遍就记住了谱子而且还弹得很好连将军都要赞美我”)和对他的不屑(“这么多年都没能奏出过让将军觉得好听的曲子的差劲的家伙没有资格知道那首曲子的名字我就是不告诉你”)! “你……你是看不起我吗?!”男子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孔扭曲起来,“你是在说我不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吗?!” “啊?不是啊,你怎么会这么想……”季遥觉得这男人的思维跟他不再同一位面上,他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啊。 “如果是那么好的曲子,你一定把它练得很熟了吧,肯定有名字有乐谱的。你一定是担心我以后练得比你好而夺走将军的注意才不告诉我,你想享受将军的独宠!”男子碎碎念道,表情很愤怒。 季遥呆了,“……喂,什么独宠啊!独宠这个词不是用在妻妾身上的吗?而且我真的只是听过而已,也不知道弹得人是谁,怎么知道曲名……” “你是在炫耀你是天才吗?!”男子听了他的解释更加愤怒了,“你是在告诉我因为你是天才,所以你只听一遍就把曲子完整地弹了下来,并且得到了好评,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根本没法跟你比吗?!” “……”季遥觉得他跟这家伙完全没办法沟通,渐渐有些不耐烦,难得这么好的早晨,他不想和任何人吵架。 “听着,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你,跟你没有半点交情,完全没必要去不屑你什么的。而且你自己没有得到将军的认可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没关系。原本也不是我要去弹那首曲子的,是因为原本的筝师出了意外我才临时顶替而已。他那首曲子我不会弹,所以就随便找了一首,只是没想到刚好合了将军的意。说实在的我根本不想来将军府,更别说在向你炫耀之类的了。”季遥压着火说道。 然而男子并没有觉醒过来,而是更气愤了:“能够得到将军的赞美是多么荣誉的事,你知道将军有多厉害吗?得到这种荣誉的你居然觉得无所谓?居然觉得没必要?这可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而你居然弃之如敝屐?好!好!好!你如此狂妄,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我一定会胜过你的!哼!”男子说完,袖子一甩愤然离去。 季遥望着男子的背影,深呼吸深呼吸。 奶奶的,越来越不对头了啊!这种不受宠的小妾来跟正得宠的新人宣战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啊?! 季遥摇摇头,觉得一定是自己的错觉,一定昨天练古筝练得太入神了,今天精神不太好的缘故吧。 中午到前堂去吃饭时,季遥觉得一路上都有人在对他指指点点的,并且眼神不善。坐下后,不远处正好是那个浅青色长衫的男子,他故意大大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季遥觉得自己很无辜,第一天来,什么也没有做,就得罪了整个将军府的乐师。事实上他也不想吸引到段燎宇的注意力啊。如果没有段燎宇的一声“好”,他就不会被送到将军府来:如果没有被送到将军府,他就不会被那个浅青色衣服的神经病视为对手,更不会被整个将军府的乐师敌视…… 季遥狠狠地撕咬着馒头,脸上神情狰狞。 段燎宇,都是你害的…… 爷干了两辈子杀手,还从来没被人这么冤枉过!你府里的极品真是太多了,看来为了不让爷受这些神经病荼毒太久,你还是早点去死好了! “……真的?”段燎宇坐在桌边,边吃饭边听小桃的汇报。 “是真的。奴婢本来是要带陆师傅认识一下去前堂的路的,刚好看到府里原本的筝师张师傅和陆师傅打招呼,于是奴婢就站在不远处偷听,不知道是不是陆师傅比较嘴笨,张师傅和他说话越说越气,陆师傅脸上的表情可郁闷了!”小桃捂着嘴,想起季遥那副样子,笑弯了眼。 “张雨本就心高气傲,我娘还在的时候倒是常让他弹奏,挺喜欢听那些哀怨凄凉的曲子的。可惜我不喜欢,这两年多也没怎么回过家。没想到张雨居然嫉妒陆征……你把他俩的对话重复一遍我听听。” 于是小桃忍着笑一人分饰两角,把张雨嫉妒愤怒的样子和季遥淡然又无语的样子演的惟妙惟肖,连站在一边的老管家都不禁弯起了嘴角。 段燎宇原本正在喝汤,但为了不让自己把汤喷出来,还是把调羹放下了,然后在听到某个词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小桃的表演。 “等一下,张雨说的是,’独宠‘?” “是呀,张师傅说陆师傅想要您一人专宠,所以不肯告诉他曲名,是怕他万一练好了超过陆师傅。” “……”段燎宇也觉得无语了,这个张雨的用词……虽然他不喜欢读书,那些文邹邹的诗词文章也不太懂,但“独宠”这个词也不是这么用的吧…… 段燎宇拿起调羹喝汤。也好,给陆征找点事做。 “你还是做原来的事吧,小心点别让他发现了。” 小桃点头应下。 段燎宇低下头夹菜。 还在回京路上时他就收到密报,最近有人想对他不利,要他万事小心。虽然查不出是谁要做什么,不过这个陆征在这种时候进入他的视野,确实有点巧合。 面前又浮现陆征在宫宴上弹奏的样子,一身白衣,炙热的火焰图腾,与肃杀之气的乐曲形成鲜明对比的那张淡泊温润的眉眼,暗红的琴身上舞动的白皙手指…… 如果真的是他,那就太可惜了。一旦最后的谜底揭晓,就听不到那种音律的曲子了吧? 那个于大夫所言果然不差,不出三天季遥的手就已经恢复如初了。这两天他经常收到些令人恼火的眼刀。他就不明白了,只是段燎宇的称赞而已,至于这样仇视他吗?那个段燎宇自己没有音乐细胞不懂欣赏你们的典雅之曲不是他的错吧,为什么要这么孤立他啊? 季遥感到很受伤。前世他无数次扮演成不同的人物接近不同的目标,在交际场上无往不利,无论是贵妇小姐上层精英还是菜市场里的卖菜大妈修车大爷,他都能和他们有一个愉快的交流和相处,但是怎么一到这里来就不行了呢?嫉妒的力量这么大么? 从小桃那里,季遥知道了那个浅青色长袍叫张雨的筝师为什么对他有这么大的怨念,不禁感叹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对于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来说,出现一个比他更出色的人就是对他的最大刺激,季遥默默地决定,惹不起咱还躲得起,于是除非一日三餐,他就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绝对不出去。 不就是宅一段时间么,这种事儿对他来说完全无压力啊,反正探路什么的,夜深人静之时才是他这种黑暗生物活动的正常时间不是吗? 第六章 季遥最近在练琴。 既然是作为一名筝师进入将军府的,琴技就必须过关才行,说不定哪天段燎宇心血来潮想要听他演奏呢?他可不想被段燎宇发现破绽。 在将军府里,生活并不需要他自己操心,所以他也不能够借助买东西的理由外出。季遥也曾偷偷探索过乐师们住的“馥阁”,但除了一些乐谱之外,根本就找不到关于乐器的基础教学书籍和笔记。事后季遥回到房间才反应过来,能够被将军府征招的乐师,即使再不济也不会是学徒级的,哪怕段燎宇是一点音乐细胞都没有的家伙,乐师的选拔也容不得半点马虎。 更让季遥崩溃的是,他不会给古筝调音! 季遥前世因任务的关系曾扮演过一个富家公子。这个富家公子需要在一次小型宴会上演奏一首简单的乐曲。就为了这首曲子,季遥对着钢琴足足练了三个星期,哆来咪发嗦啦唏听到耳朵起茧子,其中的音程关系被他牢牢记下。但在这个没有调音器的年代,季遥连标准音都哼不准,更不可能去调足足有二十一根琴弦的古筝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再次偷偷潜入乐师们排练的大厅,努力去分辨筝师们的弦音。但这一招也不好办,要在大白天躲过暗处的侍卫不说,在相当多的乐器中分辨出筝师的音色更是难上加难,除了弄懂筝师是怎么调音的之外,季遥连去了三次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进展,还差点被一个暗哨发现。 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季遥小心地把自己藏在一根房梁上。底下的人还没到齐,几个乐师靠坐在自己的乐器旁边,正在说笑着什么。 “你们说,那个陆征这两天怎么都不出来啊?我本来还想听听他的演奏看看是不是有传闻中那么好呢!”穿黄色长衫的一名乐师翻着一本乐谱无聊地说。 “别说听他的演奏了,这两天根本就没听到他房间里传出过筝音啊,八成只是苦练一首然后在宴会上一鸣惊人而已,其实根本就没有别的曲子值得称赞吧!”一名擦拭着二胡的乐师一脸嘲讽。 房梁上的季遥默默吐槽:这位仁兄,你真相了。 “别这么说。将军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被一个差劲的人蒙蔽呢?那个陆征应该还是有真材实料的吧,这两天只是在休息而已。毕竟要在那么盛大的回师宴上表演一首独奏可是要宫里礼乐领事太监批准的。”一个中年男子温和地笑道,手中拿着一杆竹笛,正在贴笛膜。 “可是……”擦着二胡的乐师正要反驳什么,却突然住了口,眼睛往大门方向瞄了一眼,马上露出一个看热闹的表情。“张雨来了啊。” 张雨正筝放到琴案上,然后他好像根本就没看到其他人似的,翘着一边嘴角,坐下来闭目养神。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但他的动作就是透着一股骄傲的味道。 穿黄色长衫的乐师抬起头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傲的。不就是当年老夫人多听了他几首曲子么!” “多听就是福了嘛,我们几个还没有令老夫人多听的福分呢。”这位乐师终于擦好了二胡,把细布放到盒子里收好。 黄色长衫的乐师把乐谱一合,拿出他的乐器——一把琵琶,手指轻灵地拨弄几声,“府里不是来了个陆征嘛,刚好他们两个都是筝师,哪天蹿腾他们斗琴好了,最好陆征真的很厉害,把张雨狠狠碾碎到尘埃里。” 中年乐师哈哈一笑,“我也挺期待的。已经好久没有见过有人斗琴了呢。” “只要一想到张雨那张总是写着’老子天下第一‘的脸上会出现的表情,我就热血沸腾啊!”二胡乐师不怀好意地说。 而蹲在房梁上的季遥在心里哈哈干笑了两声:那还真是抱歉了啊各位,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很快人就到齐了,乐师们也各自拿出乐器。季遥急忙把自己飘远的神智拉回来。这一次他特地赶在乐师们开始排练之前藏在房梁上,就是为了看筝师们调音。已经来到将军府第三天了,如果“陆征”再不练琴,一定会有更多麻烦的。 那个温和的中年乐师站起来,所有乐师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只见他将竹笛凑到唇边,吹出一个平稳绵长的音符。 原来可以这样! 季遥睁大了眼睛。对啊,在他的前世,民乐的乐手用调音器校音,那是因为调音器发出的音是最标准的,不会轻易改变。而在这个年代,竹笛的音就是所有乐器中最标准的音,因为竹笛在被制作的时候,每个孔洞的距离就被严格地定位了,一把高品质的竹笛,除非没有贴好笛膜或者演奏者出错,否则绝对不会出现音准问题。 就像在交响乐团里,首席小提琴站起来拉响标准音一样,中年乐师用竹笛发出一个长长的音,其他乐师也开始动手为自己的乐器校音。季遥努力将这个音的高低记在心里,感叹这位大叔的肺活量真是强大。 接下来的演奏季遥没心思欣赏,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厅,一路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下紧身的劲装,轻裘缓带地焚香净手坐到琴案后,揭开素绸,“残痕”的身影显露出来,二十一根琴弦绷紧在雁柱上,暗红的颜色仿佛要从琴身上滴出来一般显眼。 一般来说,古筝的定弦是按照宫、商、角、徵、羽的顺序来排列的,这几个音分别对应哆、来、咪、嗦、啦,发、唏这两个音以及其他在钢琴上用黑键表示的音都要用左手按音来弹奏。 如果是古曲,当然比较好办,毕竟大多是按照筝的特性来谱的曲。但如果是季遥前世的那些曲子就比较麻烦了,受西方流行音乐的影响,那些比较流行的曲子大多含有七个以上不同的音,不在古筝固定调中的音自然比古曲还多。所幸在这个将军府里,那些曲子除了季遥根本就没人听过,即使季遥出了错估计也没人听得出来。 调好琴,季遥开始思考他要练些什么曲子。简单点是必须的,曲调也要有旋律感…… 季遥撑着下巴,目光盯着房间里不知名的一个点。说实话,他从来也没有想过某一天他要靠音乐过活。前世他不喜欢听有RAP的曲子,也不喜欢太吵闹的曲子,除了一些听起来比较有气势或者相对舒缓柔和的曲子,他对其他类型根本就没有关注过,结果现在导致他对曲子的涉猎范围比较小,选曲子也要费劲脑汁。 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拨弄着,厚沉的音色飘荡在房间里,季遥闭上眼睛,仿佛能看见一个个散发着古早气息的音符在房间里跳动。 “音乐啊……那可是能够影响人心境的存在呢,阿遥。” 在这一瞬间,瑞恩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那是季遥死前四年的一个夏天,他刚刚结束一个任务,来到瑞恩的住处找他,打算叫上他一起出去放松一下。瑞恩房间里正放着一首轻音乐的曲子,是一位著名的日本作曲家的作品,被用作一部动漫的主题曲。瑞恩靠坐在椅子上,轻闭双眼,整个人显得柔和而轻快。 在季遥悄无声息地闯入打算给他来个“惊喜”的时候,瑞恩对着空气叹出这一句话。季遥一惊,以为被瑞恩发现了,只好现出身形直接从门口走进来,懒洋洋地看着他,“你早就发现我了吗?” 瑞恩猛地睁开眼睛,眼底掠过一丝季遥没注意到的惊讶和欣喜。 “……是啊,我早就发现了呢。” 心里有一丝苦涩,傻瓜,如果你刻意隐藏,我怎么能发现得了呢? ……我只是,发现了另一件事情而已。 “能影响人心境的存在啊……”季遥小声地自言自语,目光落到窗沿上,一只蓝黑相间的不知名小鸟正探头探脑地站在那里,敏感地发现季遥正在看它,立刻拍打翅膀飞进来,落到季遥身边不远处,歪着小脑袋,黑溜溜的眼睛望向他,清脆地叫了两声。 季遥微笑起来,“残痕”在他手下发出一声和弦。 段燎宇自从回京后的第一晚,其他时间几乎都待在军营里。铁北军的营地位于城郊五里处,段燎宇身边没有带一个侍从,整日依旧像在塞北时一样穿着简单的皮甲,严格地练兵,只不过这次每隔五天就可以有五十个士兵放一天假,整个军营的人轮流放假,也算是平安回到中原的一点点福利。 段燎宇虽人不在将军府中,但每日府里的动向还是会有人专门写信告诉他。信中表示,陆征一直都没怎么出房间,对待下人也温和有礼,和府里的乐师们关系并不怎么好。从昨天开始,房间里传出了筝的声音,应该是在练习。总之,到目前为止,这个人还没有什么可疑的表现。 好的猎人为了等待猎物上钩往往都具有极好的耐心。他们不动则已,一动必然要有所收获。无论如何,想要得到些什么,前期的准备和忍耐都必不可少。同样,段燎宇不会因为季遥这段时间的本分就放松对他的警惕,季遥也不会因为段燎宇久不着家而心急地露出马脚。这两个人的较量在暗中风起云涌,而朝堂上也并不安宁。 穆苍元最近很头疼。 他六岁那年要进书院时,五岁的段燎宇就成了他的伴读。小小年纪有着白白皮肤和婴儿肥的段燎宇让他总是忍不住想要在那可爱的小脸上狠狠戳几下,事实上他见到段燎宇的第一面就这么做了,而段燎宇并没有像他皇弟那样大哭大嚷,只是一脸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就这么望着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穆苍元原本还狞笑着肆虐他的脸,渐渐就在那沉默的目光里讪讪地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只是脸上还是一副“邪恶”的表情,但在越来越有压迫感的目光里终于松开手哇哇大哭着扑进了他父皇的怀抱。 在很久以后,当穆苍元和段燎宇都长成少年时,这件丢脸的事还是会偶尔被段燎宇拿出来开玩笑,而穆苍元则会悲愤地吼:“年少无知!交友不慎!” 后来父皇病重,八个皇子原本暗潮汹涌的夺位之争马上被放到明面上来,段老将军远在塞北抗击阙金国,身为八皇子的胞弟穆苍寻才只有十五岁。穆苍元上有四个如狼似虎的皇兄,下有一个外戚显赫的皇弟,他母妃又没有特别好的出身,整个朝堂之上,到处都是阴谋,满眼都是陷害,才刚刚十八岁的穆苍元身边除了段燎宇和几个文臣家的公子,几乎就没有可以用的人了,那一年多时间里,穆苍元无数次身陷险境。 不过幸好,他还是取得了最终的胜利,那几个皇兄皇弟,流放的流放,处死的处死。放眼整个朝廷,除了他的胞弟穆苍寻做了个闲散梁王,其他六位皇子如今已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 段燎宇之于穆苍元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存在,少了段燎宇,几乎等于断了穆苍元一条臂膀。穆苍元疑心虽说不重,但也不傻。他们相处了十七年,他相信自己已经足够了解段燎宇。段家世代忠良,他绝对不会因为他人谗言而随意怀疑段燎宇。 但是! 这次他让段燎宇回京述职,只是因为朋友许久未见、段燎宇完胜大战想送他一个休假而已,怎么就会被人扭曲成要削骁勇将军兵权的意思?! 就连段燎宇住在军营里都被扭曲成“段将军怕皇上认为他功高震主要夺他兵权甚至找借口处死他所以随时住在军营里一方面震慑皇帝另一方面可随时起兵造反”! 看着这份奏折,穆苍元揉了揉眉心。 真是气死他了,这个丞相,怎么就这么没脑子呢?! 第七章 转眼间,初春已变成深春,将军府里的海棠刚刚开花,小桃和一帮丫头们经常嘻嘻哈哈地跑到海棠树下去看满树红花,季遥好几次靠在窗边时都可以看到她们笑得开心的脸。这个心理年龄已经大叔了的嫩壳杀手不禁悠悠感叹:时光太匆匆,年轻真好…… 这些日子他东拼西凑,勉勉强强才找出了几首曲子的音符。看看已经磨出茧子了的手指,季遥咧咧嘴,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分钟,不服不行啊,即使只是娱乐而已,琴师们下的功夫并不比任何工作少。 “残痕”被他折腾了好几天,有两根琴弦甚至因为他弹奏不慎而被崩断了,其中一根在“临死”前狠狠抽在季遥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细细的红肿的伤痕,小桃看见那伤痕的第一眼就惊呼一声奔进药方拿来了许多去肿化瘀的良药,细细给他涂好。季遥挺过意不去的,只是一道小小的连皮都没破的小伤,至于么…… “至于的!如果将军知道陆师傅受伤了一定会不高兴,一定会担忧……”小桃絮絮叨叨地说着,季遥只觉得话题越扯越远。 好不容易说服小桃他一定会好好保养手之后,季遥不禁舒了一口气,他从没想过有一个女孩居然会这么能唠叨,还好前世组织里那帮人没有这样的习惯,不然他一定会忍不住一刀砍上去。 耐心地等到夜深,季遥在一片黑暗中翻出当初带来的包袱,把里面的衣服全部拿出来,将包袱皮这里抖一下,那里开一角,不一会儿,一块普通的黑色方布居然变成了一套材料细薄的黑色夜行衣! 季遥换上夜行衣,这件衣服非常贴身轻便,且富有一定的弹性,可以完美地伪装成一块厚实普通的方布。当初他住进这间房间的第二天就发现,有人在趁他出去吃饭的时间里,隐蔽地动过他的东西,所有带来的物件都被细致检查过,就连“残痕”也不能幸免。虽然他们细心地将动过的东西都按原处摆放好,但季遥还是在进房间的一瞬间就感觉到了不正常。 只可惜,无论再如何细心地检查,他们也不可能发现这块包袱皮所隐藏的秘密。至于武器,他可是随身带着呢。 所以,之后这段时间里季遥都尽量待在房间里,一方面是为了躲避不友好的乐师同僚们,另一方面则防范再次有人动他东西以免被发现问题。 收拾妥当,季遥拉起颈上的面罩,确保每一缕头发都藏进衣服里之后,悄悄打开窗溜出了房间。 将军府里的暗哨布置的很巧妙,完美利用了建筑和植物的隐蔽和阴影。而且,根据暗哨们所藏的位置不同,他们身上的衣服颜色也有所不同。难道在这个时期就已经出现最早的迷彩服了么?季遥默默地想。 季遥的动作非常快,熟门熟路地避开潜藏的侍卫。他仿佛一只凌厉轻盈的夜枭,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段燎宇的卧室。这段路他摸了将近半个月,已经计划好了进攻和撤退的路线。主宅往东约一百五十米处就是将军府的围墙,围墙外就是整个京城最繁华的玄武大道,遍布酒楼、茶馆、戏院,甚至还有两家妓院,另有许多摆在街边的小摊,只要能混进这条街,逃出生天不成问题。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但是东风总是固守军营,轻易不回家,所以季遥的计划也只能一再搁浅。 再次探路,一切正常。季遥巡视一圈后发现没有问题便又回到了住处。在他制定好计划后,每隔一天就会来踩一次点。 希望能够一切顺利,他真的不想在这个任务上耽搁太久啊。 东风目前很忙。 他忙着练兵,忙着向工部递单子,忙着安慰被政务压得苦不堪言的皇帝,还要忙着应付京城里的各家有待嫁千金的贵族政要。 “实在是很抱歉,吕大人,本将暂时没有娶亲的打算。边关随时会有战事,段某也许不能长时间留在京城,更不能耽误了贵千金的花期。”段燎宇一身皮甲坐在正厅里,一脸的严肃和认真。 “可是,段将军你虽然还年轻,但年纪也不算小了,我儿子和你年纪相仿,十六岁就娶了亲,现在我孙子都有四岁半了。小女若是嫁给你,自然也会跟你一起去塞北,她虽自幼娇养在京城,但夫为妇天,你在哪里,她就在哪里嘛。莫非将军是认为,小女的身世姿容配不上将军?”礼部侍郎赵大人抿了一口军营里的粗茶,皱皱眉又放下。 然而段燎宇依旧不为所动,依旧是一副坚韧正值的模样:“吕大人,贵千金貌美之名早已传遍全京城,家世更是一等一,只是段某行伍出身,久在边塞,身边都是些老粗爷们儿,贵千金若跟了段某,只怕会吃苦受累。若因段某不体贴而使贵千金伤心,段某实在是过意不去。所以,非常抱歉了吕大人,贵千金值得更好的夫婿。” 吕大人长叹一声,他来的真正目的哪里是嫁女儿,段燎宇和他都明白这只是一次关于联姻结盟的商谈,很显然他失败了。段燎宇是将门世家,自己也争气,成了当今皇上的左膀右臂,若能和他联姻,得到这样一个靠山,他吕家一定会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只是段燎宇也不是傻子,他的地位摆在那里,若是他坚持不肯,只怕皇上给他指公主他也会把公主退回去。不过这是不可能的,皇上的姐妹们早就有驸马了,当朝长公主可才五岁半。 吕大人失望地离开军营不久,一身便装只带了王喜的穆苍元就跑来了。 “黄公子,你很闲吗?”段燎宇手上的训练计划还没看到一半就被穆苍元抽走了。无奈地按按太阳穴,段燎宇抬眼看正在津津有味读手上训练书的“黄公子”。 “……三百个伏地挺立,三里障碍冲刺,一个时辰马步……阿宇你太狠了吧,这些一天做下来还不把人练趴下?!”穆苍元读完训练计划,扭曲着脸把它重新丢回段燎宇的桌案上,为正在外边训练的军队抱以深切的同情。 “他们坚持下来了,所以他们是大恒最强的铁北军。不过黄公子你真的不忙吗?你不会是专程来看我训练计划的吧。”段燎宇把写着训练计划的一叠纸码好放到一边,将背靠到座椅上,随意地说。 穆苍元自己找地方坐下,王喜马上从他几乎万能的袖袋里掏出一盒上好的红茶,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套紫砂茶具,慢悠悠地泡起茶来。 段燎宇看着王喜手下正在散发出浓郁香味色泽明亮的贡茶,再瞅瞅自己手边瓷杯里装着的已经冷了的边关粗茶,在心里给穆苍元翻了一个十分克制的白眼。 “最近工部尚书一直在给我递奏折,关于你提议要给铁北军换装备的事,他甚至以血为书,表示你要的数量和质量实在太多太高,一个月内绝对不可能拿出来,如果你继续逼他,那么工部的所有官员都要去集体上吊了……你干嘛这么着急着要给军营里换兵器?”穆苍元表示自己也不是很闲的,而是确实有事才来找段将军的。 “一个月内真的拿不出来?”段燎宇皱皱眉头,在看到穆苍元的点头后,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说:“好吧,那至少在两个月内铁北军要有一半人能把剑换成刀。” 穆苍元心说你这要求跟原来的比也只是宽限了一点点,估计工部尚书还是要去上吊。 “之所以要把剑换成刀,这是我两年多来慎重思考过的结果。”段燎宇坐正身子给穆苍元解释道。 “阙金国有相当多的一部分战士是精准的弓箭手,可以在远处发动攻击。大恒坐落在中原腹地,从来都是在田地里讨生活,并不像他们依靠游猎和放牧为生,所以在骑射这一方面就差了他们很多。其次,阙金国军队大多身着皮甲,只有高级的将令才会穿铠甲,而我国士兵至少也有穿轻甲,从马匹负重这一方面来说我们明显比他们不合算。虽说马匹改良在我父亲还在时就已经成功,但速度还是跟不上阙金国,这就是原因。” “如果也给士兵们换皮甲呢?”穆苍马上问道。 段燎宇摇头,“不可。这个办法我也想过,但阙金国弓箭攻击不容小觑,只是皮甲的话根本挡不住。至少也要在胸腹和手臂上负有轻甲才行。只有近身战斗才是我们的拿手好戏,所以,我只能从武器上改良。” “以往我国军队的制式武器是剑,而剑的主要攻击方法是刺,即使两边都开刃,攻击难度也很难降低。但刀就不一样了,只要手臂顺势一挥就会给敌人造成很大的伤害,将普通马刀的刀刃加宽,刀刃弧度变大,刃部一寸以内加上精钢材料打磨锋利,这样的武器绝对能把军队的攻击力再提升一个档次!”段燎宇并掌如刀,干脆利落地在胸前一挥而下。 穆苍元恍然大悟,“如果是按你的要求,现在所有的刀具模板都不能再用,必须重新设计,融铁重铸才行,难怪工部尚书哭着喊着要上吊了。” 段燎宇轻轻挑起一边嘴角,英俊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温和,“事实上,在最近这一次战争中,我在塞北当地的铁铺里打造了一些这种刀,只有二十多把,只能分给还在使用制式兵器的那些副将和几位校尉,最后在清扫战场的时候发现战果丰盛。可惜塞北的铸铁主要用于农具和普通的马掌铁钉之类的生活用具,铸造兵器的水平实在不高,而且只是临时赶造的,质量比较粗糙,那几把刀都豁口了,有的甚至已经断裂。不过我已经把缴获的那些兵器都运回来了,融了重铸应该还有点用处。” “至于为什么这么急,”段燎宇垂下眼帘,“我只是有预感,战事不会像大家期望的那样会平息一段时间。我总觉得用不了多久,边关还将有一场危机。” “在军事上你是行家,我不会跟你争论这是不是危言耸听。不过我会下旨让工部尽快保质保量。后方有我顶着,前线就要靠你了。”穆苍元端着茶杯尝了一口,暖意在胃里聚集。“我相信你。” 段燎宇不知道历史上有多少为将军能得到皇帝这么一句“我相信你”,内心震撼中也带着丝丝感动。他无疑是幸运的,穆苍元的个性不算太温和但也不会暴戾,他很重感情,看人也比较准,但如果真的触及到他的底线,那几位早已作古的前皇子就是例子。 “正事聊完了吧?咱们来说一下闲话!吕大人刚才来过了吧?有没有娶吕眉娣为妻的打算啊?”穆苍元在沉默半晌后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王喜正在倒茶的手抖了一下,一滴茶水被撒到桌子上。 段燎宇的眉毛抽动了一下,原本酝酿满心的感动一瞬间跑光了。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吕眉娣在京城可是蛮抢手的呢,你要不要考虑一下?”穆苍元笑眯眯地捧着茶杯,一脸的真诚和八卦。 “……黄公子,注意你的身份……”段燎宇无用地挣扎出这么一句。 “现在我是’黄公子‘嘛。说实话你真的应该考虑一下娶妻的问题了,你才比我小一岁,我家长女都五岁多了哟,你就不羡慕么?” “……其实我一点也不羡慕,带孩子很麻烦……” “孩子有孩子他娘管嘛,传宗接代也是很重要的!” “事实上,”段燎宇头疼地用手撑住额头,“京城的女人太柔弱了,走路扭扭捏捏,说话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不柔弱的又太娇蛮又太烦人,成天飞扬跋扈攀比虚荣,娇生惯养,走上不到一里路就要气喘吁吁。这种要当祖宗供的女人,我敬谢不敏!” 穆苍元咧了咧嘴角:“可是权贵世家里的女人就是这样……难道你要边关那些粗陋彪悍的女人吗?” 段燎宇想了想,“也不好,睡在身边会吓到人……” 穆苍元望天,你标准真高…… “还有,你能把那个陆征领回去么?我一直在军营里,你放这么一个客人在我府里我也没时间应付他。”段燎宇敲了敲桌子。 穆苍元还沉浸在段燎宇不一般的择偶标准里,一时没反应过来,眨巴眨巴眼睛:“陆征?” “就是回师宴后你送给我的筝师。”段燎宇不耐烦地提醒他。 穆苍元眼睛一亮:“啊我好久没有听到那么美的曲子了宫里的筝师只弹慢悠悠的曲子根本就是在催眠咱们赶紧去你家叫陆征好好弹一曲这么久了我真想他!” 说着穆苍元一把拉起段燎宇就往外冲,心说以后再也不给段燎宇说媒了,按他的说法根本找不到跟他相配的女人吧?你就孤身一辈子算了! 段燎宇被穆苍元一把拽起来,正在心里奇异他的力气如此之大,听到他“真想他”的说法终于克制不了直接冲穆苍元翻了个白眼,你明明刚才还想不起人家是谁! 不过,确实挺怀念那首筝曲的。 许久没回府了,今天就回去一次吧。 王喜目瞪口呆地看着远处一溜烟跑得飞快的皇帝,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收拾东西大喊着追上去:“黄公子!黄公子等等奴才啊啊啊!” 第八章 正当季遥还在自己房间里纠结某曲子的某个音的时候,小桃风风火火地闯进院子。这么大的动静季遥当然不能当没听到,只好一脸无奈地抬起头,诚恳地向直接将门一把推开的小桃建议道:“说真的,小桃,作为一个淑女,我认为你至少应该先敲门……” “陆师傅!将军回来了!”小桃完全无视了,她一脸兴奋地嚷道。 季遥心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接着小桃的下一句话就让他明白—— “将军说是专门回来听您的曲子的哟陆师傅!啊对了,还有一位’黄公子‘也一起来了呢!”小桃眨眨眼睛,笑眯眯地对季遥宣布了这个消息,“现在将军和黄公子就在正厅等您呢,快随奴婢来吧!” 打乱他计划的罪魁祸首也来了么?!季遥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个“黄公子”乃何许人也。 ……好想给他一记狠的呀,如果不是“黄公子”,他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完成任务回家数金子了!季遥能感觉自己的手指在蠢蠢欲动,但转念一想即使干掉“黄公子”也没有钱拿,于是他在“让自己爽一下”和“不做无用功”之间挣扎良久,艰难地选择了后者。 季遥抱着“残痕”跟小桃走出门。他已经换了一身黑色的外袍,面料印有简单的暗纹,领口和袖口处有一圈修边,寥寥几笔点出淡雅的青竹。衣袍非常宽大,季遥行走间,微风撩起衣摆,里边是月白的长衫。一条暗紫色发带将季遥的长发轻轻束起,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干净素雅,温润如玉。 他们在馥阁门口意外遇见了张雨,张雨还是一身浅青色的长衫装扮,见到季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对他冷哼一声表示不屑,但一不小心瞄到一边的小桃,顿时整个人都僵硬了,眼睛惊诧地睁圆,硬生生地把接下来的挖苦讽刺吞回了肚子里。开玩笑,整个将军府上下谁不知道小桃?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可是将军身边的第一丫头!如果不是将军常年不在府里,说不定她已经成了哪个小院儿的主人呢,轻易得罪不起! 张雨没想到段燎宇居然愿意将小桃拨过来服侍季遥,想起自己之前对待季遥的态度,他不禁咬牙,为自己的前途感到无比担忧……如果这季遥真的因为某些原因得将军另眼相看,偶尔在将军身边说几句有的没的,他张雨即使曾是最受老夫人器重的筝师,也绝对够喝一壶的。 如果现在向他示好呢? 这个想法简直令张雨觉得比吃了一只苍蝇还要恶心。 小桃抿着嘴随意瞟了张雨一眼,藏住自己眼底的笑意。说白了只是一个乐师而已,在这个社会也不过是个下九流的行当。虽说在将军府里做事要比在外面卖艺的乐师好上一点,但也不过如此罢了,清高给谁看呢? 更何况,老夫人早就驾鹤西去了,还真以为曾经那么几首哀怨缠绵的曲子就能让自己在将军府里站稳脚跟? 将军府虽说不是一般尔虞我诈的深宅大院,但也是个有规矩的人家。张雨这种目下无尘态度无疑令很多人都心生不满。 季遥根本不为张雨的纠结所影响,他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张雨不知是懊恼还是嫉妒的脸,就转开目光专心看路,比起张雨,他更关心“残痕”,脚下步子很稳,他可不希望等会儿演奏的时候才发现“残痕”因为颠簸而松了琴弦,要知道他到现在调琴的功夫还不是很到家,如果要在正厅校音的话,粗人段燎宇可能发现不了,但从小在诗书礼乐里泡大的穆苍元肯定会发现问题。 而被两人直接当空气忽略了的张雨则在他们身后气得脸色发青。他恶狠狠地望着两人的背影,拳头握得死紧。 居然就这样无视了他,真是太过分了!他一定会叫他们好看的,任何人都不可以忽视他!他才是最棒的筝师! 段燎宇和穆苍元坐下没多久便等到了季遥。这次季遥不同于回师宴上给人以热烈激昂的感觉,一身黑袍的他显得更有神秘感和浓重的味道。如果说上一次他是一抹灿烂的朝霞,那么现在的他就是阴暗的深夜。 季遥不吭不卑地想段燎宇和穆苍元行了一个礼,就按小桃的指示走到屏风后。屏风放有一个香炉,炉内的熏香正徐徐冒着淡淡的烟雾。香炉右侧有一张黑色的琴案,季遥先用手指摸了摸琴案,确定琴案结实且没有半点灰尘,这才将“残痕”仔细地摆好,手指依次从高到低抹过琴弦,一连串或清脆或温润或低沉的音符飘荡出来。季遥似乎很满意“残痕”的现在的音色,这才缓缓抬起双手触上琴弦。 轻缓的旋律从屏风后传来,段燎宇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屏风。明明上次这个陆征还在演奏宏大激昂的战歌,现在怎么也变成这种靡靡之音了?!看来所有筝师都是一样的,上次果然只是碰巧罢了! 而穆苍元则凝神细听,这首曲子他又没听过。 这可真是奇了,几乎整个大恒最好的筝师都在皇宫里,他从小到大听过的筝曲数不清有多少首,但他非常确定,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奇怪调式的筝曲!不过虽然调式和音的排列很奇怪,但组合起来却又意外的顺耳。 段燎宇有一丝失望,他很遗憾原本以为与众不同的筝师其实也只不过是个教坊里出来的普通货色。他讨厌这种软绵绵的调子,很想起身就走,但穆苍元一直拽着他的手腕,强迫他跟他一起听。 穆苍元当然发现段燎宇的脸色很臭,但他觉得段燎宇这其实是对乐曲的偏见。他小声对段燎宇说:“仔细听听,这首曲子并不是普通的靡靡之音。” 段燎宇心里很烦躁。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好像自己辛苦半天从神秘的地方挖出来的宝贝却被告知满大街都有的买似的。穆苍元的话他虽然并没有放在心上,但从小良好的家教还是令他做不出直接甩袖走人的行为,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 渐渐的,段燎宇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一点。季遥的琴声非常柔和舒缓,曲调也比较简单,和弦多用波音划过,整首曲子有一种淡淡的幸福和悠远的感觉。嗯,感觉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坏。 真是奇怪的曲子。 穆苍元见段燎宇不再一脸不耐烦了,便松开了他的手腕。看来这个陆征还真的有点能耐,回师宴上并不是他运气好,阿宇真的碰到了个会演奏他爱听的乐曲的筝师。 只是,这个筝师好像技术还有点问题?他总觉得似乎有有些连接部分的处理还很僵硬生涩呢。 季遥其实很紧张。他对于和弦的理解全部来源于前世那三个星期的魔鬼钢琴特训,有一些音的搭配其实并不合适,不过他之所以选择这首曲子,就是因为他完全可以用右手直接把主旋律的音拨出来,左手只要在某些弦上做滑音就可以了。他诚心地向老天爷请求希望穆苍元不要发现自己的漏洞,他不想被扔进天牢。 老天爷在云端摊手,老天爷表示他爱莫能助。 一曲奏毕,穆苍元抿了一口茶,“陆筝师,你的老师是谁呀?朕挺想知道是谁这么出色,居然能教你这么多好听的曲子。” 季遥在屏风后恭敬地回答:“家师已于一年前去世了,其实家师并不是这些曲子的作曲者,这些优美的音乐只是鄙人在一次远游时偶然听到的。因为没有乐谱,鄙人只是粗陋地记下了主要的旋律,而后再尽力完善而已。” 明明天气不热,季遥额上已经出现了一片细密的小水珠。这个皇帝果然发现问题了吧。 “是嘛……”穆苍元懒洋洋地挑起一边眉毛,似笑非笑。 季遥在心里暗骂,个死狐狸毛病就是多曲子有得听就好了嘛你管他谁写的啊!!! 这时,一直不出声的段燎宇突然问道:“曲子,名字叫什么?” 季遥一愣:“……什么?” 段燎宇第一次很有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这首曲子的名字叫什么?” 季遥无语,为什么这些古人总喜欢问曲子的名字?知道这首曲子好听就够了不是吗,管那么多做什么啊?虽然他很想直接把这句话丢出去,但嘴上还是说:“这曲其实是在两年前鄙人游玩骊山时偶然听得的。那里似乎有一位大师,陆某原本想循着筝音寻访大师,但怎么也找不到大师的方位,只得勉强记下一些曲谱,故而也不知道这些曲子的名字。” “哦……”段燎宇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上次回师宴上你弹得那首曲子也是那位大师的作品?” “是的。” “奇人也!一个筝曲大师竟然能得你的关注!”穆苍元感叹道。这个家伙,对他都不会把问题重复两遍呢! 段燎宇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不去理会穆苍元的感叹,只是向屏风的方向吩咐道:“请再来一曲。” 季遥暗暗呲了呲牙,这家伙不是不喜欢听音乐的么,拜托赶紧让他回去吧…… 这次想起的琴声不再是幸福悠远的了,旋律的开头部分似乎在重复一个调子,但渐渐音律转急,几个重音狠狠砸下,音符透出些悲伤绝望的情感,段燎宇的眼神落到屏风上,原本就浓黑的眼眸似乎更加暗沉。 激烈、求而不得的感觉在穆苍元心里升起,令他想起当年惨烈的皇位之争,父皇最后望向他的那一眼,有欣慰,有赞赏,但也有埋怨和叹息。 你在埋怨我什么?你在埋怨我什么啊父皇?!怨我不顾兄弟之情让你的六个儿子灰飞烟灭么?怨我不顾道义之情将你在朝堂上的蛀虫势力铲除殆尽么?你早该知道的不是吗?权利的诱惑没人能抵挡得了,皇位只有一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坚持到了最后,他们应该为自己的失败付出代价! 穆苍元心里疯狂地涌出这些阴暗的念头,面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这个陆征的技术确实不怎么样,但胜在曲子本身的旋律优美,并且用浓烈真实的情感巧妙地弥补了技巧上的不足。 这么多年来,他听过无数不同乐器奏出的不同乐曲,还没有一首能像现在这样鼓动他的心。 几个单音还在收尾,似乎有个影子越行越远,那个影子渐渐模糊,直到消散在虚空中。 穆苍元站起来,手轻轻抹平坐下时弄皱的衣摆,轻描淡写地说:“陆征啊,你弹得太好了。骁勇将军总是在军营里也没什么空听曲子,你还是回到宫里来给朕演奏吧。” 季遥心里一紧,不是吧,难道要前功尽弃了? 然而就在他正飞快地动脑筋想用怎样的说辞才能说服这个总是喜欢心血来潮的皇帝时,段燎宇却开口了。 “陆筝师臣的贵客,无论如何请让臣尽尽地主之谊才是。” “哦?不是你说你一直在军营里忙没空照顾客人的么?”穆苍元眼珠一转,脸上露出一丝狡猾的神情。 “臣反悔了。”段燎宇面无表情地说。 穆苍元一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算了,这家伙从小除非正事,否则跟他聊天简直就是在给自己添堵。 不过…… 穆苍元侧头看一眼毫无动静的屏风。这种几乎能够“蛊惑人心”的存在,似乎有必要好好调查一番。 送走穆苍元后,段燎宇再次回到正厅。没有他的吩咐,季遥还坐在屏风后面,不知道他会不会又让他再来一曲。 “陆师傅搬到’琅阁‘去住吧。前些日子段某一直在军营忙,怠慢了陆师傅,实在有失礼仪。”段燎宇平平淡淡地说,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对“怠慢了贵客”的歉疚感。 季遥眨了眨眼睛,琅阁?那是什么地方?不换地方比较好吧,他根本不想重新探路了啊。 “陆某只是小小筝师,实在担不起将军’贵客‘的身份啊,陆某还是住在馥阁就好。” “琅阁环境比馥阁更好些,也更加清净。”段燎宇挥挥手,压根不把季遥的推脱当回事儿。 季遥在心里疯狂地对段燎宇骂了一堆脏话,翻了无数个白眼,脸上却露出了温暖的笑意,“那么陆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十万两黄金啊,果然不是那么好赚的么…… 第九章 “砰!”的一声,一个精美昂贵的描金彩绘白瓷花瓶被一掌扫落在地,碎片四处飞溅,甚至划破了跪了一地的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道道血痕非常显眼,但没有一个人敢动手去擦一下。冷汗浸透了他们的衣衫,额上青筋还在恐惧地颤抖。 “到底,是怎么回事?”冷酷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他们毫不费力地就可以感受到他语气中蕴含的愤怒。 “你们谁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直到今天都还能在朝堂上看见段燎宇?!”他火气非常大。 这也不能怪他,苦苦等了半个多月,却每天看到敌人生龙活虎毫发无伤的样子,任谁也高兴不起来。 “我从来没想过,据说顶级的杀手,完成一个刺杀任务要用这么长时间!”他低吼着,原本亲善淡泊的眼神变得特别可怕,仿佛眼中滚动的不再是眼球,而是两团炙热的岩浆。 “……主人,’修罗‘确实是最强的杀手,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连红门和乱情轩都无法撼动他……这几年下来’修罗‘的不败纪录是众所周知的……”一个瑟缩在地上的身影大着胆子出声道。 “我只想知道段燎宇什么时候会死!我管谁杀了他?我只要他死!”他面目狰狞地将手边的青花瓷茶杯砸到那人的额角,鲜血汩汩流出来,那人却一声也不敢吭。 没有人为那人求情,因为他们自己都自身难保。 男人站起来,走向大厅东面的一面墙壁,拉开挡在墙前的浅黄色的稠帘,一幅巨大壮观的万里河山图展现在众人眼前,这幅图画如此壮阔雄伟,锦绣般的江山诱惑着他一步步走近。他着迷地用手指描绘过一座座城池、一道道山川和一条条江河,最后直指国中国、城中城——皇宫。 “杀掉段燎宇,我要断了他的左膀右臂!我要看他愚蠢又无奈的挣扎,我要让他感受万劫不复的痛苦!”男人喃喃自语,但在掉落一根针都听得见的大厅中,这句话还是毫无阻碍地钻进了地上所有人的耳朵。 “给我联络阙金国主。”男人静默片刻后说道,一个手下立刻连滚带爬地跑出去。明明是五月晴朗明媚的时节,厅堂中的气氛却像寒冬地狱。 “该是时候,谈谈合作的事了。” 琅阁的环境确实很好,比馥阁要好得多。 琅阁的主室是一座精致的二层小楼,底下是厅堂和书房,上面是卧室和段燎宇专门派人隔出来的一间小琴室,“残痕”就被妥善地安置在小琴室中。 小楼坐北朝南,背后有一小片花园,前边则有空地、荷花池和曲道回廊。琅阁东边也有一座小楼,那是给琅阁主人的孩子住的,而西边较远处则是一片低矮的房子,是琅阁中仆役的休息场所。 已逝的段老将军非常喜爱他的妻子,为了段老夫人终身没有纳妾,因此像琅阁这样的小院落已经空置了许久,而今天,段燎宇居然让一个看起来确实品貌不错的筝师——还是个男人——住在这里,到底只是表示对这名筝师的器重呢?还是另有原因? 整个将军府的下人们都在暗地里讨论各种猜测和可能。他们没想到,将军府第一个小院主居然是陆征,而小桃至今还只是个高等一点的丫鬟! 小桃似乎完全没有受这些流言蜚语的影响,还是该干嘛干嘛。老管家吩咐她挑一批不会嘴碎动作麻利的仆役迁到琅阁去,她二话没说就去办了,也确实按照老管家的要求挑的人,做出的事儿让人找不出半点毛病。 老管家笑眯眯地暗暗对小桃点头,这丫头确实聪明,也明白事理。 琅阁这里正热火朝天地翻修整理,可怜的筝师却在馥阁自己的房间里唉声叹气。 季遥觉得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就没有这么衰过。这个任务总是出现各种巧合和麻烦,季遥几乎要以为连老天都在帮着段燎宇不让他早死呢。 很明显,他忙了快半个月制定出来的路线和计划又不能用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琅阁似乎离主宅并不是很远。但是不远又有什么用啊?!越靠近主宅,守卫自然就越多,对季遥来说这完全就是弊大于利的事。 更何况,段燎宇经常不在府里…… 正思量到这里,小桃再次“呼啦”一下直接闯进来,季遥已经懒得对她这个行为做出任何评论了。“陆师傅!琅阁收拾好啦,我们快点搬过去吧!” 季遥再次露出“陆征式”温暖的微笑,眼里透露出一丝丝惊讶,“这么快么?” 小桃点头,“是呀,将军吩咐过要尽快收拾好,琅阁也盼着陆师傅快点来呢!” 不,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去……季遥在心里默默叹道,脸上的笑容越发温暖:“真是麻烦你们了,我这就来。” 无论愿不愿意,季遥还是只能跟着小桃来到琅阁。一进门就看到了一棵高大的海棠,五月海棠花开得正好,些许花瓣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景色美丽至极。 “以前老将军曾下令,在将军府里种满海棠呢。”小桃看见季遥望着海棠失神,笑着说了一句。 “哦?这是为什么呢?莫非老将军喜欢海棠?”季遥难得对将军府有了好奇心。 “不是老将军喜欢,是老夫人喜欢。老夫人最爱的花就是海棠了!”小桃解释道。 海棠,海棠。 季遥想,在他的前世,海棠花有游子思乡、离愁别绪之意。 或许老夫人曾经千等万盼段老将军在远方能平平安安,早日归来吧? 而我这个游子,季遥略微苦涩地想,我这个游子,再也回不去了呢。 段燎宇一直在催促的新型制式马刀终于出炉了第一批,总共只有二十把,而这二十把刀则是在工部尚书向皇帝递了四封血书、以头抢地五次、怒掴手下十一次,失眠了至少九个晚上……换来的,单单模具图纸就反反复复修改了不下十次,这才历尽千辛万苦打造出这二十把符合骁勇将军标准的马刀。 这二十把马刀由工部二把手纪大人亲自押送到军营,段燎宇随便挑了一把刀,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线,从刀刃到刀脊的厚度增加了至少四倍,刀刃的弧度很大,有点像草原民族用的弯刀,但又不会弯成那么夸张的样子。如果季遥在这里,或许会惊呼出声,这把刀简直就像后世必杀刃的雏形加大版! 段燎宇反手握刀走到一棵树旁,大树约有海碗口粗,枝繁叶茂,段燎宇站定片刻,突然出手,电光火石间,只见新版马刀悄无声息地掠过了树干,没有一丝凝滞感,段燎宇顺着刀势直接还刀入鞘,大树依旧立在原地纹丝不动。段燎宇皱皱眉,伸脚一踹树干,顷刻间大树轰然倒地,树干上的切口非常平光滑,纪大人快步走上前去,手指摸了摸切口,竟然没有一点儿木屑碎渣的感觉,不禁暗暗心惊,这样恐怖的杀器竟真的被他们打造出来了?! 段燎宇对这个效果非常满意,他甚至难得地在脸上泄露出一些可以称之为兴奋地情绪。单手颠了颠刀,他将它放回原处,转头表扬道:“很好,纪大人,我对这刀很满意。希望你们能在剩下的两个内再打造出至少十五万把这样马刀来。” 纪大人和其他几个跟班当时眼泪就汹涌而出,只差没跪地抱着段燎宇的大腿求饶了! 大爷啊!您是我祖宗啊!!两个月十五万啊!这简直是要工部和工匠所有人去上吊啊!!! 在微笑着目送纪大人等人含泪一步三回头离开之后,段燎宇马上下达命令,二十把新型制式装备迅速被配发给了三位副将和十七名校尉。拿到刀的几位军官都是识货的人,看到门口那棵大树的下场后一个个都激动不已,恨不得现在就跨上战马奔赴北塞去找阙金人单挑。段燎宇当然不会理会他们的胡言乱语,挥挥手让他们解散找地方高兴着去,自己则翻开北塞传来的消息慢慢看。空闲下来后他总是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但又想不通有什么让他觉得不安。 从前线传来的消息看,军队只有在城外巡逻时才会偶尔碰到小股阙金国人,但基本都是普通游牧人民而已,打发他们远离城墙便了事了,在他回京的这半个多月里并没有什么重大冲突发生,边塞看起来非常宁静祥和。 穆苍元和百姓们当然希望这样的境况一直持续下去,但段燎宇却总觉得不太正常。在最近一次战争中,阙金国军队似乎打得心不在焉,鸣金收兵的时候倒是跑得飞快,有点不太像他们以往的彪悍作风,但那时段燎宇部也有不少的伤亡,无法下达追击命令,其后不久他又率大部队返京,按理说阙金国很可能会趁他不在时进犯,但阙金国并没有这样做。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呢? 段燎宇放下情报抬手揉了揉眉心,耳边是将士们训练时的大吼声,破天荒地令他觉得有些烦躁,想念起季遥的筝音来。 是的,那天水一样的旋律竟然令他回想起曾经还很小的时候的记忆。还不到六岁的他会窝在母亲身边,母亲穿着素净颜色的衣裙,手里正在做刺绣。母亲的女红很厉害,最擅长绣海棠,朵朵鲜艳的花枝摇曳在素净的绸布上,仿佛活过来了一样。这时父亲从门外大步走进来,一把将年幼的他抱起来,用下巴上硬硬的胡茬扎他的脸,母亲会笑着看他们父子玩闹。这简直是他童年最温暖最幸福的回忆。 段燎宇以为这些记忆应该已经随着父母的去世和战场上血腥的杀戮而模糊,甚至烟消云散了,没想到竟然在季遥那段柔和的乐曲中渐渐清晰起来。 段燎宇走到外边的校场上,有士兵拿来了他的偃月刀。这把偃月刀曾经握在他祖父、父亲手上,现在又传到了他手上。暗红色的长长刀柄那样结实粗糙而有分量,代表这多年镇守北塞的段家人的荣耀和艰辛。 段燎宇舞起偃月刀,汗水顺着他刀刻般的脸庞滴落,眨眼间消失不见。 第十章 夜深人静之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树下,快步藏到假山后躲过巡逻的侍卫和小厮,疾步窜上房檐,利落地爬过一处房屋后又迅速绕过两处暗哨。黑影的动作犹如灵猫般轻巧,速度快得像一阵清风。 不一会儿,黑影在一处高大的楼阁下停住,巧妙地利用光影变化隐藏住身形,然后手脚并用向上爬去,来到二楼的走廊,接着黑影马上垂下了肩膀,仿佛特别失望一般。摇了摇头,黑影再次窜了出去,快速移动远离的楼阁。 回到琅阁二楼的季遥拉下蒙住脸的黑布,来到桌前倒了一碗凉透的茶一口饮尽,烦躁地把身上的夜行衣扯下来随意丢在床上。 他今晚再次出去探路,已经找好了进攻和撤退的路线。这段时间以来他又恢复了在馥阁的作息。本以为段燎宇让他搬到琅阁上有什么事的,没想到什么变化也没有,段燎宇还是一天到晚躲在军营里,除了上早朝,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个大家闺秀似地。 不会名镇大恒的骁勇将军其实真的是个女人吧?季遥故意在心里扭曲着段燎宇高大的形象,想象段燎宇如果穿上裙子梳起发髻对他含羞一笑的样子,季遥的手抖了抖,硬生生雷出一身冷汗。 到底什么时候能下手呢?已经又过了十天了,如果再这么拖下去可是就要一个月了。这个任务真是他活到现在最棘手的一个活儿了。 突然,楼下传来骚乱,季遥马上将茶杯扣回桌上,夜行衣一卷塞进被子,自己马上套上里衣打散头发,装作一副沉睡中被吵醒的样子,睡眼惺忪地走到窗边探头向楼下望去,只见许多仆役手里都举着火把向外跑,一脸惊慌的样子。 “阿松!出什么事了?”季遥叫住楼下一个慌慌张张往外跑的小厮大声问道。 小厮站定回头,“是将军回来了!将军好像受伤了!” 季遥脸上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将、将军受伤了?!怎么伤的?” 阿松摇摇头,又向院外望了一眼,这才回答:“不知道,小的只知道将军受伤了。” 季遥做出一副惊慌的样子,“你,你等会儿!我换套衣服跟你一起过去!”说着一把关上窗户,迅速找出一套浅蓝色的素雅外袍套在里衣外面,随手将长发挽了个髻,在屋内环视一周确定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摆在明面儿上后,立刻打开门奔下楼,随阿松一起往前厅赶去。 将军府现在彻夜通明,正厅门口围了一群人,但都是不敢进去的,季遥和阿松一打听才得知,段燎宇今晚在军营竟然遭到了刺杀! 季遥面上不动声色,配合地做出一副担忧的模样,心里却在暗暗思量。他这里还没有下手,段燎宇居然就先遭到了刺杀,不知道这次的人是不是他雇主派来的。如果不是他的雇主,那么就是还有另一拨人想要段燎宇的命。 季遥不禁抬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正厅,段燎宇怎么树敌这么多?如果被其他杀手抢先得手了,那他可就糗大了!“零失败”的招牌砸了不要紧,万一被人觉得他故意拖延时间不办正事影响到他的名誉可就不好了。以后接活儿一定要小心……为什么这一世没有情报组在身边呢?有那么一瞬间,季遥无比想念“白蚁”瑞恩。 小桃端着一盆水低着头走出来,“陆征”急忙凑到她身边,做出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紧张兮兮地问:“小桃,将军怎么样了?” 小桃抬起脸来,见来人是陆筝师,眼圈儿瞬间红了,泪珠儿一串串顺着脸颊滚下来,手也开始颤抖,铜盆中是一汪血水,随着她的颤动甚至泼到了她自己的衣服上,而小桃却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一样,哽咽道:“将军在军营里遇刺了……呜呜,受了重伤……管家大人已经去请御医了……” 季遥心里猛地一跳,不知是愤怒还是难过,但绝不是兴奋。他皱着眉头按了按心脏的位置,问道:“那现在将军怎么样了?” 小桃抽泣两声,含含糊糊地答道:“……还好,血止住了,但还没醒过来。天呐!肚子上那么大一道口子将军要有多痛啊呜呜呜……” 季遥正要再开口说什么,人群却突然开始往他们这边挤过来,季遥往后边站了一点,看到正厅前方来了一小队人,老管家疾步在前方带路,两个穿着官服的白胡子老头蹒跚着在侍卫的护送下以他们最快的速度冲进正厅,小桃也赶紧将血水往旁边的草丛里一倒一抹脸转身跟着御医队伍冲了进去。季遥很快就被人群挤到了外围。 结合刚才小桃的话,段燎宇应该是腹部受了重伤,失血过多暂时昏迷了。刺客竟然直接在军营里就进行刺杀,不知道算不算是胆大包天。这难度几乎等同于万军之中取敌人首级,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这名刺客居然能重伤段燎宇,确实还是有些本事……只是不知道段燎宇到底伤得有多重?他可不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去刺杀段燎宇呢?受了重伤的人,功夫肯定会打折扣吧? 季遥从来不敢小看段燎宇的功夫。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中虽然并没有武侠小说中的轻功内力那种东西,但从小习武的人的力量还是不容小觑的。季遥喜欢一击即中,即中即走。如果前期准备工作没有做好,他一般不会冒险,这也是他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下手的原因。 不过,受了重伤的段燎宇至少会有不短的一段时间待在将军府里养伤吧?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季遥暗自思量着,摩挲着左手腕上乳白色的一圈东西,神色晦暗不明,压下心底那一丝丝不自在的感觉。 小桃进了正厅后直接走到后堂处,段燎宇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悠闲自在地看兵书,浑身上下衣着完整神情坦然,半点没有伤重得快死了的样子,老管家老神在在地站在角落里,脚边是一只放光了血的可怜公鸡,两个白胡子老头御医也坐在椅子上,淡定地品着一杯清香的龙井。整个后堂除了空气中还弥漫着的血腥味之外,再没有什么特别了。 段燎宇见小桃进来,放下兵书抬头扫了她一眼,“你居然还哭了?” 小桃调皮地一吐舌头,随手把铜盆往地上轻轻一放,“那可不!奴婢为了演出自己伤心欲绝悲痛万分的样子可是掉了不少金豆豆呢!” “外面有什么异常么?”段燎宇对这个小妹妹一样的女孩的某些小动作已经习惯了,也不会去训斥她的动作不雅什么的,只是随口问道。 小桃摇摇头,“没有。外面有仆役和侍卫围着,馥阁的人都没有来,可能因为地方比较偏还没得到消息。不过陆筝师倒是跑来了,看起来挺慌忙的样子,只套了一件外袍,奴婢看着都替他冷。” “陆征?”段燎宇侧过头。 “是呀,陆筝师还关心您伤的重不重呢。” “你怎么说的?” “当然按照您的话说啦!奴婢可是当着他的面哭出来的呢!”小桃撅撅嘴,迷惑不解,“不过将军,既然您没事,为什么还要演这么一场戏呢?” 老管家突然睁大眼睛狠狠瞪了小桃一眼,小桃被瞪的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是自己越矩了,连忙跪下请罪。段燎宇挥挥手示意她站起来,却没有再给她这个答案。小桃也不敢再说什么,端起铜盆默默站到一边去。 今夜确实有人行刺,不过不是一个人,而是七个人,七个黑衣蒙面的刺客暗暗闯进了军营。但即使是偷袭,铁北军也不是好惹的。七个人目标很大,段燎宇屋子外面的卫兵几乎在他们刚入营时就发现了他们的行踪,七个刺客随即和段燎宇以及其他士兵展开了激烈搏杀。毕竟人多力量大,七个刺客当场死亡五个,另外两个被逼到段燎宇屋子里。他们对视一眼,同时牙关一错,瞬间倒地毙命,动作快得连段燎宇都没能阻止。 刺客的身份查不出来,他们的长相都是非常普通的大恒人的模样,夜行衣也只是普通的料子。唯一的线索就是每个人在右小臂内侧都有一个奇怪的红色纹身,那个图案有点像狼和豹子的结合体,看不出是个什么动物。 段燎宇叫人将尸体处理了,把有纹身的皮肤割下来派一个副官连夜送进皇宫,自己则装作重伤离开军营回到将军府。 一次刺杀不成,说不定背后人物还会再来一次。既然这样,他就以身作饵,引刺客上钩好了。 想起曾经得到的那封情报,段燎宇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有人要对他不利,指的应该就是这件事了吧? 段燎宇让老管家进宫一趟,一方面把“将计就计”的计划与穆苍元讲清楚,另一方面让他派两个嘴严有威望的御医来配合他一下。穆苍元没有多想就直接让专门给他治病的两名有丰富经验的老御医跟老管家进驻将军府配合段燎宇演这场好戏。 此时,某个豪华的宅邸中,主人正在大发雷霆,他的手下瑟瑟缩缩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惊恐的眼神也只能落在铺着平整青砖的地上,期待这一场“暴风雨”赶紧过去。 整个京城中的人都各怀心思,敬业地扮好自己的角色,在夜幕之下无声地演这一出看不清性质的剧目。 第十一章 骁勇将军遇刺了! 这个消息一大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百姓们皆愤怒不已——一定是该死的阙金国人干的!我们的大英雄多么受人爱戴啊!将军怎么样了?将军不会受伤了吧? 关于段燎宇“受伤”的消息目前还没有公布出去,不过估计迟早也会泄露的。段燎宇这出戏除了当时与刺客搏斗的几个亲兵、将军府的心腹二人就只有两个御医和穆苍元知道,这出戏如果能真的引出大鱼那自然是好的,如果不行…… 段燎宇连夜让人送进宫的那七块人皮上的纹身依然找不到出处,穆苍元招来自己的大臣讨论许久,又将自己在藏书阁关了半天,还是没有半点头绪。纹身的线索断了,但负责处理尸体的士兵却发现了一个秘密。 士兵们发现,刺客脸上有改动过的痕迹,用一种“疯医”陈无来发明的药水擦拭后,竟让刺客露出了不一样的面貌!刺客们的真容轮廓更深了一些,皮肤更黑,有几分像阙金人,但又很像大恒人。士兵们将这个消息秘密报给段燎宇,段燎宇思考片刻就反应过来——这些刺客很可能是“赝种”! 所谓“赝种”是边关居民的一种叫法,这个词一般用来称呼身上同时有阙金血统和大恒血统的人。这些人大多是在阙金进犯大恒边境时欺辱妇女后留下的孩子,阙金不会承认他们的血统,而大恒人也同样憎恶排斥他们,因为他们是大恒耻辱的见证。这些孩子大多从小就被赶出家门四处流浪,生活得非常艰苦,可以被随意买卖殴打,身份低下连牲畜都不如。所以他们被某些特殊人物秘密收养后培养成死士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这些“赝种”人到底是谁,或者说哪一方势力的手下呢?线索又被绕回到了纹身这里,打了一个死结。 宫里穆苍元正满脸纠结的应付朝臣和搜查纹身的来源,段燎宇这里倒是悠闲得很,可以不用去军营待在家里。因为他受了“很重的伤”,天光放亮时才“渐渐转醒”,但还是“失血过多”、“非常虚弱”!所以段燎宇正“面无血色”,腰腹处缠着厚厚的细麻布绷带动弹不得地躺在床上,任何人都不得探望。皇帝派大太监王喜亲自到将军府上表示了“诚挚的慰问”和对刺客及幕后黑手的“深恶痛绝”,并承诺一定会“彻查到底”、给骁勇将军一个“交代”! “刺客事件”已经过去了五天,整个将军府的气氛还是非常压抑。季遥心情烦躁,他的理智告诉他现在正是最理想的下手时机,但脑海里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拼命拉住他。几次半夜三更季遥甚至穿好了全身装备可以立刻出手了,却又几次转身退回来。季遥觉得自己这样的表现很奇怪,完全不合常理,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为此他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时而眉头紧蹙,甚至差点儿挂不住“陆征”的面具。 今晚季遥又穿好了他那套轻薄的夜行衣,压下脑海里那个不断闹腾的声音潜入了段燎宇的主宅。熟练地避开层层警卫,悄无声息地进入到段燎宇的卧室。将近五月末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但卧室里还是门窗紧闭密不透风,窗前八仙桌上还摆着药碗,整个房间里混合着鲜血和浓浓的药味,气味很不好闻,小桃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季遥轻手轻脚地摸过去,利落地并掌如刀在她后颈上一砍,小桃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昏了过去。 段燎宇床上的幔帐没有放下来,他穿着白色的里衣,盖着薄被,黑漆漆的头发散乱地黏在出着“冷汗”的脸上,脸色苍白,浓浓的眉毛紧锁着,轻轻抿着唇,呼吸有些急促,似乎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季遥看不到被子下的情景,不知道段燎宇是不是真的像小桃说的那么重,不过看他的脸色也够他受的了。 季遥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好像一尊雕塑一般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段燎宇躺在床上,脖子还露在被子外面。他现在很虚弱,无论是直接掐死他还是一刀扎死他都易如反掌。武器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出来,但季遥却觉得手有千斤重,完全抬不起来。 静立片刻,季遥知道自己已经失了“平常心”,他没办法用以往看待一个猎物、一个目标的心境来看待段燎宇。或许是因为他对满树海棠盛开的将军府和活泼真性情的小桃有了一些喜爱?或许是因为老夫人也喜爱海棠,季遥爱屋及乌地对段燎宇有点下不去手?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季遥从来没有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过这么久,这一个月的时间,他过得还算比较安心平静。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季遥默默退出段燎宇的卧室,转身衬着夜色重新奔回琅阁。罢了,今晚就放过你吧。 季遥不知道,在他离开的一瞬间,段燎宇猛地睁开了眼睛,他转过头盯着季遥刚才站定的地方望了许久,脸上面无表情。 这天季遥刚吃过早饭,小桃就急吼吼地跑来了,“陆师傅,将军想听曲儿,请您现在到主宅去呢。” “听曲儿?将军伤好了?”季遥皱着眉头问,如果真的是这样,看来伤的并不重么?这么快就好了…… 小桃摆摆手:“不是啦,将军昨夜翻身伤口又挣开了一点儿,但没有太大的危险。将军自己认为没什么大碍,不过姜御医和李御医还是觉得将军要静养为好。将军成天躺在床上很闷,就想起您的曲子了,叫我来请您去呢。” 季遥撇撇嘴,明明身上有伤还不老实,受了重伤就应该让伤口尽快长好再想其他的嘛。不过这话不是他能说的,“陆征”只能请小桃稍等,自己去琴室把“残痕”抱出来。 按理说,“陆征”从来没有踏足过去主宅的路,不过季遥已经夜探过许多次了,但每次来去匆匆,还要警惕各种明哨暗哨,也没什么心思去欣赏风景。现在他抱着“残痕”走在一条笔直的大道上,大道尽头就是主宅。门口的匾额上,“棠阁”二字大气又舒展,小桃又给季遥普及起了八卦:“原本主宅是叫’漠阁‘的,但老将军因老夫人喜爱海棠,就亲自题写了这块匾,将主宅更名为’棠阁‘。老将军和老夫人去世后,将军就很少回府了,不过他也说过,以后绝对不许任何人修改主宅的名字,这一条要写进家规里。” 季遥点点头,老将军和老夫人真是情深意重,他一直认为古代人受封建大男子主义的影响,在这种大户人家里三妻四妾是必不可少的,没想到竟真的有这样恩爱了一辈子的一对。 小桃也猜到了季遥在想什么,轻轻笑了一下,“老将军和老夫人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两情相悦才成的亲。” 季遥照例在屏风后坐下,段燎宇“强撑着”靠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两名老御医和老管家一起忧心忡忡地站在他身后,一副随时准备冲上去抢救的样子。正在季遥抬手准备开始时,段燎宇突然出声了:“就弹上次那首柔和的曲子吧。”声音有气无力,气声偏多,虚弱无力。 季遥应了一声,水波一般的旋律在指尖流淌出来,老御医相互对视了一眼。回师宴那天他们没有去现场,但也听说了这位陆筝师的大名,能博得骁勇将军一声“好”的人,果然名不虚传,弹得都不是普通曲子,他们根本就没有听过这样奇妙的调子。 段燎宇依旧闭着眼睛,但他并不是在认真听曲儿。前一天夜里在他床前站了片刻的人到底是谁,他还没有头绪。段燎宇原本以为那个人又是个刺客,他甚至在被子下暗暗绷紧了肌肉,打算只要刺客一出手就立马擒住他,但没想到那人身上并没有杀气,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动作。段燎宇紧闭着双眼也能感受到那人投射到他身上的复杂的目光,心里不禁有些奇怪。不久,神秘人又转身离开了,在他打开窗一跃而下的一瞬间,段燎宇睁开眼睛,但也只来得及瞥见一个黑色的背影。 段燎宇没有把这件事和任何人说。但今天吃早饭时,那个背影却一直在他脑海里旋转着,他不记得有见过拥有这样一个背影的人,他甚至无法确定这个背影到底是一个身材比较瘦的男人还是一个个子比较高的女人。 能躲开他亲自布下的暗哨和侍卫的人必定不是凡品,这个高手如果真要杀他,说不定他们还有得一搏,但段燎宇能察觉到自己并不希望和那人交手,他现在对这个家伙充满了好奇。 轻柔缓慢的筝音萦绕在耳边,段燎宇觉得这些天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了许多。 那个奇怪的家伙应该还会再来吧?不知怎的,段燎宇甚至有些期待和那人的再一次重逢。 在同一首曲子重复了八遍之后,段燎宇终于叫停,季遥面上还是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在用他前世知道的各种语言中的脏话问候段燎宇。可惜段燎宇喷嚏都没有打一个,抗干扰能力非常强悍。 抱着“残痕”浅浅躬身一礼,跟在小桃身后转身走出前厅。段燎宇漫不经心地扫过他的背影,瞬间眯起了眼睛。 这个陆征的身高倒是和昨晚的神秘人差不多嘛,但是他穿着宽大的外袍看不出身型……嗯,有没有什么办法把他的外衣脱下来呢? 本以为七刺客事件后,陆征的嫌疑已经能够洗清了,现在看来,好像还不能这么快就放过他呀? 第十二章 “黄公子”秘密地大驾光临,带着王喜直奔“棠阁”,少时将军府几乎等同于他的另一个家,因此他无比熟练地直接闯进了段燎宇的病房。 段燎宇房间里的血腥味和药味让穆苍元直皱眉头,善解人意的皇宫大总管王喜同志马上摸出一条丝帕双手奉上,穆苍元用丝帕捂住口鼻,总算觉得好过了一点。段燎宇对他这种贵族派头已经连白眼都懒得翻了,就当没看见。 穆苍元见段燎宇没有理他的意思,只好自己瓮声瓮气地开口:“你这’伤‘什么时候好啊?外面都闹翻天了,铁北军几个副将都吵着闹着要马上出征北塞给你报仇啦!” “他们敢。”段燎宇冷冷地丢出这三个字,语气里蕴含的威严和冷峻明确表示,如果他们敢这样做,他绝对会让那些成天闲不住的家伙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穆苍元耸耸肩:“这件事你跟我说没用,你才是他们将军。” 段燎宇很想瞪他一眼,但想想还是算了。“你才是他们将军”……你还是他们皇帝咧,你说压不住他们?鬼才信。 “关于那个纹身,我们真的尽力了。查不到它的出处,我甚至去兵部的军情处理处翻了近五年内的情报,无论是关于大恒还是阙金的秘密机构都没有关于这个纹身的记载。”穆苍元逗趣两声后很自觉地开始谈正事。段燎宇要在府里“养伤”无法上早朝,就只好他辛苦一点叫将军府的老管家安排好一条避开人群的路溜进来。其实他很不喜欢这样的做法,感觉像做贼似地。 “查不出来就算了吧,估计是一个新兴的组织。这些’赝种‘人只有可能去边境上找,理论上我还是比较偏向于这个背后人物来自阙金。”段燎宇说出自己的想法。 “阙金和大恒打了将近两百年,一直都没分出个胜负来。这样其实对我们很不利。”穆苍元捧着一杯没味道的白开水慢悠悠地喝着,“阙金侵略我大恒边境的时间一般集中在秋冬季节,他们的牲畜没有吃的,就到大恒边境居民那里搜刮粮食。抢东西很方便,但种田不容易,许多人辛苦了整整一年的成果就这么在几天之内颗粒无存,整个冬天他们会过的很艰难。必须想个办法,不能单靠军队对抗,必须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才行。” “说到底也就是民生问题。”段燎宇一针见血。 穆苍元点点头,“是的,就是民生问题。我一直在计划,如果可以和阙金国达成某项互惠互利的协议,我想阙金国和大恒的矛盾会缓和很多。” 段燎宇笑了笑:“但是到目前为止,两国互派的使节从来没有达成共识过。干脆我带兵把阙金打下来得了。” 穆苍元也笑了,“这可不行。先不说大恒兵力的问题。如果要打下阙金国,铁北军必定要深入草原进入阙金的地盘。战线拖得越长,辎重部队就越不容易跟上,一旦深入草原,军队很有可能面临断粮的危险。要征服阙金这样彪悍的国家,时间至少要以年来计算。就目前大恒的情况来看,税收和粮草供应三年绝对没问题,但三年内如果打不下来,国内粮食就会出现短缺状态,人民的生活会开始变得艰难。而且有战争就有伤亡,那么多青壮年埋骨他乡,这也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段燎宇也只是开了个小玩笑而已。他很明白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的想法。当年夺位时穆苍元没少下狠手,但本性上并不是一个嗜杀、有太大野心的人。他很适合做一个贤良国君,他会带领大恒帝国迈向盛世。心存仁厚,即使性格偶尔不靠谱,但在百姓眼中,能让他们吃好穿暖悠闲地享受生活,穆苍元就是最好的皇帝。 虽说段燎宇是个征战沙场的将军,这几年一路走来倒在他脚下的尸首不知凡几,但他其实并不喜欢战争。人人都知道段老将军是病逝的,真实原因其实是因为旧伤复发。旧伤哪来的?战场上来的。 段燎宇不希望跟他父亲一样最后只能痛苦地死在病床上。他觉得,要么死在战场上殉国,要么就一定要正常地老死。后一个想法可不容易实现,即使他已经很功地习武了,战场上还是免不了受伤。 “关于这个互惠互利的计划,我想到的是通商。”穆苍元放下白开水,王喜马上又摸出一个小盒子放到桌上,里面都是剥好的杏仁,色泽暗金,饱满可爱。穆苍元捏起一个放进嘴里,一双狐狸眼愉快地眯了起来,“阙金的羊皮和牛皮,甚至狼皮在大亨中原都比较少见,而且草原上铁矿很多,虽然我觉得他们可能不愿意出售这些矿产,不过还是可以试一试的……唔,烤全羊也很美味呀……” 段燎宇面无表情地望向他,眼神赤裸裸地表现出一个意思:“吃货!” “咳,当然,民以食为天,美食的诱惑还是很大的。更何况,阙金国之所以一直想侵占我大恒的土地,不就是为了生存么?如果我们可以用一些粮食和种子同他们交换皮毛矿产,这应该是一笔非常合算的买卖。”穆苍元一脸正直地说,同时把小盒子向前递了递:“要不要来一个?” 段燎宇刚准备伸手,穆苍元却又闪电般地将小盒子拿走了,“算了,你现在是个’重伤‘的病人,身体虚弱,怎么消化得了这么坚硬的东西呢?还是我替你品尝好了。” 段燎宇又默默将手缩了回去,好吧,这么多年来他应该明白了,不该跟吃货抢吃的。 说来穆苍元也是个神奇的家伙,他每天都会往胃里填各种各样的东西,一日三餐不用说,除了早朝和睡觉,他身边总是有许多小零食,什么凤梨酥啦、酱牛肉啦、干果啦、水果啦等等,但即使不停地吃,也不见得他有多胖,总是一副风吹不倒,但也绝对不够强壮的身材。段燎宇觉得他的后妃们一定非常眼红,那些娘娘们为了表现出她们“病美人”、“弱柳扶风”的体态可没少受罪。 闲聊着天,跟段燎宇抱怨抱怨奏折太多、大臣太傻、工部尚书的痛哭流涕并吃完大半盒的杏仁后,穆苍元总算决定起身告辞了,段燎宇却叫住他,“你调查过陆征么?” “陆征?他有问题?”穆苍元马上警觉起来。 段燎宇摇摇头,“不是,我就是问问。我一直和他没什么接触,不了解这个人。毕竟我府里这么多人呢,万一他不是好人,府里的人就危险了。” 穆苍元放松下来,嘴角带上笑意,“我确实查过这个陆征,他的身份并不可疑。我派人去他南方的老家调查过,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学筝的。三年多前出门游历去了,骊山那边也说两年前确实有一波年轻琴师结伴游玩,在府衙里有陆征的通关记录,应该不假。” “哦。”段燎宇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怎么?看上人家了?”穆苍元一脸邪恶地凑近段燎宇,“听说他可是你的第一位’房里人‘啊?” “什么’房里人‘?谁说的?”段燎宇郁闷地看着穆苍元,这个说法哪里来的? “不是么?难道你害羞了?你都让人家住进’琅阁‘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琅阁是什么性质的院子。”穆苍元手向后一伸,王喜马上会意从袖中抽出一把玉骨扇子递上,穆苍元用扇子敲打着左手心,笑得一脸不着调。 “……那只是因为我确实欣赏他的音乐……想表示我看重他的才艺……他是你塞给我的贵客……”段燎宇挣扎道。 “哦,那你可以让他桩谦阁’嘛,那里才是将军府接待贵客的地方吧?”穆苍元太熟悉将军府了,“谦阁”是一处很大的院落,将军府接待贵客一般都在那里。 “……谦阁许久不住人了,灰尘很大……” “难道琅阁就经常住人了?” “……”段燎宇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反驳他。 穆苍元用扇子敲了敲段燎宇的肩,意味深长地看了段燎宇一眼,“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你一直不娶妻是因为有这个爱好……” “……”段燎宇面无表情地瞪着他,就跟他五岁和穆苍元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这种眼神现在对我已经完全没有压力了!你就放弃吧!我不会嘲笑你的咳咳……”穆苍元挪开目光,一瞬间窜到门口,“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你好好养伤啊!” 王喜匆匆给段燎宇行了一个礼,紧赶慢赶地追他那不着调的主子去了。 段燎宇收回目光,随意盯着虚空中的一个点,陆征…… 还不知道外面已经流言满天飞了的季遥正坐在琅阁的卧室里。他在尝试对自己进行一场心理分析。他对自己那天晚上的行为感到非常担忧。明明是一次绝好的机会,他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错过了!而且还像发呆一样在目标身边站了这么久,如果段燎宇不是伤重精神不济,他一定会马上发现自己的。这简直就是在玩儿命啊!季遥现在想一想,几乎要吓出一身冷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究竟是无法对所有目标下手,还是仅仅无法对段燎宇下手? 季遥想,如果有人出钱让他杀了老管家,他肯定二话不说立刻就干;如果有人出钱让他杀了小桃,他可能会可惜一下这么活泼天真的女孩就要香消玉殒了,接着还是会去做。 但现在是有人要他杀了段燎宇…… 季遥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没法对段燎宇下手。 仅仅见过几次面而已,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季遥觉得自己可能隐约明白了点什么,但他拒绝往深处想下去。 要不然干脆把这单生意退了,让“陆征”死掉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季遥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计划,良久还是放弃了。 修罗的“零失败”并不是说着玩的,如果他无故接单又放弃,必会给人一种不守信用的感觉,一旦人心里有了这么一丝偏见,以后想要纠正他们的想法就很难了,季遥觉得自己不能冒这个险,这可关系到他后半辈子的生活问题!而且,段燎宇只是目标而已,他一定会克服“下不了手”这个问题的。 坚定了决心,季遥感到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他焚香净手,坐到“残痕”后,思索起新的曲子。 第十三章 “你是在告诉我,七个人,七个旗虎堂的杀手都没能杀死段燎宇,而仅仅是令他受了重伤?!”男人坐在首位,慢慢转动着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鲜艳的翠绿中夹杂着星点血丝,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的诡异和阴森。 “……主,主人,我们……”伏跪在地上的身影抑制不住地颤抖,嗫嚅这嘴唇说不出话来。 “够了,我不需要理由。”男人随意向外挥了挥手,马上有人快步走上来拉起地上那个身影,干脆利落地捂住他的嘴巴拖了出去,动作迅速熟练,显然这种事他们没少做。 男人还在转动着那只翡翠扳指,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良久,他唤来一名侍女,“给我更衣,备车。” 一辆外观普通的浅米色双马车慢慢腾腾地驶到京城北部的一座偏僻的小院落门前停下,男人走下马车,门内马上有人迎出来将他带进去。男人在正厅坐了许久,这才见一个体型微胖的人姗姗来迟。 胖子有一个大大的鼻子,脸上原本深邃的轮廓也被肥肉盖平了,脑袋上光秃秃的,仅是在后脑留了一条细细的小辫子。他脚步有些踉跄,身上只是随意套了两件衣服,看款式也很奇怪。胖子一边走一边还搂着一个美貌的女人说着什么,那女人和胖子嬉笑着,粉拳毫无力道地捶了一下胖子的胸膛,胖子也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大声了。 男人看着这一幕,心里虽暗自恶心不已,但还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一点,以免被胖子察觉到自己对他的厌恶。 “阿塔木大人,美人在怀,您过得好不风光呀。”男人微笑着调侃道。 阿塔木得意地挑起美人儿的下巴重重地亲了一下,这才放开她,一掌轻轻拍在她臀上,“回去,我晚上再找你。” 美人儿风情万种地扭着腰走出大厅,到门口时还微微侧过头向阿塔木抛了个媚眼。 阿塔木哈哈大笑,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马上有人端来一杯浓茶,阿塔木仰脖牛饮,然后随意用袖子一擦嘴,“大人您这时候来找我有什么事呀?” 男人为阿塔木粗鲁的动作轻轻皱起眉头,让自己不要跟这些野蛮未开化的家伙计较,决定直接开门见山说正事。 “贵国的旗虎堂的七杀手那日前去刺杀段燎宇,但到了今天还是一个也没有回来。我得到具体消息,七杀手已经全军覆没了,而段燎宇,只是重伤而已,并没有死!” “什么?!”阿塔木又惊又怒地摔了茶碗,“旗虎堂”可是隶属于他祖国皇室的专属组织,这次完全是因为国主看重这次合作才勉强同意借七个人出来的,没想到就这么葬身他乡了?!阿塔木咬咬牙,暗暗怨毒地看了男人一眼。如果不是这个男人要求一定要先杀段燎宇,七杀手怎么会死!等他回国后肯定也要吃挂落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家伙是夺得大恒最好的跳板,哼——! “是的,没想到段燎宇居然这么厉害。不过听说七杀手其实是去铁北军营地偷袭的段燎宇,想来他们是不敌人多这才杀不了段燎宇吧。”男人借助喝茶的动作垂下眼帘,以为他刚才不知道阿塔木那个眼神吗?他能长大这么大,怎么会没有点能耐?等到我大业得成之时,哪里还有你们这群野蛮人蹦跶的机会! “这下子可糟糕啦,大人。我必须先向国主汇报这件事,毕竟那七人关系到我国的重要机密,马虎不得。所以这个时间上嘛……”阿塔木很快又笑开了,他能被派到大恒来的原因并不只是他会睡女人而已。 男人会意,在心底恶狠狠地骂了一声,开口道:“有什么需要的话,阿塔木大人直接跟小玲说就好了,她会安排好一切的。” “嗯,当然,我会尽快给大人您回复的,大人这么通情理,我们自然会记得您的好意。”阿塔木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男人这才起身告辞。上了马车,男人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邪火狠狠捶了马车壁几拳,两匹马烦躁地提着蹄子,车夫胆战心惊回头:“主,主人?” “回府!”男人喘息一声吼道,双眼狰狞地瞪向前方。 段燎宇在府里“养伤”的这几日天天都叫季遥去弹琴(谈情?!),他也不发表什么意见,就是闭着眼睛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季遥和他之间除了行礼之外几乎就没有任何交流。倒是每日来带路的小桃偶尔会和他谈起段燎宇的情况,按她的话说,这一次的伤比以前将军再战场上受的伤都要严重,宫里的药也用了不少,但伤口好像一直都没什么起色。姜御医和李御医又反复查看了伤口,似乎发现了一种以前不知名的毒,他们俩最近一直紧张兮兮的…… “不知名的毒?刺客在武器上涂毒?”季遥抱着“残痕”跟在小桃身后。依他看来,古代的这些毒药其实只是说着可怕,在他前世那些科学狂人眼中,所有的毒药都可以被写成一条条化学公式,然后根据元素特性研制出解药,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然而在这个没有精细化工的古代世界里,很多人中了毒,如果没有能解毒的草药就只能等死……季遥暗暗咬唇,段燎宇要死也得死在他手上才对!只是毒而已,陈无来应该可以解开吧? 但他现在根本没办法联系到陈无来! 小桃没有注意季遥纠结的内心,她也不再有活泼轻快的步子了,脸上总是有一缕忧思。季遥想不到这个只有十六七岁天真可爱的小姑娘会演戏骗他,以为段燎宇真的不好了,这段时间一直叫他弹曲儿这是在等死磨日子而已,不禁忧心忡忡,他自欺欺人地想,如果段燎宇在他下手前就死了,那他可就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这可不行!看来,行动必须要尽快,不能再拖了…… 还在前边假装忧心的小桃不知道季遥已经下了马上除掉段燎宇的决心,她将季遥带回琅阁后终于有了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真不知道将军演这出戏到底要干嘛,老管家似乎已经知道了但又不告诉她。所有人都知道,就她不知道!小桃赌气般撅了撅嘴,哼,欺负她年纪最小么? 不过,只要是将军的吩咐,小桃一定会好好办的!小桃仰头望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正在扮演一个忧心主人健康的丫鬟角色,马上又垂下肩膀半低着头,颓废地走了。 季遥倚在窗边看着漫天红霞,远处的山坳中,温暖的橙红色太阳正在缓缓地落下。夕阳柔和的光芒照耀在季遥身上,为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圈金边,加之不俗的容貌,和得体的衣着,形象更加完美。 端着一盘水果走上来的小梨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她知道陆师傅长的好,被挑选来琅阁做事她还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但后来听人说,陆师傅其实是皇上送给将军的男宠,不禁又气又失望。小梨的相貌不错,一双弧度优美的丹凤眼,小巧的鼻子,总是微笑的嘴唇,给人一种半展风情的感觉。她才十八岁,正属于一个少女最美丽的年纪,她不想等到几年后被随便许配给将军府里的某个奴才过一辈子,她觉得,配得上自己的人,至少长相也不能太差才行,但整个将军府里的男人,除了将军,她没有一个看得上眼,但将军身份太高,且已经有了一个小桃,她也不敢妄想。好不容易来了个陆征陆师傅,弹得一手好筝,人又温柔又俊美,简直是上天派给她的绝佳人选啊!却不想陆师傅又是将军的男宠…… 小梨自怨自艾自己命苦,也就收了不该有的想法一门心思放在服侍陆征上,但这么久了她也没见将军来琅阁过夜,就算这几天将军受伤了住在府里,也只是每天上午叫陆师傅过去演奏而已,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举动。会不会陆师傅其实并不是将军的男宠,将军真的只是欣赏陆师傅的才华才让他住在琅阁的呢? 小梨感觉原本死了的心有开始渐渐复苏,蠢蠢欲动起来。而当她看到现在这幅金色美人图后,眼睛再也无法挪开半点。 即使再心不在焉,被别人紧紧盯了许久也是会有感觉的,更何况季遥还是个杀手,对聚集到他身上的视线都非常敏感。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季遥转过头来,看到一个丫鬟端着一盘水果站在桌边呆呆地看着自己。好吧,他知道陆征这皮囊是比较不错,如果不是为了应征宫廷筝师和与原人物相符,他也不会把自己的脸弄成这副样子,果然还是太显眼了吧,真应该如以往一般弄一张路过千八百遍都认不出来的路人脸才是正道啊。 “你有什么事么?”陆征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记起这个总共也没见过几次的丫鬟叫什么名字。 丫鬟的脸微微泛红,水盈盈的凤眼深深地看了季遥一眼,吐气如兰道:“奴婢是来给陆师傅送水果的。” “哦,真是辛苦你了。”季遥又挂起亲切温暖的笑意,向小梨道谢。 丫鬟将水果摆到桌上,微微低着头,“陆师傅如果有事可以叫奴婢,奴婢是小梨。” “好的小梨,我记住了。”季遥笑着点点头,这个将军府里的女仆难道都是用水果命名的吗? 小梨的脸更红了,心里却兴奋不已,第一次和陆师傅说话呀,看起来陆师傅对她的印象也不错,说不定有戏! 谁也不能阻挡她追求地位和幸福的脚步!谁也不能! 第十四章 季遥并不知道他惹上了一个甜蜜的小麻烦,他第……不知道多少次调整了自己脸上的蒙面,攀上屋檐倒挂着打开段燎宇的房间窗户,迅速地观望四周,很好,今天段燎宇房间里除了他自己什么人也没有!跳进房间,季遥将窗慢慢关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来到段燎宇床前。嗯,今天他是侧着躺的,面朝里,薄被滑落了一角在地上,发丝散乱地铺在身后。 季遥非常缓慢地抽了一口气,又用同样的速度将那口气吐出去,右手伸向左手腕,抽出一条乳白色的细线状物。它一直被伪装成一只样式奇怪的手环完美地盘成一个圈套在季遥手腕上,谁也没有发现过它的异常。线状物看起来像一根普通的古筝琴弦,只是它是被伪装成琴弦的一根可怕的绞首工具。普通的琴弦用马尾制作,而他手里这根确实坚硬坚韧的钢丝!如果力气够大,它甚至能轻易绞断一个强壮男人的胳膊,无论如何,勒死段燎宇是足够的。 钢丝表面附有一层乳白色丝线缠绕的“外壳”,增大了摩擦力且完全不会反光。季遥双手死死缠住钢丝的两端,手臂前伸,小心翼翼地将钢丝慢慢凑近段燎宇的喉咙。 突然!完全没有征兆地,段燎宇猛然转身,侧躺在床上用力伸脚一踹,季遥躲闪不及被他结结实实一脚踹到腹部倒退了两步,登时腹部传来的绞痛令他额上布满了冷汗。他咬牙吞下已经到口边的闷哼,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段燎宇,这家伙居然一点事也没有!所谓“重伤”、“中毒”完全都是装出来的! 段燎宇可不管季遥在想什么,他知道今晚这个刺客就是那天半夜三更莫名其妙的站在他床边的神秘黑衣人,他不会杀死这个人,他要活捉这个刺客。 段燎宇从床上一跃而起直扑向季遥,季遥松开右手,琴弦钢丝一瞬间缩了回去重新被伪装成一只手环盘回季遥的手腕。他身体后仰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躲过段燎宇迅猛而有力的一拳,顺势抽出鞋底暗格处的一把小匕首迎上。季遥知道今晚的行动彻底失败了,他现在必须尽快脱身离开!他看得出段燎宇的一招一式并不是想杀死他,段燎宇要活捉他! 被活捉的杀手的下场会怎么样,季遥早在前世就体验过了,更何况,这次他们一定会逼问他的雇主是谁。作为一个杀手,不泄露雇主的资料是基本的职业操守,虽然季遥对自己能保住雇主的身份有着绝对的信心,但并不意味着他会愿意承受那些酷刑! 想起前世的悲惨下场,季遥心里似乎燃起了熊熊烈火!亏他之前还傻兮兮地担心段燎宇的伤势,甚至为了让他早点解脱今夜来刺杀他,没想到这全都只是一出戏!他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被他们几个骗着转!很好!很好!我季遥果然没有看错人!你他妈真有本事!! 季遥心里非常不好受。刚才被段燎宇一脚踢在腹部,八成踢到胃了,他感觉胃部火辣辣地疼。卧槽不会把爷踢出胃出血了吧?!这种地方你让爷去哪里治啊! 季遥忍着疼痛和怒火,招式也越来越凌厉。段燎宇招架得并不轻松,但起码他没被季遥攻击到重点部位,身上的伤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看的出这名刺客似乎很愤怒,嗯,目标人物就在眼前却没办法完成任务当然会很生气。段燎宇沉着脸和他对战,这名刺客招式相当诡异狠辣,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每一招每一式都奔着人体最脆弱的部位来,段燎宇已经很多年没有遇见过这么和他势均力敌的对手了,一时竟忘了是在捉拿刺客,一心一意地和季遥拆起招来。 季遥快崩溃了,尼玛段燎宇你以为这是在比武吗?武痴好歹也有个限度吧!再这样见招拆招地打下去三天三夜都不够好吗?! 不知道打了多久,他们很默契地没有打翻桌椅发出声音,就像演着一出无声的哑剧。季遥能感觉到自己的胃抽搐得更厉害了,体力已渐渐不支,但段燎宇不肯放过他,还在步步紧逼,季遥尽量往窗边移动,但段燎宇每次都要将他逼开。 该死的……在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被活捉的! 与其再经历一次那种感觉,还不如一了百了!有这么多出来一世的十二年体验,也值了! 季遥眼睛一眯,目光里的狠辣让段燎宇的心几乎挺跳了一下,他隐约猜到季遥要做什么,果然,季遥将小匕首横到了自己颈间! 不行!不能让他死了!段燎宇电光火石间跳起要夺下匕首,季遥暗暗庆幸好机会,临时改变计划眨眼间将匕首往段燎宇方向投掷出去,段燎宇面对迎面飞来的利器本能地向后仰头避开,小匕首擦着他的鼻梁飞过去,“咄”的一声插进墙中。 季遥趁着段燎宇躲匕首的那一刹那箭步奔到窗前撞开窗纸跳了出去,段燎宇也疾步跟上,二人在夜色中展开了追逐。季遥努力朝着自己计划好的撤退路线跑去,此时他已经顾不上被暗哨和侍卫发现了,段燎宇就缀在身后。可恶……再这样跑下去,他绝对逃不出段燎宇的手掌心啊! 季遥一边前进一边迅速转动脑筋思考脱身的对策,现在看来,估计只有做回“陆征”或许才能逃出生天了! 一旦决定了行动方案,季遥马上开始留心将军府里建筑的形态和光影位置,暗自策划着最佳落脚点。 段燎宇紧盯着前方的身影,丝毫不理会暗哨和侍卫们的大声询问。但那黑衣人却渐渐开始飘忽不定,段燎宇眼中闪过一丝困惑,这是怎么回事? 没过多久,那个原本应该忽隐忽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段燎宇又向前追逐了几步,站在一处房顶上举目四望,除了那些举着火把一脸莫名其妙的的侍卫们,完全没有其他人的踪影了。 追丢了。 段燎宇默默承认了这个事实,他向前方望去,那里是一堵围墙,外面就是彻夜繁盛的玄武大道。一旦那名刺客逃进玄武大道,即使是他也不容易找出人来,更何况,那人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杀手,一定会知道怎么做才能避开官兵的搜捕。 段燎宇很不高兴,他阴着一张脸指挥所有明卫暗哨重新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不理会他们一脸(“太好了将军没有受伤我就知道将军是不会有事”)的兴奋表情,跳下房顶向“棠阁”的方向走去。 在他离开后不久,一道模糊地黑影神奇地从一处屋檐下浮现出来,黑影扒在房梁上休息片刻,行动有些踉跄地往琅阁方向奔去。 段燎宇回到“棠阁”,大厅里老管家和小桃已经到了,正一脸紧张地站在门口。段燎宇大步路过他们,丢下一句“跟我来”就往楼上走去。老管家和小桃对视了一眼,疾步跟在段燎宇身后进入他的卧室。 点燃蜡烛后可以看到,卧室里一片凌乱的样子,窗户破碎,桌椅倒是还完好地立在原地,但其他地方都布满了打斗的痕迹,很显然两人打斗时都避开了有可能惊醒到他人的东西。 高手! 即使是像老管家和小桃这样不懂功夫的人也看得出来,上次的那些家伙和今晚的这人一比,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档次的。 段燎宇走到墙边,那里插着一把小匕首,匕首入木三分。段燎宇轻轻将匕首拔出来,仔细观察,匕首的把手处非常短,刀身漆黑一片,不知是怎么坐到的,并不是完全光滑的质感,即使在烛光下也完全不反光,黑沉沉的,非常适合用来暗杀。刀刃很锋利,刃部弯曲角度也很大,从刀尖到刀刃组成一个弧状的尖角,可以轻而易举地插进厚实的木头里,如果用在人体上……段燎宇笑了笑,真是个厉害的宝贝。 可惜,今晚的行动后,这出“重伤”的戏就不能再演了,府里那么多人都看到他生龙活虎地追着刺客满屋顶乱跑,再一副“脸色苍白”、“虚弱无力”的样子鬼都不信。 季遥费力地爬进琅阁二楼卧房的窗户,刚一进房间就脚下一软跌倒在地。双手捂住胃部,季遥咬紧牙忍耐那一阵阵的绞痛。该死的段燎宇踢哪里不好偏偏踢在他胃上。这具身体在八岁被季遥使用前一直是小乞丐,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早就把胃给弄坏了,虽然后来季遥努力让自己作息正常,又有陈无来帮忙调养好了很多,但毕竟上了底子。平时还好,今天承受了重力打击,马上就对他发作起来。 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季遥总算觉得好过了一点,爬起来走到桌边,颤抖着手倒了一杯水,水也是冷的,季遥无奈地看了茶杯一眼,还是将它放下了。 将夜行衣脱掉,整理好自己,季遥缩到床上盖好被子,整个人几乎躬成了一只虾子。他现在没有任何胃药,连一杯热水也没有。不知道明天早上段燎宇会不会还叫他去弹曲子,必须先挨过这一晚才行啊…… 真倒霉,“玲珑”本是一对的,居然丢了一把…… 季遥闷闷地生着气,今晚和段燎宇打架时他想通和很多事情,以前不敢想的、不愿想的,都有了答案。 将头也缩进被子里,季遥叹了口气。 段燎宇,你真是我的煞星…… 第十五章 将军府里鸡飞狗跳地闹了一回刺客,这么大的事儿当然捂不住,很快连满大街的卖菜大爷都知道了,不过他们关心的重点更在于“还好将军没事!”“之前不是说重伤么?原来没问题呀?”“咳!没问题不久是好事儿嘛!” 一切“将军在军营遇刺导致重伤”的谣言被真相击破,百姓们自然喜闻乐见,但阙金国的秘密使者阿塔木和拜托他办事的男人可是怒火中烧。 我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精力财力来策划这次刺杀,尼玛刺客全死了也就罢了,但你多少给我点收获吧!现在你告诉我,目标根本就没有受重伤,甚至可以说连点儿油皮都没擦破?饭桶也不是这这么个饭法吧?!!! 皇宫里的穆苍元得知此事,同样怒火中烧。 感情刺客三五天就来一次啊?将军府怎么那么好闯啊?侍卫都是吃白饭的吗?你们主子还好没受伤,如果受伤了呢?你们是准备以死谢罪么? 将军府里的侍卫们在接待皇帝陛下大驾光临时就接受了一通“冰与火的洗礼”,一个个羞愤难当恨不得立刻抹脖子自尽。段燎宇几次三番想要打断穆苍元的训话拯救他这帮可怜的下属,但马上就被穆苍元迁怒了。皇帝陛下连心爱的翡翠绿豆糕都不吃了,瞪着段燎宇就开骂:“你也脑袋被门夹了吗?明明知道对方手里有武器还有心思跟人切磋?你到底武痴到什么地步啊这位将军?那种时候是比武的时间吗?” “……臣可以胜过他……” “万一那把匕首有毒呢?”‘ “……” “而且你一耽误时间,就让人抓住机会跑了,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这次来的人说不定是江湖上哪个有名的杀手,这种人在你这里吃了大亏迟早有点会把场子找回来,到时候万一人家再出其不意地偷袭你呢?你有这个自信能次次化险为夷吗?” “……” 穆苍元自从夺位之争结束后,已经很久没有对他这么严厉过了,段燎宇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穆苍元烦躁地挥挥手让侍卫们回去反省,自己接过胆战心惊的王喜递来的一碗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终于平静了一点,“阿宇,朕确实在担心你。上次七个人摸到你军营去了,有那么多人在而且他们本事也不够高,朕没说什么。但这次不一样,人家轻而易举地摸进了你房间,你府里这些侍卫暗哨根本就不够看!幸好这次他是以为你受了重伤没防备才被你侥幸偷袭得手了,万一他躲过你那一脚了呢?你有信心在不杀死他的情况下活捉他吗?” 段燎宇知道穆苍元不是在危言耸听。他仔细考虑过了,如果刺客当时并不是被他一脚踹到腹部失了先机,到底结果会怎么样还不一定呢。那个刺客很强,在没有能和他在公平状况下堂堂正正地比一场,段燎宇自己也说不准他是个什么水平。 “行了,这次的事情朕会叫人去查的,你自己也上点心。’重伤‘这一招儿是不能用了,以后恢复正常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个幕后之人朕就不信他不会露出马脚。”穆苍元放下茶碗,神情有些疲惫。他用两根指头撑住额头,幽幽叹道:“其实,朕觉得他们行动的目的并不是杀死你。你只是破题儿,文章还在后头呐!” 段燎宇觉得莫名其妙,这些刺客摆开了架势要刺杀他,为什么穆苍元却说另有隐情? “莫非他们真正的目标是你?”段燎宇猜测道。 穆苍元摇摇头:“说不准,朕只是有这种直觉而已。”他站起来走到正厅门口,背着手抬头仰望万里无云的一片蓝天,“论排兵布阵,朕比不上你。但论起阴谋鬼策,你可还差得远呢……” 季遥辗转反侧了一整夜也没睡安稳,第二天起来听说皇帝下了早朝就赶来了。吃早饭时,又听说皇帝陛下把府里的侍卫们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把将军也教训了一顿。季遥默默喝着粥,假装没听见这些话,心里只道将军府的管理真是太松散了,下人们竟然敢随便聊主人的八卦。 小梨麻利地收拾了碗筷,一边试图找话题和季遥说上话,想来想去也只有最新八卦可说了,便开口道:“陆师傅,你知道昨晚将军府里来刺客了吗?” 季遥点点头,觉得他可怜的胃还在隐隐作痛,就只懒洋洋地回了两个字,“只道。” “那个刺客也真厉害,居然在将军手下逃脱了呢。还好将军没有受伤……唉,将军那么好的大英雄,怎么总有人想要刺杀他呢?”小梨感叹一声。 那是因为有人出钱自然就有人出力。季遥冷冷地想,转头对小梨说,“大人们的事我们是管不着的,做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就够了,对吧小梨?” 小梨一愣,低下头,“……陆师傅说的对。奴婢先把碗拿下去了。” 季遥淡淡地“嗯”了一声后也没再开口,小梨暗自思量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惹季遥不高兴了,但现在才是他们今天第一次见呢。 想不出问题,小梨也不能再二楼多待。只得满头雾水地离开。 季遥想明白了那些曾经烦扰他的问题。前世他生活的时代有先进的科技,开放的思想。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根本就不是问题。但这里是保守的古代,有很多被视为禁忌的事,断袖这样的事情在这些“古人”眼中,是比女人不守妇道还要令人发指的行为。季遥可以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他性格一向乐观,只为自己而活,旁人的眼光根本不能左右他的想法。但段燎宇不行。他是大恒君民寄托了无数希望的骁勇将军,抗击北塞阙金的大英雄,更是世代忠臣良将。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段燎宇喜欢上一个男人,段老将军估计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把段燎宇活活掐死。 更何况,段燎宇对他根本就没有那种感情,这只是季遥在单方面暗恋而已。 季遥低垂着眼帘坐在窗边,右手把玩着左手腕上那只乳白色的“手环”。 我是真想得到他吗?季遥问自己,良久唇角勾起一个邪气的笑,“陆征”温润如玉的脸并不适合这样的表情,看上去很诡异。 如果能够杀了他,他就是我的了吧? 如果能够让他死在自己手里,是不是无论谁都没办法把段燎宇从我身边夺走了呢? 在前世,季遥就是一个疯子一样的存在。他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每次完成任务后都喜欢彻夜泡吧飙车狂欢,过着疯狂又糜烂的日子,时而也会在不知是谁的床上度过一个餍足而又激情的夜晚。他喜欢刺激的生活,他挥金如土,在赌桌上一掷千金眼都不眨一下。反正他下次出任务后还会再赚回来,而且不知道那天就会在任务中死去,存钱拿来干什么呢? 所以他尽情地享受生活,极致地享受生命。 如果说季遥是一个“显性”的疯子,那么“白蚁”瑞恩则是一个“隐性”的疯子。他喜欢沉浸在网络的世界里,感受自己的无所不能,全球的黑客和情报专家都将他视为神一样的存在,他可以在虚拟的世界中抛却现实中的烦恼、现实中求而不得的东西,在网络中,他就是王。 但瑞恩也不是一直痴迷于网络,他偶尔还是会出去放松放松的。 他坐在酒吧阴暗的角落里独自品着一杯朗姆,双眼无神地瞪着舞池里疯狂扭动的人群。一个男人和他的女伴跳着狂放的贴面舞,彩灯在男人深邃的五官上投下阴影,连勾起的嘴角都透着那么一股邪肆又魅惑的气质。女伴有一头灿烂的金黄色头发,五官明艳成熟,衣着暴露,她大笑着和男人贴在一起,突然抓着男人的衣领让他低下头来,然后两人一起表演了一个时长五分钟的火辣辣的热吻。 舞池里的人都起哄起来,更有几对伴侣也开始交换亲密的吻。 瑞恩盯着那个女人大胆的手在男人背上肆意游走,而男人的手则早就溜进了他女伴为数不多的衣料里。 瑞恩觉得自己坐不下去了。 他没办法看着季遥和那个女人在一起而假装毫不在意! 他喜欢季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喜欢季遥。 他看着季遥从一个懵懂的孩童长成狠戾的金牌杀手,看着对方从看一眼女孩都会害羞到现在老辣又熟练的调情。他见证季遥的成长,见证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血和汗,他们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最默契的伙伴,是彼此从小到大相处时间最长的人。 季遥怎么能够离开他呢?季遥怎么能随便和那些女人走到一起去呢? 季遥明明应该是他的才对! 季遥怎么可以背叛他呢?! 无数疯狂又阴暗的想法在瑞恩脑子里翻滚搅动着,黑色的风暴毫不留情地席卷着他的头脑。 既然你不肯安分的待在我身边,那就请你去死吧。 至少,我可以把你的骨灰带在身边,成了骨灰的呢,还怎么逃离我呢? 瑞恩脸上露出一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将杯中的朗姆酒一饮而尽。 第十六章 段燎宇重新回到了早朝上,吕大人第一个跑来。他刚拱手和段燎宇道了声好,便开门见山打听这次将军府刺客的事,这个话头一提起,四周的大臣们都警惕地竖起了耳朵。段燎宇回了个礼,漫不经心地回答:“刺客逃了,没抓到他。” 吕大人揪着自己的胡子。虽然他早就知道了这件事的结果,但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连骁勇将军你都没能捉到那个刺客,那刺客该有多厉害呀?若是威胁到皇上和社稷的安危,这可如何是好呀?” 周围的大臣们也是一副眉头紧皱神情紧张、一副全心全意为大恒的模样。 段燎宇没有再出声,默默站到属于他的位置上,任凭那些酸腐文臣在他背后一个劲地叽叽喳喳做着各种悲惨的预想。还好没过多久,王喜尖利的嗓音就在金銮殿里响起:“皇上驾到——!” 群臣百官觐见完毕。穆苍元一脸兴致缺缺地倚靠在龙椅上。最近朝中没有什么大事,是以早朝一般都不会有奏着递上来。除了例行一哭的工部尚书…… “皇上,臣有本奏!”果然,工部尚书张振施张大人一步跨出队伍,“一个月前骁勇将军班师回朝后曾向工部递过要求改换兵器的单子,但所要求的数额之巨大,时限之短暂,实在令工部上下异常为难呐!臣日夜寝食难安唯恐误了将军大事,但工部实在无法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拿出十五万的改制马刀呀!不说原料的问题,单单人手就不够啊!请皇上再多多宽限些时日!”说着说着,张振施脸上有有了泪痕。除了隶属工部的人,其他大臣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把自己当做不存在。 不得不说,如果是一个青春美貌的年轻女子这梨花带雨的模样还真惹人疼,问题是张振施已年逾花甲,脸上一道道褶子数都数不清,这么一副痛苦得模样真心不好看。不过其他部门的人这段日子以来都已经习惯了。可怜张大人,原本只是花白的胡子在段燎宇和穆苍元的高压政策下都变成雪白了。 今天段燎宇难得不是在军营而是来上早朝,张振施赶紧站出来提起这事儿,便哭边瞄着段燎宇的反应。 穆仓元这些天安慰张老大人可没少费心费力,每次看老头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都分外头疼。正好今天段燎宇在这儿,他也乐得直接把皮球踢出去:“骁勇将军今个儿就在朝上呢,张大人自己和段将军协商协商?” 张振施等的就是皇上这句话,穆苍元话音刚落,张振施立马转个身正面对着段燎宇,一双眼睛还“水灵灵”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段燎宇给他这个眼神看得愣是浑身一抖,但想到阙金刺客问题和说不定就在不久后的北塞战事,还是硬着心肠冷声道:“不行。” 张振施顿时急了,手上也开始抖了起来,“可是段将军啊,工部总共就这么点儿人,我们还抽调了全京城的铁匠和京城附近城镇的工匠来打造改制马刀了,但人总是要休息的呀,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围在打铁炉边上。而且打铁也是个体力活儿,一旦工匠们身体哪儿出个问题,这也会耽误工期。所以将军,您下的时限实在是太短了,我们真的没办法啊!” 当初段燎宇让押送二十把样刀的工部二把手纪大人带回的吩咐是:两个月十五万把制式马刀。按照这个数量计算,一天就需要出两千五百把成品,这个任务实在太难了点。 段燎宇可不知道打造一把符合他要求的改制马刀有多难,他要求的材料很高级,而且一旦出现次品肯定要回炉重造,消耗的可不只是做一把刀的时间。 “那……十五万把刀需要多长时间?”段燎宇终于知道自己说不定犯了一个大错误。 张振施一间段燎宇有松口的迹象,脸上顿时笑开了,“怎么说也得五个月以上……” “太久了。”段燎宇干脆利落地截下张振施的话。开玩笑,将近半年,即使没有阙金刺客这件事儿也等不了这么久啊,五个月后都秋天了,那就又到阙金定时扰边的时间了。 张振施好不容易笑开的脸马上又要垮下去。 “……不过,”段燎宇受不了他又要老泪纵横的模样,艰难地做了个决定,“我可以派一部分士兵去协助打铁……” 张振施立马精神一振,“将军准备派多少人协助?” “……你们打铁的地方能放下多少人?” “挤一点的话,五千人是没问题的!”张振施飞快地报出一个数字。 “好,那我就派五千个人去,隔两日换一批。”段燎宇点头。“不过事先说好,他们都不是铁匠,也就能做点儿最简单的融铁打铁活计,精细的上钢磨刀之类的事儿还得你们自己来。” “好,没问题!没问题!”张振施的脸这下是真的笑成了一朵菊花,那些大兵们最不缺的就是力气,更何况两日一换,体力也不会跟不上,只要他们好好工作,这进度赶的可不是一点半点啊! “段将军,你随意就这么调了五千人去打铁,不怕影响他们的训练进度么?”两人在这里商量的好好的,前方宫阶上却传来一个声音,穆苍元的脸在帝冠十二道冕旒下若隐若现,看不清表情。 “陛下,臣可以毫不羞愧地说,铁北军是现在大恒最厉害的军队。”段燎宇对着穆苍元深施一礼,不理会其他几个将军对他狂妄之言的怒目而视,自信道,“只是欠缺两天的训练,我保证他们不会有问题。更何况打铁也会锻炼到四肢腰腹的肌肉,所以并不影响训练进度。” 穆苍元这才点点头,同意了段燎宇和张振施商量出来的方案。看来工部尚书终于不用天天到他面前哭诉了,压力大减有木有! “那么接下来,朕要与诸位谈谈关于骁勇将军府里闹刺客的问题。”穆苍元坐正身子,朗声道。 “骁勇将军作为我大恒常年镇守北塞大功臣,深受百姓们喜爱和崇拜。这次居然有刺客闹上门来,想必各位已经听说过了。” 底下的大臣们都纷纷点头。 “前一次刺客闹到军营去,所幸刺客并没有得逞。但这次不一样,不仅被刺客摸进了将军府,如果不是段将军机敏谨慎,恐怕就危险了。” 底下的大臣们都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刺客在逃,但难保刺客和刺客的幕后主使不会再一次刺杀段将军。所以,大理寺卿何在?” “臣在!”大理寺卿梅善礼走出队伍。 “将军府刺客一案提交给大理寺全权负责,务必给朕把这个刺客给揪出来。” “臣,谨遵圣命!”梅善礼下跪磕头,心中却焦急不已,这刺客在骁勇将军手下都能逃脱,皇上也没给点儿什么线索,怎么查?这不是纯属难为人么? 把今天要处理的大事儿搞定后,穆苍元也没什么心思要坐下去了,他今天中午还有个不得不去的“家宴”必须要准备。想到这个,穆苍元闭了闭眼,嘴角溢出一声清浅的叹息。 “退——朝——!”王喜喊完这么一嗓子,转身悄无声息地跟在穆苍元身后。皇上今天心情不好。事实上,每个月的今天他都会心情不好。为什么?今天是十五呐,要大摆家宴的日子。 在与张振施互相道别后,段燎宇独自一人往皇宫外走,忽然听见身后好像有人在叫他,驻足一听,确实有人叫他,不禁纳闷,他自从穆苍元登基后就很少上早朝,就算上了早朝一般也是说完事就走,跟大臣们几乎没有交集,怎么今天有人叫他? “将军!骁勇将军等等!”那人很快来到段燎宇面前,身上穿的是浅黄色的织锦朝服,腰佩一块温润的羊脂玉,雕刻着繁复的图案。一头乌发束在朝冠之中,眉眼温和亲善,又比陆征的温润如玉多了一丝几乎不显的傲气,正是当朝剩下的唯一一个王爷、穆苍元的唯一胞弟——梁王穆苍寻。 当年穆苍元争储,不光是为了权势,更有绝大部分是为了保全自己和母妃胞弟的性命。穆苍元和其他皇子的争储之战开始时,穆苍寻是老皇帝最小的儿子,只有十五岁。穆苍元倾尽所有保护母妃和弟弟,但百密终有一疏,穆苍寻还是被二皇子的手下绑走了。穆苍元当初为了救下他,差点被二皇子活剐了,幸好段燎宇带着宫卫们及时闯进来,但那是穆苍元还是已经被割了好几刀,都在腹部上,所幸伤口还不算深,倒是血流了很多。穆苍寻当时就傻了,被救出来后抱着哥哥放声大哭,连穆苍元被他压到伤口一脸苍白都不松手。 后来,穆苍元也借助这件事情一举扳倒了二皇子一党,将二皇子一家溺死在御花园的荷花池里。 穆苍寻从小就生活在穆苍元的羽翼之下,长到至今,几乎没受过什么挫折,人倒也没有皇亲贵胄们的纨绔气息,脸上总是挂着和善的笑,显得很亲切。 “许久没有见到段将军了呢,一个月前的回师宴也因为本王正在黄山错过了,近日刚回来,特地来给将军打声招呼。”穆苍寻笑着说。 段燎宇最后一次见穆苍寻还是在他父亲刚去世时,穆苍寻来了灵堂,拍着他的肩膀让他节哀。那时穆苍寻还是个少年,现在已经长成了挺拔的青年。 段燎宇看着这个从小就黏在穆苍元身后的小豆丁,也难得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确实许久不见了。” “听说将军的铁北军就在郊区呢,本王这些年听将军在北塞的传奇故事可是心痒得不行,也想上阵杀敌呢。刚才又在早朝上听将军说铁北军是大恒最优秀的军队,什么时候也能让本王一起跟着铁北军练练?”穆苍寻露出一丝调皮的笑容,眼里是满满的好奇。 “王爷想来随时都可以来。不过训练可是非常艰苦的,王爷到时候可别喊累。”段燎宇故意逗他。 “这怎么可能!我堂堂梁王,怎么会坚持不下来,将军你就等着看吧!”穆苍寻自信满满道。 “那臣就恭候王爷大驾了!”段燎宇玩笑般作了个揖。 “时候不早了,将军也赶紧回去吧。今日皇宫里家宴,本王也要去太后的’慈坤殿‘了。”穆苍寻看看天色,“告辞。” “告辞。”段燎宇抱拳一礼,坐上等在门外的轿子离去。 “……”穆苍寻盯着段燎宇的背影渐渐变小,直到消失在视线中。冷笑一声,抬手抹平衣服上的一点褶皱,左手拇指上,夹杂着血丝的翡翠扳指一闪而过。 第十七章 “母后,儿臣可来迟了?”俊朗的梁王熟门熟路地来到慈坤宫,刚一进门便朗声笑道。 “寻儿你终于来了!”太后朱氏闻声回头,只见小儿子大步走进来,连忙笑着站起来,“你这孩子,回京后也不知道马上来看看母后,亏得母后那么想你。” “儿臣这不是来了嘛,家宴岂有不来的道理呢。”穆苍寻笑笑,没把太后的话往心里去,倒是探头朝太后身后望去,“我皇兄呢?皇兄还没到?” 太后也不知怎的,好像突然兴致不高了似地,“哼,成天忙得不见人影。除了每日早上请安根本就见不着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知道多点时间关心下后宫。” 穆苍寻一见太后不高兴,嘴角拉开一个微笑,“母后,皇兄可是一国之主,整个大恒的重任都压在他身上呢,正所谓有国才有家,皇兄要保证大恒这么多家庭,自己大概就顾不上了吧。” “唉,说来也是。他这两年倒是越来越忙了,而且也越来越不听话!你看看,前些日子他甚至把户部尚书都换了人,弄了一个什么沈翔飞上去,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太后不满地抱怨道。 “那件事我也听说了,说到底也是我们的堂舅,皇兄这些处罚确实有点儿过了。唉,皇兄毕竟是皇帝嘛,喜欢自己掌控权势,母后的话他当然不一定喜欢听了。”穆苍寻耐心地劝着太后,眼里闪过一丝异色。 太后听着这合心意的话,越发觉得还是小儿子最惹人疼爱。看看看看,多乖巧,多善解人意呀,元儿那孩子真是越大越不懂事,都不知道她是在为他着想呢! 穆苍寻哄得太后非常高兴,让他陪着她到内室里去下棋,甚至听从穆苍寻的建议让人去请当朝丞相朱子明一家也来赴宴。朱子明可是太后的亲哥哥,虽然没有多少实权,但到底也是朱家人。不得不说,太后同意请朱子明,多少也有跟穆苍元赌气的成分在里面。你除了一个户部尚书,有本事你把丞相也除了? 原来的户部尚书是太后的一个堂弟,这么多年坐在户部一把手的位置上,不知道暗地里捞到了多少油水补贴家里,朱氏外戚一度显赫不已。但自从前段时间这位堂弟大人被人举报有大量来历不明的房产田产后,穆苍元马上派人前去调查,由于这个前户部尚书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根本连掩饰功夫都懒得做,轻而易举地就被查出了个贪污的名头。按照穆苍元心腹大臣们的意见本是打算把那些财产抄家充公,堂弟本人则下狱按律查办的。但这个结果刚一出来,早有准备的户部尚书夫人马上进宫跑到太后面前哭诉命苦,圣上不近人情,好歹也是这么多年的亲戚,这说抄家就抄家了,连亲堂舅都要扔到大牢里去,毫不顾念亲情!而且一旦堂弟被下狱,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叫她怎么办呀……再说……不就只是拿了国库里几两银子么,咱也没少给慈坤宫里分嘛。 前户部尚书夫人一顿惊天动地的大哭,再加上太后因为以前也拿过堂弟孝敬来的银子心里正虚,遂也就顺水推舟地把穆苍元叫来虎着脸训了一顿,斥责他不懂事不念着亲戚家的好,只知道联合外人欺负自家人。穆苍元给骂得一愣一愣的,耐着性子给太后解释:“母后,堂舅贪的可不是几两银子而已,那可是整整三十万两黄金。您知道三十万两黄金是什么概念么?足够至少一千户富足地过完一辈子了!这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啊母后,您知道整个皇宫一年的开销也才多少么?”穆苍元盯着太后的脸,“还不到十万两黄金!” 太后一听居然数额这么巨大,不禁也是心里一惊,给堂弟媳妇刚才哭晕了头的脑子多少清醒过来一点。但她觉得无论儿子身份变得多么尊贵,她也是他娘,做为娘的尊严让她觉得儿子这么做多少落了她娘家的面子,不禁还是嘴硬道:“无论如何,他是你堂舅,你抄家下狱的行为是不是也有点儿太过了?” 穆苍元叹了口气,“母后,儿臣调查过了,堂舅用贪污的那些钱去置办了大量的房产田产,许多百姓都无田可种无家可归,去堂舅那里租田来种的话一年要交田里产量八分的租子。他们辛苦一年也只能收到不过二成粮食,百姓的怨声已经不只是一点点了。必须严办让百姓们看到朝廷的正气才行。” 太后几乎也快被说动了,但转念一想,堂弟媳妇还期期艾艾地在内室等着呢,自己也拿过人家好处,不出点儿力多少有些说不过去,遂又硬起心肠,“那些百姓,把你堂舅府里搜出来的钱物分给他们一些,再把一部分房产田产也还给他们,再给你堂舅罚个俸什么的,也就差不多了,至于弄那么可怕吗?” 穆苍元深吸一口气,目光牢牢锁定在太后脸上,良久没有移开。 太后刚开始还在和他对视,但没一会儿便扛不住压力游移开目光,她觉得她在这个儿子眼里看到了许多以前没有的东西,这儿子已经要脱离她的掌控了。 “皇儿,你不听母后的话了?母后这也是为你好,得罪你堂舅一家子对你有什么好处?”硬的不行,太后又展开怀柔方针。 穆苍元竖起手掌制止了太后接下去的说辞,“从前贪污的赃款还有用赃款置办的所有东西全部上缴,堂舅革除户部尚书一职。这是朕最后的底线。” “皇儿!”太后急了,这也就比下大狱好一点而已,少了一个户部尚书这个站在朝堂上的身份,她朱家的势力不知会弱几分。 “母后,您和您后头的那些人,不要太得寸进尺了。”穆苍元淡淡地这么一句话,顿时令太后僵在原地。眼睛不受控制地往身后一瞄,内室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日子,穆苍元走在开满各种名贵花卉的御花园里却感到身心一阵阵发冷。这几年下来,安逸富足的生活已经将太后变成了一个自私、贪图享乐和控制的人。她已不再是在孩子难过烦恼的时候会耐心劝导安慰的那个温柔慈爱的母妃了。 人总是会变的,但这种变化…… 穆苍元不得不承认,是太后那独一无二的身份和这个身份带来的权势扭曲了太后的价值观和认识。她已经被奉承和舒适的生活蒙住了眼睛、堵住了耳朵。 自从他登基以来,他致力于铲除朝堂上的各种蛀虫,希望能够让大恒在他的领导下走向一个辉煌。但朝堂上繁杂的外戚势力就令他头疼不已。刚当上皇帝的两年多里,他不断地被老皇帝留下的烂摊子绊住脚,甚至被威胁如果他不听他们的意见,他们就重新选一个听话的皇帝。经过几次碰壁后,韬光养晦成了他的唯一选择。但随着他不断地暗中扩大势力,终于渐渐将朝堂整顿得清明起来,将大部分蛀虫扫除,暂时无法清理的也被用各种借口剥夺了大部分权利。可以说,大恒建国近两百年来,第一次有如此清明的朝政。 “陛下?”穆苍元正望着一朵粉色的蔷薇发呆,突然一声柔柔的女声在不远处想起。他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只见温柔淑良的皇后焦氏正站在不远处笑盈盈地看着他,身后跟了四个宫女,身着鹅黄色盛装,如同一朵高贵的郁金香立于花丛中。 皇后焦氏是穆苍元最喜欢的女人,她性子温和,背后的家族也不算太有势力,很会看人眼色,不该她打听的事情绝不会多一句嘴,处理后宫里事务也很公平公正,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皇后,让人挑不出错来。 穆苍元最满意她的本分,虽有后宫佳丽三千,但他现在有的两个女儿都是皇后所出,虽有些遗憾至今没有皇子,但他俩都还很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等。 “你怎么到这里来啦?不是说最近有些头晕要好好休息么?看御医了吗?”穆苍元慢悠悠地走到皇后面前关心地问道。 皇后脸颊一红,眼中全是喜色,根本看不出她有眩晕之症。“今早看的御医,御医说……”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说了什么?你快告诉朕啊。”穆苍元皱皱眉,他不喜欢这种吞吞吐吐的语气。“不会是什么不好的事吧?”如果焦氏出问题了,他要再找一个这么明事理的皇后可不容易。 皇后轻轻摇摇头,嘴角勾起一个幸福的弧度,“御医说的是……臣妾又有喜了。” “真的?”穆苍元喜上眉梢,又有了一个孩子,皇家子嗣一向不嫌多,这个消息在现在这种时候到来真是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是的,”皇后小声补充道,“而且……而且御医说这次很有可能是男孩……皇上!”穆苍元一把将皇后抱起来转了一个圈。焦氏突然双脚离地马山惊叫了一声。 “得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后!”穆苍元拉着皇后就往慈坤宫赶,无论母后和他之间的嫌隙有多大,这等事关后代的喜事还是要第一时间和家人分享的嘛! 第十八章 段燎宇回到将军府里没多久就要准备吃午饭了,小桃和老管家照例准备了一桌子好吃的。段燎宇默默看着桌上摆满了的菜,迟迟没有动筷子。 他本人其实对生活质量并没有什么要求,在北塞的时候都是和将士们同吃同住的,从来没搞过特例,无论是干牛肉还是冷馒头,配着水就这么嚼巴嚼巴咽下去了,吃饱肚子才是正事儿,没有好的体力怎么去打阙金军队呢?但他一回到京城,吃饭的碗也变小了,每样菜都只有那么一点,而且做法很复杂,力求色香味俱全,但在他看来,这些东西还不如边关的粗面烙饼吸引人。 面对这些精美的食物,段燎宇其实没有什么胃口,他想了想,放下筷子,招来小桃问道:“陆筝师吃了吗?” 小桃一愣,她也不知道陆筝师吃了没有。自从陆筝师搬到琅阁后,他的衣食问题就全权由琅阁里的仆役们负责了,这段时间将军装病,她也没那个闲心去观察陆征的吃饭问题。 “如果陆筝师还没用饭的话,就叫他过来陪我吃点吧。”段燎宇淡淡地吩咐道。 小桃行了个礼,连忙跑向琅阁。 琅阁一楼,小梨刚笑盈盈地端上四菜一汤,细心地为季遥盛好饭,递上筷子,甚至还嘱咐他汤很烫,要慢着点喝。季遥心里黑线,你这是当我三岁小孩儿呢!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这么大献殷勤的可不是看上这具皮囊和这个身份了吗?看来无论古今,贪图富贵都是人类的通病啊,小梨明摆着想飞上高枝当凤凰。可惜啊可惜,这姑娘的期望注定要落空了。 季遥刚拿起汤匙打算尝一尝这香气四溢的排骨汤,小桃却突然闯进来,还是以前那副鲁莽样,没有敲门就直接进来了,“陆师傅?您吃饭了吗?” 小梨不满地皱着眉头,她刚有个机会向陆征表现自己的温柔贤惠,这个小桃不在将军身边伺候着跑来这里干什么?难道她不仅攀着将军,还想对陆师傅出手?想到这里,她不禁警惕起来,开口道:“陆师傅吃了……” “还没有。”在小梨开口的同时,陆征也回答道。 小桃笑盈盈地扫了满脸通红的小梨一眼,跟本不理会她的多嘴,直接对季遥说,“将军说,如果陆师傅还没有用饭的话,就到棠阁去和他一起用餐吧。” 季遥一挑眉毛,自从入了将军府,在正常情况下他除了给段燎宇演奏外根本就见不到他一面,而这刺客时间才过去两天段燎宇就邀请他过去吃饭,这是何意?怀疑到他了吗?季遥不动声色地微笑,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道:“将军的美意陆某当然不会推辞。”说着直接从桌边站起来就往外走。小梨没想到她的精心计划就这么泡汤了,心里非常不甘,但她只是一个等级还没有小桃高的丫鬟,自然不能违背将军的命令。眼见季遥就要走出大门,咬咬牙连忙抱起一边搭在椅子上的外袍跑出去,将宽大外袍披到季遥肩上,低着头小声说:“……春捂秋冻,这还没到真正热起来的时候,陆师傅小心别着了风寒。” 季遥装作一愣,然后更加温柔地微笑着对小梨说了声“谢谢”,这才再次抬起脚步。 小梨脸上迅速绽开一个开心的笑容,但马上迅速定格住了。她清楚地看到,小桃回望她的那一眼,清楚地写着:你想做什么,我全都知道。 小梨紧紧握住拳头,没办法,自己生来命不好,难道还不许我后天挣个地位么?无论筝师是不是下九流的职业,但是能得到将军和皇上称赞,这个筝师可就不一般。 必须……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才行! 深深地往季遥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小梨转身回去收拾碗筷。没有注意到,隐藏在暗处的一双眼睛将这一切看了个一清二楚。 季遥随着小桃来到棠阁,果然段燎宇正坐在桌边等着他。在他面前,琳琅满目地摆着整整六菜一汤,一道鱼,两道素菜,剩下的都是肉菜。看来将军府的伙食都比较简单,连段燎宇本人都没有铺张浪费。跟季遥以前做任务时看到的一个富商家一顿饭吃三十六道菜五种汤相比,简直清淡得可以。 季遥儒雅地躬身一礼,段燎宇抬手示意他不用多礼,让他坐到他对面。小桃麻利地再摆上一副碗筷,然后退到角落去跟老管家站在一起。 季遥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老管家了。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刚刚进将军府的那晚可是令季遥印象深刻得很,这老管家真的不简单。此刻他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仿佛一点威胁也没有,但季遥完全不敢小看他。 “尝尝,这是去年府里自己做的腊肉。”突然,一双筷子夹着一片闻着味道就非常不错的肉片伸到季遥碗里,季遥这回是真的笑了一跳,差点忘了自己还是“陆征”的身份,一脸惊异地看着段燎宇,这种面瘫一样的家伙居然给他夹菜?!他最近太劳心神出现幻觉了吗?! “前些日子一直很忙,我也一直抽不出时间来招呼你,最近终于有了空闲,今天请你吃饭,表达一下我的歉意。”段燎宇一脸诚恳地说。 “不……啊那个……我是说,将军您如果很忙的话不用顾忌陆某……陆某不介意的……”季遥觉得自己的舌头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灵光。 “你是将军府的贵客,之前几天我也一直听你演奏,很喜欢你的曲子……嗯……饭还是要吃的。”段燎宇低头扒饭,冒出这么一句话。 “……谢将军。”季遥听了这么一席话,也只能憋出这么一句来。感谢前世的那些作曲家们! 二人沉默下来,一时整个餐厅都静悄悄的,段燎宇也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段静默,于是只好又夹起一块酱牛肉放到季遥碗里,“多吃点。” 季遥整个人都呆滞了,在他的印象里,段燎宇这个人的性格非常冷硬,虽然对这熟悉的人会放下防备偶尔开个玩笑闹一闹,但面对向他这样的半陌生人,根本是做不出夹菜这种亲密的动作的吧?难道是他正在试探我?还是他也喜欢“陆征”这具皮囊? 季遥居然觉得如果当初用自己的本来面目进将军府就好了,但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这个想法简直是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不禁心里一叹,真是糟糕,他的理智都在被粉碎了吗? 季遥默默地点头,夹起酱牛肉放进嘴里,辛辣的味道充斥口舌,季遥吞下去后才想起来,两天前被段燎宇踢伤了胃,现在胃还在是不是抽痛,根本就不能吃这种刺激性的食物! 果然没过多久,季遥的胃就开始对他发出抗议,绞痛传来,季遥的脸色无法阻止地变得苍白。 段燎宇一直在注意着季遥,马上发现了季遥的不对劲,连忙问他:“你脸色怎么这么白?身体不舒服?” 季遥忍着痛扯开一个笑:“陆某胃不太好,刚才牛肉辣到了吧……” 段燎宇马上走到他边上将他扶起来坐到旁边的靠背椅上,“胃不好你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陆某……一时忘了……”说话间,胃里突然大力一抽,季遥的脸又苍白了几分。 “你别动别动!我去找李御医给你看看。”段燎宇一把按住季遥要站起来的身子。 “……没什么的,一会儿就好,不用麻烦……” “坐着,我去找李御医。”段燎宇干脆利落地命令道。还好穆苍元把李御医留在了府里,原本是防止他万一再遇上刺客受伤的,现在正好用一下。 季遥这次没有反抗,双手捂着胃,身体不住地想要蜷缩起来。这两天他都没有服过胃药,单单靠温热的开水抑制疼痛,终究治标不治本,这时候一受刺激就猛烈地发作起来。 李御医很快感到了,他让季遥尽量把身体舒展开,先给他把脉,然后注意观察了一会儿季遥的脸色,有用手在季遥的胃部轻轻按压了几下,凝神细想片刻,这才慢腾腾地开口,“陆师傅这胃病是老毛病了吧?” 季遥点头,“小时候没好好吃饭……结果长大折磨自己啊。” 李御医点点头,手抚着自己的长胡子,“后来好像有高人帮你调养过?这几年也多亏这位神医啊?” 季遥一僵,这李御医果然不是草包,陈无来确实用许多名贵草药帮他调理过身体,“……是的,陆某十八岁时曾遇到过一位高人,高人说与陆某有缘,开了方子让陆某慢慢调理身体。” 段燎宇眼睛一眯:“陆师傅运气真好,总是遇见高人呢?” 季遥干笑两声,没有回答。 “嗯……”李御医还是扶着胡子,“可是最近三天内,陆师傅的胃部有受过大力的打击吧?外力导致你原本被压制的胃病又再次复发了?” “啊?这个……陆某前两天不小心撞到桌边上了,痛一阵子过去后也就没管它,没想到今天会复发……”季遥觉得自己冷汗都要下来了。不愧是宫里的御医,没个金刚钻还真不能揽这瓷器活! 段燎宇默默垂下眼帘,两天前?还真是巧呢…… “唔,将军和陆师傅也不用过于担心,之所以今天复发得这么厉害其实是因为陆师傅这两天没吃药又思虑过重的缘故,待老朽开一副方子,每天按时吃药,症状很快就会缓解了。不过老朽建议陆师傅还是再找那位高人看看让他帮忙调理一阵子,应该就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了。”李御医慢条斯理地说。 “李大人不能够帮陆筝师调理调理么?”段燎宇问道。 李御医摇摇头:“老朽擅长的是紧急治理和外伤治理,调理身体的方子老朽一直没什么研究,所以无能为力了。” 段燎宇谢过李御医,吩咐小桃送他回去,又将方子交给老管家让他按照医嘱煎好药。这才叫季遥重新和他回到饭桌上来,不过他将酱牛肉、腊肉和一盘爆炒尖椒都从季遥面前挪开,换成翡翠白玉汤、炒地瓜叶、清蒸鱼和一碗蛋羹。 “你现在只能吃这些,清淡点,等会儿老老实实喝药。好好治病,胃病很伤身。”段燎宇淡淡地说,捧起碗继续刚才的午餐。 季遥看着他,手里的筷子久久不动。前世今生加在一起这么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感动。 第十九章 这边将军府中的二人各怀心思,那边皇宫慈坤殿里的气氛可谓糟糕。 皇后默默地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不存在,丞相和他夫人女儿悄无声息地喝汤,穆苍寻面带微笑地哄太后吃菜,穆苍元面带怒容,全然没有了在御花园里听到皇后有孕时的喜庆样子。 原来,就在刚才,太后和皇帝就前户部尚书的事又吵了一架。原本穆苍元在刚刚见到丞相一家子的时候就知道事情不妙,一直警惕提防着太后把话题引到官职的问题上来,没想到太后还是记在心里,埋怨他给朱家的惩罚太重,又明里暗里地示意他提高丞相的权利。 穆苍元当然知道她在打什么注意。太后被选为秀女嫁给先皇时,父亲只是南方一个行省的知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京城是什么地方?皇亲国戚世家贵胄一抓一大把,宫里的后妃们一个个都有强大的后盾撑腰,朱家那一点势力着实不够看的。但先皇在宠爱朱氏的那一段时间里,朱家沾着女儿的光一下子就从地方调到了中央,很快在京城的新贵圈里占了一席之地。这份突然降临的荣光顿时让朱家蒙蔽了双眼,看不到那一张张奉承的嘴脸后面藏着怎样一颗心。 在争储时期,朱家不但没有什么能人能帮上穆苍元,反而有些人还在不知死活地捅着篓子。穆苍元那时也没什么精力能分出来收拾他们,基本上都是派人掩饰善后了事,却给了朱家一个错误的讯号,以为穆苍元顾念着朱家是母族不会对他们下手而更加肆意妄为。 先皇在世时,丞相还不是朱子明,而是穆苍元的对头,在他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先皇留下的蛀虫和他的对头们全部清理出去,在还没有合适人选前,为了临时填补空缺出来的职位,穆苍元便顺着太后的意思让一些朱家还算机灵的人先站到朝堂上。但他现在万分后悔当时轻信太后的眼光。 “母后,丞相是儿臣的亲舅舅,儿臣当然会顾着他。但舅舅毕竟年纪大了,朝政上的事交给我们小辈操心就好。”穆苍元给皇后碗里夹了一个水晶蒸饺,平静地说。 “但是丞相的权利几乎都被你收走了,这样你叫他就这么站在朝堂上,岂不是给人笑话?丞相毕竟是你亲舅舅,自家人办事你还信不过?”太后气的手都发抖。 穆苍元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母后,’自家人‘办的蠢事还少吗?想想前户部尚书!” 太后和丞相一家子都被穆苍元这句话堵了一下,一时间无法做出反驳。 这时,穆苍寻出声了,“母后,皇兄,你们都别吵了。今天是家宴,气氛搞得这么紧张做什么?来,多吃点菜。”说着,给太后盛了一碗人参鸡汤,抬头看向穆苍元,“要我说啊皇兄,你不能以偏概全,朱家那么多人呢不是?不一定个个是傻子,也有厉害的呢?” 穆苍元被弟弟这一句话说的心里邪火直冒,暗道你是不知道你皇兄我为了让大恒有一个清明的朝政做了多少努力,那些外戚势力根本要不得,一旦让他们做大,他们能爬到皇帝头上去!但这番话又不能当着太后和丞相一家子的面说出来,而且穆苍元觉得弟弟还小,远离朝堂做了个闲散王爷也不一定知道这些,只得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敷衍过去。 “寻儿说的对,皇儿,你可要记得,朱家才真的是向着你的,那些什么沈翔飞、梅善礼之类的人,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谁知道?可千万别被人骗了。”太后放下筷子直接对穆苍元说。 穆苍元紧紧握住手里的汤匙,终于还是忍不住直接将汤匙丢到汤碗里,“儿臣吃饱了,母后舅舅你们继续,儿臣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了。皇后,走了。”说着干脆利落地朝太后行了一礼,转身就走,皇后也连忙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走出慈坤宫,太后被他这行为气的说不出话来,胸口不住地起伏。 “皇兄!母后,儿臣去劝劝皇兄。”穆苍寻也赶紧站起来,跟太后交代了一句就往外跑。终于在慈坤宫外的直道上追上了穆苍元,“皇兄,你等等。” 皇后见他兄弟二人明显有话要讲,便很识大体地福了福身,“陛下和皇叔慢聊,臣妾先回凤鸣宫休息了。”待穆苍元点头后,在宫女的簇拥下慢慢走远。 “皇兄,刚才你可把母后气着了。”穆苍寻皱着眉头职责道。 穆苍元烦躁地整理着袖口,“你不懂,这些事儿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朱家不能有太大的势力。” “为什么?朱家不是我们的母族么?自家人为什么不能好好利用?”穆苍寻不接地问,眼里尽是迷茫。 穆苍元在心里思考了片刻,还是决定将事实告诉梁王。他这个弟弟从小长在他的保护之下,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这些道理有点说不过去,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应该好好教教他。 “朱家是我们的外戚不假,但这个大恒毕竟姓穆不姓朱。一旦朕过于重用朱家人,朱家的势力很快就会扩大,你也知道前户部尚书都做了些什么,如果只是那样朕还可以处理了,但如果朱家实力太大则会威胁到皇权。你要明白,朕当年为了什么才争这个皇位?就是为了权势,为了自由。有了权势就没人能再制衡掌握我们的性命。而一旦朕看到朱家做大的那一天,就等于是亲手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上去了,你明白吗?你还想再过你十五岁时的日子吗?”穆苍元耐心地说。 穆苍寻脸色有些苍白,显然也想到了那些不好的回忆,踌躇片刻终于低下头,“是臣弟想得太简单了……还是皇兄周到,臣弟不会再多嘴了。” 穆苍元拍拍穆苍寻的肩膀,微微笑了一下,“你长大了,但母后和丞相老了,他们的有些想法已经不适合当今的情况了。你在他们身边,多劝劝他们。” 穆苍寻点头,“臣弟一定好好劝导他们。皇兄,你是对的。” 穆苍元满意地点点头,“快回去吧,不然母后他们该等急了。朕要去趟凤鸣宫。” “哦,好。皇兄再见!”穆苍寻笑着向他挥挥手,转身朝慈坤宫走去。 穆苍元也挥了挥手,待穆苍寻走远后渐渐消散了脸上的笑容。 刚才他没告诉弟弟的是,外戚势力外戚势力,也是太后安插在朝堂中的眼线,有大量朱家人站在朝堂上,她坐在深宫里也照样能掌握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她的旨意可以通过朱家人联合其他大臣一起上奏,逼迫他遵从她的意愿行事。 太后现在的许多想法已经过时甚至错误,再说,后宫干政……哼,他可不希望在他的统治时期出现一个女皇! 穆苍寻回到慈坤宫时,丞相正在跟太后说话。朱子明一脸苦样,对太后投诉皇帝对他的不信任和忽视,原本属于丞相的事物也被分散给了其他部门,他在朝堂上就是一个摆设,什么用也没有。 “唉,元儿当了皇帝翅膀硬了,越来越不肯听哀家的话了。哥哥,你看看刚才元儿对哀家的态度,哀家只怕帮不上你什么忙。”太后也是满面愁容。 “母后,皇兄刚才跟儿臣说,他之所以不重用朱家,是因为万一朱家势力过大会威胁到皇权,还说……大恒姓穆不姓朱,无论如何,外戚势力要不得……”穆苍寻吞吞吐吐地说,眼睛小心地瞄着太后的反应,眼见她从一开始的疑惑到震惊再到万分愤怒,心里冷冷地笑。 “什么?!他居然敢这样想?!他难道忘了当年他根基还不稳的时候是谁在他背后撑着了吗?!现在倒想过河拆桥了?!难怪他不肯帮你堂舅他们,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好啊好啊,养了这么多年倒养出个白眼狼!”太后怒不可遏,整个慈坤宫的宫女太监们都吓得脸色惨白,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没听见刚才那番话。 “母后您息怒息怒!皇兄这么做总有他的道理,您要相信他才是……”穆苍寻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太后的一挥手给打断了。 “这么多年下来哀家处处为他着想,想叫娘家兄弟子侄们到朝堂上多给他帮帮忙让他不要太累,他不信自家人反倒去相信那些科举选出来的小家子外人!哀家还想说他迟早会明白自家人的好,一直等着,没想到他竟然打着要灭我朱家的主意啊!哥哥,哀家生了这么个东西,真是对不起你们啊!”太后眼里都喷着怒火,手上精心描绘的朱红色指甲直接掐进了手心,丞相夫人和她女儿已经吓傻了,呆在一边完全动弹不得。 “母后!” “太后,太后!您先冷静一下……” 朱子明连忙拍着太后的背顺气,眼睛小心翼翼地往穆苍寻那里一瞟,看到穆苍寻几不可见的一个点头后,马上又回头,安抚似地对太后说道:“太后,老臣没想到皇上竟然如此不顾亲情,连自己的母族都没有半点情谊!老臣说句不好听的,皇上对自己母族都如此冷酷无情,还真的会对百姓好么?百姓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他们安居乐业的皇帝,可不是个……昏君……呐!”朱子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恶毒的光芒,“昏君”二字几不可闻。 “哀家教子无方!教子无方呐!”太后被自家哥哥这么一说,又气又怒地叹道。 朱子明眨了眨眼睛,又瞟了穆苍寻一眼,见穆苍寻正在把玩左手拇指那枚翡翠扳指,没有朝他看,便接着对太后煽动道:“不如……我们换个皇帝!” 太后无论再怎么气,也始终没想过这么个事儿,被狠狠吓了一跳,惊叫:“哥哥!你怎么敢?!” “太后!您还有一个儿子!梁王殿下性情温和,心性慈善,如果登基定是位不世出的仁君!我们朱家会全心全意地辅佐梁王,为大恒开创盛世篇章!这才是百姓之福,大恒之福!”朱子明压低了嗓子,几乎在用气声喊着这么一段话。 穆苍寻和太后都愣愣地看着他,朱子明再接再厉道,“太后,皇上他已经越来越不听您的话了,对我们这些朱家人也越来越严苛,眼见朱家都快被整垮了,您快点下个决定吧!” “舅舅……那是我皇兄……”穆苍寻终于出声了,但还是一副没有从朱子明大逆不道的言论中缓过来的样子,眼神和声音都很飘忽。 “梁王殿下,为了百姓和大恒的未来,您可要硬起心肠来才行啊!”朱子明转头对穆苍寻说,在他嘴角捕捉到了一丝丝赞赏的微笑。 “……让哀家想想……”太后也有些出神。不得不说朱子明的说辞让他有些心动,如果换成寻儿做皇帝,她朱家的人肯定又能风光起来,她也能重新掌握朝堂上的动向,寻儿肯定会听她的话…… 但穆苍元也是她儿子…… “太后,不要再犹豫了!咱们最紧张的就是时间!”朱子明又在太后耳边加了一把火。 太后猛然醒悟,多犹豫一天,朱家势力就会被打压一分。 她呆坐良久,终于咬咬牙,“就这么办!” 慈坤宫中一片静默,宫女太监们已经铁青了脸。他们能感受到梁王阴森森地扫在他们身上的眼神。绝望的气氛在他们之中蔓延。 听到了这个谋反前奏的他们,不会再有命活下去了。 第二十章 季遥被邀请与将军同桌吃饭和因胃病惊动李御医的事已经彻底在整个将军府里传来了,回到琅阁后,小梨红着眼圈给他煎药送药,又不知从哪里端来一盘蜜饯果子,说药苦的话就含一颗到嘴里。 季遥哭笑不得,被小梨无微不至的照顾弄得烦不胜烦,几乎想开门见山地告诉她姑娘我们真不适合你另择夫婿吧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但这种伤人的话“陆征”显然是说不出口的,无奈也只得温柔地对她道谢,甚至让她自己下去休息都变成了“陆征”对她体贴的表现,赚得小梨绯红的双颊和含羞媚眼一枚。季遥几乎要翻白眼,姑娘你怎么这么能脑补啊爷心里有人了你就不要再闹了! 段燎宇好像也变的闲下来,每天只去半天军营,晚上都会回到将军府来住,也经常跑到琅阁去看看季遥的胃病好的怎么样,关心他的饮食,陪他聊天,甚至开始在季遥面前露出微笑,让季遥受宠若惊。每天都能看到段燎宇,甚至每天都能得到段燎宇的问候,对比他这么多年的经历,季遥几乎要生出“就永远做’陆征‘吧”的思想来。 季遥这人就是这样,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前世瑞恩和他互相扶持走到巅峰,虽然最后瑞恩狠狠地背叛了他,但共同经历过的那段日子里,季遥能感觉到瑞恩是真心在对他好。之后来到这个世界遇见陈无来,“疯医”耐心地帮他调养身体,虽然说话很难听,但是不难听出关心在里面。而现在的段燎宇…… 季遥苦笑,说真的,他都不知道段燎宇现在是不是为了试探他而演戏。前些时候“重伤”那场戏演得太过真实,连他都被骗了过去。如果段燎宇怀疑他,演这么一处倍加关心的戏码来,他一定会认不出来。数来数去,季遥发现他活了两辈子,总共才碰到过两个(半?)真正关心他的人。季遥为自己感到悲哀,果然在黑暗和寒冷中呆久了,拼命渴望也不一定能遇到光明和温暖么?可是没有这些人,他一样能活的好好的啊……看,他在这个世界的前十年没碰到陈无来,不照样也过得好好的嘛…… 但是……真的很孤单…… 季遥再次坐到窗前,清晨的空气似乎都蕴藏着花草的香甜,远处,一轮红日正在慢慢升起,朝霞璀璨华丽,如同九天织女手下最精致的丝缎铺在天上。 即使真的是一出戏,那也请让我好好享受吧。即使知道终究有散场的时候,也至少曾经拥有过。 季遥觉得自己对段燎宇一点杀心也没法起。那些曾经想要将段燎宇的尸体留在身边的想法也仿佛被驱赶的黑夜一般烟消云散。 爱情果真拥有着恐怖的力量。 季遥想起前世组织里的一名女杀手。女杀手名叫Lily,排名中上。在一次完成任务时,因爱上了目标而无法对目标下手,结果被目标发现真实身份抓了起来,受尽酷刑。那个目标只是在远处看着她受刑,还跟他的朋友调笑:“爱上她?别开玩笑了!玩玩而已,发现她身份是个意外,当然,借助这个意外甩掉她真是再好不过了。” 季遥奉命接替Lily杀掉这个目标时通过窃听器和狙击枪瞄准镜知道了这些事,他耐心地听完那个人渣的话后才扣下扳机,并将Lily救了出来。 “你也听到了,”季遥冷漠地对脸色灰败的女杀手说,“你爱上的是个怎么样的家伙?值吗?” 女杀手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在这次行动中她居然犯了这种低级错误,回到组织还有可怕的惩罚在等着她。但Lily只是惨笑:“你不懂的,你没有爱过。那种飞蛾扑火一样的情感,你这种冷酷无情的家伙永远不会懂。” “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们都有相同的经历。”季遥觉得Lily已经神志不清了,这种太过感性的话根本就不会在他脑海里停留哪怕一秒钟。Lily对季遥冷笑一声不再言语,任凭季遥把她交给医疗组和审判组。 两天后,瑞恩来找季遥:“Lily吞弹自杀了。” 季遥难得一愣,随后笑着问:“死了吗?为什么死?” 瑞恩给他一张打印纸,“这是她的遗书,为了她的爱情。”他的镜片反着光,看不清表情。 季遥嗤笑一声:“愚蠢的爱情。” 现在季遥明白了,明白那种“飞蛾扑火一样的情感”到底是怎么样的了。 季遥开怀大笑,笑得胃都疼了起来。他蜷缩起身体。现在他的处境和当年的Lily多像啊,他也明白了“下不去手”到底是怎样一个概念。 他决定把任务推掉。他不能对段燎宇下狠手。他做不到。 然后“陆征”必须消失,季遥决定用自己真是的名字、真实的相貌和真实的性格重新接触段燎宇。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遇到自己最大的温暖,在地狱里待了太多年的季遥,已经没办法抵抗了。 “陆师傅?您怎么这么早就起……胃又疼了吗?”小梨端着铜盆走上来,只见季遥披着外袍坐在朝东的窗边,弓着身子一副痛苦的样子,连忙放下铜盆跑过去问。 “我没事。”季遥冷淡地回了这么一句,站起来,双手撑着窗棂俯视琅阁院中的景象。下面的院子里,早起的仆役正往地上洒水扫尘。 小梨见季遥脸上难得没了笑容,一时尴尬。她自从知道季遥病了的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亲自打扫他房间里的卫生,亲自去厨房煎药,甚至做了蜜饯甜糕送给他吃。她很清楚,那些贵族千金们嫁为人妇后都不会为自己的丈夫做这些,她除了身份低一点,简直就是善解人意的完美好妻子人选,为什么到现在季遥对她还是一副疏离客气的样子?她就这么入不了他的眼?不过比优伶戏子高一点的身份,陆征有什么好清高的?! 小梨心里压着火,脸上还是泛出一个甜笑:“既然陆师傅已经起来了,那就快来洗漱吧。奴婢这就去把早餐端来……” “小梨,”季遥突然开口打断了小梨的话,“以后这类事情就让阿松来做吧。” 小梨一惊,不敢置信季遥居然拒绝她的服侍,“陆师傅?难道是小梨做错了什么?小梨可以改!” “不是你做错了,而是男女授受不亲。你还没有嫁人,这么服侍一个外家男人不好。前段时间陆某没想到这个,对不起。”季遥随便找了个理由敷衍过去,他可受不了像被瓷娃娃一般照顾,满身都别扭。 男女授受不亲?这种理由……小梨算是明白了,这陆征摆明了是要支开她!一定是他明白她的意图了!但小桃也没有嫁人,却一天到晚跟在将军身边,为什么她就不行?! 可是她只是一个奴婢,即使陆征身份不高,也是将军亲口承认的贵客,住在琅阁就是她主子,主子的话她必须听。无论再怎么不甘心,再怎么怨恨,小梨只能断了胳膊往袖子里藏,咬着牙道了一声“是”。 阿松没想到直接照顾陆征的活计会落到他身上,这可是比扫地除尘之类的粗活有档次多了。而且陆师傅温文尔雅的,脾气很好,是个很好伺候的人,阿松欢天喜地觉得自己捡到了一个大便宜,完全忽视了小梨不怀好意的眼神。 阿松是将军府的家生子,父母已经过世,性格直爽开朗,没什么心机,手脚麻利,但有事会比较粗心。季遥不在乎这个,阿松粗心他还巴不得呢,这样他的秘密才会减少被发现的可能。更何况,没有一个满怀心机成天围着他转的女人在跟前,季遥几乎觉得琅阁的空间都变大了许多。 自从决定要推掉这个任务后,季遥觉得这些日子一直压在心上的重任也放下了许多,整个人都轻快起来。吃过早饭,叫阿松打扫干净桌子后,季遥随便找了一本游记看了起来。阳光透过窗子找到他身上,暖洋洋的特别舒服。 正好段燎宇又来例行问候了,见季遥挺有精神的,也很高兴地说:“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应该很快就会好了。” 季遥连忙站起来简单地行了个礼,“是啊。这几天小梨他们总是把我关在这里静养,陆某身上都快养出膘了,怎么能不好?” 段燎宇的笑容收了一点,心里涌出了些不舒服的感觉,“……是么?看来小梨他们确实尽心了,我决定给他们加点月钱。” 季遥笑笑:“看来他们会高兴坏的,毕竟谁不喜欢钱多?” 段燎宇也点点头,“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能做好事,也能做坏事。有些人为了钱可是不择手段,什么都干得出来。” 季遥心里一跳,面上却还是露出一副好奇的样子来,“这种人确实蛮多的,将军也遇到过?” 段燎宇拿起季遥的那本游记,随意翻着,边翻边说:“前段时间朝廷查办了前户部尚书,那人是当今太后的堂弟,皇上的堂舅,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和职位之便从国库里贪污了三十万两黄金,更置办了大量豪宅良田,许多百姓都被他逼的无家可归、无田可种。” 三十万两黄金……季遥想到自己现在这个任务的雇主,暗自琢磨,任务报酬二十万两黄金,跟这些被贪污的银钱,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 “还真是过分呢。幸好朝廷查办了他,皇上真是为国为民的仁君。”季遥感叹道。 段燎宇同意他的看法,忽然又想到什么,问他:“你的病好的差不多了,那有没有兴趣去骑马?这么久都待在将军府里一定闷了吧?” “可以吗?陆某确实有些想出去走走。”季遥承认,他好久都没出过将军府的高墙了,迫切地希望能出去放放风。 段燎宇脸上露出微笑:“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去踏踏青吧。” 第二十一章 段燎宇和季遥没有带任何人,只是从将军府的马厩里牵了两匹马就出了门。在京城里,除了特殊情况如军队行军、府衙捉拿要犯、地方急报等可以骑马之外,即使是达官贵人也只能坐马车或轿子。这条规定是为了防止有人闹市纵马等不良现象和行为的发生。所以季遥二人在没出城之前也只能牵着马走。 皇宫有四大门八小门,四大门分别是青龙门、朱雀门、白虎门和玄武门,依次对应四条主要大道:青龙大道、朱雀大道、白虎大道和玄武大道,四条大道又通向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如果能从高空俯瞰的话,整个京城就是一个极标准的正方形,皇宫就是正方形中央的小正方形,完美地体现了大恒人对“天圆地方”的认知。 段燎宇和季遥现在就走在朱雀大道上。道路是标准的三丈三尺宽,路两边建了许多酒楼茶馆和客栈,还有些生意人因为没有能力置办铺面干脆就把自己的摊摆到了路边上。可不要以为路边摊上的东西就没有铺子里卖的好,要知道在京城这种地方,能在四大主干道上有一个摊位的商贩,拿出来卖的东西定有不凡之处。 季遥是在大恒南方的一个小村子里“醒来”的,所以大部分活动都集中在南方,轻易不会来京城。他总觉得京城天子脚下对他来说有点危险。可能源于他上一世的经验吧,京城里聚集了这个国家最有势力最有能耐的人,手眼通天势大无边,说不定哪天就有人把他的老底翻了个一干二净。要不是因为这次刺杀段燎宇的任务酬金太多,他也不会轻易涉险。所以除了段燎宇归京前几天季遥来踩点时随意瞄了几眼外,他根本就对京城没有任何了解。 段燎宇从来都是个作风低调的人,再加上班师那天他坐在高头大马上,身着铠甲头戴缨盔,百姓们根本看不清他的身型和相貌,现在和季遥并肩走在街上,人们也无法将这个相貌俊朗沉肃的年轻男子和那天威武的骁勇将军联系起来。季遥就更不用说了,他这幅面孔根本没在京城出现过,只不过长得俊俏些罢了。 两人很快就出了城门,翻身上马慢慢行走在青翠的草地上。 段燎宇的这匹马是他的战马,全身乌黑四蹄雪白,名叫“狼牙”,它是当年老将军将军中战马和在阙金境内找到的野马配种生出来的,刚一落地没多久就被送给了段燎宇。狼牙的性子极狂野,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广袤无垠的草地上撒开四蹄狂奔,但因为回到京城的缘故,没有那么大的地方给它跑,整天被憋屈在将军府或军营的马厩里,弄得它快发疯了。这不,段燎宇刚在他背上坐稳,它就猛地冲了出去,一口气窜出去十丈远,这才在段燎宇的命令下不甘不愿地停下来,喷一个响鼻,四蹄还在不断烦躁地踱步。 相对狼牙的疯,季遥的坐骑就比较温顺了,它是典型的中原马,个子并不高,性情柔和,有着枣红色的毛皮和一双温驯的大眼睛。季遥坐在它背上稳稳当当地,慢慢来到还在转圈的狼牙身边。 “没想到你骑马倒是挺熟练的?亏我还以为你不敢骑,特意找了一匹最安静的马给你。”段燎宇一边拉着手上的缰绳控制住狼牙不要乱跑,一边和季遥说话。 “陆某也曾四处游玩,成天带着马车当然不方便,于是干脆就学会了骑马。这样陆某一个人带一台筝和一个包袱行走在天地间,岂不逍遥自在?”季遥笑着眺望远处的景色,仿佛又想起了当初游山玩水的畅快之情。 段燎宇挑起锋利的眉角,“一个人?你这个弱书生也不怕被山大王劫了道?长得这么好看,小心哪天被抢走做了人家的压寨夫人。” 季遥非常无奈又克制地撩起眼皮瞅着段燎宇,“将军,陆某再怎么好看也是个堂堂七尺男儿,那里有山大王抢男人做压寨夫人的?顶多抢些钱财之物罢了。不过陆某运气一向不错,至今都还没遇上过山大王。” “陆征”确实没遇上过,但季遥遇到过不止一次。季遥每次遇见他们,听他们念那一大串“此路是我开”的经典劫道宣言时都会一边默默地想“电视剧诚不欺我果然每个山大王都会这个”,一边下手麻利地将山贼们打晕在地,并非常心安理得地将他们的口袋全部掏空再扬长而去。 段燎宇咧嘴笑了一下,“现在没遇到不代表以后遇不到,再说,万一刚好有哪个口味独特的山大王就好这口呢?” “……呃……”“陆征”一脸尴尬,脸上也有点泛红,抬头望望天低头看看地,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但他没有尴尬太久,因为段燎宇猛地冲了出去。哦不,不是段燎宇冲了出去,而是狼牙冲了出去,可怜的段将军因为正在调戏季遥而分了心,好悬没握紧缰绳一头栽倒在地,那可就糗大了。狼牙飞快地带着主人跑到了一条小溪边,终于在一棵树下堵住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兔子,还用头去拱人家,弄的小野兔睁大了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惊恐万分。段燎宇下马将小兔子捉到手里,不顾狼牙不满的眼神将它用力向小溪对面扔过去,小兔子在半空中一打滚,轻盈地落到草地上,头也不回一下,飞快地钻进草丛里不见了踪影。 狼牙的前蹄暴躁地刨着地,鼻子里喷出热气,对段燎宇怒目而视,段燎宇一脸面瘫样与它对视,一人一马僵持不下,终于段燎宇发了话,“你是食草动物。” 狼牙不为所动,漆黑的大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四个大字:“那又怎样!” “你追兔子的行为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你又不能吃它。” 狼牙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声,表示小爷只是想捉弄那只蠢兔子而已,谁要吃它了? “而且你为了玩耍,抛下了我们的伙伴。”段燎宇面无表情道。 狼牙终于放了它脚下那片草地一条活路。好像……刚才那个人类是主人的朋友?唔,但好像关系又跟那个总是想骑到它背上但总是被它甩出去的那个叫穆苍元的人类不太一样?……人类的世界好复杂!还是作一匹马比较简单! 狼牙终于认识到了(在主人调戏对方时)抛下那个人类的后果严重性,因为它现在只能垂头丧气地跟着那匹枣红色中原马缓慢的步子挪动。段燎宇将它的缰绳握得死死的,根本不给他撒欢乱跑的机会。 “……将军,其实你可以随意去跑跑马的,不用在意陆某。”季遥看着跟他一起慢慢挪的狼牙和貌似心情愉快的段燎宇一眼。 季遥前世就会骑马,他还有一张位于英国的马场VIP钻卡,来到古代时空后,交通工具更是直接换成了马,自觉对马也有一定的了解,现在狼牙的状态明显比较低迷,想了想前因后果,季遥开口建议道。 “没关系,狼牙只是刚刚有点跑累了,现在想慢慢走着休息而已。”段燎宇微笑着解释。最近面对季遥时,他那副面瘫脸就越来越少。 才怪。季遥暗暗在心里吐槽了两个字。不过既然段燎宇没有要去跑马的意愿,季遥也懒得多管闲事。两人就特别悠闲地往远处走,不知不觉中竟偏离了官道,走到一条羊肠小道上去了。 日头渐渐上移,阳光炙热起来,原本谈天说地的二人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但这里离城门少说也有二十里路,虽说赶回去的话并不远,但很显然季遥的肚子没有给他面子,发出了“咕——!”的一声巨响。 “看来今天要野餐了。”段燎宇好笑地看到季遥闹了一个大红脸,右手捂着肚子左顾右盼。 “嗯,野餐很好啊我去找点野果……”季遥觉得有些丢脸,肚子叫得这么大声好像他很馋似的…… “不用。”段燎宇下马拾起几枚石子,抬头往树上看去,不一会儿眼睛一眯,手迅速一扬,季遥根本没看起他的动作,却见一只麻雀从树上掉了下来,脑袋已经被石子砸碎。 季遥目瞪口呆!他不得不承认,段燎宇臂力惊人。这么多年来他自信以自己拥有的超时空的科学发力和技巧功夫绝对不差,但也无法做到仅用一枚石子便打碎一只麻雀的脑袋!这个时空可没有小说上写的轻功内力,这说明段燎宇完全是凭借高强度的爆发力和精确的瞄准完成了射杀。季遥转过头,一脸佩服的神情。 段燎宇拉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这使他的五官顿时透出一股阳光大男孩的感觉来。本来嘛,二十二岁确实还是个大男孩,在季遥前世的标准里,他还只是个刚刚从大学毕业的学生而已。 在大大地被季遥的佩服满足了虚荣心后,段燎宇又以非人的速度打下五只麻雀。段燎宇掏出打火石递给季遥让他简单搜集些干燥的木头生火,自己蹲到小溪边处理干净麻雀的羽毛和内脏,将它们串到树枝上架在火上烤,很快便飘出一阵烤肉的香味。 “可惜出来时没带上佐料。”段燎宇翻动着树枝,略有些遗憾。 季遥倒不是很在意这些,以前密林生存的时候他为了不被其他人发现连生蛇肉都吃过,那味道要多腥有多腥,有烤麻雀吃已经很好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安抚自己脆弱的胃。 就在二人温馨地平和地饱餐烤麻雀时,突然,狼牙一声尖利的嘶鸣从不远处传来,接着就是一些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段燎宇和季遥往嘴里送肉的动作同时一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放下树枝,往狼牙的方向赶去。只见几个粗壮的男人拼命拉着狼牙和季遥坐骑的缰绳,嘴里还在不断地吐着脏话。其中一个男人抬头看到了段燎宇和季遥,马上放开缰绳跳了出来,一手叉腰,一手拎起原先放在地上的一把破刀指着他二人道:“呔!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你们两个看着就像有钱人,别给老子哭穷!识相点快把钱叫出来,不然休怪老子手上的龙虎刀不讲理……哟!这位小公子好漂亮呀,跟大爷我上山做压寨夫人吧哈哈哈哈哈!!!” 粗壮的男人一反刚才虎视眈眈凶神恶煞的表情,摸着下巴一脸色迷迷的样子,上三路下三路地打量季遥,他身后的几名小弟也转头看过来,嘿嘿直笑。 季遥无语,转脸幽幽地盯着段燎宇:“将军,你的乌鸦嘴怎么这么灵呢?居然真的遇上了口味独特的山大王!” 第二十二章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小公子,识相的赶紧给老子过来!做老子的压寨夫人包你吃香的喝辣的乐不思蜀哈哈哈哈!!!”山大王见他看中的“小公子”正和身边另一个男人小声说着什么,觉得自己受到了轻忽,立刻口出狂言叫嚣着打算找回自己的存在感。 段燎宇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也会有遇到被打劫的一天!他瞅瞅对方的装备,嗯,破刀一把,马鞭两条,锄头一把,再加上木棍若干。段燎宇摸摸下巴,这应该属于山贼中的下等类了吧?但他们居然胆敢在京城附近做“买卖”,莫非有什么后招? 季遥只觉得嘴角抽搐,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手不要将靴子里的另一把“玲珑”拔出来给对面的山大王一个美好的归宿。他深刻地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但他现在的身份又令他除了做出“脸红、羞愤”等表情和“气得发抖”之类的动作外,完全做不出有效的反抗。季遥在心里直翻白眼,拼命瞄段燎宇,“将军,现在这里只有你能拯救陆某和狼牙了!” 段燎宇点点头,面瘫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明白。” 季遥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吧,他现在确实是另一种概念上的“书生”。虽然他很赞同段燎宇的说反,但当“无用”这个词和他自己联系在一起后,就有种想往段燎宇那张端正英俊的脸上揍一拳的冲动! “喂!没听见老子说什么吗?你们两个还不赶紧给老子过来!……哦六子!快快快抓住那匹马的缰绳那匹马要跑了!”山大王不满地瞪视着段季二人,却在这时用眼角发现拉住黑马的一个小弟被黑马甩头的动作吓得一个仰翻摔倒在地,也顾不上段燎宇和季遥了,连忙跑过去帮助那个“六子”想拉住狼牙。 狼牙何许马也?那可是多次在北塞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军中马王,它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被两个山贼捉住呢?在挣开拉住它缰绳的六子后,狼牙朝天一鸣,用两条后腿直立起来,前蹄向旁边蹬去,唬得那帮山贼惊呼着向四周散开,狼牙机敏地抓住这个机会奔到段燎宇面前,得意地向一帮吓得坐在地上的山贼喷气。 山贼老大怒瞪着双眼,“好啊你们!这马是你们的?!这么久都不给老子出个声儿,看来是不想要这条命了吧!兄弟们上!干完这一票把马卖了咱就可以上城里去吃一顿了!” 山大王一边吼着一边吆喝上其他山贼向段燎宇和季遥冲了过来,手里耀武扬威地挥着那把破刀,其他山贼也拿出自己的武器怪叫着冲上来。 季遥非常自觉地和狼牙一齐往后退了一步,剩下段燎宇独自面对十来个山贼。 段燎宇负着手站立在那里,任凭山大王一把破刀直逼面门,双眼如老鹰般锐利,从战场上带下来的血腥气息瞬间直扑山大王,山大王眼里闪过一丝惊惧,冲锋的勇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破刀堪堪停在段燎宇鼻尖五寸左右的距离上,两手颤抖着,怎么也无法将刀再往前送上半分! “你你你赶紧把钱交交交出来!否则老子砍砍砍了你哦!!”山大王还在挣扎。这个男人好可怕他的手都在抖了这家伙拜托合作一点吧他也不想杀人啊啊啊!“小心真的砍砍砍下去哦!”山大王额上的冷汗密密麻麻排着队。 段燎宇还是一副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模样。他将一只手伸到山大王胸前,山大王莫名其妙,“你干嘛?” 而季遥看到段燎宇这个动作,居然神游天外地想:“莫非段燎宇其实喜欢这个类型的?!不要闹了好吗!” 段燎宇可不知道季遥内心里在疯狂转着什么心思,他把手伸到山大王胸前,然后,轻轻摸了上去。 “……!”季遥。 “……!!”众山贼。 “……?”狼牙。 “……你你你想干嘛老子不喜欢你这一型的!”山大王。 段燎宇顿时觉得气血上涌,额角青筋暴跳,不敢置信地瞪着山大王。老子有陆征了好吗?!喜欢你这一型简直是在降低老子的品味吧! 终于段燎宇冷静面瘫的面具破碎了,他决定不再蓄力,瞬间反掌为拳狠狠击在山大王胸口的膻中穴上,山大王连表情都来不及做一个就被放了风筝,“砰”地一声重重砸在不远处的草地上。 “老大!”其他山贼都尖叫了起来,赶紧跑过去扶他们老大,还有两个不怕死的舞者棍子啊啊叫着冲上来,也被段燎宇一手一个扔了回去,就扔在他们老大身边,把其他几个山贼砸了个够呛。 “好!”季遥只觉之前的憋屈之气一扫而光,见识了段燎宇“怒摔山贼”这一幕,笑着拍起手来,就差再来两声流里流气的口哨表达一下对段燎宇的青睐之情了。 段燎宇眯了眯眼,这一幕怎么感觉这么眼熟呢?好像在回师宴上他也是这么给陆征赞了一声好? 山大王在小弟们七手八脚的扶持下终于艰难地坐了起来,脸憋得通红。幸好段燎宇那一拳仅仅用了两分力,要不然山大王此时就应该在阎罗殿里等着投胎了。 “咳咳!你们这两个狗男男!兄弟们!给我上!”山大王被一个看着并不强壮的年轻人一拳打出去还飞了那么远,更何况之前看上的小美人还给他叫好,不禁怒火中烧,居然让自己在小弟们面前落了这么大的面子,这场子必须找回来才行!山大王神色不善,提起破刀又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打算找段燎宇报仇。 其他小弟也跟着山大王张牙舞爪地向段燎宇冲过去,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毫无章法地乱舞一通。只可惜他们遇上的是段燎宇,只见他云淡风轻地卸下了所有山贼的手腕关节,轻巧地夺过山大王的那把破刀,用厚实的刀背在山大王肩上一敲,山大王身体一震,竟不由自主地重重跪在地上,整条右臂完全没有了知觉,肩上的骨头仿佛断掉了一样剧痛无比,令他大叫起来。 山贼们都被段燎宇这一手吓到了,再怎么没脑子也猜到自己惹了不能惹的人,不禁一个个互相搀扶这退后,想尽可能地远离这个瘟神,但山大王还在他脚下,山贼们犹犹豫豫地不知是不是应该先把老大救回来还是直接转身就跑。 段燎宇拎着那把破刀,漫不经心地用刀背轻轻敲打着左手心。按理说处置山贼的事不归他管,但他好歹是大恒的将军嘛,既然碰上了就干脆将他们送到衙门里去算了。想到这里,段燎宇冷冷地开口:“扶上你们老大跟我走。” “去去去哪?”众山贼惊恐地颤抖着问。 “衙门。”段燎宇简洁有力地回答。 众山贼一听,吓得跳了起来,终于决定不管老大了,一个个跑得飞快。 段燎宇怎么可能让他们跑掉呢?随手在地上捡了几个小石子再次施展出投射神功,几名山贼均被打中了膝弯跪倒在地,站都站不起来。 季遥羡慕嫉妒恨地看着段燎宇露这么一手,心想若是他也能会这一招的话,那简直等于随身携带了两把手枪啊有木有! 山贼们跑不了,满心绝望地看着段燎宇。他们真的很倒霉,第一次出来做“买卖”,好不容易在林子里遇见两匹好马,本想卖了去换点钱,没想到竟碰到个凶神,这下银子也没了,还要被送进衙门。他们一定会被打死在衙门里的! 想到这里,山贼们竟呜呜大哭起来,将段燎宇和季遥吓了一跳。 “……喂,只是进衙门而已啊,你们干嘛哭成这样啊?”季遥看得出这群山贼其实都是些胆小的家伙,仗着手上有点武器狐假虎威,真正跟他们拼命他们肯定跑得比谁都快。这样看来他们应该手上没有人命才是,进了衙门顶多被关个一段时间就会放出来了,怎么一个个哭得这么惨? “进了衙门,我们哪里还活的了命啊!”山贼们大哭。 山大王也渐渐不叫唤了,手臂开始恢复知觉,只是肩上还火辣辣地痛。不管怎么说,他能被选为这群山贼的头头说明他还是有点脑子的。 “好汉饶命啊!好汉饶命啊!别把俺们送进衙门呐!”山大王干脆地给段燎宇跪下了求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季遥皱着眉头拉着段燎宇后退了两步躲开山大王想抓住段燎宇衣袍下摆的手,“求饶就求饶,动手动脚的干嘛!” 段燎宇也配合地退后,脸上的神情放松下来,微笑地看着季遥。 “呃……”山大王眼珠子一转,头脑超速运转,一听季遥这话便知有戏,连忙决定将实情相告。 “两位公子有所不知,俺们原本都是京城郊外的农民,每年种的粮食,一些留下自己吃,一些拿到城里去卖,银钱换些油盐布料,日子也尚且过得去。但户部尚书大人强行用极低的价格收购了俺们的田地,并放话说要种’他的田‘就要给他交租子。哥儿几个一打听,居然要地里八成的粮食,这让俺们可怎么活呀!兄弟们都年纪一大把了,因为没钱都也没娶媳妇儿,这不就商量商量来做山贼了,也学学大侠劫富济贫什么的……今天咱是第一次出来做买卖。”山大王苦着脸讲清楚前因后果,他身后的小弟们也纷纷点头。 段燎宇和季遥对视一眼,看来这些人还不知道户部尚书已经换人了。 “以前有个弟兄因为拒绝被户部尚书大人买走土地,就直接被拖进衙门活活打死了,他婆娘哭了一天一夜,最后上了吊。我们吓得很,是真的不敢进衙门啊,一进衙门准被活活打死啊!”有一个山贼补充道,他已经四十多岁了的样子,又黑又瘦,形容憔悴。 “皇上已经查办了前户部尚书,令他将所有购置的土地都还给了农民,你们还不知道?”段燎宇淡淡地开口道。 “啊?俺们都好久没有回家了,这……这是真的吗?”山大王和一众山贼都停住了抽噎,一脸的惊讶。 段燎宇点点头,“说不定你们的田地已经还回来了。” 山大王和小弟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巨大的惊喜和渴望。 “那……公子不送我们进衙门了吗?”山大王颤抖地问道,其他小弟也小心瞄着段燎宇和季遥的脸色。 段燎宇沉默地摇摇头。 山大王和小弟们这才真正欢呼出声,跪在地上朝着京城的方向一个劲地磕头,嘴里大声喊着:“皇上好人呐!皇上万岁!皇上万岁!”他们眼里再度流淌出泪水,却不再害怕和恐慌。 解决了山贼一行人,将他们的千恩万谢抛在脑后,段燎宇和季遥牵着各自坐骑的缰绳往回走。他们还没吃完午饭就遭遇了一伙笨蛋山贼。反正肚子也半饱了,段燎宇提议干脆回到城里再吃些其他东西好了,顺便还可以四处逛逛。 季遥也正有此意,二人一拍即合,上马慢悠悠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城门走去。 第二十三章 段燎宇和季遥回到京城不久便找了个酒楼坐下,叫了些点心慢慢品着,因为季遥胃不好不能喝酒,店小二就特地推荐了他们店里的酸梅汤,等酸梅汤端上来后才发现,店家很细心地在段燎宇那碗里放了些冰块,而季遥的酸梅汤则是常温的。 “如果不是因为现在不是饭点,这家酒楼的生意一定不错。”季遥端着酸梅汤小口小口地喝着,酸甜的滋味萦绕在舌尖,味道非常鲜美。段燎宇也喝了一大口,一路上顶着太阳回来,他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此时清凉的酸梅汤一下肚,顿时觉得舒爽多了,点点头,无声地认同了季遥的看法。 两人选的位置正好在酒店二楼的窗边,微微清风是不是吹拂在身上,楼下是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季遥捻起一块色泽金黄的糕点放进嘴里,糕点的粉末被研磨得极其细腻,入口即化,一股香甜的味道四溢开来,季遥敢肯定,即使是在他前世那样科技发达生活充裕的世界里也做不出这样纯天然的美味食品。他嚼着糕点,满足得连眼睛都眯起来了,慵懒地靠坐在椅子上,季遥此时的模样简直就像一只餍足的猫。 段燎宇并不喜欢这些精致小巧的糕点,他更加专注与观察楼下的动静。街上的摊铺有很多,卖布料的、卖零食的、卖面人和面具的……应有尽有。 段燎宇心里倒没有什么“能够守护这些百姓的幸福我就满足了”的伟大情怀,他驻守边关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父亲。 段老将军几乎把自己的一辈子都丢在了北塞的草原和战场上,他自从段燎宇出生以来和他见过面的时间加起来算也最多只有三年。不过就是在这零零碎碎的三年里,段老将军教给他兵法谋略、武功阵法,培养他忠君爱国的思想。更多的时候,则是给他讲北塞迷人的草原风光、阙金军队的彪悍作风和边关将士们的生活和训练。虽然没能与父亲相处太多时间,但父亲口中的那个北塞已经牢牢吸引了他。所以当年段老将军身死,他不顾穆苍元的挽留和母亲的泪水执意驻守塞北,未尝没有想亲眼一睹那些壮丽风光的想法。但这两年多来的征战让他幡然醒悟,当年父亲其实并不喜欢北塞,这块土地的责任太过重大,这些抛洒在草地上的鲜血太过滚烫,边关人民哀伤的泪水太过咸涩。母亲去世时,他日夜兼程赶回将军府,只见到她躺在黑色巨大沉重的棺椁里的孤独身影。他和父亲一辈子都亏欠这这个温柔的女人,她为了丈夫和儿子的责任和期望,将一生年华都蹉跎在了将军府这一方天井里,身后留下了满院怒放的海棠,深深扎根在这里,代替她默默守护边关的儿子,代她盼他早日平安归来。 段燎宇还清晰地记得父亲去世前对他说的话,“儿子,你母亲是天下最好的人,她是一个完美的妻子和母亲。我很爱她,但我对不起她。我执意接替你祖父的使命镇守北塞,抛下她和年幼的你留在这吃人的京城,我欠她的,几辈子都还不完。为父要走了,你要照顾好你母亲。以后等你找到了你心爱的人,要记住别像我一样,遗憾终生。” 那段时间里,穆苍元才登基没多久,每天周旋于各个党派大臣和先皇后宫那些疯狂的女人之中,段燎宇作为他的得力助手也每天忙得团团转,父亲的这番话其实并没有在他心里停留太久。等到父亲去世后,他又启程去了北塞,实在也没有去想过未来妻子的人选。那天在军中,穆苍元突然提起的话题令他真正开始考虑起传承的问题。但也正如他所说的,京城里的女人是无法走出去的,她们经受不起北塞粗粝的风沙和豪爽的作风,遥远的旅途会令她们苦不堪言,战场上的厮杀会让她们连惊带吓泪水涟涟。更不要说,那些阙金人残暴本性世人皆知,一旦他们见到了那些柔弱的京城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完全不用想都知道。娶了她们反而是害了她们。段燎宇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妻子也和母亲一样一辈子困在一方之地内抑郁一生,但也无法让她和他并肩作战。 季遥一边看着外面的风景一边拿着糕点啃着,不知不觉中竟把一碟的糕点都塞进了肚子里,等他转头才发现,盘子里只剩下一块浅紫色的米糕还孤独地躺在那里,而段燎宇则端着半碗酸梅汤眺望窗外,一动不动地神游太虚。 好像刚才一直都是他自己在吃,将军都没有动过那些糕点哦?季遥难得脸红了一下,决定将最后一块让给段燎宇,在叫了他数声无果之后,季遥干脆直接拿起那块糕点递到段燎宇面前,这才将他的神智唤了回来。 “呃,你吃就好,我不喜欢这些小零食。”段燎宇放下碗,目光在那块浅紫色的糕点上转了一圈,说道。 “将军就尝一尝?就尝一块,味道确实不错的,我都已经吃光了,这块真的吃不下,将军你也不想浪费吧?”季遥诱哄道。他在将军府住了这么久早就将段燎宇的习惯摸了个一清二楚。每一餐他都绝不豪奢,并坚决执行“清盘”行动,浪费食物在他眼中简直就是不能容忍的行为。 段燎宇无奈地看了看季遥,干脆直接凑过去将季遥手上的糕点咬到嘴里。季遥一愣,他本来以为段燎宇会用手拿过去的。 段燎宇将米糕叼走后马上又转脸看窗外,嘴里在咀嚼,但其实他什么味道都没有尝出来!只有舌尖碰到的一点甜味,在他脑子里不停地回旋。季遥手指上还带着其他糕点的香甜味道,他在咬走米糕时竟一不小心舔到了他的手指。炙热的感觉在他脸上蔓延开来,段燎宇尴尬地不敢回头看季遥的反应,只得强烈暗示自己“窗外有最吸引我的风景”。 “咳,将军,糕点也吃完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吧?”季遥含着笑意开口。作为一个骨子里开放不羁的人,他虽然知道古人很保守没错,但看到段燎宇“年纪一大把”了还这么纯情,不禁还是感觉好笑。 “嗯,走吧。”段燎宇显然听出了季遥话里的笑意,干脆端起碗将剩下的酸梅汤一饮而尽。招呼店小二结账走人。 当两人再次回到街上时已是日头偏西,他们出来也快一天了,季遥只觉得今天的时间过得太快,他还没有玩够呢就这么结束了。看一眼走在身边的段燎宇,他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老样子,但沐浴在夕阳下的他看上去平添了一分柔和。这算不算第一次约会呢?季遥在心里问自己,只是单方面的约会吧,毕竟自己是在暗恋。更何况……就算是约会,也是段燎宇和“陆征”的约会。不是自己的面貌,不是自己的性格,不是自己的反应……季遥忽略那一丝不甘和难过的情绪,温暖的笑容在他脸上绽放。面具几乎要与皮肉连在一起了,扮演一个角色已成本能。 街道两边的摊铺大多是用木架或板车搭了一个小平台,上面放着琳琅满目的货物,即使是直接摆在地上的,卖主也会用大块的粗布将货物和青石板隔开。段燎宇和季遥一路走来,对那些东西基本上没什么兴趣,一路上也尽是随意东拉西扯地聊着天慢悠悠地往将军府方向走去。就在这时,一个随意摆在角落里的小摊引起了段燎宇的注意。 那是一个少年人,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闭着眼睛,嘴里闲闲地叼着根草,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他面前摆着一小块草席,草席上随意摆放了几样灰扑扑的东西,过路的行人看都懒得看他的货物一眼,他也不在意,只是靠墙坐着,毫无调性地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脚上还打着拍子。 段燎宇在他的草席前蹲下来,随手翻动那些灰扑扑的东西。那些货物其实是一些小佛像、青铜和不知名金属做的酒杯酒壶、一些不成串的雕着花的小珠子之类的东西,都沾着泥土,好像刚从土里刨出来似地。 季遥也跟着一起蹲下来。他对这些东西不怎么感兴趣,脏兮兮地也懒得用手拿,就看着段燎宇的动作。 段燎宇翻找了一会儿,竟从那些东西下面拿出一块巴掌大的玉石制品来。那是块几乎透明的红色玉瑗,上面雕刻的并不是常见的縠纹和云雷纹,简洁的线条却纷杂串联,形成一种繁复的火焰图腾,再配上它暗红的颜色,竟给人以妖异的感觉。 “这个,怎么卖?”冰凉的玉瑗躺在段燎宇的手心,他小声问道。 少年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明明不大的年纪,却给人以一种精明冷漠的印象,“这些可是从坟里倒出来的东西,小心买回去沾了死气。” 这还真是奇了。季遥下意识地想,从来只见店家将自己的东西往好里吹嘘的,即使是些阴物也要往吉祥、避祸上说,怎么这个少年好像巴不得人家别靠近他似地? “多少钱?”段燎宇却不管少年那种半死不活的语气,坚持要买这块玉瑗。 少年这次连另一只眼睛都睁开了,盯着段燎宇看了片刻,又把眼珠儿溜到眼角瞅着季遥(季遥火大从来没人敢用这种眼神看他让他好想把那双眼睛挖出来啊),“哦,倒是有’缘‘人。不用了,送给你了。” 段燎宇和季遥都是一愣,这么容易就买……不,拿走了? 少年见他俩一副诧异的样子,嘴角嗤笑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他们。 段燎宇想了想,还是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元宝放到少年身边。他总觉得,这块玉瑗一定要买下来,必须拿到不可。 季遥无所谓地也跟着站起来。让他坚定一下珠宝首饰可能他还能算半个内行,但对上这些礼器就完全没有研究了。 两人很快就回到了将军府,季遥胃病还没好全,身体有些困乏。跟段燎宇道别后就准备回到琅阁去。 “陆征,等等。”段燎宇的手搭到季遥肩上,季遥条件反射地抬起手想一个过肩摔将他摔到地上去,又马上反应过来他是“陆征”,便干脆伸手将鬓角一缕头发别到而后,挑起一边眉峰,做了个询问的动作。 “这个,送你。”段燎宇没发现他的小动作,将怀里的东西拿出来,正是那块妖异的火焰图腾玉瑗。 季遥接过玉瑗,原本冰冷的玉石带上了段燎宇的体温,质地温润光滑。季遥不解,“将军,这是……?” 段燎宇摸摸鼻子,“你是有缘人。” 瑗,缘也。 “哦,倒是有缘人。” 少年那一句话又在季遥耳边响起,似乎在暗示些什么。 季遥握紧玉瑗,心里涌出一股热潮。 “谢,将军。” 瑗,缘也。 第二十四章 瑗。 季遥将将火焰玉瑗用一条丝绳串好拎在手指上,阳光从窗外照设进来,透过玉瑗映在季遥脸上,形成一块红色的光斑。玉瑗有着水一般温润的质地,雕花精美,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的东西。红色分部得并不是很均匀,火焰是根据颜色的走向雕刻的,使它更添几分精致。 收回手,玉瑗握在掌心有一种冰凉的感觉。 瑗。缘也。 是在说我们有缘么? 季遥微微笑了起来,这份礼物我定会好好珍藏。 就算结局真的不美好,这也是独属于我的珍贵回忆。 “皇上,臣无能。大理寺搜查多日,完全没有在将军府刺杀骁勇将军的刺客的线索!”梅善礼低着头重重地跪在金銮大殿上,膝盖猛扣地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握成拳请罪的手背上泛起青筋,整个人身体紧绷。 穆苍元端坐于高高的龙椅之上,十二道冕旒垂在他的额头上,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朱子明站在文臣一列的最前端,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大理寺卿,暗自冷笑。 “没有线索。”穆苍元轻轻重复道。目光望向五官列,但段燎宇今日一早就去了军营,没有来上早朝。 “皇上,臣无能!”梅善礼双手伏地叩头道。那个刺客简直就像蒸发了一样没有一点痕迹!他去过事发的将军府主宅,但除了将军扣下的刺客那把小刀,根本就没有见到其他有用的证据,而且那把小刀他画了样子多方打听也无人知晓!这个刺客,到底有多神秘?! “行了,你下去吧。”穆苍元挥挥手。这个事情必须查下去,要害阿宇的人,他不能放过! “皇上,大理寺卿办事不利,老臣怀疑他根本没有用心办案,丝毫不在意朝廷重臣的安危!老臣认为有必要将大理寺卿论罪!”朱子明突然站了出来,对着穆苍元行了一个大礼大声道。一时间朝堂上下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穆苍元瞳孔猛地一缩,谁都知道梅善礼是他亲自提拔上来的心腹大臣,他也确实有实力,这么些年公正办案,严格执法,从不为个人情绪所动。但现在朱子明居然敢当庭质疑梅善礼的能力,甚至贬低他的人格! 这不是要论罪梅善礼!这是要论罪朕! 穆苍元的脑筋飞快地转动,想起前几天那场不欢而散的家宴。他和皇后提前走了,也不知道朱子明和太后都说了些什么。但根据太后在席间的表现来看,朱子明对于自己将他架空的行为非常不满,蹿腾太后给他提权。这会儿,说不定是受了太后的旨意来这里跟朕作对呢! 哼,也不看看自己肚子里有几斤东西就敢大放厥词! 梅善礼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朱丞相,他作为皇帝心腹当然知道朱丞相因外戚的缘故几乎被皇上架空,在朝堂上也就是个摆设一样的存在,但他现在居然这样污蔑自己!文人的风骨和自傲一瞬间冲到他头顶上,梅善礼连忙跪直身子行一大礼,“皇上!请皇上明鉴!臣绝无拖延误事之心,也绝无陷害骁勇将军之心,皇上明鉴啊!” “皇上都还没说话,你喊什么冤?还是看看皇上怎么说吧!”礼部尚书素与朱子明交好,此时立刻跳出来符合朱子明的话。 穆苍元握紧手中金色的狼毫,这些家伙今天怎么突然都跳出来了! “皇上,臣也认为应对大理寺卿定罪。”一个大臣站了出来,双手在胸前行礼。 “臣复议。” “臣也复议!” …… 一个个大臣都陆陆续续地站了出来,竟有足足十六人之多! 穆苍元冷冷地看着下方站了一地的大臣。这些人大多都属于朱氏一派和前朝老臣一派,都是对他的执政有着深刻不满的人,今日居然借由梅善礼之事突然发难……穆苍元隐蔽地看了梁王的位置一眼。大恒有规矩,王爷们只需要每七天上一次朝便可,今日穆苍寻没有来。 在自己和皇后走后,慈坤宫除了剩下太后和朱子明一家外,还有自己这个胞弟。他应该知道些什么,但没有告诉他。朱子明和“老派”大臣们今日的举动一定和那天的家宴分不开关系……该死,到底是怎么了?! “丞相的意思是?”穆苍元转头盯着丞相,眼中的寒冰将朱子明刺得狠狠瑟缩了一下,但身后站了小半个金銮殿的大臣又令他充满了勇气。他努力直视穆苍元黑沉的眼睛,“老臣以为,梅善礼肆意拖延调查时间,事情处理不当,有危害朝廷重臣之嫌疑。故臣恳请皇上革去梅善礼大理寺卿一职,下狱查问!” 穆苍元没有说话,但手上的动作越来越重,细微的“咔嚓”声响起,他手上那把金色狼毫的笔杆竟已出现裂纹! 这是在逼朕自断臂膀! 穆苍元一点都不傻,朱子明表现得太明显了。他在削弱朱家势力,朱家反过来就要他自己割自己的肉!果然当初就不该听从太后的建议启用朱家人做临时官员,现在他们就像疯狗一样为了权势什么都做得出来! “皇上?”朱子明见穆苍元许久没有说话,出声提醒道。 梅善礼还跪在地上,求助地望向穆苍元。 “咔!”金色狼毫终于寿终正寝,细碎的木渣在穆苍元养尊处优保养良好的手心划下一道血痕。 “……就这么办。骁勇将军府刺客一案交由丞相处理。退朝!”穆苍元扔下狼毫起身就走,不理会丞相眼中掩饰不住的贪婪和兴奋,也将梅善礼的冤屈抛在身后。他走得很快,非常快,王喜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穆苍元一口气走进御书房,“砰”地一声,一个一人高的青花瓷瓶就被狠狠砸在地上,飞溅的碎片划破了王喜官袍的下摆。 “皇上!皇上息怒!”王喜令两个小太监赶紧把碎片清理出去,自己走到穆苍元身侧小声说。 “欺人太甚!他什么时候联合了这么多大臣?”穆苍元想不明白。虽说这些大臣都是对他有所不满的人,但自己这两年来的雷霆手段应该多少也将他们吓退了才是,怎么今天突然联合起来对付朕了?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刺客是谁?幕后人物是谁? “王喜,”穆苍元冷静下来,“去把梁王给朕叫来。” 目送王喜小跑着出去,穆苍元目光森冷面无表情,可别让朕失望啊,亲爱的弟弟! 小梨拿着大扫帚在扫院子,虽然没有什么灰,但她还是这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动作。自从那日陆师傅让阿松把她换下来后就再也没有见她。 “她以为她是谁?长得有两份姿色就想勾搭男人!” “陆师傅可比她好看多了,脾气还温柔,难怪她简直像看到肉的苍蝇似地扑上去!” “呵呵,可惜人家看不上她!” 小梨握紧扫帚柄。她现在除非必须睡觉,否则绝不回屋里去。因为每天晚上她回房间时都会听到其他侍女的嘲讽,收到她们投来的不屑眼神。她很难过,但确实是自己犯贱倒贴上去的。 可是,为了自己有一个好的未来,我这么做又有什么错?! 小桃当初那个眼神简直就像一根尖利的刺一样狠狠将她的心扎了一个血窟窿。小梨不甘心,如果当初我也能被将军选上侍奉左右,又怎么需要去巴结一个筝师? “真是可怕的眼神啊。”一个浅青色的身影靠在门口。正午时分的阳光十分火辣,院子里只有小梨一个人,所以也没有人叫他走开。 张雨脸上浮现出怪异的笑,“我都知道,小桃确实该死,我那天可都看到了。” 小梨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不禁脸色一白,这种丢人的事情难道已经全府皆知了吗? “你想怎么样?”小梨沉声说道。 “我可以帮你,我可以帮你嫁给陆征,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张雨诱惑道,半垂下眼帘,藏住眼底满得快溢出来的恶毒。 小梨咬着唇,不得不说张雨开出的诱饵非常诱人。只要她能嫁给陆征,那么之前那些人嘲笑她的事就是打了他们自己耳光,她也会有一份美好的未来……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小梨警惕道,说不定这个张雨也同样是想看她的笑话而已。 “当然是真的,只要你这样做,陆征一定会娶你。” “陆师傅,夏天到了,您快来喝碗绿豆汤消消暑吧!”晚饭过后,小梨端着一个碗袅袅娜娜地走上来。绿豆已经被细心地滤掉了,只剩下墨绿的汤汁,“加了糖,奴婢还用冰镇的。” 季遥坐在桌边端详着那块玉瑗,怎么看也看不够。他懒得将视线移开哪怕一眼,只是淡淡地问:“你怎么来了?阿松呢?” 小梨脸上的笑一僵,咬着唇小声说,“阿松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奴婢路过厨房时厨房让奴婢把汤端上来,奴婢这才上来了。” 季遥“嗯”了一声端起碗,几不可闻地皱了下眉头,慢慢放下汤碗,“下去吧,我会喝的。” 小梨有些着急,“陆师傅,这是冰镇的,一会儿就不凉了,您……” 季遥这下终于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小梨,烛光照在他脸上,竟映得他的表情有些诡谲。小梨一惊,下意识地扶了一下桌子,却不慎力气大了点抽动了桌布,绿豆汤瞬间倾洒出来,小梨“啊”地叫了一声想往后退,脚下又踩到了汤汁,眼看着就要重重摔在地上,季遥皱了皱眉头,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想抓住她袖子,但小梨手忙脚乱之中竟直接拽住了他的领口!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冷硬地男声从门口传来,季遥和小梨连忙抬头,只见段燎宇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眼中的神色晦暗不明。 第二十五章 季遥觉得很不妙。 他和小梨现在的姿势很容易让人想到不太好的方向去,季遥一手轻轻环着小梨的腰,小梨的手紧紧抓着季遥的衣领,二人的身体也贴的很近,季遥只要稍稍地头就能吻到小梨,再加上现在已经戍时,这孤男寡女的…… 季遥额上顿时冒出一滴冷汗。 “将、将军!”小梨一看来人直觉不好,立马从季遥怀里跳开,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自己是将军府的女仆却跟外男勾勾搭搭,这放在哪家主子眼里都是无法容忍的事…… “将军。”季遥拱手一礼,脸上的表情很是淡然,“刚才小梨帮我取来绿豆汤,结果我一不小心竟把汤洒了,小梨不小心踩到才会滑到,我只是伸手拉住她而已,请将军不要误会。” “我误会什么了?”段燎宇慢慢踱步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发抖的小梨,“将军府里有规矩,戍时之后,除非贴身丫鬟,否则不允许女仆进入男客房间,这条铁律你都背到哪里去了?” 小梨脸色一片惨白,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奴、奴婢……奴婢是帮阿松将汤拿上来的,奴婢……”小梨慌乱地看向季遥,却只见季遥还是一脸淡笑,看着她的眼神却冰凉刺骨,小梨不禁打了个冷颤,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眼神!陆师傅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眼神?!小梨原本想向季遥求情的话堵在喉咙里,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季遥倒是不知道将军府里还有这么一条规矩,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想趁机甩开小梨的计划,“将军,小梨也是好心……” 段燎宇举起一只手制止了季遥接下来的话,看向他的眼神令他觉得窒息,那是夹杂着失望和莫名哀伤的眼神,仿佛终于看透了一个人的本质似地。季遥只觉毛骨悚然,不,虽然他并不想段燎宇对“陆征”产生什么太过美好的情感,但身为“陆征”壳子里的季遥,他只觉得心痛和彷徨,“不……” “小梨严重违反了将军府禁令,事后不知悔改还妄图狡辩,自己到管家那里去领十鞭吧。”段燎宇冷冷地吩咐道,连看她一眼的心思也没有。 小梨听到这个处罚已经跪不住了,直接跌坐在地上。自从段燎宇掌家以来,将军府里还从没有这么厉害地罚过人,现在将军为了陆筝师……那鞭子可是蛇皮缠着牛筋做的呀,十鞭下来她绝对要皮开肉绽! 小梨猛地膝行过去拉住季遥的衣角,也不顾季遥阴冷的眼神苦苦哀求道:“陆师傅,陆师傅!奴婢不是故意的,真的是阿松有事奴婢才来送的汤,求求您救救奴婢……”小梨本就生得貌美,再这么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是惹人倾心,只可惜她求情的人是个毫无同情心的杀手,而且杀手的心上人就在眼前,人家要罚她,他只会把小梨双手奉上,又如何会管她的死活? 但是…… “将军,小梨……也没有酿成什么大错,就饶她一回吧。”季遥低声说着,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恳求,好像真的再为小梨求饶一样,还低头望了小梨一眼,似乎不忍心看她,又把头撇开了。 段燎宇闻声,却眼中怒火更炙。“你居然为她求情?你看上她了?”段燎宇挑起一个充满讽刺的笑,俯身用两根手指捏起小梨的下巴,小梨惊慌满是泪水的脸映入眼底,段燎宇嗤笑一声甩开她,侧过头冷笑:“你还真是容易满足!” 季遥一愣,段燎宇这种表现根本就不是他的本性,这种时候露出这样一幅“坏人”样子是怎么了? “可是将军,小梨是个弱女子,十鞭子也太……”季遥出声道,着急的模样令段燎宇心里邪火越烧越旺,令他有种想毁灭什么的冲动。 “十五鞭,”段燎宇站直身体,用低沉的声音打断他的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季遥,“你再求情,就二十鞭。这是将军府的家事,还望陆筝师不要插手的好。” 小梨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她后悔了,她真的后悔了,她不该听从张雨的指挥来给陆征下药做戏的,现在抽十五鞭子,她怎么还有命在? 小梨爆发出一股力量,窜起来用她平生最快的速度跑下楼,她绝对不要就这样被抽死,她的人生还不能结束!她还没有过好日子呢,她不能死! 但守卫在楼下的侍卫们没有给她逃走的机会,只是轻轻一拉便抓住了她,两个侍卫架着小梨离开了琅阁,老管家已经在等着了。 小梨的哭喊渐渐远去,琅阁的二楼一时静默无语。段燎宇这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都干了什么。他前一刻只想着要让那个女人永远远离陆征,他看到那个女人贴在陆征身上就有一种无法言语的愤怒和难过。他行为似乎有些过激,但段燎宇握紧拳头,不愿意撤销小梨的处罚。 季遥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看起来他似乎把“陆征”和段燎宇好不容易熟悉起来的关系搞砸了。季遥觉得心里发堵,但又莫名地有种高兴的感觉。 “……你好好休息吧,我会把小桃调过来替换小梨。这丫头比较靠谱一些。”说完这句话,段燎宇转身就走,一刻也不想多待。他今晚来找季遥本来是想听听曲儿的,好久没有听季遥的音乐了,还真有点想念。没想到兴高采烈地来,却碰上了这么一出…… 该死,你情愿去亲近一个侍女,却对我始终一副疏离的样子! 段燎宇一拳砸在琅阁的外墙上,砖石被他可怕的力道砸出不规则的蛛网纹,段燎宇却像感觉不到他疼痛似的,盯着砖石的纹路出神。 季遥将桌上倾倒的碗拿起来,碗底还剩着些绿色的汤汁,他将汤汁凑近鼻子闻了闻,嘴角牵出一个冷笑。 暮花。 季遥很清楚,“暮花”这种恶毒的毒药不是小梨那种大脑简单的女人能拿得出来的,这东西无色无味,倒在桌布和地上也不会有反应,但它融化后就会散发出一种非常淡的腐臭味,非常淡,淡到足够被汤汁自己的气味所掩盖掉。若不是季遥曾在陈无来那里见识过各式各样的毒药,今晚他说不定就会中计。 小梨只是被利用了,幕后之人巴不得他七窍流血活活痛死,这是怎样深的一种怨念啊?季遥苦恼地曲起食指敲了敲脑袋,想不出最近得罪了什么人如此痛恨他。 不过,段燎宇今晚的表现也很反常哦? 在季遥的印象中,段燎宇是个很好的主子,比一般达官贵人都要亲民得多,即使是小桃那样不拘小节的个性也没有受到他的处罚,今晚却大动干戈地罚了小梨十五鞭,只是因为小梨在戍时后擅自进入他房间?以前那段小梨在他身边服侍的时候也没少戍时进来过,怎么今天就突然爆发了? 该不是将军府禁令的问题吧? 季遥放下碗,将挂在腰间的玉瑗解下来放在手心,借着烛光一点一点地描摹这玉瑗上的花纹。 段燎宇进房间时看到的是季遥和小梨抱在一起的模样,加上天色已晚孤男寡女的,说不定是误会了什么…… 莫非……段燎宇吃醋了? 季遥轻轻地笑起来,看来,段将军对这段感情也不是没有反应嘛!这样他就更有信心啦! 季遥站起来,决定要去看看小梨怎么样了。怎么说她也只是被利用的人,他还要通过她找出胆敢对他下毒的凶手呢,有这么一个狠毒的人在身边,季遥总觉得不放心。 再次换上那身漆黑轻薄的夜行衣,季遥利用光影变化和建筑的掩护一点一点向将军府后方摸去,那里有一个黑屋子,是专门处罚府里犯错的奴仆用的。 嗯?那是谁? 季遥攀在房檐上,他的下方鬼鬼祟祟地走着一个身影,虽然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但季遥还是认出来,此人就是他刚来那天便结了怨的张雨张筝师。 难道是他? 季遥眼珠转了转,有了一个猜测,但他没有贸然出手,而是悄然跟在张雨身后,打算看看他这么偷偷摸摸地是要干什么。 张雨好不容易跑到小黑屋附近已经是气喘吁吁了。小黑屋没人看守,八成小梨的刑罚已经结束了。小梨一路上哭得那么大声,整个将军府都知道小梨出事了……到现在也没有给那个陆征叫大夫的消息,万一陆征没死再发现了那毒……可恶!希望她不要供出自己来才好。不然就轮到自己性命不保了! 张雨推开小黑屋的门,木门“吱呀”一声将他吓了一跳。借着昏暗的光线,张雨看到地上伏着一个娇小的身影,背上的衣衫破烂,原本娇嫩的肌肤皮开肉绽,恐怖非常。张雨大着胆子走过去,发现小梨满头满脸都是泪水和冷汗,闭着眼睛也不知死了没有,张雨的两根手指颤颤巍巍地伸到她鼻下,只感觉到了非常轻微的呼吸。他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这才反应过来,小梨快死了。 张雨满脸冷汗,嘴角却弯起一个阴毒的弧度,“哼,白浪费了我的毒!”。 他正打算站起来离开,却发现门边站着一个全身黑衣的男人。男人身材消瘦,一张蒙面蒙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充满兴味但寒光四射的眼睛。张雨看着这双眼睛,觉得万分眼熟,但脑海里的那个人和这人一比,眼神又完全不同…… 张雨猛地醒悟过来,这个人就是陆征!温润如玉的气质和温暖的笑就是他的伪装!再加上这人的打扮和他能悄无声息跟踪他的能力来看,那次夜里刺杀将军的刺客,就是陆征! 张雨立马张开嘴要喊人,但季遥却先他一步一个手刀狠狠砍在他后颈上,张雨哼都没哼一声便软倒下来。 季遥看着倒在他脚下的张雨,目光森冷而无情。 第二十六章 一大早,丫鬟小梨被人发现死在了小黑屋里,她衣衫破烂,皮肤上除了鞭痕竟然还有很多青肿痕迹。更令人意外的是,有一个黑色的荷包压在她身下,经过辨认后发现,荷包竟是筝师张雨的物品。一时间,将军府里的仆役们都在私下讨论着小梨死和张雨的关系,流言蜚语四处蔓延。 老管家等人原本让张雨说个清楚,却不知为何,始终找不到他的人。看门的侍卫们坚持张雨在小梨死去的当夜没有出门,且张雨的东西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许多人纷纷猜想,张雨可能是看上了小梨的美色,趁她受罚体弱之时想要用强,却被小梨以死相逼,只得仓皇逃走…… 季遥听阿松讲着八卦,手里把玩着玉瑗。 老管家当然找不到张雨,因为张雨被他藏起来了。 张雨就躺在季遥床底下,但他没法出声,也没法动弹。季遥不知用什么药物竟将他全身都麻痹了,只能维持一个姿势躺在床底,明明外面有那么多人,却无法求救。 他醒来很久了,他想清楚了整个前因后果。季遥伪装成筝师混进府里就是为了刺杀将军。自己对他下毒,这个心狠手辣的刺客岂能善罢甘休?不知他会则样对待自己……张雨想想就觉得后脖子一阵发凉,越发觉得心中哀戚,知道吾命休矣。 “唰”地一下,床罩被掀开,长久呆在黑暗中突然遇到明亮的光,张雨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狠狠一闭,再睁开后就看见了季遥笑眯眯的眼。张雨无法活动也无法说话,只能用眼神表达他对季遥的仇恨,季遥无所谓地笑着,毫无攻击力的眼刀子,他受的多了,张雨这点儿修为还真不够看的。 “睡得舒服么?”季遥轻声道。 因为众人皆知陆征与张雨相处第一天便互相看不顺眼,又怎么会帮张雨躲藏呢?所以在府中搜寻张雨时,琅阁只是被象征性地看了看了事,根本没人想要掀开床罩找找人,是以事发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了,张雨却一直没被人发现。 季遥将黑色夜行衣找出来,从一个细密的小兜里捏出一些粉末,洒在鼻子下方,张雨怕季遥再给他下毒,连忙屏住气,但憋不过肺里的疼痛最终还是大力吸了一下,顿时觉得粉末顺着鼻腔往下走去,季遥戏谑地看着他:“现在你可以说话了。” 张雨连忙想要大声喊人,但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柄小巧的匕首,锋利的刀尖就垂在他眼球上方不到一寸的位置上。 季遥微笑着轻声道:“敢喊一个字,就直接把你的脑子挖出来。” 张雨惊恐地望着这个魔鬼,咬着牙不发出一个字。 季遥的手很稳,刀尖一动不动地直逼张雨的眼球。他最恨别人给他下毒,他前世就死在“灵”的剧毒之下,那种痛苦的感觉他至今不愿回想。张雨很明显犯了他的忌讳,季遥不打算饶过他。 “小梨死了,是被你虐待致死的。”季遥看着张雨愈发不敢置信的眼神,笑容越来越大,“你畏罪潜逃,如果我将你带到将军面前,你猜将军会怎么处罚你?” “如果你敢把我带到将军面前,我就把你的秘密全都告诉他!”张雨怕死,他听得懂季遥的话中话,但即使是一个聪明人,在这种境况下也多少变得焦虑无措,张雨也不例外,他几乎被吓得丧失了理智,竟对季遥说出这样一番威胁的话来。 季遥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哦?我有什么秘密?” “你伪装成筝师混入将军府,那天晚上的刺客就是你,你要杀将军!”张雨的五官几乎扭曲了,在恐惧和极端的紧张里,他脱口而出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季遥很平静,他在将张雨带回来的当晚就知道自己这事儿瞒不住,但他也不在乎,死人是说不出秘密的。 “聪明人。”季遥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就请你去地下当你的筝师吧。” 张雨眼睁睁地看着季遥将一块灰色的布蒙到他的口鼻上,顿时陷入了黑暗。 季遥放下床罩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品着,等待窗外天空被泼上浓墨色彩。 张雨也死了。 他被人发现死在小黑屋后方的墙角,身上的衣服都是灰土,狼狈不堪,显然是在哪里躲藏过的样子。他是饿死的,众人纷纷猜测很可能是自从躲起来后他就一直不敢出来吃东西,很可能是想翻墙出去,却还没成功就撑不住了。 无论如何,张雨和小梨的死虽让人觉得疑点重重又找不到证据,再加上这终究是一出小小的丑闻,老管家为将军府尽心尽力了一辈子,巴不得所有人都当这事儿没有发生过,自然也不会嘴碎地到处乱讲。 季遥从围观的人群中走出来,皱着眉头,心里却平静无波。 自从那天早朝之后,穆苍元开始渐渐发现,以朱丞相为首的一派老臣总是在想方设法地打压他的势力,穆苍元的很多心腹都被他们揪出错处要求严惩,穆苍元不是不敢罚他们,但在一次驳回朱丞相一派要求严罚工部侍郎王子正的要求之后,这帮老骨头竟敢在金銮殿外长跪不起,乃至惊动了太后!太后被宫女太监们抬着软轿请到了金銮殿外,一下轿就扑到跪在汉白玉石阶上的朱丞相身边,哭嚷皇帝对忠臣的苛刻和对亲舅舅的不敬。太后这一哭,身后一帮大臣竟也呜呜哭了起来,指数他们为朝廷付出了多少血汗,忠言逆耳却不被皇帝待见。穆苍元坐在御书房里却被那些哭嚷搅得头痛不已。他当然知道这是太后和丞相在跟他作对呢,但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那天他将梁王传来,兄弟二人在御书房彻谈了一上午。穆苍寻从小长在他的羽翼之下,又不常进宫,无法与太后商量这些事。而家宴那天的情形他也无从知晓,穆苍寻坚持说那天他回去后桌上的气氛虽沉闷,但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而慈坤宫的宫女太监们…… 想到这里,穆苍元脸色微沉,那些宫女太监们皆不知所踪。慈坤宫家宴上,在他和皇后离开之后到底出了什么事,除了太后、朱丞相和穆苍寻根本无人知晓! 不,还有朱子明的妻女! 不行,她们是他名义上的舅母和表妹,他不能动她们…… 穆苍元烦躁不已,段燎宇又练兵去了不在城里,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在踱步无数圈后,穆苍元猛地大步走出御书房,“王喜,黄公子要去见段将军!” 要长跪不起?很好,你们就跪着吧,朕不奉陪了! 这厢穆苍元乔装偷溜出宫,那厢段燎宇正端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本兵书。勤务小兵在不远处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将军这本书半天也没翻一页。 段燎宇在发呆。这本兵书他其实没有要看的必要,只要大恒有的兵书几乎都被他翻过。书页上的黑字现在在他眼里就是季遥的脸,段燎宇目不转睛地看着。 段燎宇只觉这么一直想一个男人有问题,他从来没有这样反复地回味过一个人,这种感觉令他惊奇之余又有些心慌。 段燎宇想到那天晚上看到季遥和小梨抱在一起的情景,不禁眼神一暗,他只觉得酸涩和嫉妒在疯狂地撞击他的理智。在得知小梨死了的消息时,段燎宇发现自己竟然产生了一种“如果陆征一直不接触其他人就好了”的想法!“其他人”的定义是什么?段燎宇觉得自己不能再细想下去了。 或许,成亲后将注意力放在妻子身上就没这些事了? 段燎宇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但他感到自己内心完全没有一点想要成亲的喜悦和激动,而是满脑子都想着如果陆征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段燎宇放下书叹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穆苍元闯了进来,摇着一柄玉骨扇潇洒地走到段燎宇桌边,伸出食指敲了敲段燎宇的桌面,“又在看《制北兵法》?这本书你不是读过好多遍了吗?” 段燎宇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懒得搭理他。 穆苍元“啧”了一声,自己熟练地找了个椅子坐下,翘着二郎腿道:“有什么烦心事儿说来听听让我高兴一下?”王喜站在他身边,摸出一套茶具和一些小点心摆到桌上。 段燎宇很想白他一眼,但转念一想说不定自己想不通的事儿穆苍元能帮助他呢?于是他将最近府里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内心想法对穆苍元复述了一遍,只见穆苍元的眼睛越瞪越大,已经完全将那帮哭着喊着要长跪不起的大臣们抛在了脑后。 “你说什么?!”穆苍元直接站了起来,眼睛用力地瞪在段燎宇身上,仿佛要瞪出一个窟窿来。 “怎么了?”段燎宇挑起一边眉毛,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穆苍元恢复了常态,将玉骨扇子摇得更快,“你只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人而已。” “喜欢……我喜欢陆征?”段燎宇皱着眉头,“我们都是男的,别开玩笑了。” 穆苍元“嘿嘿”笑了两声,脸上的表情很难说清到底是幸灾乐祸还是什么,他“唰”地一声收起扇子,“男的又怎么样?谁规定男人一定要和女人在一起?” 第二十七章 段燎宇沉默不语,他被穆苍元的话吓到了。 他在北塞两年多,一直都在男人堆里打滚,和部下们在一起的时间比看到女人的时间都多,他无法想象自己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产生这种感觉。 但陆征不一样。 段燎宇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像陆征这样温文尔雅的人了,朝廷那帮大臣表面上和蔼可亲笑容满面,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却比谁都多,一个个笑里藏刀的样子简直令他恶心,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很少上早朝的原因。 而陆征是干净纯粹的,他不会口无遮拦地询问朝中大事,他的眼神很清澈,他的曲子甚得他心,在陆征身边,段燎宇觉得自己能毫无防备地放松下来,不需要顾及什么。虽然他曾一度怀疑陆征是不是刺客,但这些日子他与陆征相处的时间非常多,陆征如果真的是刺客,完全有办法杀了他再逃走。陆征没有这么做,段燎宇已经对他撤下了心防,相信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筝师而已。 “阿宇,喜欢一个男人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父亲不是还有两个男宠么?”穆苍元毫无顾忌地把他父皇的隐私拉到光天化日之下,不顾王喜在一旁干瞪眼的样子,对段燎宇说道:“你喜欢陆征,就让他住在府里。不过你终究是要成亲的,陆征无法给你生孩子延续段氏的传承,你明白这一点就好。” 段燎宇张了张嘴,他想告诉穆苍元他不想娶妻,但转念一想,母亲在世时一直盼着有孙子,却到死连儿媳妇也没见着,不禁心里一紧。穆苍元说的没错,传承,是最重要的。如今段氏只剩他一个人了,如果他没有儿子,那么段家就要彻底断送在他这一代上,他会成为段家的最大的污点。等他死后遇到了段家的祖宗,他们会怎么说? “为了一个男人断送了段氏的延续,你怎么还有脸来见我们?!”这句话的责任太重,段燎宇第一次感到无力承担。 “……嗯。”段燎宇沉闷地应了一声。 穆苍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被段燎宇的事情一搅,他差点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今天早朝上那帮人又在闹了,说王子正贪赃枉法且进出青楼,要求重罚。”穆苍元脸色很不好。朝廷一向有禁令,禁止官员出入花街柳巷,其实这条规定其实没有什么作用,这么多年下来皇帝们已经完全不管这个了,只要不坏事,随便上哪儿都可以。虽说官员出入青楼已经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可坏就坏在,这条规定并没有被废除,一旦被人告发并搜集到证据,照样够官员们喝一壶的。王子正就是被告发的倒霉鬼,朱子明一派正在用他们试探穆苍元的底线! “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段燎宇面无表情道。 穆苍元脸色阴沉,手已紧握成拳,低声道:“恐怕是……谋反!” “谋反?!”段燎宇惊讶道。他以为丞相他们最多就是想得到更多实权罢了,“不会这么严重吧?” “梁王很可能已经和他们勾结,他们想推梁王上位。”穆苍元神色晦暗。穆苍寻一直是跟在他身后的亲弟弟,他在最危险的时候都不忘将他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甚至不惜豁出性命去救他,因此他始终不太相信穆苍寻会谋反。但家宴那天的事疑点重重由不得他不往坏处想。 “梁王是你的亲弟弟,无论是你还是梁王坐在那个位置上,都是朱家做外族,他们的地位都不会变,何必冒杀头的危险谋权篡位?” “八成是我挡了他们的道吧。”穆苍元露出一个森冷的笑。“这些年我将朱家势力打压得抬不起头来,太后那边不满已经很久了,梁王从小就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让寻儿上位是为了让他变成更方便他们掌控朝政的傀儡吧,毕竟我可不吃他们那一套。” 段燎宇没有说话。都说是天家无情,作为一个曾亲自参与进那场腥风血雨的人,他完全能明白这种境况。只是,终究还是有些同情穆苍元。 “你同情我?”穆苍元看到了段燎宇的眼神,他嗤笑一声站起身,“阿宇,我不需要同情。坐到这个位置上是我自己的选择,无论是怎样的结果,我都会自己承担。我不需要可怜。”尽管这样说着,穆苍元脸上还是隐隐流露出悲切。如果连自己的母亲和亲弟弟都背叛他,他还有什么可以相信呢? “我永远不会背叛你的。”段燎宇低声道。他不知道穆苍元有没有听见,但他会永远信守这个承诺。 小桃果然比小梨办事要聪明得多。她性情开朗乐观,虽然为了帮段燎宇演戏狠狠地骗了季遥,但季遥不说,她自然也不会提起,每天依旧勤快地照料季遥的起居。季遥感到些许不自在,一个女孩子每天围着他转来转去总让他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两三天后,他还是向小桃提议让阿松回来,小桃爽快地同意了,把阿松又调了回来。 季遥坐在窗边发呆,手上摩挲着玉瑗。他呆在将军府已快两个月了,他必须早点让“陆征”脱身离开将军府才能去推掉这次任务,但他又想和段燎宇多相处一段时间,因为他对用真实身份是否能追到段燎宇毫无把握,如果不成功,或许这是他最后能与段燎宇靠这么近的机会。 然而就在犹豫之中,季遥得到一个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 “你说什么?!”季遥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将军定亲了?!” 阿松被季遥强烈的反应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是、是啊,定的是文渊阁大学士吕大人家的千金,将军和吕小姐一个英俊潇洒一个温柔貌美,人人皆道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季遥坐回椅子上,脸色惨白。 他早该料到……他早该料到…… 古人是最终是传承的。无论他用那种身份和段燎宇在一起,段家的血脉都会断在这一代。子嗣,是一个家族最重要的存在之一,像段氏这样的世家,尤为看重这一点。 挥挥手让莫名其妙的阿松下去,季遥只觉得心如刀绞。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陷得这么深了吗? 季遥苦笑着,看呐,这就是下场。你不是早就明白了么?前世今生都是个孤儿,闯荡在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里,你是个天煞孤星,无论多少世,你都注定是个天煞孤星! 拿起那块红色的玉瑗,季遥的手颤抖不已。 瑗,缘也。 到头来却像个讽刺。 季遥高高举起手,想狠狠将玉瑗摔个粉碎,却始终下不了手,又叹息地将它重新系回腰间。 罢了罢了,终究不过一场戏,我扮着光怪陆离的角色,你演着或真或假的情谊。 有什么意思呢?到头来还是要散场的。 季遥仰起头看着窗外的月光。今天是满月,清冷的月华透过窗子延伸到季遥脚下。 季遥终于下定决心,“陆征”该消失了,“季遥”也不能再出现了。他绝不会和一个有妇之夫纠缠不清,无论对方是为了后代还是真的爱上她。 季遥走到床边开始收拾包袱。他决定今晚就走。 不要再思考怎么让“陆征”死得没有疑点了,就让这个人彻底“失踪”吧。 至于“残痕”…… 季遥看了“残痕”一眼,虽然相处了快两个月,但它从来就不是自己的东西,就留在这里吧。 “陆师傅!”小桃猛地推开门,季遥眉头狠狠一皱,马上转过身将收拾了一半的包袱挡在身后,冷声问:“怎么了?” 小桃从来没听过季遥用这种口气说话,他一直都是温柔的,这句“怎么了”去隐含着看似平静的狂风暴雨。 “是将军。将军喝醉了,一直在唠念您的名字,管家让奴婢请您过去一趟。”小桃绞着手回答道,感觉季遥浑身散发着低气压,她完全不敢有一丝越矩。 季遥挑起一边嘴角,眼神冰冷,“为什么他叫我的名字我就一定要去?” 小桃惊讶地看着季遥,他居然说出这种话!面对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地陆征,小桃有些不知所措,“可是,将军一直在叫您的名字……” 季遥沉默片刻,内心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抵不过“最后再看一眼”的渴望,重新戴上“陆征”的面具,勉强笑着说,“对不起,小桃,我刚才心情有点不好……你先下去等我吧,我马上就来。” 小桃乖乖地应了一声,转身下楼。 季遥回过头,将收拾了一半的包袱直接塞进衣箱里,整整衣襟,下楼随小桃往棠阁走去。 刚走进棠阁的正厅,季遥便问道一股浓烈的酒气,老管家和另一个侍从正架着段燎宇想将他送到卧室里躺着,但段燎宇坚持要坐在正厅等季遥,嘴里还在说着:“陆征……陆征呢?我要找他……陆征在哪里?……” 老管家从来没见过段燎宇喝醉的样子,煮了醒酒汤端来,段燎宇看也不看直接伸手把碗挥到地上,一直要找陆征。正在焦头烂额之际,老管家瞥见跟着小桃进来的季遥,连忙冲过去,“陆师傅您可来了,请您帮忙把将军劝进屋里吧,将军坚持要见您……” 季遥点点头,走到段燎宇面前。 “……陆征……”段燎宇费力地抬头,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陆征那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底。 “陆征!”段燎宇猛地站起来一把抱住了季遥,将头埋在他颈间蹭着,正厅里的一干人面面相觑,老管家眼睛一眯,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 “将军,回卧室吧。你喝醉了,睡一觉就好。”季遥拍拍他的背,声音毫无起伏。 段燎宇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是说不出的难过和无奈。 季遥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架着段燎宇往他的卧室走去,段燎宇比他高一点,又喝醉了,两人几乎是以蛇形往目的地走去。 老管家他们想上前帮忙,但都被段燎宇念着“陆征”挥开了。他抱着季遥不肯撒手,也不让其他人碰他。 老管家无奈,只得拜托季遥将段燎宇送回卧房,季遥点点头,拖着段燎宇往里走。 好不容易进了房间,季遥还没来得及转身,便听见房门被“砰”地一声关紧了,段燎宇用力搂住他,狠狠吻住了他的唇。 第二十八章 季遥一愣,猛地推开段燎宇,“将军!” 段燎宇神色迷茫又委屈,“陆征……我……” 季遥不打算理这个醉鬼,反正也送到目的地了。他转身想拉开门,回去收拾东西,但手还没碰到门栓便被狠狠扯了回去。段燎宇力气大得吓人,季遥被扯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桌子上。季遥怒了,抬头正想斥责两句,却见段燎宇的眼睛开始发红,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手上的劲儿越来越大,季遥只觉得手腕在“嘎吱”作响。 “陆征……不许离开我……”段燎宇凑上来,像小狗一样在季遥颈间嗅着,湿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脖子上,季遥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段燎宇今晚不对劲! “将军!”季遥再次按住他肩头,打算推开他,不料段燎宇早有准备,身体死死压住他就是不动弹,季遥推不开,终于怒了,“你发什么疯?!” 段燎宇不说话,动作越来越放肆,将季遥的另一只手腕也抓下来扣紧,碰到了一个冰凉的环状物,段燎宇低头看了看,“……唔?”这东西怎么这么眼熟呢? 季遥发现他正在观察什么,马上试图将手腕抽回来,但他一动段燎宇马上放弃了那个令他眼熟的东西,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季遥身上,这次他直接凑过来再次想吻住季遥。 季遥偏开头躲开他的吻,咬牙切齿地想挣脱出他的怀抱。该死!这个醉鬼力气怎么这么大?! 段燎宇追逐了半天,总是吻不到季遥,他脸上显出了不耐烦的神色,放开季遥的一只手,扣住了他的下巴固定住他的头不让他动。柔软的唇,味道真好!段燎宇追寻着本能打算撬开他的齿门长驱直入,但季遥就是咬紧牙关不松口,段燎宇皱了皱眉头,不满地看了季遥一眼,转而攻击他裸露在外的脖颈。 季遥低低地咒骂了一声,用自由的那只手狠狠抓住段燎宇的头发往外拉,段燎宇“嘶——”了一声,被迫离开季遥。 季遥只觉得自己都快被气炸了! 今晚先是段燎宇定亲的晴天霹雳,然后是撤退计划被迫中断,再来被一个醉鬼强吻!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有这么倒霉过!他气得大声道:“段燎宇,你他妈给我清醒一点!” 段燎宇在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唔”了一声,但他今晚喝的酒又多又烈,已经几乎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了。他只知道自己正抱着日思夜想的陆征,他因恼怒而染上殷红的脸是那么生动,他绝对不要放开他。至于他说了什么?段燎宇没听见。 段燎宇摇了摇头,但都没能把季遥的手甩掉,他烦躁地一把将固定头发的簪子拔了下来,瞬间漆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季遥手上一松,被段燎宇逮住机会再次被固定住,上半身被压得完全平躺在了桌子上。段燎宇满意了,重新低下头,在他白皙的脖颈上重重地亲吻着,留下一道道深红的吻痕。 季遥的胸膛剧烈起伏,怎么也想不到竟然弄到了这步田地,他想喊老管家他们把段燎宇挪开,但转念一想觉得被老管家他们发现这样狼狈的他实在是太丢脸了,于是只得暗自蓄力,弓起膝盖朝段燎宇狠狠顶过去。 段燎宇的战斗本能即使在醉酒中也没有丧失,他感觉到威胁的第一时间就将身体往旁边一躲,季遥的膝盖只擦到了他的腰。 好机会! 段燎宇因躲闪而放松了对季遥的钳制,季遥一跃而起打算逃走。 到手的猎物怎么能飞了呢?段燎宇迅速伸手拉住了季遥的腰带,用力一扯,季遥又被扯得往后退了两步,接着马上被段燎宇重新搂住了腰,腰带被扯松了,宽宽松松的外袍前襟大敞。 “靠!”季遥手忙脚乱地想重新系上衣服,但段燎宇居然猛地将他扛了起来往前走去,肩膀正好顶到季遥的胃,季遥只觉得一阵钝痛从胃部传来,差点翻了个白眼。段燎宇走到床 边,将季遥扔上去,季遥的背砸到了床栏,前后夹击的疼痛令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段燎宇被季遥的不配合弄的非常火大,他已经完全抛开了温柔,重新恢复到他冷硬强势的作风上去了。天气转热,季遥只在薄衫外面披了一件宽大的外袍,这下外袍被拉开,身着雪白长衫的季遥因疼痛而隐忍的表情更令他增添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段燎宇只觉得脑子里一直在有一个声音说:“更多……要更多……”更多! 季遥感到身上的衣料被撕开,但他却无法阻止,段燎宇的膝盖固定住了他的腰,手腕在头顶被一直有力的手牢牢固定,季遥气得不行,但落在耳后和锁骨上的吻又让他颤抖不已。 “陆征……陆征……”段燎宇断断续续地喊着这个名字,季遥只想狠狠揍他一拳。被人压着还被迫听一个不是自己的名字,他觉得分外憋屈。 “妈的闭嘴!”季遥低吼道,只觉的羞恼,但身体的兴奋却悄然而起。 胸前一点被轻轻啃咬,轻微刺痛的感觉传来,季遥强行忍下快到嘴边的呻吟,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明明已经要放弃了,为什么还在贪恋他的温暖呢? 季遥在心里大声质问自己,但他思考不出答案。 突然下身传来一阵冰凉,季遥瞬间紧绷了肌肉却又瞬间软倒下来,那里被轻轻磨蹭着,季遥脸上变得通红,终于轻轻地呻吟出声。 段燎宇的最后一丝理智被绷断了,他用力分开季遥的双腿,狠狠将自己顶进去。 季遥无声地尖叫,额上瞬间冒出冷汗。他脸上的五官都快扭曲了! 白痴!居然直接进来?!季遥用无数恶毒的词语在心底咒骂着段燎宇。 他妈的太疼了!简直就像一柄钢楔被定进身体,季遥觉得他宁愿被AK47扫射也不想体会这个滋味。 鲜血充当润滑,段燎宇缓缓动起来,季遥已经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得任由段燎宇动作。忽然,不知段燎宇碰到了哪里,一刹那那种酥麻的感觉直冲头顶,季遥睁大了眼睛,轻轻抽了一口气。 段燎宇不知是不是在观察他的反应,接下来他总是往那里撞去,季遥被他顶得有些眩晕,呻吟抑制不住地脱口而出。段燎宇的速度越来愉快,不再按住季遥的手腕,季遥勉强环住段燎宇的脖子,默默地想:就当是临别前最后的亲密了。 天光放亮,阳光悄悄透过窗纸照进屋里,季遥的眉毛抽动两下,猛地睁开眼睛。 全身酸软无力的感觉提醒着他昨夜的放纵,段燎宇的手臂还环在他腰上,脸埋在他肩头静静地沉睡。 季遥面无表情地抬起段燎宇的手臂放到一边去,自己撑着床头慢慢坐起身,只觉得全身肌肉都不是自己的了一般泛着酸痛,胸膛上,腰腹上甚至大腿上都是青紫的暧昧痕迹。季遥颤抖着想下床站起来,扶着床栏勉强不让自己跪倒在地。衣物被扔在地上,有些已经破损了。季遥费力地将它们捡起来重新穿到身上,腰带被扔在椅子上,红色的玉瑗闪着温润的光芒。季遥将它托在手心细细描摹火焰图腾,没注意到身后段燎宇已经睁开了眼睛。 段燎宇头痛欲裂,他看着床上凌乱的痕迹一时没反应过来,但随即便想起自己因为与吕家千金定亲而跑到顶香居去喝酒,直到天色很晚了才回府,然后…… 然后就不记得了。 段燎宇按着太阳穴坐起来,薄被滑到腰间。段燎宇皱着眉头,看床上这情形,他八成干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抬起头,季遥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他好像有些虚弱地托着玉瑗站在阳光下,青紫的吻痕从他遮不住的脖子上露出来,段燎宇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伸出一只手,“陆……” 季遥听到了,但没有转身,只是收起玉瑗就要往外走,但刚跨出一步就差点跌倒在地。段燎宇连忙想下床扶他,又马上反应过来自己什么都没穿,低咒一声扯过床下的外衣随便套了一下,走到季遥身边。 但季遥挥开了他的手,自己扶着桌子站起来。 段燎宇盯着季遥的左手腕,那里有一个乳白色线条盘成的手环,线条的粗细和它的颜色终于让段燎宇想起了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它,瞬间按住了季遥的肩膀。 季遥没防备地被他一按坐到了椅子上,下身传来一阵疼痛,季遥闷哼一声,左手腕被段燎宇拉起来。 “……原来是你。”段燎宇神色复杂地端详着那个精巧的手环,那个神秘的刺客,终于浮现眼前。 季遥看到他在看手环就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了,只是他现在没有心情计较这事。 真是太糟糕了。 如果昨晚早一点离开了的话,就什么事也没有了。现在可好,新仇旧恨一起算吧。 “……扯平了吧。”季遥抬起那张陆征的脸,“我刺杀你一次,虽然没有成功,现在让你睡我一晚,就当赔给你了。” 段燎宇收紧手上的力道,季遥的手腕被他捏得青白。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说什么?!” “放我走,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季遥一脸平静,“刺杀失败,以后你的单我不会再接。” “你想走?!”段燎宇只觉怒火上升,“没那么容易,陆征,你别想离开我!” 季遥很想笑,“你已经订了亲,还在身边放个男宠,更别说这个男宠还是个刺客,段将军,你想闹出个多大的丑闻才甘心?” “这个你不用管。”段燎宇冷声道。陆征已经是他的人了,就别想逃。 季遥一动不动地坐着,突然伸手从靴子中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刺在段燎宇拉着他手腕的手臂上,段燎宇条件反射地一松手,匕首锋利的刀刃顺着手臂划出一条又深又长的伤口,鲜血瞬间涌出来,不一会儿就染红了整个袖子。 “我想走,谁也拦不住!”季遥以匕首护身,撑着酸痛的身体荡开段燎宇的阻隔,撞破窗子又一次从段燎宇卧室里逃了出去。 “陆征!”段燎宇不顾手臂上的伤口也想追出去,但脚下被一地的衣服一绊,再跳出窗子后却失去了季遥的踪影。 “陆征你给我出来!”段燎宇愤怒地大吼,明卫暗哨们纷纷探出头,却见将军衣冠不整一脸怒容的样子,不知将军又怎么了。 老管家破门而入,只见室内一片狼藉,人精似的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动声色地退出去,然后马上叫小桃去琅阁守着。 季遥强撑着潜出将军府,翻过围墙,面前就是一片繁华的玄武大道。 当初策划的路线果然派上用场了。 段燎宇愤怒的喊声被他丢在身后,季遥靠着墙喘了口气,一瘸一拐地贴着路边走远。 第二十九章 季遥现在很狼狈。 他身上除了外袍之外,其他衣物都破碎不堪,身无分文,只有一把匕首和一块血红的玉瑗。好不容易逃出将军府,他也不可能回琅阁收拾其他东西了,傻子都知道琅阁现在肯定有人守着。可恶!他的钱都在包袱里啊啊啊!!! 现在怎么办?季遥贴着墙根走,白天玄武大道的秦楼楚馆是不开门的,酒楼门口的店小二连眼角也不会给这个衣衫褴褛一看就有碍市容的家伙。季遥觉得自己急需一个地方休息,但他又怕段燎宇动作太快马上派人搜街,这样他就出不去了。 啊,连吃饭都成问题。季遥摸摸自己扁扁的肚子,鼻尖净是酒楼里飘来的食物香气,唔,好饿…… 季遥走着走着,只觉的那里的伤口又扯开了,正随着他的步子一丝一丝抽痛,季遥咬牙切齿地走着,暗示自己忽略那种诡异的感觉。嗯?前面有一家当铺? 一张布招子被一根横出招牌的竹竿挑着挂在半空,被风吹得一摇一摆,大大的“当”字下面还写着四个字:绝对平价。 季遥握紧腰上的玉瑗。他身上除了玉瑗就只有另一把“玲珑”,可是武器他是绝对不会交出去的,而他现在连马都骑不了,需要一辆马车,看来…… 季遥将玉瑗解下来放到手心上,阳光照耀下的玉瑗显得更加闪耀。这可是段燎宇送给他的,就这么当出去的话,季遥总觉得自己舍不得,而且侮辱了它。但现在不靠它不行了! 季遥的目光在玉瑗上转了两圈,叹了口气走进当铺。 大清早的,当铺里除了一个正在拨算盘的伙计和季遥之外再没有半个人,季遥环顾了一下四周,径直冲伙计走去。 “我要当东西。”季遥的嗓音有些嘶哑。 伙计抬起头,只见一个清俊的男子神情憔悴地站在他面前,衣服看得出是好料子,但破碎得不行,脖子上还有些青紫的痕迹,藏都藏不住。伙计马上露出一副鄙视的神情,心想着八成是哪家的“小公子”偷了主人家的东西跑出来的。虽然看不上季遥,但伙计还是摆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当什么啊?” 季遥将玉瑗伸到他面前,从来都冷静沉稳的手竟然在微微发抖。 伙计看到火焰玉瑗的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但马上控制住脸上的表情,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伸手想把玉瑗拿过来。但季遥手一收,“不拿钱来就别碰。” 伙计“哼”了一声,不屑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拿了假货来糊弄我?告诉你,这家当铺可是有人罩着的,就凭你这个小兔子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季遥脸一黑,谁告诉你老子是兔子的?信不信老子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啊?! “是不是好东西,行家一眼就看得出来,看来你不懂这个,我还是去别家吧。”季遥说着就要走人。 伙计当然不愿意,他早就看出来了,那块玉瑗是个玩意儿,不说从来就没有的几近透明一看就品质极好的血玉,甚至玉瑗上从未见过的火焰图腾,都值得为这块玉瑗定一个好价格,如果这块玉瑗能成功收到,甚至有可能成为他们的镇店之宝!伙计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让这只煮熟的鸭子飞了,立马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拦在季遥面前,脸上甚至堆满了笑:“哎呀这位公子,小的刚才是在开玩笑,您手上这块玉瑗看起来还行,但它毕竟不是最贵重的羊脂玉,也不是远近闻名的翡翠,这夹杂着血红的玉质不太纯粹,看上去还有些不吉利,而且它上面刻的是火焰而不是縠纹和云雷纹,更别提它还只是礼器,这个价格嘛……”伙计拖长了声调,观察季遥的表情,眼睛一眯,“大概只值十两银子。” 季遥都快被气笑了,是个人都知道这伙计在坑自己呢,一言不发,揣好玉瑗转身走人。 “哎哎哎,别走别走,再给你加十两银子怎么样?最高价啦!”伙计连忙高声叫道,同时内室里走出了几个彪形大汉。 季遥被他拦住,身后又被人围住,境况有点不妙,这是打算强买强卖了? 伙计见季遥被围住了,立刻收起了一副讨好的嘴脸,满面都是刻薄,“见好就收才是俊杰,把玉留下,给你二十两银子快滚!” 季遥眯起了眼睛,二十两银子连一匹好一点的马都买不下来!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再在这里耽搁,得赶紧出城才行。 季遥瞬间动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闪着寒光夺鞘而出,不到一息便划开了所有大汗胸前的衣襟,却连一丝油皮都没有擦破。这个动作令他原本就酸软的腰更是难受,但季遥不动声色地强撑着,一手挟持住伙计,将匕首搁在他颈间,冷声道:“一千两银子,给我二十两现银,其他的都换成银票,半盏茶之内给我准备好,玉归你们,否则我就给他放放血!” 大汉们皆被季遥露的那一手震撼到了,一时间竟不敢动弹,伙计被季遥抓在面前,只觉得肩上的那只手跟铁钳似的死死扣住他的骨头,疼得他五官都扭曲了,尖叫道:“快去!快去准备!按公子说的办!” 大汉们连忙从从柜台下数出二十两银子,又将其他银票点出来,一起装在一个钱袋里颤颤巍巍地递给季遥,季遥把钱袋拎在手上,终于放开了伙计,伙计的腿不住地抖,几乎要马上跪到地上去了,但还是强撑着勇气道:“公、公子,那玉……” 季遥最后摩挲了一遍那块玉瑗,撕下外袍上的一块布包好,轻轻将它放到柜台上,森然的目光扫过伙计等人,沙哑道:“玉瑗,给我小心保管,我会来赎的。如果到它出了什么事,小心你们的性命!” 伙计等人连忙将玉瑗收好,点头哈腰地将季遥送了出去。 季遥怀揣着银两,以最快的速度买了一身新的衣服,小心地将领子竖起来挡住颈部的吻痕,赶着一辆小巧的双马马车,低调地出了城门。 在距离京城越来越远的小道上,季遥回头望了一眼京城威严高大的黑色城门,右手习惯性地在腰间一摸,指尖却只接触到柔滑的布料,这才想起,那块熟悉的玉瑗已经被他抵押了。 季遥无奈地苦笑,真是没用啊,竟然狼狈到这种地步,如果被陈无来看到的话,一定会大声嘲笑他吧? “驾!”季遥一挥鞭,调整了一下座位上柔软的垫子,催动马车快速向苍梧山的方向赶去。 段燎宇坐在正厅里,整个人散发出一阵阵寒气,明明外面艳阳高照,但正厅里的人却冷汗连连。 “将军,府里没有陆筝师的踪影。”侍卫长被众侍卫推出来做这个出头鸟,冒着被冻死的危险走到段燎宇面前汇报情况。 段燎宇脸上的神情动也没动一下,但众人都能察觉到,将军似乎更生气了。 “府里没有,就去给我搜城!掘地三尺也要把陆征给我找出来!”段燎宇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狠劲儿。 侍卫长连忙退了出去,招呼众侍卫上衙门去,打算让让衙门配合发个通缉令。不管用什么法子,先把人找出来再说。 段燎宇站起来走出棠阁,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琅阁。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一眼就看见了放在琴案上的“残痕”。他拂过“残痕”的琴弦,一连串或高或低的音符流淌出来。 突然,“啪”地一声,一根琴弦崩断了,在段燎宇手背上留下一道红肿的细痕,段燎宇吃痛,闪电般收回手,火辣辣的疼痛还是在手背上蔓延着。 看来,为了刺杀他,陆征还是下了不少苦工的吧?那些曲子,确实美妙动听,真的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么?难道他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 段燎宇在琅阁一坐就是一整天,直到傍晚侍卫长跑回来,战战兢兢地跟他说,京城里找不到季遥,恐怕人已经出城了。 段燎宇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他不可思议地平静着,平静地吃过晚饭,平静地处理军务,但眉宇间掩饰不住的煞气却让人触目惊心。 “阿宇?”穆苍元再次化身黄公子来到将军府。骁勇将军大张旗鼓地在京城里四处搜查一个叫“陆征”的人,对外的说法是失踪。这个消息监察府的人早就禀报给了他,陆征是谁他当然知道,他也不会随便就相信那个“失踪”的理由。穆苍元觉得陆征不见的事八成和段燎宇有关系,按耐不住好奇便从宫里跑了出来。 “陆征,就是刺客。”段燎宇头也不抬一下,直接给穆苍元爆出一个猛料。 “哈?你怎么知道?”穆苍元呆了一下,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行动间充满魏晋之风的清俊男人就是能与段燎宇对峙而不落下风的刺客?!假的吧?一定是假的吧?!穆苍元只觉的自己看人的眼光被打击到了,这个刺客竟然还是他亲自送进将军府的! “昨晚我喝醉了。” “……然后?” “……”段燎宇抬起头看他,神情冷肃,眼睛黑沉沉地深不见底。 穆苍元识趣地闭上了嘴。虽然他还有很多疑问,但很明显段燎宇的状态不好。更何况喜欢上刺杀自己的刺客这种事,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悲情。 穆苍元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得传唤王喜让他把陆征的通缉令多画几份发到其他省城的衙门去,让他们在全国范围内搜索陆征的踪迹。 段燎宇坐在灯下,烛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加上他阴沉的表情,平白多出几份诡异恐怖的气息。 穆苍元看着他,竟在心底为陆征泛起一丝同情,如果被找到,那个有才的筝师八成要废了吧? 第三十章 “老爷,早上在门口发现了这封信。”小厮弓着腰双手将信递上,眼睛看着地板一动也不敢动。 朱子明放下茶盏拿起信,展开信纸,眼睛越瞪越大,面目狰狞,他狠狠撕碎了信纸扔到小厮身上,小厮吓得马上跪倒在地。朱子明恶狠狠地瞪着满地撕碎的纸张,咬牙切齿道:“修罗!” “给我备车!”朱子明一脚踹倒小厮,大步往门口走去。管家连忙准备好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亲自牵到丞相府门口候着。 马车一路向西,来到一处偏僻的小院。梁王已经在正厅坐着了,慢条斯理地问道:“丞相,什么事这么着急?” 朱子明擦了擦满头急出来的大汗,凑近梁王小声道:“修罗将五万两金子的银票寄还给了我,说目标难度太大,他退单了!” “你说什么?”穆苍寻一脸怒容,“你不是说修罗是最好的杀手么?!” 朱子明急切道:“殿下息怒,修罗确实是最厉害的杀手,但段燎宇也不是好对付的,八成修罗是真的失手了。我怀疑前阵子将军府那个刺客就是修罗。” 穆苍寻沉声道:“难道就真的除不掉他?” 朱子明眼珠子一转,冷笑道:“如果能让段燎宇回北塞和阙金打一场,说不定就有变数了。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死了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穆苍寻思索道:“可是前段时间阙金使者阿塔木还和我说近期内两国不会开战了,现在正值水草丰美之时,他们恐怕要先去放牧为冬天做准备。” 朱子明一哽,也没了办法。 “那个修罗,可靠么?不会把雇主的事儿说出去吧?”穆苍寻斜睨着朱子明,他这个舅舅一向没什么能耐,说不定被骗了也不知道。 “……应该,不会吧……”朱子明心里也没底。他们没有和江湖上的杀手打交道的经验,也说不准这些“粗鲁的刁民”会不会多嘴。 “做掉他,死人才不会泄密!”穆苍寻恶狠狠道,如果在他登上大宝之前被人知道他曾买凶刺杀骁勇将军,那这一笔一定会被史官记录下来的,他可不能背上千古骂名。 “可是,他自己就是个厉害的杀手啊,怎么做掉他?”朱子明苦恼道。 “那就要看丞相的本事了。”穆苍寻喝了一口茶,“想办法把调查刺客的事儿揽到你身上,过段时间再把刺客就是修罗的事情爆出来,让朝廷派兵围剿修罗。双拳难敌四手,我就不信他一个人能打过朝廷上万精兵!” “喂,你赖在我这里快一个星期了,什么时候回你自己的地方去?”陈无来整理着草药,对趴在桌子上无所事事的季遥说。 季遥懒洋洋地把玩着一根狗尾巴草,“不急,最近不想接单子。” 陈无来“哼”了一声,“伤好的差不多了就快走,待在我这里还要管你的饭,你以为我钱多么?” 季遥眼睛一瞪,扔下狗尾巴草跳起来,控诉道:“陈无来,人家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好歹也叙个旧什么的吧,吃你两天饭而已,不用这么吝啬吧?而且我才没有受伤!” “叙什么旧?说前世那些东西么?反正又回不去了,懒得说。至于有没有受伤,大夫说了算。”陈无来将最后一株灵芝放好,转过身正对着季遥,斯斯文文的脸上面无表情,“你屁股不疼了吗?” 季遥眼睛一翻,好悬没背过气去,脸涨得通红,手指抖啊抖地指着陈无来,“你,你你你……” “行了,看你来那天马车上的垫子和走路的姿势就知道了,这有什么好害羞的。”陈无来不屑道,手在百子柜的某个抽屉里一摸,掏出一个白净的小玉盒隔空抛给季遥,“下次注意点,不要玩太重口的PLAY,小心以后那里用不了。’清霜‘,我研究了好久才弄出来的,效果可以媲美KY。” 你研究这种东西是想干什么啊?!季遥崩溃地想,手上拿着那个小玉盒,仿佛拿的就是一把火,甩都甩不掉的那种。 陈无来也是和季遥来自同一时空的穿越者,只不过他比季遥早到这个世界整整十年。前世是一名顶级外科专家,在美国不幸遭遇了一场枪击案,穿成了“大医者”李崇德的徒弟,系统学习中医,在出师之后,将外科手术的治疗方法和中医结合在一起,慢慢也有了些名气,因为他将人切开又缝合的治疗方法太过耸人听闻,虽然效果很好,但这个时空保守的古人们显然有些接受不能,就送了他一个“疯医”的名号。在季遥十八岁那年到某座山上采药,偶然碰到了在用树叶吹中国国歌的季遥,震惊之余上前询问,这才得知对方的身份。此后帮季遥调养胃病,受伤时帮助治疗,发明一些化妆药品给季遥做伪装用……当然,这些不是无偿的,比如陈无来需要的草药长在悬崖峭壁上的时候会叫季遥采,某奸商在用超高的价格卖草药的时候会叫季遥将草药偷走……季遥不止一次想仰天长啸,尼玛老子是杀手不是苦力和小偷好吗?! 陈无来说话直来直去,完全不会顾及听者的心情,所以季遥现在一张脸红了又黑黑了又紫,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他还是把小玉盒塞进了口袋里,然后趴回桌子上,琢磨着什么时候能回京城把玉瑗赎回来。 陈无来其实也不是真的要赶季遥走,用脚后跟想都知道季遥有些不对的地方。从来没见他将哪次任务推掉的,而且被人强了还不还手,这完全不是他的风格。看他的样子,目标人物说不定和他有什么纠葛,整天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陈无来也有些幸灾乐祸,不知让这小子栽了的英雄是何方神圣。 “喂,我下山去买点东西,你把晚饭做了。”陈无来背起一个小竹筐,吩咐季遥。 季遥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头也不抬一下。 傍晚过后,陈无来回来了。季遥正在厨房里看着一锅肉片粥,四溢的香气非常勾人食欲,但陈无来没有什么胃口,而且神情凝重。 吃饭的时候,陈无来的反常当然逃不过季遥的眼睛,见他心不在焉,季遥干脆放下筷子问他:“出什么事了?” 陈无来欲言又止,但想了想还是说:“山下已经贴满了’陆征‘的画像,说骁勇将军府的筝师失踪了,找到的人悬赏五万两白银。” 季遥“切”一声,“我现在可不是’陆征‘,我是’徐良‘。”毫无特色的平凡的脸,没人会把清俊儒雅的“陆征”和他想到一起。 “还有件事。”陈无来严肃道,“朝廷重金悬赏捉拿刺杀骁勇将军的刺客’修罗‘!” 一瞬间,仿佛空气都凝固住了。 季遥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眼前那碗香喷喷的肉片粥,神色看起来非常平静。陈无来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抿了抿唇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朱子明……朱丞相!”季遥现在这张平凡的脸上浮现一抹阴森的冷笑,“好得很!” “我干了两辈子杀手,还从来没碰到过被雇主出卖的事!这狗娘养的找死!”季遥脸色越来越狰狞,筷子在他手中生生被折成两段。 陈无来沉默不语。 季遥懒得管朱子明背后的人是谁,那是段燎宇和皇帝该操心的问题。他只知道决不能放过背叛自己的人。前世瑞恩他报复不了,这一世的朱子明还是很好找的。 “我还需要做些准备,你这里借我再住几天。”季遥重新抽了双筷子扒饭,对陈无来说。 陈无来点点头,“你小心些。” “哎,你们听说了吗?骁勇将军府失踪了的那个筝师,就是当初刺杀将军的杀手!” “什么?!这怎么可能?筝师而已,怎么可能那么厉害?” “咳,前些天朝廷不是发布悬赏杀手修罗的通缉令了吗?据说那个筝师就是修罗假扮的!” “什么?那个凶神!天哪,将军真是厉害,在他的攻击下还能全身而退!” “那个不是!不过修罗虽然没能杀了将军,但也顺利逃走了,修罗也很厉害。” “是啊……” “杀手修罗放话,当朝丞相朱子明雇凶行刺骁勇将军段燎宇,后又背叛杀手,出卖杀手身份!修罗定要血洗朱家,一雪前耻!” “丞相真是糊涂啊,居然敢惹上修罗!唉,看来他八成要倒霉啦!” “修罗放出这话来,丞相府一定有警觉了吧,我看修罗这次未必能得手。” “丞相府再厉害有骁勇将军府的侍卫们厉害吗?连段将军都不过和修罗打了个平手,丞相一介文人怕是真的要遭殃啦!” “说的也是……” 季遥赶着一辆小马车,打扮成一个普通布料商人的模样在城门排队等候进京,前面几个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八卦,季遥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货物”,好像听到的不是自己的事似地。 朱子明背叛的消息的确是他放出来的,他也确实要杀了朱子明。只不过他不会动他家人的。杀手不是杀人狂,一人做事一人当,朱子明犯下的蠢事,和他家人没关系。 只是没想到,他才离开不过第九天,就又一次看到了这座高大威严的城门。季遥抬头,望着巨大的写着“北门”二字的描金牌匾,神色复杂。 段燎宇就在这座城中…… 第三十一章 “皇上!皇上啊——”朱子明以头抢地涕泗横流,“恳请皇上保老臣一命啊!” 昨天他刚接到消息,杀手修罗对他已经下了必杀令!朱子明吓得一个晚上没睡好觉,一大早地就到宫里来求援。他的荣华富贵还没享受够,怎么能现在就死了呢! 穆苍元一只手撑着下巴,满脸兴味地看着朱子明的表演。 原本刺客就是陆征的消息只有他和段燎宇二人知道,刺客是阿宇的心爱之人,既然没有妨碍到穆苍元的利益,他也懒得管,有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陆征交给段燎宇自己处置。没想到朱子明硬是要走了调查刺客的案子,然后在早朝上说出杀手是修罗的真相,并晓之以国家大义,逼得他不得不同意调派人马全力搜捕修罗。现在可好,人家修罗可是直言你朱丞相背信弃义出卖了合作人,朕还没找你算雇凶杀人的账呢,你倒直接找上门来寻求保护了? “丞相啊,不是朕不帮你。修罗可是说了,你就是雇用他的人,却在他退单之后出卖了他,他要和你不死不休呢。你想想,骁勇将军都只不过和修罗打了个平手,谁能比段将军更厉害保护得了你呢?” 朱子明一听就知道要遭。穆苍元不待见他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更别说最近半个多月他一直在给穆苍元递小鞋穿,说不定穆苍元心里早就把他凌迟千八百遍了。但朱子明实在是没办法,总不能把城北那几个伪装的阙金武士调过来保护他吧? “皇上!”正在这时,太后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十个垂着头的宫女,一脸严肃的样子。 “母后?您怎么来了?”穆苍元微笑着施了个礼。 “听说那个什么杀手修罗要杀你舅舅,本宫此番来就是想问问皇帝有什么打算没有?”太后坐在宽大的金椅上,沉声问道。 直接对朕自称“本宫”了,连朕的名都不想叫了么?穆苍元心里微苦,虽说早有预感,但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是令他有些难过。 “母后有所不知,修罗可是以’雇主背信弃义‘的理由对丞相下的必杀令,说明丞相就是雇凶刺杀骁勇将军的人,朕得先好好查查这个消息才是,毕竟刺杀朝廷重臣的罪名可不小。”穆苍元笑着瞄了朱子明一眼,朱子明已经吓得跌坐在地上了。 太后黛眉轻蹙,不安地动了动。哥哥和寻儿的动作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们男人在外面办事情,她一个久居深宫的女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忙,结果现在连真正的事情起因都不知道。 太后抿了抿唇,“你也说了,只是’消息‘,’背信弃义‘这个说法毕竟只是那个修罗的一家之言,根本就没有证据,如何能证明丞相有罪?” 穆苍元的笑容越扯越大,点头道:“是呀,只是怀疑而已。只可惜没有几个能挡得住修罗的高手,如果舅舅想活命,或许愿意在天牢屈就一段时间?天牢可是非常保险的,机关重重深藏地下,除非那修罗有上天入地的本事,否则休想伤到丞相一根毫毛。” “你!”太后“嚯”地站了起来,穆苍元这番话显然就是想直接将丞相关进大牢!这怎么行?寻儿还没有登上皇位,现在将丞相关起来,她朱家的势力将彻底抬不起头! “宫卫们都是精英,皇帝调一半宫卫将丞相府围起来就是,恐怕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太后脑筋转了转,提出这么个主意,朱子明充满希望帝抬起头。 穆苍元脸色变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后已经糊涂成这个样子了!宫卫是什么?那是皇宫的卫兵,是大恒帝国最后也是最精锐的那道防线,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原本人数就不多,调走一半,就相当于皇宫门户大开,就差宣告天下欢迎到此一游了! “不可!”穆苍元怒极,双手紧握成拳,只得勉力维持表面的平静。 太后不满道:“为何不可?只是去丞相府守两天而已,等抓到了修罗就让他们回来,难道剩下的宫卫抵不过这一两天?” “如果修罗一个月后再动手呢?甚至一年后再动手呢?一个优秀的杀手完全有这份耐心,他可以为了复仇深深潜伏!母后你怎知道修罗什么时候出手?”穆苍元气得想掀桌了,母后越来越没脑子了。 “皇上,礼部尚书徐从洲等人求见。”王喜从门口小跑到穆苍元身边道。穆苍元烦躁地挥手,“不见!” “可是……”王喜看了一眼一脸怒容的太后和跌坐在地上的丞相,“除了礼部尚书,还有其他大人,共有十几人。” 穆苍元缓缓低下头,阴冷的目光直逼朱子明,朱子明眼神躲闪着,不敢与他对视。 “好个丞相,好个母后。”穆苍元冰凉地笑了起来,“宣!” 一帮人七嘴八舌求情的后果就是穆苍元迫不得已将宫卫分出三成用于守卫丞相府,就这样太后还是一脸不满的样子,怪里怪气地数落穆苍元没有孝心,冷心冷肠,毫不顾念亲人的安危。穆苍元忍了又忍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当场叫宫卫把他母后拖出去。在终于打发走了这帮人,穆苍元怒气冲冲地变身黄公子直奔骁勇将军府。 “欺人太甚!”穆苍元喝了一大口茶,也不再管什么仪态了,摒退了所有下人,大声发怒。段燎宇爱理不理地坐在那里,脸色阴沉,手上拿着一件玉石质地的事物,眼睛盯着它一眨也不眨。 穆苍元发泄了一阵子,不见段燎宇理会,便凑过来看他手上的东西,“玉瑗?红色的?还真少见。” 是的,这正是那天被季遥以一千两银子的价格当掉的火焰玉瑗。侍卫长当时搜城无果,但玄武大道一家酒楼的店小二告诉他,看到过一个衣衫褴褛有些和画像上相似的人走进过一家当铺,侍卫长在询问过当铺里的活计后,只带回了这块玉瑗。 段燎宇描绘着火焰的线条,想到那天清晨,沐浴在阳光下的陆征也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没想到,江湖上传说的修罗,就是那个魏晋风骨的陆征。 他把这块玉瑗当了,当真无情! 瑗,缘也。 他难道不知道这块玉瑗代表的到底是什么含义吗?! 穆苍元握紧玉瑗,手背上青筋暴起。 “阿宇?”穆苍元直觉这块玉瑗八成和修罗有关系,明白不该再开口问下去,但耐不住好奇心作祟,还是脱口而出,“你现在有修罗的消息么?” 段燎宇沉默地摇了摇头。 穆苍元叹了口气直起身子,“就知道是这样。那修罗放话说要来京城杀了朱子明,现在我的三成宫卫都被调去保护他了。” 段燎宇猛地抬头,双眼瞪圆,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穆苍元挑起一边眉毛,惊道:“难道你还不知道?这消息大江南北都传遍了!” 段燎宇自从季遥逃走之后就再也没出过将军府,除了侍卫长每天跟他汇报有没有找到人之外,根本就懒得和任何人交流,老管家和小桃都很担忧,连吕家千金派人来探望都被他遣走了,哪里有心思去管这些八卦? “他要来京城?”段燎宇的声音非常沙哑。 “是啊,但没有具体日期。” 段燎宇站起来,将玉瑗佩戴在腰间,“不会等太久,我有预感,就在这两天。” 穆苍元道:“你如何得知?” 段燎宇脸上浮现一丝冷笑,“我可是他男人!” 季遥拉着他的小马车住进了一家客栈,从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不远处规模宏大的丞相府。朱家人贪污不少,办了一个前户部尚书,还有其他大小官员,收受贿赂也不少,如何不家大业大?不过这也给季遥提供了一个小小的方便,障碍物越多,侍卫越不好看守,也越容易让季遥躲藏。 季遥没有急着马上冲进丞相府,他先去了一趟玄武大道,打算先把玉瑗赎回来。 黄昏后的玄武大道比白天更加热闹,秦楼楚馆已经开门做生意了,数不清涂脂抹粉的妩媚女人站在门口迎客,甚至还有那么一两间小倌馆,精致柔软的少年们乖巧地笑着。季遥毫不理会这些,直奔当铺。 当铺里还是那天那个伙计,一见进来了个衣着朴素相貌平凡的人,恶声恶气地问:“当还是赎啊?” “赎。”季遥掏出一沓银票在手心拍了拍。 伙计一看见银票眼睛都绿了,连忙挤出个笑脸来,“您要赎什么呀?” “九天前有个年轻人在你这里当了一块红色的玉瑗,我赎它。”季遥扫视着当铺,根本不看伙计一眼。 伙计脸色一黑,显然想到了那个年轻人当天的所作所为。一听来人来赎玉瑗,马上一脸不耐烦道:“不用赎了,那玉瑗不在这里。” 季遥一听,瞬间扣住了伙计的脖子,力气大得伙计的脸没一会儿就青了。 “在哪?”季遥从后槽牙里挤出这两个字,眼里的寒光几乎要将伙计整个人凌迟了。 “被……咳……被骁勇将军的……侍卫……拿走了……”伙计用力掰着季遥的手,但季遥的五指如同鹰爪一般,牢牢扣紧了他的脖子,伙计觉得呼吸困难,眼前不断冒着金星。 季遥心底一沉,知道不好了。 如果玉瑗被段燎宇先拿到,他要再拿回来就麻烦了。更何况,他今天来当铺赎玉瑗的事一定会被段燎宇知道,那他人在京城的事也就暴露了。 玉瑗这是段燎宇送给他的唯一一件信物,是唯一一件能让他后半辈子有所回忆的东西!如今却无法拿回来,季遥感觉到心里渐渐涌上悲哀和后悔。 早知道是这样,哪怕走到苍梧山去呢,也不会把玉瑗当了。 季遥放开伙计,不理会伙计惊天动地的咳嗽和惊惧的眼神,转身走出当铺。 不远处传来不知哪里依依呀呀的戏曲,叫卖声声就在耳畔,但季遥却觉得,这个世界离他太远。 第三十二章 “将军,有消息称,昨天有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到当铺去了,指名要赎那块玉瑗。”侍卫长低声汇报。 段燎宇抬起头,慢慢眯起眼睛,只觉得心情瞬间愉快了不少,“他来了。” 站起身,段燎宇换上一身正式的朝服。“备车,我要进宫。” “金蝉脱壳?”穆苍元问道,“这是个什么意思?” “给朱丞相另外找个地方,我乔装成他住进丞相府。等修罗来了,只会找到我。这次我一定要抓住他。”段燎宇面无表情道。 “……太后和丞相都不会同意的。”穆苍元皱着眉头说。朱子明可巴不得连早朝都不来了,一天到晚待在房间里哪也不去。 “想活命就得听我的。皇上,说句不好听的,你的宫卫们绝对挡不住修罗,他连我府里的暗哨都全部避开了,你的宫卫们都站在明处,根本没法和他比。” 穆苍元挑起一边嘴角,“朕未必没有厉害的人手。” “寻夜宫的人,你会把他们拉到太阳底下么?”段燎宇丝毫不为所动。 穆苍元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没有说话。确实,寻夜宫的存在可是皇帝独有的人马,每个人都是不能暴露在阳光下的神鬼莫测的高手,用在朱子明身上?除非穆苍元脑子坏掉了。 “那就这样吧,明天开始,我会找人把朱子明送到门口,然后你要趁机赶紧掉包,进入到丞相府正厅里的时候,朱子明会被扮成一个管家的跟班。直到修罗被抓住为止,朱子明在家里的时间都由你假扮吧。只要你抓到修罗,他就是你的胜利品。”穆苍元笑眯眯道,心情甚好。可惜他无法轻易出宫,不然就可以一睹朱子明被打扮成仆役的“英姿”了。 “臣遵命!”段燎宇单膝跪下,双手抱拳深行一礼。 季遥还不知道他日思夜想的人已经对他洒下了一张缜密的网,就等着他自己往里钻。 季遥现在坐在自己房间里,一边擦着剩下的那把“玲珑”,一边盯着夜幕下灯火通明的丞相府。这两天他明显感觉到丞相府的守卫增多了,而且一看就知道都是有些功夫的人。不过季遥并不担心,这些人都在明处,比段燎宇府里的暗哨好躲多了。季遥仔细观察了一个守卫整整两天,已经摸清楚了他的动作习惯和说话习性,虽然这家伙是个较外围的守卫,不过不用担心,只要进到丞相府里,这个身份就可以丢掉了。 季遥将匕首重新插回靴子里,打开包袱拿出一个小木匣,掀开后,竟是可伸缩折叠的百宝箱,里面排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季遥熟练地取出一个小瓶子,先用里面的液体将脸打湿,然后又拿出一个小盒子,将里面肉色的膏状物细细涂抹到脸上,不一会儿,肤色明显变深了一些。季遥又拿出其他东西不停地往脸上抹着,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一张肤色略深,双眼炯炯有神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房间的巨大的铜镜里。季遥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新面貌,再凑到窗前,那个被他复制了容貌的家伙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抬起的脸和季遥一幕也一样。 陈无来实在是个高手,他发明的这些化妆药物可以维持相当久的时间,而且只要在化妆前涂抹上一层所谓“妆前水”的东西,就可以有效抗衡毛孔堵塞皮肤过敏等症状,季遥想,如果能把这些东西弄到他前世去卖那他就赚大了,只可惜前世的陈无来没学中医,而且对化妆品完全不感兴趣,即使是现在发明这些,大多也是季遥拜托他弄的,否则估计他宁愿天天去解剖兔子也懒得做这些“女人用的玩意儿”。 一夜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季遥看着朱子明神色慌张,腆着肚子脚步匆匆地钻进轿子里,季遥嗤笑一声,难不成朱子明以为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一下子么?他还是有点脑子的,玉瑗还没拿回来,他才不想找死呢。 耐心等候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庞大的护送队伍终于姗姗来迟,季遥最后检查也一下自己的装备,悄悄隐藏到他们必经之路的某个转角处,等那个被选中的倒霉鬼走过他身边时,季遥迅速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到身边,干脆利落地在他颈后一敲,扒下他的衣服换到自己身上,走出去跟上队伍,整个过程用时极短,完全没人发现走在末尾的这个人已经被掉了包。 一路上低眉顺眼地跟进丞相府,季遥自觉地站到门口守卫装侍卫装了一天。晚饭过后没多久,季遥估摸着天色差不多了,便装作肚子疼的样子,叫另一个人帮他看着一会儿,自己先去趟茅厕。那个守卫皱着鼻子看他,“你小子毛病怎么这么多?” 季遥咧嘴,“受不了了,大概吃饭时着凉了吧,哎呀痛痛痛我去去就来……” 那守卫翻了个白眼,挥挥手让他快去快回,季遥连忙顺着墙根向后院走去,熟门熟路地来到他研究过的那个死角,把身上的官皮扯下来塞到一座假山下面,季遥抽出匕首飞快地窜上房檐,朝正厅方向赶去。时不时就有一队侍卫举着火把从他下方经过,每当这个时候,季遥就犹如一只壁虎一样牢牢扒住房梁一动也不动地静候他们过去。没过多久,丞相府富丽堂皇的主宅就在眼前,季遥用牙咬着“玲珑”,利用树影假山挡住身形朝主宅卧室摸过去,意外地顺利。季遥眉毛一挑,寻思不会有什么花招吧?但根据他这些天打探的消息来看,似乎没有什么意外。朱子明和皇帝关系并不好,这些来帮忙守卫的宫卫们还是太后和大臣们逼着皇帝放的,段燎宇和朱子明根本没有交道可大,应该也不会帮他。 季遥摇摇头,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深吸一口气,犹如无形的影子悄然飘进朱子明的卧室。 卧室里一片漆黑,季遥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床上背对着他躺着一个人。那个人用被子盖住了头,蜷缩着躺着,季遥也有些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朱子明。不过,门外那些守卫全都是宫卫,想必应该不假。季遥定了定神,拿下咬在嘴里的匕首,脚下缓缓逼近了那个人影。一步,两步……季遥只觉得越走越心惊,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似的。季遥皱着眉头,凑到床边,正要举起匕首狠狠刺下去,却不料那人猛地一翻身,迅猛无比地挥出一拳。 季遥原本感觉就有些不对从而有了防备,现下刚好躲开了这一招,睁大眼睛一看,差点晕过去。 最糟糕的情况,眼前这家伙是段燎宇! 容不得他多想,段燎宇面无表情地挤出两个字,“修·罗!” 季遥转身就想跑,但段燎宇早料到了他会来这一招,一拍手,瞬间从房顶上、床底下、柜子里窜出许多拿着武器的士兵,门外的宫卫们听见动静,更是将这个房间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季遥插翅难逃! 季遥一席黑色夜行衣,匕首举在胸前,转着眼睛打量四周的局势。现在对他很不利,前方就是段燎宇,后方和左右都是举着剑的侍卫,而自己轻装上阵,除了夜行衣小口袋里的一些药粉之外,就只有手上的匕首。季遥眼神一暗,这是个精心准备的陷阱。 “修罗,不用在抵抗了,跟我回去。”段燎宇沉声道。 “哼,朱子明在哪里?”季遥不为所动。 段燎宇面色一沉,“你杀不了他,这里都是我的人。” 季遥咬咬牙,“我跟你两清了。让开!” “这是你单方面认定的,我可没同意。”段燎宇说着就要伸手来抓季遥,但季遥立刻反握匕首狠狠一划,段燎宇马上缩手躲开这很辣的一刀,二人就在这刀剑从中比划起来,速度快得犹如流星,侍卫们眼花缭乱,既想帮助段燎宇抓住修罗,又要防止伤害到将军和他,侍卫们为难了,面面相觑,谁也没那个把握能不误伤,只得站在原地防备着。 季遥与段燎宇打斗不知多久,二人皆有疲态,眼神一对,都决定速战速决。季遥猛地冲段燎宇一扬手,袖口暗袋里的紫色烟雾喷了出来,段燎宇连忙屏住呼吸,只吸入了一点点烟雾,已有些许头晕的感觉,但他强撑着大力踢出一脚,只听得烟雾中有人闷哼一声,知道是踢中了,迅速闯进烟雾中遵循本能擒拿住已经被那一踢伤到了肩膀的季遥,将早已准备好的手帕捂到季遥口鼻上,季遥无力地挣扎了两下,最后怨恨地看了段燎宇一眼,不甘地闭上眼睛。 段燎宇喘着粗气,只觉得眼前金花乱冒。季遥那紫色烟雾实在厉害,离他近的侍卫们已经倒地不起了,包围圈被打开了一个小缺口,如果不是段燎宇最后那一脚,季遥很可能就顺着这个缺口再一次逃之夭夭了。 在确定倒地的侍卫们只是重度昏迷之后,段燎宇吃力地将昏迷的季遥抱起来,一边吩咐其他守卫们将伤兵抬去治疗,一边朝丞相府外走去。 朱子明原本已经睡下了,但半夜又被叫醒,说修罗已经被抓到了,连外衣都来不及穿,马上跑了出来。原本他对段燎宇的计划很不屑的,认为只有在宫卫们的团团包围下自己才能安全,但经过这一晚,他才明白过来自己的想法多么愚蠢。修罗简直就是一缕幽魂,躲过了层层精锐,直到闯入卧室才被段燎宇亲自抓住。朱子明感到自己脖子凉飕飕地,大夏天的晚上狠狠打了个冷颤。 一路赶到门口,朱子明终于看到段燎宇抱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正要上车,连忙跑到车边,吹胡子瞪眼道:“骁勇将军,这修罗能否交给老夫?待老夫明日上朝历数他十大罪状,定为将军讨回个公道。” 段燎宇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矮胖的朱子明,轻蔑道:“皇上亲口许诺,抓住了他,他就是本将的战利品。怎么处置他本将自有定夺,朱丞相就不必费心了。”说完,直接登上了马车,留下朱子明脸色青白却又无话可说。 第三十三章 季遥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动,轻轻拂过额头鼻尖,停留在唇上。季遥皱皱眉头,很想张开眼,却又醒不过来。他感到拿东西挪开了,接着便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季遥打了个喷嚏,这才慢慢睁开眼睛。 季遥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地躺在床上,嗯,还是张非常熟悉的床,有着精致雕花的木栏,色调深沉的床幔,不远处摆着一张八仙桌,窗子半开,天色暗沉,淅沥沥的雨声断断续续。 段燎宇的卧室。 季遥在心里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房间里的其他摆设。 段燎宇默默地看着季遥这张陌生的脸,二人相对无言。 季遥不想说话,他认定自己这次被抓到是凶多吉少了。没有那个大官会容忍一个想刺杀自己的刺客,更何况是国之栋梁的骁勇将军。再加上那个出卖了他的朱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八成也不会放过自己。季遥觉得现在他的心情就和外面的天气一样,完全没有放晴的可能。 视线慢慢下移,季遥在段燎宇腰间发现了一抹殷红,定睛一看,正是那块火焰玉瑗。玉瑗被一条黑色的丝绳束着,孔洞的另一端是一条不长的火红穗子,流苏火热的颜色映进季遥的眼底,季遥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鼻腔微微有些发酸。 段燎宇一声不吭地坐着。他给季遥下了药,除了可以说话之外,季遥全身上下一根手指都动不了,除非拿到解药,否则季遥就得这么躺着一辈子。 段燎宇看了他半晌,突然出声道:“我退婚了,以后也不会再成亲。” 季遥眼珠子转了转,还是将视线放在玉瑗上。 “皇上答应我,只要抓到你,你就全权归我处置。”段燎宇轻轻挑起季遥的一缕发丝,“你别想离开我,再让我发现你想逃走,小心我让你永远下不来床。” 最后一句话音量极轻,季遥眉角一抽,终于正眼看向段燎宇,嘴角浮现一丝讽刺的笑:“别开玩笑了,留着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段燎宇拉高嘴角,“不劳你操心。安安静静待在这里吧,有事叫小桃,她就在门外。”说完,段燎宇起身,拉开门走出了房间。 季遥将视线转回到床帐顶端,眼睛一眨也不眨。他知道段燎宇不打算杀掉他,但似乎也不想让他好过。 “啊,又是这样。”季遥自言自语道。 又被囚禁了,虽然这次没有酷刑,但精神和心理上的伤痛却一点也不少。 穆苍元烦躁地在正厅踱步,王喜站在他身后,眼珠子跟着穆苍元的身影转悠,很快就觉得有些头晕眼花,明智地低下头看地板。 穆苍元快速地摇晃着他那把白玉骨的折扇,时不时还向正厅后面望两眼,一见段燎宇走出来,“啪”地将折扇一收,大步朝他走过去,一边走,一边火大地问道:“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和吕眉娣解除婚约了?” “我不喜欢她。”段燎宇漫不经心地答道。 “不喜欢……”穆苍元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都要爆出来了,“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毫无缘由的退亲,吕眉娣昨天就闹了个自缢,还好被她丫鬟及时发现救下来了,但吕方成气死了,今儿个有消息,他已经完全倒到丞相那边去了!” 段燎宇直视着穆苍元的眼睛,“我想清楚了,我喜欢的是修罗,无论吕眉娣多好,我都要对不起她。” 穆苍元气急:“我娶的那帮子女人哪个是我真心喜欢的?就为了个修罗,你为了他连亲都不成了?你想过骁勇将军府的以后吗?” 段燎宇觉得心脏抽了一下,确实,子嗣问题一直是他的心病。只不过,有了修罗,段燎宇觉得无论多么国色天香温柔娴淑的女人,他都看不上眼了。 穆苍元见段燎宇只是沉默不说话,连道了三个好,“段燎宇,你有种!早知道那个修罗会把你迷成这样,我当初就该直接下令抓住他后马上杀了他!等你百年之后,我看你怎么和段家列祖列宗交代!”说完,穆苍元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将军府,王喜尴尬地朝段燎宇一鞠躬,跟着主子跑了。 段燎宇坐到一张椅子上,后背挺得笔直。他知道,吕方成这个文渊阁大学士因为他退婚的事倒到另一边去已经让穆苍元头疼了,但他更关心段家的传承。还没有坐上皇位之前,穆苍元可是将军府的常客,虽然段老将军见得不多,但他对段老夫人还是有很深感情的,而且真心为了段燎宇好。段燎宇这次下的这个决定几乎等于亲自给段家下了绝种的判决书,难怪令他大动肝火。 季遥躺在床上,把楼下穆苍元的怒吼听得一清二楚。他冷淡地一笑,再次闭上了眼睛。 季遥还放在客栈的小马车和包袱已经被送到将军府了。段燎宇知道季遥现在还顶着个假面,按他的理解就是,不是自己的脸戴久了会对脸部皮肤造成伤害,想到修罗扮成陆征的那段时间,段燎宇心里一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季遥脸上的皮肤还好么? 段燎宇找人去弄来了一些当初现出阙金七刺客真容的药水,亲自给季遥擦脸,季遥躲闪不开,只得任由段燎宇动作,很快便露出了原来的模样。 季遥脸部的轮廓比较深,眉角锋利,有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他的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看起来有些柔弱。段燎宇看着这张丝毫不显女气的英俊脸庞,眼里竟浮现出一抹笑意。 季遥闭着眼睛不看段燎宇,他这一世的脸和上一世一模一样,他也曾觉得奇怪,明明刚在小乞丐身上重生的时候,那孩子和他小时候长得根本不一样,为什么越大反而越像呢?他那这个问题问过陈无来,陈无来也解释不出个一二三来,索性说:“有个成语叫’相由心生‘,你心里想着长成这样,你就长成这样了。” 季遥当时还哈哈大笑了一通,但除了这个说法似乎也没有其他科学依据了。 季遥感到段燎宇终于擦好了,这才睁开眼睛,冷冷地说:“看清楚了吗?” 段燎宇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是个男人,货真价实的男人。” “我知道。”段燎宇淡淡地说。 “我长得也不像女人,更不可能给你生孩子,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成亲就没有后代。”季遥沉声说道,声音里有着细小、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知道。”段燎宇还是老样子,他把布巾洗干净挂到架子上,坐回床边,描绘着季遥真容的线条,“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在和我说子嗣的问题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并不是只有段家才能做将军。” 季遥抿了抿唇,眼神复杂地看着段燎宇。这个人竟然真的愿意为了他抛下家族的传承,他何其有幸,能得到这人的青睐! “能告诉我你的真名么?”段燎宇轻声问道。 季遥一愣,这些年他扮演过那么多人,而陈无来从来都只喜欢叫他“喂”,他都快忘记自己的真名叫什么了。 “季遥。”已经有些陌生的名字从季遥口齿间流出来,段燎宇点了点头,“是个好名字。” 两人再次沉默下来,一时无话。 “……玉瑗,还给我。”季遥软下声音道,目光又转会到段燎宇腰间。 段燎宇手一顿,抚着玉瑗道:“你已经不要它了,不是吗?” 季遥眼里闪过一丝狼狈和委屈,“……我逃出京城那天全身上下只有它值钱,我只能当了它买马车离开。后来我去赎,但伙计告诉我你已经把它拿走了。” 段燎宇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露出微笑,季遥这是在向他解释?那是否代表他已经愿意和他在一起了呢? “它从来都是你的。”段燎宇将玉瑗解下来放进季遥手心,俯下身子,在季遥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吕眉娣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美女+才女,她和段燎宇定亲的消息刚一传出来,就摔碎了不少爱慕她的男人的心,而今她因段燎宇退婚而自缢差点死去的消息流出来后,京城里的男人们只觉得脑门上燃烧着熊熊烈火:“吕小姐是多么花容月貌才学出众,她愿意以千金之躯下嫁给你一个骁勇将军可是天大的恩赐,你居然还感为了一个男人抛弃她?!”如果不是段燎宇威名太响,而他本人又确实厉害,只怕这些狂热的吕小姐粉丝们都要冲进将军府打砸抢烧了。况且朱子明可是奉了穆苍寻的命令各种给皇帝找不痛快,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猛料,一时间,段燎宇和杀手修罗不得不说的故事传遍了整个京城,使得许多百姓都开始怀疑起了段燎宇的人品问题。 然而段燎宇和季遥住在棠阁里,老管家和小桃都不是嘴碎的人,自然也不会把这些东西告诉二人。段燎宇是个很固执的男人,他认定的朋友一辈子也不会背叛,他认定的爱人永远不会变心。所以他认定了季遥,外面那些流言蜚语之于他不过笑话一场。而季遥前世所处的那个年代,同性婚姻都有不少,他更不把这些八卦当回事儿。不过主角二人不介意,却苦了皇宫里的穆苍元。 望着十六名大臣联名上递的奏折,穆苍元只觉得一阵头疼。他疲惫不堪地把王喜叫过来,“把骁勇将军叫来……那个将军夫人也一起来吧。” 罢了罢了,段家要绝种也是段家自己的事,穆苍元觉得自己完全就是吃饱了撑的才去管段燎宇那犟驴子!既然你不娶个真正的将军夫人,那个修罗就勉为其难顶替了吧。 第三十四章 段燎宇接到圣旨的时候哭笑不得,心道皇上终于看开了,反倒又打趣起我来了。转身回房间,季遥还一动不动地躺着呢。他刚才一直在说服段燎宇把解药给他,但段燎宇认为季遥定性还不够,坚持要他老实呆着。所以季遥现在拧着眉,烦躁无聊地把眼珠转来转去,瞄到段燎宇手上那卷黄绢,马上开口道:“那是什么?” “圣旨。”段燎宇坐到床边,把那卷黄绢展示给季遥看。 季遥眯着眼睛,笑道:“我长到这么大,还从没见过真正的圣旨是什么样呢。看这用料,啧啧,多讲究啊,正经秦州出的秦绢吧?一尺可要七十两银子呢。” 段燎宇拿过那么多圣旨,还从没注意过它的材质是什么。在他看来,无非就是皇帝的话精贵些要写在绢布上,现在季遥这么一说,他也认真瞅了瞅,还真是名贵的绢布,甚至还织有一条暗金色的飞龙! “皇上让我们进宫。”段燎宇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把圣旨上的内容读给季遥听了,没准他会被“将军夫人”这个称谓气死,直接简明扼要地总结出那些七拐八弯的话的大意。 季遥眼睛一亮:“去啊,必须去啊,皇上召请一定去啊,但你先把我的药解开!” 段燎宇把圣旨小心放好,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季遥一眼,“你身体太弱,还是用软轿抬进宫里吧,这样你就不用走路了,也无所谓能不能动。” “……”季遥咬牙切齿道:“段燎宇,你别太过分了,老子可是堂堂七尺男儿,哪里身体弱了?像个娘儿们似地被抬着走这算怎么回事?!” 段燎宇面无表情,“别说脏话。” 季遥气急,“脏话不是重点吧?!快点把解药给我!小心爷削你啊我跟你说!” 段燎宇把头探出门外,叫小桃去琅阁把原来陆筝师的衣服拿一套过来,关上门后才慢悠悠道:“看来你还没学会老实,你还是就保持这样过一段时间吧。” 季遥猛对段燎宇投眼刀子,但段燎宇很淡定,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二人的眼神交流持续到小桃敲门为止。 小桃抱着一套天青色的衣服来,只见将军接过去后又把门给关上了。她非常好奇,只知道前两天半夜里将军亲自抱着一个昏迷的人进了房间,那人全身都被一件披风遮住了,完全看不见轮廓。如今又让她那一套陆筝师的衣服过来,莫非被将军抱回来的人就是那个假扮成筝师的刺客?! 小桃咬了咬下唇,眼里闪过一丝后怕。亏她还在那刺客身边待了那么久,竟一点儿都没发现他的破绽!将军早就叮嘱他们这些仆役要多注意,她居然完全相信了那个陆征!还好将军没事,如果让刺客伤了将军,她以死谢罪都不足为惜! 段燎宇不顾季遥笑声的咒骂,亲自给他换好衣服,又将他抱到一个有靠背的紫檀木大椅上坐好,用一根青玉簪将他的头发轻轻挽起来,仔细端详季遥的模样,淡淡地笑了起来。 季遥还在想方设法地让身体恢复自由,只觉得段燎宇这笑容好不刺眼,恶狠狠道:“笑什么笑,还不快把爷的药解了!” 段燎宇只是笑着摇摇头,“该出发了,不能让皇上久等。”说着,一把打横抱起季遥就往门外走。 季遥被气得无语了。他前世今生加在一起这么多年第一次被公主抱,心里很不舒服。就算他爱上个男人,也不意味着他会愿意让自己变成一个只能被人遮风挡雨的角色。段燎宇这家伙有着古代社会所有男人的通病,那就是他们总认为自己的伴侣就应该生活在自己的庇护和关怀下。如果是个女人,她估计会庆幸自己嫁了个好丈夫。但季遥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实力超强的男人,他永远不会喜欢被当做瓷娃娃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他是可以和段燎宇一起并肩天地间的人,段燎宇现在这种做法在他看来,显然是完全不能接受的,简直就像侮辱。 “段燎宇,放我下来。”季遥的声音有些低沉,一字一字咬得非常清晰。段燎宇抱着他的手紧了紧,直觉季遥这是真生气了。他抿了抿唇,“你现在全身无力,不能走。” “那也不意味着我要想个女人一样被你抱来抱去。”季遥无法抬头,他的头正好靠在段燎宇的肩膀上,只能看见段燎宇的一截下巴。“我早就提醒过你了,我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你要小鸟依人渴望你照顾的人,麻烦你去找女人。” 段燎宇一听,心知果然不好,把季遥惹急了。一回味这话,段燎宇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一直都是他看低了季遥,杀手修罗可是能和他抗衡的强力杀手,如果是自己的话,即使身体不能动,也绝不希望被抱着走。 但是不想放下…… 季遥有两次逃走的前科,一旦他恢复了自由,哪天突然觉得待在他身边已经没意思了,就悄无声息地消失掉怎么办? 段燎宇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将季遥放下,叫老管家赶紧准备一张轮椅过来。 季遥垂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轮椅很快被推来了,整体呈暗红色,非常沉稳大气,两个大大的轮子上被包了一层厚厚的兽皮,虽然行动起来可能有点重,有点慢,但一定非常稳当。 季遥被放到轮椅上,第一次正眼看古代的轮椅。扶手上各雕了一株红梅,没有棱角,轮椅各处皆光滑圆润。 段燎宇亲自推着季遥出的房门,第一次将自己的真是容貌展现在将军府众人的眼前。小桃看着他那比“陆征”更加富有魅力的脸,又看看段燎宇柔和的表情,心情复杂。将军,是喜欢这个杀手的,看将军的模样就知道了。 可是,她也喜欢将军啊…… 小桃很委屈,她从五六岁就被老将军买回来,有将近十年时间是在段燎宇身边度过的,感情就这么细水长流地积攒下来了。原本段燎宇要娶吕千金,小桃知道自己容貌家室才华都无法与吕眉娣媲美,自认输的心服口服。但现在,将军竟然宁愿选择一个男人! 小桃的眼神在季遥身上转了一圈,季遥马上敏锐地发现了她,挑起一边嘴角,叫了一声“小桃。” 小桃默默地走上前,季遥笑道:“初次见面。” 小桃苦笑:“修罗大人,奴婢可是见过’陆筝师‘很多面了。” 季遥闻言,笑意更浓了,“但是’修罗‘可是和你第一次见面。做好自己的事。” 小桃心里一颤,不敢抬头。 段燎宇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俩,不知有什么意思。倒是老管家看了看小桃,又惋惜地撇开眼。 去皇宫的途中一路无话。马车很宽敞,季遥靠坐在车壁上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段燎宇默默地看了他一路,总也看不够似的。 季遥终于被盯烦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段燎宇摇头。 “那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你好看。”段燎宇很老实地回答。 “……”季遥也很满意自己这副皮囊,但他真的很不习惯被一直盯着,这会令他有种不安的感觉。 “别再这样看我,浑身不舒服……”季遥抱怨道。 “为什么?”段燎宇问。 “……这会让我觉得自己是被猎人抓到的待宰的猎物。” 段燎宇笑了,“比喻很形象。” 季遥被堵了一下,转了转眼珠,无语。 皇宫威严的玄武门依然矗立在眼前,季遥在宫门前下了车,坐在轮椅上被段燎宇推着走。玄武门厚达三尺,朱红色的厚重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轰”地一声。季遥目视前方,庄严巍峨的殿堂就在不远处,肃穆的建筑一眼望不到边。 季遥闭了闭眼,大恒帝国皇室,真不愧是这个时空最强大的存在。 穆苍元已经在御书房里久候多时了,望穿了秋水终于得见“将军夫人”真容。待段燎宇规规矩矩行了礼,他摩挲着下巴端详季遥的模样,眼睛在他头上的青玉簪和腰间火红的玉瑗上转了两圈,缓缓拉出一个不温不火的笑:“模样确实够好,难怪……” 难怪什么,在场三人心知肚明。 王喜眼观鼻鼻观心,躬身为三人添上茶水,放好小点心,就自动把自己扫到角落里去站着了。 穆苍元将龙案上的一份暗褐色封面的奏折拎起来扔到段燎宇手里,“看看吧。” 段燎宇和季遥对视一眼,打开奏折一看:呵!好不得了!真是字字血泪行行悲情,朱丞相到底还是读过几天书的,真不是一般的煽情。 段燎宇一目十行地浏览下来,仔细记住了奏折末尾那些签名,冷笑一声将奏折放到一边的小几上。 “你怎么看?”穆苍元端起茶喝了一口。 “无稽之谈。”穆苍元淡淡地说。 朱丞相声泪俱下地阐述了他如何日思夜想为大恒谋幸福,鞠躬尽瘁为皇帝谋宽心,只因揪出了刺杀骁勇将军的刺客便被修罗疯狂报复,又描述了骁勇将军是如何包庇刺客,羞辱他这个朝廷命官,并发誓他绝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天下对不起社稷的事,修罗说他买凶杀人纯属污蔑。十五名大臣在奏折末尾签上了大名,一眼扫过去,清一色的丞相一脉。 季遥跟着一起看完了奏折,嘴边拉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对段燎宇道:“那晚就该让我杀了这个狗官,正好一了百了。” 段燎宇摇摇头,“事情没这么简单。”说着,他看了穆苍元一眼,见他点头后才接下去道:“丞相只是被幕后的人退出来当枪使了,我们必须抓到幕后之人才能将这件事情彻底解决。” “我不管这些。”季遥平静地说,“我的宗旨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朱子明出卖了我,他就要有接受我报复的觉悟。” 穆苍元眼睛一眯,这刺客,竟敢在他面前承认他的罪行,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就冲你这句话,朕现在就可以直接把你丢进天牢。” 季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皇上,您说过,只要抓住了修罗,他就是臣的所有品。”段燎宇沉声道。 穆苍元似笑非笑地瞟了段燎宇一眼,“行了,这事儿朕不会再提。”然后神情一变,严肃起来,“朱子明和幕后之人的事情拖不得,必须尽快解决。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必须抓住朱子明,才能顺藤摸瓜。问题就在于,没有证据。” “证据?”季遥笑了,“正好我那儿还有些没被处理掉的破纸片儿,朱子明那封委托书,说不定就夹在里面呢!” 第三十五章 穆苍寻在书房里焦急地踱步。他在皇宫中的内线有情报称,皇帝把段燎宇和修罗二人招入皇宫密谈了一个多时辰。王喜这个人精,把御书房方圆十丈之内的人手撤了个干干净净,因此除了在御书房里的四人,在没有其他人能得知这场密谈的内容。 穆苍寻想,修罗可是放出话来要杀朱子明的人,他这次没能得手,定不会善罢甘休,密谈时多半有提到朱子明买凶杀人的事情。穆苍元不会亲信别人的话,但未必不会起疑心,看来,朱子明必须要被放弃了。 穆苍寻想到这里,下定决心,要把和朱子明与太后那边的关系断的一干二净。既然没办法干掉修罗,就只能把自己摘出来了。 “李崇,去吧丞相和太后那边的东西处理掉。”穆苍寻叫来心腹侍卫吩咐道。李崇自小就跟在穆苍寻身边,15岁升任穆苍寻的贴身侍卫,穆苍寻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他都能心领神会。此刻闻言,便点点头,转身往王府深处走去。 穆苍寻看着西下的斜阳,眼里闪过残酷的光,“母后,舅舅,为了孩儿的将来,你们就牺牲一下吧。” 季遥坚持要自己去把证据找出来,段燎宇坚持不肯放他自由行动,二人为此冷眼想对了一整天,最后穆苍元左等右等没等到证据送上他的龙案,终于亲自跑到将军府来了,眼下他正尴尬地坐在段燎宇和季遥中间,左边是倔强的好友,右边是好友心爱的人,得罪哪个都不行,搞得他很郁闷。 “要不,阿宇,你就把药解了?时间不等人啊,早一天拿到证据,这案子就早一天结束。”穆苍元试图劝道。 段燎宇什么话也不说,直勾勾地看着穆苍元。穆苍元泄气,好吧,他又来这招…… “那,修罗,你看,阿宇代替你跑一趟怎么样?把地址告诉他就好。”穆苍元企图对季遥循循善诱。 “不可能。”季遥不为所动。那些证据藏在哪里,他才不会告诉任何人。那里有他这么多年来做买卖的单据和凭证,这些东西决不能被任何人看到,里面有些目标的亲友至今还在寻思着要报复呢,他可不想以后一出门就被围堵。 穆苍元长出一口气,站起身面对二人,半晌,疲惫地揉揉眉心,“你们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真是的,国家大事当头,你们就不能有点大义吗?大不了阿宇你等修罗回来后再把他药倒嘛……穆苍元用眼神像段燎宇示意道。 段燎宇几不可见地摇摇头,经过这次教训,季遥一定有防备了,再想把他放倒,除非打趴下,否则绝对没可能了。 “我想到一个办法。”季遥眼珠子转了转,露出一个微笑。 段燎宇脸一黑,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穆苍元精神一振,“快说!” “我有个朋友,他可以帮我把证据拿出来,但我需要给他传个信。我在建安沛峡路的小院儿里有一些银羽雀,你们带一只过来,只有金羽雀能找到我那位朋友。”季遥慢悠悠地说。 “银羽雀?”穆苍元自认见过的珍奇不算少,也从没听过银羽雀这种鸟类。 “一种变异了的鸟罢了。我说,你们同不同意这个方案?否则免谈。”季遥撩起眼皮看着段燎宇。 “同意,当然同意!”穆苍元一边点头,一边瞄着段燎宇,大有“如果你再磨蹭小心要你好看”的意思。 段燎宇望天,好像也只有这么个折中的办法了,但一想到季遥最信任的人竟然是个朋友而不是他,肚里的酸水就不停地往上冒,不清不愿地点头。 季遥令段燎宇取出他的百宝箱,挑出一个浑身雪白,只在瓶口有一圈银边的小瓷瓶交给穆苍元,告诉他用里面的粉末洒在袖口上,银羽雀就会自己飞到那人身边。穆苍元连忙点了两个脚程最快的寻夜宫暗卫带回银羽雀不提。 陈无来正面无表情地调配一种治疗神经损伤的汤药,这种配方他已经想了好几天,因为材料稀缺的缘故,在没有九成把握之前都不敢下手,今天下午他终于准备尝试一下。他正将一把切成碎末的草药洒进砂锅里,突然间,一直麻雀大小全身银色的小鸟闯了进来,一头撞翻了灶边的草药篮子,篮子里没被处理过的草药被倒进了砂锅,汤药马上散发出了一股难闻的味道,嘶嘶地冒着热气。陈无来的手僵在半空中,半晌没动,那只银色的小雀似乎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连忙站起来一跳一跳地来到陈无来身边,用它的小脑袋讨好似的在陈无来手上蹭了蹭,然后伸出它的小爪子。 陈无来一把抓起那只银羽雀,面目狰狞。他的草药!他的配方!全·部·被这只蠢鸟给搞砸了!都是季遥这个家伙!会用银羽雀给他传信的只有他了!陈无来愤愤地解下银羽雀脚上的小袋子,然后随手将银羽雀一扔,银羽雀在半空中翻了一个跟斗,喳喳叫着乖乖飞到桌脚站好。 陈无来将小袋子往手心一倒,一颗漆黑的大号蜡丸被倒了出来,捏碎蜡丸,陈无来展开一张皱巴巴的纸,纸上要求他把藏在密室的关于朱子明那张单据的和一起装在信封里那张十万两金子的票据一起带到京城骁勇将军府去。本来这段话一点都不占地方,但白纸剩下的地方全部被一种诡异的扭曲的符号占满了。陈无来定睛一看,嘴角抽搐两下。这家伙,竟然用前世的英文叫他把所有能解除软筋散的药全部带去给他。他因为要写这封信,所以才被同意解药一盏茶的时间。为了解除身上的药,他要求陈无来务必把永久性的解药给弄出来。 陈无来看了看糊成一锅的汤药,无语地将纸条扔进灶火里烧掉,整理好制药室,带上包袱和银羽雀,离开苍梧山往建安进发。 “那位……朋友,还有多久才能到?”穆苍元在一次早朝后跑来将军府问季遥。季遥懒洋洋地坐在一棵大树下乘凉,闻言敷衍道:“快了吧。” “你前天也是这么说的。”穆苍元气急。 “一介书生而已,你指望他多快?”季遥完全没有面前之人是一国之君的觉悟,装“陆征”时那恭敬模样早就不知道被扔哪去了…… 段燎宇沏了一杯红茶送到季遥嘴边,季遥就着他的手喝下。穆苍元看着他俩这你侬我侬的模样,默默扭头,决定眼不观为净。 “将军,门外有名书生打扮的人,他让奴才把这个带进来,说您见了就知道他是谁了。”说着,小仆伸出手臂,一直全身银色,眼珠漆黑的小雀正稳稳地停在他手指上。 季遥笑起来,“来了。” 穆苍元“霍”地站起身:“快请他到这里来!” 小雀飞到季遥肩膀上,亲昵地蹭着季遥的脸,不一会儿,一名背着背篓的书生慢慢悠悠地被领到大树下,扫了一眼段燎宇和穆苍元,没有行礼,又上下打量了坐在轮椅里的季遥三遍后,这才开口道:“你真狼狈。” 季遥瞪眼,“别说风凉话。” “差劲儿,居然就这么被放倒了。”陈无来继续道。 “……如果不是段燎宇,我怎么可能上当?!”季遥恶声恶气地说。 陈无来这才正眼看另外两个被忽略的男人,将视线停在看起来较高大的段燎宇身上,突然深施一礼,“感谢将军为天下除一大害。” “……”季遥。 “……噗!”穆苍元。 “……不客气。”段燎宇。 “喂,你够了啊……”季遥用眼神示意陈无来,好歹是多年的朋友,给我留点面子。 陈无来望天,面子是什么?可以吃吗? “咳,这位陈……先生,我们先办正事吧。”穆苍元开口道。 “鄙人陈无来,阁下叫我名字就好。”陈无来面无表情地开口。他不知道这男人的身份是什么,虽然他也不想知道,但能跟闻名天下的段燎宇站在一起的人,想必不会是普通货色,称上一句“阁下”应该也不过分。 陈无来取下背后的竹篓,将里面的两个大箱子取出来,不知在哪里按了一下,其中一个箱子的侧面木板竟然弹开了一个夹层,里面有一个信封。陈无来取出信封看向季遥,季遥用眼神示意他把信封直接给穆苍元。穆苍元打开信封一看,有一张委托书和十万两金子的票据,委托书上确实是丞相的笔迹,穆苍元将信纸凑近鼻尖一闻,淡淡的清香钻入鼻尖。没错,是只有皇亲国戚才能用的“殚见墨”独有的味道。穆苍元仔细收好信封,郑重地对季遥和陈无来点点头,“谢了,我先告辞。”说完,转身大步离开将军府。 王喜也郑重地俯身一礼,跟上穆苍元。 “这位是谁?”陈无来这才转头问季遥道。 “啊,真龙天子。”季遥漫不经心地答道。 “哦。”陈无来应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 段燎宇奇怪地看了他俩一眼,还以为只有季遥一个敢不畏惧皇权的,没想到竟又来了一个。要不是当今皇帝是穆苍元,就冲他二人的表现,恐怕死一万次都不够。 胆子真肥…… 第三十六章 “陈无来,你好了没有?再不快点段燎宇就要练完兵回来了!” “别急,马上就好。” “这句话你在一个时辰前就说过了!” “科学需要等待。、” “……我了个去!” 陈无来不顾季遥的咒骂,慢条斯理地将这个小瓶里的药粉倒进那个小罐里的汤药,耐心地搅拌着,浓稠的药汁散发出一股诡异的气味。 段燎宇给季遥用的药陈无来也没见过,不过陈无来并没有被难住,不过一天的时间,他就已经把解药弄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在报复那天被季遥的银羽雀捣毁的新药,他把解药的气味弄得非常难闻,季遥一脸苍白地忍受着,几乎快晕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陈无来终于将浓稠的药汁调好了,一勺一勺地喂季遥喝下去,季遥恨不得捏住自己的鼻子,但他动弹不得,被药味恶心得一个劲儿地瞪陈无来。陈无来老神在在,好似完全没有被药味所干扰,令季遥深觉自己定力不够还需加油。 “我回来……你们在干什么?”段燎宇一进府就得知那个姓陈的怪人在他卧房里待了一上午没有出来,立马觉得有鬼,于是蹑手蹑脚地躲到门后,突然打开房门吼一嗓子,结果只见陈无来坐在椅子上正给季遥喂东西,房间里满是奇怪的味道,段燎宇第一时间捏住鼻子。 季遥一见段燎宇回来了,也不顾勺子里的药还很烫,直接咽进喉咙里,结果被烫的脸色通红。他觉得全身开始发热,从指间开始一点一点有了知觉。 “给季遥吃药。”陈无来将空了的碗到桌子上,然后马上走到窗边把窗子打开将头探出去深呼吸。 床上的季遥嘿嘿一笑,敢情你也不是没有嗅觉啊? 段燎宇觉得前些天季遥要给这个“好朋友”写信时的那种不好的预感又回来了,“……什么药?” 没有人回答他,段燎宇将目光放到季遥身上,马上发现了问题。 季遥的手指开始抽动,并且一点一点握成拳,手臂缓缓抬起,屈肘支起身体,竟然坐了起来! 段燎宇瞪大眼睛!穆苍元,你不是说这药只有宫里才有吗?!为什么季遥会有解药?! 想起刚才陈无来说的“吃药”,他终于反应过来,看向陈无来,“你有解药?!” 季遥已经能下床了,他慢慢地活动着全身的关节,啊,这么多天没动,身体都僵硬了。 “当然是我的。”陈无来挑起一边眉毛,他对自己的医术绝对有信心。 “你知道陈无来在江湖上的名号是什么吗?”季遥站起来,扭动着手指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脸上挂着阴森的笑,眼睛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段燎宇咽了口唾沫,开始往后退。 陈无来无声地笑了。 “他可是’疯医‘呀!”季遥正说着,突然挥出一拳,贴着段燎宇的脸打在墙壁上,“轰”地一声在段燎宇耳边炸响。 段燎宇不敢置信地看向陈无来,这个怪里怪气的书生般的人物竟然就是江湖上盛名已久的“疯医”?!想起季遥当初那个“让好朋友把证据送来”的提议,终于明白,季遥这坑早就挖好了,只等着把自己埋进去。 有这么一个神医朋友,就算是宫廷秘药恐怕也不算什么。 段将军,你真是失算,怎么就不事先打听打听人家的名号呢? “陈无来呀,麻烦你先在外面喝口茶,我马上出来。”季遥笑眯眯地对陈无来道。 陈无来耸耸肩,同情地看了段燎宇一眼,走出门时还细心地将门带上了。 段燎宇额上冒出一滴冷汗,季遥这是要报仇了……如果是自己被药倒这么久,一定也很生气……希望季遥不要打脸。 季遥轻轻地在段燎宇脸上亲了一口,“接下来,我们新仇旧账一起清算一下吧。” 穆苍元大驾光临时只看到陈无来一个人坐在大厅里细细品着一盏君山银针。穆苍元找不见段燎宇,只好问陈无来,“骁勇将军呢?陈先生看见了吗?” 陈无来想了想,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在亲亲。” 穆苍元恍然大悟,脸上挂出一个暧昧的笑,“懂得,懂得,那我等他一会儿。” 也怪将军府的房屋隔音效果太好,段燎宇悲惨的闷哼声完全透不出来。 季遥下手很有分寸,浓缩了千年的格斗术到底不一样,专挑疼但不重要的地方打。段燎宇只觉得他招式古怪,那些一套一套的拳法腿法完全无法招架,几乎没有规律可循,非常考验他的反应能力。不过季遥最擅长的并非打斗,终究还是棋差一着,被段燎宇擒住了双手。 段燎宇喘着粗气,把季遥牢牢压制在墙壁上,心知绝对无法再药倒他了,“还真下得去手,嗯?连自己男人都打?” 季遥用眼角睨着他,“有何不敢?” 段燎宇被噎了一下,回嘴道:“不过还是打不过我。” 季遥冷笑:“比杀人我一定赢。” 二人都不甘示弱地瞪着对方,片刻后,段燎宇猛地低头狠狠地吻季遥。 季遥也没有挣扎,一起沉醉进这个吻。没有温柔,他们仿佛两头野兽在彼此撕咬,这个吻充满了暴力的甜美和轻微的苦涩。 “扣、扣、扣。”门外的敲门声想起,段燎宇猛地回神离开季遥的唇,穆苍元的声音很小,“阿宇!” 段燎宇拧着眉看了门一眼,第一次觉得穆苍元好烦。 季遥眯起眼笑了,推开段燎宇整整衣领,走过去拉开房门。 穆苍元倚门站着,视线在季遥红肿的唇上转了两圈,挂着一脸猥琐的笑,看向他身后的段燎宇,“啧啧啧,虽说春宵苦短,但是两位,现在可是大白天,还是忍一忍,哦?” 段燎宇黑了一张俊脸,狠狠瞪了穆苍元一眼。 季遥笑嘻嘻地回道:“皇上说的是,草民一定谨记教诲。” 穆苍元装作大惊:“草民?谁说修罗是草民?朕不是已经封你为正二品骁勇将军诰命夫人了吗?” 季遥脸上笑容一僵,“夫人?” 穆苍元点头,“是呀,难道阿宇没有和你说?” 季遥回头意味深长地望了段燎宇一眼,意思是这个问题我们必须要严肃讨论。 段燎宇觉得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连忙咳了一声,一脸正经道:“黄公子有正事么?” 穆苍元想起来意,马上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与二人一同来到大厅,小桃来报陈无来已经先回住处了,老管家和王喜对视一眼,训练有素地遣散仆役,守好门。 “已确定那封委托书和银票是真的,但我们还少人证。”穆苍元说。 季遥皱起眉,“你的意思是,我要去做这个人证?” 穆苍元看着他,“是的,你和阿宇都是当事人。” “不行。我是个杀手,而且在江湖上还有点名气。一旦我上堂作证,以后再江湖上还怎么混啊?”季遥双手环在胸前,不愿意道。 “你以后还打算混江湖?”段燎宇出声,在他的想法里,季遥这次被他抓住了,他的杀手生涯就应该了结了。至于季遥以后做什么?段将军表示他还没想好,反正不能去做那些脑袋挂在腰带上的危险工作。 “废话。”季遥对段燎宇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可是杀手修罗,江湖上五十年来最优秀的杀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退役?” “不许!”段燎宇生气了。 “你想控制我的自由?”季遥眯起眼睛。 “等一下!”穆苍元突然插进二人的对话中,“关于职业的讨论麻烦二位私下里说,我们现在讲的是关于人证的问题!” “反正我不会去的,皇上另请高明吧。”季遥哼了一声。 “可是,你是委托书的接收人,也确实去刺杀阿宇了,你上堂才最有说服力。”穆苍元企图晓之以理。 季遥摇头。 “如果你上堂作证,那么那十万两黄金还是你的!”穆苍元急了,诱之以利。 季遥犹豫了一下。他很爱财没有错,但是这笔买卖值不值?……从长远来考虑,好像不值。嗯,继续摇头。 穆苍元没招了,看段燎宇。 段燎宇思前想后,说道:“如果你不去,我就把你帮到床上一个月。” 穆苍元张大嘴巴,在心里为段燎宇喝彩。 季遥倒抽一口冷气,“你居然威胁我?!” 段燎宇面无表情:“我想过了,药物的话,只要有陈先生在就对你没用,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段才能困住你。正好最近工部在制作新的制式装备有许多不错的钢材,我叫他们打一条钢链铐住你的话,无论你想去做什么都没门。” “段燎宇,你别以为老子怕你!”季遥气得跳脚,他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段燎宇这么怕他会逃走呢?总是在想方设法地困住他。 段燎宇就是想把季遥放在身边,最好一睁眼就可以看到,闭眼前见的还是他。他明白自己的性格有些闷,季遥在天地间闯荡惯了,可能哪天嫌弃他身边的空间不够广大,就挣脱他去寻找自由了。段家人认定那个人就永远不会放手,失去季遥是他绝对不能忍受的。 “够了!”穆苍元屡次被这俩夫夫无视,终于拿出他真龙天子的气势吼了一句,“时间定在明天早朝,修罗你必须去!你刺杀骁勇将军的案子可还没撤下来呢,如果不能把朱子明定罪,你就会变成罪魁祸首,等着上断头台吧!如果你不想这样,最好按照朕说的去做!” 季遥张嘴正想反驳,却马上被段燎宇捂住嘴。“遵命,臣一定将修罗带到。” 穆苍元有了这句保证,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对无法开口的季遥点点头,带着王喜离开了。 段燎宇这才放开季遥,季遥用手肘戳在段燎宇胸口将他撞开,猛地转身,眼里喷着怒火,他最讨厌别人威胁、命令他了! “皇上说得是事实,阿遥。”段燎宇退后一步,解释道。“刺杀骁勇将军这个案子当初先是被交由大理寺调查,后来又被丞相接了过去爆出你的名号,这案子就结案存档了,印在档案里的凶手就是你!如果不能把丞相是买凶人的罪名坐实,那对你的通缉将永远无法取消!” “这真是……令我恶心!”季遥咬牙切齿。 “所以,必须走这么一趟。”段燎宇拉过季遥握成拳的手,将他的手指一个个拉平,握紧。 “我会陪着你。” “以后无论江湖庙堂,我都会陪着你。” 第三十七章 “王爷,大事不好了!”李崇一脸严肃地快步走进来。 “怎么了?”穆苍寻原本正在午睡,突然被惊醒,还有些闹不清楚情况。 “属下得到消息,阙金国使节阿塔木大人决定今晚启程,快马赶回北塞。” “什么?北塞又有什么消息?”穆苍元猛地清醒了。 “属下不知,但属下安插在城北的人刚刚汇报给属下,说阿塔木大人一行人今早收到一只信鸽,目前正在收拾行装。”李崇单膝跪地,垂头汇报道。 “他们怎么会这个时候要走?也不和本王说一声……”穆苍寻咬牙,掀开被子爬起来,“备车!” 轻巧的马车一路疾驰,不久便来到了城北的小院。穆苍元下了车大步走进院中,只见院里的东西基本上已经被搬空了,大门不远处的空地上放着几个箱子、包袱,阿塔木搂着一个穿着鹅黄色纱衣的妙龄女子,坐在首位指手画脚。 “阿塔木大人,您这是?”穆苍寻走进正厅。 “梁王,本使接到信报,国主命令本使马上启程回阙金。原本打算临走前要和王爷说一声的,但现在王爷自己来了,本使也就不再跑一趟了。”阿塔木油光满面地说,看来他对终于能回国光明正大的外出生活感到由衷的开心。 “但是,这里的事情还没有结束,而且根据贵国和本王的约定……”穆苍寻还要说什么,却被阿塔木竖起的手阻止了。 “国主已得到消息,要在明日早朝上当庭审理丞相买凶杀人一案,人证物证俱在,到时候丞相为了自身一定会把王爷您供出来,如此一来,只要皇帝派兵抓住了您,我们的合作就完了。”阿塔木拍拍美人的背,让她去给他们沏壶茶过来。 “本王已经把和丞相、太后那边有关的东西全部处理了,皇帝不会抓到证据!”穆苍寻死死盯着阿塔木。 阿塔木不为所动,“王爷啊,国主对您拖了好几个月也没成功政变已经很不满了。不是本使不肯帮你,实在是爱莫能助了。” “可是,本王……”穆苍寻绞着手,该死,如果一开始就能按计划行事,整个大恒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又何必要在这里看人脸色?! “哦,对了,王爷。”阿塔木一拍脑袋,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国主诚挚地邀请您前往阙金国做客。反正您继续待在这里的话,肯定免不了被皇帝猜测怀疑,万一有哪些证据没处理干净,这谋逆的罪名可不小呀。”阿塔木笑眯眯道。 “什么?!你们这是打算……”穆苍寻咬牙切齿,阙金国该不会是打算把他弄回去当质子吧? “王爷,本使原本想走的时候再去您府上邀请的,现在您自己来了,也省的本使再跑一步了。”阿塔木一使眼色,四周原本正在打包行礼的几个阙金武士放下手里的东西,不动声色地朝穆苍寻围拢过来。 穆苍寻要来找阿塔木,原本就是要掩人耳目的,所以他的行踪除了现在跟在身边的李崇之外,没有任何人知晓,反而给阿塔木省了个大麻烦。 “大胆!本王乃大恒帝国皇家贵胄!”穆苍寻厉声道,李崇面色凝重,抽出腰间的佩剑挡在穆苍寻身前。 “哼,拿下!”阿塔木用阙金语下令,武士们马上冲了过来,李崇双拳难敌四手,身后还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金枝玉叶,抵抗的很吃力,只得在打斗的空隙中吼道:“王爷!快走啊!” 穆苍寻脸色苍白。走,往哪里走?他背后就是墙,前面是李崇已经染血的背影! 忽然,一个武士突破李崇的防御冲到穆苍寻身边,穆苍寻连声都来不及出便被打倒了,在后颈上挨了重重的一下,昏迷了过去。 李崇目眦欲裂,“王爷!”奋力隔开一个武士想冲过去把穆苍寻抢回来,但他已被耗干了力气,脚下一个趔趄,没能躲过背后袭来的一刀,只觉得胸口一阵冰凉,眼前的世界坠入了黑暗。 武士猛地把刀抽出来,鲜血喷在他脸上,他毫不介意地用袖口一擦,回刀入鞘。 阿塔木看也没看李崇的尸体一眼,冷笑一声再次搂住他的美人儿,美人儿因为见到了鲜血,胆怯地瑟瑟发抖。“给梁王下点东西,把他放到箱子里。回去的时候一起带走,相信国主一定会喜欢我送给他的这份礼物。” 武士们无声地对他行了个礼。 今日早朝,皇上一改往日里轻松地坐姿,满面严肃地端坐在龙椅上,众大臣面面相觑,皆不敢多言,早朝的气氛较于以往更加凝重。 “……户部三日之内把上月的收税情况整理好,朕要查看。” “臣,遵旨。” “这里有不少大人都是从地方升上来的,想必对审案子并不陌生吧。”穆苍元环视群臣,随口问出这么一句话,众臣拱手称是。 “接下来,朕这里有件案子,还需各位大人慧眼帮朕断断。”穆苍元一笑,对王喜点点头,王喜心领神会,冲殿门外唱道:“宣,骁勇将军段燎宇、杀手修罗,进殿!” “修罗?!” “竟然是杀手修罗?!” “天哪!这等凶神恶煞之人怎么没有被抓进天牢啊?” 大臣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瞅着门外,一边和周围的人窃窃私语。 金銮殿的大门被拉开,段燎宇和季遥并肩走了进来。季遥今早起来后死也不肯以真面目出现在金銮殿上,段燎宇试图与他理论,但无奈败下阵来,只得同意他化装成另一副模样进宫。于是季遥又弄了一张大众脸,面无表情的站在大殿中央。朱子明心知糟糕,额上冒出了虚汗,脸色开始发青。 “大胆修罗!上殿还不快向陛下行礼!”吏部尚书胡子一翘一翘地瞪着季遥。礼部尚书也是丞相一脉的人。 季遥不屑地道:“正主还没发话呢,你在这里乱吠什么?” 一时间,不少大人偷偷捂嘴闷笑。 这位吏部尚书王大人最爱干的事就是对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无论对方怎么做他都有办法挑出点毛病。但碍于他三朝元老的地位和前朝太妃父亲的身份,一直没有人敢正面跟他对上,偏偏这修罗一来,就毫不客气地打了他的脸。 “你!身为一个肮脏的下九流的东西,你怎么敢这样和我说话?你,你这是冒犯朝廷重臣,该当何罪?!”王大人怒气冲冲。 “下九流的事儿王大人干多了,要说肮脏,您肯定也不比我干净。至于该当何罪?您这·朝廷重臣·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季遥翻着白眼顶回去。段燎宇感觉脸上有点抽筋。 “你这……你这!”王大人面皮涨红,“大庭广众之下,晦言污耳!毫无羞耻之心!你这!成何体统!” “够了!”穆苍元终于出声打断了二人毫无营养的争论,“今天把他们二位请上来,是为了断案子,不是让你们研究体统问题的。” 皇上已经明确表示不许再体统上做文章了,王大人也只得硬生生地将教训的话咽回去,狠狠地瞪季遥。 季遥随他瞪,反正瞪两眼又不会少块肉。 “前段时间,段将军屡次遭到刺杀,丞相查出刺杀者正是江湖上的杀手,修罗。修罗,是这样吗?”穆苍元的声音没有情绪。 “是。”季遥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朱子明全身一抖,赶紧站出来,“大胆!你竟敢刺杀朝廷命官!陛下,臣恳请陛下将修罗压入天牢,择日问斩!” 段燎宇冷眼扫过朱子明的背,朱子明感到一阵寒风深深钻进身体里,抖得更厉害了。 “我只是个杀手,干的就是拿人钱财杀人的买卖,只不过,正好我接了刺杀段将军的委托而已。”季遥平淡地说。 “哦?证据在哪里?”穆苍元配合地问道。 朱子明心知绝对不能让修罗把证据拿出来,马上又叫道:“这里可是金銮殿,修罗,你可不要伪造证据,诬陷他人!” 季遥瞟了他一眼,冷笑道:“清者自清,倘若心里没有鬼,又何必怕区区在下的证词?” 穆苍元一派的大臣们一律没有出声,冷眼看着这一切。 朱子明咬牙,无话可说。 王喜亲自端着一个金托盘走上殿来,信封、委托书和那张巨额银票都在里面,他将托盘挨个送到刑部尚书、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卿还在牢里)、宗人府薛大人等人面前,早已准备好了的检验人员也一一动手验明真伪。 穆苍元见他们还需要一段时间,便问季遥:“修罗,你曾放出话来,说丞相是雇你刺杀段将军的人,有没有这回事?” “有。” “诽谤,这是诽谤!”朱子明红着眼睛叫道。 穆苍元烦躁地挥挥手,“丞相你先休息一下!”接着又看向季遥:“你呈上证据,是否确定丞相就是雇佣你的人?” “完全确定。”季遥沉声道。 朱子明张了张嘴,又想说什么,但想起刚才穆苍元让他“休息一下”的话,又只能愤恨地瞪着段燎宇和季遥。 一番动作之后,刑部尚书站出来,一脸严肃道:“启禀陛下,臣等已验明确实是丞相的笔迹和殚见墨,证据属实,确实是丞相企图用二十万两黄金雇佣杀手修罗刺杀骁勇将军。” 朱子明马上冲出来,“皇上!这是污蔑……” “来人!”穆苍元完全不去听朱子明在喊什么,将宫卫唤入大殿,“丞相朱子明,买凶刺杀朝廷重臣,罪名确凿,人证物证俱在,把他抓起来!” 宫卫们一哄而入,毫不费力地控制住了朱子明。 第三十八章 朱子明心知回天乏术,知道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了,不禁恨起穆苍寻来。当初是穆苍寻挑唆他说穆苍元越来越不听他们这些长辈的话了,这样对朱家的势力没有好处,又诱惑他说只要让他登基,就让他这个舅舅做摄政王,他会给整个朱家带来无尚荣耀。 现在可好!有难时那家伙去哪里了?今日也没来上早朝,八成是听见风声逃走了吧?!哼,穆苍寻,你不仁,我就不义!死也要拖个垫背的! “皇上!皇上!罪臣有话说!”朱子明拼命挣扎,想仰起头来。 “你还有何事?”穆苍元只想赶紧叫宫卫把他拖下去,看着都碍眼。 “罪臣要揭发!要揭发……梁王意图谋反!”朱子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大殿瞬间安静得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哦?你有证据吗?”穆苍元的脸被隐藏在十二道冕旒之下,看不清表情。 “有的!有证据!罪臣将证据藏在东厢房的密室里了!梁王谋反是蓄谋已久的,他还和阙金国有勾结!”朱子明倒豆子似地全部说了出来。 “……骁勇将军。”穆苍元叫道。 “臣在!”段燎宇连忙应声。 “即刻点兵两百,包围梁王府,一只苍蝇都别让它飞出去。” “臣遵命!”段燎宇拱手一礼,转头看了一眼季遥,季遥对他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段燎宇抿了抿唇角,大步走了出去。 “朕还真是奇了怪了,朕到底是哪点做的不够好,你们一个两个的天天给朕找不痛快?”穆苍元向前俯身,轻声问被宫卫押着跪在地上的朱子明。 朱子明咬咬牙,不知如何回答。 “前段时间查出来,前户部尚书贪了国库里三十万两黄金。如今有证你要支付给杀手二十万两黄金,是不是从这里面抽调的?” “……是。” 穆苍元闭了闭眼,又缓缓睁开,“你们哪……为了一己之私,完全没有想过,那些银钱都是百姓们的血汗积攒出来的。你自恃皇亲贵胄便肆意妄为,朕有你们这种亲戚,真是有够丢脸。” 朱子明感到脸上一阵燥热。 “皇帝,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舅舅!”一道尖利的女声从殿门外传来,一身隆重宫装的太后扭曲了妆容,她跨进金銮殿,身后跟着一溜满脸焦急的宫女太监。 穆苍元轻笑:“母后。” “你还知道本宫是你母后?!还不快放了你舅舅!”太后大声呵斥道。 “母后,你知道舅舅做了什么吗?他联合你的小儿子,意图谋反,要推翻朕的统治……总结就是两个字,篡位。” “你!”太后脸色惨白,眼神飘忽不定。“这话怎能乱说!皇帝,寻儿可是你的亲弟弟!你可不能听别人的胡言乱语就随便怀疑他!”太后说着,真好看到了默默站在那里的季遥,心道他八成就是那个杀手修罗了。“下贱之人的话,怎是你九五之尊能够听信的?!” 季遥面无表情。这些个自认为高高在上的愚蠢的家伙啊…… “母后。”穆苍元有些生气了。“前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朝政上的事务请您不要过多干涉。” 太后听了这话,不知该应什么好。她确实逾越了,后宫干政绝对不是什么好名声。但听到自己哥哥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被抓住,又听闻皇帝已派人前去梁王府围着了,这叫她如何能放心地待在慈坤宫里?她不顾宫女太监们的阻拦,闯入金銮大殿,可惜皇帝丝毫不留情面。 “王喜。” “奴才在!”王喜马上躬身道。 “送太后回宫。” “皇帝!”太后尖叫起来,怒视王喜,“王喜,你敢!” 王喜还是一副弥勒佛似的笑脸:“太后,别让奴才为难。”说着拍拍手,门外走进一列强壮的中年宫女,强硬地架起太后将她带出了金銮殿。 王大人又想高呼一声“不孝不仁,成何体统!”但一想到他要骂的人是皇帝,立马孬种了。 其他各个大臣皆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地上的小小一粒灰尘,千万别被皇上注意到。天家的家务事,他们最好还是当做不知道罢了。 “报——!”一个传令兵跑进大殿,跪地朗声道:“启禀陛下,骁勇将军传话,梁王府已被包围,但梁王和贴身侍卫李崇已经失踪一天了。” “你说什么?!”穆苍元重重一拍龙椅的扶手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难道是那里走漏了风声让穆苍寻提前逃走了吗?该死!马上就可以了结这件事了,为什么又要出麻烦?! “皇上?”传令兵还等着穆苍元的命令。 “……传令下去,控制住梁王府,所有人不得进出,直到找到梁王为止!” 传令兵应了一声,又立刻跑出去。 大殿里沉寂下来,半晌没有人音。 “刑部尚书。”穆苍元终于出声。 刑部尚书立刻站了出来,“臣在!” “大恒的律法一直都是你刑部在修改掌管,你且说说,朱子明这事儿,该怎么个判法?” 刑部尚书迟疑地看了一眼朱子明,低下头道:“臣……” “说!”穆苍元的声音炸起,“不许看人脸色!不许畏惧强权!不许顾及人情场面!只要你还戴着那顶乌纱,你就必须对天下负责!” “是!”刑部尚书额上冒出冷汗,挺直腰板大声道:“丞相朱子明雇凶刺杀骁勇将军,联合他人意图谋反,联合他人贪污国库钱财……以上罪行,当革除所有官职与爵位,抄家充入国库,诛五族!但念在其国舅身份,其家族身份,故判革除所有官职与爵位,抄家充入国库,七族之内流放西漠三千里,永不得返回京城!” 朱子明已经完全没有反应了,他表情呆滞,眼神空洞地看着膝下擦得光洁无比的墨绿青砖。 “……十日后执行。”穆苍元说完这么一句,起身往殿后走去。 天下最尊贵的人,有一个最寂寞的背影。 季遥站殿下,注视着穆苍元的背影,默默地想。 “唔……”穆苍寻被人粗暴地摇醒。他的头还很痛。眼前有一簇篝火,他甩甩头,想起来昏迷前的事,猛地坐起身子,惊恐地望向四周。 阿塔木惬意地享受着美人亲手烤的鹿肉,一边的武士拿出一个酒壶递过去,他拿起酒壶就是一大口,香醇的美酒流了满下巴。 “……这里是哪里?”穆苍寻知道,李崇多半已经凶多吉少了。恐惧毫无用处,他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啊,已经出了凉州城了。”阿塔木随口答道。 “……凉州城,已经这么远了么?”穆苍寻看看天上星辰,顺着东南方的天空望去。那里是他的故乡。他知道,他可能永远也无法用光明正大的身份回到京城了。 穆苍寻当初亲眼看着他的皇兄是如何夺到皇位的。自己要篡位的事瞒不住,穆苍元如果将他抓住后会怎样对他,穆苍寻闭上眼睛不愿去想。 “再有两天,我们就可以跨进阙金的国界啦!”阿塔木显然很高兴。他割下一块鹿肉扔到穆苍寻面前,“快点吃,接下来我们还要赶路,没多少时间吃饭的。” 穆苍寻自小金枝玉叶的长起来,被母后和皇兄宠着护着,就算是在野外吃饭,那也是皇家围猎时,仆人细心烤好的、色香味俱全的美味。哪里像现在?一块比拳头大一点的鹿肉,脏兮兮地滚在草地上,没有其他作料,只有一点点盐。 穆苍寻很想忽略胃里因闻到肉香味而抽搐的感觉,但他扭过头去还是无法抵抗食物的诱惑。在自尊和生理需求中挣扎片刻,他终于还是伸手抓起那块鹿肉,狠狠地咬了下去。 阿塔木又喝了一口酒,“王爷啊,等会儿吃完了我们休息一个时辰,然后就要马上赶路。必须尽快出了大恒的边境才行。没有您的马,上路时您还是屈尊躲进箱子里吧。”说着脸一沉:“别想耍什么花样。” 穆苍寻点点头,心中对未来充满了迷茫。 到了阙金国,他会受到怎样的待遇呢? 皇兄是否已经发现他的失踪了呢? 李崇,你活着吗? 母后…… “呜……”穆苍寻死死咬紧牙,母后,虽然是个没用的女人,但是,毕竟还是他的母亲啊…… 穆苍寻终于体会到了,游子思乡的情绪。 阙金人的饮食习惯非常粗野,他们很快就完成了就餐,阿塔木搂着他的美人钻进帐篷里去了,几个阙金武士商量好了守夜的顺序,也去睡了,只有穆苍寻没有着落。 即使是盛夏,凉州城郊的夜还是有些凉的。穆苍寻摸了摸胳膊,四下看着有没有可供他窝一个晚上的地方。无奈四周除了那几个不属于他的帐篷,就只有来路上装着他的大箱子了。 穆苍寻考量了一下,如果不想幕天席地的话,他就只能钻进那口箱子过一夜。 何等的侮辱啊…… 穆苍寻盯着箱子,目光挣扎半晌,最后还是妥协般躺了进去,将盖子合上。 眼前一瞬间漆黑一片,风也被挡住了。 穆苍寻蜷缩在箱子里,苦笑着闭上了眼睛。 第三十九章 “找到梁王了吗?”穆苍元负着手站在御书房的一扇窗子前,窗棂上站着一只全身银色的小雀,歪着小脑袋瞧着他。 这只银羽雀是他向季遥要来的,觉得稀奇,想放在身边赏玩,季遥随手就抛给了他。 “回皇上,还没有消息。”王喜柔声道。万岁爷这两天一直心情不好,他可不想触霉头。 “哼。”穆苍元一甩袖离开窗子,坐回到龙案后面,面色严肃。“扩大搜索范围,不要局限在京城,把京城周边八百里也纳入搜索!” “是。”王喜应了一声,躬身倒着退了出去。 自从前天早朝发落了朱子明后,太后就一直来他这里闹腾,搞得穆苍元非常烦躁,这对最尊贵的母子之间的矛盾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宫里人人自危,生怕一个不小心让哪位主子不舒服成了发泄怒火的对象。皇后焦氏的肚子已经非常明显了,穆苍元时常会到她那里走动走动。焦氏是个非常温柔娴淑的女人,总是柔声细气地说话,耐心地陪着穆苍元,水一样的感觉会让穆苍元放松下来,每次与太后争吵完,他就会到皇后那里去坐一会儿,很快就能感到自己的怒火平息下来。基于这个原因,他也愈发喜爱这个皇后了。焦氏也是个聪明人,从来不因自己得宠就在其他嫔妃面前作威作福,依旧公正对待每一个人。她将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这也是令穆苍元满意的地方,否则他要顾及朝政大事,又要担心后院起火,那里管得过来? “……朕实在不愿意相信,梁王怎么会谋反呢?朕从小到大最关心的人就是他了,给他最好的生活,他还有什么不满的?”穆苍元坐在皇后身边,气鼓鼓地丢了几颗坚果到嘴里狠狠地嚼。 焦氏柔柔地笑着,右手轻轻在腹部抚摸。她今天穿了一身花式简单却大气的深红色宫装,衬得她孕期有些苍白的脸色好看了不少。她也不知怎的,怀着这个孩子总觉得困顿难受。 “皇上不比太过烦忧,自古以来谋反的原因也不外乎’权‘这一字,大约是梁王觉得权不够大吧。” “权利,权利。”穆苍元叹了口气,“朕当初争这个皇位,也是为了这个。有了权力,就可以掌控别人,保全自己……但,梁王现在也没有受到生命威胁啊,哪里像朕?朕当初是迫不得已。如果朕不去争这个权,朕就会死。” “皇上,慎言!”皇后颦眉,“皇上怎能随便说’死‘这个字?多不吉利。” “皇后啊。”穆苍元笑笑,“你当真以为朕能’万岁‘么?万物皆有生息轮回,没有什么是永恒不朽的。” 皇后咬唇,抚摸着腹部的手停了下来,“……好歹,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个。” 穆苍元一愣,“哎呀,朕倒是忘了朕的皇儿还在这里呢!哈哈,不说了不说了,来来来,让朕听听,皇儿长的好不好呀?”说着,将耳朵贴到皇后腹部,听了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 “皇上,孩子才不过三个多月,根本不会动啊。”皇后为穆苍元这孩子气的动作微笑起来。“皇上,您别忧思过多。梁王的事情,等梁王回来了就能真相大白,而今,您恐怕是想破头也想不出了所以然,还是别想了。”穆苍元没有应声,他的手臂环上皇后的腰,将她搂进自己怀里。 “……关于今年的秋试……” “报——!边关急报——!”早朝上,礼部尚书正在发言,突然殿外传来传令兵的喊声,穆苍元面色一凝,挥手让礼部尚书停下。宫人们连忙打开殿门,传令兵高举着一个小漆盒冲进大殿,“咚”地一声单膝跪倒,“边关急报!北塞边境聚集了大股阙金军队,最外围城镇守军已与其开战!杨风城守将汤大人恳请皇上派兵支援!”说着,将小漆盒双手高举过头顶。 王喜急忙将小漆盒接过来,挑开封泥,将里面染血的宣纸递给了穆苍元。 穆苍元将纸接过来。那名姓汤的守将原本就是武夫,字写得不算好,在战场上那种紧急情况下写出的东西就更像鬼画符了,还有已经变成暗褐色了的血点,穆苍元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辨认出他写的内容。 看完战报,穆苍元的眉头狠狠地拧了起来,“骁勇将军也看看吧。” 段燎宇面色凝重地接过,刚扫了一眼,心下便是一沉。果然,那个不好的预感成真了,阙金国的确有问题,从来都是秋末才开始的战争居然提前到了现在!看来他们真的有了“一战定输赢”的想法吧,说不定还想一鼓作气拿下整个大恒! 汤将军的战报上表示,至少有四十万大军压境,截止这封战报送出为止,北塞最外围已有两座小城被拿下了。当初段燎宇回京述职时留下的五万将士已全部奔赴前线,但抵抗依旧很吃力。 段燎宇冷着脸将战报折起,转身面对工部尚书张振施,“张尚书,请问新的制式刀成品已有多少了?” 张振施也是满脸严肃,他虽然没有看到战报内容,但从皇帝和骁勇将军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事情并不乐观。遂干脆利落地站出来一拱手,“已有二十五万余件。” 段燎宇点点头,走出队列对穆苍元单膝跪下,“皇上,臣请出征北塞!” 穆苍元早料到了他会有这一出,“骁勇将军,敌军有四十万人,你预计要多少兵力方可出击?” “三十万,足矣!”段燎宇自信道。 “好!兵部尚书!” “臣在!” “稍后随骁勇将军前往铁北营,协助他择兵三十万,做好兵籍清点登记工作!” “臣遵旨!” “工部尚书!” “臣在!” “将所有成品制式刀在一个时辰内准备好,送至郊外铁北军大营!” “臣遵旨!” “户部尚书!” “臣在!” “即刻起清点国库、粮草,必须保障大军的粮草、军饷供应!” “臣遵旨!” …… 穆苍元下达着一道道命令,要为铁北军此次出征保障后方。 “骁勇将军!” “臣在!”段燎宇朗声应道。 “你刚回来三个月便又要再次出征,朕……”穆苍元真有些舍不得这个好友,但北塞作战,整个朝中再没有比他更熟悉的人了。 “皇上放心,臣此次定能如同以往一样,胜利而归!”段燎宇的声音铿锵有力。 穆苍元站起来离开龙椅,亲自走到段燎宇身边,段燎宇还是那个单膝跪地、双手抱拳的姿势,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拍到段燎宇的肩膀,“阿宇,保重!像以前说好的一样,活着!” 曾经争储之战,每当穆苍元觉得快撑不下去了,段燎宇总是会在他耳边提醒他,“活着!”,如今,他也在段燎宇每一次出征前告诉他:“活着!” 段燎宇勾起一边嘴角:“臣,遵旨!” 他不是一个人,季遥还在等着他,他又如何舍得死?! 军情紧急,段燎宇下了朝就直奔城外铁北营,与兵部尚书和一干副将开始了紧张有序的准备工作,一直忙到中午,原本想回府吃个饭,但另一封紧急的战报让段燎宇直接打消了这个想法。 战报是另一个守将送来的,汤守将已经阵亡,杨风城已破,阙金大军正势如破竹般向中原腹地开进! 段燎宇眼底一片血红,恶狠狠地咬牙,“传我军令!全体将士带上足够五天的干粮,即刻上马!” 如同雷鸣般的呼应声响起,三十万精英战士训练有素地整理好自己的包裹和盔甲,骑上马背。 狼牙打着响鼻冲段燎宇奔过来,在他身边站定,黑亮的眼睛濯濯发亮。 段燎宇快速披上他暗青色的战甲,郑重地调整好红缨盔,利落地跨上狼牙的背。环视一圈后,段燎宇伸出手臂,横向一劈,“出发——!” “轰!”马蹄踏出的声音响彻天际,一道黑色的铁流从京城郊外一路向北流去。 “阿遥!”段燎宇骑在马上,最后看了一眼京城。 事态紧急,他甚至没有时间回府和季遥道一声别。 啧!现在想什么道别?他一定会回来的! “驾!”段燎宇驾驭着狼牙奔在最前段,狼牙撒开四蹄跑得飞快。 季遥百无聊赖地待在骁勇将军府里,等着段燎宇中午回来吃午饭,可是左等右等不见人。他不耐烦地跑到中庭坐了一会儿,又跑到大厅等着,但段燎宇还是没有回来。 季遥想他估计又在练兵了,说不定这次只是忘了时间。唉……做段燎宇的士兵真是可怜,到中午了都没饭吃。季遥为铁北营的将士们鞠了一把辛酸泪。 又耐心地等了许久,未时到了,季遥皱起眉头,觉得有些问题。段燎宇如果被拖住了,应该也会找人捎个话回来吧?季遥打算到城外铁北营找人,但想到他又不是段燎宇老婆,又不是军队里的人,去铁北营的话,说不定有将士会说闲话。他虽然不怕流言蜚语,却要估计段燎宇的名声,于是想想还是算了。 老管家看季遥转来转去,干脆上前请他先吃饭,季遥摸摸肚子,便直接坐上桌先吃起来。 季遥如果没有伪装的话,吃饭速度是很快的,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就结束了用餐。正当酒足饭饱之际,将军府来了一个人。 “……北塞前线告急,将军已经点兵三十万出征了。他是近午时出发的,没有时间回来,就让小的来通报一声……”小厮打扮的人在门口向老管家传话,被季遥听了个正着。季遥一愣,猛地推开桌子站起来,将老管家和小厮吓了一跳。 “段燎宇!”这么大的事都不和他说一声! 季遥立刻转身去了琅阁,找出他那身包袱皮,打包好几件换洗衣服和所有现银、银票,又令小桃准备一些干粮,接着跑到马厩挑了一匹毛色火红的宝马。上次段燎宇要带他去踏青时他就想要这匹马了,但为了装一个普通筝师就没要它,现在他用最快的速度为红马披上马具,翻身上马。红马嘶鸣一声前蹄扬起,想把他甩下来,季遥冷哼一声狠狠勒住它的缰绳,语调非常冷酷:“爷现在又急事,没空跟你耍小性子!” 红马被他勒得很难受,它和季遥抗争没多久就败下阵来。季遥备好干粮和包袱,驾着红马就窜出了将军府,完全无视京城不能纵马的规矩,催动红马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北城门,一路上将行人商贩惊得不轻。但季遥不管这些,他满脑子都是一件事。 追上段燎宇,他要和他并肩作战! 第四十章 段燎宇大军一路向北,虽然他很想再快点,但那十辆粮草车和其他辎重的速度实在太慢,况且,连续跑了一个时辰之后,就连狼牙都有些气喘了,更何况其他普通军马?段燎宇皱皱眉头,挥手下令大军原地休整。人累了还能坐在马上撑着盔甲休息,但马累了的话就只能休整,而且,他可不希望因疲惫影响军队的作战能力,如果人困马乏地赶到北塞,那不是给阙金人送战功么? 段燎宇也下马来,狼牙自有人牵去照料。段燎宇掏出干粮开始啃。在行军过程中是不能吃东西的,因为马匹的颠簸很容易让人咬到舌头。天上的太阳火辣辣地晒着,天朗气清在平时是个好事,但是现在,段燎宇只希望是有风的阴天还好,至少不会让人中暑。 不知道季遥现在是不是已经得到消息了?他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将军府么?段燎宇突然笑了起来,看来季遥对他的影响真是太大了。 他不知道,他正在思念的人正咬牙切齿地向他所在的地方追赶而来。 季遥出了城门,一路向北,一边跑一边注意着沿途的路况。他可以肯定,就在不久前,曾有一大队人马走过这条路,青草都被踏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土裸露在外。大军已出发至少一个时辰了,如果算上大军马匹负重以及随军的辎重数量,行军速度肯定比不上季遥的轻装上阵。季遥狠狠给了红马一鞭子,催动它沿着那条土路追下去。红马因连续不断地高速奔跑累得不行,它虽然是将军府里养的,但府里没什么人会随便将它牵出去溜。就像京城里许多达官贵人家里养的那些宝马一般,多半是被主人拿来炫耀的。长期养尊处优的后果就是,它虽有千里只能,却只能发挥出十分之一。季遥能感觉到它的速度越来越慢,喘息越来越厉害,他轻轻拍拍马脖子,试图安抚它,但不久后他就只能下马来等它休息了。 季遥将它牵到一条小溪边上让它喝点水吃点草,自己坐下来叼着根草思索起来。 尽管那个小厮没有说得太清楚,但要动用到铁北军的,只有可能是北塞出了问题。北塞与阙金国接壤,而那些游牧民族选择在这个时节上闹事,肯定不是一般的抢物资过冬,夏季草肥水美,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游牧民族一般是不会放过这个蓄养牛羊的好时节的。况且,能让段燎宇急到连午饭都来不及吃、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出发,只能是急行军无疑,看来事态紧急,说不定当初段燎宇留守边城的那五万铁北军已经顶不住了,阙金军队长驱直入……季遥狠狠地把嘴里含着的那根草吐出来,一个翻身上马,拉扯着缰绳让红马重新回到路上跑起来。 阙金国此次的目的是大恒!他们的目标是拿下整个中原腹地! 季遥咬着牙,瞪着远方的地平线,想起了前世的蒙古人。 又行了约半个时辰,季遥终于看到前方有些许黑色,心下一喜,心知是找对了地方,连忙策马奔去,却被两名将士拦了下来。 “此铁北军行进中,闲杂人等不许靠近!”两名军爷腰挎战刀,骑着马拦住了季遥的去路。 “我找段……骁勇将军!”季遥的红马较早地原地踏步。 两名士兵对视一眼,“我们没有接到命令,你也没有军牌,我们不能让你过去。” 季遥一愣,心道这铁北军管理还挺严。他脸上露出个微笑,“那,麻烦两位军爷可否通报将军一声,就说修罗来了。” “修罗!”两名将士瞪大了眼睛。他们当然知道修罗是谁!那个能两次刺杀将军还从将军手中逃脱了的大名鼎鼎的杀手,在他的“英勇事迹”传出来之后,铁北营里可有不少人卯着劲儿想杀了他为将军出气呢,没想到他还敢跑到这里来?! 两名军士觉得手有些痒,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战刀。段燎宇治下极严,行军途中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许向他人开战。两名军士也只能冷着脸对季遥说:“将军有令,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季遥顿时火了,尼玛老子辛辛苦苦顶着个大太阳追到这里来容易么就冲你俩小兵还给爷说“闲杂人等”?!他脸上没了笑容,声音里仿佛夹杂着寒风:“让开!” 两名士兵丝毫不为所动。 季遥忍了忍,心里默念这是段燎宇的兵他不能随便动。“我真的找骁勇将军有事。” “哼,是真的要刺杀将军吧?”虽然朱子明是买凶杀人的最后凶手已被天下人知晓,但在这些军士心中,段燎宇就是他们的偶像,只要和将军作对,不管是买凶人还是执行者,统统罪无可赦。 季遥闭上嘴,跟这些脑子一根筋的人说不通。他立马调转马头,打算绕道前面去直接等段燎宇。直到他离开那条路足足三十丈远了,那两名士兵还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红马已经累得不行了,季遥有些担心它能不能撑到他找到段燎宇。虽说有八百里加急军报的先例,但人家那是不知换了多少匹马才有的速度。他这匹红马已经跑了将近两个时辰,眼看着就不行了。季遥叹了口气,前方不远处有一做小城,按段燎宇的行军路线,必然会绕过它。季遥决定到小城做些补给,再买一匹马。 北塞告急的消息看来还没有传到这座小城里,人们脸上依旧洋溢着笑容,大街上的叫卖此起彼伏。季遥下了马,掸掸衣服上的灰土进了城,问明小城里的马市在哪里后直奔目的地。红马是将军府的马,季遥无权擅自买卖,只得将它牵到马市一个专门寄放马匹的店铺里,花了些银子让人家照顾半年。 仔细挑选良久后,季遥终于选好了一匹骏马。骏马还是一身火红的皮毛,四肢强健有力,身体匀称,但脾气火爆,只要有人靠近就踹过去。季遥眯着眼睛大量它半晌,终于走近了它。骏马警惕地看着季遥一步步靠近,居然开始后退,喷着响鼻提醒季遥不要再往前走了。季遥冷冷地笑着盯着它的眼睛,他现在很赶时间,没空再去降服一匹烈马,但这匹马一看就知道是阙金国那边的好马,中原那些杂交的马与它完全不在同一个档次上。季遥盯紧它,甚至散发出些许杀气,卖马的人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季遥,老江湖的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并不好惹。而动物往往有着先天的直觉,它明显感觉到了危险,虽有些不服,但还是接受了季遥摸上它头顶的手。 卖马人张口就要价一千两黄金,季遥掏出银票直接给了他,懒得讲价。配好了马具,季遥再次翻身上马,出城而去。 站在郊外,季遥看了看路,很遗憾地发现,由于在小城里耽搁了一下,他又失去了大军的踪迹。走出许久才找到那条红色的土路,季遥判定好方向,绕开土路向前奔去,力求赶在大军之前。 段燎宇完全不知道在军队尾部的那个小插曲,他骑着狼牙一边跑一边翻出一张厚厚的羊皮地图,借着天色看起来。根据已知的情报,北塞至少已有五城已破。段燎宇的眼神在那无座城的地理位置上转了一圈,那五座城几乎都处在同一条直线上,如果将阙金国的行动路线画出来的话,会像一只长矛一般直插进大恒腹地。段燎宇顺着那根“长矛”往下看,显然,阙金军队的下一个目标是——襄城。 “将军,前方有人!”一个副官来到段燎宇身边,出声提醒道。段燎宇一抬头,只见大军前方五丈远处立着一人一马。一个年轻人身着染上了尘土的蓝色衣衫,原本松散的长发已被一根发带利落地绑成马尾垂在背后,他背着一个黑色的包袱,要上挂有一块晶莹红润的玉瑗,正大睁着一双桃花眼怒瞪着他。 “阿遥?!”段燎宇不敢置信地仔细看了看,确定就是季遥,连忙策马奔到季遥身边。季遥抬头看着他,也不说话,但表情很明显地在告诉段燎宇:他非常生气! “阿遥,你怎么会在这里?”段燎宇下了马,出声问道。 “段将军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走,我只能千里追夫来了。”季遥凉凉道。 段燎宇讪笑两声,“我这是要去打仗,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快回去!” 季遥眼神一冷,“我的身手也不差,我不会拖累你。带我走!” “不行。”段燎宇的死性子又上来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或许你暗杀个把人完全没有障碍,但大规模作战可不一定能讨到好。” 季遥笑了,“我能够照顾好自己。” “阿遥!”段燎宇急了,“如果我把你带上战场却害你受伤甚至……你叫我怎么办?!” 季遥咬牙,“所以你就要让我待在将军府里等那些过时的战报,然后天天担心你是不是受伤了,甚至是不是战死了?!” “阿遥!” “段燎宇,我不是个女人,我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你可以,你的这些兵可以,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我要和你一起并肩作战!” 段燎宇深深地看了季遥一眼,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他母亲当年在将军府里望穿了秋水只为等他父亲和他的平安消息,他不希望季遥再步他母亲的后尘。 “好吧,带上你。但战场上你一定要听我指挥,不许私自行动!”段燎宇终于妥协了。 “好!”季遥点头,翻身上马跑在段燎宇身侧,随他一起回到队伍里,无视那些疑惑地打量在他身上的眼神,笔直地朝塞北进发。 第四十一章 “尊贵的,大恒梁王阁下,”一个强壮的男人坐在兽皮铺垫的往左上,摸着下巴打量穆苍寻,“欢迎来到阙金做客。” 他的发音有点奇怪,穆苍寻凝神细听才明白是什么意思。这家伙根本就懒得掩饰他话里的讽刺,穆苍寻心里冷笑,点了点头,“阙金国主。” 他现在的所在地是杨风城,严格来说还是他大恒帝国境内,阙金国主的心思不言而喻。 阙金国主名为巴特尔,有“英雄”之意。他大约四十岁左右,个子很高,头上有一顶模样古怪的金冠,胡子蓬松地缀在下巴上,身形强健有力,一张脸不怒自威。这次战役,他可以说投进了几乎整个阙金的力量,正好趁这个时间那个该死的北塞将军回了京城,他大军压境将大恒那些边城守军打了个措手不及。阙金军队的推进速度非常快,因为巴特尔明白,段燎宇只要一接到消息,定会立刻启程,他要趁他还未到来之前先吞下部分领土再和他对抗,他坚信,只要突破了那道高耸的铁壁城墙,这场战争就至少胜利了四分之一。 而阿塔木带回的这个大恒梁王则是一个意外惊喜。他发信叫阿塔木回来时,并没有要他将梁王带来,而阿塔木显然是个聪明的家伙。有梁王在,想必大恒在和他们作战时会有所顾虑吧?虽说阿塔木汇报这个梁王篡位的行动失败得彻底,但无论如何他也是大恒皇帝的亲弟弟,都说中原人非常讲究礼义廉耻,想必那皇帝就算再不待见这个弟弟,也不会随便撇下他不管吧?到时候,梁王将是个非常好用的谈判筹码。 巴特尔不屑地看着穆苍寻,听说这人优柔寡断又有勇无谋,而且小鸡肚肠又自负,如果当初他不是找了个刺客去刺杀段燎宇,而是直接刺杀穆苍元,或许谋反早就成功了,偏偏要为了“让他感受一下慢慢被斩落臂膀的痛苦”这个可笑的理由让自己和皇位失之交臂,在巴特尔看来简直愚蠢至极。他阙金人想要的,就会直接出击直指目标,这些弯弯绕绕的中原人真是太令人讨厌了。巴特尔没有和穆苍寻过多寒暄,他叫阿塔木招待穆苍寻,让他找一间城里的屋子给他住。他有命令,要带着穆苍寻一起征战,让他亲眼看看,他的祖国是如何被一点一点毁灭掉的。 穆苍寻对巴特尔的野心不置可否。他虽说是个想谋权篡位的叛徒,但那也是因为那个对他有吸引力的皇座是大恒的。作为一个(曾经的)大恒亲王,他对大恒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起码也知道不少信息。大恒并不是只有一个段燎宇能作战,之所以段燎宇很出名,完全是因为他对北塞作战更有经验,且阙金军队一直在给他送战功。而大恒较平安的南部、东部和西部甚至腹地同样也有出色的将领们在镇守,只不过因为他们不常出战而不被世人知晓罢了。穆苍寻不得不承认,大恒确实是块难啃的骨头,虽然他背叛了它,但它依然是他的骄傲。 至于一意孤行的巴特尔?穆苍寻嗤笑一声,我管他去死? 穆苍寻就这么在杨风城里住了下来,他被告知不能随意离开屋子,一日三餐有人定点给他送过来,但食物并不算美味。穆苍寻很淡定地拿起了一条烤羊腿,就着清水慢慢地啃起来。来杨风城的一路上,阿塔木一行人已经让他学会了什么叫做成王败寇。作为一个俘虏,穆苍寻很明白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阙金人完全有理由将他饿死,但是他们没有这么做。穆苍寻认为自己目前最该做的事就是安分守己,耐心等待这场战争结束。结果对他已经不重要了,无论阙金赢了还是大恒胜了,对他而言,结局都只有一个。 穆苍寻开始真正地沉静下来,从一个被宠坏了的不知天高地厚、目下无尘的小鬼成长起来,却为时已晚。 段燎宇一行还算顺利,但一路上他不听地接到加急战报,传令兵会将战报一式两份,一份在奔赴京城的途中直接交给段燎宇,另一份送往京城摆在穆苍元的龙案上。 穆苍元在京城清洗着穆苍寻和朱子明留下的一众残党,将那些尸位素餐不干实事的老家伙们一捋到底,换上一派“新血”,朝廷的风气立刻清新了许多,办事效率也有了显着的提高。后宫里,太后还是不肯消停,在穆苍元忍耐许久之后,终于命令宫卫们把慈坤宫围了起来,禁止太后踏出慈坤宫一步。朱氏家族一部分虽朱子明一起被流放西漠,另一部分也被打压得抬不起头来,朱氏外戚的历史总算彻底结束。 穆苍元现在一方面全力支持段燎宇北上,另一方面再次扩大了搜捕穆苍寻的范围。穆苍寻有一点是做得好的,那就是除了他自己和死掉的侍卫李崇之外,再没有任何大恒人知道阿塔木一行在京城时所隐居的小院。而且穆苍元知道,无论穆苍寻想要这个皇位,甚至不惜和阙金联手,而要他出逃阙金,却是万万不可能的。所以,穆苍元一直没有想过穆苍寻会躲到阙金去,只在大恒境内搜捕。 段燎宇现在平均每隔半天就能接到一封战报,甚至有时半夜里也会被叫醒。难为北塞还有传令兵报信。段燎宇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们已经陆续在几个驿站换过马了,但行进速度在季遥看来还是完全不够快。 季遥不知道的是,在这个只有马匹作为交通工具的年代,日行三百里(一百五十公里)就可以算是急行军了,而段燎宇他们的速度已经达到了日行三百三十里,实在不算慢了。一天傍晚之后,段燎宇宣布就地休息造饭,又拿出地图来看。季遥熟练地升起篝火,对付这种野外生存他太有经验了,他将沿途打的几只野兔从他那匹红马“丹子”身上卸下来,自己留下一只,其余的全部交给了伙夫。他从背包里找出盐,开始烤兔肉。 这几天他敏锐地发现,铁北军的将士们看他的眼神明显不善,估计是那天队尾那两名军士把他来了的事情捅出去了的缘故。这些直率的军人们对他刺杀段燎宇的行为感到非常愤怒,但碍于他一只走在段燎宇身边的缘故敢怒不敢言,只能用目光表达他们对他的排斥。季遥能理解他们这种情绪,所以他也很明智地没有过多和他们接触,他唯一的交流对象就是段燎宇,而且谈的都是正式,就好像他们两人根本就没有什么私人关系一样。 伙夫拿着季遥递过来的几只野兔尴尬地站着,他当然知道军队里的人对季遥的不满,他自己同样对他没有好感,但这几天季遥的表现和他想象中差的太多了,他并不是个为了利益可以忽视一切的人,但那些固执的士兵们可能不愿意接受季遥的好意。伙夫拿着几只野兔,看看季遥,又看看身后一大群铁北军,磨蹭地向他的大锅走去。算了,不告诉那些军士们兔肉是季遥给的就是了。要是季遥得知了伙夫的想法,一定会得意地大笑三声。他早就说过了嘛,只要他愿意,任何人都会对他有好感,无论是贵妇小姐上层精英还是菜市场里的卖菜大妈修车大爷,只要他认真,都可以手到擒来! “将军。”一名副将走过来,双手递上一份战报。段燎宇拆开封泥,明显不是什么好消息——庆州城破。 “明天中午前我们就可以到达凉州城了。”段燎宇叠起战报交给副将然他收好,然后转头对季遥说。 到了哪里对季遥来说都无所谓。到目前为止,阙金军队已经连破了大恒八座城,一水儿的坏消息传来,季遥都快麻木了。 段燎宇传令,寅时再出发。 经过四天多的急行军,铁北军再怎么厉害也无法避免地人困马乏,很多将士都可以说是只要有地方靠着就能睡着。段燎宇也半闭着眼睛靠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 “吃点东西。”季遥的精神还好,他不用穿着一身死沉死沉的盔甲,而且他早年给自己定下的残酷魔鬼训练计划现在体现出了明显的优势。他用“玲珑”割下一块喷香的兔肉递给段燎宇。段燎宇睁开眼神色复杂地看着季遥手上那把匕首。 当初季遥留在段燎宇卧室墙上的那把“玲珑”在季遥恢复行动力后就被他找了出来,重新装备到了身上。 “你……这把匕首杀过不少人吧?” “还好。”季遥漫不经心地回答,突然反应过来段燎宇的意思,翻了个白眼,“我洗干净了!” 段燎宇微笑,接过兔肉,味道很好,“那次踏青,真该让你烤麻雀的。” “柔弱的’书生‘陆征怎么会做这些粗鲁的活计呢?”季遥在“书生”二字上咬了重音,他还在记恨段燎宇说他“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事。 “你还在记仇啊……”段燎宇揉了揉太阳穴。 季遥哼了一声,将他的头盔摘下来,四下看了看,随手摘过几根不知名的草扔给段燎宇,“把草扯碎了,用汁液涂在太阳穴上,有提神的效果。” 段燎宇按他说的做,果然草汁涂上后不久,太阳穴不再跳了,有种清凉的感觉。“你怎么知道这草的?” “啊,陈无来教的。”季遥撒谎了。之所以认识这中草,完全依仗他前世那些魔鬼野外生存训练,让他认识了不少救命草药,成了半个野路子中医。 “那位陈先生,真的挺厉害的。”段燎宇没一会儿就啃完了兔肉,“你也休息一会儿,天不亮我们就又要出发了。” “嗯。”季遥也搞定了自己的晚饭,收拾好自己和段燎宇一起靠着树闭上眼睛。 第四十二章 正如段燎宇所料,大军在中午之前就抵达了凉州城。作为已经很接近北塞的边城,凉州城早就得到了阙金军队大肆挺近的消息。但因为朝廷自古以来的规矩,边城居民大多都是罪民后代或被朝廷强制迁居过来的,不能随便推入中原,百姓们大多恐惧地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只有府衙里的张徐盛张大人和几名衙役同守将一起守城。 事实上,当铁北军抵达凉州时,凉州城正面临一次小型袭击。 阙金的一股部队包围了凉州城,正视图往城墙上爬,凉州城守将莫恒正率领着一众将士们在墙垛上布防,他手下的士兵已阵亡了大半,包括张徐盛和衙役在内也不过只有七十来人。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将军!”一个小兵突然朝莫恒飞扑过来,将他重重按到在地,莫恒只听见他闷哼一声,再也没了声息。小兵背上插了两支箭,其中一只正中后心。如果没有小兵的舍身相救,莫恒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莫恒咬着牙让眼里的热度退下去,将小兵的尸体挪到墙垛后藏好,大声嘶吼着:“所有人,把石灰水拿上来!” 军队临时抽调了一些青壮男子做些杂事,比如做饭、修补兵器、搬运尸体等等。现在这些男人们抬着大大的木桶爬上墙垛,莫子涵命令所有士兵拿上大勺将沸腾的石灰水往城墙下浇去,阙金士兵们正在用云梯爬墙,突然天降沸水,落在他们裸露在外的胳膊、肩膀和脸上,不少阙金兵惨叫着摔下云梯。莫恒和众人一起浇着石灰水,时不时往东南方向看一眼。他知道朝廷已经派了援军,但援军什么时候到还是个未知数。 快撑不住了……莫恒心中在叹息,如果在石灰水用完之前还没有援军,那么凉州城…… “将军!!援军,援军来啦!!”几个士兵向莫恒冲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他们颤抖的手臂指向远方,在那里,地平线上浮现一道黑色的长线,大大的战旗上,“段”字张扬地飘扬在风中。 “段……骁勇将军来了!!”莫恒大吼出声,顿时觉得疲惫的身体充满了力气,听到他这句话的士兵和百姓们都欢呼了起来,看着城下还在试图往上爬的阙金士兵,仿佛看着一群赶着去死的蝼蚁。 狼牙用最快的速度往前奔去,段燎宇的右手臂猛地横向大力挥去,高声道:“郑勋,你部从左翼包抄!林燕冲,你部从右翼包抄!其他人,跟我冲过去!记住!一个不留!” 黑色的铁流发出响彻云霄的应和声,两队人马迅速分离出大部队往凉州城左右包抄而去,段燎宇的随身卫兵解下背后的长条状包裹,将里面的东西隔空抛给段燎宇,段燎宇一把接过,随手挽了个花式。这是季遥第一次见到段燎宇的武器——那是一柄偃月刀,有着五尺长的暗红色刀柄,刀柄上刻有深深的花纹用于增大摩擦力。刀锋雪亮,在太阳底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季遥没有长兵器,他的武器一向都是为了暗杀而准备的。季遥四下里看了看,相中了一个落单的阙金士兵,手臂轻轻舒展,“玲珑”飞速窜出去,一刀洞穿了那个阙金士兵的喉咙,季遥策马跑到他跟前,收回“玲珑”,拿下他的弯刀,在手里颠了颠重量,勉强能用。前方段燎宇已经杀开了,季遥调转马头,飞奔到他身后,手起刀落砍掉了一名偷袭的阙金人脑袋。 战争结束得很快,铁北军以绝对的人数优势完胜阙金士兵,莫恒打开城门,哽咽道:“将军!我们……” 段燎宇沉着脸拍了拍莫恒的肩膀,“带你的士兵去疗伤休息,这里有我们。” 莫恒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滚落下来,重重砸在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段燎宇指挥士兵们清理战场,自己领着张徐盛和莫恒进了一间民房。季遥觉得自己不方便跟进去,便在外面游荡。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古战场。完全依靠冷兵器对战,比后世的热武器横行时代要惊心动魄得多。季遥看一眼手上已经卷了刃的弯刀,随手将它丢到兵器堆上,那里已经堆了一座小山,等会儿要回炉重炼的。古代战场上的武器损耗极大,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尽量减少损失。 两个黑甲的军士抬着一具尸体从季遥身边路过,尸体的脸已经面目不清,胸前有一条大大的刀痕,深刻得能看见肋骨,皮肉翻卷开来,浓稠的血还在往地上滴。尸体穿的是凉州城驻军的铠甲,两名黑甲士兵将他抬到一处空地上,小心地和其他士兵的尸体一起放好。一边有人在挖坑,这些尸体必须就地掩埋,否则现在天气正热,很容易引发瘟疫。 大恒的士兵尸体得到了妥善安置,而阙金军队就没那么幸运了。大恒人对阙金恨之入骨,根本没有铁北军愿意去动那些尸体,只有那些平民去做。平民们也是一脸的厌恶,拖住阙金人尸体的脚就往回拉,拖到一处空地上,和其他阙金人尸体堆放在一起,撒上火油,然后擦上火石,“轰!”尸堆上燃起大火,一股刺鼻的焦臭味传来,所有人都掩住口鼻退开老远。 在季遥看来,战场上的尸体火化其实是最安全的,甚至骨灰还可以当化肥。但古人明显不这么想,在他们心里,火化就相当于挫骨扬灰,是对付血仇才会有的做法。如果让他们把自己人火化,他们一定会冲上来拼命。 季遥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墙根下,抬头一望,决定登上城墙看看。 段燎宇想张徐盛和莫恒了解了一下大致情况,得知其实阙金大军主力正在杨风城休整。据可靠消息称,阙金国主巴特尔亲征。 “亲征?”段燎宇小声重复道。“看来阙金果然倾尽国力,誓要打赢这一战了。” 巴特尔亲征,意味着他带来了身边最得力的三大战将:吉达、苏日波和努桑哈。 “将军,我们一定要打赢,要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啊!”莫恒紧紧攥住了拳头,他的堂兄是襄城的守将,已经殉国了。他不知道他远在中原的母亲是否已经知道了边关告急的消息,希望她是顽强的,可以等到她儿子得胜归来! “赢是必须的。”段燎宇淡淡地说,声音不大,却有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铁北军要先在这里休整一天,然后再向北走,我会留下一百士兵帮助凉州城重建。” “是,末将马上去办。”莫恒拱手一礼,转身走出去准备食物和房屋。 段燎宇又和张徐盛交谈了几句,也离开了小屋。环顾四周,很快就在城墙上发现了季遥。他大步朝季遥的方向走去,也登上了城墙。 “在看什么?”段燎宇勾住季遥的肩膀问道。 “没看什么。”季遥眯着眼睛说。他一身蓝衣已经被血弄的斑驳,一丝不乱的长发也有几缕松散开来,再加上他好久没能好好整理自己的仪容了,莫名地有种沧桑感。 段燎宇看着他:“你没有盔甲,防御能力低,下次不要冲在最前面了。” 季遥微笑起来,是的,经过这次小型战役,他已经明确感到自己正面对抗上的不足,看来他只适合干些偷袭之类的事。“是!将军!” “耍花腔!”段燎宇笑着要去拍季遥的头,季遥敏捷地在窄窄的城垛上闪躲,玩闹了一会儿,两人停下来,季遥开口道:“我想,既然我是个杀手,那就发挥这个职业的优势吧。在这里,没有人比我更精通潜行和暗杀了,我可以当你们的斥候,潜入敌营探听情报。” 段燎宇抿着唇:“不可,那样太危险了。” 季遥摇摇头,“不,不危险。”段燎宇张嘴要说什么,但季遥竖起一只手阻止了他。“你应该相信我的实力。没错,我是在你手上吃了亏,但这并不代表我会比其他人弱。我闯荡江湖四年多了,’修罗‘的名号也不是白叫的。” 段燎宇啧了一声,有些烦躁地想扒扒头发,但头上的头盔阻止了他的行动。 “行了,别再犹豫了。我既然追着你来到这里,而你也同意将我带过来,就不能让我什么事都不做。”季遥指间轻抚着腰间的火焰玉瑗,笑着说道。 “我后悔了。”段燎宇认真地说道,“我就不应该答应让你跟来。” “现在后悔?晚啦!”季遥哈哈笑着跑下城墙,冲段燎宇做了个扭曲的鬼脸。 段燎宇翻了个白眼,转头望向天边,夕阳西下,最后一抹红霞也消失在地平线上。天边的月亮比在京城见到的更大更圆,明晃晃地挂在那里。段燎宇扶着墙垛上凹凸不平的粗糙砖石,闭上眼睛。已有八城被破,不能再让阙金继续前进了。 铁北军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睡在有墙有顶的屋子里,一个个疲惫不堪地倒下,马上就鼾声四起。他们争分夺秒地恢复着体能,人人都知道,还有不少硬战等着他们去打。 下一站——庆州城! 第四十三章 “报——!国主,凉州城的进攻失败了!”是夜,一名浑身是血的士兵冲进大帐大声道。巴特尔和他的手下们正在举行他们的盛宴,一群被抢来的大恒女子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低声啜泣。 “怎么回事?”巴特尔放下酒杯,沉着脸问道。 “段字旗!段燎宇到了!他率领的军队数量众多,我们抵挡不住!”士兵汇报道。 “哼!段燎宇!”努桑哈站起来。他有一脸纠结的络腮胡子,粗壮的体型,裸露的右手臂上布满了坚硬的肌肉。“国主,我请战,定要将那段燎宇斩杀于刀下!” 巴特尔抬起手往下压了压,“现在不可,我们还不清楚他们的援军数量。”他扫过三个明显想反驳他的得力干将们:“不要鲁莽。” “先观察一下形势。”巴特尔重新拿起酒杯饮了一口,“吉达,立刻派出斥候兵,从庆州城外散开往凉州城方向侦查,已有敌情立刻回报。” 吉达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大帐。大帐里没有了刚才热闹欢腾的场面,人人都是一派肃穆。 “我们阙金人是热情好客的民族,”巴特尔大声说道,“希望大家都准备好迎接我们的老朋友,送上我们最棒的见面礼!” “是!” 黑暗中,季遥猛地睁开眼睛。他毫无睡意,一动不动地躺着,仔细分辨划过耳畔的声音,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你也发现了么?”段燎宇躺在另一边,闭着眼睛小声说。 季遥从地上爬起来,悄无声息地来到门边。没有回答。 段燎宇也轻盈地坐了起来。屋子里没有床,有床的房间全部让给了伤兵和老弱妇幼。地上铺着一张不厚的毯子,这就是他们睡觉的地方。 门外只有呼啸的风声,还有一个细碎的摩擦声,季遥静待片刻,突然用力拉开门,一把掐住门外那个人的喉咙往屋里拖,再悄声关上门,一系列动作不过一瞬间,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季遥扼住了要害,电光火石间被卸下了两个手腕关节,手上的小型弯刀在落地的一瞬间被一只脚颠住刀侧,隔空抛到段燎宇手上。 段燎宇看着季遥迅速的动作,默默在心底承认,如果比赛偷袭,他绝对不是季遥的对手。 被抓住的人穿着一身黑甲,但铠甲里的衣服还是露出了皮毛的影子。他戴上头盔后并不明显,但一把头盔摘下来便可以立马看出,那是阙金人特有的五官。 这是一个伪装成铁北军的阙金探子! 季遥熟练地拆下阙金探子的腰带将他的手脚用一种奇怪的结绑在一起,阙金探子动弹不得,嘴也被堵着无法发出声音,只能恶狠狠地瞪着段燎宇和季遥两个人。 季遥向段燎宇使了一个眼神,示意他人交给你了,自己看着办。然后再次拉开门出了屋子,他相信,阙金部队肯定不会只派一个探子出来,多抓几个,口供会更真实。 事实证明季遥是对的。杨风城西部城墙上的卫兵被悄无声息的杀死,那些探子用死去士兵的铠甲混入凉州城。经过段燎宇的审讯,他们得到了最新消息,阙金国主与其手下三大将军都在杨风城,阙金军队共有四十万人,经过这近半个月的战役,还有三十三万人左右。他们的目标是,夺取大亨。 段燎宇从他们口中掏出想要的消息后就挥手让卫兵们见他们处理掉。 东边已出现了一抹嫣红,不久之后太阳就将跃上半空,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段燎宇看到他的士兵们已经陆续走出了屋门,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在长官的命令下集合。 季遥又神鬼莫测地站到段燎宇身后,段燎宇身边的士兵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后半夜,单是修罗搜出的阙金探子就有八人,这家伙的能力毋庸置疑,在这些崇拜强者的士兵们心里,已经在能力这方面接受了他,但他的“前科”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士兵们纠结了,到底应不应该接纳他呢? 季遥完全没有接收到士兵们的心思,他揉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慢腾腾地背上自己的黑色包袱,骑上马准备出发。他们的下一站是庆州城,那将会又是一场恶战。 十日后。 “啪!”巴特尔狠狠地将战报摔在桌子上,脸上的表情极其狰狞恐怖,“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段燎宇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把我们打下来的三座城给攻破了?” 原来,段燎宇用十天的时间陆续把庆州城和襄城给抢了回去,巴特尔足足损失了四万多人马,在心痛之余更是怒不可遏。 “国主!我请迎战!”苏日波出声道。吉达被段燎宇派到后方去了,努桑哈在前线被段燎宇一刀看在背上受了重伤,两军曾在襄城僵持了六日,段燎宇硬生生地把他们拖到缺水缺粮士气低落,然后一鼓作气冲上城墙夺回了襄城。 巴特尔看看苏日波,咬了咬牙。苏日波可以算是他的一个小舅子,如果他战死了,回到塔桑琪琪格一定又要与他哭闹……“不行,我派格瓦达去,你还是待在我身边。”苏日波猜到定是姐姐的原因,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遵命,重新坐了下来。 段燎宇铺开一幅巨大的地图,沉着地看着地图上的线条。其实在这十日里,他不光只攻打了庆州城和襄城。他调动了手下的两名副将,各率六万名铁北军绕路从杨风城后方的卡格城和四里城突袭,力求斩断巴特尔的后路。这是个冒险的计划,一旦被巴特尔发现的话,这十二万人很有可能全军覆没。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不知战况如何了。段燎宇皱着眉头用毛笔在地图上画出各种线条和符号,季遥静静地站在一边没有打扰他。 在庆州城和襄城两大战役中,季遥发挥他的优势趁夜潜进城中。他只有一个人,目标很小,再加上他的潜藏功夫绝对比阙金探子们高超,在庆州城时甚至偷出了阙金人的布防地图,为段燎宇“逐点击破”的战术增添了威力。而在襄城战役中,季遥在战斗开始前就埋伏在了城里,战斗打响后就发挥了他的偷袭技术,从内部陆续暗杀了多名小军官,导致阙金人指挥崩溃,努桑哈不得不亲自出战,被段燎宇狠狠一刀削在背上,惨叫着掉下马去,被近百名阙金士兵以命相互才得以逃出生天。经此两战,季遥名声大噪,铁北军士兵们终于改变了他们的想法,默默接纳季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只是不少人对季遥的顶外感到疑惑,为什么他可以天天和将军睡在一个屋子里呢?为什么他总是和将军走得那么近呢?为什么他要无时无刻都和将军待在一起呢? 单纯的孩子们哪~ “报——!”传令兵闯进屋子里,脸上笑开了花,“梁副将传来战报,卡格城已成功收回,正在做休整,趁夜突袭四里城!”段燎宇接过一看,战报的日期是前天,也就是说,在昨天晚上,四里城突袭战已经开始了! “好!”段燎宇大笑开来。卡格城是大恒最外围的边城之一,此次战役也是从卡格城开始打响的。 “把这个消息传下去,将士们也应该马上知道这件喜事。”段燎宇对传令兵说,传令兵满身疲惫,但精神还在亢奋中,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是”,转头就冲了出去,不久后就听见屋外爆发出一阵猛烈地叫好声,季遥看向段燎宇:“提高士气的好办法。” 段燎宇微笑:“士气很重要,有时候士气的高低决定成败。” “在襄城就已经看出来了。”季遥双臂环胸,懒洋洋地说。昨天段燎宇拿给他一副铁北军的铠甲,说是管理物资的将士交给他的,让他穿上。季遥恨不得仰天长啸:终于可以不用面对铁北军的白眼啦! 现在,黑色的轻甲包裹住他的前胸后背,肩膀和小臂上也有护肩和护腕。季遥动了动,觉得很不习惯,这盔甲显然会阻碍他的行动。季遥决定平时穿穿也就算了,偷袭和侦查的时候还是换上他的“包袱皮”比较好。 “走,吃饭去。”段燎宇的手臂搭上季遥的肩,半拥着他往外走,这动作看起来就像哥俩好似的,季遥瞄一眼肩上的手臂,默不作声。 巴特尔瞪着传令兵:“你说什么?四里城?” “是!四里城遇袭,吉达将军请求增援!”传令兵低着头不敢看国主的脸色。 “这不可能!段燎宇的部队明明在东南方向,四里城是后方,怎么可能遇袭?!” “小人亲眼所见,黑甲的铁北军从北方奔来,足有十万人之多,那里……那里是卡格城的方向!” “卡格城也被夺走了么?”巴特尔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从阙金探子的情报来看,段燎宇此次只带了三十万人马,他怎么敢分出十万人来突袭他的后方?! 巴特尔冷哼一声正要下令给吉达增兵五万让他把那十万铁北军吞掉,突然又一个传令兵闯了进来。 “报——!国主,黑龙城被段燎宇夺走了……”传令兵满身是血,头上还有一个大口子,他颤抖地跪在地上,声音有气无力。 巴特尔低下头看地图,包括杨风城在内,他就只剩下三座城了。而前有狼后有虎,这仗,该怎么打?! “段·燎·宇!”巴特尔从牙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恨不得把段燎宇生生嚼碎! 第四十四章 巴特尔最终还是向四里城派了援兵,使得四里城的战役陷入胶着状态。但这样一来,驻守在杨风城的士兵就从十二万一下子减到了七万,巴特尔整整一个晚上没睡好觉,辗转反侧疑神疑鬼。 当初吩咐凉州城守将莫恒制作的一大批飞爪铁钩终于送到了,季遥率领着一百名动作最轻盈敏捷的军士充当尖兵,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杨梓城的城墙。抛出飞爪,迅速沿绳索爬上去,一刀割断守卫阙金人的喉咙,轻轻放下尸体,隐藏在黑暗里靠近另一个目标。跟在季遥身后的士兵们一脸敬佩地看着他,学他的动作利索地贯彻段燎宇“一个不留”的命令。可惜的是,这些士兵毕竟不是季遥,没过多久就有人被发现了,阙金人的大吼声惊醒了整座杨梓城,季遥皱着眉头一刀捅进那个示警守卫的后心,扭头示意分一半的士兵去解决掉城门边的阙金人,自己率领另外五十人继续向前突进,一路上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仿佛地狱来的厉鬼。 段燎宇率领所有士兵冲进杨梓城,在绝对的人数面前,阙金人在杨梓城的那一点兵力根本不够看,仅仅不到两个时辰便解决了战斗。季遥漫不经心地掸着衣服上沾到的灰尘,“这仗打的也太顺利了吧?” 是的,确实非常顺利,顺利得季遥简直觉得前世看过的那些艰苦奋战完全就是杜撰。 “阿遥,每一场战争都不顺利。我们死了那么多士兵,死了那么多百姓。他们原本的人生全都因为战争而断送了。”段燎宇站在战旗边上,看着手下把投降的阙金士兵捆起来看守,叹息道。 季遥没有出声,他觉得段燎宇的说法也有道理,“这些仇,都要算在阙金国主身上。” “我们大恒和阙金世代仇敌,可一旦我们抓到了他,也不一定能杀掉他。”段燎宇说。 “为什么?”季遥问。以他的想法,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天经地义。巴特尔害死了那么多人,自己也要有下地狱的觉悟。 “政治。”段燎宇解释道,“我们无法征服阙金,只能将他们打退。而一旦我们抓到了阙金国主,却可以利用他的身份与他签署一些协议,迫使他不再侵犯大恒边境。而边关这些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到底没有整个大亨重要。” “所以他们就只能白白被牺牲?”季遥冷笑道,“我并不认为那一纸协议能保证多久的平安。” “我也觉得没用。但百姓希望看到那些能阻止阙金进犯的条款。”段燎宇坐下来,拿过他的偃月刀开始擦拭。 季遥对此不置可否,他不由地想起了前世他所知的那场战争。八年抗战显然要比一堆条款条约来得有效得多。或许那些条约的意义并不和现在的相同,但季遥同样对它们不抱希望。 又一个黎明即将到来,季遥突然很想拿根烟点一下,虽然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那东西了。 四里城终于还是被铁北军攻下了,虽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整整四万人埋骨他乡。当然,铁北军用了更多的阙金人头来祭奠他们的袍泽。如今巴特尔只剩下杨风城和薛城了。 “巴特尔把战线拉得过长,又没有足够的兵力支撑这些战斗。如果他在打下卡格城的时候就将阙金百姓迁进城内或者干脆残忍地屠城,或许我们就没有这么容易胜利了。”段燎宇看着地图分析道。他们今天没有住在房子里,而是在离薛城一百多里的城郊扎营。 季遥拨弄着篝火,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星星。灿烂的北斗七星一闪一闪,偌大的圆月就在不远处。 “我们出来有半个多月了吧?”季遥突然开口道。 “唔,好像这样。”段燎宇也看了看天。 “现在要是还在京城,都能吃到西瓜了……啧,好想吃。”季遥想到西瓜的味道,口齿生津。 “这里也有西瓜。”段燎宇笑起来。 “八成都被阙金人先摘走了吧?”季遥瞥了一眼段燎宇,抱怨道,“我还是更想吃京城的西瓜。” “好吧,等我们一会去,就给你弄一车西瓜来,看吃不腻你!”段燎宇伸手挑起季遥的一缕长发在手指间绕起来,忽然想起一句话:百炼钢化绕指柔,不禁嘿嘿嘿地笑出了声。 季遥可不知道段燎宇(猥琐的)想法,“赶紧结束吧,这烦人的战争。” 穆苍寻在杨风城过得很不好,他已经有将近一天没有任何食物了。穆苍寻没有任何得知外界消息的渠道,所以他也不知道段燎宇已经将阙金国主逼入绝境了。他没有毫无意义地敲门问守在他们外的卫兵为什么不给他送饭,他只是蜷缩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穆苍寻已经麻木了。 巴特尔在大帐中如同困兽般来回踱步,接连的失败令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攻打大恒之初的意气风发和信心满满,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能够安全带着他的残部返回阙金,但显然段燎宇根本没想给他这个机会。 “要不现在就就把大恒那个梁王弄过来和段燎宇谈谈条件?”巴特尔转念一想,又摇摇头,目前还是不要动他比较好,等到段燎宇到了杨风城,再当着他的面儿把那梁王拖出来比较好。 “我想绕过薛城直接去杨风城查探一下。”季遥对段燎宇建议到。 “理由?” “消息说阙金国主就在杨风城,而如今卡格城、四里城都已经被收回来了,那里还有七万左右的铁北军。你这里还有十四万人,如果绕过薛城配合那七万人一起直扑杨风城,将有极大的几率可以赢。正如你说的,一旦抓到了巴特尔就可以利用他,那么薛城就不攻自破了。我可以带人先走,你们随后跟来,交换情报也不用太久,我们一出来,你们很快就可以攻进去。”季遥来到地图边,指点着说道。 “是个好办法。”段燎宇点头,“那么,这次你带两百人去吧。” “不,这次只要五十人。”季遥摇头。 “五十人?”段燎宇挑眉,“给我个理由。” “阙金国主就在城中,杨风城的守卫一定是最严密的,带太多人,目标太大,容易被发现。如果可以,我根本一个人都不想带。”季遥解释说。 “不带人绝对不行。既然你坚持只要五十个人,那你就自己挑五十个去。记住,活着回来!”段燎宇轻声道,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季遥。他现在已经完全信任这个男人的能力了。 季遥勾起一个笑容,拉过段燎宇的头和他交换了一个火辣的吻,“遵命!” 经过一天的奔袭,季遥带着五十名身着轻便劲装的铁北军士绕过薛城来到杨风城附近,耐心等到天黑之后,季遥一声令下,五十一人就像五十一条影子,熟练地潜入杨风城内。季遥有命令,此次行动以侦查为主,除非迫不得已,否则不允许动手。 一路潜伏过去,季遥发现有一处房屋门前的守卫很多,光是门口就有四个卫兵。 “莫非这里有大鱼?”季遥爬到屋顶上,小心地揭开一片瓦向里望去。屋子里的陈设非常简单,只有一张木头桌子和一张没有窗幔的床。借着月光和桌上微弱的烛光,季遥定睛一看,吓了一跳——穆苍元! 穆苍元怎么可能在这里?!季遥定下心神,告诉自己不肯能,再凝神细看,床上的青年和穆苍元确实很像,但还是有些细节长得不一样。季遥眼珠子转了转,听说那个叛变的梁王失了踪,看来是跟着阙金人一起躲到这里来了啊? 季遥心知有这好机会绝对不能放手,他也不再管动不动手的问题了,直接召集人将屋子外的守卫第一时间斩杀,然后缓缓推开门,进入到屋内。 穆苍寻由于没有吃饭和水土不服的问题,身体很是虚弱,正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之际,突然被人摇醒了。眼前是一名身材高挑消瘦的青年,脸被衣服连在颈间的布料蒙住,只露出一双寒光四射的桃花眼。年轻人用一种古怪的、极低沉的声音问他:“梁王?” 穆苍寻疑惑地点点头,只听青年冷笑一声,突然抬手重重磕在他后颈上,穆苍寻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直接昏了过去。 季遥扯过床上的薄毯将穆苍寻整个裹了起来拖出门外,交给一个军士,让他背出杨风城送到段燎宇面前,又抽掉了十五人充当掩护。十六名士兵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决定听从季遥的命令,背起穆苍寻,快速向城墙方向移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季遥目送他们离开,再次在杨风城里行动开来。他直奔杨风城中央的那座建筑。那是一座庭院,原本是杨风城的衙门。但自从被巴特尔占领后,杨风城内的所有官员统统被斩杀了。 季遥缩在离那座建筑物不远的一个阴暗角落里静静观察了半个时辰,根据门口的守卫和进出人员,再三确定巴特尔就在里面之后,无声地溜走了。 时辰正好。季遥带领着集合了的另外三十九人离开杨风城,奔出五里地后正好遇到了段燎宇的大部队。 月光下,季遥看着段燎宇向他策马而来的身影拉下面罩,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第四十四章 “旗号手就位!所有弓箭手就位!重甲军就位!盾手就位!重弩手就位!”一系列命令有条不紊地从段燎宇处发出来。 首先要干掉的就是阙金部队的远程弓箭手。阙金人是草原上的民族,草原广袤一望无际,与豺狼搏斗的经验让他们成长为优秀的弓箭手,拉力最大的长弓被拉开时射最大可达五百尺,锐利的三棱形箭头配合长箭尾部的箭羽在进入人体的一刹那会形成恐怖的翻卷,足可洞穿两个没有盔甲的人体。尽管这种重弓并不是每一个弓箭手都能拉开的,但多如牛毛的普通箭羽排山倒海般袭来,对弓箭手的敌军而言依旧是个不小的挑战。为了压制弓箭手,大恒帝国专门找到最有经验的老匠师设计出一种重弩。重弩需要至少三名士兵才得以操作,并不方便携带,但它可以通过摇动手柄来调节弩箭射出的高度,平行射程最远可达六百六十尺,箭羽足有儿臂粗,箭头采用精钢打造,穿透力极强,一般的土墙根本挡不住它的袭击,一旦穿透人体,弩箭的箭羽由于惯性会在人体内疯狂翻卷,将腹腔内的脏器搅成一堆烂泥,再钻进下一个人体内。这是大恒对付阙金的杀手锏之一,轻易不拿出来,不但因为这种重弩的箭羽非常难打造,更是因为它过于沉重庞大,会拖延行军的时间。之所以这次段燎宇能用上它,完全是因为穆苍元用一支队伍专门押送这些重弩运到了襄城。 箭羽稀少,段燎宇早就下令要省着点用。季遥站在旁边看着,感觉那些重弩手们就像在玩他前世见过的一款游戏。什么游戏呢?季遥想不起名字了,只记得那个游戏大致的玩法:只要有三个同色的球连在一起就可以消掉了哟! 巴特尔对部下大吼着让他们把穆苍寻带来,但部下走后不久又惊慌地跑回来,声称穆苍寻不见了,那座偏僻的小屋周围只有守卫的尸体。巴特尔大惊失色,亲自冲过去一看,守卫的尸体早就僵硬了,致命伤都只有一处,或在额头或在心脏,屋顶上破了个打洞,显然刺客是从那里进入房屋把穆苍寻带走的。 巴特尔脸色前所未有地惨白起来,每隔不久就会听到他的军队惨烈的战报。忽然,城门处传来一声巨响,巴特尔浑身一震,心知大势已去——铁北军进城了。 接下来的战斗毫无悬念。正如段燎宇所说的,巴特尔的战线拉得过长,正好给了段燎宇逐个击破的便利。不过能被巴特尔留在身边的部队绝对是精锐中的精锐,即使铁北军有重弩在手依旧攻得艰难。不过,无论过程怎样,结局终究是好的。直至巴特尔被迫投降之时,自京城奔袭而来的铁北军共牺牲近十二万人,原本城镇的驻军死亡人数还在统计中。而阙金除了杨风城和薛城被俘的共计十万左右士兵之外,其余三十万人都已经在陆陆续续的几场战役中死亡。段燎宇残忍地在夺城战中没有留下俘虏,或许这样做会被史官狠狠记上一笔,不过段燎宇觉得,死了以后根本管不到身后事,与其用“仁义”之名让自己流芳百世,还不如用最实际的行动平息百姓的悲愤的情绪。季遥对段燎宇的想法表示赞同,他们所搭救的百姓恨不得对阙金人食其肉寝其皮,不杀不足以泄民愤。 历时一个月,北塞保卫战终于彻底结束,段燎宇用惊人的速度处理好了一切,重新布置好北塞军事防御系统后,率领一众将士和季遥,带着巴特尔和穆苍寻踏上了回京的路。 穆苍元在段燎宇杨风城之战后不久就得到了传令兵八百里加急递上的捷报,正好他的朝廷大换血工程也即将结束了,一天前御医诊断,皇后肚子里近五个月的胎儿是个皇子。眼见三喜临门,穆苍元笑得合不拢嘴,每天上朝都是喜庆洋洋的,让一众新上任的正气官员们热血沸腾地提高了办事效率,百姓们也得知了段燎宇的大胜,街道上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季遥骑着他的丹子穿着铁北军的黑色战甲低调地走在队伍里,那匹当初被他撇在北方小城里的红马被临时征用于拉车,车上或躺或坐着几个伤兵。 季遥非常不习惯于将自己暴露在这么多人眼前,尤其是他们还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季遥时不时就伸手扒拉一下自己的头盔,尽量确保让头盔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他偷偷看了一眼骑着狼牙走在前面的段燎宇,佩服他在百姓们看猴戏似的围观中还能做到目不斜视来去自如,殊不知其实段燎宇一开始也像他一样浑身不舒服的,可是他又不能瞪回去,于是忍着忍着就慢慢淡定了,用季遥前世的话来说,段燎宇其实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全民偶像。 “……此等乃大恒之幸事,属旷世之奇功,故特封骁勇将军段燎宇为一品正将军,赐正将军官印,黄金五万两……钦此!”长长的圣旨在王喜抑扬顿挫的嗓音中宣读完毕,段燎宇一身暗青色铠甲直挺挺地跪在高高的丹陛下,面色肃穆沉静。所有大臣静默两旁,听到段燎宇在双手接过圣旨后大声谢恩。 所有铁北军将士均有赏赐,唯独季遥没有,即使穆苍寻是他亲手抓住的。为什么呢?原来季遥觉得一旦被皇帝封了个官职在身会影响他的自由,所以只向穆苍元讨了黄金十万两作为“辛苦费”。而且没有官职就无法进入皇宫,季遥便在皇宫前和段燎宇分开,先回将军府去了。 段燎宇看似面上沉着,实际上心里正心急火燎地想回到将军府去。他总觉得季遥临走之前那个眼神非常诡异,好像又在策划着什么“阴谋诡计”,但他现在完全无法走脱。 继一系列对铁北军的赏赐之后,还有对穆苍寻和巴特尔等人的审判大会。据说朱子明在被流放西漠的途中暴病而亡,太后在与穆苍元多次争吵哭闹之后被暴怒的穆苍元禁足在慈坤宫,从此常伴青灯古佛,没有穆苍元的旨意不得踏出慈坤宫一步。穆苍寻由于谋逆罪名确凿,人证物证俱在,依律应被判处诛九族,但其身为亲王,再加上穆苍元的默许,刑部尚书将他的结局改成三天后的午时赐鸩。那天穆苍元亲自去了天牢,屏退包括王喜在内的所有人和穆苍寻密谈了一个时辰,待他走后,穆苍寻狂笑不止,随后饮鸩而亡。由于罪孽深重,他死后甚至无法葬入皇陵。至于那天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兄弟到底说了些什么,穆苍元绝口不提,史官也不敢把毛笔戳到皇帝脸上去,因此,梁王谋反的真实原因永远成了未解之谜。 大恒帝国作为此次战争的战胜国,与巴特尔签订了一系列利国利民的条款,巴特尔心有不甘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并且被以“友好往来”的名义强行软禁在京城长达半年有余。 在一系列繁琐冗长的册封、判决、宴会之后,段燎宇微醉地回到他的将军府已经将近子时了。他刚一进门就觉得不对劲,用力抹了一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段燎宇走进正厅,立马瞪大了眼睛,只见老管家、小桃和一众仆役们都被用药迷晕了,倒在地上睡的正香。桌子上摆着一封信,指名给段燎宇。段燎宇抖着手拆开信封,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起来: 段燎宇,恭喜你升官发财,我在回京的路上思考良久,最终还是决定给你写这封信。我不是个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的人,并且鉴于我对其他职业的不熟悉,我要想不做一个只能依附你生活的男宠就必须重回江湖。老管家和小桃他们一直在试图阻止我离开,被我和陈无来用药迷晕了,不过你放心,他们到天亮就会醒过来的。陈无来说感谢这一个月来将军府的照顾和让他随便拿的珍贵草药。我看到他背的那个竹篓都被装满了,估计你这次亏大了。 我以后还会回来的。我上辈子和这辈子加在一起第一次如此爱一个人,如果你敢离开我,小心我杀掉你让你的尸体陪在我身边! 段燎宇额头的青筋暴跳,这家伙居然说走就走!而且,什么叫上辈子和这辈子加在一起啊?难道你还经历过前生?不不不这不是重点,你不是应该写“永生永世都只爱你一个人”这种话吗?!还有,那种“杀掉你也要得到你”的暴力告白时怎么回事啊?你的思想非常不端正知道吗?不过你永远都没有实施的可能了! 季遥只带走了他的百宝箱、银票和那块黑色的夜行衣包袱皮。嗯,还有那块定情玉瑗。段燎宇面目狰狞,他对季遥去了哪里完全没有头绪。他发誓,一旦季遥被他找到,他一定会做到让季遥下不来床,一定要“重振夫纲”! 正纵马在林间小道疾驰的季遥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陈无来的马跑在他身边,闻声戏谑地斜了他一眼。 月光皎洁,夜凉如水,杀手修罗同志,希望你能在段将军的怒火和醋火之下逃出生天,作者会诚挚地帮你祈祷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