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一个意外,祈雨把天上星宿弄掉下来! 也许是上天为了弥补他这个没出师没异能的占卜师,所以掉个星星给他当忠犬。 但是……当束缚不再存在,星星得到自由的时候,已经依赖成了习惯的小小占卜师能怎么办?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惊悚悬疑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主角:莫哲,毕宿 ┃ 配角:甘离 ┃ 其它:占卜,BL,灵异神怪 第一卷:鬼眼活尸 1.山居 清明还未到,海棠初谢,绿柳新发,雨后的天蓝得清脆可人。 很多人撒纸焚香,提前踏青上坟,和故人一起品赏美景,以图冲散一些悲凄的情绪。 苏鸿离提一捆黄纸走在出游的行人中,青布冠下神情倦倦,纤瘦的身体在长衫下晃荡,纵然里衣絮了棉,也仍能让人看出他那一身好像“吱嘎”作响的骨头,似乎碰得一碰就会散落一地,让行人纷纷走避。 过河沟,绕山梁,走到行人渐少的一处荒坟前,他才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一年前,陪着娘子回娘家,走到这里她说累,坐下来吃了半张饼子,说说笑笑的,忽然就倒下去死了,等苏鸿离请人回家去找人来帮忙处理后事,没想到家里人也死了,一天之间死得只剩下他一个——不,还有一个,被判了秋后处斩,现在坐在牢里的亲妹妹。 苏鸿离放了黄纸,在旁边石头上坐下,看着那荒芜的坟茔喃喃道: “我病得厉害,不如以前身体好,走来这里看你也不容易,叫你受委屈了……家里的钱全用来发丧下葬用了,竟然不够让你迁回家,我真是个窝囊的相公啊……” 不知想到什么,他淡淡地笑起来。 “不过要是你的话,一定会说只要日子过得满足,钱多钱少没什么关系,”苏鸿离笑着笑着,神情又黯淡下来,“至少,至少想让你睡在看得到家的地方,在我还有口气的时候,带你回家去……” 一个人坐着,泪水就滚了下来。 本来恩爱非常的小夫妻,就这么分离,一个被草草埋在黄土下,一个无钱看病,病骨支离了无生趣,人世,从来无常。 “喂!” 苏鸿离猛地跳起来,张眼一看,四下无人,莫非是……孤魂野鬼? 正惊疑不定,坟茔后有只手招了招,跟着探出一张脸来,长脸尖削,胡子花白,对他说道:“我在这里睡觉,你们夫妻要对哭找别的地方哭去,别在这里嗡嗡嗡的烦人。” 被人撞见掉泪本来就尴尬,再加上这个人言行无度,苏鸿离立即火上心头,怒道:“你在我娘子坟后睡觉已经不对了,管我在这里做什么!?我还没有怪你惊扰了她休息,你还说什么、什么……” 那个人打断他说:“你娘子坟后?哦!真不好意思,原来她死了的吗?喝多了果然不好,死人活人都分不出来了,打搅了。”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走。 苏鸿离哪会让他就这么走了,上去一把拉住道:“你看得到她?你看得到我娘子?” 那个人被他揪住衣服,走又怕撕了衣服,哎呀一声叫道:“看到就是看到了!你要怎么样?!” 苏鸿离眼泪成窜掉下来,话说不出,人还腿发软地往地上滑,那个人拉住他道:“你倒你的,放手啊!我袖子要是撕坏了,你这穷鬼赔我?” 苏鸿离只是不放手,这一年来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他娘子,这时有人能看见做了鬼的故人,哪还放得开手。那个人要走,他也不拦,丧魂落魄一样抓着那人袖子跟着走,一个醉,一个失魂,两个大男人就这么颠颠倒倒地,到了离那片坟山最近的一处镇子,名为郪江的地方。 这郪江是个好地方,涓涓碧水在片片青崖下蜿蜒,山岭俊秀,水泽物润,木楼石瓦的民宅便鳞次栉比地隐在其间。 眼看要进镇子,那个人不愿了,死命要把苏鸿离的手掰开,两个人在路上推推攮攮,不知怎么一齐掉到了路边水塘里。 “我甘离倒八辈子霉遇到你这么个疯子!” 那个人爬起来就骂,到底是清明天气,傍晚的风一吹,身上忍不住一个哆嗦,立即抖着肩膀掉头往镇子里去,苏鸿离不敢再拉他,全身水滴水淌地跟着,脸色已经不大像个活人了。 脚步踉跄,可是苏鸿离的神智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清醒,好像落水那一激,把他失散的魂魄给追回来了,自己跟着的人叫甘离,虽然遇见的时候喝醉了酒,此刻又全身湿透,但胡子飘飘年纪一把,且能看见故去的人,一定是什么了不起的术士。 街上常有人对甘离行礼让路,更让苏鸿离确定。 哪知甘离一路不停,出了镇子往山里去,苏鸿离半是坚定,另一半心里也有些害怕。 日暮西山,镇子里的家畜叫声渐去,葱葱笼笼的老树虬结了枝干,一条青石板的小路左拐右拧,慢慢地爬上去,走了不远,灰瓦的大屋屋顶已经依稀出现在了榕树冠的缝隙里,等走近,苏鸿离抬头看了看,原来是个大户人家,只见屋檐翘角不知几重,内里还有铜铃在晚风吹拂下叮当作响,见甘离推门进去,他不禁迟疑了。 常有人说山中鬼魅化宅骗人性命,那个叫甘离的若真是这样大户人家的,又怎么会醉卧在坟岗。 心里打了个激灵,不过想到甘离先前说的,若是真能看见娘子……这条命反正不长了,索性就豁出去吧! 才思量定,门前来关门的一个家仆打扮的人看到他,问道:“咦!你是谁?有事吗?” 苏鸿离是个读书人,先前甘离无状他倒也不理会,如今人家好好问他,忍不住就红了脸,一时怔在门前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家仆倒是好人,看他全身湿透,衣服又补丁加补丁,道:“现在天晚了,不如进来歇会,在灶边烤干了衣服再赶路吧!正巧我们几个下人要吃饭,公子不嫌弃就将就和我们吃点。” 一经提起,苏鸿离才察觉肚子里早就空得只剩苦水,还在犹豫,人家倒是看出他面皮薄,出门来拉着他进去。 “公子是读书人吧?叫我四郎好了,饭菜清淡,还请公子别计较,里边有火,公子看是烤干还是我找一身给公子换换?” 苏鸿离羞惭得只会点头,心里有点久违的暖意。 他家在三台县,县城里大户人家很多,可是却没有哪一家如此善待穷苦人的。 到了厨房所在的院子,烟火饭菜的味道传来,扶疏花木映着初上的灯火,更是叫无家的人暖意倍生。 苏鸿离坐在火边,碗还没捧,就听见一个人在厨房门口嚷嚷:“四郎,把饭菜盛点来,饿死我了。 进来一人,不是甘离是谁?只是衣服已经换了干的。 甘离看到苏鸿离,也是一愣,立即就乍着胡子冲过来:“你!你竟然敢跟到我家里来!?好生不要脸!” 四郎忙把甘离拉开,“人是我请进来的,他衣服湿透站在外面,难道不管吗?”声音很大,丝毫不见敬意。 苏鸿离有点奇怪,甘离的打扮不差,像是这家的老爷,可为什么家仆敢拉他?还敢对叫?想不明白,本来就弱的身子经得这番折腾,一声不响就倒了下去,倒把那边叫劲的两个人吓了一大跳。 到月过中天的时候,苏鸿离才醒了过来,嘴里一股浓浓的药味,让他还没睁眼就皱了眉,等睁开眼睛,顿时愣得不会转眼珠了。 床边坐着一个少年,眉峰淡淡,看向自己的一双眼睛不是纯黑色,倒像是流了萤火的玛瑙,有打磨过却未曾上漆的木质颜色,颜色稍深的瞳仁正与他的对上。 “师……” 发出声音的正是甘离,他垂手站在一边,刚说一个字,床前的少年抬手,他就立即住了口,一副乖觉的样子。 这情形好怪异,应该是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侍立在侧,甘离那样的人坐在床前给他切脉才对,可就是反过来的,而且看样子甘离还十分服从这少年。 看他坐起来,少年松开搭在他腕上的两根指头,起身退开几步,就像刚刚没碰过他,现在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请问……”苏鸿离斟酌着开口,实在有点拿不准状况。 “这是莫宅。”回答的是甘离,可是却没了先前看不起他的样子,平平板板地道:“你气弱三阳,脾肾不济,刚才我师父已经给你看过了,不过还有些不妥的地方,需要问问才知道病因。” 苏鸿离以为耳朵听错,转过头去,却见甘离的手果然指着那个少年,他的……师父!? 比自己还年轻,甚至没加冠,怎么能做个一把年纪的人的师父?苏鸿离笑起来,道:“你们是山中鬼魅吧?要取我的命只管取,苏某绝不怪你们,只是想知道我故去的娘子还有什么心愿,是否在阴间等我十分辛苦,烦请转告一声,苏某这就要去找她了……” 少年看了看他,嘴角隐隐露出一丝笑意,那冷漠的意思就去了大半。 甘离怒道:“什么山中鬼魅!你……”小心地看了少年,终究收敛了很多,“远近地方的人,费银不及千两的连见都见不着我师父。” “甘离。” 少年张口叫住了甘离,温温雅雅的声音好似还在苏鸿离耳朵边回荡,人就径自出了房间,想必不喜欢听见人吹捧,所以才开口阻止甘离说话,等他走了甘离也没有再说下去,只盯住苏鸿离道:“待会师父要问你话,问什么你说什么,别东拉西扯地乱说什么我看见你娘子的事。” 他捻胡子想了会,脸面无几,估计威胁是不成了,又说:“你要知道她的心愿倒是不难,只要别在我师父面前多嘴,过后我自会帮你问你娘子。 四郎抱了衣服进来,苏鸿离只觉得自己好像做梦,就什么都不问,只靠他扶着换了身没补丁的好衣服,然后宛如梦中一般跟着甘离,却不是去见甘离的师父,而是去了先前去过的厨房。 粗谷玉米的粥炖得很烂,入口就能化下去,几样清淡小菜,他和甘离对坐着,倒是吃得舒服极了,等他吃好,甘离才叫了他往更里边的一处院子去。 那里边和外面截然不同,外面是青石板的地,房子和苏鸿离见过的也没什么不一样,可一踏进拱门,里外就成了两样。 青石的地面换做了木板铺的曲道,离地二、三尺,两边种的尽是郁郁葱葱的兰花丛,好些叶片花朵伸到了木板上面来,让人走在上面竟然说不出的舒适,院子里矮竹摇曳,假山旁的竹筒蓄满了水,“咕咚“一声倒入看得清底下卵石的池塘里,微微漾起波纹的水面映出木芙蓉遮掩下的轩敞厅室。 苏鸿离之所以没把那边认做是书房,原因在于那房子的怪异处。 墙只有两面,靠园子这边整片墙都没了,只有一道宽厚木梁,尚且不及膝高,梁外屋檐下垂落竹帘,稍稍挡得人直视的视线,却实在不能被称作墙,既然没有墙,自然也没有窗户,竹帘缝隙间看得到里边有书架、书案、笔筒、画架,但就是没有供人坐的椅子,那书案也太矮了…… 一只手自画架上取下一卷画,细长的手指和深蓝的衣袖让苏鸿离认出来,少年竹帘后的身影盘膝坐在书案前,本来想不通的,看到后自然就明白了,苏鸿离甚至觉得这样的摆设比高桌高椅更加舒适。 甘离领着他过了小桥,上了两步木阶,他们就站在能直接看到书房的小厅内,只有几根柱子代替了墙作为支撑。 鞋子脱在木阶下,苏鸿离满心不自在,只穿袜子是什么见客之道? 少年搁了笔,手里把玩着一块透明透亮的卵石不说话,倒是坐在少年身边的一个武人打扮的年轻人对苏鸿离开口道:“我旁边的是莫氏家主莫哲,我是毕宿,你旁边的是甘离,你可以直接叫我们名字,你呢?怎么称呼?” 他说话直爽却无礼,面容英俊异常,差点又让苏鸿离看呆了过去。 哪知道就是这么一瞬间,似乎就被毕宿察觉了,他皱眉起身,“啪”地把小厅和书房间的竹帘放了下来,竟然一点不顾别人脸面。 苏鸿离暗自生气,想想自己失礼在前,只得忍气道:“在下苏鸿离,鸿雁之鸿,离别之离。” 说话间又触到伤心处,眼眶红了起来。 甘离从边上拿出两个垫子,两人一起坐下。 毕宿在里边笑道:“怎么?跟甘离的离字还重了一个字,难怪好心到把人带回来,真稀奇。” 甘离嘀咕:“我本来就是大好人一个……” 毕宿突然一改玩笑的口气,严肃道:“苏兄家里有变故吧?不妨直说,和你的病有些关系。” 苏鸿离先叹了一叹,沉沉道:“是的,去年今日,我一家子七、八口人死得只剩下我和妹妹。” “哦!” 毕宿惊了一惊,然后放低声音向他身旁的莫哲,就是那个少年说道:“清明并非七月半,怎么会这样?” 少年似乎说了什么,但苏鸿离听不清楚,毕宿又问他:“官府过问的结论是什么?” “说是毒杀。”苏鸿离根本不相信,可是却没有办法证明妹妹的清白。 毕宿嗤笑一声,道:“他们要真能在尸体身上验出毒来,也一定能在你身上验出来!” “啊!为什么?”他一直无钱看病,难道这不是病而是毒!? 毕宿说了句:“这人将来一定是笨死的!” 原本就十分注意竹帘内的苏鸿离看到莫哲猛地塞了杯茶给毕宿,随即毕宿不甘心地说:“好好!我让你说,我看你怎么说,别把人越说越糊涂,哈哈……” “糊涂也比被你气死好。” 莫哲一直正襟危坐,苏鸿离见他转向自己,却左等右等,不见他问话。 “师父,还是我替……” 甘离讨好地笑道,话说一半却被毕宿打断: “我都挨不上你挨哪?本星……本大人在,还用你?” 甘离闭了嘴,遮遮掩掩吹胡子瞪眼地瞪毕宿,可是里边那个人早就斜了身子,歪在一边不知玩什么去了。 又等了一会,莫哲终于开口道:“你得的病,和你亡故的家人一样。” “不!”苏鸿离猛摇着头,“除了年老的父母有些小毛病,家里根本没有什么怪病,我也是他们故去后这一年才慢慢病起来的。” “一样。”莫哲就跟没听到他说话似的,自顾自说道:“清明三天,每一天的每一个时辰气都不同,我要知道你家人故去的准确时辰才好推测。” 苏鸿离听不懂他说的,甘离虽然吹嘘他师父了不起,可单凭他说什么一样的病就不可能,如果是病,难道县衙里的忤作看不出来? 他本来就疑心这里不对劲,这时更是如此觉得,当下也不犹豫,站起来道:“要取我的命只管取,肖小鬼魅休想用些古怪伎俩骗我,要是不要我的命,苏某这就去了!” 心里生气,站起身就走,脚下不停地出了院子,直到打开大门闯出去,都没有一个人来拦他。 苏鸿离更是认定这处地方是山中鬼魅所为,被人识破就不能成了,于是没有再来拦的,他头也不敢回,照着白天看到的走,不一会儿回到了郪江镇子上。 他却不知道屋里那三个人是被他又气又惊地怔了半天,所以才没追出来。 好半天,书斋里才传出说话声音。 “莫哲,我去砍了他,让他见识什么叫鬼魅所为!” “他走了很久了。” “哦!夜太黑,我明天再去找他。” “白天去的话,还叫鬼魅所为?” “我堂堂……不要一想我闭嘴就给我茶杯,这杯子里水都没一滴!” “睡觉吧!” “睡觉睡觉,我给师父烧水去。” “四郎他们一定早准备好了。” “师父……您别把我跟毕宿一块儿打死啊!多冤哪我……” 声音渐渐沉入夜色,枝叶外,薄云掩了残月,又是一年清明夜。 2.夜谈 苏鸿离本来身上就没有银子,到了镇子里也没钱去投店,没奈何,只好找了一处屋檐下,蜷缩着躲避寒气,被打更巡夜的人发现。 大约看他穿得并不贫寒,人家没有驱赶倒上前来问。 “公子何故在此?” 苏鸿离看他们打扮与三台县衙役不同,防备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几个人互相对看一下,道:“我们是公孙家家丁,公子不是郪江人吧?所以不认得我们这身打扮,郪江不比县城那些大地方,没有官府的,一向都是公孙家的家丁巡夜打更,公子要有什么事,尽管跟我们说就是了,我们家老爷人好,能帮的一定会帮。” 苏鸿离就着灯火看了那几个家丁,都是些朴素不过的脸孔,神情老实坦然,心就放了下来。 “我遇到鬼了……” 那几个家丁交换了视线,看他不像神智有问题的,便提议: “进去坐着说吧!喝口水暖一下。” 苏鸿离顺着指的看,原来他背后是家店铺,几个家丁上前拍门,不多时就有人来开门给他们,也不抱怨生气,睁着睡眼给他们上茶水,看来常被这么叫起来。 “莫家在镇上开了天机局,凡有疑难,都可以去问一问,要是小事,不花银子就能解了,不过需要等,莫公子从来不到街上来,要等他家下人回去问过莫公子才知道,公子不妨等天明,天机局开门后去试试。” 苏鸿离奇怪问道:“问?我遇到鬼要问什么?” 那家丁笑道:“但凡这些寻常人找不到根由的事情,在我们郪江这里都是去天机局问的,至于该问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 苏鸿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清楚这“天机局”到底是做什么的,有人问他在哪里遇到鬼,他就老实说了。 那几个家丁一听“半山茂林”立即就傻眼了,等苏鸿离说出四郎、甘离等等名字来,他们纷纷瞪眼大笑,就连这茶馆的店家也在柜台后笑起来。 “公子误会了,莫宅怎么会是山中鬼魅化出来的?” “你们知道?” 家丁仍然笑得控制不住:“何止认识,莫家在郪江几年了,四郎是莫家家仆,很好的一个人,至于甘离,原来还是跟着县令大人的,后来拜了莫公子做师父,经常背着莫公子溜到镇子上来喝酒,醉醒了才回去,至于莫公子身边的毕宿,来历神秘,很多人猜测他不是凡人,我们也不清楚了。” 店家过来加茶水,收起笑容道:“公子误会了他们就算了,可不要再提把莫公子误会成鬼魅的事,要是给天机局的莫小姐知道,保准让公子你后悔。” “那么霸道?”苏鸿离只觉得今天之内的事情都不太能明白,头又有点昏昏的。 “霸道?” 哪知道他的话又引来惊讶的目光,店家甚至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 “你是外地人,不知道就算了,但是不要再说莫家坏话!”说话的家丁连口气都变了,“莫家一家都是好人,莫小姐又漂亮又热心,莫公子……就是我们家老爷也不敢随意妄说,一旦提起莫公子,老爷尊敬得都要拱手做礼,我们这些人,见到四郎还要退让问候,根本没有资格说莫公子什么,你能见到莫公子一面已经不知道是哪辈子积攒的福分!” 苏鸿离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心里郁闷,可是也知道事情有蹊跷,不禁仔细回想。 细想了一会,才斟酌询问道:“那甘离,口口声声说能看到我故去的娘子,你们既然认识他,这可是真的?” 几个人点头道:“应该是,他前几日还给铁匠家驱过鬼。” 苏鸿离大为惊讶:“甘离能看见鬼,还能驱鬼,你们说的那莫公子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让甘离这样厉害的人做徒弟?” “占卜师。” “嗯!莫家是这样说的,莫小姐和莫公子都是占卜师,不知道究竟如何,但绝对不是甘离那种术士能比的。” 看苏鸿离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店家急忙补充: “我们只知道莫公子不用念咒作法,就能知道附近深埋地下的珍宝,公孙家以前丢失了的传家宝就是莫公子指点下找到的,家里有大麻烦的,必得备下千金才能请动莫公子,到底请莫公子做什么,我们这些小民就不得而知了。” 那个眼眸浅淡,十分安静的少年真有这么大本事? 苏鸿离有些不信,可又怀疑听到的话,若莫哲没有这种本事,难道郪江这地方的人疯了不成? 待了一会,几个家丁继续巡夜去了,留苏鸿离在这店里过夜。 心情虽然沉郁,但苏鸿离也不得不赞一声这里的民风。 第二天,他按照店家指的,到了天机局门前,可能时间尚早,门还没开,他正在犹豫前一天误会了人家今天又去找甘离……就见一辆颇华贵的马车停到身前,车上先下来一个三十出头的华服男子,跟着回身扶下来一个满身绫罗的女子。 苏鸿离一看那女子就呆住了——那!那不是自家娘子吗!?一时间惊惧得呆了。 他直愣愣站在边上,那男女两个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可是……那男子不提,连那个女子都像是看到陌生人,神态间全无不自然。 有仆人上前要去喊门,那男子喝止了,说道:“连公孙老爷都敬重的人家,休得无礼。” 他自己去敲门,才敲得几下,就听里边喊“来了来了”。 那男子好好站了,等一个家仆样的人开门出来,才问:“请问莫公子在吗?” 旁边的店家都开门了,街上还有卖早点的摊子和早起赶路的货郎,淡金色的晨光漏过古榕的树影,给夜露未去的小街上平添了属于人世凡间的温暖。 自认为胆大,苏鸿离定了定神,那女子和故去娘子神情举止无一不像,但脸上红润,不像是死人,他思量定就站在门前看,也不急着找甘离了。 “我是七郎,”开门出来的家仆不卑不亢地说:“请问老爷如何称呼?” 他口气神态根本就不像个家仆,连敲门的男子也愣了一愣。 “在下射洪姚安龙,请七郎通报你家公子一声。” 七郎道:“原来是姚老爷,我家公子不到镇子上来的,今日小姐也不在……” 姚安龙问道:“我不找你家小姐,你家公子在哪里?在下去找就是了。” 七郎露出为难的神色道:“姚老爷不知,所有事情,都要先请小姐看罢,再决定是否请公子占卜,没有小姐点头,七郎不敢惊动公子。” “小姐是莫公子的何人?姚某怎么没听公孙家大老爷提过。”姚安龙满脸不悦,也是人之常情,礼貌做足,居然被一个家仆随随便便打发了,当他射洪姚安龙是什么人? 七郎看他动怒,忙说:“是我家公子的长姐,请姚老爷见谅,公子不见客的。” 男的躲在家里不见外客,女的倒开门迎客,这是什么道理?姚安龙嗤笑一声,转身就走。 “慢走!” 过来一主一仆两人,拦住姚安龙。 姚安龙手指着天机局对来人说:“公孙兄,这莫家真是好长脸,我从射洪赶来,居然连面都见不着!” 来人正是郪江这里的公孙家家主公孙雄,他原本是郪国贵戚,后郪国归属汉室,郪江设镇,他就成了寻常百姓,不过因为家资雄厚,又颇有余威,在郪江仍旧是豪门大户,家养几百家丁,虽然没有以前上千家丁那么多,也是连三台县令都要忌惮的人物。 公孙雄腆着微腩的肚子道:“姚兄先别急,待我问问。” 姚安龙站定等着,七郎已经看见公孙雄,从四、五级石阶上下来行礼,对公孙雄倒是很有礼节。 公孙雄和和气气地问:“七郎,为何把姚老爷拦在门外?” 七郎道:“小姐不在,小姐说过没经她看过的,不许惊动公子,因此今天本来是不打算开门的。” “哦……”公孙雄点头道:“又出门去了……” 七郎露出无奈地笑容。 公孙雄道:“那不如这样,你把门关上,我们一同去,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请公子见一见可好?” 姚安龙在一边看得大惊,以公孙雄的头脸,还要跟莫家一个家仆商量! 还好,七郎没有再不识抬举,立即回身关门道:“那才好,我知道姚老爷是公孙老爷的朋友,正不知该怎么办。” 姚安龙车也不坐了,带着夫人家仆,和公孙雄一起跟七郎走。 远远地,苏鸿离钓在后面。 3.故人 到了半山茂林里的莫宅前,昨天见过的四郎出来迎客,眼尖地见到苏鸿离,又是笑容满脸地道:“苏公子,我家公子说你午时前必到,昨天公子给你切脉抓的药已经炖在灶上,你稍坐一坐就可以喝了。” 听四郎这么一说,姚安龙一行人都转过来看苏鸿离,苏鸿离原本一直注意着那女子,这时大窘道:“不喝……” 四郎一边说:“那可不成,公子叮嘱过我了,给苏公子的药,一天两次,一次不可缺,三天后才可停。”一边就把苏鸿离拉了进去。 这次,苏鸿离被拉到了前厅里,这前厅从外边看没什么,进去也跟他晚上去过的院子一样,有些不同,在等七郎去请莫哲的时候,一行人坐在厅里四下打量。 两边靠内的墙壁被切去了一半,立柱代替,阳光穿过种在墙边的木芙蓉,倒映着对称的,几乎进入厅里的两个浅池水色进入厅里,光线少见地明亮,带木芙蓉清香的风轻柔穿过厅内,令人神清气爽。 姚安龙想从空墙处向后望,被木芙蓉挡住,只能看到里边屋檐回廊在池面的倒影。 “这倒是个好所在。” 公孙雄挪开一直放在苏鸿离身上的目光,笑道:“是啊!这处宅子本来是我家的,后来卖给莫公子了,才成了好所在。” “哦!怎么说?” “以前不知什么问题,住进来的人都要生病,每晚噩梦,精神萎靡,要是住得久,恐怕连命也没了。” 姚安龙望着阳光充沛却不刺眼的厅内,疑惑道:“鬼魅作祟?” 他才问出口,墨竹屏风后就传来一个声音: “地龙过处而已。” 一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少年从屏风后走出来,浅淡的眸色立即让姚安龙看得愣住。 “莫公子!叨扰了。”公孙雄连忙起身说话:“这是鄙人好友,射洪的姚安龙,要不是莫小姐不在,也不会来烦公子亲见。” 莫哲走到主位上坐下,这才抬眼看了看公孙雄,略点了一下头当回答,竟然一个字也不说。 姚安龙回过神来,看他如此倨傲无礼几乎要当场发作,接到公孙雄微有警告的眼色才强忍下来。 公孙雄神情恭敬,简直比见到自己夫子还小心十二分的样子,问道:“地龙过处是什么意思?” 莫哲道:“屋下有暗河,称之地龙,居其上者,阴重而有疾。” 公孙雄恍然大悟,随即又问道:“为何现在没事了呢?” 莫哲眼睛轻轻一转,扫过两边切入厅内的水池,不再言语。 潋滟水色映入双瞳,光影变幻几重,不知是水色太过明媚,还是那双眼睛里的涵光令水色有灵。 姚安龙缓缓地吸一口气,好一会儿才看到公孙雄示意,他一下子转不过来,莫名地望着公孙雄。 公孙雄无奈道:“把事情告诉莫公子吧!” “啊!”姚安龙不说反问:“可是还没说清这屋子怎么现在可以住人了?” 公孙雄紧张地看莫哲,莫哲还是一派淡然,接了七郎递过去的茶杯道:“引地龙为明水——则解。” “明水?” 公孙雄指了池塘给姚安龙看,姚安龙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接着又问:“那莫公子又怎么知道是暗河导致生病?又怎么知道暗河的位置?引暗河水弄得不好,地基可是会下沉的。” 这次莫哲没有再回答,杯子捏在手里动也不动。 站在他身旁的七郎知机地道:“姚老爷是来请教我家公子物候学吗?” “物候学?” 他连听也没听过的东西,怎么一个家仆会知道? 七郎从容解释:“就是世间万物随季节而变,同环境周期变化之间的关系研究,如先秦时《吕氏春秋》及《五星占》均涉及物候杂谈,不过泛泛。” 公孙雄一看姚安龙神情就知道他跟自己一样,连莫家一个家仆说出来的话也听不懂,怕再说下去惹得莫哲不耐烦,公孙雄连忙开口:“姚兄,还是快说说你的事情吧!” 姚安龙早听出了一头汗,平时徒然自称饱读诗书,对《吕氏春秋》、《五星占》这种手工绝本也只是略知其名而已,怎么随随便便就从莫家一个家仆嘴里说出来,而且看样子还不是仅限于听说过……如何不汗! 公孙雄给了他台阶,他立即顺着下来。 “差点忘了,这次来是想请莫公子去我家里看看,从去年开始,我家里就时常发生怪异事情,不是东西莫名移动,就是夜来听见种种怪声,我疑心有什么鬼怪缠上。” 莫哲抬起眼,看了看他,视线放到他带来的家仆脸上,随即落到他夫人脸上不动了。 “七郎,少雨跟着莫瑶出去了吗?” “是的,”七郎弯腰在他耳边说:“昨天有客人到天机局,我也没听见是什么事情,总之小姐和少雨一起出门的。” 莫哲轻轻咬了一下下唇,又道:“去后面,把毕宿叫来。” 等七郎走开,他端了茶慢慢地啜饮,脸上若有所思。 这次姚安龙学乖了,转眼看见苏鸿离直愣愣盯着自己夫人,不由怒道:“为何盯着我夫人?” 苏鸿离观察了那女子半天,见他问,道:“她是我娘子。” 姚安龙气得立即起身:“难道失心疯?公然在我面前羞辱我夫人!” “她就是我娘子!” 苏鸿离一口咬定,直勾勾的眼神吓得那女子往姚安龙背后缩。 眼看姚安龙和随从要动手打人,公孙雄连忙阻止: “是不是长得太像了?好好说。” 他挡在中间,两边都忍了忍,苏鸿离还是一口咬定姚安龙的夫人是他娘子,一时闹得不可开交。 “都给我闭嘴!” 猛然间,众人都安静下来,屏风边上站着一个英伟少年,看身姿样貌也才加冠的年纪,可是眉峰傲然,眼中星芒闪闪,平步走来也自有一股凛人的气势,脚下生尘,身后都像带风征云,气宇万千。 他风风火火地走到莫哲身边,嘴里责备“怎么不叫醒我自己就出来了”,眼里却有安慰……宠溺的意味。 莫哲摇摇头,向姚安龙的夫人看了一眼。 毕宿站定了步子,头抬得高高的,眯眼打量了会那女子,就对公孙雄说:“人是你带来的吧?” 公孙雄点了头,他就横眉道:“就算莫瑶不在天机局,难道不可以等个一两天,非要带到家里来见莫哲?” 公孙雄解释:“他家远在射洪……” “你是何人!?”姚安龙火上加火,早把公孙雄的叮嘱忘到脑后,这一家子都狂得不得了,现在又出来一个更狂的! 那少年一抱胳膊:“我的名字就你还不配知道。” 公孙雄干笑。 莫哲叹道:“毕宿……” 姚安龙骂得一声“你”,已经气得要挽袖子动手了,一张脸早已呈铁青色。 姚安龙的家仆见了主人眼色,两个一起向毕宿扑过去,毕宿根本没移动位置,一脚一个就把人踢到了厅门边上,还对姚安龙挑眉笑。 “自己上吧!那种废物也弄来当家丁,饭桶而已!” 姚安龙气得要死,可是看那两个家仆倒在门边苦着脸闷哼,爬也爬不起来,说什么也不敢自己冲过去。 毕宿瞧出他胆怯,更是笑得开心:“你也是饭桶啊!”说笑间,神采飞扬,双眼璀璨生辉。 到了这个地步,公孙雄只好一把拖住姚安龙往外走:“跟你千说万说,都成了耳旁风,走吧走吧!” 姚安龙作不得声,恶狠狠看着那个笑得越发张狂的少年。 打又打不过,能奈何? 4.毕宿 公孙雄临出门,回头看莫哲,莫哲站在毕宿身边对他点头,他才放下心来——还好,没有惹得莫哲不高兴。 苏鸿离见那女子出去也要跟着去,莫哲开口道:“她不认识你,去也无用。” 苏鸿离默然站住,等七郎扶那两个被踢翻在地的家仆出去,四郎把煎好的药抬到面前,才长长地一叹—— 莫哲和毕宿早出了厅走回里边,毕宿一手环过莫哲腰际,被莫哲一掌拍开。 “说了不要在外……” “又没有人!” 竹叶沙沙,兰花吐出芬芳,安静的庭院内除了他们确实没有人。 他嬉皮笑脸去亲莫哲,莫哲后仰躲开,没让他亲在唇上,脸颊上挨了一下,腰间又被抱住了。 毕宿加紧一步,压着莫哲往回廊柱子上一贴,莫哲被他困得挣脱不开,眼睛晃来晃去躲避他的目光,清淡的脸上已浮起薄薄红晕。 毕宿贴着他脸颊说:“刚刚吓到了?我睡得好好的突然发觉你心慌意乱,以后可要乖乖的和我一起,不要再一个人跑出来见人。” “我怎么知道……那个女人……”莫哲的脸色苍白下来,双手迟疑地攀上毕宿肩头,绕过颈项。 毕宿心满意足地感受着他难得主动一次的拥抱,听他靠在肩上说: “那个女人,分明不是活人。” 莫瑶身边那只叫“少雨”的瑞兽麒麟不在家,就连毕宿也感到一股阴寒的风吹过他们,潜入莽莽林海。 回到公孙府以后,公孙雄把姚安龙拉进了书房,又吩咐家丁看守院子,不得让人靠近。 姚安龙还在气头上,死沉着脸。 公孙雄坐下来道:“你啊!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是那么冲动?你知不知道那毕宿是什么人?” “张狂小儿!” 公孙雄摇头,满脸凝重地说:“他不是凡人。” “道听途说!” “不……”公孙雄比着一根指头指天,道:“他是天上星宿,毕宿。” “哼!” “一年多前,就是孝景帝二年,天下大旱,到处都开坛祈雨,可是折腾了几个月也不见一片云,不要说雨了,后来三台县令邹仓不知从哪把甘离找来,甘离以前可是有名的术士啊!但甘离咬定的祈雨巫女生辰正好和我的么女茹儿相同,那邹仓还专门从益州州府要了一千士兵前来郪江,竟要把茹儿活活烧死!” 姚安龙听得入神,没有再出声。 “没有办法之下,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我去求了莫公子,他原来就救过我一命,所以希望他也能救小女一命,那是五月初九,我记得很清楚,莫公子在他家后山的石台上祈雨,没有用任何法器,也没有见他念咒语什么的,大风就来了,只吹得我和邹仓等人东倒西歪,等风小下来,云就来了,前后不过半把时辰,要不是甘离懂点星相,我们还不知道北斗已经在这短短时间里倒转了。” “啊!怎么可能?” “如何不可能?那是我亲眼看见的!”公孙雄接着说道:“五月十日,辰时就降下大雨,而且不是郪江或者三台一地,而是全国大雨,莫公子为了那次祈雨,差点丢了性命,他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知道此事的几人发誓,绝不告诉他人,我今日告诉你,也是怪你在公子面前莽撞失礼,更不该惹毕宿星君发怒。” “什么!?”姚安龙大惊地道:“星君?难道他真是星宿?” 公孙雄郑重地点头道:“甘离拜了莫公子为师,后来对我们透露,天上星相,毕宿星靠近月亮,天下才会降下大雨,莫公子驱策群星降雨,阴错阳差,竟令得毕宿星君下凡,现在好像是被困在肉体凡胎中,走不脱,我疑心是莫公子不放。” 姚安龙脸上惊疑不定,这事情太离奇也太惊人,原本是不会信的,可是以他对公孙雄的了解,那是绝无可能道听途说添枝加叶的,想来想去,不禁有些担心。 “莫公子会不会记恨我有眼无珠……”那不是得罪了不得了的人,要遭灾了? 公孙雄拍着他肩道:“这个倒不必担心,没事的。” 姚安龙思来想去,莫哲和毕宿表现得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那么狂的两个人,哪里容得别人在他们家里生事? 公孙雄看出他担心的地方,笑道:“莫公子不是高傲,他实在是……过于痴迷占卜,整天泡在书卷里,一见外人就不会说话而已,毕宿是星君,心高气傲是必然的,不过倒不是记仇的人,你记得下次不可再莽撞就是了。” “果然如此?” “果然!但……” “如何?” 公孙雄拉下脸来:“我今日对你说的事情,莫公子祈雨的事情绝对不可泄漏出去,公子隐居在郪江,平时替人解答疑难也只是谋求生计,无心朝堂,所以你一定要发誓,绝不泄漏一字!” 姚安龙忙整肃衣襟,起身向公孙雄起誓,一番忙活完,那气,自然也去了。 他们说了这些事情,就把苏鸿离指夫人为他娘子的事给忘了,留住在莫宅的苏鸿离可不会忘。 这一天都不见甘离,不知是否像公孙家家丁所说,醉倒在哪里去了,苏鸿离本来想找他,左等右等不见人,心里又实在焦躁,只得请莫哲相见。 还是在那处席地而坐的书斋里,毕宿不知为何不在莫哲身边,就只有一个四郎侍奉茶水。 “莫公子,我想知道,是不是什么鬼魅附身在我娘子身上,让她不认得我了?” 莫哲一听鬼魅,嘴角先翘了起来,看来是想到前一天被苏鸿离当作鬼魅的事了。 四郎不解:“公子笑什么?苏公子说了什么好笑的吗?” 莫哲用袖子掩口,不理四郎。 “你家人故去的时辰。” 苏鸿离虽然奇怪他说话的条理怪异,但有求于人,只能老实地道:“我不知道,那时出门在外,娘子死后,我请人回家去,哪知家里人也死了,除非问大牢里的妹妹,她在家,只有她知道。” “那……只能问到再说。” 苏鸿离问:“必须知道时辰才行?” 莫哲点头:“不可或缺。” 苏鸿离大大不以为然,直言道:“甘离便能看见我娘子的魂魄,只要请甘离问一问我娘子,不就知道了?何必那么麻烦,死囚押在死牢里,根本见不到,更不可能问她。” 莫哲闭了口,取了一卷书,莫家几个家仆显然深知他的脾气,白天在厅里,七郎就很知机,现在四郎一看自家公子反应,立即就请苏鸿离回房休息。 苏鸿离走了一会,毕宿从外边进来,坐到莫哲身后,把他拉到怀里抱着。 四郎轻轻巧巧退了出去,莫哲才没推开身后的人,柔顺地靠入毕宿怀里问:“干什么去了?” 毕宿未语先笑,手在莫哲腰间摸了几把才说:“那天和少雨过招,从他手上扒了几片鳞片下来,刚刚往五相之位放了,你不用再害怕了。” 莫哲愕然,少雨是麒麟,连草木皆不忍践踏,怎么可能跟他动手,只怕是他追着要比试,欺负人家善良才对,居然扒了鳞片留下…… 看着那张得意非凡的脸,忍不住道:“你小心被莫瑶知道,敢欺负她的麒麟,有你好果子吃。” 毕宿道:“少雨会说?那才怪了!” 他一手取了莫哲发髻上的木簪,另一手在莫哲腰身上微微用力,莫哲惊喘一声,被压得伏在案上动弹不得,一头青丝铺陈开来。 “你!” 才说了一个字,就有一只手拉开衣襟,努力地往里衣里边挤,莫哲大惊,急急按住那只作怪的手,哪知毕宿跪坐在身后,突然拉下他一边肩上的衣服,顿时,光滑细腻线条柔韧的肩完全曝露在了毕宿眼前。 他啧啧做声地来亲,莫哲忙了这头丢了那头,一下子急得脸也红了,待要出声阻止,冲出口差点变成呻吟。 书卷落地,砚台也被挤到桌案边上,浅色的眼睛灵光一闪,手指已悄悄摸了过去。 “莫哲……好几天了,不疼了吧?我们……” 莫哲低低呜咽一声,身体放软,依在桌上。 毕宿大喜,搂住他轻轻放在地板上,正要整个压上去,莫哲竟然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一下子惊喜得呆住。 莫哲偏着头,眼睛却斜斜看着他,那模样可爱又性感,害毕宿险些鼻血开闸。他却不知道自己已经给抹了个大花脸,底下的人正在努力憋笑,才呈现出了如此动人的模样。 “莫哲……” 深深地吻下去,实在恨不得把莫哲连皮带骨拆吃入腹。 “哎呀!别靠过来!” 刚刚还像挑逗他,转眼就用力推他,死活不让他亲。 毕宿不耐烦地一把抓住碍事的两只手,往上一拉,察觉出了不对。 “放开我!”莫哲哪可能让他发现,拳头捏得死紧,躲避他。 “哼!就你那点蚂蚱力气?” 得意洋洋的毕宿在看到莫哲黑黑的手心后僵住,放开已经到手的猎物,他匆匆奔到外面池塘边,管他污在哪里,乱七八糟地洗了脸。 莫哲笑得缩成一团,等听见他“噔噔噔噔”回来的脚步声,才暗叫糟糕。 自掘坟墓也不过如此了…… 毕宿那誓在必得的目光让他抓着衣服一缩再缩,直到脊背贴到墙,表面上看着还算镇定,其实心里已经擂起了鼓。 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凄惨地叫:又要疼几天!不要—— “那是什么?” 莫哲瞪大眼睛看向毕宿身后,毕宿下意识转身,随即明白过来。 “你觉得有用吗?真可惜,早知道跟莫瑶学点摄心术还可以对付我,是不是?” 莫哲此时才真正惊恐起来,毕宿的强硬迫切,是以前都没见过的! 毕宿逼近他,手才伸出去,莫哲又看着竹帘外叫:“谁!?” “放弃吧!这种无用的伎俩,我会好好疼爱你的……” 笑到一半,毕宿青了脸。 因为这一次莫哲没骗他,甘离在院子门口喊:“师父,我回来了。” 莫哲小心观察着毕宿的脸色,躲躲闪闪的,难得地,居然有点可怜的样子,害毕宿一肚子火也不忍心发,当即扭头,走到书斋门口站定。 既然里边的人是自己心疼得舍不得对其发火的,那么谁来顶替就很明显了。 “酒醒了?要不要我叫四郎拿桶冷水来帮你醒酒?” 甘离站在桥那边,离书斋门口还有一截距离已经感觉到凛冽的寒风向自己刮过来,敏锐如甘离者,怎么还会不顾性命地靠近,站在桥那边干笑,脚下是不会再前进一步了。 这家里最无赖最不讲理最霸道的,就是叫毕宿的那个。 甘离还没想出对策,他和毕宿两个人同时心中一动。 看他们神色改变,莫哲抬眼询问,毕宿道:“你呆在这里别动,我和甘离去看。” 甘离已经退出院子,毕宿也紧随着他,两人向着五星相位被触动的角落而去。 莫哲整理着衣服,心里忐忑不安,虽然毕宿没解释,不过一定是五星相位出了问题。 果然,在那个女子来过后的夜晚,从来不曾被外物惊扰的地方也不安宁了。 5.惊魂 虽然不喜欢少雨,不过要是他在家,多少会安心一点,毕竟是麒麟,即使被锁在肉体凡胎中,那祥瑞的气是不会少的,不比毕宿,星君又如何,性为阴,要说哪里厉害,就拳头吧!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身为神仙的星君,在投身凡胎后怎么只剩下武力……哦!不,还有色性。 莫哲没见识过别人的色欲,只觉得自己和毕宿比,简直就是两种人。 为什么一旦单独在一起,他就不会想别的? 那种事情,第一次不知道,被骗得上当就算了,当作尝试,怎么还会想第二次?明明和自己一样,痛出一身汗,怎么跟上瘾一样? 莫哲拄着下巴,手里拿着捡起来的书卷,脸上却忽红忽白的,一看既知不是刻苦用心的模样。 书斋外,木芙蓉无风自动,几不可闻的沙沙声惊动了莫哲。 他卷起一点竹帘向外看,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水灌入竹筒,渐渐漫起来的声音。 难道是错觉? 有麒麟的鳞片镇守五星相位,按理就不会有任何事情,但刚刚有异相,毕宿和甘离又急急赶了过去,无论如何不应该在这里有什么异常。 若有莫瑶的天赋,能驱使鬼魅就好了。 别看外面的人都尊敬他,只有家里人才知道,他根本不具备任何天赋能力,只是依靠庞杂繁复的天干地支的了解和掌握,推演测算过人而已。 白天看出那女子是凭借姚安龙的脸色和她脚下的影子,两相观察得出。 这个连《天官书》都还没着成的年代,除了脑子里已有的东西,再也没有什么资料典籍可以供他参借。 只不过,本来的那个世界比这个时候有多得多的经验和书籍,占卜也早已成熟完善,就连尚未学成的他都能凭借所学傲视此时所有占卜师——即使这一行在此时还没有准确的称呼。 正是觉得自己欠缺太多,所以才不愿去天机局,怕有朝一日被人看不起。 莫哲蹙了一点眉,正要放下竹帘,手忽然被抓住! 一只白森森的手抓在他握着竹帘的手上,除了一样惨白的手腕,其他什么都没有! 毕宿—— 心要跳出胸腔,莫哲猛然挥手,幸好那只手好像没抓牢他,一下子被甩开。 莫哲退到墙角,一时间耳内只听得到猛烈的心跳和要让他自己窒息的喘息声。 那是什么? 没有天赋,从来没有见过异物的他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了。 竹帘落下,灯光照在上面,一切平静如昔,莫哲几乎要怀疑是否是自己的幻觉。 院子里又传来沙沙声,没有风穿过竹帘,那个声音就像什么东西爬行在地面,比先前木芙蓉无风自动的叶片摩擦声更让他毛骨悚然。 不是幻觉! 难道那女子骗过了毕宿和甘离!? 一阵恶寒从脚底爬到了脊背上,莫哲一咬牙,骤然扑到桌边,抽出一支毛笔,急急醮了墨汁在地板上写起来。 不听那声音,不想那只没有其余部分的手,专注! 天、地、雷、风、水、火、山、泽—— “莫哲!” 听到毕宿的声音,莫哲心里顿时松懈下来,笔从指间落下,正正落在已经爬到他衣襟边的一只手上面!! 那只手努力地,伸长了指头来抓他的衣服,骨节爆出,青筋骇人,更加上灯下看得清清楚楚地,仿佛被活生生从胳膊上撕扯下来的皮肉拖在后面,莫哲连呼吸都停住了。 那只手停在“山”字之前,好像被什么阻隔,再也不能前进一寸,只能暴突了手指来够,眼见就要碰到他—— 毕宿一路狂跑,进了书斋就看到这样恐怖的一幕。 他上前飞起一脚,那只手撞开竹帘,穿过木芙蓉枝叶,落到院子里。 顾不得去查看,有甘离跟在后面。 毕宿一把把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莫哲抱入怀里,拨开散乱的头发,望定那双惊惧得失去焦距的眼睛大声道:“莫哲,看着我!” 命令一般强硬霸道的话,犹如一道惊雷,立即控制住了莫哲的慌乱。 毕宿感觉到他在怀里狠狠地打了个冷战开始喘息后,才涌上悔恨不已的怜惜。 太大意了,居然把他一个人丢在并不能确定安全无虞的地方! 怀里的身体仍旧克制不住地发着抖,令他完全放不开手。 甘离在外面叫:“怎么会有一只手?” 从竹帘缝隙间看见的毕宿急忙呵斥:“别拿进来!” 甘离胆大包天,用一根竹枝穿了那只手,拿着站在外面看,倒是听见了毕宿的话,没敢拿进来。 莫哲把脸埋入毕宿胸膛,惊慌得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兽。 看他平时的安静文雅一丝不见,毕宿更是心疼得直想给自己一拳,当下,也不管甘离还在外边,不歇气地亲吻安慰,从头发到鼻尖,从眼帘到抖动不休的唇瓣,一一温存,莫哲的脸色渐渐恢复过来,急而短促的呼吸渐渐深长。 尽管很心疼,可是看到莫哲这个样子,毕宿又忍不住了,也不犹豫,照着淡红的唇就狠狠吻下去,舌尖撬开柔软的唇瓣,分开两列贝齿,找到内里湿滑的所在,尽兴纠缠起来。 “呜……” 本来是惹人遐思的一声呜咽,可是却一下子惊醒了毕宿。 不是时候,至少不是现在。 他急急控制住自己,两人刚刚略为分开,甘离在外间探头,恰恰迎面看到依靠在毕宿怀里,面色绯红,眼神脆弱的莫哲。滴墨一般的头发全散在肩头,继而缓缓流过胸前,微微颤动的红唇下,细瘦的手按在毕宿胸膛上,竟然说不出地妩媚动人。 甘离喉头滚动一下,道:“师父?” 毕宿这才察觉,冷冷地丢一个眼神,看甘离缩了脖子,这才捡了先前被自己丢在桌案上的木簪,熟练地替莫哲簪起头发来。 等把耳前一缕头发也别到耳朵后面,这才扬声道:“甘离进来。” 甘离识相地盯着地板走进来,那只手,也没敢拿进来,不过一进来,倒是看到毕宿没看到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指着地板,“字?” 毕宿这才低头,看到被自己踩模糊了的两个字,顺着看,在莫哲站的周围看到了一圈。 “天、地、雷、山、泽、风、水、火,这是……” 莫哲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个模糊不清地“山”字,低声道:“八个卦象。” “写这个做什么?”遇到危险,不如上脚来得有用,八卦用来测算,根本没有抵御的作用,不过是个死图。 莫哲指着地板上书写凌乱的八个字道:“八卦用以指自然万物,最具代表,我打乱了顺序,便不是自然之象,而是乱阵了,刚刚那个……” 想起来还是怕,忍不住咬了咬唇才接着说道:“那个东西,不管是何物,毕竟脱不出乾坤去,在乱象之前必然不能再前进一分一毫,只是想不到它……好像竭力要抓我一样!” 他抬头看毕宿,大有委屈的意思。 毕宿此时倒不急于安慰他了,轻笑道:“有什么好怕的,甘离用根竹枝也穿了它,再也不能来吓唬你了,何况这个。” 他们胆大容易做到的事,不如一脚踢飞,对莫哲来说是绝对没有那个可能的。 莫哲吓坏了只能跑,到跑也不知道跑的时候,会挡已经很不错了。 毕宿知道他这毛病,所以也不强求,他席地坐下来,瞧着那八个字叹道:“吓到如此地步,居然还想得出法子应对,莫哲,你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搬桌子挡是普通人,打乱八卦来挡的——恐怕只有莫哲。 “它一直向我爬过来,天乾图没画一半,它就抓到我了,难道有用?” 虽然害怕,可是也忍不住得意起来。 毕宿赞赏地看他,心里暗赞,却不再说出口,免得让他一下子高兴过了头,下次就没那么侥幸了。 自己虽然能感觉到他的情绪起伏,也整天守着,但难保什么时候又出现危险—— 他那一身的学识,不知要引来多少觊觎,恐怕不是没有了神力的自己能周全保护的。 莫哲能自保的话,才是真正最好的保护他的办法。 看莫哲已没有那么害怕,毕宿才叫甘离把那奇怪的断手拿进来。 莫哲一见,走到桌后坐下,只手裹了袖子挡住脸,不敢向甘离这边看上一眼。 甘离奇怪他的异常,但也猜测得出原因,知道他不过是因为年纪尚幼,自然也不会加以取笑,还细心宽慰道:“这种东西,虽然不知道从何而来,也就是能吓唬人,没其他危害的。” 毕宿看他一眼,能让这个自命不凡,满口昏话的甘离如此对待的,也只有莫哲了。 莫哲连连摆手,仍然不敢看。 那只手插在竹枝上还在动,可是碰到甘离和毕宿两个不知胆有多大的,已经成了玩笑。 莫哲忽然说:“叫四郎弄盆热水来,还有皂荚。” “怎么?” “我被它抓到过!”一只手伸出来挥给他们看,想到其他又说:“另外再准备多些热水在卧室里,我要洗澡,要用桃叶煮的水,一两片就可以,多了要臭!” 毕宿好笑地回头看他,“要不要用桃叶水洒一下家里,院子里、房间里什么的?” 莫哲忙点头,压根儿没看见他戏谑的神情。 正好也不用吩咐了,四郎听到动静赶来,说了一件事就去厨下烧水去了,可他说的事情,让才放松下来的毕宿等人又紧张起来。 苏鸿离断了一只手,七郎叫不应他,撞开门发现他昏死在床边,断手处血流一地,而那只手不知去向。 七郎在照料他,五郎已经赶去请大夫,那种断口,需要金创药才能完全止血。 莫哲大着胆子看了看那只还在动弹的手,下决心道:“明天去一趟三台,必须得知道时辰。” 这一晚,除了昏死过去的苏鸿离,莫宅里没有一个人安心入睡。 6.大义 从亥时转到子时,死气骤然逆转为生气时,那只手就不再动了,四郎早早出门,到郪江镇子上叫了马车,等不多时,莫哲在毕宿陪伴下,下了山登车,向三台县而去。 时间还早,路过公孙府门前也就没有惊动任何人,虽然有路人看到甘离和四郎坐在车前,但惊讶归惊讶,到底是安安静静离开了郪江。 毕宿精神倒好,除了下午会困顿,他一般都很有精神。 莫哲靠在他怀里,跟着重复的车辙声,昏昏入睡。 甘离以前在三台算是有名的术士,两个时辰后车进了三台县,不时有路人认出他来,他坦然坐在车前,也不以为耻。 毕宿命他们先问了苏鸿离家,他轻手轻脚没有惊动莫哲地下车,去那蛛网密布、破败不堪的宅子内看了看,出来什么也没说上车又走,这次才叫他们赶去县衙。 三台县就二十来个衙役,都是认识甘离的,一见他,立即就有人进去叫县令大人。 不一会,三台县令邹仓急匆匆跑出来,还在门口就对甘离一拱手。 “甘先生,好久不见!这车里……” 毕宿一掀车帘跳下地,回身伸出一只手。 甘离笑道:“还能有谁?” 邹仓大惊:“公子吗?” 话才落口,莫哲已自车内探出身子,搭着毕宿的手下了车,邹仓抢了几步过来,对着莫哲就是深深一揖,抬头见毕宿满脸不高兴站在太阳底下,连忙请进里边。 星君,哪有喜欢阳光的。 一行人到里边坐定,邹仓又使退了衙役,才开口询问:“是有什么事吗?以后有邹仓帮得上忙的,公子叫家仆来说一声就是,不必亲自跑一趟。” 他也算是莫哲稍微熟悉一点的人,便没有在姚安龙面前那么寡言少语。 “邹大人客气,此来是想问问苏家的命案。” 邹仓一听,先叹了一叹才道:“那个案子太惨,一天之内死了那么多人,想必公子也听说了,案情太重,我这里只是过了一过,至于审,是益州州府审的,呈报就呈报了数月,到批复下来,定了活着的人一个死罪,今年秋后处斩——腰斩!” 腰斩……若是刻意为之,被斩的人不是因为流血伤重而死,而是生生痛死,是最重不过的刑罚。 莫哲和甘离都变了脸色,只有毕宿神情平淡,问道: “如何定的罪?” “说是投毒在井内,因为死去的人不见外伤,不见出血。” 邹仓到门前,接了下人递来的茶盘,自己抬进来,甘离倒是识趣,没让这个以前侍奉的大人倒茶,赶紧上前奉茶给各人。 “忤作可曾告知大人,尸体死去的时辰?” 关键还在这一处,近来清明,天气时节正在变幻不休的节骨眼上,虽然没有七月半阴气那么重,却夹杂了许多异数在内,实际上比七月半还要险恶,一想到夜里的惊魂,莫哲连眉头也忍不住蹙了起来。 “不知时辰,看来像是死去多时,已经僵硬,可邻里夜间还听到他们家传来的说笑声,怎么?公子,是不是这案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莫哲向毕宿看上一眼,毕宿已经知道他的意思。 “能否让我们见那个死囚一面?” “这个……”邹仓为难地道:“那女子虽然就押在三台大牢中,但此案州府极为看重,从不允许人探望,连我要提审,都得出具州府开来的手谕,府台留守县内的主簿才让我进,怕是无法可想,不知公子要见那女子做什么?” 朝廷重犯,即使邹仓本人敬重莫哲,莫哲不是官员,更加和此案无关,邹仓也没有让他见的理由,因此推诿。 事关占卜的,莫哲是个中翘楚,可是这种刑案,跟方术无关。 毕宿说案情还有蹊跷,邹仓自以为案件已定,虽然怀疑,也用州府把他们搪塞过去。 莫哲忽然起身告辞,毕宿和甘离都以为他就此放弃,家里的事情,把少雨找回来就行了,倒不是非要查出事情真相才罢休。 邹仓步步挽留,又是品茶又是吃饭的,莫哲既没答应,也没停步,慢慢向外走。 快要到县衙门口,忽然对邹仓一眨眼。 “邹大人的烦心事,来了。” 邹仓愕然,门外衙役进来报: “大人,那薛家的人又来门前哭闹,赶也赶不走!” 邹仓一听,眉头就紧皱了起来,一看就知道已经烦不胜烦了。 再陪着莫哲走了两步,外面的哭闹声传来,邹仓尴尬道:“公子占卜果然厉害,唉!今日麻烦,只好慢怠公子了,改日再到郪江拜望公子。” 看样子,已经烦得连走出去都不愿了。 尽管莫哲点出事情,可他仍然把公案与占卜分开看待,就如人世与鬼神之分,划分得清清楚楚。 莫哲无奈,只好再点他一句:“良政与良民,是靠大德,而非小惠,邹大人要做仁慈的父母官,还是于国有利的能臣,心中必有计较,莫哲告辞。” 他这一番话,别说邹仓听得愣住,就是毕宿和甘离也没能明白。 稀里糊涂跟着他出门,县衙门外一字排开,跪了十来个人,呼天抢地地哭号。 毕宿听到那些人哭:“老爷一向行善,不过失手打死一个下人,功过间,功大于过,请大人饶命!” 轻轻一笑,毕宿已经明白过来。 看来不查清苏鸿离身上的事,莫哲绝不会罢休,一向收敛锋芒的他,居然抛出权谋相术的学识来,可见有多在意。 恐怕还是夜里吓坏了的缘故,水落石出之前都放心不下。 甘离见他露出了悟的笑容,正要问他何意,一个衙役跑出来,必恭必敬请莫哲回去,说大人在里边候着。 毕宿甩给甘离一句:“一会你就知道。”又跟着莫哲转回去。 这邹仓反应也太迟钝了,居然要他们走那么多步。 回到先前坐的厅室内,邹仓对着莫哲深深一揖,腰都要弯到地上去了,比先前恭敬几倍有余。 “多谢公子指点,这事情邹某烦了很久,不能决断,今天听公子的话,才茅塞顿开。” 莫哲点头受了他一拜,神情淡淡。 甘离闹不清楚了,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师父怎么问也不问就帮了邹大人呢?” 邹仓笑道:“待我告诉甘先生,这事情,要从半月前说起……” 三台县有几个大善人,这薛平永就是其中一个,平时修桥铺路做了很多善事,不免格外注重面子,那天家里宴客,被一个下人顶撞了一句,等客人走了,心里气愤难平,叫人捆了那个下人鞭打出气,没料到下手重了些,人就给打死了。 朝廷例律,杀人偿命,再加上有去年的血案在前,邹仓本应明正典刑,可自从薛平永被下到大牢里,薛家天天来哭闹不说,还常有平常百姓受过其恩惠的前来求情,更有人联名写了状子放出话来,若邹仓斩了薛平永,他们就要为民做主,把邹仓这个草菅人命的昏官告倒。 这下,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邹仓不禁左右为难,迟迟未做决断。 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甘离还是不明白。 邹仓不说了,对莫哲道:“甘先生如今是公子的徒弟,还是做师父的说比较好吧!” 毕宿插言道:“邹大人的决定是?” “杀!” 甘离奇道:“什么?他既然是个大善人,杀他还要得罪三台百姓,怎么能杀?邹大人可要想清楚,不如把这件案子也递到州府去,看州府如何判罚。” “那可不行,”莫哲摇头道:“邹大人必须自己决断,不仅要杀,还要大张旗鼓地杀。” 邹仓又吃了一惊:“哦?愿闻其祥。” “州府在苏家一案上,想必已经对大人失望,大人此时正需要重新建立威望,否则,就是放了薛平永,大人也做不了多久的三台县令。” 邹仓点头,出了血案后,他已发现越来越戴不稳头顶的乌纱帽,深有体会。 莫哲沉吟了一会,把词句组织了一下,便于说明。 “赦免薛平永死罪,看起来似乎不用得罪百姓,可是如此一来,人情重过律法,州府会认定大人是无能庸人,大人的官位也到此为止,这是其一。另外,三台虽然只是一个县,管制起来也需要法令严明,若是靠赦免罪责这种小恩小惠来治理,只不过能换取短暂安宁,让有罪的人到处横行,日久必毁,大人若不甘心只做地方官,还有宏图在朝堂,一定要执法从严,姑且用薛平永做例子,给那些心存侥幸,或者仗势欺人者以警告。” “所以要大张旗鼓!”邹仓恍然大悟,随即又皱眉:“可是有人要联名告我,这可如何是好?” 毕宿道:“国家律法在此,即使他素日行善,事情一样归一样,岂能抵消杀人过错!” 莫哲含笑看他一眼,对邹仓温言道:“乾坤阴阳,界限分明,这是世间定理,官与民,也该如此,大人的官威此时不用,还等到何时?” 邹仓定定看着莫哲,只觉得眼前人还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少年,却突然高贵耀眼起来。 他哪里知道在莫哲脑袋里,这不过是一些微末尘埃,放出来,何止适用三台,根本就是治国之道。 莫哲脸皮薄,被他盯得脸上微微泛红,毕宿看出来,咳嗽一声,邹仓才回过神来,感叹道:“本来很为难的一件事,公子看来就很简单,果然是眼界不同,好比从高山上看平川,一目了然!邹仓服了。” 看来事情可行,莫哲才露出微笑,邹仓就满脸愧疚地说:“公子的事,邹仓本该竭尽全力办到,可是那个死囚昨夜已死,请公子不要怪我隐瞒实情,这也是一件麻烦事哪!” 7.头发 莫哲开始还没怎么变脸色,等邹仓提到那死囚死相诡异,脸上就白了下来。 毕宿知道他又想起那只断手,忍不住道:“莫哲,还是算了,回去我让七郎把莫瑶和少雨找回来。” 邹仓不知就里,还问莫哲:“公子可要到牢里去看看?” 莫哲左右看他们两人,咬了一下唇向邹仓道:“烦请大人带路。” 明明吓得不轻,还要勉强去牢里看,毕宿瞪他一眼,脸上不高兴,脚下却还是不放心地紧紧跟着。 此时日当中天,大牢里还算光线充足,要是晨昏,不知昏茫到什么地步。 也因为来的时间好,所以看到那女子的尸体时,莫哲还能保持住镇定。 双眼大睁,早已放大的瞳孔四周满布血丝,嘴角还有青黄的水渍痕迹,不需要仵作,只要看那冻结的表情,就知道她是被活活吓死的。 “一共六个牢头,换着看守,到晚上最少也有三个人在,可是他们竟然没听到一点动静,到早上送牢饭进来才发现她死在这里,大牢里没有其他入口,不可能有人能经过他们进来,这牢里连窗户也没有,这事情真是。” 甘离顺着尸体望向的地方,朝自己背后看过去,那边比较空旷,放着一些刑具,都没有动过的样子,他仔细看了那些弯钩铁鞭,寒意爬了满身。 毕宿捏着下巴道:“她到底看见什么东西,吓成这个样子?” 甘离听他说的,忍不住打个哆嗦,向莫哲道:“师父,看也看不出什么来,还是先出去吧!” 莫哲抬手止住他说话,从牢门处后退几步,盯着尸体看了会,叫邹仓命人把死囚牢的门关上。 邹仓道:“可不能,没点火的话,门一关上这里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火把在哪?” 不解莫哲要干什么,但邹仓还是指给他看了牢门边两枝火把。 莫哲走过去,伸出指头摸了摸。 “这枝很久没有点过了,满是灰。” 他查看了另外一枝,点了点头道:“点燃这个,然后关上门。” 邹仓叫牢头来,点了他说的这枝火把,又关上死牢的门,这里顿时昏黑下来,憧憧火光飘摇不定地闪烁在森寒的空地上,那光充其量只照亮了牢门所在的墙壁,其他都在黑暗中。 不止甘离,连邹仓都浑身渗得慌。 莫哲不急不忙道:“昨夜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她或许听到什么声音,很小声,牢头们在外面听不见的声音,坐起来,然后……” 他走到囚牢栅栏前站定,看了尸体一眼,才说:“不管是什么吓死她,那东西就在我现在站的位置。” 邹仓倒抽了一口气。 “要不然,如此光线下,她根本就看不见,又怎么会吓得胆汁破裂而死,连叫声都没有发出。” 莫哲倒是没有开始害怕了,用心推敲下,注意力都集中了起来。 他四下查看,毕宿也张大眼睛上下巡视,盯住上面一个地方停住。 “邹大人,开一下门。” 邹仓开了门,和莫哲、甘离一样,朝毕宿盯着的地方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大牢的木梁混土屋顶上满布裂隙,还有很多蛛网,到处看着都一样,没有什么异样。 不待邹仓问,毕宿一抬腿,将衣襟下摆甩到左手拿着,脚在墙上一蹬,人就像猫一样轻灵地翻了上去,他右手在木梁上一擦,像是取了什么东西,然后身体一转,矫健落地,干净利落得连灰也没带起来。 他把手递到莫哲面前:“莫哲,你看这是什么?” “头发!?” 邹仓本来还愣在毕宿的举动里,听到莫哲惊呼,赶忙过来看,一看,也不禁大讶! 毕宿手里拿着几根头发,细细长长、毫无光泽,要是在别的地方见到,也不会奇怪,可是……他是从没有天窗和洞的屋顶取下来的。 邹仓低声道:“怎么上去的?”此刻牢门大开,外间的阳光虽然照不到这里,光线也不暗,可是背上却越发寒冷,连四下灰暗的角落都鬼祟起来。 乘着邹仓死盯住头发的时候,毕宿轻轻捏了莫哲的手,眼睛向外一扫。 莫哲也有些害怕,马上举步走了出去,一行人退了出来。 但——即使站在阳光下,看到那几根头发也仍然觉得遍体生寒。 毕宿想着道:“这几根头发挂在一道缝隙边上,就像有人路过,不小心擦挂在那的。” 甘离不知想到哪去了,满脸惊讶地说:“难道!难道昨夜她看到一个人头从屋顶下来,所以吓死了!?” 莫哲沉声道:“不要信口开河!” 甘离自知出言不妥,这是公门不是家里,连忙满脸陪笑。 毕宿把手里还拿着的几根头发往邹仓身上拍,还一边道:“铁定跟她被吓死有关系,邹大人收好。” 邹仓一下子窜开,狼狈无比,倒惹得毕宿发笑,突然发觉好玩一样,拈着头发去追邹仓。 “大人别跑,这东西可是跟案子有关的,跑什么!?来拿着。” 莫哲本来还在后怕,此时见他作恶,忍不住皱了眉头,心里却实在想笑。 邹仓堂堂一个县令,就算是芝麻官,也是三台地方的父母官,此刻被毕宿用几根头发吓得满院躲,更是看呆了几个牢头。 “毕宿……毕宿!我只是个凡人,你就别,哎呀!” 邹仓差点被绊倒,那边毕宿路过莫哲身边,被莫哲一把拉住。 “快收起来。” 见莫哲厌恶地盯着那几根头发,毕宿突然想到他很怕这些,会不会因为自己拿过这头发,从此不要这只手碰他? 本来笑得可恶万分的脸顿时青了下来,连忙拉过甘离,要了汗巾包进去,然后递给甘离,自己匆匆找地方洗手去了。 莫哲看他举动就知道他想的什么,轻轻叹了一叹——食色性也? 邹仓靠近莫哲,担心问道:“公子能否赐教,这死囚莫名死去,我要怎么跟州府交代?” “暂时不知。” 看邹仓失望,莫哲又道:“应该不出三天,邹大人先别急着通知州府,压三天。” “公子有办法?” “没有。” “那三天……” “权宜之计。” 邹仓听了满脸失望,只觉得自己乌云罩顶,霉运不断。 等毕宿洗了手回来,莫哲就告辞,离开三台县衙回转郪江,到走,也没给邹仓一个肯定的答复。 在车里,毕宿怀抱莫哲,把一双手伸在他面前。 “检查看看,都洗干净了。” 莫哲白他一眼,也没兴致和他闹,挣扎着想自己坐到一边去。 “莫哲。” “苏家的事情,越查越觉得复杂,莫瑶不在、少雨不在,你也给我认真一点,好好想想办法行不?” “我的办法嘛!早就有了。” 莫哲奇道:“你会有办法?” “一步也不离开你!”毕宿笑着往他身上贴,手上又不安分起来。 压不住烦闷,莫哲推拒开,不想再理他。 毕宿扳过他下巴,硬要他看着自己:“只要我在,说什么也不让任何东西任何人伤害你。” 刚刚还在笑,这一下忽然严肃下来,认真无比。 莫哲有些感动,眼神柔软下来,不料毕宿立即露出奸计得逞的模样,猛然吻住他。 这一下吻得急了,竟然失去平衡,抱着莫哲就倒在车里,不过倒是用胳膊垫住莫哲脑袋下面,没让他磕到,撞出老大一声。 毕宿正追着那两片红唇追得高兴,甘离在车前道:“毕宿,师父是很可口,可是你好歹也收敛一点,现在不是晚上,青天白日的!” 毕宿大为得意,呵斥一声:“闭嘴!” 莫哲听到四郎问:“公子可口?”脸早就飞红了,无奈何被毕宿整个压住,爬也爬不起来,没挣几下,毕宿猛然盯着他,眼神有些可怕。 “毕宿?” “再乱动,我可就忍不住了。” 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热烈的气息吹拂在耳畔,惹得莫哲一阵心悸,但也不敢再动,等了好一会,毕宿也不再乱摸乱亲,等呼吸平缓下来,才拉了他起来,仍旧抱着不放。 莫哲又想叹气,以前明明连莫瑶的触碰都不习惯的,现在居然开始习惯一个男人的怀抱,这到底算不算是一种堕落? 道路不平,颠簸了一下,使两人的身体更加契合密切,莫哲完全依偎在毕宿怀里,瞧着他小心环抱自己的手,有点认命地闭上眼睛,睡觉去了。 毕宿看他合上眼帘,抱得松了些,不至于闷到他,在摇晃的车里要护着怀里人不碰到哪更加辛苦,可是他丝毫不觉得,还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车没到郪江,公孙家的家仆就在路上截住了他们,说是公孙雄派来接的,怕路上意外。 毕宿本想到家再叫醒莫哲,哪知那些大嗓门把莫哲吵醒,莫哲迷糊间很不舒服地皱着眉,抓紧他衣服蜷缩身子,无意识地往他怀里挤。 毕宿由着他挤,只定定看着。 果然,等慢慢清醒过来,一看自己在往毕宿怀里挤,莫哲就又红了脸,连忙又推又退地,自己坐到了一边。 外边有人跟随,随时可能掀开车帘,毕宿就没再坚持。 8.尸虫 一直到公孙府,莫哲都觉得自己被罩在毕宿的目光里,心里暗暗愤恨,又没有办法,等发现全身被颠得疼,倒开始埋怨他为什么要放开自己。 毕宿照旧先下车,站在车下伸了一只手给他。 这时天色黄昏,全身都在夕阳余晖中的毕宿显得俊逸出尘,带着暖洋洋的倦怠,莫哲只向他看一眼,心跳就过速了,扶着他的手都差点从车上跌下来,好在毕宿扶得稳,没让出来迎接的公孙雄和姚安龙看出异样。 一行人边说边入内,莫哲自然是安静无声,这次,姚安龙已经大概知道原因,也不再找毕宿生事。 一早,公孙雄和姚安龙就上门道歉,结果只有五郎、七郎和一个大夫在,才知道苏鸿离受伤,莫哲带毕宿甘离等人去三台县的事。 苏鸿离昏迷不醒,血倒是止住了,除了少掉一只手,其他没什么大碍,姚安龙本来对他还有火气的,看了他凄惨的样子,也是同情居多。 莫哲坐下后,毕宿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站在他身侧,公孙雄和姚安龙虽然有些惶惶,但也不好勉强他坐,只好一个假装吹风站在窗前,一个假装拨弄花草,都站着作陪。 毕宿道:“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吧!” 公孙雄脸色不太好地开口道:“我和姚兄去府上拜访的时候,大夫从苏鸿离的断手里取出一个虫子。” 除了已经知道的姚安龙,莫哲等人都变了脸色。 毕宿忙问道:“那虫子现在何处?什么模样?” “蚕那么大,通身透明无壳,大夫说是看到那断手好像在动,就剖开看了,用银针扎出来的,小指粗细,在针上还乱动不止,不见死去,不知是什么怪东西,我想,公子今夜不如暂且住在我这里,那苏鸿离实在奇怪吓人。” 莫哲不知在想什么,偏着头凝视一处出神,公孙雄的话听见几句也不知道。 他一想入神就是这样子,谁也不好打扰他,静静等待。 好半天,莫哲才困惑地向毕宿道:“为何他体内会有尸虫?” “尸虫?” “嗯……靠尸体腐坏脏器为食的虫子,就是公孙老爷形容的那样,苏鸿离身体极弱,难道人还活着,就有腐败的器官供给尸虫为食?但他又是从哪里惹来的尸虫?” 公孙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甘离也同自己一样难以置信。 “我回去看看。” 毕宿想妥,当即就要自己先行回去,莫哲忙叫住他。 “我也回去。” “可是……” “公子还是留在公孙府吧!等毕宿看完,无事了再回去不迟。”公孙雄也开口挽留。 毕宿保证:“很快就回来,公孙老爷备好晚饭就是了。” 公孙雄点头:“那个自然,有四郎在,一定备上公子和毕宿爱吃的。” 两人一搭一唱,竟然风风火火就出去了,公孙雄送了几步,回身正好把想要追着去的莫哲拦下来: “公子就安心等毕宿回来吧!” “……”远去的背影匆匆,倒像是逃的,莫哲咬了唇,眼里一阵黯然,失落地回转屋里。 公孙雄哪有看不出来的,忙说:“近来得到一本书,正想给公子看看。”他用眼神向四郎询问,见四郎点头,忙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递到莫哲面前。 莫哲实在有点不平,理也不想理他,可是眼睛一扫过书名,立即就管不住自己,伸手接了过来。 其他人见他专心致志坐下开始翻看,便互相打个眼色,悄声退了出来。 来到院子里,姚安龙笑起来:“我算是明白莫公子的脾气了,当真是书痴,什么狂妄高傲都是误会!”说完大笑。 “公子就是这样,熟了就知道了。”连四郎都笑起来:“姚老爷还气毕宿吗?” “不气不气!”姚安龙摆手,“公子这样性格,身边一定要强人保护才行,毕宿星……星君脾气强硬,岂不正好!” 甘离干笑:“是啊!正好。” 四郎对那本书很好奇,莫哲看书很挑剔,能吸引住他的,连莫瑶四处跑都没给他找回来几本。 “公孙老爷给公子看的是什么书?” 公孙雄难得有些得意地说:“是从成都府买来的,上月去成都府,听人说起这本‘齐民要术’,虽然是草本类的书,可是却收录有四时天气节令等等在内,成都府那边文人都说这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于生活上指导很多,我便买了一本回来,四郎你进去伺候的时候,不妨问问公子,若是公子喜欢,我就送给公子了。” “如此珍贵,恐怕公子不会要。”四郎向书房看了看道:“公子看书爱写笔记,恐怕已经要四郎去伺候笔墨了,公孙老爷、姚老爷,四郎先告退。” “你去,记得问公子,只要公子要,我公孙雄什么都肯送。” 莫哲的爱好就一个——书,眼光又太高,弄得公孙雄找不到东西可以送,今天终于碰上一本,自然高兴非常。 等四郎进了书房,他和姚安龙、甘离又回到书房外,只想听到莫哲说好,立即就要跳进去赠送。 这种心情,就跟小孩子献宝一样。 可惜等了一会,听到翻页的声音不断,就是没有人说话。 甘离低声道:“师父看书很用心,饭也会忘吃,我到别处去逛逛。” 公孙雄就怕错过了那一句半句夸赞,哪愿意走开,姚安龙好笑他的举动,但又不好丢下他一人,只好也站在门前。 两个大老爷,门神一样听墙角,也是公孙府一大怪事了,让远远看见的丫鬟小厮惊奇不已。 好不容易,掌灯的时候,才听莫哲道:“不必点灯了,你去问问毕宿来没有,要是没来,我自己回去。” 四郎问:“公子生气了?毕宿也是一番好心,那虫子就算公子不怕,见到肯定也恶心得很。” “我虽然没见过死人,也看不到那些东西,难道我还怕几条虫子?” “可是……四郎记得,公子最讨厌蚕。” “那个……”莫哲似乎叹息了一下,“那是因为虫子太恶心,一层薄皮包着的全是肠肠肚肚,爹也说过观察昆虫行止生态就好,不必做到需要解剖的地步。” 四郎一向善解人意,想必见到莫哲犯恶心,急忙转了话题:“毕宿说过来的,公子就安心等一等吧!免得路上错开,倒是公孙老爷说,如果公子喜欢,这书要送给公子。” “‘齐民要术’吗?早就看过了,只是不知我看的和现在才写出来的是否一致,刚刚大略翻了一下,里边错漏之处完全相同,和我看的是一样的,请他留着吧!” 姚安龙忙去看公孙雄,他果然就像霜打了一般萎靡下去,姚安龙一边好笑,一边道:“差不多时间了,怕公子饿了,去请吧!” 公孙雄这才打起精神,莫哲怕人多,起初不愿去,公孙雄明白他厌倦人多,再三保证就他自己和姚安龙作陪,莫哲才点头同意,一行人向公孙府的后花园去。 有姚安龙在,莫哲又成了闷嘴葫芦,要是不细心看他神色,根本不知道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幸好有个聪明机灵的四郎在,常常代他说话,才不至于冷场。 公孙家在这一带富达百里,金珠满屋,没有哪家可以比拟。 公孙雄亲自在前领路,一路上丫鬟手中的纱灯连绵,在假山湖泊层叠的花园里,犹如河上浮灯,折桥曲廊雕石卧兽,处处显出公孙府的豪华美丽,更有很多蜀地珍贵的草木点缀,暗香浮动,流水淙淙。 公孙雄刻意吩咐下人,将饭菜摆在临水的亭台内,水面荷花挺立,亭上铜铃叮当,又用腊梅纱屏挡去晚风,不能不说是准备周全、心裁独具。 莫哲无心地喝了半杯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隔湖的地方,几盏纱灯照出久等的身影。 原来骑马回去的?难怪不愿带他…… 毕宿下了马,快步走了过来,坐下灌了一杯茶对莫哲道:“那虫子不死,我把它丢到火里烧成灰了。” “茶不错,”莫哲忽然向公孙雄道:“是雾散之前采下来的吧?” 他有心不理毕宿,可是公孙雄不敢,只是点头陪笑,一个字不敢说。 毕宿还没瞧出来,仍然一头热地说道:“我疑心苏鸿离身上不止那一条虫子,已经叫五郎、七郎把鳞片放他房间去了,不过今晚还是暂且住在公孙府吧!一会我叫甘离回去。” 莫哲吹着杯子里浮的一片茶叶,看都不看他一眼。 到这地步,再迟钝的也发觉了。 毕宿手都抬起来了,猛然想起还有别人在座,不自然地拐道抓了筷子,道:“还不吃?” 公孙雄和姚安龙忙拿起筷子,说笑着缓和气氛。 他们在,想哄也没办法哄,毕宿索性不管莫哲,往他碗里放了他爱吃的竹荪、木耳,便向公孙雄问:“甘离呢?”桌上有好酒,甘离岂能错过? 公孙雄窘了一下,道:“来人,去请甘先生来用饭。”居然忘了…… 姚安龙望着远处道:“他说到处逛逛,也过去好久了,怎么不见人?” 借着他们眼睛看别处的时候,莫哲把毕宿夹过来的菜一扒拉全部拨回他碗里,自己取别的吃,毕宿待想发横再塞回去,公孙雄和姚安龙已经看到他瞬时高起来的碗。 毕宿才不介意,盯着莫哲犹豫了一会,怕塞回去惹得他更不高兴,闷头猛吃了几口,一抬头。 “你们吃过了?怎么不吃?” “没有没有。” 公孙雄和姚安龙连忙下箸,一时不知该像莫哲那样细嚼慢咽,还是倒向毕宿,跟着大口大口的吃,好不尴尬。 “毕宿吃着还习惯吧?这些口味?” 毕宿点头:“不错,比七郎做得好,莫哲只要清淡,不挑味道,七郎把菜烧熟就不错了。” 公孙雄大惊:“那……我这里有几个不错的……” “不用,”毕宿断然拒绝:“我要把七郎练出来,他细心不及四郎,力气不及五郎,再不会做饭我把他丢出去。” 公孙雄还要再劝,一个丫鬟进来,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他脸色微变,向莫哲道:“公子先用,我和姚兄去后院看看,家里有点事,马上就回来。” 9.鬼眼 姚安龙满脸莫名其妙,被公孙雄拉着匆匆走了。 毕宿立即凑到莫哲耳边:“莫哲,想不想知道那丫头说了什么?” “猪耳朵。”莫哲照旧细嚼慢咽,毫不在意主人匆匆离开。 “猪耳朵扇风,听不到那么小的声音。” “狗耳朵。” “汪汪——” 听到这声叫,莫哲惊得扭头,却看到那个学狗叫的靠在椅背上,笑得惬意。 幸亏四郎到别处用饭去了,只有莫哲看到这星君堂而皇之的学狗叫,还满脸开心。 一时心跳,他忙转回来:“你又不是狗。” 毕宿伸手,把他的脸扭过来,温言问道:“气什么?把你丢在这里?” 莫哲还待不理他,拿杯子被他按住,听他在耳边说:“昨天明明把少雨的鳞片往各方放了,五相之位也没有损坏,你却偏偏遇到危险,我担心不止那女人有问题,苏鸿离也是……” “因为他在宅子内?” 毕宿点头道:“如此,五星相位形同虚设。” “可他不是,我还替他切过脉,心脉虚弱,但确定是活人。” “那他的手怎么回事?” 莫哲哑了,那只手无法解释。 “我想,我们能确定的只有那女人,正好公孙雄留我们在此过夜,不如借机看看她,与其到处碰壁,不如就从她身上下手,苏鸿离神智清醒,不会没有道理咬定姚安龙的夫人是他娘子,他的手和这个女人一定有关系。” “尸虫、尸体……”像是想到什么,但瞬即又摇头,莫哲道:“她身为人妻,姚安龙难道察觉不出,我一直想不明白这里,何况她举止正常,且不畏阳光。” “正是因为不解的太多,所以才要找到切入口,几条尸虫说明不了什么,还是让我们看看,姚夫人这具活尸究竟是怎么回事。” 道理全在,可是还不想原谅他,莫哲赌气道:“你可以明说,我又不是不讲理!” 毕宿笑起来:“我突然说他夫人是活尸,姚安龙会信?只怕我说了,他就再也不让我们靠近他夫人,到时候怎么查?” 莫哲噎了一下,板着脸,面子上还下不来。 “我交代了五郎、七郎,叫他们入夜不要进苏鸿离房间去,又把鳞片放在他房间周围,任他再有什么变故,也不能出来伤他们,我们就安心在公孙府住一晚。” 莫哲更是郁闷,什么都被他想到了,那自己算什么?累赘吗? 感觉得到他的心绪,毕宿不得不放下其他事情,诱哄地说:“只要不气,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难道我会骗你吗?” “嗯……”莫哲忽然笑道:“分开睡!” “不行!” “不是什么都可以吗?” 毕宿抵赖:“这个不行!其他可以。” 莫哲狠狠瞪他,道:“我换卧室。” “不行!” “又不行!”牙痒痒,已经想咬面前的无赖了。 “不行就是不行,换一个!”要比脸皮的话,莫哲自然不是对手,毕宿只管抵赖到底。 “那……一个月不许提那个要求!” “哪个?”装傻不比耍赖难,某人笑得“纯洁”无比。 莫哲被他笑得脸上一红,怒道:“就是那个!” “哪个?”笑得更开心了。 “那个!” “你不说我不懂哦!那个是哪个?” 再也坐不住,莫哲一拳就打过去,被毕宿轻松接住,顺带往怀里一拉,好像他投怀送抱一般。 “放开!”真的气了。 “好!” 哪知道毕宿就这么放开他,让他跳开,坐在那里笑得可恶至极。 莫哲眼神变换,还没弄清楚毕宿的态度为何转变如此之快,毕宿笑道:“不许生气了,我已经做到了。” “我还没说!” “你叫我放开你啊!” 莫哲瞬间呆住,心里懊悔得要死。 毕宿还在笑:“我马上就放开了,所以不许生气了。” 无赖!混帐!这么好的机会就没了…… 莫哲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气还是想哭了,怎么会上这么简单的当? 毕宿盛了一碗汤,自己先尝了尝才递过来:“味道不错,喝一点,七郎要炖出这种滋味来,恐怕还要几年。” 莫哲顶他一句:“反正我不挑,什么味道都行。”口气硬,人是服软地坐下来,乖乖接了汤喝起来。 毕宿看着他,缓缓道:“人生不过眨眼间,却什么都能尝到,为什么错过?” 莫哲抬眼看他,他仰靠着身子,眼睛望着亭角外云隙中漏出的几颗星,不再说话了。 这个人…… 莫哲缓缓咽着汤,直到此时,才尝出味道来,果然鲜美,汤里带着竹荪的清甜,还有微微发酸的另一种滋味,却不知道是什么材料的味道。 他还在想,毕宿又来了精神,凑过来问:“知道那丫头跟公孙雄说了什么?” “知道。” “啊!?我还没说!” “甘离今天脸颊泛黄,又没有喝酒,老实过度必要闯祸,不见来吃饭,说不定就是闯祸去了。” 毕宿哑口无言。 看来他听到的,跟自己猜度无差,莫哲终于找回点自尊,不禁暗自发笑。 过一会说不定没有时间吃饭,毕宿倒是明白这点,也不再多话,两人匆匆吃好,公孙雄派来请的家仆就到了面前。 “老爷后面有请。” 心里有数,谁也没问为什么,跟着那家仆到了后面,应该是公孙家内眷住的院子,一进去就听到甘离大叫:“那东西确实进了姚夫人房间,岂是甘离为了偷看造的谣!?” 姚夫人藏身在姚安龙背后,哭得梨花带雨。 “什么东西,凭什么别人看不见?” 甘离明显已被盘问了一会,胡子吹得老高: “我有天眼,能见阴间事物!你们没有要怎么看见?” 一句话呛住那女人,甘离得意洋洋,不料背后传来一声冷哼! 他连忙转身,看到莫哲和毕宿,甘离顿时灰败下去。 “师父……” 莫哲淡淡地道:“说过不要乱看,怎么不听?” 甘离狡辩道:“我也是一番好心,平时也不会到公孙府来,便帮公孙老爷看看。” 莫哲平平静静看他一眼,他声音就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已经像蚊子叫。 见莫哲一来就镇住了甘离,公孙雄忙问:“莫非世上真有天眼,而甘先生有,我们误会了?” “什么天眼。”莫哲安然解释道:“阴阳泾渭分明,活人的眼睛如何能看到阴间的东西?他确实能看见,不过不是有什么天眼,而是借了鬼的眼睛,所以能看到鬼眼能看的东西罢了。” 众人都是一懔,甘离更是吓得哀叫:“鬼眼!?师父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打死我也不看了!” “我以为你懂。”莫哲好整以暇,不再理他。 甘离只有懊悔自己不知深浅,拿鬼眼当天眼,不住地捶胸顿足,即使方术占测差莫哲很多,他也知道有借有还的道理—— 忽然又想起一事:“师父,毕宿……嗯!他自然跟我不同,可是小姐也能看到,师父怎么不阻止她?” 毕宿赏了他一个白眼,他才反应过来,莫瑶身边有麒麟,哪只鬼敢跟她要债?鬼命不要了吗? 顿时,觉得只有自己最凄惨,哭丧了一张脸,彻底安静了。 莫哲对着姚安龙是说不出话来的,毕宿笑一下,上前道:“姚夫人看着脸色不好,莫哲是占卜师,切脉看病也略懂一些,要不让莫哲给你看一看,别被甘离吓出毛病来。” 让莫哲看病?姚安龙自然不敢,可是又不敢拒绝毕宿,还在迟疑间,公孙雄不明就里,只当是姚夫人的福气,连忙把莫哲请到里边小厅,姚安龙无法,只得带着夫人进去。 伸出两指搭在姚夫人腕上,莫哲就半天没有说话,屋里气氛凝滞,人人都不敢开口。 毕宿一直注意那女人的眼睛,可是看了半天,即使他有“天眼”,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可是莫哲从未错过,为什么甘离看不出来,自己看不出来? 难道莫哲错了? 正思量间,莫哲终于挪开手,道:“夫人体质有点特殊,是否经常手足冰冷,脸上苍白无血色?” 姚安龙连连点头:“确实如此,保暖也没用。” 其实莫哲说的这两点,很多人都有,但左右跟姚夫人走不脱,所以才这样说。 等姚安龙应了,才道:“我先开一付药,姚夫人喝了以后还要再切次脉,到时病情或有变化,再行诊断。” “莫公子,那真是多谢了!” 姚安龙感激得不得了,哪里知道莫哲的药里乾坤。 等莫哲写了配方,甘离也奉命回莫宅去了。 毕宿借口路途劳累,要让莫哲早点休息,公孙雄忙叫人安排下房间,又亲自送他们到房内,才告辞离开。 毕宿坚持要以主仆身份住在一处,所以这房间有内外两间,一道屏风之隔的两间内都有放床。 公孙雄一走,莫哲就皱了眉道:“她的症状,和苏鸿离一样。” 10.试探 “一个活人,一个死人,怎么会一样?” 莫哲一边洗手一边说:“我也奇怪,但是再三确认都是如此,更奇怪的是,她身体比苏鸿离还好一点,苏鸿离要是不小心调理,那就是即将病亡的程度,她只是虚弱,但没有苏鸿离严重。” “这才怪了!” 毕宿坐在床沿——当然是里边这间的床沿,低声道:“难道你错了?她是活人?” 莫哲摇头,擦着手就陷入深思,左一下右一下不会罢手。 有体温,有心脉,肌肤柔软不像死人,可是……姚安龙眉间藏青,那是接触亡者才有的颜色,而且,姚夫人的影子空有身影,却无魂影——一般人,在日光下有两重影子,身体的影子浓黑不透,其中还有魂魄的影子累加,若细看就能看到微薄的一层边缘淡影,那就是魂影,少数时候,灵识快过身体,魂影便会越过身影,错出稍微明显的距离。 姚夫人的影子投在地面只有一重,由此可知,她绝对不是活人。 不是他不愿解释给毕宿听,而是说到魂影,就不是说上一句两句就能让对方识别清楚的,很多情况都会影响判断,需要辨别无数次才能掌握,以毕宿的耐性还是算了。 他一转身,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来到身后的毕宿吓了一跳。 毕宿把手放在莫哲腰上,责备:“好像瘦了,上一次量还有三掌,现在只两掌半了。” “那是因为你手大!”莫哲被他摸得发痒,笑着躲避。 “不行不行!脱了衣服我看看。” “喂!这里不是家里!” “门窗我都关好了,怕什么?” “天上星君下凡的,不是武曲便是文曲,怎么掉了你这个色星下来?” “要不是你硬要逆天而行,我会掉下来?本来是开阳,罢了,总不能让北斗少了正中间一个吧!居然不懂得我的辛苦。” 毕宿抓住莫哲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嘴里叫辛苦,脸上却笑得无赖,只是伸长了脖子要一亲芳泽。 “让我亲一下!” “才一下吗?你哪次……哈……不……” 莫哲躲来躲去,滚到了床上,鞋子也没来得及脱,只忙着推开毕宿,簪子歪斜,衣衫不整,还笑得气喘吁吁,要是给旁人看见,只怕要当作白日发梦。 毕宿正准备一个猛扑,吃掉这小书呆,屏风外“哐当”一声。 几乎是同时,毕宿已经旋身转出屏风,看了看,才放心地走回里边来,不禁大笑。 莫哲动作也不慢,居然放下了一边帐子,缩在后面露出小半张脸张望,一脸惊慌。 “没什么,一个过路的打翻了花瓶。” “过、过路?” 毕宿含笑点头,对着屏风外道:“要滚快滚!再让我看见你一次试试。” 纱屏外空无一人,莫哲张大眼睛左右看,就是看不出来哪有人。 毕宿看得好笑,提醒他:“你看不见。” “鬼吗?” 毕宿点头:“阴阳殊途,你该不会不知道其实阴阳是重叠的吧?” 还以为被人撞见,松了一口气,莫哲挥开帐子下地,走到屏风处道:“既然殊途,怎么会撞倒花瓶?” 毕宿被他问倒,对着莫哲看不见的魂魄问:“你怎么搞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竟然和莫哲说出同一个答案来: “阴气太重!” 阴阳平衡,即使人世和阴间完全重叠,也互不干扰,除非平衡被打破,则强盛一方必然能够影响衰弱一方。 “所以……鬼才会撞到本该撞不到的花瓶。” “姚安龙说,他府内常常有东西移位,晚上还有怪声。” 毕宿才想出来,莫哲已经跟上他思路,接着道:“公孙雄从来没说他这里也有怪事,那么就是才开始。” “那女人果然有问题!” 骤然间,他们的心情都猛然下沉,苏家出事,是在一年前,而今夜,仍是清明,时间上如此之巧,难道全是巧合? “她的药里,我加入了补阳的几味药材,药性比给苏鸿离喝的猛烈很多,不知下去后会有什么后果。” “苏鸿离也喝了?” “嗯!”莫哲掐着指头数:“付片、肉桂等物,用别的药材怕令人起疑。” 毕宿不懂中药,听他说也听不懂,倒是冒出一个想法: “会不会是你的药,把那尸虫逼出来的?” “不过是一条尸虫,嗜吃尸体而已,又不是性属阴性,怎么会因为他喝药就离体呢?” 毕宿道:“可是那尸虫是从断手里找出来的,一个活人刚刚断掉的手里。” “那……” 无法解释,看过那么多书,学过那么多占卜,却全部都不能解释清这件事情——果然还是因为自己没学成吗?被迫提早结束学业的后果。 莫哲隐隐觉得心慌,不自觉地咬住下唇。 毕宿靠近他,低头轻轻吻住他,没用一点力,唇和唇只是碰在一起。 莫哲眨了眨眼,毕宿已经离开,低声道:“既然你没有办法,那不如试试我的笨办法。” “什么?” 毕宿只笑,胸有成竹的样子,给他理头发和衣服,然后牵了手出门。 在第四次避开路上的家仆丫鬟后,莫哲扯住毕宿,在假山后轻声问:“你要干什么?” “不管她装得再像,总不会真的喝下药去吧?我们去看看,她到底敢不敢喝。”黑暗中,毕宿的眼睛真的像远天的星辰,闪烁着寒芒。 莫哲不再问,任他拉着,两个作贼一样入了公孙府内院。 好在公孙雄和姚安龙还没睡,坐在他们路过的一处凉亭内喝酒,毕宿抬着鼻子闻了一会,就找到了散发出肉桂香味的房间,莫哲在他身后差点笑漏出来。 吃饭的时候学狗叫,现在又有狗鼻子,还差什么?一条尾巴而已。 等毕宿捅破了点窗纸让他看的时候,他才想流汗,万一被抓到,岂不跟甘离一样,被人误会来偷窥? 幸好夜深,除了屋里昏黄的一点灯光,外面黑成一片,又有耳朵鼻子很灵的毕宿在侧,应该能提前逃走,莫哲稍稍放下心,凑到那小孔前向里看。 一看,不禁愣住,怎么黑咕隆咚什么也不见?黑得无底,这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令身体莫名发怵。 毕宿等了一会,莫哲凝着眉头站直身体,一言不发。 “怎么?” “屋里有灯?” “嗯!”看就看见了,窗纸上虽然不明显,确实里边有点灯。 莫哲奇怪地说:“那为什么我只看到一片黑?” 毕宿不信地凑过去看,一看顿时拉住莫哲往后急退。 “毕宿?” “她在看我们!” 没等莫哲听懂毕宿这句话,一只手抓开窗纸,姚夫人站在窗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莫哲此时才“啊”地叫出一声,难道先前看见的是她的瞳孔!? 没有时间让他害怕,姚夫人“呵呵呵呵”地笑起来。 “来看我喝没喝你弄的毒药吗?莫公子?” 她声音平淡,最后几个字一字一顿,莫哲只觉得身体随着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冰冷下来,几欲打颤,毕宿把他挡在身后,厉声喝问:“你是何物!?” “我吗?我是……” 她忽然停下,毕宿听到脚步声靠近,心里暗叫糟糕。 果然,听到声音过来的公孙雄和姚安龙一到,姚夫人就打开房门跑出来,好像受了天大委屈一般哭着扑进姚安龙怀抱里。 “他们、他们……” 毕宿不躲了,反正躲也躲不了了,怒道:“狡猾的女人——” 过来的不止公孙雄和姚安龙两人,还有很多丫鬟家丁,纱灯聚集,本来黑暗的小院子被照得灯火通明,所有误解鄙夷的目光投向不该站在此处的莫哲和毕宿。 毕宿松开拉住莫哲的手,准备硬抢,身后莫哲忽然轻笑出声。 他本来就十分避忌生人,公孙雄认得他两年,从来没见他笑过,又在如此境况下,莫哲居然笑了。 面容清秀,一双眼睛动人异常,像是忍俊不禁的样子。 公孙雄问道:“公子笑什么?” 莫哲牵袖抬手,压了一下唇角,好像才勉强忍下笑意,好回答公孙雄。 “我笑毕宿。” 这是怎么回事?毕宿傻眼站定,只听莫哲笑道:“她是狡猾,可她怎么也不算女人吧!居然气得说‘狡猾的女人’。” 姚安龙一听还了得,大怒道:“什么叫做不算女人?甘离偷窥她,借口什么鬼眼天眼的,说得跟真有那么回事一样!晚上你们又来,我夫人要是丑陋无比,你们会来偷窥吗!?” 莫哲和毕宿一起,注视着他夫人,两个人的神情一致,似乎才发现他夫人美貌。 姚安龙气得要死,公孙雄倒是不信莫哲会偷窥别人,特意问:“公子为何在此?” 毕宿还当他想出什么办法,哪知道他言简意赅地说:“来看会动的尸体。” 这下,别说众人被吓了一跳,就是那位姚夫人脸上也隐隐露出狰狞来。 莫哲不紧不慢地道:“清明天气,不冷不热正好,不止游人踏青,连尸体也爬出坟墓来了,阴阳殊途,姚夫人怎么忍心害姚老爷?” 姚安龙显然已经气得失去理智,手指着莫哲破口大骂“一派胡言”!要不是毕宿挡着,手就怕戳到莫哲脸上来了。 事情虽然超出理解,但公孙雄对莫哲的信任也并非建立在言语之上,立即过来拉姚安龙,一迭声地劝解。 引发轰然大乱,莫哲倒好像事不关己,站在一边看。 他看的,仍然是姚夫人,她浑身发抖,泪水涟涟,怎么看都是一个最正常不过的女子。 莫哲轻轻张口道:“身命例,听宣:四辅、六甲、钩陈、天皇、柱下、尚书、内厨,乃至天床更——” 他说的小声,众人都注意着拉扯吵嚷的公孙雄和姚安龙二人,只有姚夫人从他开口的时候,眼睛就不再闪烁,而是定定注视着他。 莫哲吐字清晰,每念一个字,姚夫人的神色就凶恶一分,到天床二字出口,她已经不再是受了委屈的小女人模样,眉峰怒冲,眼神凶残,连牙齿也磨得咯吱作响。 公孙雄和姚安龙觉出不对,转头来看她,她也顾不得装了,一双眼睛渐渐发红,只盯着莫哲。 11.设计 那些轻轻的言辞,好像重锤一下一下捶打到她身上。 莫哲猛然加重声音,急急喝道:“今北斗在东,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瑶光退,借开阳入毕!” 骤然间,神情已经骇人已极的姚夫人五指如钩,好像兽类,一跃而起,扑向莫哲! 周围人吓得大叫,她的举止已经不像人类,脸上表情更是常人做不出来的,只看,就诡异得遍体生寒。 急速扑过来的双手“噗”地撞上什么东西,力度之大,把她撞得倒跌回去。 莫哲微微一笑,毕宿站在他身前道:“我浑身阴气,身上怎么会不带点好东西?真是笨不死的。” 无需解释,莫哲知道他身上带着少雨的鳞片。 可怜少雨整日担心什么时候彻底变回麒麟去,长出几片鳞片都给这个恶星扒了,只不过麒麟鳞片毕竟不是麒麟,在毕宿身上管用,要是莫哲这样普通男子拿着,除了五光十色好看之外,没什么用。 毕宿星为阴,鳞片来自神兽,遇极阴则阳气大盛,恰好可以中和毕宿身上气息,只是用不久就要换……可怜的少雨。 普通男子阳气重,麒麟鳞片自然不会转为阴性,但也不会被男子身上那点微弱的阴气激得散放阳气,所以男子拿着无用,给女子的话,也许有一点用,但女子那点阴气,跟麒麟的阳气相较只会弱,能把鳞片激得出些许效果来算厉害了。 普天下,能让那几片鳞片加倍出力的,也只有毕宿一个,不过,估计家里有麒麟的,也只有莫家。 一只纯阳神兽,一个纯阴星君,都在一个家里,纯粹凑巧。 往事不提,姚夫人被毕宿周身那层有如实质的阳气震得弹开,这下,连毕宿也能肯定她不是活人了。 见势不妙,姚夫人反应倒快,居然借着被弹开的力量在地上一点,身形诡异地倒着窜上了屋顶,只见衣裾飘飘,无风自动,要不是黑夜云沉和她脸上的怪样子,还真有点嫡仙的感觉,可惜此时只让观者脊背发麻。 姚安龙不知道是不是吓糊涂了,居然一把扯住要去追的毕宿,嘴里大叫大嚷:“你打她!我要你死!” 毕宿哼了一声,一掌切在他颈侧,姚安龙立即住了口往地上倒。 毕宿一边往屋顶跳,一边留话叮嘱: “公孙雄,照顾好莫哲,他少一根头发我拆光你家!” 等公孙雄点头应声,屋顶上哪里还看得到人影,不由得大叹:“果然是神!” “什么神?”莫哲抱着手臂,“我借了武曲开阳的力量给他。” 公孙雄满脸紧张地看莫哲,“是这样?”听不懂。 莫哲抬眼瞧着北斗七星,低声说:“是啊!谁知道怎么回事?小小毕宿竟然能借到开阳的力量……” 公孙雄什么都没听懂,只听到“小小毕宿”,心里惶恐得不得了—— 莫哲果然!果然囚禁了毕宿!? 姚安龙只是被打晕了,把他安顿好后,公孙雄陪着莫哲到了书房。 莫哲跟他无话可说,就这么干陪着等也难过,在书房还可以假借看书什么的混混时间,公孙雄想得好,到了书房才发现没有一本能让莫哲看上眼的书。 别看他平时很想亲近莫哲,可真的就在莫哲面前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借口要下人备上可口夜宵,泡茶等等打发了一会,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面对。 “公子都喜欢什么样的书?我有时会去成都府,那边能找到郪江这种小地方找不到的书,公子说了,也许我能带几本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跟他还算熟悉,莫哲随意把玩着一个镇纸,心不在焉地答道:“什么都看,很杂,要说也不好说,而且大都看过了,除非……” “什么?” “除非是历史上流失了的,而此时有的。” 又听不懂了,公孙雄满脸冒汗。 莫哲玩着那个镇纸,似乎失了神,喃喃道:“以前家里也有这么一个玉镇纸,也是雕的行龙,不过是唐风的,雕得很浮华,倒没有这个好看,没有多余雕饰,却更考究。” 公孙雄忙接口:“公子喜欢?这个旧了,等我找人好好做一对送给公子。” “啊?”莫哲忽然醒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摇头,“不用,我不爱这些东西,只是有点像一件旧物,是……我爹很喜欢的,忽然想起罢了。” 见公孙雄想要追问,莫哲急急道:“成都府的话,也许真的能找到好书,看是看过,不过我想收藏几本,老庄一类都可以,‘易经’、‘易纬’、‘星经’也很想要。” 听他说很想要,公孙雄顿时忘了其他,取了纸笔要莫哲写下来。 莫哲看他十分认真,自己书斋里的书少得可怜,不由动心,自己知道的书,内容多半记得,能够收藏到手抄本当然很好,可是那些书着成的年代却记不清楚,不知道这时有了没有,他干脆提笔一一书写,碰到一本算一本。 纸上书名一个挨一个,公孙雄越看越傻眼。 《老子》《庄子》还算有名,《云笈七签》和《化书》是什么东西?还有《易林》《古微书》《太玄经》《稷瑞》《春秋占筮书》《星经》这几本连听都没听过,后面的《字说》《地理指蒙》《山陵考》《遁甲演义》《脉望》《棠阴比事》……林林总总,洋洋洒洒,数之不尽。 公孙雄大汉淋漓,莫哲写了整整两张纸才停下,想了想,又补了一个《黄帝内经》,公孙雄的一滴汗,就这么不争气地滚了下来。 “公子看的书真多……” 莫哲皱眉道:“有些名字都忘记了,那时候不用心记名字,只忙看内容去了,可惜!” “这都是些什么书?” “有八卦、权谋、五行、星象、风水、术数、病理在内,不过占候居多,那些东西我看了虽然记得,到底是纸上谈兵,赵括之流,我所长只有占候。” “赵括!”终于抓到一个认识的,公孙雄连忙道:“那可要不得,赵括的纸上谈兵害死赵国几十万士兵,真是要不得!” 说完,他才僵住,他都说了些什么啊? 莫哲分明是谦虚,他居然追着棒打…… 好在莫哲虽然看了不少权谋相术测度人心的,还真的是纸上谈兵,尽管能替邹仓出出主意,要用在自己身上,随时随地猜测别人心思,他还真的不行,要不是刻意用,根本想都想不起来,听了公孙雄的话,也只是点头,还深有所感地道:“学艺不精,所以不敢到莫瑶开的天机局去,怕害了别人,说她也不听,取那么狂的名字,我精占候,她精摄心术,顶多加个幻术,不过是占卜里的部分,就敢说‘天机’,唉!” 又有许多听不懂的,公孙雄假装很感兴趣,问道:“公子说精于占候,占候是什么?” “以物候学——即细微到眼耳口鼻等身体现象和动植物诸般异象,广大到天文地理为根基进行推演获知结果的术法,就是占候。” 他说得清楚,却听得公孙雄眼发晕,想了一会,又问:“那公子岂不是要学很多东西?比如看病切脉,还有动植物,哦!还有天文地理!” 莫哲望着他,他神情激动,接着说:“是了,公子会看病切脉,天文也是我见识过的,占卜师果然不是人人能当的。” 他这一句夸赞的话,又把莫哲推回书本围出来的墙里边,神情淡淡地,不再开口。 公孙雄只当他不想说话,正好下人送来夜宵,他自己出去转了一圈,府里的家丁好好守在书房周围,才放心地端了夜宵进来。 莫哲的样子,看着又失神了。 占卜师——尤其占候,需要学的真的太多,所以即使不用占测推演,凭借对天干地支的熟知程度和各门各类的触类旁通,也必定是所处时代不可多得的人才。 莫家祖辈以为正宗的都是占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加上能预测吉凶、明辨征兆的推理术法,一直都是帝王身边的人,所以父亲才会侍奉能随意生杀予夺他人性命的人,最后还差点把一对儿女也拖带进去,要不是他提前让莫瑶和莫哲逃走,恐怕莫家已经绝后。 莫哲轻轻一叹,有了前车之鉴,所以躲到郪江这种小地方来,但求安稳一世而已。 离加冠都还有几年的少年眉目,在这时笼上了一层沧桑。 屋外传来声音,公孙雄忙着出去看,把毕宿迎了进来。 莫哲当即站起身,上上下下看毕宿,见没有任何异常才放下心。 “居然跑不过她!人腿到底比不上怪东西的,她要跟我打倒好,可惜没命狂跑,又一路丢虫子暗算我,追丢了!” “尸虫?”这是公孙雄问的,连他都想到什么了。 毕宿点头,抓了莫哲的杯子连倒几杯茶灌下去,看来追得十分辛苦。 “苏鸿离身上的尸虫会不会就是她下的?” 莫哲道:“也许,她既然逃脱,一切都不可知,只能推测,公孙老爷,请你把姚老爷找来,有些事情或许可以问他。” “好!”公孙雄也不耽误,立即起身前去。 12.筹谋 他去的话,比直接把姚安龙找来要好,至少两个老朋友好说话,免得姚安龙过来还要冲动。 窗子大开,毕宿眼睛转转,外面人多耳杂不好动作,只好眼巴巴望着莫哲,他那样子惹得莫哲一阵胸闷,低声道:“我又不是女的。” 成天被人色眯眯地瞧着,真奇怪。 最郁闷就是自己居然有点习惯了,真是岂有此理! 毕宿也压低声音道:“我的眼光是很平等的。” “什么意思?” 毕宿狡猾一笑:“就是不分男女老少,一概平视,除了你,哪怕你是老太太、小婴儿……” “闭嘴!”脸上飞红,莫哲习惯性地去抓杯子要塞给毕宿堵嘴,可惜自己的杯子正捏在毕宿手里,只能坐在那干瞪眼。 他生气,毕宿更开心,搓着下巴眯起眼,观赏似的。 莫哲站到书架边,一本一本随意浏览,不再理会毕宿。 过了一会,公孙雄和姚安龙走了进来,姚安龙脸色很差,但情绪已稳定下来,想必公孙雄已经劝解过他。 姚安龙坐下第一句话就是:“莫公子,要是你不能证明我夫人是什么尸体鬼怪,你们……搬出绵阳府地界!” 毕宿眉毛一抬就要发作,莫哲摆手制止住他,道:“好!不出明天亥时,我必定给你个交代!在那之前,我做的事,只要你觉得不会妨害到你的,也请你完全配合。” 看莫哲答应得干脆,姚安龙也果断应承: “好,只要不伤害谁,莫公子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莫哲不再多想,立即问:“射洪离此多远?” “和到三台差不多,要几个时辰。” “那事不宜迟,我写一张方子,你们找人连夜带回射洪姚府,所有曾与夫人接触过的人,都照方子立即服药。” 看莫哲提笔写出药方,姚安龙叫了自己家仆来嘱咐,看人带了方子走了,才疑窦丛生: “那是什么方子?” 毕宿失笑:“壮阳药。” “什么!?” 既然知道莫哲用意,当然就是他带莫哲说话,当下从细解释: “去年清明,苏鸿离一家子莫名惨死,邹大人说尸体无血无伤,苏鸿离也落一身病,随后他吃了莫哲一点药,里边有少许壮阳补气的,夜里他就断手,还从手里找出尸虫,所以推测,他身上的尸虫和普通尸虫不同,已经带有阴气成精了,这样就不难想到他身上的尸虫和他家人惨死有关系。” 公孙雄拍腿大叫:“说不定就是那些尸虫杀了他家人!” “当然目前还只是推测,说不准。”毕宿思忖着说:“姚府阴气很重,所以物品移位,夜里有怪声,加上苏鸿离身体虽然不好,神智可是清醒正常的,他咬定姚夫人是他娘子,这不能不说是个巧合,但刚才姚夫人逃走,偏偏用尸虫丢我,这么多,只怕不是巧合。” 姚安龙脸色又差了几分,张口道:“不会那么巧……苏鸿离的娘子死了吗?什么时候死的?” “去年清明。” 一直旁听的莫哲忽然说了一句:“甘离无知,错把鬼眼当天眼,但他能看见那些东西不是骗人的,苏鸿离说甘离曾看到他娘子,甘离看见的是鬼魂。” 此时姚安龙的脸色已经不是差可以形容,简直是面无人色,他喃喃道:“我遇到我夫人也是一年前,清明踏青……” 毕宿一拍掌:“是了!如此更加可能!” 姚安龙道:“可是她不像魂魄离体的,她到处都正常。” “我们也没有想明白这点,可惜不知道苏家人都是什么时辰死的,也就不知道今年清明什么时辰是这活尸发作的时辰,所以当务之急是让所有接触过她的人都喝下壮阳药去,莫哲的方子药性很猛,喝了或许会留鼻血,但不会像苏鸿离一样断手,那个药性足够杀死尸虫,也有些伤人,总归比莫名死去要好。” 听毕宿说完,公孙雄和姚安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要连夜送方子回射洪。 姚安龙想起那只蠕动不休的尸虫,手摸着自己颈子,不舒服起来。 公孙雄忙向莫哲又要了一张方子,吩咐下人快去煮来,只怕还叮嘱自己府里的所有人都要喝一碗才放心。 “那我夫人身体里的是什么?” 好端端一个人,又是美丽温柔的女子,谁料到那躯体里竟有不知什么怪异东西,姚安龙这个做丈夫的不怕才怪。 公孙雄猜测:“是不是借尸还魂?” 他的问题毕宿可不知道,只好看着莫哲。 莫哲摇头道:“不是,她没有魂影。” “魂影?” 莫哲不耐道:“反正不是。”要是借尸还魂,哪有那么复杂难对付。 他不说,那三个也没办法。 毕宿道:“现在被她逃走,难道要等什么地方一下子死了好多人才知道她在哪?” 莫哲点着指头,不知在数什么,两只手都用完了才说:“我倒有个办法。”还没说是什么办法,毕宿已经跳起来:“不行!太危险!” “眼看别人送命?” “那也不行!” 公孙雄和姚安龙完全插不上话,只左右看他们争执。 “我做不到坐视不理!” “你太危险,我不准!绝对不准!” “难道你不管我?” “当然不会!但是有我在,想必她不会来,除非我走开,那样的话,万一没来得及?不行不行!” 毕宿的头摇得十分坚决,莫哲瞪着他无话可说。 公孙雄终于找到说话机会,“什么法子?听起来像是她要找莫公子,只要毕宿不在就会前来,为什么?” 毕宿没好气地说:“不知道!苏鸿离那只手断了以后,那尸虫就是奔莫哲去的,那时候还以为一只断手会动。” 莫哲埋怨地看了毕宿一眼,才向公孙雄解释:“但凡精怪,不是人胡乱传说害人,而是精怪都是吸取阴陋之气才能成精,全是不好的气息,这些气息左右着它们才具备的灵识,自然做的事情也好不到哪去,我给苏鸿离开药,损了他体内的成精尸虫,那尸虫当然找我报仇,今晚我当面说出姚夫人是会动的尸体,不信她不恨我,这些东西再弄不懂,脾气也是可以摸知一二的,狭隘阴损,嫉恨偏激,她虽然暂时逃走,一定就在附近,等机会找我呢!” “附近!?”惊叫一声,公孙雄和姚安龙立即起身关窗,等回来看那个算出自己有麻烦的,居然没事一样坐在那,神情淡然。 “公子不怕?” “怕!怎么不怕!?”毕宿气咻咻地道:“莫家全家上下,就他胆子最小,园子里花草都要四郎他们每天检查有没有大胖虫子藏在里边,现在说大话,拿自己做诱饵,非要等到了眼前才知道怕,那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所以我不同意!” 莫哲叹气:“我们在这里争执,时辰可是在走的,你走开给她看看而已,公孙府里那么多家丁,难道都是摆设?” “我在外边又不知道她找来了没有,万一我回来得早,她看出是陷阱,下次就不来了,可要是回来晚,你出事!不行就是不行。” “那……这样呢?”莫哲笑起来,成竹在胸一般,一时间光彩照人,连书房里沉滞恐怖的气氛都被瞬间驱散。 一盏茶后,毕宿出了书房,叫了二十来个公孙家家丁,一齐上马出府,朝郪江镇子上去,蹄声急促,敲打着寂静的夜色,惹得很多镇上居民出门来看,见毕宿策马过去,都议论纷纷。 看样子,毕宿是朝半山的莫宅去。 公孙府内,公孙雄陪着莫哲回了客房,屋外站了很多家丁,跟他们在书房里差不多。 四郎也被叫过来了,照公孙雄吩咐点了好几盏灯,屋子里亮得好像白天。 莫哲坐在灯下拿着一片琉璃一样的东西翻看。 公孙雄问:“这是何物?” “麒麟鳞片。” “啊!哪里得来的?” 莫哲笑道:“不可说!” 公孙雄虽然好奇,也不好再问了。 少雨是麒麟这事情,只有莫家家里人知道,算上一个甘离,也不敢多嘴,毕竟莫瑶可没莫哲这么温吞的脾气。 莫哲不怕,公孙雄倒比他还紧张,到处转来转去,问:“姚夫人会不会等好久才来,或者要等公子睡下才偷偷来。” “不会,”莫哲从容道:“我先前历数阴向星宿,她已经被吸引得克制不住撕破伪装扑向我,现在毕宿离开,要是没错,她不会等。” “为什么?” “因为她以为我可以取天上星宿的气息给她,所以她不会急着害我,只是急着抓我而已。” 公孙雄不解:“那公子为什么不对毕宿明说,好让他稍微放心。” “他那么霸道,让他担心一下好了。” 公孙雄瞪着莫哲,一脸不置信——面前这个,是认识几年的莫公子? “啊——” 犹如印证莫哲的推断,屋外传来家丁的叫喊,公孙雄跳了起来,四郎更是摸出身上匕首,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屋外,姚夫人站在一排家丁之前,阴侧侧地冷笑。 从屋顶到院子里,就算插竿子站满人也不是她的对手。 就在此时,屋顶的家丁不忙着下来赶她,倒点燃了火把,没命地挥舞起来。 姚夫人只当他招呼府里的其他家丁前来,也不在意,她哪里知道更远处的房顶上也站了人,一见这边火光闪动,立即点了火把向郪江镇子方向挥舞,就见黑夜里,一枝接一枝的火光闪动,不过瞬息之间,已传递到了等候在郪江的毕宿那里。 猛力一拍,马吃痛,向公孙府撒开蹄子狂跑—— 莫哲的办法,就是学秦时长城烽火台那样,将消息第一时间传递出去。 13.惊变 姚夫人十分凶狠,力气又大得出奇,拍飞了几个家丁以后,没有人再敢上前,只是团团围住,不敢让她靠近客房。 见不能靠近,姚夫人焦躁起来,伸手乱抓,只抓得围堵的家丁惨叫不断,莫哲在屋里听得心惊胆跳,害怕是很害怕,可是再也坐不住了。 他忽然起身开门,冲了出去,把四郎和公孙雄都吓了一跳。 “住手!莫哲在此!” 姚夫人听见他声音,立即不再攻击旁人,莫哲见她停下,连忙把手里的鳞片向她丢过去。 他力气没多少,鳞片又是不好着力的东西,眼看丢不到姚夫人身上,飘忽忽落向她脚下。 姚夫人见碰不到自己,也没躲避,哪知那鳞片靠近她,被阴气激得散放出刚烈阳气,猛地放出火一样形态的光芒,刺得姚夫人嘶声惨叫,滚倒在地。 莫哲大喜,生效了! 可是变故忽起,姚夫人那一滚,正好滚得离开了鳞片,火光一闪便消失,她立即发现,弹跳到半空扑向莫哲。 莫哲惊得回身就躲进屋里,四郎冲前来挡,匕首插入姚夫人胸前,她一挥手,把四郎一个大男人打得横飞出去。 照精怪的脾气,自己被伤到,不杀四郎是不会罢休的,可是她现在一心只要抓到莫哲,好取得星辰灵气,哪还顾得上其他,脚下不停追进屋去,等一众家丁冲进门,姚夫人撞倒屏风,已经抓住了莫哲的胳膊。 这下,谁也不敢上前了。 姚夫人推开窗户,想要拖着莫哲离开,幸好,公孙雄下了死令,窗外也有家丁里三层外三层围住,死也不敢后退,一时成了僵局。 公孙雄壮着胆子道:“放开莫公子!” 他不说还好,一说,姚夫人张开手臂,大力将莫哲抱到怀里,贴在他耳侧笑: “怕我伤害他?不,不会的,只要你们退出去,我一定不会伤害他。” “不能退!”莫哲忍住牙齿打战的冲动,硬着头皮道:“反正你也不会伤我,我倒要看你怎么脱围。” 姚夫人伸出手指,在他颈子上轻轻骚刮,声音真是轻柔得不得了。 “不会伤你吗?我一点一点挖下你的肉来,你疼得受不了了,自然会引来星辰灵气给我,到时候我就放过你啦!你说好不好?” 她指尖轻轻用力,点住一处,莫哲只觉得微微一疼,想必是破皮了,这不算什么,倒是一丝冰冰凉凉好像细针的感觉从那里进入,刺向喉结,奇痒无比。 “咳!咳咳……” 姚夫人挪开指头,吐气如兰,咬耳朵一般在莫哲耳边说:“你想好了?要是不说,说不定我一下子生气,不小心弄哑了你可怎么办?你只好写给我看了,不写的话,说不定我再生气,再弄坏你的眼睛,哎呀!那可不好!昨天才见你,我就看上你的眼睛了呢!” 她声音温柔动听,偏偏说的手段狠辣,只吓得公孙雄脸上变色。 莫哲放平呼吸,对公孙雄道:“去院子里,把刚刚我丢的麒麟鳞片拿来。” “不想活了吗!?”姚夫人再也不能假装镇定,厉声威胁。 莫哲苦笑,怎么会不想活,活动少了,平日里拿得最重的东西就是茶杯饭碗,没料到自己力气已经小到不可想象的地步,这就是唯一失策的地方,没一下子用鳞片烧死她…… 本来按计划,毕宿赶回来仅仅需要一柱香的时间,家丁拖一拖,怎么也赶得到了。 自己没沉住气是变数之一,其二就是没丢到位置,两个变数相加,小命就捏在别人手里了。 姚夫人用莫哲做威胁,公孙雄是断然不敢冒险的,鳞片不敢去拿,只是围住,想多少撑到毕宿回来。 姚夫人耐心尽失,怒道:“快说!”她捏着莫哲左手,微微加力。 指头好像断裂一样地疼,莫哲心思急转,忙喊:“住手!我说!” 姚夫人一笑,放松了手劲,但看样子要是莫哲再不说,立即就掰断他一根指头。 “想要星辰灵气的话,不是靠我先前那几个字就能得到,你说话要算话,我帮了你,你不能再害我性命!” 听出莫哲妥协的意味,手下的身体又在微微发抖,姚夫人不疑有他,答应:“好!” 莫哲道:“益州所属地支为申,是为二十八星宿中,觜宿、参宿、东井三星所对应,但觜宿、东井性属阳,不可借力,你能取的,只有参宿一星。” “你不必解释这些,我只要你快点开始!” 姚夫人听不懂,但也听出门道,先前莫哲念了很多名字,应该都是星宿名字,而且都是属于阴性的,所以只是念念星宿名字,微弱的星宿灵气就已经深深地吸引住她,而北斗之后的星宿一定都是阳性,所以每念一个她就难过一分,那个“开阳”一定是所有星宿中阳气最炽烈的。 莫哲这次说了三个星宿,她就下意识仔细听,果然,听到觜宿、东井很不舒服,而参宿就很舒服,看来莫哲没有骗她,立即催促。 “放开我,”莫哲吸一口气:“我要画阵图。” 姚夫人松开手,可是她自己堵在里外两间之间,把莫哲局限在她和床之间不大的一块地方,防止他逃开。 稍微得脱尸手,莫哲差点脚软地跌坐到床上去,提醒道:“笔墨。” 公孙雄忙要人去取,心想正是一个拖延时间的好机会,可惜姚夫人也看出来,忽然冲出来,一抓,把一个家丁的手指生生抓去一根,递到莫哲面前:“用这个!” 那手指才从人身上断下来,鲜血淋漓,莫哲猛地躲开,站在床脚最里边颤声道:“不!我不敢!” 姚夫人眼里凶光大盛,随即一想,他先前就很怕自己,恐怕胆小,只得道:“要怎么画!?你说我画!” 莫哲盯着她手里拿的断指,怯怯点头。 “正中写上申字,画一个圈……” 低头照画的姚夫人虽然小心地堵死了莫哲可能逃走的方向,但却看不到莫哲眼中一闪而过的喜悦。 “下面呢!?” “在周围顺序画一十四个圈。” “什么?” 姚夫人怒得站了起来,耍她吗? 看她又要伸手来拉自己,莫哲急道:“十八为三公,石十为卒,十四心为德,一定要德,方能圈锁灵气!” 姚夫人迟疑了一下,又蹲下去画。 “你若是敢骗我,我就夺了你的身子,看他们敢不放我走!” 她一面画圈,一面不断地打量莫哲。 “细皮嫩肉,虽然是男人,倒也不错,尤其那双眼睛,以后要是看不到了,可不好。” 明知她故意威胁,莫哲仍然没忍住,狠狠打了一个冷战,倒让姚夫人更加放心。 她画太快可不行,莫哲忙道:“画之于手,得之于心,你专心一点,心乱则笔乱,笔正则万物……具备,笔乱则不成阵法。” 姚夫人骂道:“叫你自己画又不敢!这个阵图好麻烦!” 骂是骂,手上慢了下来,少不得稳稳地画那一个个圈。 她在那画,莫哲张口无声地念着性属阴的星宿,她只觉得每多画一个圈,便果真增加一分星辰灵气,当下万分高兴,画得尤其小心,哪里知道是莫哲在旁边无声念的效果。 莫哲一边默念熟悉得不用想的星宿,一边暗骂: 该死的,毕宿!还不来,等她画完可就糟糕了! 要是真有本事弄到星辰灵气,自己还会张眼看不见鬼吗?早就修得比精怪还厉害百倍了! 此刻还能假借“念“的力量,用那一丝一毫的灵气遮蔽过去,一会要怎么办? 越急,时间过得越快,似乎才转眼间,姚夫人就画好了十四个圈,抬眼来看他。 不敢再念了,下面……“你从正东往正西画一条直线,再从正北往正南画一跳直线,贯穿申字,连接外面小圈。” 姚夫人脸色凶狠,莫哲急忙解释:“就画这两条线就全画好了!” 姚夫人这才低头去画,眼看她从正东画到正西,马上就要完成最后一笔,莫哲急得无法,忽然大叫! 姚夫人吃惊地抬头看,只见被困在方寸之地的莫哲突然从腰带内掏出一片东西,向自己丢过来。 麒麟鳞片! 几乎是下意识地,姚夫人骤然退到外间,闪身躲开,待那东西“叮当”落地,才发觉不过是一枚钱币! 乘她退开的功夫,莫哲伸出一只脚,用鞋尖蘸了一点未干的血,急急忙忙把从正北到正南的那条横线画完。 姚夫人一见被骗,怒极地反身扑过来,身体一到达那血画的阵图,阵图立即放出淡淡金光,虽然不像毕宿带着麒麟鳞片那么厉害,能把她弹开,倒也止住了她的动作,使她不能前进一步,顿时怪叫狂扑,只是不能靠近莫哲。 莫哲紧张地喘着气道:“幸亏你画得好,十四个圈等同大小又紧密相连,要我自己画,决计划不出来,世上没有阵图可以吸纳星辰灵气,这个,是隔绝用的天乾图!” 姚夫人脸上突出一道道青黑的筋脉,显然气得已经疯狂了,眼看过不了那个形成障蔽的天乾图,眼睛一转,竟然用一双肉掌就击打起旁边分隔内外间的墙壁来,灰石血肉乱飞,这景象吓得看见的人都呆了过去,居然没有家丁乘机上前阻拦。 莫哲已吓得心跳都要停止,姚夫人打穿了一个洞,血肉模糊的手从洞那伸过来—— “莫哲!!!” 随着一声暴喝,毕宿撞烂窗户闯进来,想都来不及想,一把抓住姚夫人后心朝旁丢,心胆欲裂之下,力气竟然大涨,把姚夫人硬生生砸到了那边墙上,只震得梁上瓦片都落了几片下来! 要是正常人,就被砸死了。 姚夫人滑落到地,墙上赫然一团血印子,可是她迅速爬起来,状极癫狂地朝毕宿扑过去,喉咙里发出怪异难听的叫声。 毕宿身上的麒麟鳞片给了莫哲,没有了那层金刚护壁,幸亏开阳的武曲之名并非浪得,借了开阳力量的毕宿微一侧头,闪开了那双血点子乱飞的肉手,手抓住身旁帷帐,用力一提,他身体倒翻上去,把姚夫人回手的一下子也闪开了,没给她转身时间,毕宿左足落地,右足借全身旋转的力量一个后踢,只听“蓬”一声,姚夫人迎面撞出了他进来时踢烂的窗户,外面家丁一声呐喊,握紧手里刀枪,一齐上前,瞬时把姚夫人钉在了窗下墙面上。 毕宿急追而出,她已双臂猛沉,把那些刀枪全部斩断,只是那双手已经完全不是手的样子,好像两截树枝,露出森森白骨。 扯开一个家丁,毕宿赶上一步,在她站起之前一掌拍向她天灵盖,碎裂声里,一些透明液体从她眼眶、鼻子、耳朵里喷溅出来,血倒是一滴没有。 毕宿还要再打,眼看她双眼翻白,身子也失力,缓缓下滑,挂在那些钉住她的断刀断枪上,再也不动弹了。 毕宿一横手臂:“你们退开!” 怕她死而不僵再爬起来,所以要其他家丁都退开,毕宿从家丁手里拿了支枪,伸过去捅了捅,她不动,他不信地用力,枪头扎入那具身体,仍然不动,这才放下心,急急转入屋里,莫哲刚刚提着衣衫下摆走出天乾图围的角落,马上被他捞到怀里上下看。 “伤到了吗?她怎么进到屋子里来的?公孙家果然……” “我没受伤!” 今夜为了保护他,公孙家不知死伤了多少家丁,要是这时毕宿骂出饭桶来,只怕又要有一场恶战,莫哲抬起双手向毕宿保证:“你看,真的没事!” 毕宿不信地上下看,还把莫哲转过去,连身后也仔细查看了一番,才松了口气:“清明两个晚上,两个晚上你都几乎吓死我!” 看着他虽然放松,但一时还不能平复的眉宇,莫哲忽然觉得眼眶发酸,差点滚下泪珠来。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却是经历了生死的感觉,莫哲心底一动,眼帘微闭,薄唇已不由自主地倾向毕宿,毕宿马上知道他意思,眼看两人就要当着这许多人拥吻,公孙雄擦一把汗,道:“真险!万幸莫公子没事!” 猛然醒悟的两人急切分开,幸好,众人都还在惧怕中,没察觉他们刚刚的些微举动。 毕宿定了定神,嘱咐道:“砍一些桃树枝插在周围,暂且不要动她,谁也别靠近,等午时再来看,另外……公孙老爷再准备一间客房,这里可不能住了。” “是是!”公孙雄应了,忙着吩咐下去。 “四郎呢?” 毕宿才问出来,莫哲就低叫一声,匆匆奔出门,看到被钉在墙上的姚夫人,脸色顿时惨白。 毕宿追出来,挡住他视线道:“四郎在哪?” 莫哲想了想,往一处去,终于找到被打飞的,昏死在花丛里的四郎。 他急急蹲下摸了摸四郎脉象,又在四郎身上各处摸了一下,才起身喊人:“你们来,抬他的时候慢一点,不要动到他脖子,有骨头裂了,要小心。” 有家仆过来抬了四郎,莫哲又看了几个伤得较严重的家丁——其他的要不已经死了,要不就是伤无大碍。 14.动情 一番忙活,早已过了子时,这一夜辛苦非常,莫哲累得站都站不住,毕宿就拖了他回客房,可是,莫哲不睡。 “我要洗澡,你也要洗!” 毕宿失笑,又叫人备几桶热水和大木桶,还着意要了几片桃树叶子拿来泡。 怕自己睡着毕宿就躲过不洗,莫哲坚持要毕宿先洗。 ——这家伙不爱洗澡,还曾大言不惭地说过星君不用洗澡的狠话。 明明累得眼皮都在打架,还防着自己不洗澡?毕宿又好笑又心疼,忙听从着泡进水里,然后诱哄: “一起吧!你睡着的话要怎么洗呢?” 要维持那一点可怜的清醒已经十分困难,莫哲迟钝地点了头,只记得要毕宿洗澡,其他的什么都想不了了,几乎闭着眼睛脱了衣服,然后飘忽忽地,好像被毕宿抱进澡桶,坐在他腿上。 轻轻给莫哲揉着头发淋水,毕宿原本不是这么打算的,可是看他困倦成了这样子,心疼之下只好把别的丢开,尽力忽略怀抱的不着寸缕的白皙身体,专心致志——洗澡! 洗澡果然是天下最麻烦最痛苦的事情,尤其这一次! 等他发现莫哲颈子上那一点触目惊心地血迹时,莫哲已经沉入酣梦中,对着那张全无防备,稚气十足的睡脸,毕宿怎么也不忍心弄醒他质问。 不是说没受伤吗?这是什么? 平时所有琐事都有四郎做,毕宿还是第一次,替莫哲擦干头发再换上干净里衣抱上床,一身汗比先前恶斗出得还多,他觉得自己好像个老妈子,照顾起人来了,一边笑,一边把莫哲安置在怀里,又在颈子上那处指甲大的伤口上轻轻一啄,才满意而困顿地睡过去。 一觉睡到巳时,方醒。 还没睁开眼睛,毕宿就着意感觉——胳膊上有熟悉的份量,怀里也有熟悉的温度。 手指微动,揉搓到熟悉的滑腻发丝。 嘴角先翘起来,毕宿才慢慢张开眼睛,随即愣住。 面前不是莫哲的睡颜,他已经醒了,琥珀色的眼睛大大睁着,满脸好奇地看着他。 “醒了?” “嗯……” “怎么没跑出去,还在床上?” “想……想看着你。” “为什么?”每次先醒,都再也躺不下去,急急忙忙地去书斋坐着,看书也好,发呆也好,从来不愿意在他怀里多躺一会的,今天怎么变了? 莫哲合拢双手,在胸前抱紧,目光也从他脸上挪开,声音底气不足:“如果昨天你晚到一会,或者我提前一会被抓住,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样说法,算不算是表白? 久久听不到毕宿说话,莫哲心情越发忐忑,刚要抽身后退,毕宿抬手托在他脑后,猛然压了过来。 莫哲的惊呼声只出来一半,另一半都被毕宿吞了下去。 炽热的气息顿时包裹住他,不止口腔,仿佛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被毕宿含在口里一般,那么刚烈狂猛,让莫哲心跳如鼓,忍不住微微发颤,可是又分外滚烫,每一根指头触摸到的毕宿的皮肤都烫得他想要缩手。 莫哲张开手,用力地抱住毕宿的头,十指深深插入他头发里。 两具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紧到互相都不能呼吸。 稍微分开一点,急切喘气的莫哲发现毕宿比他好不了多少,一张俊脸赤红如血,呼吸更是沉重可闻。 感觉得到自己喜怒哀乐的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而自己在他心里的份量,又到底重到了什么程度? 莫哲忽然翻身,侧压到毕宿身上,将温度不曾稍退的唇又印上了让他心动的地方。 毕宿大喜,一面诱导着莫哲生涩的小舌进入自己口腔,原本放在莫哲腰上的手也慢慢下滑—— 外间忽然响起拍门声。 毕宿没有理会,牢牢按住莫哲,不让他后退。 “师父!毕宿!大事不好了!” 甘离! 在毕宿咬牙切齿的当儿,莫哲稳住声音,问道:“何事?” “州府来人,把苏鸿离抓走了!”甘离的声音焦急万分,显然从家里一路跑来报信。 “啊?”莫哲坐了起来,推毕宿:“快!不好了!” “怎么不好?跟邹仓说清楚不就行了。” “哪里是跟邹仓说就说得清楚的?想必死牢犯人已死的消息已经传到州府,邹仓解释不清,州府哪里还会听他的?本来的凶手暴死,州府只能找唯一还活着的苏鸿离顶罪,若……” 他稍一迟疑,抬头道:“案件中匪夷所思之处很多,只怕州府为了避免再出死囚暴死的事情,立即就要斩了他!” 两人速速换了衣服出来,甘离已在屋外听到莫哲说话,叫公孙雄备下了马车,当即不敢再耽误,一车坐着莫哲、毕宿、甘离、公孙雄、姚安龙五人,一车装了姚夫人尸首,匆匆向三台赶去。 车出郪江,莫哲向表情沮丧的姚安龙道:“到了三台,请姚老爷出面说话。” 姚安龙目睹了一切,不知是否刺激过甚,神情有点恍惚,没有直接回答莫哲,而是说:“莫公子叫我老爷,我怎么当得起?” 不管他话里是不是有讥刺的苦涩,公孙雄也早有这个意思,连忙附和: “公子如此称呼我们,真是太生分了,换一换才好!” 莫哲求助地望毕宿,毕宿摊手:“那你们要莫哲怎么喊?” 甘离在一边道:“你们叫我先生,叫我师父只叫公子,倒显得我比我师父还有面子,这个先生不叫了吧!直接叫名字好了。” 公孙雄想了想,如果叫莫哲“先生”,只怕更让他别扭,毕竟自己年纪都可以做他父亲了,他一拍腿干脆道:“就都直呼名字吧!虽然有点不敬公子,公子直呼我们名字的话,我们却要自在许多,姚兄,你说可好?” 姚安龙随意地点了头,公孙雄就笑道:“那……以后我也不叫公子了,直呼莫哲。” 莫哲微微一笑,点头算是应了。 毕宿琢磨着他先前那句话,对姚安龙道:“她是你夫人,又曾经是苏鸿离的娘子,到了官府,恐怕只有你出面才好说明。” 姚安龙昨夜吃下药,没过多久连血吐出一条豆子那么大的尸虫来,心里清楚,不管再恩爱,那女子确实是妖物,迟早要害了自己性命,苏鸿离没自己运气,一家子都死光了,如今一定要尽力把他救下来才是,当作报答莫哲救命之恩。 想定,目光坚定下来,“要怎么做,全听莫哲吩咐!” 莫哲看了姚安龙一眼,不免有些佩服这个人,短短时间,竟然能够恢复过来,自己若再介怀生分而迟疑,到显得矫情,便细细说明,也不假借毕宿和甘离之口了。 15.开戏 一路计议已定,车到三台,外面街道空无一人,莫哲一看就沉眉道:“犯人行刑,都是在哪?” “县城以西,早上赶集卖菜的地方。” 想必公孙雄是来看过热闹的,莫哲才问,他就答了出来。 “去那!快!” 众人都已经习惯不再问莫哲为什么,照做就是了。 马车跑得很急,不要说莫哲不舒服,就连公孙雄和姚安龙两个经常出门的都被颠得七上八下,难过不已,车厢里五个人,本来就有点挤,这下更是东撞一下,西碰一下,各自叫苦,毕宿虽然不能把莫哲抱在怀里,也用手臂护着他,免得被其他人撞到,他那明显的袒护,让不知就里的公孙雄和姚安龙都隐隐羡慕起莫哲来。 甘离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也要来护着莫哲,一声声叫得好欢! “师父小心!” 他一颗大头凑上来,毕宿来不及推开他,莫哲当即跟他的大头来了个响亮接触。 “嗑疼了没?我的脑袋有点硬,谁跟我撞都吃亏。” “小心小心,师父嗳!” 毕宿瞪他,他就吹胡子瞪眼地更加带劲:“你我是师徒,我不心疼谁心疼?我不护着谁护着?” 莫哲坐在他们中间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这两个忙什么哪? 与他推测无二,那急着交差,怕又有变故的州府官员从郪江抓了苏鸿离,随便一审就下令处斩,三台街上无人是因为都跑到这地方来看来了。 毕宿挑开窗帘,让莫哲看得到临时架起来的刑台,莫哲看着那些熙熙攘攘,从到郪江后很少能见到的热闹人流,忍不住皱了眉。 人性究竟是恶还是善?一个人就要被冤枉处死,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来观望? 毕宿见他皱眉,问道:“怎么了?” 莫哲摇头,看公孙雄和姚安龙下车,把甘离也追了下去,等车帘隔绝了外面的视线,他伸出手臂,抱在毕宿腰际,自己依偎进了已经向他打开的怀抱。 “把别人的痛苦当作娱乐,这个地方,这个时代,应该说这个世界,好灰暗。” 很无力,无处可逃的感觉,即使中间经历了那么多,逃了那么远,还是有到底也逃脱不了的无措。 毕宿轻拍了他的背,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莫哲和他姐姐的过去,对他和少雨来说,也还都是迷。 一个衙役走上刑台大声宣布:“午时将过,即将行刑,肃静——” 四周安静下来,毕宿用钩子钩住帘子,拥着莫哲,一起向外看。 一边人群分开,衙役开道,邹仓神情委顿地和一个穿石青色官服的人走了出来,走到刑台上一侧坐定。 他的近况本来就不好,现在州府如此处置,摆明已经要换掉他这个三台县令,只怕过后还要问罪,如何精神得起来? 公孙雄和姚安龙带着几个家丁站在人群里,邹仓抬眼看到他们,眼睛亮了一亮,但是在他们周围没找到想找的人,又失望下去。 “邹仓只怕以为你不管他了。” “比起他,我更担心苏鸿离,他手上伤还没好,州府拿人,不会管他受没受伤。” 莫哲轻轻一叹,家破人亡,如今又碰到恶霸一样的官府,要不是有所准备而来,像苏鸿离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根本没有人惦念。 很快,衙役押着苏鸿离出现,引起人群一阵骚乱,不出莫哲意料,什么烂菜皮臭番茄,全从人群里飞出来,朝那个脸色枯黄,几乎推一下就会倒地死去的青年丢过去,本来包好的断臂上血已透了出来,还有些地方已经凝结发黑,他脸上有点青紫,脚下也微跛,明明能够稍微躲开一些飞来的东西,可是那双眼睛呆滞异常,已是心如死灰的样子,根本不管砸到身上头上的东西。 马车旁有人高叫:“杀了他!杀了他!” 还有无数应和的声音。 莫哲差点就冲出去了,毕宿紧紧抱住他问:“你不信你自己吗?” “我……他们太过分!”拳头死死捏紧,莫哲不想看,听也听不下去了。 有力的手握住他紧到要伤害自己的拳头,毕宿道:“他很可怜,虽然还有屋子在三台,可是终日生病,没有什么生计,你今天救了他,改天他还要死在别处,不如……” “不如?”升起一点希望,莫哲迫切地看着毕宿。 “不如让他到家里来,他只有一只手,干不了什么活,但是在花草里翻翻虫子拿去丢掉这种事情还是做得了的,给他口饭吃,给他个地方住,四郎他们几个老实得很,也不会欺负他。” 莫哲眼睛发酸,松开手反握住毕宿的手,十指交叉,仿佛连心脏都同声跳动。 毕宿瞧着他的样子,笑道:“只要他吃得惯七郎味道多变的饭菜,我没什么意见,反正养家的是你不是我。” “喂!下次换你养家好了!”真是的,差点就被感动得哭了,这讨厌的家伙! 苏鸿离已经被按在了一张木桌上,莫哲一看,就再也不能分神想其他了。 腰斩吗?幸好…… 刽子手在人群的欢呼声里,好像英雄一样趾高气昂地走上刑台阶梯,不料被人拦住。 有人向衙役说了什么,那个衙役飞跑上台,凑到邹仓耳边,只见邹仓双眼放光,转头对身旁坐着的石青色官服的官员说了几句,两人随即起了争执,然后邹仓愤然站了起来,走到台前对下面道: “射洪县的姚安龙何在?” 姚安龙拱了拱手,在邹仓示意下走上台去,莫哲捏了毕宿的手一下,被他更用力地握紧——好戏,开场了。 州府官员已经草草定了案,自然不会给邹仓翻供的机会,看姚安龙上去,立即叫人拦住,扬声道:“法场重地,岂能随意上下!快给本官下去!” 邹仓忍了一下,远远地向莫哲乘坐的马车看过来,想必,姚安龙已经告诉他莫哲来了。 想到莫哲正看着自己,豪气顿生,一步上前朗声道:“但凡审案,必须要无一处错漏、疑点才能审结,此案本来定案,可是刚刚姚安龙说,他有其他证明,苏家血案不是苏鸿离所犯,既然他说了,这就是疑点,何不等这一点澄清,再论苏鸿离该不该杀,大人觉得邹仓说的对不对?” 他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句句在理,又在百姓之前说出,那官员再焦急也没有办法独断专行,气得坐倒,“好!且让他说,他到底有什么证明?要是胡乱生事,正好一并责罚!” 姚安龙心里有底,岂是这样三言两语吓得回去的,缓步走到台前,先问候了一下: “要说我的证明,请大人先听听我的故事再看。” 本来就是射洪有头有脸的人物,面对台下成百上千双眼睛也凛然不惧,自有一股正气,撒起谎来也从容不迫,不露丝毫破绽。 反正半真半假,要说撒谎,也不是全部。 “一年前的清明,恰好就是这几天,我出门遇到一个女子,容颜美丽,举止娴静温婉,称与家人失散,不知该去何处,我带她回家,好生相待,过了几月,迎娶进门做了我的夫人,她平时大声说话也不曾,看来真是没有得挑剔的好妻子,可是——” 莫哲低声道:“他该去说书的,一定精彩!” 毕宿好笑地看他一眼,又去听姚安龙说故事。 “从她到了我家里,家里就时常有人身体不舒服,原因不明,几天前,我带着她来郪江拜访老友,遇到去给他娘子上坟的苏鸿离,不料苏鸿离一口咬定我夫人是他死去一年的娘子!” 那官员斥责了一句,大约是要叫人把姚安龙轰下去,但是被百姓嗡嗡的议论声完全压得听不见。 姚安龙顾盼自然,说起打好稿子的谎来,真是得心应手。 “我当时生气,可是过后不免怀疑,他苏鸿离好端端一个人,又不疯又不傻,凭什么说我夫人是他娘子,回去后我就问她,为什么?她支支吾吾言语不清,我当然更加怀疑,又从别人口中听说苏家一家惨死,剩了苏鸿离和他妹妹两人,我怕了,不敢再跟她一起睡,还特意叫了人守在门前,果然到半夜就出事了。” 这下,连州府来的官员也听出了明堂,开始正襟危坐,着意细听。 “到夜里,我忽然头痛欲裂,忙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气虚,给开了补气的药,吃下去以后,我吐出来一条透明透亮,豆子那么大的虫子!” 这是实情,姚安龙亲身经历过,离现在也才过去半天不到,说起来脸色发白,眼神紧张,让听的,也心口紧了一紧。 他缓缓道:“我担心其他人,照那方子叫家里人都吃了,都吐出虫子来!” 掏出汗巾,转身递到邹仓和那官员面前打开。 “大人请看,这就是我吐出来的虫子,有人认得它的,说这虫子叫尸虫,专吃尸体。” 台下百姓虽然看不见,可能看见两位大人和他们身后衙役的表情,恶心嫌恶,还有点发白。 那官员问:“这就是你的证据?证明苏家血案不是苏鸿离做的?” 没等他冷笑,姚安龙就老实道:“不是,我故事还没讲完。” 转身走回台前,接着道:“见我们把虫子吐出来,我夫人,不!那女子急了,当时发作,像疯子一样撕咬伤人,没奈何,家丁和她厮打起来,幸好把她打死了,我要给大人看的,就是她的尸体。” 16.来历 “哪里来的疯汉!”那官员站起来:“给我拿下!打死了自己妻子,还以为能用编造的谎言骗过本官!正好你自己做实了凶案,也不用择日了,把尸体抬上来,本官现在就审清,让你同苏鸿离一道走,阴间路上也做个伴!” 邹仓紧张地要拦,看姚安龙微笑摇头,心底猜疑,按耐住自己,静观其变。 衙役下来姚安龙指的车里抬尸体,见到还插了些断刀断枪的尸体,都吓了一跳。 他们一路抬上去,也让底下百姓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吓人,可正常人都会想,杀一个女子,用得着这么凶残吗? 苏鸿离被押到一边,他好像回过神来,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代替了他,放到桌上的姚夫人尸体。 仵作很快被叫来,寻常百姓都没见过验尸,自然好奇地瞪大眼睛、伸长脖子,就连车子里的莫哲也偏着头,仔细看着仵作动作。 “怎么?好奇?” 幸好他们车子停在人群外围,看得不是很清楚,要不毕宿就该放下车帘不让他看了,万一吓到怎么好? 莫哲摇头:“不知此时的验尸到了什么地步,我又估错一步,万一他验不出来岂不糟糕!” “你嘱咐过姚安龙,要是仵作验不出来记得要提醒,还担心什么?” “那是万不得已,他要是提醒,恐怕会引人生疑。”莫哲习惯地咬了咬下唇,“仵作都看不出来,他提醒得浅了,没用,提醒得深了,人家会追究下来。” 毕宿失笑:“那么怕被人知道你的本事?郪江小,三台更小,就是绵阳也是个小地方,这些事情惊动不到成都府,更不会传到长安去,退一万步,就算你的本事真的被长安城里坐着的那个毛头小子知道,也不一定就会下命令,要你到他身边去侍奉。” “你不知道。”莫哲忧心忡忡道:“他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他现在虽然被他奶奶,窦太后压着,可是要不了多久,他就会震惊天下,像他这样名垂青史的千古帝王,就是个好一点的兵器师父也走不脱他的视线,何况是占卜师,哪一代帝王身边没有占卜师?将来他身边就有一位相当了不起的占卜师,说起来,那一位同我一样,强于占候。” “哦!还有比你厉害的?叫什么?”毕宿是真的好奇,莫哲脑子里的东西,很多连他这个星君都闻所未闻,要说有人比莫哲知道得还多,他还真的不信。 莫哲看了看他,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告诉他,随后才道:“他叫司马迁,将来任职史官,写下《史记》千古流芳,但他自己实在很可怜,伴君如伴虎……他不一定比我厉害,毕竟,我学的东西是几千年积攒下来的熔炼所成,不是此时还在摸索的人可以相比较,但,强于探索,比我这样坐享其成要伟大很多,他的《天官书》虽然有不到之处,可是历经千年仍旧是占候一门极有价值的珍品,这就足可说明一切。” 毕宿一动不动,就连习惯了的,摩娑莫哲指背的手也停了下来。 半晌才问莫哲:“你的意思,你能占测将来会发生的事情,哪怕千年以后?所以,你学到了千年后的东西?” “不,”莫哲坦言:“我只是看过历史,学过前人着作,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从两千年后来,莫瑶也和我一样,甚至四郎、五郎、七郎他们兄弟三个也一样,我们都来自两千多年后。” 毕宿的表情,真可以说是呆滞,可惜莫哲无心取笑,只紧张地观察着他。 本来说好了的,绝对不说出去的秘密,也一个冲动——不能算是冲动,早就想要告诉他,只希望毕宿和自己能够毫无嫌隙,才说了出来。 但……若他不信,该怎么办? 如此匪夷所思,想到毕宿可能的反应,莫哲已经隐隐失落起来。 是很匪夷所思,但是一切都不会比眼前的人更加重要,毕宿看到莫哲的失落,心里疼惜,在莫哲惊讶的神情中张臂把他牢牢抱紧,故意担忧地说:“糟糕!本来就觉得自己很老,还好这身体看来年纪不大,配你正好,这下,我一下子又加了两千多岁,你说出来,是不是嫌弃我老,不要我了?” 莫哲捂住嘴巴,不知是哭是笑,拳头在他胸前砸了两下,身体微微颤动。 毕宿也不管他到底是哭还是笑,提醒道:“快看!” 莫哲好像揉了眼睛,才抬起头来,向刑台上看,他们说话的功夫,仵作验看完毕,对邹仓道:“大人,这女子身上多伤且重,每一处都可致命,依小人看,是被人同时攻击造成的,除了死状凄惨,连小人都没怎么见过,其他没有什么地方异常。” 仵作的话,对百姓来说自然十分权威,听到他如此评价,忍不住又一齐猜疑姚安龙。 暴虐杀妻,这可不是随便说说就能承担下来的罪责,恶劣程度,甚至跟苏家血案有得一拼。 姚安龙暗自咬牙,果然又被莫哲说中,这笨蛋仵作没瞧出不对来。 他连忙站出来,抢在官员下令前道:“咦!这话奇怪,她头骨碎裂,却一滴血都不见,难道长这样脑袋的女人还算正常?” 仵作被他指出来,回头一看,果然如此,但谁敢自承过错?立即强辩道:“头上都是骨头,一层薄皮包着,没有血管当然不会出血。” 姚安龙不懂人体,只急得抓头,忽然灵光一闪,放下手低头朝桌子狠狠撞去,惊起一片呼喊。 衙役也去抓他,慢了一步,只听“咚”一声,姚安龙滚倒在桌下。 这一下变故骤起,邹仓惨白了脸,那官员只道姚安龙事情败露要自杀,还微微笑起来。 一天之内,审结了两件案子,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却不曾想到姚安龙根本不是自杀,虽然动作急了点,到底没把自己往死里撞,两眼发晕地坐起来。 这边车里,莫哲和毕宿也吓了一大跳,计划里可没有这个。 看姚安龙坐起来,莫哲略一回味,才苦笑:“这样笨的法子,也亏他能想出来!” 什么法子?仵作和那官员看到姚安龙流血的额头,已经明白过来他为什么要去撞桌子。 他撞一下桌子也流血,那女子头骨都被打得塌陷下去一块,竟然没有一滴血。 仵作的说法,再也站不住脚了。 邹仓已经大约明白问题在哪,立即下令:“切开她的头颅!” 17.开颅 那官员不好再说什么,悻悻地坐着看。 仵作老实地照做,下面百姓中,有胆小的,也蒙了眼睛。 等天灵盖切下拿开,能看清的所有人都发出克制不住地惊呼—— 那脑袋里边原本应该是白花花的脑子,可是脑子一点没有,倒有一条蜷曲着的,流着水的大肥虫子!!! 站在近处看清了的公孙雄在惊讶之后,抬起手臂扬了扬。 莫哲看到他比划,放下心来,虽然已经和毕宿商量得出这个结论,但毕竟没有亲眼看到,心还是一直悬着,此刻才完全放松下来,不自觉地偎向毕宿,待他拥住自己,才反应过来,顿时大窘。 “我、我……你……” “不靠我你要靠谁?甘离吗?我虽然比他老,看着可比他年轻!身体也比他好,你亲眼看过的,嗯!还感觉过我的勇猛!”毕宿喜滋滋地,夸赞起自己来。 “……”算了。 数千双眼睛,光天化日之下,从一具女尸脑袋里找出一条比男人拳头还大的虫子来,这事情不是那官员能擅自决定的了,立即补救地起身亲自询问苏鸿离: “这女子是你娘子?” 苏鸿离呆呆点头,反问道:“她死了吗?” 邹仓不忍地拍着苏鸿离的肩,对他道:“你娘子一年前就死了,这虫子占了她的躯体,又去祸害别家,那时候她放过你妹妹,恐怕就是要她来背这个罪名,好替自己脱身,幸好被姚安龙揪了出来,不然还要害死多少人!” 苏鸿离眼眶通红,不知是吓的还是伤心的,要是他妹妹等得到今天,他也不会那么可怜,只剩下一个人。 那官员急着要去写信告知州府,拉着邹仓快走,邹仓只得丢下苏鸿离,沸沸扬扬的人声里,官府众人抬着引起轰动的尸体回县衙去了,只剩姚安龙和苏鸿离还在刑台上。 姚安龙见莫哲乘坐的马车朝县城去,心里明白他刻意避开,免得使人疑心,转头看苏鸿离还跪在那里,心里十分不忍,过去小心地避开他断手,扶起他。 “过去一切都过去了,留下性命才最要紧,跟我来,莫公子等着你呢!” “莫公子?” “莫哲啊!”姚安龙道:“稍等一会,我带你去见他,你这条命都是他给救下来的。” 在附近冲洗了车里血迹,几个家丁驾车过来,载了公孙雄和苏鸿离往县城去。 苏鸿离坐在车里抱着断手,喃喃道:“怎么回事?她怎么死了呢?” “你妹妹?”姚安龙叹了一叹:“我们赶来的路上,莫哲倒是说了一下,那女人脑子里出水,毕宿就疑心她脑子不大对,我们没验看尸体,但莫哲猜出有东西在里边,而且是成了精怪的东西,你还记得那天吗?你和我、公孙雄,还有那女人一起去见莫哲,我说了家里出的事情后,莫哲就看着她不动,后来毕宿出来也看过她,那时他们就看出她不是活人,恐怕他们留意的时候,那女人也发觉了,可能你妹妹知道什么她的关键,所以那晚跟我借口不舒服,单独睡下,恐怕晚上就跑到三台大牢来,大牢看管很严,她用人的身体进不来,怕是取了外皮,从牢顶缝隙放下来,你妹妹看到一张人皮,面目还是认识的——已经死了一年的嫂子,就被吓死了。” 苏鸿离死气沉沉地道:“这样吗?” “第二天莫哲来三台,想见你妹妹问事情,才知道她被吓死,唯一找到的就是牢顶缝隙那挂的几根头发。” “头发?”苏鸿离终于抬起头,注意起来。 “是的,只能如此想了,你妹妹死了,现在那女人也死了,除了这个推测能说得通,其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知道真相呢?谁也没有见到啊!” 苏鸿离抬起手,不知想干什么,可是抬起来的地方没有手,他又放了下去。 “真不敢相信,怎么会是真的……” 姚安龙拍了他的背,道:“人世千奇百怪的事情太多了,只有想开一点,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苏鸿离唇边泛起苦笑。 车声鳞鳞,载着他们到了一个茶馆前,公孙雄留了人在楼下等他们,引了他们上楼,在二楼靠里的雅座里,他们见到了莫哲。 苏鸿离见了莫哲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才遭逢大变,大家都体谅他的心情,也没有装做热情地拉他干嘛,莫哲查看姚安龙额头上的伤口时,他们叫的大夫也来了,要给苏鸿离重新上药包扎,甘离跟在大夫后面进来,苏鸿离一见他,就快步冲过去问:“你答应我的呢?我娘子她、她说了什么没有?” 甘离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件事,瞪了苏鸿离一眼,道:“我师父说了,不能再看了,我用鬼眼看阴物,就跟借了你钱一样,以后是要还给他们的,我才不要被鬼拖去,以后死也不看了!” “可是!”苏鸿离满脸焦急,“她还有什么心愿?她怎么样?是不是孤苦伶仃?是不是被人欺负?我要知道!你告诉我!” 他神情几欲疯狂,吓得甘离躲开大叫:“不看就是不看,阴间自然有阴间的世界,你是人她是鬼,你管她这些干什么?她早跟你没关系了!” 苏鸿离道:“这样吗?我……” 他含混地说了几个字,隐隐的,已有失心疯的征兆。 等他慢慢平静下来,莫哲又给他切了一次脉,皱眉道:“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前面吃的药没起作用,现在更坏了。” 苏鸿离一直就那个样子,双眼无神,肩背都垮了下去,只能勉强坐着,至于吃什么、喝什么,好像都感觉不到,筷子捏在手里,仿佛随时都会掉。 毕宿轻轻握住莫哲的手,劝慰道:“不要担心,他一时接受不了,可能以为娘子没死,高兴了一下,现在又这样,跟眼看着死了两次一样,给他点时间,会慢慢好起来的。” 莫哲低声道:“恐怕不能再拖,要救他必须抓紧,我怕晚了,即使救下性命来,人也疯了。” 毕宿想了想,“他家离这里不远,客栈人多,来来往往你要烦,不如去那,别人避忌,我们还怕什么,需要什么,我跟甘离准备就是了,公孙雄他们也在,人手多。” 莫哲点了头,起身走到苏鸿离身旁,对他说:“抱歉了。” 苏鸿离才抬头,莫哲张开两指,按在他玉枕两侧用力,他一个字没说出口就歪倒下来。 不用莫哲吩咐,公孙雄和姚安龙就像有了默契,什么也不问,一行人出了茶馆,去到苏家那破烂的院子里。 蛛网密布,清扫起来也容易,倒也可以让莫哲临时用用。 带来的几个家丁烧水的烧水,买药材买用具的忙得不亦乐乎,甘离明明胆大,现在却不愿进院子里来,自己在院门前坐着,说他看门。 人人都怕这里死过人,哪还需要他看,毕宿嘲笑他一番,到里边帮忙去了。 仔细号脉就用了很长时间,莫哲的眉头拧起就没放开过,等银针拿来,又急急忙忙开始在苏鸿离脑袋上下针。 没有人懂,也没有人敢打扰他,里里外外地站着看。 到傍晚,邹仓找了过来,莫哲还没下到一半的针,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人的脑袋最是精妙,无数机巧在其中,错得一点也是不可挽回的大错,所以才比其他地方要复杂得多,每下一针,都要他反复琢磨,自然辛苦非常。 邹仓见众人都噤声不语,放轻脚步走到门前看了看,明白过来,对毕宿招了招手。 毕宿退了出来,在院子里问:“什么事?” 邹仓道:“已经撤了苏鸿离的死罪,但有事想请公子去县衙一趟。” 毕宿责备:“你明知他不会去,那么招人眼!” 邹仓无奈道:“没办法,本来以为就这样了,可是回去以后想起大牢里那尸体,有点不放心,这妖怪吓死她,难道没在她身上也放虫子,好一样控制了躯体?我去大牢看了,一看就吓得再也不敢进去。” “怎么?” 公孙雄和姚安龙都围了过来,“难道又出来一个?” 邹仓摇头:“那道不是,可是我记得她明明靠墙而死,面目惊恐,我去看的时候……”忍了一忍,才大着胆子道:“却像是在笑!” 毕宿一凛,转身向屋里看了一眼,莫哲很专心,没听到邹仓说的,他才放心了点。 “我跟你去看,叫上甘离,有我们对付,公孙雄跟姚安龙呆在这,莫哲要是扎完针问起我,也别照实说了吓他。”还好带着鳞片,不过就算没带,管她成没成精,照样一掌拍死,毕宿想好了,弄好以后让甘离画点图什么的去去阴气,自己就可以马上赶回来,免得莫哲发现他不在要担心。 “好!” 邹仓当即带着毕宿和甘离去了县衙,莫哲还在擦汗,找下针的地方。 暮色四起,四周都黑下来,莫哲在里边喊:“点灯。” 公孙雄和姚安龙才想起来没准备灯,他们不知道会忙到入夜还没好,急急忙忙去买,让家丁守着。 莫哲走出来,看到他们两人匆匆跑出去买,不禁失笑。 他等得,苏鸿离可等不得,于是叫了家丁拿了点先前烧水烫针用的木柴,点燃了拿进来给他照明。 一针下去,不知是不是扎错了地方,苏鸿离突然张开眼睛,黑黑的眼睛大大地,瞪着离他不过半尺的莫哲—— 18.失踪 “笑屁!”毕宿对着邹仓大怒,“你随便找个仵作来,他也能告诉你,这是因为尸僵时间过了,她脸上原本僵硬的肌肉松弛下来,没有那么吓人了,哪是什么在笑!” 要不是还有牢头在,这一脚就完全不给邹仓面子地踹过去了。 邹仓陪笑辩解:“还不是被那几根头发吓的,今天又见到那虫子……虽说杀死苏家人的凶手找到了,可是什么东西吓死苏家小妹还不知道啊!” 他这样一说,不知触动了哪里,毕宿安静下来。 甘离见无事,已经动手开始画阵图,不敢再看那些东西,不过驱散一下阴气左右错不了。 邹仓好奇,看他怎么画,只有毕宿望着尸体兀自思索不停。 好像漏了什么地方…… 头发! 是了,只有头发全部都是猜测! “甘离!” “嗯?” “那天我取下来的头发你带着吗?”毕宿急急忙忙地,动手来翻甘离的衣服。 “带着带着,要干嘛?” 甘离掏了出来,毕宿就拿着头发往外面走,姚夫人的尸体停在外面,他把汗巾打开,拿起姚夫人的头发跟手里的对比。 有衙役守着,但多一眼也不敢看那尸体。 头都切去了一半,毕宿竟然就这么凑在那看,甘离和邹仓走出来,见到也吃惊。 “怎么?” 邹仓可不敢近看,甘离凑到跟前,一看,也愣住。 毕宿手里的,是那天从牢顶裂缝取下来的头发,虽然细长,却干枯无光,而姚夫人的头发,也许是那虫子注意保养,姚家又有钱,养得黑黑亮亮的,纵然此刻死透过去,光泽还没有消失。 ——这分明不是同一个人的头发! 甘离心中一动,念了句:“那天晚上苏鸿离断了手,我们怎么没听到他的叫声呢?” 毕宿猛然拔足狂奔!莫哲—— 等他回到苏家,院子空空,应该在的人一个都不见,房里落了几根还带火星的木柴,除此之外,全无人迹。 毕宿在床边找到莫哲的银针,更是心急如焚,听到模糊水声,跟着声音找到井边,这才听到井里传来的微弱的呼救声。 井边有绳子,毕宿捆牢了,一头在上面,一头系在自己腰间,也不管井下黑得不见五指,急急忙忙踮着井壁滑下去。 从冰冷的水里抓到一个挣动的人,立即喝问:“谁?” “救!救命!我是乔勇……” “谁?” “公孙家家丁。” “莫哲在吗?” “不知道……” 毕宿耐性尽失,一面单手提起这个家丁,让他自己抓住绳子往上爬,一面细听别的动静。 他急得目龇欲裂,可是什么也看不到,几个声音里没有莫哲的声音。 难道…… 近乎疯狂地在水里捞出人来,一手环抱再放开,一个挨一个,都不是莫哲。 莫哲的腰,半臂就可以抱过来。 毕宿解开绳子,落到水里,向更深处摸。 邹仓和甘离晚到一步,看见有人从井口爬出来,一看是公孙家家丁,忙问怎么回事,那家丁才后怕地说—— 公孙雄和姚安龙出去买蜡烛,前脚才走,苏鸿离就醒了,那后面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回过神来就挤在井里去了,一直挣扎呼救,黑暗中只知道周围都是人,爬也爬不出去,要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在井里,他什么也不知道。 听见毕宿的声音,他们忙赶到井口,帮着忙,把几个家丁都拉了上来,毕宿最后才上来,全身湿透,神情可怕。 “莫哲不在下面。” 这个消息,真不知道是该失望还是庆幸。 在场的几个家丁什么都不知道,莫哲就这么不见了,和苏鸿离一起。 19.最终章 差点跌倒,脚下一疼,莫哲昏茫茫的神智恢复过来。 月色斑驳,在树影之间跳动,风扯着树叶纷飞,树木间,荒草漫野,脚下根本看不出有路。 莫哲辨认了一会拉着自己手不停向前走的背影,迟疑道:“苏鸿离?” 那人停下来,回头看他,月光下,模糊就是苏鸿离。 “很快就要到了,我们走吧!” 莫哲低声问:“怎么会在这里?去哪?” 什么时候来的荒郊野外,而且这地方陌生得很,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鸟叫,听得人心底发寒。 苏鸿离拉着他走,头也不回地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去了你就知道了。” 心底悚然不安,莫哲想挣脱开,被苏鸿离狠狠拉住。 “走吧!很快就到了!” “不,我不去!”这人怪异得很,肯定有问题! 差点被莫哲挣脱,苏鸿离发狠一拉,把莫哲朝一颗树撞过去,莫哲“啊”一声痛叫,撞跌在树下,苏鸿离用那只仅剩的手按住他脖子,蹲下身,把脸凑到几乎贴着他的地步,咬牙切齿地说:“她好端端地活着,即使她认不得我,只要她活着,你为什么一定要她死!?” 树枝摇动,月光一明一暗地照着苏鸿离头顶,莫哲惊骇失色,苏鸿离头上还插着几根银针! 双手抠着背后树干,莫哲慢慢紧贴着树站起来,只吓得手脚发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苏鸿离见他不再反抗,照旧拉着他在荒草过膝的林间走。 “很小的时候,我跟她就说好了,我们要在一起,做夫妻,生生世世,她很美,看着我笑的时候会脸红,家里人都说,能娶到她是我最大的福气。” 苏鸿离边喘边说,提到过去,声音都愉快起来。 “她要嫁给我了,却得了病,大夫说她挨不过半年就会死,我不信,她舍不得我,我们到处找办法,最后终于找到了,莫公子,你也是个大夫,你知道我们找到什么办法吗?” 莫哲被他拉得跌跌撞撞,又惊又怕,哪里还能回答。 苏鸿离也不在意,絮絮叨叨地,“所有大夫都说她要死,我也想和她一起去了算了,可是她不要我跟着她去,她要我活着,她说,就算她死了,也要把她的身子留给我做老婆,我们还在一起,我把尸虫从她鼻子那塞进头里面去,尸虫吃了脑子,就代替她的灵魂活在身体里了。” 一点一点的寒意,从苏鸿离手上传过来…… “她应该是病死了,可是真的,她的身体还活着,代替她,跟我生活在一起,真好!我娶了她进门,每天看见她对我笑,真好!可是为什么过了几年,她还是死了呢?莫公子,不要以为你们才懂,我也懂的,那尸虫在她脑袋里久了,成了精,要阳气维持身体活着,所以产了小虫,放到别人身上去,吸阳气给她,她自己喜欢阴气的,她从来不在白天出门,我带着她回她以前的娘家,也是晚上,就是清明最后一天的晚上,一年前的今天晚上。” 感觉到莫哲在挣扎,苏鸿离笑道:“莫公子,别逼我迷了你的神智,那样你乖多了,但是我想跟你说说,好让你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莫哲被他狠狠扫了一眼,醒悟过来,自己确实曾被迷了心智,跟他走到这里来,心里一惧怕,顿时不敢再挣扎。 苏鸿离又笑:“这才对。” 林子越来越密,属于人间的灯火一星也没有,只有数不清的暗影,潜伏在远远近近的地方,鬼祟地注视着。 “那虫子不懂她的苦心,不知报答,竟然诈死,害我以为她死了,还把她埋了,现在我才知道,她是因为我家里没有阳气给她了,她要换一家,才好维持身体,这样美丽的身体,维持起来是很麻烦,但是她一定有办法,毕竟是成了精的,要不是你,莫公子,她还活着,好端端的,能对人笑,笑起来也一定还是那么美。” 莫哲说不出话来,身体冷得发疼,偏偏手上被拉着的感觉格外清晰,牵动了他每一丝神经。 苏鸿离还在说:“我以为虫子不要她了,我想,等我把她带回家去,埋在家里,我再死不迟,免得辜负了她把身体留给我的情意,却没料到那虫子骗我,根本不是不要,她那么美,虫子也舍不得不要。” 他们就这样走,手拉着手,两个都跌跌撞撞气喘吁吁。 听着那分明的喘息声,莫哲好半天才说:“你……她杀了你全家,留你妹妹给官府定罪,她不会留下你,你……你已经死了。” 苏鸿离脚下不停,披散的头发在夜风里飞舞,月光下没有一丝光泽。 只有死人的头发,才会如此。 苏鸿离的体温、心跳,就跟姚夫人一样,是尸虫吸取了阳气,造成的假象。 莫哲几乎疯狂,突然间发狂挣扎,苏鸿离不及防备,被他挣脱开。 莫哲一旦脱手,再也不敢看上一眼,回身就不要命地发足狂奔。 脚下高低不平,长草纠缠,腐枝残叶更是隐在草丛深处,就连盖至脚踝的衣裾下摆也像有心为难他,步步牵绊。 莫哲不知道自己跑得够不够快,他只听得到几个声音交织——自己粗重紊乱的呼吸,阵雷一般的心跳,还有隐隐约约的,不曾丢失的脚步声紧追着他…… 苏鸿离已经死了! 死了一年了! 可是死而不甘,居然顽固得不离开身体,利用尸虫吸取阳气维持得好像一个活人,只怕那身体里早已腐烂,比姚夫人那种成了精怪的,更加不可思议,也更加让莫哲心惊胆跳! 莫瑶说过,怨念极强的魂魄会现身人前,进行报复,那种叫做厉鬼。 追在身后的是什么? 那不断地发出脚步声的追逐者,是什么? 追着他不放的,到底是什么!? 活尸—— 两个字蹦出脑海,莫哲脚下一绊,摔倒在地。 他急切起身,却骤然分辨不出自己从哪里跑来,要往哪里逃。 四野沉沉,暗影起伏,那脚步声忽然没了。 莫哲茫然四顾,周围所有影子都不动,却又都像在动。 他一手按住口鼻,仔细聆听,可是风吹不止,到处都传来鬼祟的声音。 躲起来了吗? 因为逃不掉,所以站在什么地方看着,等他自己支持不住倒下去,再过来,带他到那个地方去——他把青梅竹马的女子鼻子打通,放尸虫进她脑子去的地方! 莫哲后退两步,撞到东西,差点失声惊叫。 猛然回身,却只是一棵树。 他不敢停留,踉踉跄跄往一个方向跑出几步,又迟疑地拐向另外一边,树上猫头鹰的“咕噜”声,也吓得他茫然失措。 苏鸿离呢? 苏鸿离在哪? 他带着他的尸体躲在哪里? 踩裂了一根树枝,脚下发出好像骨头碎裂的声音,攻击着已经十分脆弱的听觉,莫哲又摔倒,倒下的一瞬间,好像有个黑影闪过,他连忙翻过身,从到了这片树林以后,再也没有看见明亮东西的眼睛忽然看见枝叶间微微闪亮的一点。 远在天外,名灭不定,那是—— 毕宿。 空留了星体在天上,闪烁着的毕宿星。 毕宿的鼻子真的很好,他找了马,追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只有莫哲才有的淡淡清香一路追下去。 太快,没有人跟得上毕宿。 更加没人知道,他怎么判断得出应该向什么方向去找。 莫哲的味道,很淡,很特殊。 他不喜欢墨汁的松油味道,可是又没有哪一天能够不用墨汁,所以家里种满了兰花,既可以协调居山之所的阴阳,又可以随手摘几朵细碎芬芳的花朵丢到砚台里,研墨的时候一并磨碎入墨汁里,就遮盖住了松油的味道。 其实毕宿从来不觉得墨汁难闻,他只觉得淡淡的,没有什么特别,可是莫哲用掺了兰花的墨汁用得久了,天天呼吸着这种味道的空气,渐渐身上有了混杂墨汁和兰花的独特香味,毕宿倒是辨别得一清二楚。 那味道,在家里或许不分明,但离开家,不管走到哪里都格外清晰好闻,虽然暂时感受不到莫哲的心境,少见的情况让毕宿忍不住担心,但,只要追着他留下来的,渐渐飘散的墨汁和兰花的味道,就一定能找到他。 后来感觉到莫哲的恐惧后,毕宿很高兴。 非常高兴,至少在自己拼命追赶,拉近距离的时候,他还活着。 苏鸿离走不快,至少绝对不会比马快,可是毕宿后来追进了一片树林,草长林深,灌木处处,他不得不下马。 为什么要带莫哲来这里? 他要对莫哲做什么? 种种猜测,让毕宿几乎追丢了方向,最后,只得强自稳住心神,不再乱猜乱想,才又找回了方向。 莫哲的情况很不好,那种惊惧得要崩溃的感觉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楚地传递给毕宿,当毕宿好不容易找到那个在树林里乱冲乱撞的身影,拥入怀抱以后,甚至不得不打晕了他,才能抱着温顺下来的他一步步离开那片树林。 是夜,莫哲发起了高烧,陷入恶梦中,一天以后才醒过来。 谁也不敢问他,发生了什么?苏鸿离去了哪?为什么…… 没有人问,包括毕宿。 莫哲什么也没说,病好以后对清明那三天的事情绝口不提,仿佛从来没发生过。 甘离还猜测——师父是不是经历了什么可怕的,吓得忘记了。 大家都有点怀疑,可能就是如此。 听说有人因为害怕,强迫自己遗忘的,恐怕就是莫哲这样子。 可是毕宿知道,莫哲根本没有忘记,虽然在睡梦中忽然惊醒的次数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少,但他知道,莫哲记得,而且深深记在心上。 过去很怕很讨厌的虫子,现在不再要四郎他们在花丛里翻找出来丢掉。 毕宿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回答: “它们存在,不会因为我怕,就消失无踪,那么,不如承认好了。” 甘离听不懂,毕宿懂。 与其害怕逃避,不如面对。 别人眼中还是老样子——安静的、痴迷书本的莫哲在毕宿眼中已经有了改变。 那个总是需要他保护的少年,比起以前被迫承担下全家生计重担的时候,更加坚强了,也更加吸引毕宿。 ——第一卷·鬼眼活尸·完—— 番外:毕宿 1.旱情 景帝二年,天下大旱,长安及各地旱情逐日严重,四方开坛祈雨,无果。 半山茂林中的莫宅内,郪江富豪公孙雄独坐在一间半敞的书轩内,手边的一壶茶已经喝得见了底,可他仍旧品不出这茶水的滋味。 莫家的家主莫哲依然不愿见他,以前拜访数次,虽然每次都不见,可也让家仆带出只言片语,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连请他进书轩的家仆——公孙府上的炎武,因为会做木工活而借过来一段日子,炎武明明保证莫哲一定会来书轩看书的,久等不见去请以后,也消失了踪迹,留堂堂公孙家的家主在这里一等就是几个时辰。 即使敬爱莫哲才华,即使无心与少年人计较,若不是真的有急事相求,公孙雄早就离开了,不会枯坐等到此刻,一想到外面旱情,他忍不住深深长叹。 郪江江水下沉数尺,河滩干涸,渔船搁置,田地龟裂,家家炊烟断绝,只因为无米下锅,祈雨仪式进行了几次,不要说雨,就是云都没见到半片,而蜀地有名望的术士都已经无能为力了,只剩下一种办法,可那个办法不到走投无路,他是绝对不会去想的。 如果莫哲同意祈雨就好了,公孙雄对他有十足的信心,无法,只能耐心再等下去。 炎武在后山挖坑,心里记挂着公孙雄,但是,猜不透莫哲心思的他只能服从命令,在五郎和七郎看守下挖一个没意义的坑,莫哲只说要埋一截桃木,他以为花盆那么大就够了,谁知道居然是长足一年那么高的整株桃树,得挖一个五、六尺的坑,让他一挖,就没法再去前面找公孙雄。 炎武挖了一中午,早就汗下如雨,五郎拿来水,递给他说:“喝点水歇会再挖,千万别渴死在里边。 七郎在一边笑:“公子要你挖坑埋桃木,可不是要你挖来埋自己的,慢点没关系。” 炎武是个聪明人,一听七郎说的,顿时有了主意,他扶着锄头去接水碗,手一抖没接住,碗掉进坑底,他自己“咕咚”一头栽倒下去,五郎、七郎伸头一看,只看见他倒在坑里没有了反应。 五郎跳下来救人,七郎向宅子里跑去,喊着:“他真晕了,我去叫公子,看怎么办。” 七郎一路跑进后院,在莫瑶闺房外说:“公子、小姐,炎武晕过去了,恐怕是天太热中暑了。” 莫瑶在里边说:“那地方背阴,怎么可能中暑?你快点回去,他埋不好桃木谁也不许离开。” 七郎满脸纳闷,还想再问,立在闺房外的少雨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清澈冰寒,叫五郎平白打了个冷战,忙应了“是”匆匆回去,到后山一看,炎武果真坐在坑边,一副等公子来看的样子,哪里中暑了。 “让他一直等着也不是办法。”莫瑶落下一颗棋子,笑道:“将军!” “啊?” 莫哲拿着手里的马,眼看就要把莫瑶那边的象和士吃光了,居然被她的一个小卒子将了军。 不甘地看了半天,几次想拿老将跺了那只小兵,无奈莫瑶的老将早就被自己的马逼在了正前方,这一坐出来就是老将见面,自杀啊…… 好像说棋一样,莫哲摇头道:“没有办法,无可奈何啊!” 莫瑶伸出一个指头,隔着棋案戳了他眉心一下: “怎么会没有办法?书读死了吗?我记得《北齐书》上有提,做七件事情就可以祈雨,为什么不告诉他?你不愿意去的话,我去。” 莫哲捂着眉心叫:“不要用没修过的指甲戳我!很痛啊!”见莫瑶起身,真要去前面见公孙雄,他急忙拉住莫瑶道:“别去,炎武叫他在书轩等我,这样心情我能体会。” “那你还罚他挖坑,平白无故地埋什么桃木?” “不是罚他,埋桃木只是预做筹谋,”不再继续解释,莫哲无意识地紧捏着还没放下的棋子道:“告诉公孙雄不难,但那七件事不是他公孙雄能做的,例如祈兵镇海凟、举国禁屠等,这些一定要通过县州一重重往上递,直到长安,不怕景帝不相信,只怕景帝相信了,真的用这方法求来大雨。” “那不是很好吗?” 莫哲的眼睛放在莫瑶肩上,道:“不,我不想侍奉帝王,伴君如伴虎……” 莫瑶坐下来,好笑地说:“就为这个?” 莫哲沉默不语—— 不、不是的,不是怕帝王的喜怒无常,而是不想眼前唯一的亲人再受到伤害,手臂上的旧伤每逢天气转变还会隐隐作痛,想必莫瑶肩上的伤也是一样。莫哲此时已经能体会到父亲舍命保住他们的心情,真的不想再看见莫瑶受伤,所以,绝对不要像父亲一样,侍奉能操纵他们生命的人! 见弟弟不说话,莫瑶伸出双手拍他的脸颊。 “怎么突然看着我发呆呢?傻瓜!真的那么怕吗?”莫瑶叹气,就算来到远离过去的古代,爹的死还是给弟弟带来阴影了啊!“好吧!好吧!听你的,我们不管这事。” “嗯!”莫哲重重地点了头,唇角弯了起来。 莫瑶摊手:“可是不能让公孙雄干等下去啊!我看他是不会轻易罢休的,不如直接回绝他,好让他死心。” 莫哲同意了,莫瑶就叫少雨出去告诉公孙雄,公孙雄听了,原本直挺挺的背就沉了下去,好像突然之间老了几十岁一样,失魂落魄地走了,少雨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天晚上,莫瑶在荷塘边抚琴的时候,少雨站在角门处。 莫瑶没有看他,道:“你知道我不想看见你,小哲如果睡了你也去睡,别站在那。” 少雨淡淡地,看不出喜怒哀乐地道:“我有事要说。” “说。” 少雨顺着她抚琴的手看到她脸上,才说道:“公孙雄走的时候神情不太对劲,似乎有什么事情没说,你心善,我怕发生什么事情以后才来后悔,所以提醒。” “什么意思?”不可否认,自从和公孙茹做了朋友,莫瑶确实比以前要关心公孙家。 “我已经叫炎武回公孙家去打听了,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他一定会马上赶回来。” “嗯!你做得好,去睡吧!” 少雨在黑暗中定定地看她一眼,随即转身离开,他走以后莫瑶才轻轻吐出口气。 没有了弹琴的心思,莫瑶收了琴刚要回房,就见一个人匆匆跑进院子,朝她冲过来,四郎在后面叫:“公孙小姐!” 小茹? 莫瑶才想到,公孙茹已经扑到她怀里,气急败坏地哭叫:“莫瑶救我!我爹要烧死我!” 2.祈雨 炎武也跟了进来,看到她们抱在一起,满眼痛苦地低下头。 莫瑶扶住公孙茹,问道:“怎么了?你爹好好的烧死你干嘛?是做恶梦了吧?” 公孙茹全身发抖,只会哭,手抓得她的胳膊都生疼了,莫瑶看了看炎武的神情,左右想了一下,边把公孙茹哄到自己屋里去,边吩咐炎武去请莫哲过来,少雨在炎武身后,月色下沉凝着一张脸。 莫瑶安慰着公孙茹喝了点水,等缓下呼吸,公孙茹才哽咽地说出原因来: 原来三台县令请了一位术士,那术士说要用丁卯年已亥的少女做巫女求雨,上天才能降雨,公文下来,恰恰只有公孙家的小姐公孙茹是丁卯年已亥出生,又还没有婚嫁,正符合那术士的要求,县令是景帝直接任命的,原本就讨厌曾经作乱的郪人,怕公孙雄不给人,还专门从剑南府请了几千官兵过来,早一天已经到了公孙府,只是公孙雄好说歹说要请莫哲,县令也听过莫哲的名头,就答应再给一天时间,今天公孙雄请不到莫哲,回去就只好把女儿关了起来,明天午时就要把她当祈雨巫女烧死。 说完话,公孙茹哭得快要断气,扯住莫瑶就不放手,好像一放手就要没命似的。 莫瑶只能望着弟弟,希望他赶快决定。 莫哲匆匆赶过来,一头青丝全散在背后,衬着那张不怎么见太阳——因而十分苍白的脸更加脆弱,身为亲姐的莫瑶当然不想逼他,可是人命关天,怎么能坐视不理?她也只能勉强莫哲了。 莫哲还没作出决定,四郎他们就在院子里喊:“公子、小姐!不好了!公孙家和县令都来了,还带着好多官兵!” 炎武偷偷带走公孙茹的事情那么快就被发现了!莫哲听着外面院子里凌乱的脚步声,有点无力地说:“你们留在里边,我去。” 说罢转身要走,莫瑶安慰地看了公孙茹一眼,让她放开手,自己快步上前拉住莫哲:“这样子怎么出去?我给你梳下头发。” 莫哲任她拉着坐下,她的手指灵巧而温柔,触在头上说不出的舒服,外面传来四郎、五郎、七郎拦阻的声音,还有县令冰冷地呵斥,“快把祈雨的巫女交出来,否则全家押回三台治罪!” 可是突然间叫嚣的声音没了,外面安静下来。 莫瑶看了自己的妆盒,里边没有莫哲可以用的东西,想了想,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原本属于莫哲的那支木簪,横着别住了莫哲半束的头发。 “好了,去吧!” “嗯!”莫哲点了头,不知为什么,他的背影让莫瑶觉得分外沉重。 打开的门外站着少雨,刚才突然的安静恐怕就是因为他,有他在弟弟身边,莫瑶稍微安心了点。 没什么的,不就是祈雨嘛! 老实说,公孙雄看到莫哲走出来,心里又有了希望,纵然冠上了为民祈雨的名头,谁能忍心看着自己的女儿去死呢? 县令被少雨震了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活象冒犯了天神似的,心里直打寒战。 县令身边的一个一身青衣的中年男子眯眼看了少雨一会,才站出来对莫哲说:“请把公孙小姐交出来,祈雨的时辰很快就到了,误了这个时辰再想求雨就难上加难了,公子不会想顶着祸害百姓的名声吧?这可是为万民造福的事! 莫哲扫了他一眼,道:“天干地支加二十八星宿,乃至霜露雨雾雷电百兽花木,莫哲从未听过要用杀人来驱策的。” 那个术士呆了一呆,随即信心满满地开口:“公子所说不错,可是公子乃一介凡人,如何知道天上众神的震怒从何而来?我的办法,用纯洁的少女身躯献给上天,以此表明悔过的心和诚意,一旦如此,明日午时后定能降下大雨解三台县的旱情。” 县令听到,赞赏地击掌道:“就是如此,公孙家主很是推荐你,但若你无法祈雨就快快交出巫女,不要误了大事,本县可以看在公孙家主献出巫女的分上,不追究你的过失。” 公孙雄上前一步恳切地道:“莫哲,啊!不!莫公子、莫先生,你若有办法救得小女……” 他的说辞遭到了那术士的凌厉瞪视,术士满意地看到公孙雄放弃地垂头后退,转向莫哲道:“你也是方术术士?小小年纪,看不出来啊!不过方术这种东西,是要花费很多年苦心钻研才能懂得的,还要上好的天赋才行。” 莫哲瞧着庭前的兰花,眼睛虽然低垂,但姿态却十分傲然挺拔,他淡然道:“若我有办法,是不是放弃现在的办法?” 如果是莫瑶的愿望,那就做给她看吧!无论如何也希望她能够平安。 术士轻叱了一声,满脸的不屑。 县令道:“说来听听。” 莫哲缓慢条理地说了出来:“做七件事,第一件,七日祈兵镇海凟,及诸山川能兴云雨者,又七日祈社稷及古来百辟卿士有益于人者,又七日乃祈宗庙及古帝王有神祠者,又七日乃修雩祈神州……” “七件事?”那术士高声道:“你说的每一件事都要做七天,那岂不是要七七四十九天后才能求雨?莫说时间太久,你说的事情恐怕也要当今天子才能下令去做,真是说起来好简单,何况有没有效用还是问题。” 莫哲从来没有对人用过什么心思,现在满心想说服县令,当即抛开顾虑直说道:“莫哲所学,本就不是什么神鬼方术,乃是辅佐帝王的占候之术。” 他一句话惊了县令等一干人,县令上下瞧他,笑道:“口出狂言!你说的方法是拖延时间吧!救民如救火,岂是耽误得起的?你若没有比甘先生更快的求到雨的办法,就给本县让开!” 县令的手抬了起来,院门口一群官兵虎狼一样盯着莫哲身后的门,少雨也戒备地掐起了手决,危机一触即发! 莫哲一咬牙,道:“慢着!” 没有办法了,除此之外,真的没有办法了。 莫哲回头对少雨道:“照顾好我姐。” 没等少雨问,他说:“县令大人,请随莫哲到后山,祈雨要在高处,若辰时仍无雨,莫哲悉听尊便。” 辰时比午时还要提早了两个时辰,县令看他步调镇定,不像有诈,何况即使他做不到,也足够时间准备午时的巫女祈雨,所以拦下了甘术士的进言,叫人看住不要让公孙茹跑了,自己和公孙雄、甘术士跟随莫哲上了后山。 此刻明月当空,照得石台上明净一片,莫哲走到白天叫炎武埋桃木的地方,从衣袖里取出一块羊脂白玉放在那里,别人只见他依次掐着手指,似乎在数数,却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什么。 3.巧用阴阳逆北斗,无奈何险些丧 郪江的山岭都偏阴,石台下有水泽,加上属阴性的桃木以及星辰和月亮,还有刚刚放下去的玉,共六种,时辰也刚好是一天中阴性最浓的亥时,莫哲忍不住想,这真是命,连时辰都不早不晚,恰是逆转北斗的时辰,分别代表北斗七星中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瑶光,六种阴性都已齐全,剩下的……想要苦笑,如此逆天而行,不知自己能不能扛得住,若是不能,恐怕莫瑶也保护不了了。 还有少雨,虽然他看莫瑶的眼睛很让自己讨厌,不过,要是他的话,一定会尽全力保护莫瑶的。 想清楚,莫哲定下心来,此时最要紧的就是心念的专注,如果能成最好,不成的话…… 少雨上来石台,看着莫哲背影说:“小姐说,除了你不要别人照顾。” 莫哲愕然回头,惊讶地看到少雨居然对他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好像被吓到,莫哲匆匆别过头,深呼吸几次后明白了莫瑶的用意。 甘术士见他还不开始,不耐烦地说:“你往地上放一块玉就完了?笑话吗!?” 县令也不耐起来,公孙雄更是瞪大了双眼仔细看着,满心惊疑。 莫哲好像全没听见,一动不动,他面对的方向,北斗七星的光芒越来越清晰,渐渐地胜过其他星辰,连月亮的光辉都慢慢在躲避一样,自北方减淡。 县令本来还在催促,突然发现身旁的甘术士安静下来,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从未见过的异象把他也惊呆了——深蓝的天穹中,仿佛只剩下七颗星辰,居中的开阳星一明一暗,是唯一不稳定的一颗。 莫哲不知道身后人们的惊诧,他听不见自己的呼吸,感觉不到心跳,唯一有的,就是闭起来的眼中,隔绝不断的闪烁的那颗星,快了……快了,快要到达极阴的瞬间了! 少雨只觉得开阳星突然暴出红光,这时,莫哲动了,轻而稳地一步,踩到了土地上的羊脂白玉。 甘术士大叫一声,刚刚森寒的气突然涌动起来,几个月都没有了的风顷刻间仿佛从地底呼啸而出,刮得粗大的树干飘摇摆动发出叫人畏惧的声音,而众人在狂风中滚跌在地,互相拉扯才能控制住不滚落石台,掉到十几丈下面的郪江江水里,人且如此,身上的衣服头发更是早已飞舞挣扎得如同向天的荆棘,脆弱又狰狞地尖叫着! 狂风中,只有少雨站得笔直,风仿佛激烈的水流碰上礁石一般绕过他,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明明其他人好像身在狂风中,自己却感觉不到,狂飞乱舞的树叶泥土挡住了视线,莫哲所站的地方完全看不见。 少雨想走过去,可是脚一提起来,风就大了一倍,差点吹倒他,他只好站定,一边猜疑缘由,一边注目。 人人滚倒在地混乱不堪,也就只有少雨看到天上的北斗七星在慢慢地以正中的开阳星为中心旋转,而星光几乎隐没的其他星辰跟从着北斗七星的旋转,都在细微地改变原来的位置! 少雨一直看着,一动不动,不知多久过去,七星的星光才黯淡下来,其他星辰也渐渐恢复原有的亮度,地上的风渐渐微弱下来。 县令和其他人能够张开眼睛的时候,只听少雨叫道:“莫哲!” 众人随声音看过去,莫哲好像失神一般,身体软软地倒下去,被赶过去的少雨接住。 “莫哲!” 那双淡色的眼睛好不容易聚焦一样看到少雨,然后皱眉说:“我是……公子,不准、不准叫我的名字……” 少雨握着越来越冷的手,低声吼道:“你给我撑住!要怎么办?快告诉我!” 莫哲费力地摇头,道:“毕宿、毕宿本是冀州星宿,可是只有月近毕宿方能大雨,我做到了么?” 少雨抬头看了看,闪烁的毕宿星在刚才的移位中恰好停在月亮之旁,“是,西方七星宿已经移位,毕宿正在月旁。”做到了!少雨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成天刁难讨厌他的少年居然有如此力量,让星宿移位! “那就好……”莫哲眼中的神采越来越散,头偏向一旁,“辰时有雨,少雨你……照顾莫瑶,她很任性可很傻……” “莫哲!莫哲——莫哲!” 黑睫垂落,少雨惊慌地发现那冰凉的气息不再吹拂到自己身上来,他喊了一声又一声,希望莫哲再一次不满地要求自己喊“公子”,可是怀里的人安安静静地,只有耳侧的头发漏过他的手指,在叫人欣慰的,消失了几个月的微风里轻轻地荡。 天上有了云,到辰时,太阳还没来得及曝晒就被完全挡在了黑压压的乌云后,电闪雷鸣中,大滴大滴的雨酣畅淋漓地撒了下来,打在干涸的土地上尘烟滚滚,无数百姓从家里冲出来,在越来越急、越来越大的雨幕中大笑狂欢,整个郪江镇上,到处都是高兴得好像发疯了的人。 只要有雨,禾苗就可以种下地再结出美丽的稻穗来,只要有雨,就不怕饿死! 但……半山的莫宅里,没有人叫,没有人笑,空气都像凝结了。 房间外,大夫对着满脸焦急的三台县县令邹仓、公孙家家主公孙雄和术士甘离摇头。房间里,莫瑶坐在床边死死抱着没有丝毫温度的莫哲,脸色苍白得与莫哲不相上下,少雨站在她身后,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可是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来。 “原来……难怪昨日他拒绝……” 公孙雄看着屋外的倾盆大雨,压低了声音说道:“原来我是在求他,用他的命换茹儿的命……” 邹仓和甘离也望着屋外,这场雨,一刻不差地从辰时开始下,到现在已过了午时,还没有停顿的迹象,可是屋里的少年却看不到了,这场他请来的雨。 不相信弟弟死去的莫瑶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看着等了很久的雨,外屋的三个人却也无法说出话来,连着廊下的家仆每个人都安静地看着雨,听着轰鸣耳际的水的声音,良久。 直到有官差急匆匆奔到门前,向县令拜下去道:“报大人,盐亭、中江及射洪三县均传来消息,大雨从辰时开始,下得很大,和三台一样,旱情已缓解。” 县令张口半晌,才怅然道:“本该用那个法子的,几个月都撑过来了,却等不了四十九天……这代价太沉重了!” 甘离自责道:“是我逼他的,我不该啊!我不该!不该为自己胜算不多的占卜自满到如此地步!驱使星宿移位,这种能力又岂止是祈雨而已,他能做的,又岂止是求来一场雨!” “先生一去,”公孙雄冷冷地道:“只怕天下间再无人能逆转北斗,驾驭群星。” 一想到此,三人心中都是剧痛,已非叹息所能缓解。 正悲痛中,猛听见少雨在里边大喊:“莫瑶!莫瑶——” 硬是没说一句话,没流一滴眼泪的莫瑶,突然就倒了下去,乌云一般的发散在莫哲枕上、床畔,凄丽得仿佛即将凋谢的昙花。 少雨匆匆抱着她出来,请了大夫到闺房去看,还好,只是心悸过度,晕厥过去了。 等大夫走后,少雨看着她苍白的脸,狠狠地捏着拳头,任由无力感蔓延至没顶。 之后几天中,莫瑶醒来两次,每次都乖乖地吃乳母准备的饭,每次都强做坚毅地告诉他们——祈雨的事情绝对不能说出去,不然莫哲醒过来要生气,然后好像无知无觉一般回到床上昏睡。 除了第三天的大雨,接着的细雨下了整整四天,二十八星宿所对应十二地支的各个州府——即兖州、豫州、幽州、扬州、青州、并州、徐州、冀州、益州、雍州、三河、荆州十二个州府雨水都未曾停过。 七天后,停灵期满,要下葬了。 邹仓从三台县赶来,和公孙雄、甘离等人一起,想要劝说莫瑶放开莫哲的尸身。 什么入土为安,什么让他离开得安心,莫瑶都不相信,她几乎疯狂地抱着莫哲,一再低声地说“他会回来”,七天前,还楚楚动人的美丽少女,此时已经形容憔悴得让人不忍猝睹。 少雨在她身后掐了个手决,全无防备的莫瑶立即丧失了意识,轻软地倒落在他怀里—— 就像……莫哲那时一样,少雨忽然害怕起来,她会不会和莫哲一样,在自己怀里停了呼吸,从此再也不睁开眼睛。 不,不!决不! 狠狠捏起的手里,有尖锐的东西扎破了手心,殷红的血丝线一般沿着缝隙流淌出来,滑过莫瑶瘦削见骨的手,一直流到莫哲冰一般的手上,可是少雨注意不到,他把莫瑶抱开,看着众人上前,准备抬起莫哲的尸身,突然之间,异象发生了! 莫哲手背上发出烟一样的红光,绕着他的手臂盘旋而上,然后笼罩住他全身,如活物似的从胸口进入身体,随后,奇迹一样,莫哲的脸色不再霜冻苍白,以眼睛可见的速度,那一丝丝的人气回到他的额头、眉尖、眼睑、脸颊、嘴唇。 甘离大叫一声:“他的手!” 所有人的目光落到那本该僵死的手上,少雨滴在上面的血已经不见了,纤长的手指极轻微地震动了几下,甘离扑了过去,把住腕脉屏住呼吸。 众人停止喘息—— 狂喜自甘离脸上浮现,他大笑道:“天啊!神啊!不管是谁保佑的,我甘离愿用余生侍奉座下,莫哲他——他有心脉了!” 少雨的那滴血,连他自己也没看到,何况别人。 邹仓不相信地上前,执起玉佩下的穗子放到莫哲的鼻翼前,只见丝线轻轻地来回摆动,莫哲确实有了呼吸,断绝了七天之后,又有了呼吸! 屋里爆发出欢笑,屋外的几个家仆听到“有心脉”、“有呼吸”的话,立即也欢呼起来,迟到了七天的欢呼声,穿过层林,荡漾在清碧的郪江水面。 这天夜里亥时,莫瑶、少雨和守着不愿离开的甘离都看到了,一个发浓如墨,眼明如星辰的俊美少年从床边的木簪发出的光芒中现身。 莫哲还没醒,少年皱眉看着他,对守在床边的他们三人说—— 他叫毕宿。 邹仓走的时候,曾问甘离是不是决定要留下,甘离当时很坚定地说,发现自己学艺不精,要留在这里向莫哲学习,邹仓走时还感慨着他的好学,一把年纪了,真是不容易。 醒来没多久的莫哲靠在书案上,暂时不去看让他心慌的毕宿,对给他磨墨磨得不亦乐乎的甘离道:“我说……” 甘离殷勤地前驱,真的跟家仆似的一脸讨好地问:“师父,什么事?” 被一把年纪的人叫成“师父”,莫哲的眉头跳了两下,不给面子地说道: “我说,你坚持留在这里不会是因为没钱吃饭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惨叫,甘离就像被他砍了一刀一样,凄惨无比地叫道:“师父怎么能怀疑我的用心呢?这真是天下最冤的事情,甘离的心,可表日月!那绝对是对师父的一片赤诚之心……” “好了!”莫哲黑着脸打断他道:“我知道了,害你没饭吃的人是我,你就留下吧!”再让他的大嗓门这么尖声叫嚷下去,这次只怕就真的要死透了。 甘离就着跪坐在垫子上的姿势趴下去,对他磕了个头,嘴里嘀咕:“谢谢师父,甘离一定不会忘记师父教导之恩!无以为报,只好尽心尽力伺候师父。” 莫哲的脸本来就黑了,见他脸皮居然厚得惊人,更是黑上几分,眼睛瞟到毕宿,忍不住叹气。 毕宿在一边笑,看样子觉得听他们说话很有意思。 人是耀眼无比,笑起来更加令人挪不开视线,可是身上没一点温良的影子。 莫哲心里暗道:怎么轮到自己的时候,就轮上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呢?有他在身边,还不如让自己对着大冰块似的少雨呢! 才这么想,毕宿就说:“莫哲,不是我硬要来的,是你把我从天上拽下来的。” 嗯!?还没问出口呢! 毕宿作怪样捂着心口满脸惊慌地说:“嗯!?还没问出口呢!他怎么知道的!?” “……” 莫哲已经丧失了语言的能力,甘离算什么,比起这个曾经的星君来,不过就是脸皮厚了点……而已! 隔了一会,莫瑶和少雨来看望他,甘离喳喳呼呼地起来迎接,端茶倒水忙得像陀螺一样,少雨嫌烦,躲在角落里坐下——反正都有地板,坐哪里都一样。 既然甘离今后也要在这家里住下来,莫哲也就不打算避开他了,正要开口,毕宿狠狠地一瞪甘离,道:“今晚听见的任何事情,都不得在外人面前说起,否则,叫你见识一下天上星君的震怒!” 甘离搞不清状况,不过被毕宿一吓,立即机警地答道:“那是那是,星君……” “叫我毕宿!” 口气强硬得不行,满脸傲气的毕宿跟凶神一样,吓得甘离连声道:“是是!毕、毕宿君……”再次挨了一记来自眼睛的雷电,甘离才畏畏缩缩地说:“毕宿说什么就是什么,给甘离十个胆子也不敢违背。”虽然这话有待商榷。 毕宿好整以暇地点了头,才示意莫哲可以开口了。 莫哲忍住想要晕倒的冲动,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才道:“毕宿和少雨的身份,绝不能说出去,有些事情需要大家商量一下,必须尽快弄清楚。” 莫瑶奇怪地问:“有什么要弄清楚的?” 莫哲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毕宿: “你和我的感知相连,所以知道我心里想法,是吗?” 毕宿点头——不算太清楚,不过也没差。 莫哲又问:“可是这支木簪本来和莫瑶的木钗是一对凤凰,她的凰钗里有少雨的灵魂,你从天上来,那这凤簪里本来的灵魂呢?” 毕宿道:“这簪子里没有灵魂,如果说是一对的话,我敢肯定莫瑶那支木钗里也没有什么灵魂存在。” 莫瑶奇道:“可是少雨就是觉醒了,还知道来自那支凰钗。” 毕宿不怎么有星君样子地抓了抓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你的木簪里只有一股很强的力量,没什么灵魂,你那时候摆出极阴的阵势,突然以自己纯阳的身体插入北斗正中的开阳之位,引得北斗逆转,我的神体也被拉得向月靠近,但灵体却像被人拉住一样往下掉,七天后掉到你簪子里来,还被强加了‘主人’这种奇怪的存在!” 莫哲看他满脸不甘,暗想,那么不甘心的话,大可以走啊! 果然毕宿又知道了。 “莫哲,我能走的话还会认命呆在这吗?”他才不会承认其他原因呢! 莫瑶问到:“那会不会少雨也是这样来的?” 毕宿想了想,说:“他是麒啊!麒麟里边公的那只,少雨应该在皇宫里边才对,皇帝登基,四种瑞兽缺一不可,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他的祥瑞之气沾到你,你怕是得被阴气永远包裹着挺尸下去……那么点阳气也敢干逆转北斗的事情!” 莫瑶和少雨都呆了一呆,原来少雨是麒麟!难怪当初…… 莫哲暗自感叹幸好,这是少雨第二次救自己了,虽然是无意地。 他猜测着说:“也许莫瑶的凰钗和我的凤簪一样,只是有强力的阵法在里边,当我们碰到危险的时候,阵法就触动,自行捕捉可以帮助我们的,比如麒麟,比如星宿,于是你的凰钗把少雨拉了进去,少雨帮我们逃了一次,而这次,就是毕宿。” 少雨翻开手掌,他的手心和一根手指已经覆盖了鳞片,长出尖利的兽类指甲,是麒麟就说得通了,可—— “为什么我会把你们带回两千多年前的汉朝呢?” 毕宿道:“那就要问你了,不过看样子大概因为阵法太强的缘故,你已经忘记了以前所有,这应该也是设置阵法的人故意做的,好让你一心一意照顾他们吧!” 莫瑶质问他:“那毕宿为什么没有忘记?” “哼!” 毕宿还没说出后面的话来,莫哲已经撑着额头道:“他是天上星宿嘛!”天上星宿的脾气就是这样的?唉—— 毕宿明明知道他的意思,却故意不加理会,只捡了自己爱听的听了,笑道:“哎呀!醒过来还没一天,就那么了解我了,莫哲,我们果然是天生一对。” 莫哲暴跳:“谁跟你一对了!?” 他还虚弱着哪!这么暴跳起来可见已经气到什么地步了。 毕宿挥着手笑:“不要这么不好意思嘛!我都很好意思的说,哈哈哈……” 现在,这一屋子的人,除了早就被听到的内容惊得呆了过去的甘离,人人都黑着一张脸。 等毕宿笑完了,少雨才淡淡地道:“既然毕宿是星君下凡,以后家里不用再花油钱了,到晚上就拜托毕宿发光吧!” “呃——” 毕宿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石化了。 莫瑶落井下石地说:“是啊!小哲,可以把油钱补贴到其他地方去了,真好!毕宿虽然没有多亮,不过照我们这几间屋子想必也足够了。” 等莫哲也来棒打……某只叫毕宿的狗狗的时候,毕宿才叫起来: “我现在被锁在凡人的身体里,叫我怎么发光?” 少雨又说:“星君不用吃饭,实在不方便的话,大不了买点油来你喝,好歹让家里省点灯心钱。” 毕宿捏着拳头瞪少雨,没出声,不过看口型,念的应该是“四不像”一类…… 麒麟独角、鱼鳞、鹿身、牛尾,民间俗称“四不像”,可少雨也不气,温温的仍旧如同传说的瑞兽一般,温和而不忍伤一物的样子。 他在意的不是这些,手上已经有了变化,也就是说这个人身已经在向麒麟转变,或许什么时候就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了,或许,等他完全恢复成麒麟的时候,他就不能再呆在这里,这个他认为是家的地方。 举目向莫瑶看过去,莫瑶却红透了一张脸,见少雨看她,立即大叫:“不准看我心里想什么!原来我心里想的你一直都知道,以后不准看!不准看啦!” 少雨突然失笑,也不解释不是知道想法,只是体会得到心绪变化,他俊朗的面目碧水一般流淌出动人的神采,让莫瑶更加脸红。 毕宿的到来,虽然解开了少雨的身份,但还有很多问题,如今没有神力的麒麟和星君也解答不了,那些谜团只好暂时放下,不管怎么说,这个家的成员是越来越奇怪了。 莫哲觉得困倦,想要起身去休息,那个呆了半天的甘离突然说:“师父恢复呼吸的时候甘离曾经发下誓言,救得师父的,甘离愿用余生侍奉座下,麒麟君救了先生,以后甘离也会像侍奉先生一样侍奉麒麟君。”天知道他刚刚到底是吓呆的,还是在计算留在这里的好处,以至于算呆了过去? 少雨温润的笑颜就这么被他一句话砸成了铁青色,难得看他变脸,莫瑶也好,莫哲也好,更不用说毕宿了,都看戏一样地盯着他看。 少雨猛然醒悟——这屋子里没有好人哪! 从此,家里就多一位星君,莫瑶和莫哲看毕宿跟少雨一样,每天吃饭睡觉,自然也不会觉得他有多了不起,多几天,连甘离也习惯了跟一只神兽和一颗星宿生活在一起。 4.莫公子打人事件 郪江晚报XX年XX月XX日——莫公子打人事件! 『郪江晚报·独家报道』XX月XX日下午酉时,本报记者接到线报,在郪江镇南二里处,江边道上,口碑素来良好的莫公子伙同其家人,对一老人围欧,路人劝解无果。稍后,本报记者分野赶到现场,亲眼见到被打老者一身脚印,正跪地求饶,其情其景何其可怜! 反观打人者,气喘吁吁坐在江边,其家人端茶递水,捶腿捏肩好不舒服!大有还未解气之势头。 本报记者分野上前劝解,走到莫公子跟前,莫公子突然扯开一点领口,呼“热”,本报记者就此牺牲,真是何其惨痛! 本报支援记者赶到,没想到正巧看到莫家一家仆叫来了平素在郪江称王称霸的毕宿,推测应该是后援,果然,毕宿到场,又将惨叫不止的老者痛打一顿,本报记者担心生命安全,躲在一旁才留下性命。 酉时过,一群打人者才施施然离去,记者上前查看伤者伤情,遍体鳞伤不说,看来伤到脑子,还不停地叫唤:“爽!爽!爽!怎一个爽字了得!!!” 本报记者将一死一伤送到镇上大夫处,具体情况将进行后续报道。 郪江晚报XX年XX月XX日——莫公子打人事件后续报道! 鉴于前日一死一伤的严重情节,本报特派记者释如珂冒死进行了如下调查: 被采访者甘离,此君最好找。 释: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甘:说吧!十文钱一个回答。 释:…… 甘:(凑近)你印堂发黑!近日有难! 释:(掉头就走)我去告诉你师父,你说我印堂发黑,我让你先印堂发黑! 甘:唉!站住,你要问什么就说吧!老实回答就是了~~ 释:(乐)那天你师父为什么要打那个老人? 甘:(捶胸顿足)别说了,说起来我就好生气!你看看,我不在跟前,我师父那小胳膊小腿就被累坏了,今日还酸着,心疼死甘离了~~ 释:到底为什么? 甘:我知道我还会让我师父累着,你有没有脑子啊? 释:啊!我看见了! 甘:看见什么? 释:你印堂发黑,黑得发紫,紫得发红! 甘:胡说! 释如珂掏出一自制砖头,一砖撂倒甘离,走人。 题外话:那时候没有警察,真是好啊好!没有其他砖头,更是好啊好! 下午,抓到买菜的参与打人者七郎。 释:问你几个问题。 七:你告诉我炒竹笋怎么炒,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释:……洗干净,下锅,放油、盐,装盘。 七:那么简单? 释深沉点头。 七:好吧,你要问什么? 释:莫公子为什么打人? 七:那人是中江富商,一向为富不仁,欺压乡里,嗜吃熊掌,这不,被黑熊怨灵附体,熊那种动物,皮糙肉厚,平时痒痒要在树上蹭,可这一蹭,人皮怎么受的了,蹭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啊!我家公子不忍心伤那可怜的黑熊,没有办法之下,只有动手打啦!打重了,缓解一下痒痒症状,就不用去蹭了。 释:多谢!这么说,以后见他蹭树,还要打? 七:对!反正他为富不仁。 释:可以推测,今后还会发生多次打人事件。 七:等熊觉得可以放过他,自己会走。 释:谢谢谢谢!万分感谢! 七:我还要谢你呢!原来盐要在菜还在锅里的时候下啊! 两人对笑,阴云团聚,气氛诡异~ 无论如何,真相大白,还莫公子一个清白。 当晚,郪江晚报内,某野灵魂哀哭——我死滴好冤哪!我死滴好冤哪!我死滴好冤哪!我…… “你烦不烦!” “哦……” 片刻后,停放的尸体坐起来。 释如珂吓晕过去。 分野:不就是诈尸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第二卷:商羊鼓舞 20.托孤 “嗯……轻一点。” “我已经很轻了,还是疼?” “哈啊!毕宿……呜!不要……啊!啊啊!” “现在说不要,嘴硬,你要我才做的,这里呢?啊!这里。” “不要!呜……” 两个声音从书斋里传出来,甘离本来遵照了他的师父——年仅十七岁的莫哲的指示,到郪江边去取一点江水回来,哪知道回来复命,才靠近书斋就听到了上面的对话。 师父叫得像只受了伤的小动物,甘离眉毛一跳,鼻腔有点充血,他怒气腾腾杀向书斋。 毕宿那色胆包天的家伙,敢对他不谐世故的师父做——什么!? 他站在书斋门口,目瞪口呆。 年纪还赶不上他一半的师父正趴在书案上,双手死死抠住书案边缘,清秀的脸上挂了一粒晶莹的汗珠,表情痛苦地张着嘴喊痛,而那个曾经是天上星君,现在不知道在莫家算什么人的毕宿半跪在师父身后,一手握住那纤细的腰肢,一手极度挑衅甘离神经地按在他师父背上,一副很有问题的样子。 可是……师父也好,毕宿也好,他们身上的衣服都穿得整整齐齐。 甘离瞄着想象中捞起来的,实际上仍然好好盖着莫哲脚的深蓝衣裾,很有打个地洞逃走的冲动。 毕宿已经看到他,暂时停下的手又用力推。 莫哲大叫:“啊!很酸!你轻一点!” 毕宿没好气地说:“谁叫你成天坐着不动的,让你每天到镇子里转一圈,走几步都不干,现在跟我叫疼叫酸!” “我只是让你轻一点,呜!!!” 莫哲侧头控诉正在他身上“施暴”的某人,看到甘离,立即把喉咙里的一声痛叫咽了下去,带着几分委屈地对甘离说:“取来了?你要不要让毕宿给捏一下,很痛……不过!轻一点啦!可以舒服好几天……” 毕宿一边动作夸张地替莫哲揉捏酸痛的背,一边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甘离。 甘离发抖,“算、算了,甘离没这个胆子。” 要是敢让毕宿帮他揉捏按摩,说不定等按完,名叫甘离的人就成了一堆不明物。 “师父,水我放在这里,我先下去了。”生命受到威胁,走为上! “嗯!”莫哲放开抓在桌缘的手,舒服地叠了起来,枕在脸侧,“现在这样就好了,不重不轻。” 甘离只当自己误会了毕宿,哪知道等他走出院子,毕宿眼睛里精光一现,立即倾身过去咬莫哲耳朵。 “算你厉害,居然连甘离什么时候回来都测算出来,我看他这个徒弟一辈子也别想学成你这样。” 莫哲捂着耳朵,“你输了,他没去喝酒呢!咬我干什么?愿赌服输,等这几两银子用完,该你去挣钱养家。” “要挣钱啊!”毕宿搓了搓下巴,充满深思地道:“那也要先让我吃饱才能去干活,你说是不是?来,让我吃了你再去……”一句话的功夫,本来很深沉的英俊少年化身成了口水滴答的色狼,照着底下套着衣服的小羊羔就扑下去。 莫哲惊叫一声,转身躲避,从趴着的书案上滚下来,撞散了先前挪放在旁边的几卷帛书,其中一卷在地板上“沙沙”滚出,慢慢展开来,露出里边娟秀字体书写的几个字。 “商羊鼓舞,天将大雨” 郪江镇上的“天机局”,这天门前来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一个老汉从车上下来,到天机局里转了一圈出来,好像对车里的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上车又走,看样子是问路的路人,可是车行不远,那老汉又下车去问路边的人,人家指了指镇外一座挺立着翠崖的葱茏小山,跟他说了几句,老汉又回了车上,这一次没有再在镇子里停留,直直向着那座山去。 时近正午,镇里镇外远远近近的人家都在生火做饭,就连那山里,也袅袅地冒出一道青烟,虽然车上的人还看不见房屋的影子,却也生出山居访友般的暖意,不过,不是来访友,而是来托孤。 片刻后,莫哲听到有客人,第一反应就是:“莫瑶又出门去了?” 四郎笑着回答:“那倒不是,近日家里拮据,公子这里都没有多少银子,小姐哪里有钱去外面。” 毕宿抱手笑道:“哦!看来没钱也有好处。” “既然她没有出门,来人怎么不去天机局问,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不能怪莫哲多疑,从莫瑶打着他的名义开设天机局后,就规定下来,所有想要问事情的,都要先过天机局,由她决定是不是要交给莫哲,虽然嫌她名字取得张狂,但却替自己挡了不少麻烦,成日里乐得清静。 居然有人找上门来要见他,难怪他会奇怪。 四郎道:“像是一对夫妻,穿着虽然朴素,姿态却不大像平常百姓,公子看要不要见?” 听四郎一说,最怕跟官员有牵扯的莫哲果然皱眉,连连摆手:“请他们去找莫瑶,我不见。” 话未落口,毕宿把他拖到身后,满眼戒备看着院门。 一男一女两个人出现在院门口,都在五十上下,衣着寻常,可是都气度雍容。 那女子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笑道:“连家仆都很有眼力,莫公子这里莫非还藏龙卧虎?” 藏龙卧虎倒是不至于,顶多有只神兽加一个星君罢了,毕宿冷哼一声,雷霆声势已隐隐扑向来人: “擅闯民宅,还不报上姓名!?” 那男子有些惊讶地看了毕宿几眼,他气势非凡,人又长得英俊威武,莫哲在他身后,丝毫不引人注目,男子看得两眼,已经误会了。 “失礼了,莫公子,在下是汉廷二品镇将,镇西将军韦成方,这是我夫人。” 韦成方坦然说出显赫身份,以为在直爽的人面前,如此才能获取好感,哪知道他误以为的“莫公子”一步让开,让出身后一个深衣少年来。 “我叫毕宿,他才是莫哲。” 韦成方暗自恼怒,识人无数,今天居然栽了,正要再重新问候,莫哲忽然后退一步,转身就向里边去了,速度之快,韦成方连他的面目也没来得及细瞧。 不知何意。 四郎过来道:“公子不见,请到天机局找我家小姐,很多事情,不必公子,小姐也可解决。” 韦成方这才知道那少年是不见的意思——哪有客人到了面前都转身就走,不见就是不见的!?自己堂堂二品郎将,离开益州府亲自前来已经给足了面子,居然还吃到了当面赠送的“闭门羹”,岂有此理! 莫哲还没走出他视线,只听背后一声暴喝:“给我站住!” 要吵架?最怕与人口角,莫哲头也不回走得更快,韦成方待要追,毕宿站出拦住路,脸上虽然沉静,眼里却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韦成方按了一下腰间的剑柄,见对方不但不怕,好像更加兴奋,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还有要事在身,不可鲁莽。 能做到二品武将的,自然不是全凭武力做上去,瞬息间就压下怒火,声音无波地道:“请你们公子出来,韦成方有要事找他,告诉他,这件事情,跟他几年前在长安见过的一个人有关。” 毕宿大为失望,不甘地向他的剑看了数眼,才悻悻地说:“去外面客厅坐着等,再闯进来我不客气了!” 韦成方眼里精芒一闪,暗暗咬牙,到底是忍了下来,带着夫人退了出去。 他一个天大的官,居然一忍再忍,惹得毕宿格外好奇,进来把韦成方的话告诉莫哲,莫哲本该不见,想了半天居然起身要去见客,更让毕宿惊奇,立即步步紧跟,一同出来。 “你去过长安?” “不小心去的。” “这是什么说法?他说的是谁?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莫哲摇头:“好麻烦,真麻烦!我以为不会有事,居然是后患无穷!” “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唉……毕宿,恐怕我们要搬家了。” “为什么?” 毕宿的问题一大堆,莫哲一个都没解释,两人已经走到前面客厅。 莫哲想必还是不愿多谈,绕出屏风就不再朝厅里走,向韦成方道:“他有没有告诉你,我拒绝过他,同样,今天也要拒绝你。” 韦成方先定定地注视了他一会,才道:“莫公子知道我今天所来何事?” 莫哲毫不迟疑,“托孤!” 21.遗愿 这下,惊讶的不止毕宿了,韦成方和他夫人也满脸吃惊。 “公子如何知道?” 莫哲本来不想多做解释,可惜身边毕宿张大眼睛看着他,一脸你还是不是人的模样,只得无奈道:“我见梁王,是在梁王最后一次入京时,那时曾告知梁王,家中一定有妻妾怀孕,以及如何保这孩子不夭折,梁王当时有意要我侍奉跟随,为了我拒绝还曾动怒,那之后不久梁王就病死京中,你们抱着个孩子来,看样貌大小正好,贵夫妇的子女,恐怕不会那么年幼,我当初在长安见过的,也只有梁王而已,这孩子当然就是梁王的孩子,要不是梁王要你们抱来托孤,你们还会来干什么?” 韦成方只听得目瞪口呆,自己只叫毕宿传了一句话,这个莫哲居然就联系前因,把夫妻俩前来的意图推知得一清二楚。 隐隐的,有点明白梁王为什么留下书信要把孩子托付给这个人。 面前的人,恐怕不止是梁王书信上“弱冠少年,妙达纬象”那么简单。 身在官场,不免就开始猜疑莫哲躲到这种小地方来的企图。 莫哲不耐道:“王子身份尊贵,不是莫哲能抚养的,请将军带回去。” 韦夫人奇道:“你怎么知道是王子?梁王殿下去世时都不知道自己孩子是男是女。” 这次,莫哲闭口不言,送客之意明显。 韦成方定定看了他一会,才抱拳道:“殿下遗愿,请公子慎重考虑,我和夫人带着小殿下在郪江住下,等公子决定。” 军人,到底是干脆利落,也不再废话,当先就走,他夫人虽然对莫哲好奇,也举止从容,笑了一笑跟着离开。 他们走后,毕宿把韦夫人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莫哲知道要是不告诉他,一定被他用这个做借口骚扰得没完没了,只得从头解释: “梁王刘武,是先帝的胞弟,深得窦太后宠爱,太后还差点逼得先帝把皇位传给梁王,后来虽然不成,梁王也郁郁而终,但想来他生前必定不甘心,偏偏那时我才到汉朝,手上一文钱没有,还带着莫瑶、四郎他们,为了一顿饭钱,不小心招惹到他,还好他心里挂着事情,才放我走了,我还以为跑得够远,却低估了一位王爷的权势余威。” 毕宿失笑:“是不是知道他活不久,所以才敢招惹他?” 莫哲郁闷点头,毕宿更是笑得要打滚,一边笑一边说:“哪知道他到死还惦记你,巴巴的叫人四处寻找,硬是把你翻出来了。” 他笑得可恶,莫哲也不客气,抬脚就踢,不过他那点力气,踢到毕宿身上只比挠痒痒重一点。 “笑吧!等我惹急了那个韦成方,够你烦的!” 毕宿收了笑,“你还没说怎么知道是男孩?莫非你原来告诉他他有后,就知道是男是女了?” 莫哲故意极其鄙视地看了他好大一眼,才难掩得意地道:“梁王死得不甘心,自然想把事情落到自己儿子身上,我想,他恐怕还对支持他的梁王党隐瞒了自己病死的实情,如此一来,如韦成方这样忠心的梁王党就会认为是先帝容不下梁王,设计害死他,一定会把他的家眷暗中保护,到生下儿子,再自以为是地躲过先帝根本不存在的追杀,送到我这里来,然后尽心尽力培养个十几二十年,找到合适机会,就打出梁王王子的旗号来,把他的儿子顺利送上他自己无缘的,九五之尊的宝座。” 毕宿恍然大悟,“生下来的如果是女儿,韦成方就不会找上门来了,因为一切都结束了。” 莫哲抬手,拍拍比自己高一截的脑袋,赞道:“孺子可教!” 毕宿一笑,又问:“你怎么知道梁王真是病死的?万一就是先帝害死的呢?” 莫哲呆了一呆,气弱地小声说:“历史是这么写的,梁王因为郁闷,病死了。” “历史要怎么写,可是皇帝决定的。” “但……”莫哲想到什么,又振奋起来:“这一段历史是司马迁写的呀!他那么耿直,怎么可能修改?” 毕宿故意再问:“要是先帝派人暗中下毒,司马迁怎么能够知道,难说他也被蒙骗了呢?” “才不会!”莫哲又一次鄙视他,“要是被毒死的,怎么能够托孤?” “难道他就不会自己感觉到先帝要杀他,或者有什么人事先告诉他,这都是可能的。”毕宿咬住不放,有心要找莫哲的疏漏处。 莫哲大叫:“他要是知道的话,他肯定跑了,点兵造反去了!说不定太后还要支持他,直接废了先帝!!” 毕宿狂笑,笑罢,看着气得鼓着脸颊的莫哲说:“小声……我们议论的可是动辄要杀头的事情。” 莫哲这才想起来声音过大,向周围看了看,忍不住又踢毕宿一脚。 “甘离不在家!我大声叫又怎么了?” “嗯嗯,叫吧!”毕宿脸带色笑:“我很喜欢听你叫。” 莫哲一下子转不过来,愣了一愣,才明白他指的什么,顿时气急败坏,甩下他跑回书斋,连四郎叫吃饭也不理。 四郎纳闷地看毕宿,毕宿耸耸肩,“我抬去给他,他在生气,今天你们都不要到书斋来,有什么我出来叫你们。” “是……” 四郎不解,为什么公子生气,毕宿看来心情很好呢? 到了晚上,莫瑶带着少雨回家来了。 莫哲的这位亲姐姐,和他一点也不像,除了眸色浅淡之外,根本看不出来是一家人,莫哲清秀,她则美丽动人,莫哲安静,浑身上下都是书卷气,她则灵动活泼,眼睛随时闪动不止,或喜或悲都清清楚楚放在脸上,最大的一处不同,可能就是莫哲毫无天赋,不能见其他事物,因此有些胆小,而莫瑶完全相反,从小就能视“物”,胆大到有点鲁莽…… 毕竟习以为常,哪里还会害怕? 从开了天机局,莫瑶嫌弃七郎做饭难吃,把乳母带去天机局另开炉灶,就很少回家,清明莫哲病了一场后,才天天晚上回家来住,不知是镇子里夜来吵闹的缘故,还是担心这个鲜少出门的弟弟。 22.死局 莫哲正在画东西,只听到毕宿提醒:“莫瑶回来了。” 连忙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收拾起来,藏好,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被莫瑶看见他藏东西。 “银子吗?我听四郎说了,今天有客人直接跑到家里来了,你收了多少银子,还藏起来呢!快给我交出来!” 她几步上前,把莫哲推开,伸手就去拿莫哲藏的东西。 莫哲无奈苦笑,正好看见跟着进来的少雨,有些艳丽的眉目偏偏沉静到冷如冰霜,让人有些怪异之感。 瑞兽麒麟,应该是慈眉善目,面容可亲的样子吧?真是阴错阳差……现在的少雨,别说和善,站出来说句话,没吓倒人算好的了。 “这是什么?”莫瑶翻出那些纸张,见不是银子也没失望,打开来看。 莫哲忙去抢,莫瑶干脆躲到少雨背后,弟弟怕少雨,她很清楚。 “什么时候学会画这些花了?小哲,是不是没书看太无聊,居然画起这些绣花的图样来了?哈哈哈!” 莫哲咬牙,硬着头皮去抢,绕过少雨抓她,莫瑶尖叫一声:“少雨拦他!” 少雨从来不会逆她的意,立即十分听话地伸手拦住莫哲,莫哲伸长手臂够,他也用力阻拦,看样子,倒像是拦腰抱住莫哲,毕宿眉毛一竖,仿佛无形中有利箭飞奔过去,少雨眯眼看过来,这两个人在莫家姐弟达不到的海拔高度,开始剑拔弩张。 “还给我!” “哟!小哲生气了,吓到我了吓到我了!”莫瑶拍着心口,眼睛灵动异常地转着,哪里有吓到的意思。 “哼!”莫哲横眉道:“拿去吧!我本来看你没什么首饰,买的又嫌不好看,说自己画点花样,请人照做,既然花样被你拿去了,你自己找人做吧!” 莫瑶展开图看了看,眼睛一转,立即过来拉弟弟。 “小哲最好了,只有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样子的,我说怎么画那么好看呢?原来是给我做东西用的,不错啊!” 莫哲偏头看着别处,不理她。 莫瑶一笑,伸出两个指头闪电般捏着他胳膊上一点点地方,用力一拧—— “啊!放手!”这种怪招也只有她想得出来,那么一点点,又疼又没痕迹…… 莫瑶笑道:“你是莫家家主哦!我的事情当然就是你的事情,再说了,你不给我钱,我拿什么做首饰?” 莫哲一指毕宿,道:“你找毕宿,他答应了的,这次他挣钱!” 已经掳袖子想要动手的毕宿一听提到自己,愣道:“什么?找我什么?” 少雨淡淡一笑,偏偏神情冷漠倒像是冷笑,他笑完转身出去,毕宿哪会放过,追着就出去了。 莫瑶拍着弟弟肩头,充满怀疑地问:“你觉得他能挣到钱?” “不知道。” “他能挣几个钱,够家里用多久?” “不知道。”莫哲很老实。 莫瑶大惊,“你要全家喝西北风吗?” 莫哲皱眉在前走,“谁叫你不收问卜费,每天都有人问,却每天都没赚。”有时看人可怜,还赠送出去…… “那只是几个小钱,收来何用?我们正经帮人家做一回,随便都是几千两啦!谁知道几个月都没有大一点的事情做?” “镇上人家,几十两也过一年,我们家里一个月就能用出去一千两……” “那是小哲你不会管家!” “哦!这样吗?你茶叶要岭南的,丝绸要江苏的,都要请人千里迢迢带来,随随便便几百两用出去,是我不会管?” “咦?”莫瑶取笑道:“好像你要的花草笔墨不是专程从外面千里迢迢买来的一样。” “我一次买够一两年的!”莫哲理直气壮。 莫瑶越过他,面对面站定:“好,近几天已经来了好些人,问的都是一件事,你让给我做,我就不跟你要钱!” “什么事?” 要是莫瑶做得了,或许该说她觉得自己做得了的事情,她压根儿不会说,直接就去了,这次居然自己提出来,不得不让莫哲有丝防备。 莫瑶道:“都是才下葬的人家来问,说新坟被掘,财物不见少,独独尸体被偷,有些人想知道是不是人没死,有些人要镇鬼,不管怎么样,我去看,然后回来告诉你情况,那!你卜算完结果告诉我!” “那还算是你做的?”莫哲摇头,“当初怎么不看书?” 莫瑶一推他,差点把他推倒到花丛里去,“我跑腿当然就是我做的!帮你省了多大功夫?还唧唧歪歪,就这么说定了!” “……” 莫哲心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罢了! 旗开得胜,莫瑶高高兴兴拉着败下阵来的弟弟去用饭,毕宿和少雨早不知去了哪,麒麟虽然天性善良,被欺负得狠了也有脾气的,会不会吃亏也说不定,莫瑶才不担心。 到第二天,那韦成方让五郎带话来给莫哲,他耐心等候回话。 五郎带来他的话,同时还带来一支玉如意,说是韦成方让转交的,给莫哲的见面礼。 莫哲退了回去,第三天,韦成方叫五郎带来的东西里不仅有那支如意,还有一串极其珍贵的红珊瑚做的手环。 莫哲已经觉得有些不妙,到第四天,退回去的如意和手环又送了来,并且还加了一个黄玉雕的三鹿小香鼎。 毕宿叫他算了,莫哲还是不信,仍旧三样东西一齐退回去。 第五天,送到莫哲面前的,换成了一把锋利非常的匕首。 23.急智 “他不会放弃的。”毕宿把面色微白的莫哲拉到怀里,“别看他好像安静等着,周围一定早有安排才会现身来见,我们现在想要搬家的话,说不定还没搬,已经被抓了。” “没有选择……”莫哲浅浅一叹。 知道王子的存在,却又不愿加入梁王党,韦成方没有放过他的理由。 一直躲避,难道都摆脱不了占卜师的命运? 到最后,还是一切都要被操于人手。 明明能够知悉天意、洞察乾坤,对自身却十分无奈。 真是讽刺! 毕宿道:“只有答应了,再不答应,明天就是官兵上门,随便弄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啊啊!天机局的名字不正好给他做文章,理由都不用找,就可以全家抄斩。” 莫哲咬住唇,显然不甘心。 别看只是家里多一个孩子,可是以后想要脱身,更是不能,这其中凶险比侍奉帝王更加叵测。 毕宿道:“莫哲、莫折,你还真的跟你爹取的名字一样,宁死不折!先答应下来,然后再想办法不好吗?” “什么办法?你道他们丢了王子在我这里,就不管了?只会看得更严。”莫哲气馁道:“早知如此,那时候宁可饿几天也不去招惹他。” 毕宿失笑:“你舍得莫瑶挨饿?” “啊!”莫哲没耐心地大叫:“我知道养家男人的辛苦了!”叫完又是一阵灰心,其中无力处,不是别人可以体会的。 拒绝,当然不可能。 晚上,莫哲就把韦成方请来家里,这次只有韦成方一个人独身前来,见莫哲把匕首放在桌上,立即笑道:“莫公子不要在意,这也是不得已,公子明白事情最好,不要辜负了梁王殿下的苦心,我们这些人,各州各府的找过来,又不能大张旗鼓,只有公子名字,也十分辛苦。” 莫哲没什么表情,一副认命的模样。 到底是要把小王子交给他教导,韦成方怕他心中有怨气,不好好教导起来,可不是看得出来的,当下温言道:“梁王曾留信给我,只要公子愿意教导小王子,公子有什么要求,我……还有其他人,自然全力满足。” 他没有说钱,早几天已经试出来,莫哲根本不在意那些价值连城的东西。 莫哲半晌抬头,问道:“王子名字?母亲在哪?” 韦成方道:“本名刘仲,化名韦仲,对外是我收养的孤儿,他母亲现在成都府,等待随葬梁王殿下,对了,还有一事要请求公子,梁王殿下的棺椁至今未下葬,需要公子选块吉祥地方,方能落土。” 这梁王真会找事…… 都死两年了,还不放过他。 “此事好办,但……”莫哲疑道:“韦仲母亲要随葬?那谁来照顾他日常起居?” 韦成方笑道:“要是公子这里没有方便照顾的人,我夫人就叨扰公子,留下来给韦仲做乳母。” 莫哲一想,他左右是要在这里安排人盯着自己的,便点头答应了。 只是浑身不舒服,当初甘离厚着脸皮要当徒弟留在家里,要不是因为自己揭破了他招摇撞骗的行当,害他一把年纪没饭吃,也不会让他留下,足足几个月下来,才慢慢接受了的,这下,忽然又加两个人。 怎一个烦字了得…… 不料韦成方道:“梁王殿下在信中说公子妙达纬象,想必公子所长,是为方术,公子只要尽心善待韦仲,替他免去灾劫,其他的,我会再安排人负责。” 莫哲的脸当即黑下来——还要安排人? 他神情变化明显,韦成方笑道:“公子不用担心,这个人,公子想必听过名字,他叫司马相如,曾是梁王门客,写得一手好文章,人也风雅有趣,公子和他当是投机的,我找到公子,已差人送信去给他,不几日就该到了。” 莫哲惊得呆住——拐了卓文君做老婆的那个风流才子司马相如? 韦成方这票梁王党还真是忠心不二,虽然按照梁王吩咐,把王子送来,但信不过他,居然把历史上那个出名的司马相如弄来当王子的夫子,果然煞费苦心! 不过,既然司马相如是梁王门客,说不定也是梁王党,否则韦成方岂能放心? 他一边感慨自己身入历史,终于有了比较实在的感觉,一边摇头叹息,要摆脱这些人,谈何容易! 韦成方本以为说出司马相如名字,莫哲即使不仰慕,也该很高兴,哪知道他呆完了叹息起来,不由奇道:“公子不愿吗?” “……他……娶妻没有?”到底没管住好奇心,一开口就问了这个,这下,毕宿和韦成方都呆了一呆。 韦成方道:“应该没有,说是风流才子,其实也不免浪荡了些,不知道什么人家的小姐才能看得上眼。” 莫哲心道:看来还没遇见卓文君,仍旧是老光棍一条。 韦成方要安排人,莫哲即使不愿,也没有办法阻拦,他没什么心思和韦成方说话,韦成方虚应了几句,坐不住,告辞离开,说改天把韦仲送来,正式拜入莫哲名下。 他走了以后,一直愁眉不展的莫哲忽然轻笑,把毕宿吓得拉住左右看,怕他急糊涂了。 “我没事,我只是在想,本来无心收徒,现在却收了两个,一个四十多岁,一个却只有两岁……” 这悬殊,够大的! 要真有以后,师兄带着师弟,倒像爷爷带着孙子—— 毕宿也笑起来,看莫哲心情略好,自己更是高兴,一把把他抱起来,往里走。 “唉!放我下来,干什么?” “让我抱一抱嘛!轻得跟只鸟似的。” “你……” “听脚步声,是四郎。”毕宿冷不丁开口。 莫哲急着要下地,奈何挣脱不开,毕宿又道:“来不及了,他马上就能看见!” 故意的,毕宿不想再这么装下去,反正都是家里人,何妨? 哪知道聪明如莫哲,越急越能生智,一瞬间放松了身体,脑袋后仰,双眼紧闭,好像昏在他怀中。 四郎一见,大惊:“公子怎么了?” 毕宿脸上抽筋,抱着“昏”过去的莫哲道:“……不太好。” 四郎瞪了毕宿一眼,公子都昏了才叫不太好?愤愤地过来要接手,毕宿哪里会让他抱,敏捷地绕过,朝里去,四郎只能匆匆到镇子里叫大夫,一路上不免腹诽毕宿。 莫哲的急中生智倒是把四郎应付过去了,可惜也是后患无穷的一件事。 好不容易对付走了大夫,只说起身太急,昏了一下,没什么事,可是吓坏了莫瑶、甘离,还有四郎、五郎、七郎,就连莫瑶带去天机局的乳母也吓得回到家里,一家子看宝一样守着他,想向毕宿求救,毕宿抬眼看天,理也不理他,莫哲坐在众人中间,要拿支笔都有人抢了递过来,连苦笑都笑不动了。 到底是太聪明还是太笨呢?总干这种事情…… 24.钟山 后面一天,韦成方夫妇把韦仲好好收拾了一下,送到莫宅,那么大点一个娃娃,话也说不清,教他喊“师父”也喊成了“苏苏”,师父都喊不清,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会摇摇摆摆扑到莫哲膝上,要“苏苏抱抱”。 粉嫩嫩的娃娃,出身贵胄,自然长得十分漂亮可爱,童言童语单纯无比,莫哲一下子就笑了,看他伸手把韦仲抱到自己膝上坐着,韦成方向他夫人打了个眼色,放下心来。 他们最放心的,应该是莫哲的年龄,少年人不管多有学识,始终不会遮掩自己,只要看他对韦仲的态度,便可判断一切。 防备一放下来,对莫哲的态度就亲热很多,韦成方说话间俨然已经把莫哲当成了梁王党的一份子,而韦夫人更是热心,等收拾出一个空置小院来,使唤四郎等人已经好像在使唤她自家仆人了,还叫住莫哲问长问短。 莫哲一概不回答,任由韦夫人脸色渐渐变差。 有些人,自来熟,本来还客气有礼,当她觉得你亏欠她时,便截然两个样子了。 莫哲避开那双刻意散发出厌恶感的眼睛,心里暗暗纳闷,从热情到厌恶,也才半天,莫名其妙啊…… 安顿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为久久未下葬的梁王找一块风水宝地。 郪江往中江镇方向去,有一座连绵的钟山,地势起伏很大,山体纵横近百里,要说附近有什么好地方,一定要到钟山上去找才有。 “集而大成者,乃蓄浩瀚之气。” 莫哲如此说了,韦成方半懂半不懂,当即找人备下马车,他自己骑马,莫哲和毕宿坐车,加一个赶车老汉,轻车简从就去了钟山。 到了山下,下车步行时莫哲才想起来莫瑶提过新坟被掘一事,左近几个县,墓葬多半在此,不要碰到才好。 清明早过,山里除了砍柴的山民,没有什么人,这天天气晴好,正适合。 寻常百姓的坟冢,多半沿着山路建在两侧,坡上坡下,林间草地胡乱散落,只是有致一同,都向着南方。 韦成方疑心莫哲,故意找事情问。 “为何此山坟茔都向南?” 莫哲没有答话,毕宿道:“第一个向南,后面都跟着向南,人走路不也这样?有什么好奇怪?” 韦成方险些呛了一口气。 走不多时,快到山腰,路边一座新坟露出一个大洞,棺材也被拖出半截,韦成方笑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才埋就被挖了,莫公子能说说讲究吗?为什么……” “为什么……”莫哲也喃喃道:“这种木头为碑的坟,有什么值得挖掘?” 见莫哲要走过去看,毕宿连忙拦住:“我去。” 莫哲对他一笑,“没事,多半没有尸体在内,我看看无妨。” 那棺材果然是空的,墓室里唯一像样点的两只漆花瓶也好好放着,就是尸体没了。 毕宿上前毫不客气,一脚把半开的棺材盖踢开,莫哲退开几步躲避尘土,没一会,毕宿在旁边弄了个小树枝,从棺材里边挑出来一样东西。 “是什么东西?好臭!” 才闻到味道,莫哲就捂住鼻子躲得远远地,韦成方凑过去看,浓浓的一块,散发出极其刺鼻的味道。 “这……是腐肉吧?” 毕宿道:“哪里看出是肉?我倒觉得像……”后面的话没出口,莫哲的眼神阻止了他。 韦成方又凑近了几分,用力闻闻:“就是腐肉,而且腐了一段时间了,我原来可是在北方打过仗的,战场上尸体堆积起来,过上一段时间到处都是这股味道,毕宿还是丢了吧!没什么好稀奇的,尸体身上掉下来的。” 莫哲远远地道:“不对。” 韦成方正要问哪里不对,毕宿指了指虽然不好,但仍旧崭新的棺木,他就明白了。 一座新坟,墓碑上的漆印发亮,棺材也簇新,里边的尸体怎么会落下腐烂的肉来? 毕宿二话不说把那根树枝丢开,拍着手道:“走吧!万一这家人还没发现,正巧看见我们,那就好玩了!” 三人沿路向上走,路上又见了几座被盗掘的新坟,都是棺材打开,尸体不见的样子,发现了的人家以为魂魄回来阳间,没有住所,所以扎了许多稻草人,白布封面,衣着如常,一个个插在林子里,希望灵魂放过入土为安的尸体,取这些假人去用。 有些假人,还仿照死者生前的模样,在白布面上画了眉眼口鼻,那扁平的一面上黑白分明地勾出僵硬的五官、凝固的神态,或许画的人抱的是好意,可是一道道弯着的嘴角除了怪异,显现不出任何具备生气的东西。 在山里走不多时,就会见到林子里被风吹得衣袖乱动的假人,纵使大白青天,阳光明媚,也怵得人浑身冒冷汗。 韦成方固然征战沙场,悍勇无比,此刻也觉得情形诡异,不由抱怨: “走了这么久,莫公子还没找到一处好的地方?” 莫哲回头看他一眼,道:“在这些山坳里怎么看?你说要龙气,那是以九天之姿,俯览山川才能看出来有没有。” “那……”韦成方无奈道:“当我没说。” 路径越来越窄,到后面干脆没路了,三个人里,只有韦成方带着剑,于是在前披荆斩棘开路,莫哲走在中间,毕宿殿后,到莫哲过不去的地方,韦成方瞧不见,毕宿就把莫哲一把抄了腰,抱过去。 莫哲怕被韦成方发觉,再不高兴也不能吭气,一路倒也顺利。 等上到较高的地方,莫哲选了一处开阔地,一手挡着阳光向远处看,青山莽莽,俊崖潜溪交错,层林挡去了山下一座挨一座的坟茔,林木颜色多变,远天云如稻囷堆叠,看起来还真是景致绝佳的好地方。 韦成方步步紧跟莫哲,“请问莫公子,选墓地讲究什么?” “这里就不错,四面环山,前面山谷有溪涧成潭,一般来说,就是金盘献瑞之相,我们身旁各有两道溪流注入下方,这个叫做水射中堂,身后山色青翠,是荆山翠玉的意思。” 韦成方跟着莫哲指点四下看,本来只是心旷神怡的景色,经过莫哲一番说法竟然就成了风水宝地! 25.紫气 左右是不懂,不过听起来相当不错,韦成方点头道:“那是不是就选在此处?” 莫哲向更高处的草坡上走,“不急,还要辨过天色、风向、泥土等等才能确定。” 韦成方还要再跟去问,毕宿道:“你要给梁王选好地方的话,就不要再去问东问西扰乱他思考,八卦六十四卦象,哪有那么好测算的。” 韦成方想想也是,看莫哲这里站一会那里停一下,没有向远处去的意思,就干脆坐下来休息。 毕宿跟着莫哲,离四、五步的距离,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视着。 莫哲先取了腰带上的玉佩下来,单手提着举高,看底下穗子的动向。 毕宿动作更快,舔了一下指尖竖起来,“东南风。” 莫哲瞧着他微笑,风从侧后方山坡上吹来,把他的头发带到胸前,一时明媚委婉,浅淡的眸子里温情脉脉。 毕宿刚要想入非非,莫哲已经捞了袖子弯腰下去,拔出一根草,看草根带出的泥土。 “郪江多水,江边沙子含金量很高,阳光下分外刺眼,上游当有金矿,不过这里的土太腐了点,不宜下葬。” “随便找个地方埋掉,也比被他们这些人到处搬好!”毕宿笑道:“难道埋好地方,就能保佑儿孙当皇帝?” 韦成方在上风处,听不到他们说话。 莫哲叹道:“埋得再好,只能保住尸身不腐,千古长存而已,灵魂都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哪里能够干涉到这个世界?历史上被盗掘的古墓数不胜数,我觉得,与其把尸身保存好,让盗墓贼来骚扰,不如人死就烧成一把灰,生是空白来,死也空白去,倒也洒脱。” “还是快点找个地方了了这事,免得他一直呆在郪江。” 莫哲点头,眼眺远处山形,又沉入占卜里。 韦成方坐在稍远的地方,身姿挺直,果然很有大将威风,毕宿不时看上一两眼,却不是看他这个人,而是他腰间的剑。 即使身怀武曲之力,到底也是肉身,一双拳头血肉做,抵不得钢铁…… 莫哲喃喃低语,毕宿耳朵好,忙过去问: “怎么不对了?” “钟山明明是上好风水格局,但山沉而无神,水流而无灵,怎么回事?” 毕宿明白他话里意思,凝神细“看”,方道:“真的没有什么气,浅浅一层……等等!” “嗯?”算能算出大概,却没有“看”来得快,来得方便,莫哲在边上干着急,可是任凭他举目四望,别说气了,鬼影也看不见一只。 “似乎汇聚往一处,你看那!” 莫哲顺着毕宿手指方向,奇道: “那不是郪江方向吗?” 毕宿道:“就是,临江那处山峰紫气冲天,莫非是龙气?” 莫哲摇头,龙气行走不定,随人而动,长安城里的天子跑得再远,不会跑到如此边疆山野来。 “不是龙气,那是什么?” “到晚上看过星相才能推论,回去吧!” 两人叫了韦成方,推说还要再看看其他地方,于是三人原路下山。 不知不觉中已到傍晚,要是忽略林中诡笑的假人,余晖遍地的钟山又是另一番景致,路过一处涧流石桥,莫哲忽然停步。 桥下站着一人,背影清癯,莫哲轻轻锁了眉,心底升起似曾相识的感觉。 韦成方也看到那人,笑道:“如此天色,还有人来上坟?” 青衫猎猎,在晚风中飞舞作响。 这背影…… 莫哲后退半步,不意撞到毕宿怀里,毕宿手在他腰间推一把,催促:“走了,你们眼神可真好,一个假人都看成真的了!” 韦成方道:“假的?” 毕宿把莫哲往前带,边走边说:“是啊!你们没看见衣服底下的竹竿子?” “还真没注意,唉!这山里的假人让人浑身不舒服。” 莫哲还想回头看——那地方风大,为什么自己没注意到衣服底下有竹竿? “再耽误就该摸黑下山了,我们快点吧!” 毕宿一迭声催促,韦成方本来心里就不太舒服,立即同意,急急走在前面。 莫哲只匆匆看了一眼,树木间隙中,那个背影一闪而过,别说看竹竿,连看出人影都困难,可是,就在这匆匆瞬间,他似乎看到那个人向自己这边转过脸—— “怎么?” 察觉到他打了个冷战,毕宿关切来问,莫哲摇了摇头。 “山里凉得快,太阳还没下山,风就凉了。” 毕宿一笑,忽然小声而严肃地道:“装扭了脚。” “啊?” “快点!” “为什么?”莫哲顿时警惕起来,死活不愿配合。 哪知道毕宿“哎呀”一声,嚷嚷:“刚想提醒你看着点路,怎么就这么不小心,我看看!”他蹲下身子捞起莫哲一点衣摆,装作查看。 韦成方回头看他们。 他都入戏了,除了配合还有其他选择么? 莫哲立即弯下腰皱眉道:“拧到了。” “嗯!看起来有点严重,不要再动这只脚。” “伤得很严重吗?”韦成方刚走到面前,根本来不及让他看清,毕宿放下莫哲衣摆,一把把莫哲抱了起来,一脸认真对莫哲道: “不要乱动,万一伤到筋骨可不好,我抱你吧!这种山野地方不好耽搁,等回去再看,到家要怎么查看怎么处理都比这里好。” 韦成方不疑有他,点头道:“正该如此,莫公子就好好让毕宿抱下山吧!到车上就好了。” 莫哲哪里还能反应,盯着那个从头到尾十分严肃认真的毕宿磨牙。 如此,即使有外人在场,毕宿也堂而皇之抱到了莫哲。 等韦成方走前面几步,毕宿耳语:“我抱着,好一点了吧?” 原来是怕他冷? 依靠的胸膛传来稳定热度,不可否认,很舒服。 莫哲点头,屈服了,不过小小抱怨了句:“一人一局,平手。” 毕宿头也不低,抱着他仍然昂首阔步,露出极其自信的笑容。 他们身后,夕阳渐褪,走过的山路迅速没入显露阴森的林中,莫哲看得一眼,就悄悄埋首,心却跳得安定。 先前看到的,是错觉吧…… 26.夜探 这天夜里,屋后石台上,毕宿看到那来历不明的紫气直冲上天,竟比白日里还要势壮,等他告诉莫哲以后,莫哲奇奇怪怪地,什么也不说只叫困倦。 毕宿陪着睡下,等身边人沉入酣梦中,才蹑手蹑脚起身出门。 他先叫醒了甘离,又带着甘离到镇子上,把韦成方也叫起来,让韦成方的下人备了马车,到了车上才说出原委。 白日所见桥下那人,确实不是假人,而且背影尤其像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那人是谁?为何当时不打招呼,到深夜却要回去看?”韦成方十分不理解。 甘离猜出原委,早青了一张脸,“韦大人听过两月前的‘虫案’吗?” “当然听过,府丞还与我谈过那案子,后来奏报上去,被太后压下来了,最后不了了之,一把火烧了女尸和那条虫子算完。” “可是韦大人知道以前的事情吗?那女人做姚夫人之前的事情。” 韦成方摇头道:“只是约略听说,先就害死了一家人,剩下两个,一个后来死在大牢里,另一个就不知道了。” 毕宿道:“难道不奇怪?她留一个替她扛过官府,为什么还留一个?” 韦成方愣住,半晌道:“这个确实说不过去,那一个没有被官府收押,她就不怕什么时候碰到认出她来?” “偏偏碰到了,也认出来了,以往精怪做事,不会手下留情。” “那……为什么?” “苏家惨案,除了诈死的女人,还有顶替她坐牢的苏家小妹,其他人都死了!” “什么!?”韦成方大惊,另一个人是怎么回事? 甘离一拍大腿,道:“我明白了!他是厉鬼!”话才说完就挨了毕宿一掌,打得撞车壁。 “什么厉鬼!?你第一次见他难道是晚上吗?厉鬼再强,能顶着日光而行?” 甘离自知犯错,不敢再信口开河。 韦成方问道:“那是怎么回事?似乎你们都见过,他是谁?” 毕宿摇头:“不知道,白日见的背影很像他,加上我们去的路上,我在崭新棺木里找到的腐肉,我疑心……”话到这里,毕宿却没有说下去,迟疑一会才道:“他叫苏鸿离。” 韦成方这时才知道此行不妙,可是身为二品郎将,怎么好意思胆怯,只得打点起精神。 毕宿看他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车到钟山,上不了崎岖山路,三人只得拿了灯笼一路走上去。 月色半掩,路两边晦暗不明,夜来风大,吹得三人手里灯笼摇摆不定,灯火闪烁,只能勉强分辨路面。 韦成方突然道:“为何不叫莫公子同来?”昏暗中,吃了甘离一记白眼。 毕宿道:“莫哲曾单独和苏鸿离呆了半夜——在山林里,我把他找回来后大病过一场,今夜的事情不要在他面前说起。” 韦成方奇怪,“莫非成了心病?” 这次,毕宿和甘离都没有理他。 韦成方暗暗恼怒,自己堂堂汉廷将军,且不论当年征战沙场多么威风,最近几天越来越被人轻视。 走到白天桥那里,毕宿把灯笼递给甘离拿着,嘱咐道:“我先下去,你们提灯照着,听我吩咐。” 刻意地,毕宿没有带麒麟鳞片出来,那种东西,只要出现恐怕鬼魅都会驱避,倒不方便调查,此时紧了紧腰带,单手一撑石栏,翻身跃下数丈鸿沟。 韦成方只见白影一闪,毕宿人已经不见了,吓了老大一跳,他走到桥边向下一看,下面黑漆漆,灯笼的一点光根本照不到下面去,只听到水声乱起,似乎毕宿跌到了水里,还带着石头翻动的声音。韦成方暗自好笑,这种时候岂能甘心落于人后,当下也不找路,纵身跳了下去。 他手里灯笼因风灌入,双脚落地的瞬间闪烁一下就熄灭了,饶是眼睛好,瞬息间已看清毕宿方位,毕宿根本没有跌倒,勾足挑起一块石头踢向一个方向,随即动作快得叫韦成方惊讶地合身扑过去。 长草灌木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撞翻了一片草叶。 虽然陷入黑暗中,但凭借看到的,韦成方也立即向那边追过去,可惜脚下一绊,差点跌了个狗吃屎,脚下异样的感觉促使他停步,弯腰探手去摸—— 什么东西?石头缝隙之间,浸泡在溪水里的是一些柔软冰凉滑腻的东西,再一摸,鸡皮疙瘩爬了韦成方满身,耳听毕宿去得远了,自己又在黑暗中不能视物,只能扬声大叫: “甘离,快拿灯下来!” 甘离应了一声,韦成方站在黑暗里,只见微弱灯光在桥上一闪,便什么都没有了。 水声潺潺,淹过脚背,鞋子已经透湿,而那滑腻的东西还纠缠在脚腕上,韦成方试着拔了两次,倒差点侧翻,只得按下性子,张眼查看甘离动向。 不知是不是找不到路下来,四野黑寂,毫无灯火,就连脚步声也没了。 韦成方双手握拳,全身戒备,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在近旁,只要找准他的方向,就会伺机而动…… 他征战多年,却从未陷身到如此境地,走也走不脱,倒希望甘离快快出现,救他脱身。 可是甘离却迟迟不来,动静全无,树叶摇摆做声,湿透的脚下微微一动,便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挤压淤泥之声,但又不那么像。 韦成方屏息等待,算是定力好,才没有惊惶失措胡乱奔逃,但心里已经开始胡思乱想—— 甘离为何还不下来?他手里有灯,找路轻而易举,莫非…… 毕宿动作身手极其敏捷,看来并非寻常武夫,他下来碰到什么?为何用石头踢打草丛,那里躲了什么东西? 他……追着什么东西去的? 这些想法一旦开始,就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 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隐约能够看见一些轮廓,桥下那一条条的,又是什么? 韦成方稍微辨识出来脚下石头方位,赶紧试探着走出那里,上到一边岸上,不料又被东西绊倒,手一按,按在了一个地方—— 27.黑影 灯火乍现,甘离提着两个灯笼从几棵树后钻了出来,一边骂骂咧咧: “白天不来要晚上来!大不了哄师父出门办事,非要三更半夜!啊!!!” 看清韦成方,甘离忍不住发出惊叫。 韦成方宽厚的背上,伏着一团人形黑影,而他跌趴在地上的手,正按在一具尸体被挖去眼睛的眼眶内! 韦成方倒没有看见自己背上的影子,只是被手下的死人脸孔吓得几乎魂飞天外,但他毕竟见识过血肉搏杀,一惊一吓之后,本能地强自镇定,立即起身,却见甘离冲向自己,挥舞着灯笼兜头打过来。 “什么东西,速速离开韦大人!” 韦成方一手架住甘离的胳膊,还好,甘离只是瞪大眼睛,嘴里喃喃不停,没有再尝试攻击他。 灯笼里蜡烛被甘离弄倒,“呼”一下点着了外面白纱,韦成方这才看清楚甘离的目光,顺着那目光,他猛然回头一看,一个黑影,好像人一样,正从自己身后急急退开,然后转身,没入溪流那边。 本该追的,可是灯火照亮的石桥下满布尸体,一具压着一具,好像被人随意丢弃在此,肢体凌乱,杂乱遍布,就似被野兽凌虐过。 甘离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白纱烧得极快,呼吸间已经只剩一点灰烬,还好甘离手里还有一个灯笼,要不,在看清周围情形后还黑漆漆呆在这里,估计没人受的了。 两人怔了半晌,各自稳定心绪,才能口气如常地说话。 “毕宿呢?” “好像追什么东西,往桥洞那边去了。” “他黑暗中也能视物,不必担心,倒是我晚来一步,不知你身上那黑影会如何?” 韦成方又惊了一惊,甘离冲过来,是驱赶在自己身上的黑影? 今夜的事情之怪,已经超出韦成方多年所见,心里少不得发冷,立即道:“上去吧!这些尸体待明日报官,我们在桥上,毕宿若回来也好找,免得四处去找他恐怕失散开。” 甘离也正有此意,两人立即靠着那仅剩的一个灯笼依照甘离下来的路走上去,韦成方的那个灯笼早泡了水不能用了,桥边落差巨大,无路可走,甘离向前走了百余步,才找到林中坡地下得来,所以耽搁了那么久。 两人返回桥上,韦成方从石隙里取水洗了手,半句不提自己在桥下的遭遇。 先前绊脚的,是剥下来缠在石头上的人皮,上面还带着头发,触感清晰,仿佛还在手中随水荡漾。 为将多年,还是第一次如此恐惧,一边又对自己十分懊恼,怎么可以丢脸至此! 甘离见他在桥上转了两圈,突然放声大叫:“若让本将知道,是谁人将这些尸体剥拆弃于桥下,必将其捉拿问斩,连诛九族!” 甘离暗暗好笑,可是被韦成方这么声大胆壮地一叫,自己心里也亮堂许多,立即大声附和: “何止诛九族,有我甘离在此,一定连作祟的魑魅魍魉也通通不放过!” 一通话喊完,胸中窒闷顿时去了干净,有些感激地看着韦成方,韦成方和他对视一眼,各各朗声大笑,都感知己! 两人一边等着毕宿一边慢慢攀谈,都是知天命的人了,谈起各自截然不同的人生来,都是感叹不已,不知不觉间月影西移,他们被惊吓过,自然也不觉得困倦,直到东天微明,才察觉时间过去已久,毕宿却没有回来。 等到天亮,再待下去也不是办法,一路走到山下,竟然碰到早起前来查事情的莫瑶和少雨。 莫瑶一见他们,张口就问毕宿,说莫哲在家里已经找了几圈了。 甘离无法,只得把毕宿半夜里叫了他们同来钟山的事情说了一遍,莫瑶听到桥下尸体,“咦”了一声,少雨也脸色不佳,四人又一同上山,到石桥下查看。 本来以为白天去看,应该比夜里要好得多,哪知道到那里探头一看,却是更加触目惊心地场景。 小小一个石桥桥洞里,竟然堆积了不下十具尸体,且大多都被剥去了皮,那些灌木石隙里,到处可见摞了几层的人皮,间或露出几缕头发,有些泡在水里的部分,已经浓答答直叫人胃里冒酸水,更有苍蝇蚊虫飞舞其间,在无风的白天,散发出刺鼻的腐臭味。 四人看得无话,那里臭不可闻,只有少雨好像不在乎地涉水进去,仔细翻看了一番,出来道:“毕宿应该已经看清了情况,既然追去,说不定就是造成一切的元凶被他发现,听甘离说,跟以前那个死而不僵的苏鸿离有关,那么……不追到他是不会放弃的,不必担心他,只是莫哲那里恐怕瞒不了。” “瞒不了莫公子,也要瞒住官府。”韦成方忽然道:“我是私下来找公子,我的身份和前来郪江的事情都必须保密。” 莫瑶拿袖子捂住鼻子,嫌恶地说:“那这些尸体怎么收拾?” 韦成方瞧着那一堆堆的肢体,道:“我来处理,只是皮都被剥去了,纵然家人在此也看不出谁是谁,找个偏僻地方挖坑埋了吧!” 莫瑶一边拼命地扇风,一边道:“不成,我可是向人家保证了的,怎么也要有个说法,但是空口无凭,总要有什么佐证。”水灵灵的眼睛一转,已经落到少雨身上,“反正你也不嫌尸臭,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随葬的东西,翻出来好做个证明。” 她如此无理,韦成方暗自奇怪,却不料那一表人才的少雨真的二话不说,掉头又走进桥洞里,细细翻找起来,顿时无语。 耽搁了一会,还是不见毕宿踪影,几人下得山来,到了郪江镇上,莫瑶和少雨自去天机局,韦成方打理了衣装,才和浑身冒汗苦于无法应付师父的甘离一起去了莫宅。 28.龙穴 莫哲坐在前厅,面无表情,看来也没有十分生气的样子。 甘离一边讨好地陪笑,一边复述了事情经过,却忘了一件事——韦成方身上黑影的事。 韦成方自己倒是记得清楚,可是由自己提出来,不免显得胆怯懦弱,便也当作没发生地只字不提。 莫哲听完甘离的话,好半天一言不发,让他们瞧不出任何情绪。 “除了去钟山掩埋尸体的人,韦大人还有人手吗?” 好一会儿,莫哲一张口,倒问了不相干的问题。 韦成方猜测着他用意,反问道:“何事?找人?”莫非要他派人满钟山地去找毕宿? 毕宿身手不凡,倒是难见的人才,要是莫哲有意,他决不反对,那种人才,不要出了意外才是。 哪知道莫哲坦然道:“不,我已确定梁王墓址,但那个地方不好挖掘,需要许多人力。” “确定了?” “那处靠山面水紫气缭绕,乃是龙穴,天下难得再找那么好的地方。” 韦成方一听龙穴,已经笑开了,这不正好,天助啊!梁王指定莫哲,果然不错!干脆道:“有!公子要多少人?” “二十个左右,其中至少要几个懂得石匠活的。” “石匠?要是刻碑立传暂且不用,将来慢慢来也行。”一切暗中进行,怎么可能在石碑上堂而皇之地刻上“梁王”字样?待将来有一天,小王子得登大宝,再来妥善立碑修文不迟,那就是大兴土木了。 莫哲摇头:“不是刻碑,是凿壁,那地方在江边悬崖的石壁上。” “啊!!” 直到看到莫哲说的龙穴,韦成方才真的相信需要石匠,他们站在一条羊肠小道上,路边几棵青葱的树木,再过去就是滚滚不息,却又涓涓清流的郪江,他们面对的石崖高达数十丈,大有直指上天的气势,此处风劲凉爽,又没有其他百姓坟茔,只有远远的小路尽头,有农人开垦的几亩田地,再无别物。 韦成方不懂风水,不过站在这里就觉得心底顿生豪迈之气,自然十分满意。 虽然从未听说凿壁为墓的,不过梁王为人豁达,想法独到,应当不会介意开此先河,最重要,就是这里有紫气,韦成方的那个老车夫,看着庸碌,实际上也是当年梁王门下较为倚重的术士,有他点头,韦成方对“龙穴”一说毫不怀疑,当下叫人记住莫哲说的具体位置,马上就吩咐下去。 果然如毕宿所说,他早已安排下众多耳目,布下大网才现身。 莫哲坐在江边青石上,看着很快出现的化装成各式各样人的韦成方属下,不期然想到毕宿。 还当他是那个见了只断手就怕得逃也不会逃的人吗?竟然瞒着他,一去,又不见回来,到底干什么去了? 既生气又担心,一双浅色瞳眸冰冷地盯着那些人。 韦成方当他气自己,少不得又过来说几句话,见莫哲仍旧如此,大感为难,这个少年怎么那么难伺候!? 钱财看不上眼,好话也听不进,就似一个关了壳的河蚌,让人无从下手。 他派了手下守在两端远处,拿莫哲没办法,只得一边指使人记刻位置,一边派人前去通知家里,梁王的棺椁还在成都府,尚要运来,诸多事情要他操心,忙得像只陀螺,不过还是时刻留意莫哲。 莫哲坐在那里就一动不动,木雕一般,倒也让人省心。 他又急又怒,心思好像麻线拉扯,左右难受,看似平静,实际上却恨不得生出双翼,立即飞去找到那个可恨的毕宿,狠狠踢上几脚才解气。 韦成方请他先回家,他也不愿,只说了句:“要是有脑子,就该知道我在哪。” 韦成方听得莫名其妙,中午也只好叫人从镇子上买了众人饭菜来,全部就地用饭。 莫哲只随意吃了几口竹笋,就再也不吃东西,韦成方不能勉强,也只能随他、 下午时候,韦成方的人果然厉害,已经把周围的石匠找了来,给了不少银钱,承诺只要保密,做好之后再给更多,那些百姓哪见过那么多钱,足够吃用几年,心花怒放下定然不会误事,韦成方做事干脆,也不再择日,问过莫哲无妨,便立即动工,整个下午,吊索从崖顶垂下,还砍了竹子扎成云台,供石匠人等上下,叮叮当当地就开工了。 一直到日薄西山,莫哲才发觉手指已经被自己磨破,隐隐生疼,拽在手心的,是毕宿放在枕上的麒麟鳞片,鳞片边缘锋锐,自己竟然无意识地一直摩娑,怎么可能不破。 他心里烦躁,也不稀奇这种世间少有的东西,手上用力,就想掰断算了,可是鳞片又硬又韧,居然不是他的手力能够弄断,脸色更是不好。 韦成方一直注意,暗暗烦恼,莫哲那样子好像更加不高兴了,哪里得罪了他吗? 少年人虽然单纯,可是心思百变,却不好猜度,麻烦哪! 才头疼,忽然见莫哲站了起来,脸上冰冷不复,清浅透光的眸子瞬间粲然生辉,嘴角也隐约翘了起来,那种欣喜,压都压不住地表露出来。 视线内出现一个身影,韦成方不由变换眼神左右看,随即一懔,忙转头呼喝: “凿下来的石头抛到江里去,堆在那里不嫌拦手绊脚?怎么做事的?想也不会想!” “是!”立即有人拿了箩筐去装石头,在将军眼皮子底下做事,汗都不敢随意擦一把。 这边,毕宿已经快步走到莫哲身前,他倒干脆,一句也不解释,只小声说:“好想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果然是真的,都要想死我了。” 莫哲准备了一肚子怨气,听他这么一说,倒无从发泄,只觉得心底发酸,眼眶就隐隐红了。 “莫哲?”看着莫哲那模样,毕宿差点张臂把他抱到怀里。 那么多人在侧,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着急,一急起来,想了许多的俏皮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深深望着莫哲不语。 莫哲忍了忍,抬袖子压了下眼角,到底是忍住了没有失态,只是咬了牙,狠狠瞪住毕宿。 29.手印 毕宿知道他一定十分担心十分难过,却生生忍下去,只能勉强装出笑脸,宽慰道:“我没事,嗯!你看,好好的,放心了吧?”夜里的事情,甘离肯定已经交代干净了,至于自己之后遇到的,何必向他提起,徒增烦恼。 莫哲一脸不屑,“谁担心你了!?你……”不知他想说什么,倒像那个字出口会吓到自己,一时脸色几变,最后低声道:“回家吧!”说完也不等毕宿,更不向韦成方说一声,抬脚就走。 毕宿见韦成方望着这边,抬手打了个招呼,便跟着莫哲,一前一后地回家去了。 走到镇上,肚子饿得难耐,莫哲这才想起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拐道往天机局去,乳母在那,做吃的动作很快,要是回家,等七郎做出来估计半条命都饿没了。 毕宿看他拐了方向,已经知道他想什么,走在后面笑。 这两个人,都是仪表出众的,也都是郪江名人,一路上不免惹来无数注目。 毕宿还好,莫哲鲜少出门,更是让路人从头到脚地边看边赞,没走多远,闻到路边铺子里香味,也不再去天机局了,一头就扎了进去。 老板愣了好一会,才热情地过来问候: “莫公子?我眼花啦?怎么会看见莫公子到我店里来了?” 毕宿道:“眼花什么眼花?还不快点上吃的,记住辣椒少放,葱姜也要少放,照你拿手的上就是了。” 转身坐下来,莫哲斜着眼睛看他。 “经常来吗?” “嗯!蜀地口味偏重,恐怕你受不了。” “你爱吃这些?”以前从来没注意过,家里人都是以自己为重,莫哲到此时才发觉,对身边人的喜好完全不知道。 毕宿道:“什么都喜欢,没有我不喜欢的。” “……”莫哲张了张嘴,半天,“猪才什么都喜欢。” 老板抬了面食过来,听到半句,接腔道:“猪才不是什么都喜欢哪!莫公子没喂过猪吧?挑得很,根上剩的洋芋爱吃,红薯藤爱吃,其他就不一定了,慢用!要是缺什么喊一声。” 老板的大嗓门震得莫哲直想躲,什么喂猪之类,更是想捧着碗逃开,毕宿在边上看得好笑,满脸笑意,不料被莫哲忽然将了一军: “你还不如猪,猪都会挑……” “咳!” 毕宿呛了一口气,看莫哲忍不住想笑,心里倒开心很多。 不要老记着他的错处就万事大吉。 蜀地口味辛辣浓重,莫哲没吃几口面,水已经灌下去许多,这些东西好吃,可是不一定能承受得住,只好不甘心地瞪着毕宿——他吃得好不开心,真是岂有此理! 还好,老板对他着意上心,看他受不了已经少放却还是浓重的味道,重新煮了鲜笋水菜的清汤面端来,正是莫哲最爱,又做得十分好吃,居然胃口大开,连汤带面都落到了肚子里,毕宿忽然扬声叫住老板。 “我家七郎做饭是一绝,你敢不敢跟他比过?” 莫哲听得莫名其妙,七郎做饭好?他怎么不知道? 那老板挺高兴,“比就比过嘛!怎么不敢?” 毕宿笑道:“假如你输了,就给我家七郎做徒弟,如何?” 莫哲坐在那边掉汗,感情毕宿算计人家老实呢! 老板不信:“真有那么厉害?我倒要见识见识!” 毕宿一听,阴谋得逞,笑道:“不会欺负你的,要是他比不过你,给你做徒弟好了,你也不吃亏。” 老板大呼“公平”,却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套,最后还挺高兴地面钱也不要,莫哲面皮薄,还是毕宿发威样狠狠放了铜钱,老板才收下了。 天机局也不必去了,路人传言那边很热闹,莫瑶找到了失踪的尸体,带回证物,还说他们都去了天上享福,不会再到棺材里去受苦,那些人家见果然是故人生前的东西,纷纷都信了,短缺了几个人的,也随众,竟然没有人怀疑。莫哲听见这些说辞,不想去凑那热闹,径自回家。 果然晚上莫瑶回到家里,就难得大方地分了些银子给莫哲,可见白天收入颇丰厚,不过莫哲问收了多少,她怎么也不说,姐弟俩说说笑笑,摆开了棋盘要下棋,就听韦夫人住那边院子传来惊叫声。 毕宿对少雨打个眼色,两人默契地闪出书斋,等莫瑶掀起竹帘看,只见甘离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感叹:“星君和麒麟,不凡哪!”那两个已经没了影子。 莫瑶道:“甘离,进来倒茶。” 甘离连忙进来,守在茶炉边上,莫瑶赞赏点头,莫哲借这机会连忙先动了一步。 “哼!抢到机会了?我让你一对车你都赢不了!” “试过才知道。” 莫瑶笑着拿掉两个车,莫哲大喜,下手不免急躁,只听见“啪、啪啪啪”几下,已经只剩个光杆司令,臭着脸坐在那瞪甘离,甘离一脸傻笑,不过胡子微微抖动出卖了他。 莫瑶喝着茶笑:“你呀!看书是天才,不过天才也不好,刻苦不够、耐力不够,下棋嘛!是要耐心好才能学得好的,就你的脾气,永远别想赢我啦!” 话一落口,四郎进来道:“少雨公子请公子、小姐过去。” 看来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毕宿和少雨居然都对付不了。 韦成方今天留宿在此,晚上更衣沐浴,韦夫人在他背后看到一个黑黑的掌印,被吓得叫起来,女人胆小,见毕宿和少雨赶来,立即就躲了出去,莫瑶来了就扯住莫瑶哭,韦成方宽衣解带的样子可不好给莫瑶看,无法,莫瑶只能忍耐着站在外面柔声宽慰。 莫哲进到屋里,身上随意披着件衣服的韦成方连忙站起来,态度竟然又有转变。 哪怕将军府里,只怕也找不出一个能跟毕宿和少雨比的人才,由属下看主公,莫哲、莫瑶虽然年幼,身边却有如此能人,韦成方哪里还能倨傲得起来。 几人都没什么废话,韦成方脱了衣服,背向莫哲坐下,莫哲一看,低低叫了一声。 那掌印黑如墨,好似有人端端正正画上去的,纹丝不乱,而且显得十分娇小。 30.主人 “若是一掌拍上去,绝非此等模样。” 韦成方早从镜子里看到了,泼了茶水在桌上,按湿手掌在旁边布帛上印下去,他印得很用力,布帛上也只留下掌心部分,以及不全的指印,不会把整个手掌留下印记,可是他背上的掌印却整整齐齐一处不缺。 而且他手大,骨节粗壮,那手印相比之下边缘细腻,曲线玲珑,每根指头都葱芽一般,莫哲挽了袖子抬手比较,这屋子男人里边,就他的手较纤细,可是一比,也比韦成方背上的手印大了一圈。 “这……不是女人就是孩子的手,韦大人有过什么异样感觉吗?” 韦成方摇头,还感觉呢!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怎么来的,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此时再隐瞒似乎不妥,只得道:“昨夜在钟山,甘离曾见一黑影伏在我身上,那时候我不慎跌倒,或许当时未注意,被拍了一掌,后来甘离驱赶,就吓跑了,很像一个人。” 少雨凝眉不语,毕宿却笑了起来:“是个女人吗?干什么要在你身上留印记?” 韦成方听见他取笑,脸都黑了,又不好说什么,仔细一想,也难免有些后怕。 鬼神之类,最是难以捉摸,根本无从猜测以后会如何。 求助地望向莫哲,莫哲道:“无事,十天半个月就下去了,不管是什么意思,等印记消失它就再也不能找到你,你不要再去钟山就是了,这个,民间叫做鬼打墙,偶然一次无妨,不要在印记消失前又碰到它。” 毕宿好奇,“再碰到会如何?”再打一掌,成一对? 这次,倒是莫哲猜出他想法来,低笑:“不是手掌成一对,它看上韦大人了,有心要跟大人做一对,下次再碰到,自然就是索了韦大人的魂魄去阴间,成双成对。” “啊!?”韦成方不知是后怕还是生气,脸色铁青。 毕宿倒也没再落井下石,少雨听到没事,已经先走了,毕宿和莫哲走出来,韦夫人等在门外,敷衍地说了句“谢谢”,就进屋去了。 莫瑶也不见了,莫哲往点了盏微灯的侧面厢房看看,信步走过去。 房门只是扣在一起,轻轻一推就开了。 纱屏内,那个小小的娃娃睡在床上,却大大地睁着眼睛,见到莫哲,立即摇晃着小手臂叫:“苏苏抱抱!” 莫哲赶过去,在韦仲滚到地上前一把接到自己怀里。 毕宿道:“韦夫人那大嗓门,居然没吓哭他,我到这里都没听到他一声哭闹。” “嗯,是个好孩子,”莫哲安慰地揉着韦仲小脑袋,叹道:“韦成方和他夫人只是看在他是梁王遗子才加意照顾,但本心里,想必不会多喜欢他,韦成方的人动作快,我看个把月崖壁上墓室就能修好,到时候……” 他抱紧了一个劲往怀里钻的小身子,满眼茫然—— 没有出生已经失去父亲,很快,又要失去母亲,这世上,还有谁会真心疼爱你…… 脸颊上传来触感,莫哲愕然抬头,看到一双温柔的眼睛里去。 毕宿嘴角带笑,伸出指头轻轻抚摸他脸颊。 莫哲一时失神—— 原来日日夜夜对着的这张脸能够如此温柔,张扬的眉也可以从剑锋化为拖出墨色竹叶的笔锋,去势宽和,犹带淡迹余韵。 毕宿指尖温暖,莫哲偏着头,自己贴到他掌心里去,眼睑闭合,轻声道:“要不是阵法缘故,你不会下来,不会和我心念相连,你还会……如此对我吗?” “我不知道。” 听到回答,莫哲骤然后退,却被毕宿捏住下巴。 毕宿专注地凝视他,声音低沉: “如果没有下来,我不知道还会不会爱你,但我明白,我现在比以前没有你的时候幸福得多,我每时每刻都在计算,我还可以看着你多久,还可以感觉到你的一切多久,人世短如瞬间,这一瞬间过去后,如果这一切都没有了,我还是天上星君的话,我……一定做不到。” 莫哲被突如其来地告白震动,张口无言——不知道,不了解,不懂,什么时候?为什么? 面前的人原来有害怕失去自己的心情,带着这个心情来看自己,来感受自己的每一分感觉。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毕宿他,到底怀揣着怎样的心情? 张狂桀骜、无所畏惧、满不在乎,他的种种态度下,难道藏着自己无法了解的感情? 有点害怕,有点想要退缩,可是看到那双明明白白显露着爱意,泄露出担心被拒绝的眼睛,莫哲迟疑了。 怎么忍心…… 怎么忍心拒绝这样的一双眼睛? 轻轻一叹,他凑过去,以自己的唇印上那双棱角分明的唇。 柔软而强韧,竟然有着从未留意过的美好滋味,明明很无赖的一个人啊—— 稍顷,两人分开,毕宿温言道:“我若不够无赖,你会接受我吗?” 莫哲半笑低头,却对上韦仲好奇的小脸,那么小的娃娃肯定不懂,不过莫哲好像被人抓到一样,尴尬得不敢再看韦仲。 门外传来韦夫人声音:“站在这里做什么?” 接着听到韦成方说:“月色好,看一看。” 韦夫人奇怪,“你两天没睡了,进去看看小王子,就去休息吧!我陪着他没事的。” 接着,韦夫人推门进来,莫哲和毕宿早已一坐一站自然得不得了,和她随意寒暄几句,双方都无意,便匆匆告退出来,韦成方可能已经回去睡了,院中空无一人。 回到卧室内,莫哲才问:“你耳朵那么好,怎么会没有听见他在外面?” “他又没有推门进来,何妨?”毕宿撒了个小谎,他自有打算。 既然韦成方找了司马相如做韦仲的夫子,那么莫哲就是可有可无的人,前一夜故意叫上韦成方一起去钟山,为的就是吓一吓他,好让他知道,莫哲的生活并非世俗所想的隐居那么简单,暗藏许多危险,韦仲留在这里不是什么好主意。 刚刚韦成方推门进入,莫哲恰恰主动送上一吻,鲜少动情而忘却周遭,毕宿既舍不得打断,又存心让他看见,身上有如此不容于世的感情,怎么能够做他心目中未来皇上的夫子呢? 最好趁早带着他的人通通走光,还他们一个清静。 莫哲只当真的如此,哪里知道毕宿肚子里这许多算计,刚刚一时动情,忍不住自己主动了一下,现在回想起来又羞又窘,脸上乍红乍白看得毕宿想笑。 “对了!”莫哲想起白天的事情来,“你昨夜去哪里了?你追的真是苏鸿离吗?” 毕宿大翻白眼,怎么又想起来了?“甘离乱说,我说苏鸿离是吓唬他们的。”想听真话?还不是时候。 “那查出原因了吗?那些尸体为什么会被丢在桥洞下面?” “我追的是一只偷吃腐肉的狼,追上才知道是只狼,原因我倒没查出来。” “追狼追一夜?”以毕宿的速度来说,跑不过狼?猎狗不都比狼快吗?莫哲十分怀疑。 毕宿辩解:“我又不熟悉钟山地形,它占了点便宜,说起来,我追得好辛苦,还差点走不出山,莫哲,来让我亲一下,缓解缓解疲劳……”说着就要凑过来亲,身后似有一条隐形的大尾巴晃得忽悠忽悠地。 “毕宿!” 莫哲忽然口气严厉,毕宿反应不及,愣住。 “从你跳下桥之后,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莫哲的话透出危险气息,毕宿的眉毛示警地跳起来,可惜来不及逃窜,莫哲果然说出后面一句话:“我以主人身份命令你!” 扭身飞奔的姿势以诡异角度定住,毕宿满脸铁青色,身体仿佛不受自己控制,转身坐回莫哲面前,双膝并拢,双手放在膝上,规规矩矩开始讲前一天夜里的遭遇。 31.赑屃 “我一跳下去,就看见他在兜头穿什么东西,披披挂挂、拖拖拉拉不知是什么,他身体上皮肤都已经被剥去,赤条条地,见我跳下,他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把东西拼命往身上穿,我用石头踢翻了他,可是他逃得很快,似乎很熟悉地形,总是狡猾地拐向我想不到的方向,几次几乎甩掉我,我一直追到快天亮,那时候,就算是我的眼睛也看得不是很清楚,他大概以为甩掉我了,躲在一个地方继续穿他的东西,我跳出去抓他,奇怪地没有抓住,让他滑脱出去,抓到手才知道……” 毕宿似乎十分不想说出口,可是无论表情如何发狠,嘴巴还是控制不住,“他急着跑,他还在穿的东西被我撕下来一半,是半张人皮。” 莫哲想到什么,眼望纱帘不语。 毕宿接着道:“半张脸皮,看不出来是谁,他后来滚落到江水里,我才下水,这些年死在水里的不知多少,趁我没带麒麟鳞片,竟然都靠拢来,想把我拉下去,好不容易逃脱出来,岸上也有一直追在后面的孤魂野鬼,我身上阴气过重,竟然吸引得满山鬼怪骚乱,幸好天亮得快,我收拾了几只妖怪才回得来。” 莫哲看毕宿神情,他就是一副怎么给说出来了的懊悔。 即使自己利用这个莫名其妙的“主人”身份,他也不对自己生气? 那么…… “受伤了吗?” 这个问题并不是先前莫哲加入“主人”身份问的,所以毕宿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身子歪靠一边,道:“就是肩上被只狐狸咬了一口,伤的位置正好和你肩上旧伤一样。”说完得意洋洋,一脸高兴,那些懊恼也不知去了哪? 莫哲心里生气,口气不好,“哦!我是女人吗?需要你保护需要你照顾?连去查事情也要甘离和韦成方瞒住我。” “我只是怕你担心,等我查清楚再告诉你——” “我明白了!”莫哲粗暴打断毕宿的话,“既然你这么不相信我,那好,连最起码的信任也没有的两个人怎么能住在一起,如你所愿,从今天起分开住!” 毕宿笑不出来了,定定望着。 莫哲道:“以主人的名义,我要你立即住到甘离隔壁那间客房去!夜里不准到我卧室来!!”他偏着头,多一眼也不看毕宿,只听见脚步声离开卧室,转出院子,直到听不见。 再抬头,已经没有了那个人,屋子里顿时显得空荡荡地,烛光无阻地倾泻到对面墙壁上,自己绘的山水图在烛光下墨色淡淡,似要隐入布帛中。 莫哲咬了咬唇,慢慢放开狠力握在一起的手,一双眼瞳映着跳动的烛火,却毫无神采。 隔天清晨,莫哲才起身,就被四郎告知——莫瑶带少雨出门,毕宿也跟着去了。 莫哲默默地吃了些东西,照旧去书斋看书,四郎还以为毕宿是得到他授意才出门,等听到甘离抱怨隔壁半夜闹鬼,几个人进了那间没住人的客房一看,都被吓了一跳。 结果去告知莫哲,把那些撕扯成了碎屑的布条拿给他看,他只说拿去丢掉,又埋首书中。 明明没有理由,可是从书斋出来,四郎回想着公子神情,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毕宿,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 韦成方后面几天天天到那处石崖下去监工,韦夫人带着韦仲在家里,莫哲怕见到她,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便也不常留在书斋内,让四郎伺候着,每天也到江边去看,他一向话少,表情也平淡,更是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 这样过去了两天,毕宿还是没回来,另一个人却到了。 石匠从崖壁里边掏出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上面光滑毫无纹理,样子像是一个婴儿,抱拳缩腿,可爱非常,见到的人都纷纷称奇,韦成方力气大,抱到莫哲面前来给他看。 莫哲伸手摸了摸石头娃娃,说出一番更加让人惊奇的话来。 “周围百里,所有灵气归于此处,而此处占尽地势之便,竟然孕育得出石子,这个奇怪的石头,是石头的儿子,已经不是死物,可惜……我们今日为了取龙穴葬梁王,不得不把它提前挖出来,让穴给梁王,否则再过得几百年,还不知会如何惊天动地。” “惊天动地?莫非成精?” “不,”莫哲难得微笑,对韦成方道:“等它孕育出来,世人只当它是龙子,因为此物只有龙穴才有,性属土,为山,能负山载地,叫做赑屃。” 韦成方大叫一声,眼睛瞪得天大,指着莫哲:“你……你、你你!你为了龙穴,生生挖了龙子出来!难道不会触怒上天!?” 四郎在旁笑道:“大人可能没听清楚,这是世人误解,它是石头之子,藏在龙穴内吸纳山川灵气,所以被误当作龙子,何况与梁王殿下墓址相比,此物算不得什么,挖出来也就死了,不会兴风作浪的,要不然,公子也不会指这里给大人。” 韦成方仔细听了,心情才稍微平静,连忙把手放下来,左右一想,就算是龙子,也没有比把梁王葬在龙穴重要,这样的好地方,总不能等个几百年才挖,即使梁王能等,小王子也不能等,如此想来,还多亏莫哲考虑周详,此刻才说,要是先说有龙子在内,恐怕谁也不敢动这里。 想清楚,立即对莫哲弯腰拱手,“多谢公子!我的车夫也是术士,却只能目视紫气,不知里边明堂,将来王子得展宏图,全需仰仗公子!” 莫哲微微皱眉,不谢也不谦虚,叫四郎用布裹了石头娃娃。 “胎死腹中,这死物没什么可怕,我叫家仆选地方埋了就是。” 说是死物,但“赑屃”这个名字就足够震撼了,韦成方自然不敢擅自决定,一切听莫哲安排,当即点头,回身向众人训话。 “这是龙穴,你们做活细致点,将来少不了你们的荣华富贵!墓穴凿好,每人赏银百两!” 底下听到有银子拿,顿时欢天喜地,干活也加倍卖力。 莫哲附在四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四郎便抱着那个布裹了的石头娃娃跟韦成方借了车,往镇子另一方向去。 韦成方只道莫哲吩咐了他埋葬地点等等事情,去埋赑屃,他的人回来也只报说四郎进了一片林子,不要人等,这些人都畏惧“龙子”,生怕杀了“龙子”的事跟自己拉上半点关系,自然不会追看,却哪里知道四郎的机灵。 公子要他去公孙家找石匠裂石,万务保密,他没到公孙家就下了车进树林,在林子里兜一个圈子,从公孙家后门进去,公孙家的家丁,没有不认识莫家几个家仆的,立即让了进去,还去请公孙雄。 四郎做事细心,莫哲很是放心,这天晚了,和韦成方一路走回郪江,就在这时,韦成方的人来报,司马相如到了,已经先行去拜见了小王子,正在镇上一处茶馆里等他们。 32.玉气 一走入茶馆,那个白衣飘飘,临窗而坐的身影就抢去了视线。 莫哲跟着韦成方,听他道:“相如,这位就是莫公子。” 司马相如彬彬有礼地站起来,手中一把折扇,年纪应该是四十左右的人,可是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一抬手,一低头,都是风韵。 司马相如对莫哲上下看了看,眼中流露赞赏,“这位就是莫公子?真是久闻大名!想不到如此年轻。” 莫哲负了一只手在身后,点一点头,神情看来真有几分倨傲无礼,尤其对方是大名鼎鼎的司马相如,他正要不理那表情奇怪的两个人坐下,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莫公子!好难遇到你!” 莫哲回身,看到公孙雄的长子公孙繁带着一个家丁走进茶馆。 那公孙繁二十上下,人生得白白净净,斜眉长眼鼻梁端正,看着倒是不错的一个人,可惜莫哲对他绝对没什么好感,当即皱了眉,盯着公孙繁步子,等他走到约五步外,突然道:“站住!” 公孙繁立即露出委屈的模样,乖乖站住不动,看得茶馆里众人好奇。 “莫公子……”可怜万分的口气。 莫哲以一记冷眼回答。 “我知错了,每次见你都道歉,原谅我好吧?我就想跟你做个朋友,无事出去走走,散散心什么的……” 他说得可怜,人都矮了一截下去,不由得观众不同情。 就是想做朋友罢了,不管做过什么,都这么当众道歉了,也差不多了。 司马相如一直细细地看着莫哲,看他的反应。 莫哲安静了几个呼吸,随即道:“好吧!” 公孙繁这番话不知说过多少次,今天居然得到莫哲同意,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稍后才大笑起来,扇子都要丢手,莫哲又道:“你家花园夜景不错,纱灯好看。” 公孙繁不是笨蛋,立即笑逐颜开道:“那,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看看?” 莫哲看向韦成方,意在询问,司马相如倒是跃跃欲试,可惜韦成方不解风情,道:“莫公子要与朋友同游,我们就不去了,我和相如好久不见,也说说话。” 司马相如的表情就像在说——我跟你个当兵的有什么好说?可惜韦成方瞧不出来。 走到茶馆门口,莫哲道:“要走吗?” 公孙繁连忙叫家丁去备车,要不是认得这两个人,茶馆里喝茶的人还当公孙繁在讨好哪家姑娘,备车不算,还喋喋不休:“回去我就叫丫鬟们提灯沿湖转,灯火倒映在水里才叫好看,比天上星星都好看!” 莫哲嗤笑一声,公孙繁好似听不出来,照样高兴。 不多时,马车赶来,两人登车走了,司马相如还不甘心地望着,韦成方这时终于看出来。 “你想去?听说公孙府豪华无比,是蜀中第一府,你想去的话,改日去拜访吧!” “才不是,”司马相如回来一半魂魄的样子道:“山水花草岂能懂得人的雅俗,我看的是人,你别说,公孙家果然不同寻常,即使在这种山野小地方,也有懂得欣赏的人。” “……”韦成方奇怪,为什么司马相如说话比莫哲说话还难懂了? 司马相如终于回魂,看了看韦成方道:“对牛弹琴。” 莫哲从上车到下车都没说一个字,公孙繁毫不在意,一路上直比街头巷尾的大妈还呱噪,从湖水山石说到玉器玛瑙,示意了无数次,莫哲都当他眼睛抽筋,比玛瑙还要清亮的一双眼睛就是不正正地瞧上公孙繁一眼,公孙繁滑溜的赞美话语就只能卡在喉咙口,憋得脸色无比怪异。 进了公孙府门,公孙繁说了句“没见毕宿呢?”莫哲终于开了口:“蛛丝倒结,你要见他,明后天就能见到。” 公孙繁四下看,没看见自己家里哪有蛛丝,见莫哲自顾自往里走,只能追着不停口地夸,夸的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他计划好的游园,没走到花园呢!就怪他自己家太大,莫哲到的消息就已经传给了公孙雄——公孙繁的老爹。 一说游园,公孙繁就被公孙雄一顿训斥,责令去他自己书房看书写字,只能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地看莫哲,希望莫哲开口。 本来就是利用他,此刻已经顺利摆脱韦成方和司马相如到了公孙府,莫哲哪里还会理他。 “犬子没有唐突吧?” 去往四郎所在的路上,公孙雄如此问。 莫哲道:“要不是他,我此刻还在头疼。”不等公孙雄问,又说:“石匠凿开了吗?那个东西……竟然成精了,恐怕有些不好对付。” “嗯?” “紫气冲天,那不是龙穴……是上古好玉啊!”不知莫哲是想给公孙雄解释,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只是时间计算不出,开穴开得草率,幸好,还没有完全成形。” 公孙雄忍不住好奇:“那个像娃娃一样的石头是玉?” 莫哲竟然轻轻笑起来,指头捏住袖子边缘,压在嘴角。 “是玉,玉这种东西,吸纳周围灵气而成,这块里边的玉,吸纳极广,钟山整座山的气都被它拿去了,已经有了婴儿形态,那里边的玉……” 他顿了一顿,又笑道:“定然是绝佳上品!” 可怜韦成方以为找到龙穴,还指望葬了梁王进去,保佑将来小王子夺取江山,岂不知,落进了莫哲的陷阱里,耗费人力为他挖了一块玉出来,最后连玉的边也沾不到。 莫哲,不熟悉的人当他倨傲,半熟的人只道他温厚不善人情世故,真正了解的人,才知道自己完全不懂他。 公孙雄也只是半熟而已。 那个石头娃娃已经被砸开,里边是一个鹅蛋大小的白玉石,莹莹如有光。 公孙雄家产丰厚,对莫哲又只有敬畏喜爱之情,自然不会见财起意,还在一旁笑:“果然是好玉。” 哪知道莫哲掂了掂旁边石匠用过的铁锤,一甩手,竟然照着那生辉的玉石砸下去,惊得众人大叫—— 33.阳蟸 白玉“铿”一声碎开,莫哲丢下锤子,过去拨开碎玉,在里边找到一粒红色的石子,说是石子都嫌大,芝麻那么大点,众人能看到它全是因为碎玉一旦拨开,它就发出火焰一样的光芒,有胆小的,还以为自己身上着火,吓得连连扑打。 莫哲取出汗巾,把它放好,一层一层裹起来,包得像个小包子,那火焰一样跳动的红光才被完全遮盖住。 等他收入袖内,公孙雄问:“那是什么?” 莫哲抬手,在额头上轻轻一擦,这么一会,竟然紧张见汗。 “还好,似乎还没意识,哦!玉采地气,极阴,为使阴阳平衡,这种玉石之中一定有纯阳之物,就是这个了,我只要这个,剩下这些玉石虽然打碎,也是罕见宝物,你可随意。” 公孙雄连忙推辞:“我怎能占你的便宜?莫哲你收好,若是要卖,我倒是可以替你卖掉。” “卖掉可惜。”莫哲用指头刮了一点碎粉,“就这么点份量,给痴傻的人吃下去,立即好。” “玉有这种用处?”从来未听说过! 莫哲把指头上的玉石粉轻轻刮到主动递来手的一个公孙家家丁掌上,点头道:“不可多食,吃多了,鬼可要找上门的,不过少一点,开智解愚还是可以的,毕竟是灵物,当作玉石岂不可惜?” 那家丁正想伸舌头舔,被“鬼上门”吓得停住,看来要不是傻子呆子,还是不要吃为好。 公孙雄也大方,问了在场的人,家里有痴傻的,立即就捡上米粒大小,赏了,乐得下人们一个个都笑歪了嘴。 这东西,可比玉还好,能换的,一定也不止是玉能换到的银子。 回到家里,四郎才吞吞吐吐地说:“公子怎么不留两块,怕也够换家里几个月吃用了,小姐给的银子,再过几天就花光了。” “啊!?” 莫哲本来一直眉梢带笑,听到这番话,立即就哭丧下来,懊悔得要撞墙,四郎不是毕宿,又不能踢他解气,只能瞪住四郎,可惜四郎从小见惯他这眼神,早已失去效用,备水备衣,进进出出,就是没有莫哲想看的表情。 人有时不能太聪明,不然倒会误了自己,这话说远了。 就说眼前的事,毕宿要是还不回来,这一家人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这夜,韦成方陪着司马相如,两人住在镇上客栈里,没有到家里来。 长夜无聊,手边的书已经早已烂熟于心,莫哲沐浴过,更衣过,头发也让四郎梳了好久,柔顺地披了一肩,可是却满脸无聊到了郁闷的表情。 棋艺太烂,所以从来不和莫瑶以外的人下棋,这样,说起来就只是赢不了很厉害的莫瑶而已,画花样?银子都没了,哪里有心情画。 想起来,几天前还有心情画,那时不一样没有银子吗?为什么会有心情? 是因为……身旁有毕宿吧? 四郎已经去睡了,可是莫哲又从床上下来,挨着墙壁坐在地板上出神,睡意?那是踪迹全无的东西,这几天都是这样。 不习惯一个人睡了。 他膝行两步,在抽斗里取出汗巾包的东西,放在身前打开。 只开了两层,满室都是温暖的红光,水纹一般荡漾,他瞧着那些不停变幻的光影,像是呆了过去—— 那只大笨狗…… 明明知道他的心情,怎么会冲动得离开家呢? 还是说,主人这种东西,真的很让人讨厌? 可是就算这样,也不该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啊!明明……自己一直为他考虑…… 韦成方的剑很漂亮,他看到,自己就没看到吗?只不过寻常的剑,光是漂亮怎么能配得上星君?正巧紫气为玉,好玉中才有可以和浓重阴气完全协调的重阳之物,用来给他铸剑刚好,自己这一番苦心,他哪里体会得到? 还说什么心意相通,都是蠢话。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竹帘外,隐隐传来雷声滚动,这一年的雨季来临。 莫哲凑到竹帘边,举起灯看屋檐下的蛛网,这是四郎他们打扫时,他让特意留下的,那蛛网上住着一只豆子大小的白肚子小蜘蛛,它的动静,常常能给莫哲指向。 灯下模糊,不过也能看出蛛网是倒结的样子。 莫哲看了一阵,雨点晚于雷声,终于落了下来,看惊扰不到那个小白点,莫哲才微微放心,表情严肃地对着屋檐角落说:“你要是骗我,我就让你搬家哦!” 他身后屋内,那些流动的红光如有灵识,从四壁地板上,向他潜伏过来,可是注意着外面的莫哲根本留意不到。 初夏的阵雨,一阵急过一阵,却下不久,雨停,檐下雨滴打在竹帘外的一座灯台上,发出凄清的声音。 莫哲又发起了高烧,发现他的,不是照顾起居的四郎,而是天刚亮,忽然又回到家里的毕宿。 看见莫哲躺在地板上,还当他睡得不舒服自己下来的,毕宿伸手去抱,雨后的黎明空气湿冷,触手却是一片火热,这才发觉不对。 等吼来四郎去请大夫,毕宿踩到地板上的汗巾。 好好的裹成一团干什么?打开来,毕宿明白了。 莫哲病了两天没醒,其间,韦成方来看过,司马相如来看过,就连公孙雄父子也听到消息来过,可是不管谁喊,莫哲都看似醒来一般,满眼混沌地翻来覆去,汗水出了一身又一身,两天后,原本四郎照顾的一切,都被毕宿接手了,四郎没做过的,当然也成了毕宿的责任。 水,是一口一口哺过去的。 擦洗,也是手加唇一起完成。 两天后,莫哲睁开眼睛,正是夜里。 面对躺在身侧,怀抱自己的毕宿,莫哲道:“你夜里进我卧室了。”嗓音沙哑,还有烧退的余症。 毕宿道:“别忘了,这里也是我的卧室。”一边说,一边就凑过去亲吻。 莫哲半抬着眼皮打量了他好一会,大约被吻得头晕,隔一会,又闭上眼睛,这次却是睡着了,呼吸平稳,也不再出汗。 34.气占 等到睡醒,已经是午后,莫哲没急着张开眼睛,先把混沌的心思理顺,才坐起来,头还微微有点晕,不过无妨。 “今天天气好,一会换了衣服到后面石台上坐坐,没有风,那里很舒服。” 跟着声音靠近,一只手给他披上件宽衫,莫哲就势靠入对方怀抱,深深埋首。 “毕宿。” “嗯?” 病了不过两天,脸颊上就塌陷下去了,毕宿盘算着怎么让他胖一点。 “你发一晚上火,应该发完了,为什么说都不说就离开?莫非……故意的?” 听到莫哲闷闷的声音,毕宿笑起来:“你也知道我是故意的啊?” “你!!”莫哲猛然发火,扬手就要推开毕宿。 毕宿忙抓住他的手,“你要我养家,不是忘了吧?” “啊?关养家什么事?借口!” 毕宿大笑,反正拳头砸不到身上,浑身轻松地道:“我又不会占卜,要赚钱当然只能用我自己的法子,莫瑶的车快,我搭车,回来可用了两倍时间。” 莫哲怀疑地看了他一会,不信地问:“什么法子?” 毕宿笑地得意,“韦成方送东西好大方,他家里一定还有更好的,我去了一趟成都,带了点东西回来。” “啊!你!你去偷——呜呜……呜……” “别叫,他老婆就住隔壁,你想被发现?” 莫哲眨着眼睛摇头,毕宿才松开捂住他嘴巴的手。 “他是镇西将军,要是被发现,你还要不要命?” “关心我?”毕宿先取笑了一句,才正色道:“梁王的儿子在他这里,那梁王当年积攒的财富只怕都给了他,又不是他的,我取一点来用,就当韦仲孝敬你这个师父的,当年梁国富庶,比皇宫还要奢华,这么点东西,就算没有了怕也没人看得出来,何况我拿的都是容易变卖的,就是挑拣起来不方便,耽误了些时辰,他将军府里一堆饭桶,连我的衣角也没看到半片,抓?我要真被抓住,开阳都要气得掉下来了。” 莫哲扶住额头,又有晕厥的欲望了,他偷都偷了,叫他放回去岂不找麻烦,何况,现在的朝廷养着韦成方,可是韦成方却抱二心,这种人,自己从心底也是看不起的。 毕宿扶着他换了衣服,就把东西拿出来给他看,莫哲一看就呆住,这些东西岂是好变卖的!? 一件碎金甲,一顶紫金冠,一株珊瑚翡翠树,还有两把镶嵌了宝石的剑,一把连鞘都镏金镶玉的刀…… “这些——是好变卖的?”还不如干脆偷银票呢?莫哲横了一眼正一脸期待的毕宿。 他嘴角带着忍不住的笑意,眼里又有丝讥嘲,这一眼竟然横出自己也察觉不到的风情来,看得毕宿心痒,一边上下其手,一边道:“金银太重,上面还有官印,银票也是,其他什么珍珠明珠又值不了多少钱,我看,最值钱的就是这几样了,就通通拿了,家里没钱了,就撬一点下来换钱,多好!” 莫哲对他无话可说,面前几样,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的,居然要被零敲碎打地卖掉,尤其那顶紫金冠,上面盘龙吐珠,还昭示着梁王逝去的野心,可惜到最后也只是一场梦,连随他葬下都不行了…… 毕宿听到四郎脚步声,手快地收了起来,一股脑塞到床下去。 直到舒适地坐在石台上,耳边听着江水流淌,眼中望着对岸群山翠色,莫哲才把被毕宿打乱的心思拉回来。 “我身体不弱,只是不爱动,但平时也很少生病,为什么毫无预兆就晕过去,还发烧?” 他这话问得拐弯抹角,毕宿只当没听见。 莫哲无奈,只好又问:“你知道的吧?” 终于坦白了,毕宿不答反笑:“从哪里弄来的?正合我用,给我了吧?” “本来就是给你的,你看到的紫气是玉气,”那天,自己气坏了,也把他气坏了,莫哲实在是有些后悔的,如今两人相安无事,同坐在一起说话,心底安定,态度不免放软下来,细细解释:“《云气占候篇》中有提气占,大部分是帝王之气、军旅之气,地支之气,但里边有记载金属之气,我记得清楚,它说‘金银之气,高出山巅。金矿色黄,气若镜圆,上赤下青,金气最真。占以金日,其象犹人。五金之矿,生于高山,重峰叠嶂,峻岭之间。银矿白锐,素雾弥天,流散在地,拔之宛然。气似雄鸡,白银见焉。青草茎青,其下有铅。钱铜之气,青云最深。土为金父,水为金液,以藏其金,其气不竭……赭气有铁,赤色气有铜。而紫气上浮,玉在石中……” 毕宿疑道:“你怎么知道它说的是真的?” 莫哲展眉一笑:“我爹带我找过,除了铜气微有差异,其他都是对的。” 毕宿正想顺着问,莫哲已经刻意地说了别的,“你拿那个东西——叫做阳蟸,是玉石里边最核心的,拿去铸剑,既可协调你身上阴阳,又有了利器代掌。” 他似乎从来不愿意多说以前,毕宿虽然十分想知道,却也不能勉强他,耸肩笑道:“剑?我不喜欢剑,好看是好看,用起来轻飘飘的,看着就不象话,哪是打架,根本就是跳舞,有损我的气概,叫阳蟸?我已经用在别处了。” “用到哪去了?”要是不小心弄没了,再也不能找出第二块可以比的。 毕宿笑得有点色眯眯地,两手居然去解腰带,又拉开衣服,惊得莫哲抓住襟口,“你要干什么?”大白青天,又不在房里,这色狼…… 毕宿故意不解释,赤了精壮的上身,炫耀地展示了一把,才侧过肩,给莫哲看他左肩,一道不浅的伤痕横在麦色肌肤上,上面还有线,像是缝起来没多久。 莫哲低叫一声,探手就想去摸,又怕弄疼了毕宿,半道缩回来,心思也没停,“你说狐狸咬的,这明明是割开的伤口!”难道说被狐狸咬也是故意骗他的?但是仔细一看,那条伤口两边确实有尖齿的痕迹。 毕宿眨眼,“我把那东西塞进去了,狐狸咬得不够深,弄不好会掉出来,刀剑什么的,也不能随时保证带在身上,放身体里边就放心了,这个东西临死还伤了你,我要是弄丢了它,就真的辜负你一番心血了。”他穿好衣服看莫哲,莫哲怔怔地,好似呆了过去。 “不用担心,几天就好了,我自己有数的。” 毕宿伸出手,还没碰到莫哲,莫哲忽然低头,清亮的水珠从他长而薄的羽睫下滚出来。 35.凶梦 “莫哲……”毕宿也叹了一口气,然后张臂,把莫哲抱了过来。 早知道不该给他看的,毕宿一面后悔一面高兴,会为他哭了,这是个好兆头吧? 傍晚,韦成方和司马相如来到家里,莫哲被毕宿裹得严严实实,好像一个粽子,行动不便,只能勉强“滚”到书斋见客。 司马相如在院子里走走停停,不长一点路走了半柱香时间,显见十分喜欢这处别致的布局,韦成方也是第一次来,一边四下看,一边道:“这院子弄得好奇怪,怎么尽是兰花?” 司马相如一扇遮口,低声道:“人如兰,喜爱兰花也是雅趣,怎么奇怪了?你是不会欣赏。” 韦成方面露不豫,就算是同僚,跟他也熟不到此等地步,还是说这个人的才气太大,已经不知谦虚为何物了? 四郎等在书斋外,等他们走到,笑道:“请两位大人除鞋进入,公子爱书成痴,还请两位大人见谅。” 司马相如向四郎看了一眼——家仆吗?难得如此会说话,明说他们带灰尘进去肯定要惹来不快,话语里委婉含蓄,无形中,又把那个只点头打过招呼的莫哲抬高了许多,更是有了几分期待。 除了鞋子,两人仅穿罗袜入内,就见一劲装博带的少年站在中间,正在把竹帘卷起,用盘花绳绑住,正是毕宿,向里边一看,莫哲已经放下笔,看到他们走进来。 “莫公子身子可好点了?” 莫哲点头,毕宿道:“请坐。”自己在书案侧面席地坐下。 韦成方和司马相如看看洁净地板上两个罗纹方垫,眼中都有丝惊讶,随即盘腿坐下来。 韦成方先把毕宿向司马相如介绍了一下,司马相如显然心情十分好,合了扇子道:“毕公子气宇非凡哪!不知是哪里人?” 毕宿才要开口,莫哲递了茶杯给他,他向莫哲微笑,接过杯子道:“冀州人。” 他们这一番眼神传递已落到司马相如眼里,司马相如不动声色斜了韦成方一眼,低声道:“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心中是悼。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来莫往,悠悠我思……” 这段话,本是《终风》里表达思慕之情的起首,韦成方是武人出身,诗经里这些东西必然没什么了解,司马相如看莫哲书卷气浓郁,理应看过《诗经》,所以故意拿这段话试探——他和这个叫毕宿的少年有点说不清的感觉在内,看毕宿没什么反应,司马相如当他不懂诗句意思,又道:“每到秋天,看到林中落叶,总是不忍践踏,我一个外人,怎么知道秋风与落叶的欢愉?” 这番话说完,莫哲和毕宿倒是如他想的有了反应,可是两人互相看看,又来看他,竟然没有丝毫被人窥破隐秘的羞赧。 三个人都瞧着司马相如,室内气氛顿时怪异起来,韦成方忍了一会,看莫哲没有附和司马相如的意思,才道:“我背上手印果然淡了些,可是昨夜做了奇怪的梦,想问问公子。” “请说。”司马相如这个人好奇怪,为什么一进来就念诗?他说的听不懂呢! 不过,看来毕宿和韦成方也没听懂,怎么回事?莫非……有病? 韦成方开始说他的梦,莫哲就没有再多想。 “前几夜,借住在公子这里,也没做什么奇怪的梦,昨天回到客栈住,不料却做了很奇怪的梦,我这个人一向挨枕即眠,很少做梦,不要说是这种梦了,我梦到一个比公子还年幼的孩子,大约十五岁上下,被一男一女勒死在房梁上,我想问公子,这梦是什么预兆,是吉是凶?” 莫哲缓了一缓,“想不到……” “什么?” “留下手印不是看上韦大人,而是求助。” “公子的意思……他是被人害死的?我做的梦就是他被害的经过?” “嗯!” 韦成方想不通,“可我前几夜没有做这个梦啊!” 毕宿笑道:“家里各处我都放了东西,哪里有什么鬼怪污物能闯进来?” “原来,”韦成方道:“那,我只好继续叨扰,借住到公子家里来了。” 莫哲问:“你不管?” 韦成方拍腿笑道:“不过一个枉死少年,等这手印淡去就再也不必挂心,又何必去多事理会他,对了,我和相如商议了,墓室开三间,一间做厅,二间陪葬,最里边一间才放置棺椁,公子可同意?” 他在这里高兴,莫哲却阴寒了脸下来,口气极差地说:“四郎,送客!” 毕宿吃了一惊,“唉!生气了?” 莫哲单手支在脸侧,看向一边,不用说就知道气得狠了。 韦成方还闹不清自己哪里得罪了他,愣愣地坐着。 司马相如一脸好笑,倒是不多话,站起来道:“改日拜访。”说完不用四郎请,施施然走了出去。 韦成方还坐在那里,四郎只得上前道:“韦大人,请改日再来吧!公子病才好,不宜久坐。” 韦成方向莫哲看了一会,说不气是不可能的,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可是四郎提醒了,莫哲身体才好点,不要又出什么问题,他病了没什么,耽误了事情才糟糕,只能忍气起身离开,不过住在莫宅的事情肯定没影了,韦成方心头还是有些担心的。 还没回到镇子上,毕宿从后面追来。 “韦大人,等等。” “他后悔了?” 毕宿笑道:“那倒不是,莫哲就这个脾气,说气就气的,不过,韦大人难道忘记了,莫哲也只是寻常百姓,韦大人在他面前轻贱其他百姓性命,他也会心寒。” “这个……倒是我的不是了,我现在回去跟公子道歉,我没有轻贱他的意思。” 毕宿拦住他,“恐怕道歉也没用。” “那怎么办?”无心之过罢了。 司马相如在旁道:“莫公子轻易不会原谅人的吧?我看公孙家那位公子好不容易才得到他原谅,现在正在气头上,不如等两天再去说,可能还能听进去。” “这样?”这些书生真麻烦,韦成方满脸的不耐,把跟事情无关的司马相如也带了进去腹诽。 毕宿和他们一起走,边走边说:“那个少年的事情,韦大人还记得梦里一些具体的东西吗?比如地点、名字、样貌等等。” “莫公子想查清楚?” 毕宿点头,叹道:“我去查,以后他若还要跟你去江边看凿墓室,也不要带他去,尽量让他留在家里。” 36.春梦 韦成方低笑:“下一场雨就发了高烧,公子的身体真不好,多出门说不定会好一点。” 毕宿听他误会莫哲身体不好,也不解释,只说:“这是一个,另外,那一天夜里我没抓住盗尸体的东西,像是一个怪物,明明像人,可是没有皮肤,我猜它偷尸体,就是要剥皮来自己穿,我从它身上撕下来一半,却被它跑了。” 不管习文习武,韦成方的脸色和司马相如的脸色都好不到哪里去。 毕宿接着道:“说不定,它就是苏鸿离,我把它的面皮撕毁,它今后可能使用任何人的面孔,再加上它以前就不怕阳光。” ……也就是说,它明明不是人了,却还是能随时随地,以普通人的模样出现,叫你看不出来。 此时夕阳尚未落尽,满天红霞,他们走到镇子大路上,一个路人经过,满身被夕阳印得血也似红,竟把韦成方惊得打了个冷战,司马相如更是扇子脱手。 那个路人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步子匆匆,赶了过去,倒像被他们的眼神吓到。 好一会儿,司马相如才弯腰捡起扇子,韦成方声音发冷,道:“你的意思……如果是苏鸿离,他会来找莫公子?” 毕宿点头,眼底也是血红一片,此等神情又把那两个人吓了一跳,顿时惶惶,不敢再跟他说下去。 韦成方道:“梦里的事情记不清了,如果再梦到我会来告诉你,不用送了,告辞。” 司马相如神色惊疑不定,看韦成方居然不等他,只好匆匆拱手,追着去了,等他们的背影没入街角,毕宿才微微扬唇。 他可没有危言耸听,说出来的话,都是他确实想到的,正因为都是实话,所以才更有效果。 只要莫哲乖乖呆在家里,他总要把苏鸿离找出来收拾掉。 只要莫哲平安,其他什么都不能成为毕宿担心的对象。 这天夜里,韦成方又做梦了。 梦里昏昏茫茫,像是置身一处宅院,假山花木中,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席地坐在青草之上,手里牵一根线,韦成方顺着线看,发觉他在放纸鸢,可是无论他如何焦急地拉扯线,纸鸢都飞不高,似要挂到隔院高出的树枝上去。 那线明明是在少年手中,可是一时间又到了韦成方手中,好像是他在放纸鸢,眼看纸鸢越飞越低,竟然比眼看战败还要焦急,可惜急得要死,喉咙里“赫赫”作响,连叫也叫不出声来,仿佛纸鸢只要挂到那边树枝上,就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糟糕事情。 想撒手,线牢牢缠在指头上,扯也扯不断。 想跑,一双腿毫无知觉。 急得已经满身大汗,却清清楚楚听到纸鸢挂上树枝的声音,哗刺刺一片,手里的线扯不断,纸鸢挂在那里更加心惊胆跳,喘了半天,竟然用双手爬行过去,那种感觉,好像明知前方危险,仍然不能止住自己动作,一味地爬过去,侥幸地想要取到纸鸢逃身。 客栈床上,韦成方全身死死绷住,额头上一颗一颗的汗滚下来,打湿枕头。 梦里,好不容易到了树下,腿就是站不起来,恍惚中,自己好像在一年前跌断了腿,曾经淘气,爬到屋顶上睡觉,被人推下来摔断了腿,可是推的人的脸就是想不起来。 这边院子寂静,除了他拉扯纸鸢的声音,更有一个像是女子喘息尖叫的声音,格外地清晰。 韦成方心震得胸腔都觉得疼,背后的房门忽然打开,一个男子走出门来—— “啊——”就是他!就是他把自己从屋顶推下来的! 心震如鼓,喘息如雷声翻滚,好半天,韦成方才看清眼前——这是客栈里,他不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他是大汉朝廷镇西将军韦成方!一生没少带兵打仗,却从来没有放过纸鸢,如今醒来半天,指头被线缠绕不能摆脱的感觉仍旧清晰得有若实质! 他坐起身,脚踩到地板传来感觉,才深长地吐出一口气,没事,只是梦,等掌印淡去无痕,这怪梦就不能再骚扰他。 韦成方喝了几杯凉茶下去,心情才渐渐从那种惊恐、无力的感觉中摆脱。 白日忙碌,成都府那边来了消息,梁王遗物被盗,韦成方听到遗失物件中有紫金冠,心里“咯噔”一下,隐隐不安,速速令人传回消息去,必定要暗中察访找回,蛛丝马迹不可放过。 其他物件都是小事,唯独这个——上面有盘龙吐珠,却不是轻易能走失的东西,那是梁王生前极爱之物,本来准备随葬,即使梁王在世,也不敢随意拿出来赏玩,更不要说,现在在他镇西将军府里出现……传扬出去,可是诛灭九族的谋逆之罪! 他整天担心多疑,把晚上做梦的事情忘了,等到晚上,又梦到那少年。 这回,虽然身在梦中,已经知道是梦,口气严厉地对少年道:“我知道你枉死,可是我自己事情缠身,实在不能帮你,你要是还来纠缠,不要怪我不客气!” 人说,鬼怕胆大的,但现在却没用了。 少年不走,只是坐在青草地上出神,韦成方无论怎么走,怎么咆哮,都不能离开他从梦里醒过来,郁闷到最后,忍无可忍走过去,想要揍人,可是少年抬头,一双眼睛似曾相识。 韦成方停了手,俯身细看,模糊中觉得抓着的少年变成了莫哲,瞳色清浅的眼睛带着难以压抑的笑意看着自己。 这时,他又不确定自己是在梦中了。 “莫公子,你不是生我的气了吗?” 莫哲笑意不减,一脸十分欣喜的模样,情态动人。 韦成方觉得他这样子很熟悉,好像见过,猛然想起,是了!是见过的,他对着一个男人笑,笑得也是如此动人,恍惚中,他好像就是对着自己笑的。 烦躁顿时去得无踪,心底被一种恬淡的温情填满,周围变了,好似在房中,莫哲坐在床沿,向他贴过来,不待他反应,已经唇瓣相触。 一切仿佛都是理所应当的,韦成方忘了自己已经年过五十,忘了自己淡于房事,只觉得和怀中人发生一切都是应该的,柔滑的身体,控制不住的冲动,一夜旖旎。 37.异兆 刚醒的时候,他第一个想法不是荒谬,而是……好可惜,竟然是一场梦,就这样结束了。 裤子里的东西没有给他羞耻的感觉,相反,让他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年轻了起来,回到曾经冲动的年纪了,虽然迷惑,可是走出客栈的步子都矫健许多。 那天之后,夜夜如此,只是感觉越来越不清晰,也越来越让韦成方担心。 他甚至开始担心掌印变淡,那时,会不会再也不能梦到……哪怕他不是莫哲。 出于这一层无法说出口的理由,韦成方再也没有到莫宅去过,毕宿近段时间把莫哲看得很严,韦成方只能从偶尔会去莫宅拜访的司马相如那得到莫哲一星半点消息。 那个少年生活如旧,每天看书,身边不离毕宿,对司马相如看来也如对他一般冷淡,让司马相如十分失望,用他的话说,就是看着丰神俊秀、七窍玲珑的一个人,居然不识风月,成天看什么山川地理的死板书,人也看死板了。 韦成方听到他说,也只是笑,有时不着痕迹稍许维护,自己便不好意思了。 明知只是梦,跟莫哲没有丝毫关系,但就是变成了这样,有时想起来,他自己也会哭笑不得。 随着韦成方背上掌印一天天淡去,毕宿每天下午睡觉,晚上出去,可是仍旧没有查出那个落水无踪的东西的线索,一天天的,这不知存在于何处的威胁乌云一般,越来越沉地压在毕宿心头。 今后,难道真的要莫哲过这种草木皆兵的生活? 这天下午,莫哲无聊,在布帛上画了一只单足怪鸟。 毕宿正在好睡,被他摇醒,困顿非常地张眼看,“这是毕方吗?就一只脚的……” 莫哲奇道:“不可以是跂踵吗?那也是只有一只脚的。” 毕宿咕哝几个字,莫哲听不清,凑近一看,居然又睡着过去了。 “毕宿……哼!我画的东西你才不认识!毕方和跂踵可都是灾劫之兆,我画的……我画的也好不到哪去,虽然近日已有征兆,不过,没有人来问我就算了。” 他无聊地丢开白布,另找了纸,给莫瑶画首饰花样。 稍晚,四郎进来收拾笔墨,莫哲把一堆废了的纸指给四郎。 四郎细心,莫哲说不要的也会再看一看,怕莫哲丢错了东西,看了一会,抬头道:“公子丢了没用过的布在里边。” “嗯?” 莫哲抬眼,看到他摊开的白布,果然是没用过的。 “我明明……里边有一块画了一只单足鸟的,你找找看,我不想丢了。” 四郎低头找了一阵,道:“公子是不是收起来了?这里边没有。” 莫哲道:“给我找找。”四郎在周围找,他仔细留心看着,可是四郎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任何布帛上面画了单足鸟。 莫哲等毕宿醒了问,毕宿道:“你给我看过画吗?”一脸迷糊。 莫哲踢他一脚自去用饭,只当自己丢到什么隐位去了,要过一段时间,格局变化才会重新出来。 哪知道隔了几天,邹仓就巴巴地从三台赶来。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进了门其他不说,就念这两句,把莫哲和毕宿听得一头雾水,到底什么事?急得连官服都穿着来了。 邹仓进了莫家门先灌了一杯茶,喘两喘,才说出来: “几天前,成都府府衙公堂上正在审案,且不说是什么案子,州府大人的惊堂木还没拍到桌子上,就见天上落下一只怪鸟,单足,不叫不走,就在公堂前挥翅起舞,当时有百姓在公堂外围观,数百双眼睛,那只怪鸟跳了盏茶时间,天上下雨,它就渐渐消失了。” “不怕人的鸟?真稀奇。”毕宿一副好玩的样子。 要不是惧怕他是星君,邹仓一定要给他个白眼尝尝,这都什么时候了,倒是莫哲若有所思的样子让邹仓稍微安定下来,忙说:“上到官府,下到百姓,这么多人都看见了,州府瞒也瞒不下去,只能发了急报往长安报去,只是不敢妄加揣测,等长安派人来,还是要拿出个说法,那只鸟再也没有出现过,这到底算个什么事?于是向各城各县下了命令,务要给出个可靠的说法来,那鸟到底是什么征兆?” 他在这里急得要死,州府的人还坐在三台县衙里,等着要他的回答,可是莫哲的样子闲得跟听故事似的,好半天才开口: “你说它没有再出现过,你也不曾见到,我如何能判断它的样子?” “要知道模样?”邹仓大惊。 毕宿笑道:“看来你还得回去一趟再来,问问见过的人,那鸟长什么样子?天下妖魔精怪数不胜数,单足的鸟何其多,要是认错了,莫哲判断错了可不要怪他。” 邹仓满脸要哭的表情,真是沮丧得不得了,果然着急是要坏事的,居然忘记问问那鸟什么样子了,自己一个芝麻大的官,哪里有胆子派个人回去问,少不得还是得亲自回去一趟再过来。 邹仓正要走,莫哲道:“等等。”说完,提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邹仓和毕宿都安静看着,稍顷,莫哲画出一只单足鸟来,俯身吹干了墨迹,把纸卷起来递给邹仓。 “你把这个给见过的人看,如果是它,立即回来告诉我,如果不是……更要快!” 邹仓脸色不好,“是不是什么灾劫之兆?” 莫哲挥手道:“不要耽误,速去速回。” 邹仓又惊又疑,把纸往袖内放了,急步离开。 毕宿道:“有问题?”不过是一只单足鸟在公堂前跳舞罢了,有什么了不起。 “最好如我所想,可是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不会的,”莫哲先自言自语了一番,才解释:“凡自然之物,若残一脚则不能飞舞,天生单足,且飞且舞的,乃是天兆,一足不以为立,不立则倾,必有大事发生,何况公堂之外,实属警示。” 毕宿胳膊枕头,歪倒下去,满不在乎,“你好好的就行了,管多了还要担心被官府知道。” 莫哲仿佛才想起来这回事,立即道:“忘了!糟糕!可是等他回来又不告诉他?这要怎么办?” 本来想向毕宿求救,毕宿翻个身,拿宽实的背对着说:“你要我养家,我可是做到了,其他事情不管!” 莫哲气得咬牙,手里的笔都捏得作响。 毕宿不管,能怎么办? 还是只能自己想办法…… 38.鱼肚 邹仓走了没多久,少雨忽然回家,毕宿本来有心避开莫哲,可惜他和少雨说话,莫哲用个茶杯,一条绳子,竟然在隔壁把他们说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等两人过来一看,少不得都呆了一呆,隔墙……有耳。 顾不得等邹仓,反正他来回三台也要几个时辰,莫哲和毕宿即刻上路,出了郪江一路向南往射洪方向,接近中午时分,已经到了郪江边一个叫做鱼肚的小村子,不必进村,围观的人们已经标示出所在地,甘离已经先到了一会,见他们来,从人群中挤出来。 “师父,看不出来了。”甘离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句。 毕宿往人群里去,莫哲稍一迟疑,也跟了过去,甘离在后面担心不已。 不到前面渡头,这一片江边是白色细沙,浅水处几片芦苇,因此那个半截泡在水里的东西格外引人注目。 脚的部分还泡在江水里,头和上半身已经被人拖到了沙滩上,几个村民脸色不善地或蹲或站在一边,见他们走近,让开了一些。 莫哲一看,就明白甘离为什么说“看不出来”了,任何人被剥去了皮肤,都看不出来面目如何的,何况在水里泡了不短的时间,表面肌肉都腐坏了,肚腹高高肿胀,只能从圆圆的头、比牲畜长的四肢看出是人。 尸体嘴里凸出一个青黄色的东西,毕宿道:“这是何物?” 莫哲捂住嘴,眉头拧在一起,“你想知道?” “怎么?” “这是……”差点吐出来,莫哲道:“整个身体已经腐烂了,这是肠子,没有出口,所以从嘴里倒灌出来。” 毕宿“哦”一声,歪了头看了一会道:“我也认不出来是不是那天夜里的东西,泡成这种样子了,只有看看这。” 他拔了附近人家篱笆上的一截竹棍过来,用棍子去翻尸体。 莫哲心道:难得,毕宿也会恶心,要是以前,只怕就上手了。 毕宿把尸体翻过来,竹棍往一个地方戳下去,莫哲还没来得及提醒,只见一股浓浆飙了出来,毕宿闪得快,倒是近旁的几个村民没提防,一下子被溅到身上。 “说戳就戳呢?它泡了那么久,肚子里全是浓水,没爆算你运气。”莫哲扯了毕宿看,见他衣服上没弄到一滴才放手。 毕宿瞪着眼睛,显然也十分后怕,真是好险,要是被溅到,不洗脱一层皮是别想靠近莫哲了。 等那股浓水放完,尸体的肚腹瘪了下去,毕宿又用棍子捅捅,指着一点道:“是它!看这里。” 不仅莫哲,围观的人也都看着那里。 毕宿棍子动一动,那地方就脱出一截骨头来,莫哲奇道:“断的?这不像刚刚断的。” “我打断的,就这个位置,不会错了,就是它。”毕宿拨弄着骨头看,当时虽然没有露出骨头来,不过手底下是有分辨的,这处肋骨必定断了。 尸体体表破了洞,内脏一股脑地从那里流出来,莫哲匆匆一看,急步走开。 毕宿又在周围转了一圈,见没什么遗漏,才回到车前,莫哲已经上了车,隔着车帘问:“有其他东西吗?” “没了。” “它……死了?” 毕宿心情大好,笑道:“死了,那地方我打的,能肯定就是它!放心吧!” 甘离想溜,被毕宿叫住:“去哪?赶车。” 甘离愤愤地,凭什么?可是毕宿已经掀开车帘准备上去,他哪里还能溜得了,只好牵住缰绳,就在这时,村子里跑出一群人,手持棍棒镰刀一类,过来就把车子围住。 甘离道:“干什么?” 村民叫嚷:“杀了人还想跑?没有王法了?!杀人是要偿命的!” 毕宿一看他们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放下衣摆,不上车了。他走了一步,眼底光芒微泻,身周空气已凝而待发,迫得周围人倒退开。 “毕宿,他们不知实情。”莫哲掀开车帘说了一句,转向甘离道:“你解了马回去,邹大人会到家里去,你等到他,就把他带来这里。” “是,师父。” 毕宿听他嘱咐,少不得忍耐下来,看似随意地往车前一坐,却是不论有人从哪边来,都能应付的姿态,鱼肚村的村民只是不懂,他看来也不是彪悍吓人的体格,为什么才动了一步,大家都怕了几分,竟然再也没人敢率先上前,手里空拿着棍棒镰刀,全然无用。 “我们真的等啊?要等多久?” 莫哲在车里笑:“心患已去,何愁这点时间。” 毕宿挑了一点帘子看,莫哲从袖内掏出一卷书册展开来看,立即怒道:“你知道要等!?” 莫哲点头,目光已经专注到书上去,根本不管毕宿在帘外磨牙。 “你看书,我很无聊。” “嗯……” “莫哲,我很无聊。” “嗯。” 莫哲哪里还听得进去,毕宿眼睛一转,从车上跳下,车身一震,果然听见莫哲无奈道:“那要怎么样?不许打人。” 毕宿坦然坐回去,让吓了一跳的人们又松了口气。 此时很奇怪,明明被围的只有两个人,还有一个躲在车里,偏偏围着的十几个人都像在防着被那仅有的一个偷袭似的。 莫哲叹气,把书卷收起来,挑帘看了看,对一个中年汉子道:“这边水土不利耕种,你们平时如何谋生?” 人群忿忿,开口道:“别告诉他!” “杀人犯!” “不得好死的!” 要是没有毕宿,恐怕真的会被乱棍打死,莫哲低笑,扬声道:“多半以打渔摆渡为生吧?云朝东,鱼聚滩,云如鳞,鱼沉渊,无鱼可打的时候,这山里竹笋要是拿到绵阳去卖给酒楼馆肆,收入也当不错。” 有年纪小点的,没那么防备,立即问:“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我们这里人,怎么知道我们打渔摆渡砍竹笋换米粮?” 有人推他,“我们这里没田地,他猜出来也不奇怪。” 人群沉默了一会,又有年纪大的道:“云朝东,鱼聚滩,云如鳞,鱼沉渊——公子打渔出身?果然是这样,云堆堆的,江边打渔就很容易,云薄成片片就很难打到。” 39.鬼面 莫哲接着说:“郪江地方小,周围到处是竹林,竹笋价低,送到三台涨几文钱,也不多,我在绵阳的时候,酒楼里竹笋卖价很高,除了郪江,绵阳周围产竹笋的地方很少,去绵阳卖,江中的鱼也可放过了。” 他言之有理,这些人也不是傻的,自然心中有计较。 毕宿低声问:“为什么说这些?” 莫哲道:“那种东西也在江水里拖出来,跟鱼一样,想想也十分恶心,而且江水恐怕被尸体污了,近期最好少吃鱼。” “原来……” 毕宿瞧瞧江边那堆东西,再想想鱼,不管红烧也好,清蒸也好,那样子跟这个也差不远了,还真的很—— “苏鸿离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再想下去,自己也要吐了,毕宿连忙换话题。 莫哲沉凝一会,道:“人的意志,真是比磐石苇箔还要坚韧的东西,他死去多时,灵魂仍旧固执不走,力量居然大到可以控制身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死而不僵的人。” “他不怕太阳。”毕宿靠在车壁上,眼望太阳,恹恹地。 人群已对他们松懈下来,见他们没有逃走的意思,围在周围也不上前。 “苏鸿离他,藏在自身尸体之内,用尸虫维持身体不腐,尸虫不惧阳光,他又怎么会怕?没了尸虫,身体腐朽很快,所以才到钟山去寻找可用的尸体,这一次,才算是借尸还魂,幸好被你打落江水。” 毕宿忽然想到:“他也可以不要这个身体,再去找别的!” 莫哲在车里笑了一笑,才道:“你知道我为何不担心?他也算是厉鬼了,却被身体带落入江,水属阴,本就一半在阳,一半在阴,他又是个鬼,入了江水再也不能上岸的,已归入阴间去了,除非你身上没有阳蟸,再下江水一次,或许能让他再爬上来,要不然,他绝不能重返阳间。” “就是说,即使你下水去,他也不能对你怎么样了?” 莫哲点头,往青幽幽的江水望望,喉头轻轻一滚,“我对水没什么兴趣。” “如鱼一般畅游,当是舒服的事情。”毕宿倒很想试试。 “等你肩上伤好完,你可以去试试。”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时间过得也快,似乎没多久,就见甘离骑着马,后面跟着辆车来了,那车上还有两个衙役打扮的人,车里不用说,肯定是邹仓。 邹仓下了车,仍旧那身官服,还来不及过来说话,就被鱼肚村的人围了起来。 “大人!今天发现一具尸体,没想到凶手还跑来认,被我们拦住走不脱,大人来得正好!” “凶手强悍,大人要小心!” “我们都不敢近他的身!杀了人还来认,胆大包天嘛!不知杀了几个了。”…… 毕宿听了这些话,笑得要打滚,邹仓听得莫名其妙,好不容易拨开众人走过来,那些人棍棒在手,一副要保护他的样子,更是奇怪。 “公子在哪?” 毕宿指指车里,道:“这里民风刁恶,要不是我在,莫哲都要被他们打扁了。” “什么!?”邹仓大惊。 甘离暴跳:“我师父是什么人!?你们这些刁民!” 莫哲失笑,从马车里出来,张口问的却是成都府那只怪鸟的事。 “和我画的一样吗?” 邹仓叹道:“一样的!竟然被公子猜中了,王大人一看就说一摸一样!这鸟是什么东西?有什么预兆?公子快告诉我!” 莫哲早已想好对策,答道:“这是商羊,古语道‘商羊鼓舞,天将大雨’,邹大人只要回去告知州府,同时加派人手固堤修坝,则无恙。” “公子的意思,是将要发大水吗?”邹仓紧张不已,“这么大的事情我说出去,恐怕没有人信,那可怎么办?” 莫哲想了想,道:“那你就说这鸟叫毕方,其他不用多说。” “毕方?会放火的毕方鸟?” 莫哲不答,反跟他要纸:“我画给你的纸呢?” 邹仓忙在袖内找出来拿给莫哲,莫哲接过来就展开看,这一看,呆住了。 毕宿发觉他神情有异,伸头过来,一看就怒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下,邹仓也奇怪了,想把纸拿回去看,莫哲忽然一把将纸按在胸口,折身上了车,毕宿忙探了身子进车里问:“莫哲,没事吧?” 莫哲脸色苍白,连连摇头,只说:“我想回家。” 毕宿看他缩到角落,原本伸手想拉,想了想放下车帘,对邹仓道:“这些人认为我杀了那边的人,那是前段时间偷尸体的家伙,我追他路上打断了他肋骨,他落到江水里去了,今日在此被发现,你看着办。” “啊?”邹仓不明白了。 甘离在毕宿示意下,套上了马,毕宿临上车,又说了句:“我和甘离发现他偷尸体,发现他时,他就是没皮的家伙,他那时候是死是活邹大人自己判断。” 丢下这句话,马车绝尘而去,邹仓想着这话去看,见到尸体可怖的模样,忍不住大叹!眼看大雨将至,莫哲话也没说清楚,明明是商羊为什么要他说成毕方?这没皮的尸体又是怎么来的?愁—— 马车里,好半天莫哲才松开手,让毕宿把纸拿开,眼睛却仍然死死盯在纸上。 毕宿展开被莫哲捏皱的纸,纸上画着一个长角的鬼面,根本不是单足的商羊。 “这是什么?”邹仓没胆子吓莫哲,何况一个面目狰狞的鬼面,怎么想也不可能令莫哲脸色大变。 莫哲抬眼看他,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两手十指相握,他才缓缓说道:“这……是爹最爱的一个鬼面。” 似已远去经年,记忆中的书房内,最醒目的就是这个鬼面,是一年庙会,巧手匠人突发奇想做出来的,根本就不是此时该有的东西,虽然只是图,可是惟妙惟肖,分毫不差,就是那个曾经吓坏了自己的鬼面。 早已不会怕它,但如今忽然再见,心里的百般滋味哪里能够说得出来。 40.纵火 早已不会怕它,但如今忽然再见,心里的百般滋味哪里能够说得出来。 毕宿十分惊讶,“确定吗?” 莫哲点头:“确定,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它,正是那天爹把木簪交给我,而木簪里,有我当时不知道的,后来把你从天上拉下来的阵图。” 这话一说,毕宿也愣住了。 难道,莫哲的木簪和莫瑶的木钗,里边阵图是他们的父亲设下的?他——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够设下困住麒麟和星君的阵图! 天晚,方才回到家里,七郎兴冲冲地做了几个小菜,原来毕宿订下的比试,不用说,七郎稳输,这几天已经向人家学了一点东西,迫不及待地要炫耀,莫哲虽然不像甘离那么夸他,菜送到口里,神情上一点惊讶也叫七郎激动得要忘形了,就连莫瑶也忍不住夸了他两句。 刚刚饭毕,韦成方难得地,一个人到了莫宅。 “石壁上已经凿取一半,要不了多少时日就可以完成,我今日去了一趟中江。” 他说这句话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莫哲转眸向他看过去,韦成方先是愣住,随即笑道:“公子果然不是他。” “嗯?” 韦成方道:“中江有一家姓瞿的,做的蜀锦生意,前个月瞿家的二少爷上吊死了。” 莫哲这才想起来他说过的梦,竟然去查了吗? “我买通了瞿家隔壁一个寡妇,她儿子做点买卖要钱,我让她去告瞿家了,我在瞿家门前呆了一整天,梦里所见的一男一女,都已辩明身份,那寡妇告上公堂,只说不小心看见了他们做的事情,这事情就可以平冤了,公子不必再生我的气。” 莫哲神情淡淡,“为官者,当为百姓做主。” 韦成方一时无言,本以为做了这事情怎么也能缓和下,哪知他竟觉得自己理所应当该做。 坐在面前的莫哲和梦中天差地别,不说态度,单看身板,似乎就没有相似处,肩虽然也薄,可是却挺直,举手投足从容自若,没有梦中人的羞怯柔婉,韦成方注目在莫哲执杯的手上,纤细修长,骨骼均匀漂亮,但—— 他张开自己手掌暗中比较,不是,莫哲的手不是那只轻轻递来的手,那只手很小,指节柔软,好似女子。 莫哲虽然清秀俊雅,却没有那样的一双手。 “你在看什么?” 韦成方忽然惊觉过来,转眼望过去,毕宿坐在莫哲身后,原本懒散斜靠的身躯已经直了起来,极其危险地向他发问。 韦成方连忙道:“只是忽然觉得文人和武人差距很大。” 毕宿盯了他一会,看他不再往莫哲身上乱看,才又歪倒下去。 莫哲见他在外人面前也不管形象,咳嗽一声,毕宿没坐直,一只手悄悄挪到莫哲腰际,莫哲拍了一下没拍掉,怕韦成方看见,用宽大的袖子挡住,哪知道他们这些小动作,全都落到韦成方眼里去了。 虚应了几句,韦成方告辞离开,神情若有所思,难得到莫宅一趟,却似乎忘了去看望他的夫人和韦仲。 这夜,梦境依旧。 只是韦成方上了心,缠绵中忽然问怀中少年:“你不是莫哲,你到底是谁?” 少年的面目模糊起来,悠悠问他:“非要是莫哲吗?” “不。” 细想起来的话,莫哲脾气难测,倒没有怀中人温柔可爱。 似乎知道他的想法,少年叹道:“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为什么还要问?” “瞿杉?” 少年点了头,韦成方突然心痛得受不了,“为什么要装作是莫哲骗我?” 少年伸出柔软的指头,戳着他心口道:“我看得见,你这里有一个人,你对他很用心。” 韦成方按住他的手,无论如何仔细地想要感觉得更清楚都是徒劳,少年的声音越来越轻: “我是妾生,爹不喜欢我,大哥不喜欢我,从来没有人喜欢我,我想成为你这样的男人,长剑在手,笑傲疆场。” 韦成方紧张地看着他,他自怀中渐渐淡去,第一次以自己的面目出现在面前,眉目秀丽,很清秀可人的一个孩子,可是他还没有看够,一切都化为无形,只剩声音在缓缓诉说—— “我成不了你这样的人,我现在虽然能走了,可是却只能走在荒山野岭,钟山的那些鬼魂也可以欺负我,阳世阴间,其实是一样的……” “瞿杉、瞿杉!瞿杉——” 梦醒,韦成方从床上滚下来,匆忙扑到铜镜边脱去衣服,背上的掌印已淡得几乎要消失,就如莫哲说的,掌印消失,一切都会过去。 窗外一声铜锣响,打更的声音唱着:“小心火烛!” 立在铜镜前的韦成方好像被惊醒了,他换了衣服急步出门,让店小二备马,等他手下的人赶来,只见他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三更到,莫哲推醒身旁的毕宿。 “到时辰了。” “嗯?” 毕宿晚上睡得极浅,一叫就醒,且精神百倍。 莫哲笑道:“去放火吧!” 41.阴煞 一大早,邹仓就脸色铁青地接到好几个急报,安居、观桥、断石等乡镇都报说夜里有房屋起火,查问是否有人纵火,却又没有任何百姓见到,幸亏没有伤亡,跟州府来的王大人比,邹仓的脸色算好的了,原因无他。 邹仓昨日回来已经告诉他,那鸟是毕方,毕方这种鸟,《山海经》上有提,其状如鹤,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见则其邑有怪火。邹仓说要小心防范,王大人不信,等到天亮,这些起火的事情一一报来,王大人的脸色就糟糕下去了。 若真是毕方鸟,知情不报可走不脱关系,即使是碰巧,防范总好过发生了事情被朝廷问罪,如此一想,问邹仓:“邹大人只问到是毕方?可找了其他术士询问?” 邹仓知道莫哲最怕惹到官府,打着虚招说:“怎么可能只问一个,他们七嘴八舌没个定论,有说是毕方的,也有猜测是别种的,只是……那一种要兴师动众,故不敢告知。” “但说无妨。” “商羊。” 王大人傻眼了,“商羊是什么东西?不是鸟吗?怎么成羊了?” “这个下官不清楚。” “那商羊又是何征兆?” 邹仓故作惶恐道:“大雨!术士说,要是商羊,就要修堤筑坝,防止江水突涨,山洪爆发。” 王大人沉吟一会,暗道:果然兴师动众! 邹仓察言观色,已经知道事成,心里又是对莫哲一阵钦佩。 且不说王大人回了成都府如何奏报,不出几日,到处都是镇西军士兵在堆石沙修筑堤坝,这是后话。 这一晚毕宿放了一晚上火,放火放得高兴,回到家里被莫哲看到他额前头发烧去了一些,辛苦卖力一晚上,只惹来莫哲一通笑。 过了几天,司马相如来说,墓室凿好了,依照莫哲说的,在墓室上面山崖上种下爬山虎一类攀藤植物,不用雨季过完,这些东西就会把墓室入口挡得严严实实,现在缺的,只有梁王棺椁了。 莫哲看出司马相如心中有事,可是既然他不主动说又何必问。 梁王棺椁到,莫哲选定了吉日——说是吉日,其实是故意推敲的一天,时辰不对,梁王没那么容易落土,这样,韦仲的母亲和其他梁王嫔妃或有生还可能,若要细了说,莫哲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毕竟,他还没学出师…… 到了凿好的石壁下,单等韦成方带领众人简单行礼祭拜,便要将这些活着的人也一起封进去,可是韦成方没到,司马相如到了莫哲面前,语带迟疑—— 韦成方不见了多日,他手下的人到处寻找,可是镇西将军就像平地消失了一般,不仅踪迹全无,连书信也没留下一封,司马相如和韦夫人商量来商量去,拿不定主意。 今日方说,不必问,这其中必定包含了对莫哲的怀疑,说不定还疑心他对韦成方做了什么。 韦成方的副将,一个叫徐谐的,到此时才对莫哲亮出身份,他们带来的术士用了无数方法,都找不到韦成方,但他也说,即使韦成方在,也必定不愿耽误梁王下葬,葬仪从简,不能拖延。 莫哲一直不发一语,要说众人相信他的本事,也许还没有相信己方术士的多,己方的人多天都找不到将军,他区区一个少年,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法子找到人,徐谐派人监视了莫家多日,不见异动——毕宿夜里出来放火,他的人目力不及毕宿,哪里看得到他。 虽然排除莫哲加害将军嫌疑,倒也不会因此相信莫哲能力。 原本驾车的老汉,韦成方带来的术士用了一个早上测算棺椁应该对着的方向,又长长地念了几百个神的名号,一一祭拜,直到下午,才把棺椁放定,然后又依照次序让嫔妃们哭拜,眼看要把这些活人关进墓室,莫哲忽然道:“韦大人生死未明,杀气暴虐,此一凶兆将促成大人身亡。” 司马相如叹道:“他多日未回,恐已遭遇不测。” “若有一线生机?”莫哲反问,“是否因猜疑而断送?” 这话一出,连住持了大局的那位术士也不能再坚持,一群人左右望,只有徐谐能勉强做主,一边是将军死令,一边是将军性命,该怎么办? 莫哲看着棺椁道:“我初时以为梁王遗体在,现在看来,不过是衣冠冢,两年时日,梁王魂魄早已远离,几件衣服葬入龙穴又有何用,你们若真要葬,还是去把梁王遗体找来才行,今日做的,不过走个样子。” 说完拂袖就走,徐谐等人又惊又气,惊的是汉白玉棺椁未曾打开,莫哲如何知道里边是衣冠而非尸体,气的是他如此不敬,待要冲去留人,毕宿回头一扫,目光如电,极具震慑力,竟然把这些军中大大小小的官兵都震了一震。 自己这边的术士呆若木鸡,徐谐无法,只得扬声道:“公子有办法找到将军吗?” 莫哲步子放缓,徐谐知机地追了上去。 “梁王遗体已移葬往先帝陵寝,这是太后决定的,故而只有衣冠,下官以为将军已经告诉公子了。”哪些可说,哪些不可说,韦成方其实早就和他商量过,此刻只是想套莫哲的话。 莫哲道:“汉白玉虽质凉,比不得冰,梁王去逝已过二载,尸体非朽不可,汉白玉染污不褪,可是棺椁洁白无瑕,里边根本没有尸体,只要不是尸体葬入,龙穴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徐谐问:“那公子意思现在该如何办?” “哼!”莫哲嗤笑一声,“你们样子都做足了,还是把棺椁入葬封室,韦大人若是活着,你们也好交代。” “公子有办法找到大人吗?” “虽不知生死,但找到却不难。” 徐谐听莫哲语气肯定,心底暗自后悔,都是韦夫人和司马相如迟疑的错,早知如此,不如早早问莫哲,早早找回将军,此时下了决心,回头大声喊道:“封室!为求将军平安,嫔妃娘娘们暂不随葬,等找回将军再行决定!” 等到封闭墓室,徐谐带了几个人跟随莫哲、毕宿寻找韦成方,莫哲既没有问这些人情况,也没有用什么占测工具,带着他们直直往钟山去,到了石桥处,甘离已经等候在此,毕宿要徐谐等人完全按莫哲说的做,这些人自然信服点头。 其实甘离也只比他们早到一步,那时候莫哲吩咐他来此,这些人还在忙着拜大神,所以没看见。 毕宿探迹寻踪十分厉害,打头走着,不时停下观察,莫哲虽然推算不出韦成方人在哪里,不过只要不说出来,他那样子也够唬人了,几个官兵一路跟着走,大气也不敢出,看毕宿停下,便也装模作样四下观看,看的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终于,在一处狭窄的山谷地里找到了韦成方。 乍一见,就十分奇怪。 韦成方盘腿端坐在地,背靠一块巨石,长剑置于膝上,双手握剑,眼睛紧闭。 徐谐等人微一迟疑,过去下拜道:“将军!将军怎么在此?” 韦成方毫无反应。 莫哲道:“来晚了,韦大人已经死了。” 韦成方面目如生,根本看不出来已经死去,徐谐不信地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他立即向后靠倒在石头上,确实已经死了。 莫哲才露出不忍的表情,徐谐几个人跳起来,刀剑在手,把莫哲、毕宿和甘离三人围起来,狠狠道:“你们害死了将军,还装样子带我们来找!” 毕宿失笑:“你们这些人一天在我家附近转,看到我们害他了吗?” 徐谐咬牙:“没看到也知道一定是你们做的!使什么妖法害了将军!今日绝不叫你们走脱!都给将军陪葬去!”说着刀剑招呼上来,毕宿长腿一扫,踢开了扑向莫哲的两人,矮身抄了莫哲腰,两下就把莫哲从缺口处送了出去,留下甘离在人圈里怪叫。 他不过是个随从样人,那些人见他乱扑乱滚,全无章法,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毕宿身形快捷,已经吸引去了注意,何况,徐谐等人认定的,是莫哲,立即向两人这边攻过来,莫哲背靠树,起先担忧,看毕宿应付几个人,虽然对方人多,倒也不见吃力,脱身只是早晚,便注意到了其他。 他们一路找到这里,走走停停耽误了很多时间,不知不觉中天已擦黑,阴气大盛,山谷里风速渐急,只能听见树木枝叶作响,却听不到任何走兽虫子的声音。 “毕宿。” 毕宿陷身战团,耳力好,莫哲一叫他就听见了,“怎么了?” “我们要速速离开此地,阴煞天昏,恐怕不好。” “想走!给我家将军陪葬吧!”徐谐大叫,手里长剑绕过毕宿,直直刺向莫哲。 42.山神庙 毕宿横肘倒撞,本来时间算得正好,应该撞在徐谐手腕上,可是甘离在外圈看见师父危险,忽然发疯,冲过来一把抱住徐谐,徐谐身子一缓,毕宿待要缩手已经来不及,只稍微偏了一偏,胳膊上已经拉出了条口子! 莫哲失声叫了出来,毕宿匆忙看他有什么事,只避开右边踢来的一脚,左边那个人的一刀却是避无可避,幸亏瞬息间反应过人,躲开要害,可是腰间也吃了狠狠一下。 这次,莫哲咬住牙没有叫出来——毕宿此刻不能分神。 他虽然没有毕宿的眼力,可是从小观察入微,已经看出毕宿和这些人的差距,他跟在自己身边不过一年左右,跟人拼杀的经验远远输于这些从战场上摸爬滚打下来的官兵,先前还可以仗着身体条件优越略占上风,此时一下子受了两处伤,动作不免迟缓下来。 徐谐等人看出他的弱点所在,全部避开了他攻向莫哲。 莫哲眼见毕宿左支右绌,手心急得冷汗尽出,天色越来越晚,视线越发不清晰了,乘着偶然和甘离视线相撞,莫哲向他示意,甘离会意得快,多亏了平时小心观察师父眼色,这时候反应才跟得上。 没人注意他,他一溜小跑窜到韦成方尸体跟前,忙活起来,随即往来路逃去。 就在此时,莫哲忽然双眼圆睁,极其惊恐地瞪着众人身后大叫:“韦大人!你不是死了吗!?” 他表情做足,声音又惊得发颤,更别说在这种荒山野地渺无人烟的地方,众人向他一望,脊背上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和毕宿感知相通,毕宿当然不会回头去看假象,乘机飞身窜起,拦腰抄了莫哲就追甘离去了。 徐谐等人匆促回头,果然看到韦成方以一种怪异姿态斜站在石头前,一只脚还拖着,顿时大惊!不过他们跟随韦成方多年,竟然不怕,转身拜倒,可是这一拜,叫徐谐看见了插在韦成方身后,支撑他尸体的树枝。 “上当了!追!” 甘离逃得像只兔子,毕宿带伤,又带着莫哲,竟然快不过他,三人匆匆在高低茂密的灌木林中狂跑,幸亏天黑看不远,渐渐地甩开了背后的脚步声。 越过一座山脊,毕宿低声道:“甘离向左,前面山沟里有房顶,去那里避一避。” 甘离拐向左边,虽然看不清,可也知道此时紧急,不管不顾地跑,摔倒再起来,只听见身后毕宿的脚步声,便拼尽力气跑。 莫哲紧紧按住毕宿胳膊上的伤处,“放我下来,我自己跑。” 毕宿笑道:“你不重,衣服太麻烦,下来倒拖累。”他声音虽然喘息急促,可是露出宽慰的意思,莫哲稍稍平静了点,不再坚持。 不多时,他们闯进那处破败的山神庙,终于可以坐下来喘口气。 甘离四下找来枯草,毕宿动手折了几块供桌腿,用甘离带的火石在神像后角落里点了堆火,莫哲这才瞧见染红了他腰带的血。 “幸好有阳蟸,要不然追我们的就不止是这几个人了。”还有心说笑,毕宿靠墙坐下后就一直看着莫哲,看他狠狠咬住下唇,却不像上次在家里那样流泪,一言不发地解开他的腰带,双手平稳地检查伤处。火光下,沾了点血迹的脸非但不可怕,倒更俊俏了,一双眼睛更加清亮剔透。 胳膊上的伤还好,没有伤及筋骨,可是腰上的却十分狰狞,而且出血不止,扯开衣服后看得莫哲心惊胆跳,甘离正不知道该怎么办,莫哲忽然拔下发上木簪,握在手里定定看着毕宿双眼。 “要止血,没有银针。” 毕宿从容一笑,抓起血泡透的腰带咬在嘴里,目光却不转开,依旧专注地凝视莫哲。 莫哲摸了他腰上几寸地方,猛然抬手一下把木簪扎向那里。 甘离被吓了一大跳,失声捂口。 木簪扎下去约半寸,莫哲眼也不眨,手一抬,簪子又拔了出来,留下一个洞,却没有出血,连腰上那条纵深的伤口也立即止住了血,这中间,毕宿只抖了一下眉尖。 莫哲手上不停,咬着撕开了自己衣摆,扯成条状,捞开毕宿衣服包扎起来。 甘离一直坐在旁边看,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莫哲如此麻利的动作,不禁目瞪口呆——这还是往日那个安静少动只知道看书的师父吗? 直到把胳膊上的伤口也包扎稳妥,莫哲才抬手将头发随意束回去,用簪子固定,他手上沾了毕宿的血,捞头发时也弄到了脸上,毕宿取笑道:“啊呀呀!满脸血迹啊!真可怕的大夫,下手好狠!” “不狠的话,再让你流一会血你就该跟韦成方作伴去了。”莫哲抬眼瞪他,忽然失笑:“还说我,你满嘴鲜血,只比我恐怖!” 毕宿擦擦嘴巴,看到血才明白过来,刚刚咬了带血的腰带,难怪满嘴血了,他抬手把莫哲拉过来,莫哲差点撞到他伤处,正要抱怨,双唇已经被狠狠吻住,急得要推,又怕碰到他受伤的地方,只好放软了身体,小心地靠在他胸前。 察觉到莫哲的顺从,毕宿更进一步,撬开两列贝齿,舌头侵入进去,甘甜中混杂着淡淡腥味,让人欲罢不能,直到吻得莫哲呼吸不能,毕宿才意犹未尽地放开,自己也微微喘息地说:“这下好了,你也喝血了,我的血。”口气里满足非常,好像得到了多么了不起的东西。 莫哲躲开他“嗜血”的目光,慌忙看向甘离,那里哪还有人,他探头看外面,才发觉甘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躲了出去,站在庙门口。 往毕宿没受伤的肩上打了一下,莫哲轻声道:“被他看见了……” 毕宿失笑:“他早就知道了。” “怎么会?” “甘离不笨。” “你什么意思?”莫哲有点心慌。 毕宿只笑,不回答。 莫哲猜度着说:“四郎、五郎他们也不笨,你的意思……难道莫瑶和少雨也知道!?” 或许吧!毕宿点头:“只有你以为大家不知道,我早就说过,都是一家人,谁也不会反对的。” 莫哲又羞又恼,想到只有自己还在以为大家不知情,窘得恨不能打翻面前厚颜无耻的家伙,可现在打又打不了,只好一把推开,站了起来。 甘离听到动静折身进来,“周围很安静,应该找不到我们了。” 莫哲刚刚松一口气,就见一个人跟着甘离进来,跳动火光下定睛一看,不是苏鸿离是谁!? 43.最终章 莫哲刚刚松一口气,就见一个人跟着甘离进来,跳动火光下定睛一看,不是苏鸿离是谁!? “苏鸿离!!” 莫哲惊叫出声,苏鸿离手一挥,甘离来不及回头整个人就飞了出去,撞在庙外一棵树上,无声无息倒落下去,毕宿弹跳起来,一把将莫哲拉到身后,眼露凶光地看着苏鸿离。 “你没有落到江水里去!” 苏鸿离站在庙里正中的地方,先看了看神像,才歪过头来,“很可惜,是吗?”他一边说一边就笑起来,伸手抓在自己头皮上,然后一扯,半边脸皮扯了下来。 “莫公子,你的毕宿就是这样把我的皮撕坏了,如今的我是这个样子的。” 他转过脸,用一半完好一半血肉模糊的脸对着他们,脸上惨不忍睹,没有脸皮这边的眼睛几乎要掉出眼眶,一转一转地盯着莫哲。 莫哲心惊地想要后退,毕宿抢步踏出,大力抓了破烂的供桌向苏鸿离砸过去,苏鸿离轻轻一荡,闪了开来,挂着的脸皮还飘了飘,这当口,莫哲没有再注意他,毕宿提桌子时动作踉跄了一下,他身上有伤! 面对的,虽然是恶梦中纠缠了很久的苏鸿离,但是…… 不能退缩,现在需要自己来保护他。 才想定,毕宿冲了过去,苏鸿离喷出一口黑血,夹着劲风扑向毕宿,毕宿倒翻一步,还是控制不住后退,一下撞到张开手臂的莫哲怀里,两人再一起撞到墙上。 “他!他是什么东西!?”胸口一阵闷痛,莫哲推开毕宿。 毕宿道:“厉鬼!怨念深重得以现身人前!”还要再上前,莫哲竟然站到了他前面。 莫哲挺直了脊背,吸一口气道:“你那尸虫娘子是我害死的,有什么尽管找我!” 苏鸿离不笑了,恨声道:“是的!是你害死的!我今日就杀了你,再拖你下阴曹地府去,好跟她交代!” 看他要动手,莫哲忽然笑道:“你想不想知道她还有什么遗愿?如果将来见到,你没有做到的话,她可能不会理你,照样跟别人走。” 这话正刺到苏鸿离痛处,他立即尖声咆哮:“说!她有什么遗愿?你告诉我了,我让你死得舒服点,要不然我一口一口咬下你的肉来!” “她有一句话,要我告诉你……”原来,厉鬼就是这样的?想了无数次,怕了无数次,此时面对,为什么忽然不害怕了?莫哲抬起双手,向着苏鸿离做出一个奇怪手势,“她说——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常当视之,无所不辟!” 苏鸿离满脸阴狠,“这是什么咒语?对我没用!” 莫哲微笑:“不一定,试试看吧!” 苏鸿离张开手,脚下不动地漂移开,又挪回来,道:“莫公子,真的没用,你虽然能骗我,可是逃不掉了。” “我说了,试试看。”莫哲语气平静,说完忽然大喝一声:“山!” 山字一出口,他把先前在土墙上抠下来的一块泥巴向苏鸿离丢过去,苏鸿离连大了数倍的桌子也不怕,哪里会怕那么小一块泥巴,不闪不避地站着,哪里知道莫哲先前那段话就是为了给这一个字念的,小小一块泥巴,还没有拳头大,打到苏鸿离身上——莫哲没什么准头,本来想打头的。突然间,小泥块“轰”一下变大,小山一样,重重地把苏鸿离压了下去。 毕宿正要笑,莫哲回身推他,“快跑!我没什么异能,那句口诀只能暂且管用!” “跑!?跑去哪?”当初还好说,现在的苏鸿离是厉鬼,不管他们怎么跑,哪里跑得过厉鬼! 莫哲急道:“我要水!用口诀加水,便可以赶他去阴间!不可越界!” 毕宿这才明白,拉了莫哲往后面半塌的墙出来,还没跑出山神庙的院子,就听身后一阵土石乱响,风声扑来,毕宿回身一挡,他一介凡胎,立即被苏鸿离拍得震飞出去,撞倒了莫哲,两人滚倒在地,一连滚了几圈才停。 苏鸿离道:“没办法了吧?这里周围没有水啊!莫公子。” 莫哲眼看他一步步走近,毕宿努力挣了几次,都没办法再站起来,人力与阴邪,毕竟悬殊。 难道要和毕宿死在这里? 莫哲几乎绝望,毕宿忽然道:“再念一遍你说的那句话!” 无法可想,逃也不能丢下毕宿,莫哲干脆不再看苏鸿离,闭上眼睛念:“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常当视之,无所不辟!” 毕宿在他支持下勉强坐起身,苏鸿离也走到他们跟前了,莫哲只听到毕宿大喊“水!”随即很大一声,他慌忙睁开眼睛,毕宿……毕宿他!他竟然—— 他竟然一口口水向苏鸿离吐过去,口诀生效,苏鸿离待要逃已经来不及,被涨大的“口水”兜头泼到,双脚再也不能飘离,仿佛被脚下井口那么大的水面往下拖, 水性阴,直指阴间,苏鸿离想要脱身已是不可能,毕宿才要松气,苏鸿离胡乱挣扎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脚,把他也往那个通向阴间的洞里拖去。 莫哲没命地抱住毕宿,“毕宿!抓紧我!”手脚并用,可惜他的力气大不过厉鬼,毕宿自己没有着力的地方,眼看双脚已经滑入洞内,连忙推莫哲。 “放开我!傻瓜!” “不要!” 莫哲也发现土地打滑,拉不住,情急之下拔下簪子狠狠插到泥地上,可是簪子木质,“啪”地折断,他急得要死,再也不想,放开一手抓入泥土,一手狠狠扯着毕宿。 一瞬间,慌乱都去了,毕宿只觉得心在抽痛,比什么都痛,原本松开的手指再次用力抓紧莫哲—— 他不怕死,但是—— 谁也不能失去谁,莫哲就是这个意思吧! 苏鸿离已经消失在洞里,只剩下手抓在毕宿腿上,拉着毕宿的身体仍然向洞里滑,更可怕的是,口诀效力渐渐过去,洞口在逐渐缩小,它会活生生切开毕宿! 莫哲感觉不到痛,牙关紧咬,全身绷紧,他拼尽全力拉着毕宿,脑中空得只剩下一句话。 要是毕宿死了,要是毕宿死了!要是毕宿死了—— 陡然传来一股大力,在洞完全消失前,毕宿被拉了出来,随即刮着阴风、传来阴间鬼魂嘶号的洞彻底消失,莫哲见毕宿无事,顿时倒卧在地上大口喘息,毕宿一手急忙去摸自己的脚,确定脚趾头都在,才笑起来。 好险! 莫哲怎么有力气拉他出来?那一瞬间苏鸿离好像放开了他的脚,怎么可能? 一抬头,面前站着一个人。 莫哲也注意到,惊得呆住。 他是——韦成方! 韦成方一手拿剑,踢了脚边的一只断手,然后看着它消散才还剑入鞘。 “公子没事吧?” 明知他此时已是鬼,莫哲不知为什么怕不起来,还没说话,手上传来剧痛,“咝!”指甲都撕裂了,血混着泥土沾满了指尖。 毕宿急忙把他的手拉过去,一看,俊伟的身体痛得瑟缩了一下。 “莫哲……傻瓜!怎么用手?” 莫哲这时候才开始怕痛,忙着缩手不让毕宿碰,韦成方看着他们笑道:“为情所困的,都是傻瓜。” 毕宿问:“你,怎么回事?” 韦成方道:“即使身后,梁王殿下还有许多人为他做事,那个孩子只有我。” 毕宿没听明白,正要再问,徐谐他们几个官兵听到叫声,循声追来,一看韦成方都呆住。 “将、将军?”尸体插在树枝上,歪站在离此已有一段距离的山谷里,怎么又到了这里,而且……还是身影缥缈的样子!? 韦成方道:“我是自杀的,与莫公子无关,今日事了,公子平安,我也就放心了,这……就走了。” “将军!” 韦成方看他们大叫,微微笑道:“徐谐、夏子玉、张豪、张勇、李明士、黄耕、陈甲……”他缓缓扫过跪着的这些人,“你们都是好样的,有件事情,我还要你们去办。” 那几个人早已滚下泪来,已知韦成方确已死了,在面前的是魂魄,竟然都管不住自己大哭起来。 韦成方叹道:“梁王遗命,要那顶紫金冠做衣冠冢,可是紫金冠却被盗了,我担心是太后派人做的,殿下生前虽然很得太后喜爱,但太后如今像是十分看重幼帝,梁王殿下的遗愿若是没有太后支持,势必不能成了,我怕带累了你们,回去成都后取些钱物,把房屋等都变卖了,隐姓埋名到太后找不到的地方生活吧!” “将军!” “我的身体,就等它留在那个地方,不过是皮囊一具,不必费心掩埋了,将来化为尘土常见青山,倒也不错!” “将军……”几十年征战,为什么忽然自杀?丢下这些一起拼杀过来的兄弟,可是徐谐问不出口,没有谁问得出口,韦成方的神情十分轻松,像是放下了长久以来的包袱,他们不忍心。 韦成方向莫哲看了一眼,微微一笑,转身离开,黑暗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模糊地迎上他,两个一起消失在沉沉夜幕中。 莫哲低声道:“他……竟然自己回来讨那一掌。” 韦成方这个人,到底是势力的官场中人,还是简单豁达的武人?莫哲迷糊了。 苏鸿离终于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徐谐带回的消息引起所有人惊讶,韦夫人不信,却也不去钟山自己看,径自回了成都,后来听说她带着将军府所有家财失去了踪迹,司马相如惊讶过后大笑一场,道了声“莫名其妙”,自回家乡去了,后来……不用听说,莫哲知道他回去的路上路过卓王孙家,拐了人家的女儿,虽然始乱终弃,竟也成了历史上一段佳话。 徐谐等人散去,韦仲……不,刘仲的母亲前来莫家,拜谢了莫哲后,带着儿子投奔亲戚去了。 曲终,人散,莫家又恢复了平静—— 暂时的。 甘离苏醒那天,莫哲语带神秘地对毕宿说:“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毕宿看着他无碍了的手,心还是会不时地扯上一扯,暗自决定:从今以后,再也不要莫哲承受这样的痛苦,十指连心哪! 莫哲提笔画了一朵兰花,然后笑着看毕宿。 “画得不错,不过,秘密是什么?难道你以为你开天眼了?要知道韦成方可是因为苏鸿离的阴煞之气才能现身。” 莫哲不说话,一个劲地笑。 毕宿正奇怪他的举动,眼角余光一闪,大惊! 纸上的兰花舒展着长长的叶片,最先是叶片立起来展开,然后半开的兰花也立了起来,纸上只留下稀疏倒影,一株水墨色的兰花亭亭立在上面,莫哲轻轻吹气,兰花跟着摇曳,姿态奇美曼妙,看得毕宿眼珠都要瞪掉出来。 莫哲笑着说:“秘密就是,我发现只要我专注想着什么东西画画,这个东西就会依照我的想法呈现。” 毕宿茫然,“不是做梦吧?” 莫哲提了笔,在觉得不太完美的叶片上修改,叶片颤动,“不是,第一次是商羊,天兆显示将有大雨,我有心想示警,可是又存顾忌,它活了,去往成都府示警;第二次是鬼面,本来画的商羊,可是画时,我想到了爹,想到过鬼面;第三次就在昨天夜里……” 毕宿追问:“画了什么?” 莫哲居然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轻声道:“画了一只老鼠……” 毕宿的眉毛压了下来,“就是在我身上乱窜,最后居然逃了的那只?” 莫哲点了点头,“好像没多久就会消失,还好没有咬你。” “可是它把我的衣服咬了好大一个洞!” “啊……那个……” “莫非也是你想的?” “我只是随便想想,不是故意的……你计较什么……啊!毕宿!放开!呜呜……嗯、啊!” 做坏事的孩子,不能不惩罚,不然会越来越坏的。 蜀中大雨,幸亏官府早有防备,百姓才躲过一场大难,“商羊鼓舞、天将大雨”本来是战国时的传说,如今印证下来,在蜀地传开,之后民间很多儿童游戏,还会唱着“商羊鼓舞、天将大雨”的歌谣,单足挥手,做鸟儿跳舞的样子嬉戏。 至于那位失踪了的镇西将军,自有朝廷替他遮掩,战事在北不在西,他的失踪没有动摇到即将空前强盛的大汉天下。 ——第二卷·商羊鼓舞·完—— 第三卷:泣血凶宅 44.酒馆 雪下得很大,路边甚至时常能见到被压断的树枝在厚厚的积雪下露出折断的创口,一切都是寂静的,除了雪落下的声音。 赵夜明跟在一个脚步比他还稳健的老者身后,走得气喘吁吁,不能怪他,他们已经连续走了好几个时辰了,可是老者没给他休息的时间,虽然他们是主仆关系,而主人是他,但是……任何人见到突然冒出来的主人,还要顶着大雪接他回去他从来没去过的家里,恐怕都会不高兴。 没有抱怨,赵夜明还充满了愧疚。 大约是他长久的安静终于换取到一点同情,老者回头看了看他,然后指着前方说:“有酒肆,可以坐一会,喝一杯暖暖。” 赵夜明看着远方,远处山下树林里有一片黑色的屋顶,还有叫人欣慰的青烟,他觉得脚下又有劲了,他很诚实地对老者点头,然后继续追着老者的步子,在雪地上艰难地走下去。 有希望总是好的,虽然还很远。 大约又是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来到酒肆外面,单是闻着空气里散发的酒香、木炭的味道,赵夜明已经觉得很舒服了。 酒肆靠着一条小河,河上早已冰封,两岸的树下堆起了很高的雪堆,还有一只小船冻在河岸边,赵夜明一边调整着呼吸,免得跟喘不上气一样走进去吓到别人,一边新奇地打量这家小小的酒肆。 木头房子,靠河和道路这两边没有墙,大约是为了招揽生意的缘故,但是这个冬天太冷,店主不得不在夏日挂竹帘的地方挂上了厚厚的棉布,此时雪下得更大了,只有一处布帘是捞起来的,赵夜明看到一个青年坐在里边,一手担在木栏上,他的侧面十分……好看,应该说很少见,赵夜明从来没有见到过好看到这个地步的人,虽然只是侧面,已经显得英气勃勃,而且这个青年的头发还和别人不一样,他没有戴冠,也没有簪发,只用一个碧绿的翡翠环把头发扎了起来,就这么随意地甩在背后。 跟自己认识的那个人有点像,率性里边流露出一点自大。 不知道为什么,赵夜明觉得回去那个从来没去过的家,也许是挺不错的一件事。 他在酒肆门口小心地抖掉了头上肩上的雪,然后才踏进去,老者在要酒,他一边找着可以坐的空桌,一边不自觉地把目光飘向那个临窗的位置。 原来不是一个人坐在那,靠里边的位置还坐着一个人,乌发过腰,头上只简单地别了一支玉簪,看颜色,跟临窗坐的那个青年的翡翠很接近,赵夜明看到青年的模样,忍不住呆了一呆,他的模样真是俊美极了,此刻正满脸笑意地听着坐在里边的这个人说话。 “都被你挡去了,我能看到什么?” 赵夜明在靠最里的桌旁坐下,隔了一张桌子,不过他们所在的地方很亮,不影响视线。 里边的人在抱怨,声音略为清越,很好听。 “我要看雪花。” 那个俊美的青年笑道:“帘子都扯开了,不是给你看了吗?” “我们换位置。” 青年笑得更开心,“不行,会着凉。” “没有风!” “那也不行,万一起风呢?” “我身体没那么差!我只是不爱动!” “啊!”青年夸张地大笑起来:“知道吗?我不怕你着凉,我怕万一起风,会把你吹跑。” 店里虽然没几个人,可是都听到了,里边的人停下抱怨,回过头往店里看,见大家都看着他们,立即转过身安静了。 他的眼睛——好奇异,那种瞳色,像是放了两块上好的琥珀在里边,猫一样的。 赵夜明还在盯着背影看,听到一声咳嗽,目光一动,迎上那个青年投过来的警告的一觑,他匆忙转开眼睛,正好老者和店家拿着酒和小炉子过来,他连忙起身帮忙接杯子,心底的慌乱才平息下去。 好凶的目光,没有模样那么可亲,不过隐隐有些羡慕,羡慕坐在里边的那个人,有人关心着、保护着,真好。 酒在小炉子上烫着,不一会就冒出暖暖的气来,老者给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捧着杯子叹气。 “真不容易,我冒着风雪来接小公子不容易,小公子回去以后更不容易。” 赵夜明拉回注意力,问道:“为什么?”那个不是他的家吗?好不容易愿意接受他了,所有的不容易都过去了,他的心情很好。 老者看着他的无知,又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靠窗坐的两人一直说说笑笑,整个店子里,也因为这两个人才有了些暖意,外面雪越来越大,店里也越发阴冷起来,店主搬了一个大火炉出来,添了许多木炭,招呼不多的几个客人坐过去取暖,赵夜明他们坐下后,角落里一个樵夫打扮的人也过来了,要不然还不知道那有个人。 店主抬了一坛酒出来:“自家酿的,客人不要嫌,雪大走不了,请大家喝。” 靠窗的两个客人说要看一会雪,竟然冒雪去了河边,赵夜明见那青年细心地给他同伴穿上斗篷,心底又是一阵羡慕。 店主看他白净整齐,问道:“小公子是哪里人?这是要去哪?” 老者没等赵夜明说话,就抢道:“我们是中江赵家的,这是我家小公子,昨日桥塌了,今日修好了吗?” 店主缩了缩脖子,向赵夜明看了一会,才答道:“这可不知道了,雪大啊!” 老者对赵夜明说:“一会还是去看看,修好了赶路,今天就能到。” 赵夜明点了点头,虽然很想多坐一会,不过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从来没有见过的父亲,心里又是一阵雀跃。 不多时,雪停,二人从店里出来,沿路走了一会就到了江边,先前赵夜明在店里看到的那两人也在此,江上水流急,倒没有结冰,一些垮塌的木头散在两边,只架了一座简易的木桥,看着晃悠悠地吓人。 样貌年长一些的青年在桥上走了一个来回,道:“没事,可以过。” 看着和赵夜明差不多年纪的那个说:“好像不太稳。” 老者心急,几步已经上了桥去,走出几步桥一晃,吓得抓住木头不敢动了,赵夜明想去拉,脚才踏上去,桥又晃,把他吓得缩回来,倒是那个青年走过去,手托在老者肘下,扶了他过去又折回来。 老者在那边叫:“谢谢公子啦!还请公子帮忙,替老朽把小公子送过来,真是感谢!” 那青年真的来扶赵夜明,赵夜明连忙道:“不用,谢谢!” 青年一竖眉毛道:“罗嗦!过去便过去,不过去掉水里要我捞才麻烦!” 赵夜明抖了一下,好凶的人。 他战战兢兢地让青年扶着过了桥,听见身后传来笑声。 “毕宿,你这样做了好事也没人谢你的。” 青年一面再度折回去,一面说:“又不是为了要他们谢,我不帮你也要叫我帮,只好帮。” “你倒自觉。” “我从来都自觉得很。” 赵夜明和老者站在这边,看青年小心翼翼地把那个人扶了过来,忍不住又有丝羡慕。 老者上前问:“公子们这是去哪?” “中江。” “我家主人家也在中江,正好同路。” 青年顿时绷了脸道:“不同路,我们要一路游玩去,你们赶路吧!” “唉!”老者没想到碰一鼻子灰,晒笑道:“同路的,两位是要去中江赵家吧?” 青年上下打量老者,看来说对了,另外那一个道:“是,你是赵家的?我们还要去几个地方,你们还是先走吧!” 老者左右看了他们两人,最后向着后面说话这位道:“小的斗胆问一句,您可是莫公子?” 那少年点头,老者神情立即恭敬几分,“我家老爷在家里恭候,那……小的先带我家小公子回去了。” 那位莫公子道:“好,明日一定到。” 直到跟着老者走远,赵夜明还忍不住回头看那两人,什么时候,自己身边才有一个像那样的,对自己照顾备至,真心关怀的人? 一早离开了村子,也没有跟那个人道别,以后恐怕都见不到了,赵夜明有些沮丧,可是想到马上就能得到一个完整的家,心里又高兴起来,要有家了,从小盼望的终于得到了。 可是,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好,到是到了家里,除了老者领他去见了一个富态的,对他十分冷淡的妇人外,他再也没有见到其他人,包括他想了无数次的父亲。 赵夜明被人领到一间荒僻的屋子外,被告知,这就是他的房间,随即有人送来一顿简陋的饭菜,赵夜明不挑,这些都算了,可是天黑下来,他的屋子里居然连蜡烛也只有小半截,他抱着双膝坐在仅有一床薄被的床上,身体冻得瑟瑟发抖,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月到中天,困顿着睡过去的赵夜明被踢门的声音惊醒,还没看清,就被人大力从床上拽了下来,来人拖着他出了房门,在曲折的回廊上走。 “谁!?要去哪?”他慌张起来。 那个人回过头对他笑道:“我是你二哥,赵承明,我带你去见其他兄弟,来了怎么能不打招呼呢?你可是我们的小弟啊!这个小模样,几个哥哥一定会疼你的。” 赵夜明有点混乱,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哥哥,还有好几个!?赵承明笑得亲切,可是拉他的手劲却大得令他惊慌,不对,好像不太对。 “我……我很累了,二哥我……” “正好!”赵承明脚下不停,“带你去洗澡,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家里可是有一个相当舒服的浴室呢!保证你喜欢!” 手脚冻得发疼,赵夜明一听浴室,忍不住希冀起来,这么冷,就算要他在那屋子里过一夜,也让他先热热的洗个澡吧! 就算他说不,估计也得去,赵承明根本没有问他的意思。 一进浴室,赵夜明就呆了一呆—— 这是很大的一间房间,四角都放着人高的地炉,红帐垂地,中间一个池塘那么大的浴池,里边坐着三个男人,还有仆人正在向里边倒热水,尽管房间里已经够热的了,显然他们还觉得不够。 这些都不是令赵夜明惊讶的地方,让他惊呆的是浴池边上,一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少年正跪在地上娇媚地呻吟,浴池里的一个人,正在用他的手玩弄少年的某个地方! 45.赵氏 带他进来的赵承明指着坐在浴池边,有仆人在给脱鞋的那个人道:“这个是你大哥,赵永明。” 赵永明抬起头来,无法否认,他比赵承明要好看多了,至少鼻子很挺,他对着赵夜明一笑,很温和的样子,赵夜明尽力忽略浴池那边的情景,也回他一笑——这个哥哥应该很好相处,赵夜明微微安心。 赵承明大笑:“原来舅舅也在啊?没看到,抱歉抱歉,小弟过来,这是你舅舅袁金,我们赵大夫人的兄长。” 原来二哥也不是正房的儿子,赵夜明顺着他指的看,那个舅舅……他脖子上堆的肉都赶上自己胳膊粗了……此时不知是不是睡着了,没有一点反应,嘴巴朝天张着,一身肥肉泡在水里,真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赵承明顺着舅舅袁金的右手边介绍下去:“这是你三哥赵德明,至于这一位嘛!是你表哥朱玉祥。” 赵夜明暗暗留意这两个人,三哥赵德明长得跟大哥二哥不同,脸形尖瘦,眼睛斜吊,不怎么讨喜的样子,尤其……玩弄少年的就是他。那个表哥朱玉祥人如其名,皮肤玉一样的泛着青色,一看就知道是个药罐子,眼睛下面还有病态的浮肿。 看来,二哥虽然不比大哥,也还算这家里长得英俊的人了。 赵承明一直握着赵夜明的手,凑过来问他:“你呢?我们小弟叫什么?” 赵夜明后退一步,小声道:“夜明,夜晚的夜字。” “夜明?”大哥赤脚来到他身后,双手自后环过他的腰,在他耳边说:“好名字,你长得像你母亲吧?她一定是个美人。” 赵夜明几乎跳起来,可是两个哥哥一前一后夹住他,别说跳,他们凑得那么近,他就是想挪半步都难。 “大哥、二哥?” 赵承明抬着他的下巴,以一种令赵夜明恐慌的距离贴着他的唇说:“听老爷子说你母亲家里人都死光了,哥哥我本来只想要那块地,没想到你更可爱,来,让哥哥帮你脱衣服……” “不用,我……啊!” 身后的赵永明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不是很重,可是湿热的舌头卷了进去,赵夜明顿时挣扎起来。 “大哥、二哥,我……我回去,不!” 赵承明解开他的腰带,把那些丝绳丢到一边,赵永明一手就着敞开的衣襟摸了进来,赵夜明挣了几下,他的手已经摸上他胸前。 “好冰啊!那边屋子很冷吗?让哥哥给你暖暖,这里很滑啊,摸起来相当有手感,夜明这里让人摸过吗?” 赵夜明已经无法思考了,他徒然地抗拒着上上下下攻击他的四只手,对情事一无所知,而母亲身受其害,对他的教育几近严苛,这方面,他比孩子还要单纯,只知道不妥,不应该这样,这不是兄弟之间该有的事情,但是为什么? 他不知道。 推拒中,衣服一件件离开身体,把他脱光以后,赵永明把他拖到浴池边,一把把他推下去,水花的声响,终于吵醒了酣睡的舅舅袁金,肥胖过度的手揉着眼睛,看到因为一时站不稳,在浴池里挣扎的白皙身体后,大笑着伸出手,“好心”地拉了赵夜明起来,随即看到他的脸。 “哦!承明,你上哪弄来的,多水嫩的孩子,让我看看下面是不是一样可爱。” 一只肉肉的手挤入赵夜明双腿间,惊得他来不及想,一巴掌就甩到了那张肥阔的脸上。 “啪——” 清脆而带余韵,没错,肥肉被拍响的声音。 袁金的脸没偏,鼻尖上一条血痕,难以置信的脸上浮出清晰的五指印。 赵夜明甩开他的手,匆匆后退,赵永明长裤也没脱,就这样跳下浴池,把惊惶失措的赵夜明拖到怀里禁锢住,对舅舅被打的状况,他的反应是大笑起来:“舅舅,这个不是承明找来的,这是你的小侄儿,我老爷子十几年前乱出来的种,今天刚刚回家,你不要吓坏了他。” 袁金瞪着眼睛,他那眼睛再瞪也瞪不开了,仍旧是挤着的样子,“你老爷子下得出这种蛋?胡扯!哪里来的小骚猴子,敢打你爷爷!” 赵承明脱了衣服下到水里来,站在池子中间说:“舅舅,气气就行了,话说过了不太好。” 他往身上泼水,隐约挡住了袁金向赵夜明摸过来的手,气定神闲道:“夜明今年要到十九岁了吧?以前五姨娘生的,大哥应该记得点,他被五姨娘抱走的时候还没断奶,我说,五姨娘也够硬气的,老爹在衙门又怎么了,她和她老爹死了还不得把小夜明还回来。” 赵夜明的手都要被赵永明捏断了,水顺着头发滚下来,刺着眼睛,可是他倔强地睁着,看这些想了无数次的家人在如此龌龊的情景下“闲话家常”。 这就是赵家,从来不笑的母亲坚持不告诉他一丁点的“家”,他盼望了十几年的家。 赵姓……去掉好了! 三哥赵德明爬出浴池,提了那个瘦小的少年到一边的卧榻上,把少年按在身下,夜明几乎全身僵硬地看着这个才见面的哥哥握着他自己的命根子,往少年腿间挤—— 假的!不会的! 夜明后退,只让自己更加深地陷入赵永明的怀内,就连那位表哥朱玉祥也看着他流口水,一脸色眯眯地靠了过来,哪知道夜明虽然看起来吓坏了,却不是个胆小的,提起脚来,照着朱玉祥腿中间的位置猛踹过去,赵永明发现了,故意的,装作没看见,朱玉祥眼看要摸到人,突然被狂踹了一下,当即翻倒在浴池里,要不是赵承明抓着他推出浴池去,他可能会淹死在这,本来就不健康的脸色更加吓人了,蜷在浴池边捂着他的“要害”呻吟。 赵承明看着他笑,也不叫人看,由着朱玉祥在地上又叫又滚。 “脾气很辣嘛!夜明。” 此时,再单纯的也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夜明竭尽全力反抗起来,他年纪虽然小,到底经常在山野奔跑,力气可不小,赵永明的某个地方硬硬地顶着他,此刻他早已豁出去了,稍微挣开一点,立即一回肘,打在赵永明鼻子上,赵永明大叫一声按住鼻子,已有两道鲜红的血流了下来。 赵承明笑道:“真不听话!” 夜明还没反应过来,赵永明狠狠一掌煽到他脸上,夜明跌到水里,一时间疼痛窒息,赵永明还等着他自己站起来,等了一会发现不对,等把他捞起来才发现他已经晕了。 46.息兮 黎明将至,夜明被冻醒,他身上被草草穿了一件单衣,身处的还是那间只有一床薄被的房间,再睡下去,说不定被冻死,夜明吐一口气,拥着被子坐在床角,慢慢想起夜里发生的事情。 全身骨头都冷得发疼,手脚更是冰得赛过被子,即使是以前不富裕的母亲家里,也从来没有叫他吃过这样的苦。 要是没来就好了。 要是明白母亲的意思,守着那些薄田、房宅,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可一切都来不及了,得知可以回到赵家来,夜明甚至没多想,就把地契、房契交了出来,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三个哥哥,虎狼一样,也许父亲不在家,不知道,夜明还抱着希望。 紧闭的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还有女子低声的吟唱,在这个冷入骨头的清晨格外牵动神经。 夜明竖起耳朵仔细听,听她唱道:“剪断绸锦难做衣,折花于庭愁做瓶……哎呀!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这是丫鬟还是不认识的某位小姐?夜明听到声音停在自己门前,身上更冷,连忙裹紧了被子,那声音在门外喃喃念道:“不能息兮,不能息兮,不能息兮……” 夜明很想张口问,可是问什么?或者她以为这里没有人,若是出声恐怕吓到人家,他放轻了呼吸不去管,那女子在门前徘徊,不时发出叹息声,直到远处一声鸡啼,声音才停了。 不知为什么,夜明一直提着心,到天大亮,才揉搓了手脚从床上下来,此时太阳已经照到门前,他打开门,门外无人,只有一枝半开的腊梅。 赵家的小公子?连仆人也不如,就连身上衣服也没有一套,幸亏他自己有带来,不然可好了。 夜明乘着天刚亮,收拾了自己出门,走了半天才拦到一个仆人,问到赵家老爷子的所在。 正要去,仆人问他:“你是才来的小公子吧?” 夜明点头,仆人好心地说:“别去吵老爷休息,要发火的,倒是听说有客人上门,小公子不如去客厅等,老爷总要出来见客人,那时候就能见到了。” 夜明道了谢,按照仆人指的路来到客厅外,心道赵家还是有好人,却不知背着他,那仆人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来客是赵家老爷请了不知多少次请来的,花了许多钱,谁知到得如此早,赵家没有一个起床来的,内院里已经乱成了一团,这个一来就被冷落的小公子起得倒早,几个仆人远远跟着夜明,有心看他跟传言的“脾气乖张”的客人闹笑话,等老爷来看见就更热闹了。 哪知夜明来到客厅外就不再进去里边,他衣服单薄,客厅里仆人们已经上了火炉,可他站在门边吹冷风,就是不向里走一步,竟然打算在门外等,叫几个打赌的仆人好不失望。 夜明本来也没打算进去,他被吓得不轻,哪里还敢轻易招惹人,见客厅里人来人去,生怕有哪个兄长在里边,所以等在门外,何况门外还有太阳晒,比晚上不知强了多少倍,夜明轻轻地跺着脚,身子慢慢回暖。 不多时,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衣装华贵的老人过来,老人清瘦干瘪,但是目光精亮,一身不知挂了多少玉佩金珠,大有穷人回避的样子,夜明眼睁睁看着他走进客厅,对自己看都没看一眼,竟然鼓不起勇气叫一声——“爹”。 母亲很冷淡,她身上没有一丝这个老人的痕迹,夜明有些疑惑,这个……真是自己的爹吗? 没有仆人理他,他站在门外朝里望,谁知道,原来客人就是昨天桥边那两位,明知叫“毕宿”的那位脾气很凶,可是再见到他夺目生光的脸,夜明就是觉得亲切。 里边,赵老爷脚步急切地走向客人,道:“哎呀哎呀!怠慢了!郪江的莫公子?老朽可是等了好久了!终于把公子盼来了,真是比盼星星盼月亮还难!公子不要见怪,老朽一把老骨头,好久不曾起那么早了!” 他这是在迎接还是在责怪? 一身深蓝色曲裾深衣的少年收回双手,翻掌看了看。 他身后的毕宿立即把炉子用脚拨开,斜扫落座的赵老爷一眼,“有什么事,说吧?”谁有功夫跟他扯闲话。 赵老爷不高兴了,非常明显的。 毕宿道:“你要是不想那些银票白花出去,就快说。”要不是这老头非要坚持,谁会来? 银票面子大,赵老爷脸色十分难看,坐了一会道:“老朽的两个女儿,一个十五岁,一个七岁,死于一次意外,老朽给她们好好下葬,烧了无数纸钱去,可是过去三年了,她们仍旧不愿离开这个家,一到晚上就出来作祟,老朽请了许多术士,花了不知多少钱,都没有办法,听说莫公子大名,只好下重金请来看看,要是收复得了这两个妖孽,也算钱没有白花出去。” 夜明听得心凉,奇怪的是那个莫公子。 他一直没说话,看不出来是什么意思,看着和自己同龄,居然是个术士吗?这个毕宿又是他的什么人? 他们并不像那些衣着突出的,讲话举止神神叨叨的术士,他们甚至没有满屋子走,看些平常人看不懂的东西,更没有念听不懂的句子。 夜明很好奇,他偏着头,要是有人看他,一定会发现这个才进赵家的小公子长得十分可爱。 毕宿焦躁起来,直言道:“你的问题直接找天机局就可以了,做什么非要我们来?” 赵老爷做出一副我才见到你这个人的样子,“你是谁?莫公子都没有说话,你嚷什么?” 莫公子拉了毕宿的手一下,站起身道:“既然是很多术士都解决不了的,莫哲自问也没有这个本事,银票过几日悉数返还,告辞。” 47.孽女 赵老爷本以为他拿了银票,怎么也会好好做事,哪知道居然要走,顿时不知所措。 “我也不是要赶公子的意思,来都来了,为什么不看看?” 毕宿冷笑:“看也是白看,我看您哪!不如自己去学抓鬼,又省钱又省心。” 赵老爷气得发抖,看样子这事情就是这样了,两边互见生厌。 莫公子在前,毕宿在后,两人还没踏出厅,赵老爷起身追了两步,居然让步道:“是老朽有眼无珠,莫公子不要见怪,实在是这几年被一些江湖术士骗得太多,现在老朽知道莫公子跟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了,还请公子务必要帮忙,再这么下去,这个家里就住不了了。” 毕宿没停,无奈莫公子站住了,只好也站下来。 赵老爷做出心力交瘁的样子,“公子不知道,到了夜里,老朽连房门也不敢出,一晚上鬼哭神号的,也不知道上辈子作了什么孽,生下这么两个女儿来,唉——” 他叹这一声的时候也许触动心事,造作的样子去了,倒真有许多不堪忍受的可怜样,莫公子犹豫了一会,与毕宿对视。 毕宿道:“好吧!姑且留下看看。” 赵老爷大喜,立即叫人安排客房等等,中间说了好多废话,无非是那处客房有多特别,里边屏风是多少银子请人绘了雕出来,哪只花瓶又是怎么从长安买来,客房外院子里什么什么花草又是如何名贵之类,连县令也夸过什么云云,等他说完这些废话,莫公子要问的话还没问,他就急急忙忙借口生意忙,有很多店子要要过问,风一样走了。 这下,不止里边的莫公子和毕宿,连门外的夜明也傻眼了。 赵老爷他到底是要请人驱避鬼魂,还是……找人来当观众,好让他炫耀一番财富的? 两位客人被请到客房,毕宿拿着一只花瓶道:“这个?长安来的?雕花也没一朵,不过是个漆瓶罢了。” “你还当真?”少年轻轻一笑,不以为意地坐下来。 毕宿屋里屋外转了一圈,走出门道:“进来吧!跟着我们过来要说什么?” 夜明确实跟着他们,在赵家,他们就像他的老朋友,不跟着他们,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可是他们和自己又是陌路,偶然遇见了一次而已,根本谈不上朋友,所以他在门前徘徊,没想到被毕宿察觉,只得走进门道:“我……不想打搅你们的。”有个那样子的父亲,夜明的脸有点烧。 “我是莫哲,”少年对夜明温和一笑:“你怎么称呼?” 夜明大慌,“你是我……我爹请来的,我不能失礼,我……我叫夜明,公子叫我名字就好。” “夜明?”莫哲笑得很自然,神情间全没有看不起他的样子,“坐吧!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夜明忙道:“我昨天才来的,我……以前和母亲生活在别处,母亲去世,我才到这里来,所以什么都不知道。” 莫哲微微有些失望,夜明偷偷地看他的模样,他五官清秀,尤其一双眼睛十分好看,心里顿生好感,提醒道:“你小心点。” 原本一直在房前晃荡的毕宿转头注视夜明,莫哲好奇道:“小心什么?莫非你住了一晚就遇到了?” “不不!”夜明摇头,“我说的不是鬼,是人。” 毕宿失笑:“人有什么好怕的?” 夜明道:“我不知道鬼有什么好怕的,但是在赵家,要防备的是人,莫公子……莫哲你记住我的话,晚上千万不要到处走。” 他说得恳切,莫哲万分好奇,“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吗?”普普通通一个富商家,好像还藏着很多秘密,这是怎么来的? 夜明踌躇了半晌,几个哥哥做的事情究竟无法说出口,固执道:“反正你们要小心。” 他固执的样子就像一个小孩子,毕宿笑着进来,在他头上摸了摸,吓了夜明一跳。 “莫哲,难得碰到比你小的。” 莫哲皱眉道:“不要戏弄他。” “没关系……”夜明低下头,为毕宿辩护:“我以前认识的朋友,他也喜欢这样,没关系的。” “对你很好吧?” 面对莫哲的询问,夜明笑得真的像个小孩子。 那个人,怎么说呢?很不讲理,很无赖,可是会一天到晚陪着他,会帮他上树收集蝉蜕下的壳,那才是朋友,外公去世的时候,他比这里的三个哥哥还像兄长,可惜自己扛不住了,受不了那个冷清清的家,一声不吭的跑了,什么都没告诉他…… 夜明微微露出的笑容又没了,变成沮丧,完全没注意到莫哲和毕宿饶有兴味的目光。 既然收了钱,自然要为人办事,下午的时候,他们就离开房间在赵家的屋舍庭院里转悠起来,夜明几乎寸步不离莫哲,不时警惕地四下张望,弄得莫哲笑了几次,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到底是在关心新朋友,还是在保护自己。 那个最叫人害怕的赵永明倒是没有见到,只见到了三哥赵德明和那个少年,见到他们,少年想要起身,赵德明面无表情扫他们一眼,仍旧把少年牢牢禁锢在自己腿上,少年嘻嘻一笑,有几分挑衅地看着他们,随即一呆。 夜明长得可爱,都是少年身形了脸上还有点婴儿肥,一双眼睛大大的,莫哲清秀文雅,眼睛更加漂亮诱人,可是走在夜明和莫哲身后的那个青年——家仆说叫毕宿的,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俊美,小龟见了很多男人,从来没有人美到这个地步。 赵德明扫了他们一眼,没什么表情,见怀里的小龟望着毕宿出神,不高兴地扭过他的脸,半吻半咬地咬上小龟艳红的嘴。 夜明又瞪大了眼睛,连忙拉住莫哲要走,哪知莫哲在石径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来,毕宿也大刺刺看着,好像他三哥在做的事情就跟喝茶看书一样简单。 48.比画 三双眼睛看着,赵德明顿时没了兴致,放小龟站起来,眼睛狠狠一扫: “不知道非礼勿视吗?” 毕宿道:“咦?我们以为你要表演,不好意思损你面子,才不得不停下来看。” 毕宿就是有那个本事,一句话把人气到磨牙,夜明一下子没憋住,笑出声来,连忙捂住自己嘴巴,还好赵德明只顾着对毕宿放眼刀,没注意他。 那两个人陷入僵持,莫哲开口道:“想问公子一些事情。” 赵德明这才转开眼睛,莫哲不温不火的,就像一壶凉茶,竟然平息了他的火气。 “在下赵德明,家里排老三。” “赵老爷说家里有两个女鬼作祟,敢问三公子可曾见过?” 赵德明露出讥笑的表情,道:“谁没见过?只要在这呆一个晚上,肯定见得到。” 莫哲和毕宿相视一惊,闹到如此地步了!? 夜明轻声说:“我没有见到。” “你没听到她唱歌?莺儿每天天要亮的时候就唱歌,一边唱一边满园走,唱‘不能息兮’。” “啊!”夜明脸色发白,隐隐后怕,要是当时出声说话,或者开门去看,会发生什么?会看见什么? 赵德明瞧着他,有些可怜地说:“你住那里,以前是菁菁的房间。” “菁菁是谁?”夜明问道。 “爹说了吧?吊死的叫莺儿,十五岁,第二天就要出嫁,跳井死的叫菁菁,七岁,跟莺儿很亲,同一天晚上自杀的。” 不必看夜明的脸色了,小龟有点可怜有点鄙视地看了看夜明,毕宿抄着手,百无聊赖地依着山石,修长的腿随意交叠,说不出地懒散帅气,小龟从他的武靴慢慢向上看,遇到毕宿冰冷的目光嫣然一笑,故意柔媚地扭了一下腰。 毕宿目光一跳,立即转了开去,小龟笑得更加开心。 这些小动作,陷入思考的莫哲自然察觉不到,还在追问赵德明:“三公子见到的莺儿是何模样?菁菁呢?” 赵德明道:“不就是吊死的样子,第一次看见很怕,后来发现也没怎么可怕,她走她的唱她的,穿着嫁衣歪着脖子,有时候舌头掉出来,就这样,见惯了就不怕了,倒是菁菁那个小鬼有点吓人,她没有固定时间,冷不丁地冒出来,我爹被她吓了好几次了,想了很多办法对付她,都没用,那小丫头一笑,嘿嘿……” 他怪模怪样笑了几声,见莫哲侧目,才收了起来,“因为她们死了跟没死一样,还在这个家里,所以我都没把她们当成鬼魂。”说完,他伸手在小龟臀上打了一下,别以为可以当着他的面勾引别的男人。 小龟被他拍了一下,闪身躲开,笑嘻嘻道:“莫公子,大白天说这些多渗人哪!要不晚上来池子泡泡,那时候几个公子都在,要问什么也好问点。” “池子?” 夜明忽然大声道:“不要去!” 几人一齐看他,他又不敢说,退两步,退到莫哲身后。 赵德明笑道:“又不是棺材铺,怕什么?莫公子随意,不过要是还有什么要问的,只怕得叫这位……” 毕宿道:“毕宿!” “毕宿……”赵德明道:“莫公子不来,那就你来,不敢吗?” 毕宿没理他,莫哲牵了夜明的手,发觉他在发抖,起身笑了笑,一言不发拉着夜明走了,毕宿临走看了小龟一眼,小龟连忙抛个媚眼过去,又挨了赵德明一下,笑得越发得意,“莫公子跟我是一样的。” 赵德明道:“何以见得?” 小龟撇嘴:“我就是看得出来,毕宿是他男人。” 赵德明满脸阴云,“你当谁都跟你一样?贱蹄子!” 小龟还在笑,“我本来就贱。”话说完,脸色黯淡下来,扭身跑了,赵德明望着他的背影叹气。 回到客房里,莫哲才问夜明:“为什么不能去?” 夜明脸色苍白,一个劲摇头,就是不说。 到了晚上,有人来请,夜明关上门,小狗一样守在门口,就是不让莫哲毕宿出门,别说莫哲,连毕宿都乐得不行,这孩子好单纯。 莫哲劝道:“夜明,我不去的,你放心吧!让毕宿去问问事情就回来。” 夜明朝毕宿望望,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毕宿也不能去!” “为什么?” 一问为什么,夜明又闭了嘴,见毕宿靠近,连忙把胳膊伸得更长些,比门神还尽责地贴在门上。 毕宿故意拉他,拉得他把门抱得死紧,忽然又一转身,快得叫夜明看不清楚地推开窗跳了出去,在外面扬声笑,叫仆人领路,夜明要开门追,莫哲把他拉住道:“不必担心他,打不过他会跑的。” 夜明明知他们误会了自己的担忧,但是……怎么说得出来?那几个哥哥连他都不放过,何况只是客人的莫哲和毕宿,尤其毕宿,长得那么好! 心情沮丧无比,夜明愣了半晌,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莫哲问:“去哪?” 他茫然答道:“回房。” 莫哲迟疑了片刻,随后跟着他,“你不介意的话,我过去陪你。” 夜明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房间以前是菁菁的,顿时害怕起来,连忙点头,走得两步,已经走到莫哲身后去了,只差拽着莫哲袖子走路。 莫哲也不笑他,等看到和客房天差地别的破屋,才轻轻叹气,要不是夜明整天跟着自己,恐怕连饭也没得吃,他转出屋子,等了一会才等到路过的仆人,要来纸笔。 “夜明过来。” 夜明搬了凳子坐到他旁边,“作画吗?我也会。” 莫哲有丝炫耀地道:“我画的,你可不会。” 夜明十分可爱,又和他年纪相当,隐约的,莫哲对他已经不像对待别人那般生疏。 他一边铺纸一边想,自己好像还从来没有朋友,除了家人,没有任何亲好的人。 夜明道:“梅兰竹菊四君子,山水人物花鸟,还没有我不会画的!” 莫哲道:“你肯定不会。” 夜明大为不屑,“画出来看,我要是也能画出来怎么办?” “你画不出来。” 莫哲笃定地说着,提笔两下勾出一只蝴蝶,夜明乐了,“就这个?我画得比你好,还说我不会画!” 49.菁菁 刚刚把笔抢过来,异象忽起,黑色的蝶翅动了动,然后蝴蝶从纸上站了起来,抖了几下翅膀,翩翩飞起,绕着他们旋舞。 夜明张着嘴,一颗小脑袋跟着蝴蝶上下左右晃。 “好厉害!”莫哲温和,所以他倒不怕这蝴蝶,只觉得神奇——要是自己画的能飞,肯定更好看,莫哲画的蝴蝶实在不怎么样,不过这话他可不会说。 莫哲得意一会,蝴蝶越飞越淡,终于全无痕迹,纸上也空白一片,好像从来没有沾过墨迹。 “夜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对我说,如你所见,我和毕宿都不是普通人,你实在不必为我们担心。” 夜明的眼睛还瞪着,圆圆的,看得莫哲好笑,不由得又得意起来,原来不做普通人感觉这么好!难怪毕宿臭屁了。 夜明放心了,道:“我……昨晚差点被我那几个哥哥……那个……那个、就是拿下面捅……”该死的,脸上烧起来了,这种无耻的事情,自己干嘛还要害臊,看莫哲一眼,莫哲脸上也不太好看,显然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们怎么敢!?你是他们弟弟!” “要不是昏过去,恐怕……” 莫哲来回走了几步,终于按耐不住,开门出去:“我去看看。”要是打架逃命,毕宿确实不用他担心,可是这种事情…… 夜明追着要拉,一想,如果自己和莫哲都去了,加上毕宿就是三个人,大不了打,怕什么,胆子壮起来,冲在前面扯着莫哲飞跑。 赵家庭院很大,虽然不见得华美,地方倒是足够宽敞,夜明前一晚被二哥赵承明拉着走的,回来又是没知觉状态下,走了一截,居然迷路了,夜里黑沉,他住的附近十分荒僻,廊下连灯也没一盏,只见旺盛的灌木花草在月光下寂静地伸展,到处似乎都来过,可是转过去又全然陌生,明明向着远处灯光处走,可以转来转去,却又像是走得更远了。 莫哲发觉不对,拉住夜明,“别走了。” 夜明道:“我……我找不到路了,只去过一次,可是很奇怪,我们走了半天,白天没有这么大的园子啊!绝对没有!绝对绝对!” “你听过一句话吗?”莫哲的声音很低,好像要躲避什么一样,夜明凑近他,听见他说:“那句话叫做——‘鬼打墙’。” “啊——” 不是故意的,故意才叫不出来!夜明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叫,莫哲语气轻松起来: “吓到了?鬼打墙是说夜里走路的人不小心冲撞了鬼,被鬼报复的事,有些地方认为夜里迷路就是鬼打墙,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哈哈哈哈……” 夜明擦了一下汗,瞪着莫哲。 莫哲笑了几声笑不下去了,他这是怎么了?居然有心情在这种时候戏弄夜明。 “唉……我,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只是想毕宿应该能对付的,倒是我们,要是找不到路回去,被他找回去会被嘲笑的……哈哈……哈……”自己很不对劲,完全不是往常的作风!笑声越来越干,莫哲又在心里骂自己,尽管看不清,可是夜明出汗的手心令人担忧,自己有毕宿,他什么都没有,想要安慰他…… 夜明忽然凑近,飞快地在莫哲唇上亲了一下,很快,快到他自己都感觉不出来什么。 “……夜明?” 夜明没有说话,莫哲由他在贴近自己的地方,没有推开他。 幸好是夜里,周围又没有灯,要不然这两个人的表情应该好看极了…… 沉默了好一会,发现莫哲没有抗拒,夜明心跳如鼓地一点一点靠近他。 “莫哲,我……”很近了,能感觉到他不比自己缓慢的呼吸,夜明心里微熏,好像饮过酒一般地说:“我想我……” 莫哲忽然抱住他,虽然擦脸而过,没有亲到,但夜明的心情高昂起来,却没料到莫哲抱住他就往旁倒,两人撞上山石,各自痛得咬牙。 “塔啦”一声石头落地,夜明没有听到。 “莫哲,你干什么?” “站住!”莫哲大叫一声,甩下他,提了衣裾就向他身后跑,夜明匆忙回头,见到一个矮小的白色身影在花丛后一闪而没。 “什么东西!?”他连忙爬起来,跟在莫哲身后。 莫哲边跑边喊:“菁菁!菁菁站住!” 夜明只觉得脊背上爬满了冰凉的虫子,渗得双脚发软,没跑几步跌倒在地。 莫哲听见他跌倒,急忙回头来看。 “夜明?” “啊!不行,好痛!” 莫哲迟疑片刻,那个小小的影子早已失去踪影,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到夜明身边。 “摔得很严重吗?能站起来不?” 夜明刚刚放下心,握住莫哲递来的手,忽然看见那个模糊的白色身影又回来了! “菁菁……” 那模糊的影子面对他们,似乎做出歪头看的样子。 “菁菁……”莫哲急道:“为什么跳井自杀?你才七岁!” “咔咔咔咔咔咔卡咔咔咔咔咔咔……”一阵奇怪的笑声传来,好像摩擦石头,又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沉闷、却又尖锐。 月亮从云中跳出来,园子里瞬时大亮,就在他们前面七、八步的距离,一个衣着破烂,头发盖脸的小女孩站在那,肩膀一颤一颤地大笑着! 莫哲没有再说话,夜明能从拉在一起的手上感觉得出他的僵硬,他忽然来了勇气,爬起身拦在莫哲身前道:“菁菁!我不认识你,但我是你哥哥,虽然我才到这个家里来,只有一天,不过请你不要伤害我们,我知道!我知道这个家里有好多龌龊,好多不齿,但是那些跟我们无关!你是鬼!你应该知道的,我想我明白你为什么自杀!” 小女孩停下笑声,又偏了头,这个动作在别的小女孩身上一定十分可爱,可是她头发一缕一缕粘在一起,面孔更是看不清楚,这个样子,只让人更加恐惧。 50.肉菜 夜明鼓起勇气道:“他们不是好人,我知道!你是被他们害死的吧!莺儿也是!甚至我母亲……她好不容易带着我离开这里,我却傻得自己跑回来……”不知为什么不害怕了,只觉得心酸,心酸得想要哭,夜明向菁菁伸出手。 “你是我的妹妹,我好不容易见到亲人了,为什么他们是这样的?为什么我的小妹妹已经死了,我只能见到鬼……” 差一点,就要碰到菁菁,可是菁菁忽然扭身跑了,夜明一把抓空,全身失力地跌坐在地上。 “菁菁……哥哥来晚了。” 云影移动脚步,把明月又遮了起来,园子沉入黑寂里,一切重新变得模糊。 不知在那园子里呆了多久,果然如莫哲所说,最后是毕宿前来找到他们。 回到房里,夜明把莫哲关在门外,“莫哲,我不会怕我妹妹的,我想,要是我一个人在这,说不定她会来找我,放心吧!我没事的。” 莫哲在门外叹气,然后和毕宿走了,夜明挨着门坐下来,环顾这间破落的屋子,还是冷,但已经不重要了。 他打开门,怕菁菁回来进不来,没料到赵永明和赵承明来找他,只见房门大开,里边又黑漆漆的,还当他不在,两人奇怪一阵,嫌屋子里渗人,进也没进来就走了,让夜明逃过一劫。 他抱着膝头坐在黑暗里,冷淡地看着他们来了又走了,只轻轻说了一句:“菁菁,你在保护哥哥吗?” 一回到客房里,毕宿就倒了水净手,还擦脖子,莫哲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道:“被非礼了吗?” “一伙杂碎!”毕宿眉峰一抬,笑道:“莫非查到什么了?” “不确定,不过……算是吧!我也不是非要查到什么才会高兴的吧!?” “要不然还会为了什么?” 莫哲走近,用额头顶着他的背,声音闷闷地,还有憋不下去的笑声:“我高兴是因为终于有人发现你好看了,居然想要非礼你,而且看来已经成功非礼到你了。” 毕宿满脸乌云:“我被人非礼了你就那么高兴!?” 莫哲察觉到气氛逆转,连忙后退辩解:“不是不是!我……我!我是为了终于有了朋友高兴!” 毕宿丢开布巾,语气危险地道:“来不及了。” “啊?” “解释没用了。” “我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呜!” 还在喋喋不休的小嘴被毕宿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毕宿一边吻,一边转移,把莫哲带到床边,随即一扑一压,伸手就去扯莫哲衣服。 “啊!毕宿……你好粗鲁!轻点啦!” 潮湿滚烫的气息炙烤着敏感的肌肤,莫哲立即丧失了稳定呼吸的能力,偏开头躲避,却把柔嫩的脖子暴露在毕宿的凌厉攻势前。 “呃……别,别撕烂衣服,我们、我们不在家里。” “知道。”毕宿抬眼看,莫哲一旦呼吸窘迫,便会不自觉地持续吞咽的动作,小巧的喉结上下滑动,真是再也没有的性感,他略微粗暴地咬住那里,感觉瞬间变得激烈的颤动,心里大为满意,只有他,只有他能令莫哲如此,一想到此,下身一阵燥热难耐,动作更是急切。 莫哲的衣服几乎都是才离开身体,就被丢了出去,床边落了一地。 推是推不开的,抗拒也是无力的,并非莫哲想要如此,而是毕宿这家伙……怎么说呢?平时无论多温柔都可以,可是一旦到这种时候,他几乎等于丧失理智的状态,无论怎么喝骂抗拒都没用,不到身体缓解下来,休想他体贴点、温柔点,何况力气远远不敌。 这个时候的毕宿,老实说,有点可怕。 莫哲感受着衣服被粗鲁地剥离身体,无奈地苦笑,哪怕现在确实很想要他抱,可是一会身体一定会受不了的。 毕宿的发色微微发红,眼睛也是,这是他冲动时的标志,他急躁地在身下的人身上吻了几下,摸得两把,便扯开自己腰带,甚至来不及完全脱下上衣,就急迫地进入了。 “啊——” 莫哲皱眉,好痛,过一会就好了,毕宿这个大笨蛋,每次问“为什么不喜欢做”,每次他都有认真回答——你太粗暴,可是每次他都不信,还坚信情爱就要像火一样熊熊燃烧,就像他坚信洗澡会伤身体一样,很可笑的固执。 这个笨蛋。 算了,不管愿意不愿意,每天每时每刻都感觉着自己的心绪变化,他也很无奈吧? 莫哲松开抓住床褥的手,抱住毕宿,毕宿身上很烫,甚至烫疼了他,身体肌肤相贴的地方都在叫痛,隔了一会,汗珠滚下来的时候,渐渐没有那么痛了,身体里的火温温地烤着他,他开始抑制不住地低声呻吟,手指习惯地找到毕宿肩上的一道刀疤,随着身体被撞击的频率在那里画着圆圈…… 真的爱他吗?毕宿…… 假如没有阵图束缚。 假如不再能感觉到心底的震颤。 还会爱吗? 后果很明显,每次都是,相对于毕宿的神清气爽、精神奕奕,蜷缩在床上,抓着被子不撒手的莫哲样子就有点可怜了,眉眼间全是疲惫,不止双眼无神,连露在外面的半截手臂也布满了或红或紫的“暴行”痕迹,当然,这些是毕宿事后补上的,也不知对莫哲起什么作用。 此刻毕宿正伏在床边,拖着莫哲的手臂讨好地啄吻着。 “该起来了,一会有人来了。” “还早,再让我睡会……”莫哲缩手,缩不回去,小小地叹了下,“我好累,还很痛,都是你。” 毕宿嘻笑道:“怎么会痛?我看了你的医书,那上面说女人第一次才会痛,你又不是女人,而且也不是第一次了,好了,我亲亲就不气了,这种事情干嘛要生气?你不也愿意的嘛!为什么每次都要跟我生气?”他也好委屈啊—— 莫哲一听,气得抓起枕头砸过去,却没料到牵扯了酸痛的身体,差点滚下床来,被毕宿一把抱住。 51.凶案 “啧,一大早就这么投怀送抱,是不是不够?我可以……” “闭嘴!”莫哲气得要翻白眼昏过去,恨恨道:“你让我这么做上几次试试!!” 毕宿立即摇头,“那可不行,我是星君!岂能在下面!?” 莫哲咆哮:“这关星君什么事!?” 毕宿伸出一指指天:“我一直都在上面的。” 莫哲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脑袋都被气得迟钝了,昨夜勉强穿上的薄衫滑下肩头,一片白皙上满是情色的味道,他还浑然不觉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诱人。 毕宿抓住机会上下其手,把莫哲又按回床上。 “既然不想起来,我一个人起来也无聊,不如我们继续……” “去死啊啊啊!休想!!!”莫哲被骇得脸色都变了。 “这里还红着,真可爱!!!” “你这个!啊!算了!你不去死,让我去死吧!!!” 毕宿一个熊抱,抱住濒临崩溃对他手脚并用的莫哲,笑道:“我怎么舍得你去死!”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跟你誓不两立!!!”这气势,恐怕喊法诀都没那么凶悍过。 誓不两立的后果比先前还要糟糕,等莫哲经历无数波折终于起床穿好衣服,铜镜里的脸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样子……跟要垂危似的,偏偏站在身后给他梳头的罪魁祸首还神情愉悦,一脸十分享受的模样。 只要得逞兽欲,这位星君就会一改懒散的模样,而每次做完,他也会更加体贴地对待莫哲,梳理头发的动作都轻柔到了细致的程度。 莫哲暗想:幸好,不是每时每刻都眼睛发红的样子。 毕宿刚把玉簪插好,就有人疯狂地拍起门来—— “不好了!出人命了!老爷请莫公子快去看看!” 莫哲一惊——夜明! 毕宿看出他紧张,安慰道:“不是他。” “你怎么知道?” “昨晚我挨个揍了一顿。”毕宿嘴角微勾,十分轻蔑的样子,不过他没提,他放过了小龟。 莫哲此时才想起来问:“你问出什么没有?还是专心打架去了?” 毕宿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道:“跟一群畜生有什么好说的?我没拿刀子算好的了。” 莫哲擦汗,可是忽然又紧张起来,“你说不是夜明,莫非你昨晚杀人了!?” 毕宿摇头:“我有数,昨晚有个人没到,叫朱玉祥,听说已经病入膏肓了,死掉也不足为奇。” 他们走出房门,赵家家仆在前领路,他们声音就放低了很多。 “病死的话,何必大呼小叫惊动外人?” “有道理。”毕宿点头,两人都开始疑心别是夜明出了事,脚步也快起来。 后院里一处厢房外闹哄哄的,夜明也被叫了过来,莫哲和毕宿一进去,看到夜明无恙都松了口气,有人报了进去,一个管事模样的带着二人入内,他们穿过群群簇拥的女眷,都十分奇怪,为什么没人哭号,却都面色惨白。 赵老爷坐在外间,脸色铁青,支吾道:“公子请看看,是不是那两个女鬼做的?” 毕宿当先进去,一看不由得微微吃惊,床上的死者他没有见过,听管事在旁说,这就是大房袁夫人的表侄朱玉祥,朱玉祥横在床上,双眼圆睁,神情呆滞,一角被子遮盖住的下体殷红一片,血迹从床上一直蔓延到地面,靠床角的地方还有一个奇怪的东西。 赵老爷在外面对莫哲说:“表侄儿的尸体是一个丫鬟发现的,那丫头不识好歹,竟然疯疯癫癫到处传扬,我也看了里边,要不是鬼做的,什么人能凶残至此!?一会官府的人该来了,莫公子看看,这应该怎么说,我府上闹鬼还死人,我以后也不用做生意了,一家大小几十口都去讨饭好了!” 原来找他来,是要想个理由搪塞官府…… 莫哲略点了头,进到里边来,让毕宿把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只留一个得了赵老爷授命的管事在里边。 连血迹都被人踩过,官府的仵作来看见才要高兴呢! 说不定还是赵老爷故意让丫鬟传扬的,现今可查的,只剩尸体和地方那团东西了,等仵作来,就什么都不剩了。 莫哲从不自己动手,站在一边让管事揭开被角,又叫管事脱下尸体衣服看了看,尸体的下体骨肉外翻,烂成一片,要说哪个病人这样病死,那是绝无可能,毕宿蹲在一边研究了一会那团泡在血里的东西,最后起身道:“像是个未成形的胎儿。” 赵老爷坐在外面,里边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立即爬起身冲到房门口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是男子,又病得很厉害,怎么可能……” 看到朱玉祥烂掉的下身,赵老爷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显然,衣服下的惨状他也才见到,此时,不必莫哲说,他自己已经说出“谁……谁做的?” 莫哲道:“管家,烦你翻看一下尸体耳后。” 管家早手抖脚抖了,心里不知把莫哲骂了多少遍,可是老爷在,只得勉强忍住呕吐欲望,把两边耳后查看一下,道:“什么都没有。” 莫哲道:“毕宿,你看。” 管事满脸怨愤地退开,毕宿过来随意一看,眼睛向莫哲一递,才道:“没有伤。” 赵老爷问道:“这是凶杀吗?哎——怎么会出这等事?官府咬上怎么肯轻易放过我。” 莫哲沉吟了好一会,才道:“请赵老爷遣散屋外的人,找可靠的守住房门、院子,下面做的事情必须隐瞒,要是外泄,不仅不能隐瞒官府,可能还要被问罪。” 赵老爷大喜:“公子果然有办法?” 莫哲肯定,他就立即吩咐下去,大约平时为人苛刻,倒是布置施行得很快,毕宿里外看了,除了赵老爷留下的管事和几个仆人,再也没有偷窥偷看的人,才进来。 莫哲拿着腰际悬挂的玉佩,手里轻轻一磨,玉佩打开,里边竟然放着五根银针,原来竟是一个做工精巧的盒子。 52.安慰 那些银针很短,看得出也是特制的,方便放入玉佩里。 “把尸体放到地上,准备一套干净衣服,我还要一锅滚油,另一个院子准备下房间。” 这些要求很奇怪,赵老爷满肚子纳闷,可是又怕问了耽误时间,连忙又吩咐下去。 莫哲用汗巾蒙了口鼻,俯身在朱玉祥尸体上,很快地下了几针,随即便要滚水,众人看他用油烫针,都觉得原来如此,哪知道莫哲烫了针后,小心地拈着针头在朱玉祥脸上手上下了几针,看样子……就像在画纸上点梅花似的,很随意。 做完这些,他走出房间才道:“地上那团东西送到我房里来,我还要看看,现在把尸体换好干净衣服弄到准备好的其他房间去,官府来,就说是天花死的,这里……可以慢慢打扫,官府的人不会进这房子了。”朱玉祥死了没多久,约莫就是天亮前后死的,尸体还没发硬,在肌肉松弛状态,那些烫的针孔隔一会就会鼓胀起泡,看起来跟得天花的病人一样,天花这种传染病,这时候还是闻之色变的东西。 赵老爷不明白其中原因,半信半疑地嘱人照做,莫哲又道:“官府问起,只说早已发觉是天花病,所以把病人关在这里许久没有放出来过了,原本住的房间里满是怪味,这样说应该就行了。” “真的?”赵老爷还是不信,要不是没办法,也不会叫莫哲来,家里的几个儿子都比他大,在他这个年纪只知道寻花问柳,胡天胡地,不过莫哲的从容镇定却是他们都没有的,所以勉强相信一下吧!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莫哲忽然道:“赵老爷,若是官府要钱,愿意花多少呢?” 赵老爷心思一转——原来还是要他花钱解决,带气道:“几千两吧!” 莫哲抬眼看看左右的房子院子,点头道:“这些不过几百……”声音越说越低。 赵老爷耳朵不好,没听清莫哲后面的话,毕宿倒是听清楚了,忍不住奇怪,莫哲说的是“这些不过几百两,早知道你愿意花几千两,我就不替你省了。” 官府来人,赵家忙得不得了,莫哲和毕宿、夜明三人一起,出门闲逛去了。 赵家里边,官府一听天花,哪里还了得!!立即详细询问病了多久,是否隔离开等等,赵老爷照着莫哲说的回答,大为惊奇,自己每次回答了,官府的人就点头肯定,居然真的没有到朱玉祥死去的那个房间里看一看就走了,只是临走监督着赵老爷把朱玉祥原本住的房子和现在停尸的房子都放火烧掉,当然面孔、手上全是水泡的尸体也在里边一起被烧了,末了交代赵家全部人今天之内洗澡,把所有衣服被褥烫洗一遍,做一次大清洁。 官府交代,岂能违抗,于是赵家开始洗澡洗衣大清洁。 赵家大老爷倒是放心了,虽然到底他也不明白莫哲用的办法是什么,不过这个办法很好,只损失了值百来十两银子的两间房屋,而且官府倒反过来要赵家隐瞒这件事,这真是好消息!赵老爷可以用这样的话来教训家里人了: “谁敢说出去一个字,不必家法处置,等着官府拿去砍头吧!” 老头子第一次觉得没有白花钱请莫哲。 中江不像郪江地方小,每到初一十五就是赶集的时候,正巧被莫哲他们三人碰上,远近地方的乡民都把山货背来了,和大肆吆喝的各式各样商人们一起摆摊买卖,热闹非凡,街上人多得擦肩接踵,各种招牌旗子林立,夜明很新奇,可惜莫哲不大喜欢,毕宿就找了一家绿柳环抱的酒馆,三人便躲了进去。 莫哲叹道:“没想到中江如此热闹。”要不是毕宿有心,一路上他要被背篓撞几次都不知道…… 毕宿含笑看他一眼,“三台比这里还热闹,只是你从来不去。” 夜明很兴奋:“真的?” 莫哲奇怪:“你去过?” 毕宿点头道:“和甘离去的,还有五郎、七郎,他们买东西,甘离喝酒,我就到处逛。” “一定很好玩!”夜明欢呼一声,招来莫哲奇怪的眼神。 有什么好玩的?莫哲不解,却不料毕宿忽然伸指抬了他下巴道:“过年前去吧!我带着你们两个一起去。” 莫哲斜他一眼,拨开他指头闷头喝茶,与他的沉闷不同,夜明很高兴,身子东摇西晃地,好像已经迫不及待了,莫哲才道:“好。” 毕宿看看夜明,再托着下巴看莫哲,不知想的什么,嘴角弯弯,专注入神。 虽然很高兴,心情难得地好,可是面前的两个人之间——没有他的位置,夜明慢慢安静下来,小心地藏着他的失落。 莫哲还是莫哲,那天夜里仿佛不是他,而自己也没法再那么冲动了——在这个文雅到冷静的莫哲面前。 毕宿见他们俩闷闷地坐着,下楼一趟,买回来两只糖人,夜明不掩高兴,莫哲嘀咕“又不是小孩子,拿这个哄我……”却还是接了过去,虽然拿着没吃,谈兴倒被打开了。 “夜明,回去以后要小心,夜里还是我过去陪你吧?” 夜明道:“昨晚平安无事,她们是我妹妹,我不怕她们。” 莫哲笑道:“你以为是鬼做的?” “我知道不是。”夜明出乎意料地说道:“早上你们来之前,我听几个人议论,莺儿出嫁之前,已经被……被朱玉祥奸污了,据说还有了身孕,他们都说是莺儿报仇,把那个胎死腹中的婴儿让朱玉祥生下来了。” 毕宿疑道:“这么看倒更像是莺儿做的,为什么你知道不是呢?” 夜明捧着杯子,“莺儿会自杀就不会报复,我是这么想的,宁可忍气吞声死去,她应该是个善良的姑娘,那个朱玉祥简直就是个畜生。”说到朱玉祥,夜明颇有几分这个人死不足惜的痛恨,莫哲和毕宿都没有再问下去。 莫哲道:“不是鬼做的,更要提防。” 夜明茫然看他,他向毕宿点头示意,毕宿就解释道:“是人杀的,朱玉祥的死因,是因为他耳后被人用长针扎了进去,很难注意到的杀人手法。” 夜明差点惊叫,被莫哲握住手,“夜明不用害怕,那个凶手虽然看起来凶残,可是实际上朱玉祥那一身一床的血,都是事后用小刀砍尸体造成的,或许跟莺儿有关,但与你无关,只要小心一点无妨。” 他这些安慰的话,说了比没说还糟糕,夜明的脸色更差了,毕宿看得好笑,莫哲还浑然不知自己的话造成了什么后果,兀自解释血液在人体死亡后多久凝结等等,听得夜明一张小脸越来越青。 53.地狱 说了一会,终于结束血腥话题,莫哲道:“我只是怀疑,凶手故意做出朱玉祥生下胎儿死去的假象,为什么等那么久才动手?莺儿已经死去一年多了吧?若是我,会在莺儿肚子里的孩子差不多十个月的时候下手,这样更吓人,只怕……凶手有不得不到此时才动手的理由。” 夜明早被他一套一套的“尸体”、“血液”、“四肢”吓得不能思考,他说什么都点头,坐在那里跟个小傻子一样,莫哲见此时夜明还是点头,才明白过来,心里不由得十分沮丧……从小就在父亲亲自教导监督下,没有结识朋友的机会,如今,竟然还是因为自己所学太过异于常人造成阻隔……怎么不灰心难过? 转眼看到毕宿眼中露出宽慰的意思,顿时恼羞成怒,桌子底下一脚跺过去,发了狠,跺得没防备的毕宿差点撞桌子跳起来。 “莫哲,我也会痛的啊……” “咦!?”莫哲满脸惊讶,“你不是赑屃吗?堪比重山的皮子还会怕痛!?” “……”虽然阳蠡是在他身体里,可他也不是孕育阳蠡的赑屃嘛!居然把那种丑八怪套到他头上,毕宿十分无语。 两人对视一下扭开脸,一看夜明又在满脸茫然地点头,各自哭笑不得。 回到赵家,赵老爷备下丰盛酒宴请莫哲,敢情明白莫哲和以往江湖术士不同了,莫哲在赵家门前听到仆人说了,二话不说,拉着夜明又倒出门去,管事不明白,看毕宿满脸笑容,貌似一个好说话的,连忙过去询问。 “你家公子是不是怕衣服陈旧,身上寒酸所以不敢进了?老爷说给你家公子备了几件身上用的玉器,所以——” 毕宿一脚,结束了管事把着大门得意的劲头,随即追着莫哲和夜明去了,管事哼哼唧唧爬起来,刚站直,那个凶悍不讲理的毕宿又杀回来了!妈呀—— 毕宿一把提着管事的后衣领道:“你家老爷要备玉器?好啊!莫哲喜欢没有丝毫瑕渍的羊脂白玉,要么就是通体澄澈的翡翠,我弄了好久才弄到两块给他,你家老爷送的话那真是多谢了!” 一句话轰得管事耳朵里直打雷,他又风风火火掉头去了,管事看他再也没回头,才抬手擦汗,一面脚软地向里走,一面对见到的每一个人说他见到了天底下最恶的恶仆,穷人家的下人就是欠管束。 幸好,毕宿没有听到。 用过晚饭,三人又到处瞎逛了一圈,才磨磨蹭蹭地回去。 客房桌上放着一个木匣,毕宿笑着问等候的管事:“羊脂玉和翡翠?” “不……”管事擦汗道:“是莫公子吩咐的那个……那个朱少爷生下来的胎儿。” 他显然已经怕得不行了,莫哲道谢完,他就一溜烟走了,夜明也站得远远的不敢走近。 毕宿打趣道:“来,我们来看看是几个月的胎儿。”招来莫哲一记瞪视。 少不得还是毕宿动手,用……筷子,把那团乌七八糟的东西取出来,用只盆子装水洗了,莫哲站在一边,看着漂在淡红色水里的肉团说:“这……这应该是切了耳朵剥了皮的兔子吧?” 毕宿拿着筷子左扯右拉,拉展开看,尽管怪模怪样,但若细看确实是只没皮没耳朵的兔子,这下,已做实了朱玉祥的死,是人为而非鬼报。 夜明几乎吐出来,但是站在水盆边的两个人什么事都没有,不禁奇怪。 “你们不怕不恶心?” 毕宿一笑:“莫哲学占候,从小就不敢吃肉食,我嘛!一口也没吃过,怕什么?”是想尝试来着,就怕嘴里味道被莫哲发觉,从此葬送了终生幸福,所以弄得他也不敢吃。 夜明看似胆小,可是偏偏很固执,到晚些时候硬是要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过夜,还不要人陪伴,莫哲拿他没办法,只好作罢。 莫哲哪里知道,夜明拒绝是因为在他身后的毕宿露出不高兴的神情。 那间房间破旧,且不说炉子被褥这些可以搬去的东西,单说蛛网灰尘,就是爱整洁的莫哲受不了的,毕宿哪里愿意让莫哲去,夜明更是清楚毕宿对莫哲的爱护心情,所以坚持。 他不想让毕宿讨厌,他们人好,就不要再给他们找麻烦了。 夜明独个儿走回去,花木扶疏,掩着月色,走到一处无灯的地方,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路边,看得不是太清楚,夜明没有敢贸然叫名字,只是站住脚分辨。 那个小身影一动不动,就在夜明以为自己眼花,不过是一块山石的时候,突然扬手丢了东西过来,夜明躲闪不及,被打在额头上,顿时剧痛。 听滚动声音,是块石头,那晚莫哲扑倒他,看来躲的也是丢来的石头。 夜明捂着额头,“菁菁……”就在眨眼的时候,菁菁又不见了,夜明在园子里走了一圈,额头上滚下湿热的血来,才不得不放弃。 屋子还是那间,可是被人打扫过,被子换了厚的,炉子也加了,红红的炭在里边散发着热量,夜明不是笨蛋,稍微一想就找到了理由——莫哲得到重视,而他愿意为友的自己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爹才会注意到他,真正的他,而不是因为别人。 刚刚想要睡下,有人拍门,夜明开了门,几个仆人进来,给他备热水送手炉,一番忙活,直到夜明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地洗了澡,进了暖和的被窝,他们才告退离开。 夜明抱着被子笑,忍都忍不住,爹终于还是注意到他了吧?只要爹知道有他,关心他冻着没,冷着没,那几个哥哥应该就不敢乱来了,正想得高兴,门被一个人推开,夜明伸头一看,顿时呆住,有些念头不能想,一想就会出现,来的——正是他大哥赵永明。 夜明猛然坐起来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赵永明关了门,还上了插销,手里拿着一个酒壶靠近床边。 “干什么?我的小弟不知道吗?” “滚出去!”夜明指着门大吼:“你敢!!” 赵永明似乎被他激烈的态度惊了一下,悻悻地坐到桌边,拿着酒壶倒酒,一面斜着眼睛打量只穿着单衣的夜明。 “我敢?我当然敢!我多好,怕你冷到,还叫人替你收拾了房间,现在坐在热被窝里胆子就大了?敢跟你大哥我鬼叫鬼叫的了?起来陪我喝酒!” 夜明果然长得不错,完全不似小龟那么瘦弱,脸颊上还有点肉,一张小脸可爱极了,粉嫩的脖颈从敞开的衣领露出来,看得人蠢蠢欲动,真是再好没有的下酒菜。 此刻夜明完全明白过来,根本不是爹注意到自己,而是这个大哥要来找,嫌弃房子又破又冷才叫人做的,他的心凉了半截,又惊又怕,连忙下床穿衣服,赵永明边喝酒边道:“不用穿了,到大哥这来。” 夜明瞪他一眼,眼睛瞎了,开始居然还以为他帅气,现在才知道那张脸面目狰狞,早知道不回来,或者让莫哲跟过来……不成,没有毕宿的话,他们俩估计也反抗不了,门外有脚步声,一定是赵永明带来把门的仆人。 看他越来越慌,赵永明忽然起身,几步跨过来抓住他,拖到桌边,按在腿上。 夜明身高不如他,还在发育的身体却也有了男子的修长有力,一旦接触到赵永明的腿,立即就像被火炭烧了一样窜起来,赵永明像是早已料到他会如此,立即丢开酒杯双手压住夜明。 “别这么不知好歹,夜明,大哥这是为你好!” “放开我!”夜明的胳膊被捏得生疼,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做着如此可恶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赵永明居然还能露出一副对他施恩的模样! 果然,他挣扎几下,撞到赵永明胸口,也许是不重的那一下恰好打破了赵永明没多少的耐心,赵永明扬手又是一巴掌,这一掌比那天在水池里打得还要重,重得超出他自己想象,所以在夜明摔到地上一时无法起身的时候,他眼中甚至露出惊慌的神色俯身查看,被夜明反手推开,这才浮出讥讽的笑容。 赵永明起身倒了杯酒,趴到头晕脑涨起不来的夜明身上,居高临下地道:“陪大哥喝酒,就少给你吃点苦头,要不然……” 夜明耳朵里“嗡嗡”作响,别说听不见他的威胁,就是听见了,倔强的他也一定不会被吓的服软,眼前一旦能够看清了,不顾得疼,夜明就回头,狠狠地怒瞪了赵永明一眼,极其痛恨厌恶,看得赵永明心惊,可是心底的野兽被唤醒,他勾起嘴角,邪气地笑起来,手上不停,又给了夜明一巴掌,然后捉住夜明的下巴,硬着灌酒,夜明反抗挣扎,还是被灌了大半杯下去,刚刚松一口气,赵永明已经伸长胳膊,把桌上的酒壶拿了下来,甩开盖子顶在夜明下唇上。 “你给我喝!不识好歹!” “不!咳咳!” 尖利的酒壶边缘割伤了牙龈,血腥的味道和辛辣的酒液一起汹涌进喉咙深处,夜明几乎窒息,又咳又呛地,被赵永明把半壶酒灌了进去。 酒这种东西,对第一次碰它的人来说,不输于毒药,火辣辣地烧着夜明的喉咙,痛得他几乎满地打滚,赵永明拖了他起身,摔到床上,夜明挣扎着想坐起来,又挨了赵永明狠狠地一拳,这一次,被打的胃里翻江倒海,全身都痛得蜷缩起来,在赵永明扑到他身上大逞兽欲的时候,夜明一直处在半昏迷的痉挛状态中。 这一夜,夜明知道地狱是什么样子了。 54.释如珂 从完事后,赵永明就发现夜明一动不动,看似睡着,其实呼吸急促不稳,不过他没当回事,玩弄过的少年无数,还从来没有哪个需要他关心,但夜明下体出的血也吓到了他,他找来府里的大夫和管事,还颇觉得扫兴地坐在桌边看。 大夫早已学会闭嘴做事,什么情绪都不露出来,倒是管事看了夜明的惨状,有些余心不忍。 “大公子,小公子才来家里……”毕竟是你的亲弟弟——这一句,管事可不敢说。 赵永明眯眼一瞪,他就安静了。 中江赵家,当家老爷子当然是最可怕的人,声明远播,其次,就是这位大公子了,小时候玩死赵家老爷子最爱的一只鹦鹉,没有受到惩罚,从此后就步步升级,至今弄死过去的丫鬟娈童不知有多少,赵老爷子往中江县衙送钱都送出了习惯,这便是明证。 二公子赵承明自小喜欢风花雪月,跟他说话,连赵老爷子也受不了,向来和赵永明花天酒地是死党,其他时候烂泥不上墙,绝对不是赵老爷子满意的儿子。 三公子赵德明凡事不用脑子,做生意做一笔砸一笔,更加不能倚重,是以,还能帮助赵老爷子打理生意的赵永明在赵家的地位更加稳固,再加上面孔在兄弟们中最出众,更是自满无比。 大夫虽然替夜明看过,可是这时的药原本没有多见效,治疗手段也很粗陋,等赵永明第二天兴冲冲过来找乐子,才发觉床上的孩子早已汗湿床榻,全身烫得死人,一身的淤痕在稚嫩的身体上倍觉惊心,宛如昭示他的罪恶。 夜明毕竟是亲弟弟,不是街上买来的娈童,怎么说也是赵家的小公子,赵永明竟也慌了手脚,又把管事和大夫叫来——他不在的一整个白天,夜明一直昏睡在此,没有任何人端茶送水,更别提照顾他了。 赵永明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照顾过一个人,他叫人把夜明送到了他自己屋里,他站在床边的神气,好像知道这事的人都应该对他感恩戴德,可惜……自然是没有人附和的。 夜明病得很厉害,听到一声器物碎裂的声音才醒来,他张着烧得昏茫茫的双眼向砸东西大发脾气的赵永明看过去,明明双眼布满血丝,但衬着病泱泱的小脸,竟一下子击中了赵永明,赵永明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震鼓一般。 几个仆人不敢动,瞧着大公子看小公子的模样越来越不对,都暗暗害怕,赵永明更是愣了过去,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夜明咳嗽一声,又昏睡过去。 这几日,都是梦吧? 什么时辰了? 娘亲没有来叫呢? 那个人——那个又呆又傻的土申又等急了吧? 夜明着急起来,想要起身,可是就像有什么东西压住他,动弹不得,连眼皮子也重得撑不开。 这种感觉好难受,他稀里糊涂地想,一定是睡多了,娘亲没有叫,就多睡了好久吧?所以睡到醒不过来。 夜明积蓄着力气,然后给自己打气,要是被土申知道自己又睡了不会醒,该要笑了,他小心着呼吸,小心着,最后一蓄力,终于清醒过来。 这屋子不认识,他从床上坐起来,床外侧还有什么东西,他很模糊,浑浑噩噩的,他一直走一直走,不知走了多久,才来到那棵梅树下面。 回身望,青黑的屋顶稀稀拉拉挨在一团,这里叫龙台村,几条河蜿蜒出的一处坡地,向高处望的话,可以看见两座高耸的孤峰,形似龙角,所以村民们叫这里龙台村,土申还没有来,夜明坐在山石上继续着他的小游戏。 “那是张家妈妈的屋子,石老二什么时候修房子啊?娘亲说早都给他银子了,不会是又拿去喝掉了吧?他这个样子,以后要怎么娶媳妇啊?” 夜明学着周围邻里的样子,说起石老二就撇嘴叹一叹,好似石老二娶不到媳妇,自己十分担心一样,他一会又高兴起来,两进院子的那家,就是自己家了,隔得远,但是仍能看见院子里开得极好的红梅,像炭火一样叫人心生暖意。 龙台村很小,只有十来户人家,这一小片的土地都归夜明的母亲,是夜明外公留下的,别看地小,但是土地肥沃到有些不可思议的地步,种什么长什么,夜明觉得,只要想,那地里就会长出想要的东西来,比如想吃李子,才想了没多久,院子里就冒出棵树苗,到第二年开花结果,结了一树青青的脆甜李子出来,好吃极了。 娘亲说是鸟儿带来的种子,夜明却更愿意相信这块土地有它自己神秘的力量。 他坐在那里,开心一会,疑惑一会,土申怎么还没有来? 他捡了小树枝,在雪地上划着土申的模样,怎么画都不像。 土申太黑了,黑头发黑眼睛,那是当然,皮肤也黑,像块炭,土申不是龙台村的人,更像一个山里的猎户,可是他从来不说他家在哪,夜明也从来不问,山里的猎户,多半家里十分贫寒的,有些孤身一人的,连可以称为家的地方也没有,土申虽然没有在他面前表露出傲气,不过夜明相信,像他那样的人,一定更加不愿被人看到窘况。 他们每天都要在一起呆一会,都是夜明在说,土申通常不开口,默默地听着…… 雪太白,完全不是土申的黑,夜明放弃了画他,托着腮帮子出神。 遇见土申的时候,土申在洗澡,洗得忘乎所以,可惜他怎么洗都洗不白,偷看的夜明忍不住笑出声,被他抓到,这才认识,那一天,他只说了一句话,“你好白”,然后像只山熊逃入林中。 第二次见,土申还是只说了一句话,“你很可爱”,然后再次落荒而逃。 第三次见,土申说:“你住在龙台村?”明明是问题好不好?可是他还是逃走了…… 第四次,他才张开嘴巴,夜明就捂住了他的嘴巴道:“你别说话了,我想和你一起玩,你不要逃走了,所以不要说话了!” 可惜,土申又一次的又一次的又一次,逃走了。 夜明觉得这个人真是好玩,很呆很傻,在念娘亲教给他的诗的时候,土申总是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 他们认识两年,一直都是夜明在说话,土申很少很少说话,可是他的毛病还是没改掉,总是莫名其妙地逃走,就连名字,也是写在跟他一样黑的土地上告诉夜明的,夜明觉得,这个名字跟他真配。 55.琉璃 夜明没有丝毫不耐烦,土申总会来的,只要自己在这里。 他坐在山路上,玩一会雪,听一会江水,看一会梅花,浑然不觉时间走动,却不知赵永明那里已经乱了套。 赵永明时过中午才起身,坐起来一看,身边躺着的孩子已经断绝了呼吸。 出了这种事情,他当然不敢惊动赵老爷子,只是舍不得夜明,追悔莫及。 里间的门紧闭,赵永明不让任何人靠近,就在外间砸东西,砸完了摆设的器物,又叫人重新取来砸,正砸得欢,仆人领着两个人到了他房门前,赵永明出来一看,正是老爹请来驱赶鬼的莫哲。 他心里有鬼,神色竟然慌乱起来,莫哲也不含糊,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我找夜明。” 赵永明知道,夜明来家里不久已经和莫哲形同好友,白天两人形影不离,若是给莫哲发现夜明死去,莫哲不报官才怪,其他人玩死了也没什么,可偏偏是夜明,他的娘亲是五姨娘,外公是中江县衙过去的管事,虽说死了好几年了,现在县衙里上上下下的人还多少都跟他有些交情,赵老爷子借口接夜明回家,占了龙台村那些肥地,听说县衙里已经有人不满,不过碍于赵家情理十足,夜明又确实回到赵家才没动静,要是发觉夜明死去,这才几天时间,身上又有遮盖不了的痕迹,恐怕很难善后。 莫哲一进门就开口要夜明,赵永明岂会认罪?立即大叫:“你不过是我爹请来的术士,招摇撞骗换些钱财,还当自己成天皇老子了?跟我要人?来人!给我轰出去!” 毕宿早已不耐烦,待要动手,莫哲扯住他手腕,微微摇头,两人退了出来,因为毕宿,到底也没人赶上前轰人。 莫哲低声道:“夜明劫数已至,凡人不可逆天,否则……” 毕宿已然明白发生了何事,心底不由气恼,不是为了莫哲明知此事不帮夜明,而是为了莫哲的迟疑。 他们脚步沉重,走了一截,莫哲才道:“我怕……你以天人姿态介入夜明的命数里,这种事情从无前例,不知会否如凡人介入一般,双方都命数混乱。” 人之一出生,便有相随终生不变的时辰、干支、五行、星相、九宫、面相,甚至于书写的字体都是几乎不能改变的存在,这些因素,便是一个人的命数,命数并非总是一尘不变,人,只是大千世界其中之一,微乎其微,周遭的每一丝变化,都可以触动或者诱导命数的改变,或者人自身在少数极端情况下,也能改变命数。 所以,宿命论没有错,“人定胜天”这句话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也不错,只不过“定”要改为“变”,定只是相对存在。 昨天没有见到夜明,莫哲向管事要来夜明的生辰八字,推算不久便陷入矛盾中,不言不语,连毕宿也不理,此时听他说出这些话来,毕宿才知道因由。 占卜,是介于不同世界的基准,以占卜推知宿命,本来就是不该,何况用凡人的躯体去改变。 莫哲若是贸然介入夜明的命数,恐怕不仅仅会伤及自身,他是占卜师,他不是普通人这样寻常的变数,可以随意进入他人命数中,力量的大小,将会造成巨大的改变,夜明面相端正,天格圆满,只是命数中的五行遭遇了冲向,突发此劫,要是他在此时强行介入,夜明的凡人命数会否完全折损? 莫哲不能确定,变数太多,可是让毕宿去做,又何尝不是变数太多。 夜明或许无妨,毕竟毕宿星不是灾星,当能为他逢凶化吉,可是对毕宿自己呢? 莫哲从来没有想那么多,他从卜筮、五行、干支、占星、八字、相面等等都算了,依旧没有一个定论。 看着毕宿,莫哲满心迟疑,赵永明印堂青黑,才接触过死人,夜明已经不能再等,可是——如何做? 毕宿本身已是他逆天而来,该怎么做? 莫哲此刻露出的表情让毕宿心疼,但他相信一个人——一个和自己同样来历,现在还是襁褓中婴儿的家伙,开阳。 放过开阳暂且不提,毕宿抬手按住莫哲的肩,轻松笑道:“你是主,我是仆,为主人解忧本是我分内事,以后遇到如此为难的事情,交给我判断,好不好?” 莫哲定定看住他,好半晌才道:“你知道去哪里找他吗?”为什么……为什么如此选择?是自己更加渴望朋友,连毕宿都可以丢弃吗? 这种想法,吓到他自己…… 莫哲此时的心绪,恐怕不是毕宿能够清楚了解的了。 毕宿傻眼,问道:“不是要我进去抢夜明出来吗?” “……” 要真这么简单,何必犹豫!!! 夜明坐在雪地上,丝毫不觉得冷,远远看到一个人很快地上了山,来到面前,却不是土申。 毕宿看着坐在雪地上的小小少年头疼,这个样子,是灵魂出窍的典范啊! “夜明,跟我回去。” “你是谁?”夜明惊讶,“我不认识你,我家里没有你这个人。” 毕宿蹲身下来,望着他的眼睛道:“我叫毕宿,你认识我的,走吧!不能再耽误了,身体若恢复不了,你想回也回不去了。” 夜明摇头:“你说什么我不懂,我在等人。” “夜明!” 夜明怕得缩起来,满脸凄惶,“我不要走,不要走!” 毕宿试图拉他,可抓了满手空,是了,肉体如何抓得住灵魂?毕宿大叹,只能耐心道:“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不能逃,逃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夜明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为什么如此恳切地对他说这些话? “逃避是软弱的举动,只会逃避的人什么都得不到,凡间有太多纷繁,或苦或甜,可是!对待任何事情都不能用逃避解决,夜明,你是懦夫吗?” 夜明张大眼睛,“当然不是!” “跟我走吧!即使还来得及,莫哲恐怕也不愿意看到你今后留下一身病痛,最后病死过去,早点回去,才可以恢复。” 夜明觉得有东西热热地,从眼眶里滚出来,他拿袖子擦着,喃喃道:“回去……不,我等他,土申会来的。” “一定要等?” 夜明忽然号啕大哭:“我都没有跟他道别!他会担心!” 毕宿无奈,只得道:“好,我陪你等,等一天,他要是不来怎么办?” “他每天都来这里等我的!” “好好!” 毕宿转开脸,满脸不信的样子,他在夜明身边坐下,别说,雪地上还真冷,罢了……一天而已。 他们在这里耐心地等着叫“土申”的那个男人,留在赵家的莫哲却被赵永明找来的三个术士围住了。 56.容洛 “小小年纪,便会到处招摇撞骗,不怕天打雷劈吗!?” “不知天高地厚!” “初生牛犊不怕虎哇!孩子,你求生本无可厚非,但骗人就不应该了,何况正是因为骗人的多了,才败坏了方术一门,你可知这后果?” 三个术士,一个同甘离一样,姓甘,传自先楚甘姓方术一门,名甘寻,他张口一句话,就先划出莫哲和他们的差距来,比起其他两个,看来更难对付。毕宿走后,莫哲就来到赵永明房外园中,夜明躯体在此,要是保护不好,夜明可回不来了,此时的夜明犹如死去,绝不能让人毁了他的身体,莫哲无法,只得守在房外。 赵永明有心要挤走他,叫来了甘寻、姜风、成玄灵三个中江有名的术士,莫哲本打算拒不开口,到毕宿回来就是了,不说话的本事,他比谁都厉害,哪知道赵家上下,除了有可能帮莫哲的赵老爷子没来,竟然都围拢来,多半听到术士之间对决,都来看热闹,连二公子赵承明和三公子赵德明,以及表亲袁金、大夫人等等,乃至丫鬟仆人,林林立立围了几道墙,所有这些圆环的中心,就是莫哲。 赵永明有心看他出丑,故意叫人摆了椅子在廊下,几个公子老爷太太就座,一旁还有人暖炉子上茶,跟看戏一样舒服,这下子,惹恼了莫哲。 几个术士轮番“斯文”地谩骂,其中只有甘姓术士说话有点底子,其他两个简直不拿正眼看莫哲,样子气人得很。 “郪江在哪?莫非是三台那边犄角旮旯的什么地方来的?” “肩不能抬,手不能提,谋生是艰难,可也不能胡编乱造谋害别人,方术之学,岂是你这点年纪摸得出门道的?” “老朽也曾听过郪江有位莫公子,传得神乎其神,今日见了,面相倒是俊俏,可惜哪!方术测算不是靠面相的。”这位姓姜,名姜风的术士见到人群里挤进来看的小龟,小龟身姿柔软,动作妩媚,一看即知是什么人,姜风脑子一转,顿时笑起来,“不过,老朽倒是知道一门谋生的,只需长得俊俏便可。” 小龟刚刚挤进来,才听清姜风说的话,周围仆人丫鬟知道他身份,都向他看过来,讥刺的目光顿时把他身上盯出无数窟窿,只是碍着几个公子老爷太太都在,不敢说话,要不然只怕上去动手了。 娈童怎么了?不偷不抢,要是有其他办法,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赵德明见到他来,轻轻招手,小龟低着头,听到几声压低的讥笑,只得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走到廊下,站在赵德明身后,抬头的时候,看向姜风的目光十分狠毒。 除了赵永明抱着赶走莫哲的目的,其他人都是来看热闹的,方术究竟是什么?术士做的究竟是什么?要真是骗人的,这四个术士在一起辩论,岂非吹牛大赛?那肯定好玩,看人出丑才是最好玩的。 何况莫哲一副乖乖少年的模样,五官清秀,举止文雅,要是也漫天胡说或者被人气得失态,那模样更叫人期待。 几个术士说了一堆,待要偃旗息鼓,让赵家大公子赵永明赶走这个“哑子”,莫哲忽然说了一句: “是我羞辱了方术,还是你们在此不问青红皂白,如悍妇骂街一般的行状羞辱了方术?” 一句话,轻而易举把刚刚熄灭的斗志重新点燃。 甘术士想来颇有声名,打头道:“公子说方术,敢问公子知道方术为何?来源何处?讲的什么经典?用的什么方法?” 他毕竟是术士,开口犀利,句句问在要害上。 方术太博杂,各种观点难以统一,就是个终生研究方术的,到最后恐怕也说不好方术到底是什么,他倒要看看这少年如何回答这些艰涩的问题。 莫哲别的本事没有,记性倒是极好的。 “方,道也,治天下之道乃为方术,自阴阳而始,及《周易》乃盛,庄、孟、老三书皆有祥解,至于方法实在太多,数学、占候为正宗,相梦、相面、易占、择吉等难登大雅之堂,或有可取之处,视施行术士所行判断。” 他随意地扫过如重山般,想要压制自己的三个人,三人各自一愣。 别看他回答得乖巧,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却没料到最后一句居然照旧直指他们先前言行失态,并没有因为被问了一连串问题就忘了先前的话——这一点上,很有几分死咬不放的味道。 成玄灵抖擞起精神,笑道:“居然还知道点皮毛,不算空口乱说,那我问你,《周易》说的什么?” “八卦。” “如何而得八卦?”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何为太极?” “太一。” “何谓一?”成玄灵竖着一根指头,“此一?” 莫哲微微偏头,在此时情况下,略为奇怪地表现出可爱的神情,他偏着头,眼睛从上至下,从左至右看一遍。 甘寻、姜风、成玄灵立即神情凝重起来。 这下,围观的都停止了低声说笑,奇怪起来。 莫哲一个字没说,这三位怎么做出一样表情来?小龟双眼发亮,他听不懂这些,他只是暗想莫哲举止看来好可爱,他站在边上也悄悄偏头,学着莫哲的样子,可惜在他身上做出来,倒有刻意诱惑的模样,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 《周易》中的一句话,不知藏了多少玄机,又岂是从未涉猎过的这些人能够靠听就听得出什么门道来的。 太极,既是太一,一并非指数之一,而是整体、绝对的一,太极便是指世间最初浑然一体的元气。 成玄灵没有再叫莫哲解释“两仪”,浑然一体的元气,轻清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是为两仪,而后两仪生四象,生即分,两仪分成太阴、少阳、少阴、太阳,再生八卦,四象之上一奇一偶,是为三爻,以阴阳三爻错综排列,最终得到八种卦形:乾、兑、离、巽、震、坎、艮、坤,形成世间万物最基本的八种:天、地、风、雷、水、火、山、泽。 莫哲用眼睛看,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一便是所有。 若只是随意翻读《周易》,书里这句话是断然不能理解至此的。 三人交换一下眼神——似乎低估了面前的少年。 这次换了姜风,他先站正了身体,气势凛然:“男为乾,乾,健也,性刚健,这院内诸多人,男子为多,我要公子不问他们八字,仅凭面相说出这院中三个男子的卦象,公子可敢一试?” 居然要他算命……莫哲隐隐无奈,算命曾经是爹对他严令禁止的,今天迫于无奈,姑且……破例。 等他点了头,姜风就指着小龟道:“第一个,便看看这位小哥吧!” 莫哲几乎没犹豫就答道:“泰,乾坤卦,上坤下乾。 “泰卦,那么说是很好的卦象了?”姜风暗笑,一看就知道是娈童,这种命怎么能算泰?“想听公子解释一二。” 小龟也觉得奇怪,自己这样的命,还能算好的?其他人也同样心思,看莫哲如何解释。 莫哲从容道:“六十四卦,每卦六爻,这六爻变数何其多……”他向小龟看了一眼,“事,在人为。” 姜风大笑:“好一个事在人为,其他两个也不用看了,都可以如此解释,公子当真圆滑,姜某找不出纰漏来。” 小龟心里却已经乱成一团,问了赵德明一句,赵德明允了,他便站出来道:“莫公子说我卦象好,又说事在人为,小龟好奇,可不可以请公子说得明白些?” 甘寻几人暂时还没有对策,听小龟问,也望向莫哲,这个,他糊弄不过去了吧? “事在人为,问卦不如问心。”没有看面相的习惯,莫哲此刻用上心,自己也奇怪,小龟这人……怎么回事? 小龟惊了一惊,忙道:“我一生都命苦,没有哪里好过。” 莫哲根本没有受他言语影响,“出生富贵,受尽宠爱,你要是愿意,随时可以平顺终老,如何不好?” 赵承明对小龟道:“你出身富贵?你不是因家贫被卖进府的吗?” 赵德明倒听出另外的滋味,也不管人多人少,紧握住小龟的手,意有所指。 小龟全然不觉,只敷衍:“曾经是,如果那算好的话。”再问下去,他可不敢了,此时连目光都不敢再投向莫哲,生怕被他撞上。 众人都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只怕心里更加愿意相信莫哲信口胡诹,偶然碰上一点好的,便都是好的,连小龟都露出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的样子,何况别人。 赵永明急着处理房里的尸体,看辩论了半天也含含糊糊没个定论,突发奇想道:“最近天寒,谁要能说出几时云厚,几时云薄,几时无云,这才叫真的本事,说那些听也听不懂的东西算什么厉害!?倒是做点有用的事情出来看看,连我都知道云厚了要下雪。” 他本意要赶莫哲,还没发生的事情谁能知道?何况是人力无法猜度的上天,他才不管什么云的厚薄,天下不下雪呢!只要莫哲说错,立即赶走就是,省得罗嗦,却哪里想到他这要求恰恰撞上莫哲学得最精的——占候! 算命那些占卜末流旁支,莫哲还真的只能推敲个一二分出来,完全靠看过的书,可是说到占候,这个时代,这个世界,上哪里找得出莫哲的敌手? 莫哲心里高兴,脸上还能忍得住不动声色,甘寻、姜风、成玄灵已经做出观天的模样,各自倒背了手,在院子里走走停停。 姜风道:“今日天青,云自南来,有雪。” 成玄灵道:“地气上为云,天气下为雨雪。雨雪出地气,云出天气,姜兄看错了吧?民间早有云:瓦块云,晒死人,今日这云便是瓦块云,哪里来的雪?” 姜风脸一黑,顿时要和成玄灵辩起来,甘寻道:“日入时,有黄北云如炮石在日上下,主来日辰巳时,天降大雪伤物。” 姜风和成玄灵都哑了,他们一个说有雪,一个说无雪,却都不敢说时间,但甘寻说了。 甘寻还说有大雪,姜风自觉没错,顿时得意了几分。 三人中,甘寻倒有几分真才实学,莫哲微微一笑,他们甘家人都不是信口开河之辈,不过却都自信太过,看待事物失于偏颇,这是不是甘姓之人通病?想起甘离,禁不住就有些好笑,难得他改变得快,跟着自己这一年不知学到东西没,一问他话,就肚子疼要跑茅厕,自己这个师父当得真轻松,管也不用管他,正好称他的心。 赵永明一直留意莫哲,看莫哲神情轻松,立即道:“莫公子可是有定论了?莫非和别人结论一样?” 小龟抓住机会道:“那我也会,巳时,天降大雨伤物。” 三位公子一齐笑起来,莫哲等他们笑够了才道:“无雪,巳时无云,未时出薄云至黄昏皆类此。” 这时候,天上云层很厚,形如泥砖,看起来已经是快要下雪的样子,偏偏莫哲还这样说,顿时引来更多人笑。 从容并不代表脸皮厚,莫哲虽然无心解释,被他们这样嘲笑到底也很生气,沉声道:“明日子时大雪,明日午时小雪,明日酉时雪停,整日不见太阳,后日辰时雾散方出,大晴。” 他说得太快,也太过肯定、太过自信,不由得人不相信,周围笑声渐渐低下去,到最后,只有袁金和几个粗使下人还在笑,大夫人向袁金看一眼,袁金噎了一下,便也停了笑,赵永明向身边伺候的仆人示意,便有仆人道:“马上要到巳时了。” “马上?”赵永明这次胸有成竹,莫哲说那么肯定,既然说得肯定,那么错得自然也肯定,他见院子侧门边自己吩咐的几个强壮家丁已经到了,更是心情愉快,向莫哲道:“莫公子,巳时马上就到,你要是错了,天上还有一片云,该怎么办呢?” 错?十岁前有这个可能,今年十七岁,起码观察了十四年天相,单靠经验堆,也堆得出定论来了,莫哲不再说话,拢了手在袖内,站了多时,手都冻僵了。 57.神八 虽然一连几天都没有再下雪,不过天气仍旧寒冷,他脸上也冻出了薄薄的晕红,赵承明凑到赵永明耳边说话,兄弟俩个瞧着莫哲,神情猥亵起来,他们说话的时候,风越来越大,刮得人脸生疼,天上堆积的云如退潮一般,滚滚北去。到巳时,天净,一片云也没有了。 “模样儿不错,怎么今日没有那个毕宿守着?” “好像出府去了,把这只小羊留给我们。” “我说,别赶他出去了,一会绑到柴房里去,你说呢?” “好主意,正巧我心情不好,拿他开开心……” 赵永明和赵承明还在说得高兴,仆人凑近道:“公子、公子,天晴了,天真的晴了,莫公子说对了。” “什么?” 赵永明抬头,一方晴空,一碧如洗。 他还不信,要抓莫哲的空子,叫人架了梯子上房顶去看,直到仆人在房顶喊:“公子,没有一片云的影子。”才信。 他赌错了。 莫哲还是那样子,脸颊微红,站在院子中间呵气搓手,可是忽然间,在赵永明眼里,这少年已经莫测起来。 赵永明得不偿失,本来是叫甘寻、姜风、成玄灵三人来赶莫哲走的,莫哲既然说对了,自然没有走的道理,赵永明发了狠,心道:你在此便在此,我还怕了你不成!?他那几个魁梧家丁环伺在侧,只等人走得单剩莫哲,就要把夜明尸身扛出来,在院子中烧掉,不信莫哲能抢去,只要烧成了灰……赵永明打着如意算盘,再把莫哲弄来兄弟几个玩玩,看他还敢不敢去报官。 可是算盘打得好,却急躁了点,赵家的人是散去了,只剩个赵承明,但甘寻、姜风和成玄灵不知怎么的,竟然不走了,急得赵永明抓耳挠腮。 如何走?莫哲这样的人物难得碰上,岂肯放过! 再加上——赵永明先是请他们来驱赶,现在又备了这么几个虎狼一样的家丁,谁都知道他们走了以后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莫哲的本事,不是随机应变,不是口舌之利,更不是懂得一点方术皮毛便四处招摇撞骗——虽然这些也都算本事,可是,这些本事在真才实学面前不堪一击,比如三人先前说的云,都有道理,在莫哲面前却都只是口舌、是猜测,毕竟他说的,是事实。 当然他们三人也不会认为自己以前招摇撞骗,所学有限而已,所以没什么好羞愧的。莫哲虽然在方术上胜过他们,几人看莫哲的眼光也不同了,但他年纪不大,蜀人开朗,才不会计较输给比自己小的人,瞧出赵永明不安好心,三人此时不必商量,已经摆出保护的架势来。 怎么说,莫哲也是同道的小辈,理当爱护。 倒是莫哲弄不清楚他们干什么还围着自己。 “这里园中寒风刺骨,不如去街上,找个有炉子的茶馆坐下说话,莫公子可肯赏脸?”第一个开口的还是甘寻,口气已大为不同。 人家客客气气说话,莫哲倒没办法了,摇头表示不去,眼睛死死盯着房门前看门样的赵家兄弟俩。 姜风道:“公子莫非还在生气?我们先前失礼了,自是不该,看不出公子小小年纪钻研深入,与我们去喝杯茶,多聊聊,我们几个做东,当作给公子赔礼可好?” 毕宿影子也不见,这要怎么办?不说话总不是办法。 成玄灵在一边看着,心里已经不满起来。 甘寻又劝道:“城中梅花处处,景致不错,莫非公子还有事?不便与我们走?” 莫哲无奈道:“是……” “可否说与我们知晓?中江地方上,我们友人良多,要有什么事情也好解决。” “公子不熟悉这里,办事不方便,尽管告诉我们,就算没多少本事,人力还是有的。” “……”再拒绝下去似乎不好,可是走开又不行,赵承明双手抱着一个手炉,见莫哲看他,一手在手炉上摸索,神情下流。 莫哲忽然高兴起来,眼中一亮,对甘寻等三人点头:“我也冻了多时了,那……叨扰了。” 三人自然高兴,一团地,簇拥着莫哲离开。 这下,赵承明不明白了。 莫哲一走,赵永明立即就要进房去,却被赵承明拉住。 “大哥,夜明在你这里吧?玩了两天,该让给我了。” 赵永明脾气一直压着,忍了半天,这时候被他一说,立即大发脾气: “让你什么!?我的东西难道非要让给你吗?” 赵承明猛然碰了一鼻子灰,顿时恼火:“干什么!?你要独吞!?我告诉你!独吞可不是这家的规矩!!” “独吞又怎么样?”赵永明阴阴一笑:“是我的,就是我的,谁也抢不了。” 赵家家大业大,生意做得广,赵家银号遍及半个蜀地,几乎全都操控在赵老爷子的手里,他只让一个人看他的帐簿,只让一个人进出赵家银号,更只让一个人参与各地银号掌柜的年会,这个人,不是二公子赵承明,而是大公子赵永明。 同母所生,不是现在的大夫人所出,大夫人没有儿子,赵家这两位公子从小就在父亲不同寻常的目光中长大,要是其他人家,说不定能写诗作画的二公子赵承明更受父母重视,可是不管赵承明在中江的这些文人骚客中如何出名,回到家里,他只是赵永明的一个影子,一个他永远走不出去的影子。 因为是手足兄弟,赵永明对他倒也算不错,他从不需要向抠门的老爹要银子,跟赵永明要就是了,至于他们都喜欢的娈童,更是爱好相同,没有过谁独享的时候,就连小龟,也是他们玩腻之后,看他机灵才留下,给了赵德明的,赵永明曾经在他想要发奋学习管帐的时候说过:只要是我的,就是你的,我们不分彼此。 赵承明信了,照旧过他花天酒地的生活,过赵永明要他过的满足的生活。 可是现在赵永明一句话,就把一切虚幻的假象都抹杀一空。 赵承明盯着赵永明,“你要说的就是这个?你给我说清楚!” 赵永明嗤笑一声:“还要怎么说清楚,你在这个家里就是一条虫,你当那老头子还会关心你?做梦!” “是你……是你要我这样的!” “那怎么样?”赵永明大笑:“他要死了,你没看出来?你现在想接他的班已经来不及了,赵家银号是我的,总号的帐簿已经交给我了,以后我就是赵家家主,不要跟我说什么家里没这个规矩,这家里有什么规矩是我说了算!你给我滚开!” 赵永明一把甩开赵承明,迈步向里,谁知道赵承明脸色大变,骤然撞了过来,赵承明个子不低,此时发狠力气更是大得惊人,家仆们一声叫唤,赵永明已经被撞得整个人扑向堂屋的桌椅,“乒乒乓乓”一阵,桌子翻了,椅子折了,碎瓷满地,赵永明更是弄得灰头土脸,狼狈无比地趴在地上。 “你敢跟老子动手……” “我是你兄弟!你跟我玩阴的!赵永明,你够种!”赵承明抄了椅子腿,扬手就是一棍。 赵永明险险地抓住,可是折断的木头刮破了手掌,火辣辣地疼。 “你不也想玩他吗?啊?忘了?夜明啊?我们的弟弟,只是你还没吃到嘴,你比我好?笑话!” 赵永明回了一拳,从下面打的,赵承明被毕宿打过还没消肿的下巴立即横着飞——脱臼了。 他跪翻在地,捂着下巴号叫,赵永明爬起来踢了他几脚,对呆站在门前的家丁吼:“给我把他丢出去!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放他回来,等我消气了,赵承明,你就求神保佑我快点消气吧!要不然你就要当乞丐了!” 可怜赵承明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今天,下巴脱臼合不起来,口水没完没了地流下来,衣裳前襟都被打湿了,偏偏几个家丁架着他双手,连托一下下巴都不能,就这么一路被架着出了府,丢乞丐一样丢了出去。 一番闹腾,赵永明坐在重新放好的椅子上,让大夫包扎手,他的眼睛一直看着里间的房门。 从来没有如此倒霉过,莫非夜明也成了鬼,纠缠上自己了? 此时太阳还没落山,阳光明晃晃地斜照进来,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周围十分阴冷,如浸在水里。 夜明那时候被酒弄得神智不清,可是偶然看向他的目光十分犀利,清澈地映出憎恨来—— 赵永明无端端打了个冷战,叫大夫:“你,进去看看小公子,看看退烧没有,进去记得把门带上。” 大夫不知情,不作他想推门进了里边,门也听话地带上了,可是半天没有赵永明预料的叫喊声传出,他更是不安。 夜明真的变成厉鬼了?藏在里边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赵永明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夫神色如常地走出来道:“还没退烧,大公子应该给他准备点粥食,这么饿下去的话,病情会加重的。” “你说什么?” 赵永明死死盯着大夫身后的房门,可是夜明没有满脸苍白地从那里出来。 大夫无奈道:“病人身体虚弱,没有东西吃的话只会更加虚弱,现在又是冬天,很不容易好,再这么下去,病情会恶化,请大公子准备一点粥食给小公子,小公子或者有令大公子生气的地方,也请看在他是小公子,又在生病,暂且放过吧……” 大夫十分紧张,额头上几乎冒汗出来。 赵永明又问:“你说什么?” 大夫不敢再说话了,身上开始发抖,赵永明等了一会,见他不再说话,才令人奇怪地问:“夜明他……还在发烧?” “是……”他不是神医啊!怎么可能那么短时间就治好!? “还在发烧?”赵永明就像傻了,或者在思考怎么处理一个他讨厌的人,“你摸过了?” 大夫颤抖地说:“是,重新切过脉,心跳很快,应该是饿了太长时间,浑身虚汗,烧还没退下去……但是!但是多补点药粥下去,发发热,应该能很快退下来的!我已经想好用什么药材了!这这、这就下去准备!” 赵永明不置可否,大夫就躬身逃下去了,屋子里的仆人个个自危,赵永明的样子很可怕,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起先脸色很可怕,后来又很疑惑,到最后,他指了一个丫鬟道:“你进去,把小公子叫醒。” 丫鬟匆匆奔进去,忘记带门,赵永明站起身,站在可以看见床,而离房门只有两步的地方看——假如有鬼,他可以最先逃走。 丫鬟在里边叫:“小公子、小公子!醒醒。” 床上的夜明似乎动了一动,又像没有动,赵永明差点夺门而出,随即,夜明搭着丫鬟的手,慢慢坐了起来,咳嗽两声,声音嘶哑,几乎很难听出他说了什么。 丫鬟听了两遍,才听见他说:“给我水……” 赵永明一看,夜明果然没死,他只当自己睡醒没看清楚,立即大喜,踢着周围仆人道:“去准备吃的,粥!对了!快点抬来!”自己走进里间,飞快地抓住夜明来不及缩回去的手,很暖,不,很烫,滚烫的—— 58.清霜 夜明看着眼前赵永明的脸,难受地蹙起眉,随即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握住,看似昏沉地歪头向一边,实际上意识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土申没有来。 这就像是个不得不继续等下去的约定,因为以前都是土申等他,等了几年,而现在,该自己等土申了,无论如何,这是目前唯一放不下的事情。 毕宿看起来年轻,说的话却很有看破尘世的味道,夜明决定听他的话,用土申等待自己的心情,等土申一次。 他死过一次,虽然不是天命而是意外,但是真的想放弃过。 那些不甘、愤怒、屈辱的火,都随着生命的火一起熄灭了,尽管距离事情发生才过了两天,可是再见到赵永明这个人,夜明已经激愤不起来了,他就这么躺在床上,赵永明喂他吃东西他也吃,只是不说话,也不会自己做什么。赵永明见他毫不反抗,只当他吃够了教训,怕了自己,说不清的竟然有些失落,不过仍旧很高兴。 夜明病得厉害,赵永明这次居然忍下了欲火,叫仆人在旁边另放了一张床,他自己睡到那上面去了,外间还有几个丫鬟仆人陪着,好随时看夜明的状况,一夜无事,第二天一早,莫哲又来了。 虽然没什么怕被莫哲见到,可就是不服气,赵永明坐在外间喝茶,两个仆人守在门口,把莫哲堵在门前。 “公子又来干什么?” “见夜明。” 莫哲答得正正经经,毫不含糊,赵永明更是来气:“他病着,好了再来。” 莫哲点头,赵永明刚以为他要走,他道:“能说话就行。”赵永明一肚子火,犹如被莫哲兜头一桶冰块砸下来。 险些咳出来,赵永明道:“……不能说话。” “咳嗽吗?我可以诊脉。” “哼!”赵永明讥笑:“诊脉你也会?你还会什么?” 莫哲看他一眼,从头到脚地看,赵永明坦坦地伸着腿,他宽肩瘦腰,自己感觉十分好所以大方地让莫哲看,不免有些自傲。 比那个看似成年,实际上还不够男子气概的毕宿来说,自己这样的才叫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莫哲看完,如鉴定器物一般道:“我会的,你通通不会。” 这两个人,看人目光太不同,比较的标准也太不一样。 赵永明眉毛才竖起来,莫哲又道:“你不是我夫子,凭什么我见夜明要让你考?” 赵永明脸色很差,拍桌怒道:“不许见!” “你是他爹?” “不是!!!” “哦……”莫哲点头,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 相对于赵永明的态度,莫哲淡定得有些心不在焉。 赵永明只觉得神经都被这个少年拉起来了,有些暴躁地说:“我是他大哥!” 莫哲忽然扭头,向着身后空无一人的地方道:“你大哥管得好严,只怕见不到了。” 赵永明疑惑道:“你跟谁说话?” 莫哲不回答他,“让我见夜明。” “谁在那?” 莫哲道:“我有事问夜明。” 赵永明沉默了一会,随即道:“不行,请回吧!要是实在想见,夜里到浴池来,敢吗?” 莫哲一听,转身走了,赵永明走到门前看,看他一路上仿佛身旁有人一样,或点头或说话,声音很低,旁人不容易听到。 院内开了一株白梅,莫哲站在树下,信手折了一朵下来,递向空中: “你生得很美,何苦一直把自己吊在那么高的地方,下来拿花吧!” 梅花脱手飞出,悠悠地浮在空中一处,院子里边看见的人都已经惊得丧失了反应。 他们如同在看一场戏,只是戏里的另一个人,谁都看不见。 莫哲轻笑:“这样好看许多,你要留下?” 隔了一会,他道:“也好,我先回去了,不要让菁菁等太久,又要出来拿石头打人就不好了。” 仍旧是空无一物。 莫哲走出两步,手忽然像被人拉住,他停下回头:“……” 众人都竖起耳朵,可是只有最靠近的一个听到了莫哲说的话,莫哲说完脚下不停,这次是真的走了,听见的仆人脸色惨白,几乎要昏厥过去。 赵永明把仆人叫过去问,仆人抖了半天,才挤出来: “莫公子说……你还是找房梁挂着吧……不要、不要……不要站在别人头顶……” 莺儿上吊,绸带挂得很高,发现她的丫鬟走到她尸体下面,头碰到了她的脚才发现的,这事情,赵家上下都知道,她垂着脸,张着眼睛,舌头掉出来一截,眼珠子木木地看着她自己脚下,收棺的时候颈子都掰不直,照旧直直看着脚。 仆人说完话,身子都站不直了,畏畏缩缩地不敢抬头。 连赵永明在内,没有谁敢抬头看自己头顶上方,都望着别人空空的头顶——脊背如蛇爬过。 回到客房的莫哲掩了门窗就开始笑。 赵永明不让他见夜明,那好,给他点教训。 天没亮的时候,莫哲确实见到了莺儿,她在门前唱歌。 “剪断绸锦难做衣,折花于庭愁做瓶……哎呀!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毕宿不在,不过……莫哲壮着胆子打开了房门,莺儿身后有什么东西飞快跑掉,天未明看不清,莺儿浮在很高的地方,几乎到莫哲耳朵的高度,吊着脚,折着脖子,瞪着下面。 问她话,不会回答。 她的怨恨已经深埋起来,和任何世界都断绝了来往,明明已死,却固执地停留在阳间,可是又感受不到这个世界,孤独地把自己囚禁着。莫哲记住了她唱的每一句词,随即一杯茶水泼过去,连忙回屋关门,门外的莺儿叹着“息兮、息兮、息兮……”声音渐低,去到了重叠的另个世界——鬼魂之界,阴间。 莫哲从门缝里见水渍干完,才敢走出来。 夜明回来了,怎么不见毕宿呢? 等了又等,还是忍不住要去问,毕宿的速度,虽然快不过灵魂,也不至于一夜不归吧? 哪知道赵永明当了门神,见不到夜明,莫哲的心情十分地坏,明明自己看不见鬼,装作莺儿就在身旁一样,那朵飞上去的梅花不过是他用雪化水在袖子上按出来的,三、四个指印便是一朵梅花,又会动,谁看得清细处?回来一想到此时赵永明的表情,心底就又高兴又得意。 毕宿,你不回来我也能应付! 用不了多时,他那句话就传开了——“不要站在别人头顶”,赵家上下走路都低着头,没有谁敢抬头说话,更不敢向自己头上方看,偏偏今日应了莫哲说的大雪,阴云沉沉,别说太阳,天都没露出一块来,各处庭院房宇更形阴森。 与赵府的阴寒比起来,赵永明房里可以算是灯火通明了,天虽然亮了,灯还点着,炉子里的炭红红地发着亮,头发被汗湿成了一缕一缕的夜明靠在枕上沉沉地睡着。 他其实醒着,也听到了莫哲的声音,可是不想动,不想说话,不想见到莫哲,不想——见到被毕宿保护得如此地好的莫哲。 毕宿去找土申了,为了劝他早点回来,免得冻坏了莫哲,所以一口答应下来:他会找到土申,带土申来见他。 赵永明到床边坐下,伸手摸着他的脸颊。 夜明没有动,他现在要做的很简单,就是等待。 从呼吸声能够听出来,夜明醒着,赵永明也不开口,低头吻住他,再用舌头一点一点凌迟,夜明微微僵硬的身体令赵永明心情愉悦,他想,用不了多久,夜明就会像其他孩子那样,乖乖的只会讨好他了。 是夜,赵永明把夜明带到了浴池,夜明的身体比早上又要好些,能够依靠他坐着,赵永明屡次凑过去亲吻,夜明都只是露出厌恶的表情,并不像以前那么抗拒挣扎,赵永明就没有太过勉强他。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要夜明对他笑,毕竟这孩子笑起来很可爱。 赵永明特意来得早,可是刚给夜明穿上衣服,袁金和赵德明就来了,小龟红着一双眼睛跟在他们身后。 袁金一看他们,就笑道:“永明,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亲弟弟也搞上手了。” 他伸着肥手就要来摸夜明,赵永明把夜明往怀里一拉,“舅舅,才玩过小龟又上火了?还是连小龟一个都喂不饱?” 袁金摆手:“取笑起我来了,夜明跟小龟不一样,水嫩嫩的样子,多招人爱。”他自顾自走到一边,让后面跟进来的仆人伺候着脱衣服。 赵永明接到赵德明含有责备的目光,他向小龟看了看,回赵德明一个了然的笑,并点了点头。 这中间,夜明一直安静地站着,眼睛几乎都没移动过,赵永明心里有计较,把夜明带到浴池边上,取凳子让他坐下。 “夜明,乖乖坐在这里。” 他自己原本已经洗好了,这时又脱了衣服跳下去。 夜明刚到的那天,这里还有五个人,赵家三兄弟、朱玉祥和袁金,不过过了两天,朱玉祥死了,赵承明被赵永明赶了出去,这里的大老爷们就只剩三个了,三个大男人赤条条泡在水里,赵永明向赵德明使个眼色,笑道:“舅舅最近找到雏儿了?” “找到了还用跟德明借小龟?”袁金瞅着小龟道:“越来越不听话了,以前不是挺乖的吗?德明,你是怎么管教他的?” 赵德明得过赵永明暗示,听见问话也不开口,只瞧着小龟。 小龟站在红柱边上,双手绞在一起,没有除下衣服。 赵德明也不强逼他,不用看,小龟身上一定有很多袁金故意留下的伤。 赵永明道:“舅舅,藏着就不该了,你一定找到什么好的了,小心我找出来玩废了,舅舅再想要就不能了。” “我真没藏。” “真没?”赵永明笑:“那怎么舅舅的皮肤看着水滑水滑的,要不是舒坦了,泡在这里怎么跟死猪一样?” 袁金脸色变了一变,终究隐忍下去,叫仆人过来擦肩背。 他是大房夫人的哥哥,几年前就长住到赵家来了,赵老爷子不在的时候多,赵永明跟着去学管银号的时候也多,这两个人一走,赵家最大的就是大房夫人了,袁金深得他妹妹爱重,俨然也是赵家的一号人物,别看样子肥老,吃喝玩乐本事不少,赵家兄弟跟他学了很多玩乐的招数,这上面,他倒像个长辈。 赵永明可不好惹,赵承明说赶就赶出去,可见这位大公子脾气到什么地步,三公子赵德明往日不抢不夺,给他的他要,不给他的他不要,赵永明实在有些偏好这个弟弟。 难得他执着一个小龟,便帮他一把,何况袁金这身肥肉泡在水里真是恶心。 “小龟不听话?”赵永明看似无意。 袁金也不笨,立即道:“也没有,是我玩过了点。” 见风使舵的本事,他还是有的。 赵永明瞧着小龟道:“脱了衣服看看。” 小龟顺从惯了,抬手拉开衣襟,忽然看见端坐在侧面的夜明看了自己一眼,马上就住了手。 太干净的目光。 夜明早已挪开视线,他只是不明白,为何一样是男子,怎会如此奴颜婢膝? “小龟?”赵德明叫了一声,“还不脱?” 小龟迟疑了一下,垂眼看着地面,缓缓地把衣服褪了下来,他身上瘦得几乎没有一点肉,肋骨都看得见,白皙病态的身体上满布青紫的痕迹,可是—— “没怎么样嘛!”赵永明摆摆手,这种痕迹最常见。 赵德明伸手够着小龟,把他拉着转过身,小龟背上赫然一片新伤,不知是什么打出来的,撕裂的伤口外翻着肉,小龟每动一动,他背上肌肉就抽搐起来,显然十分的疼。 这个样子,还穿着粗糙的下人衣服。 赵永明的眼神不善。 59.will 袁金觉出不对,心里虽然有点后悔玩过了点,但也有点不甘心,以往也这样玩过,怎么不见赵永明在意。他却没有想到,赵永明赶走了赵承明,只剩一个赵德明了,这可是没得挑的事情。 袁金在水里越来越泡不住,终于爬了出去,仆人在给他擦身时,他忙着给赵永明和赵德明倒了酒,这俩兄弟都接过了,袁金才放心下来。 一个小龟而已,命大才活到今天。 两杯黄汤下肚,袁金的胆子又大起来,看夜明坐在那一动不动,不知想的什么,但模样乖顺,他倒了杯酒递过去: “夜明也喝点吧!” 夜明偏开头,让袁金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袁金想发火,可是又顾忌着赵永明,忍不住皮笑肉不笑地道:“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生分,舅舅给的酒也不喝?” 他又递过去,“说起来,夜明回家,舅舅还没给过见面礼,先喝了这杯酒,回头舅舅给你准备礼物去。” 若是几天前他说出这些话来,也许夜明会高兴,一般人家都是这样子的吧? 夜明撇了袁金一眼,这次连身体都侧坐往一边,明显不愿接酒杯。 赵永明看不起,这下,连夜明也看不起,袁金挂不住笑了,强递酒杯过去:“拿着!” 夜明手一挡,一杯酒全部倒泼在袁金遮羞的那块布上,这时,小龟忽然“哎呀”一声坐倒下去,把一边拨弄炭火的仆人撞了,不偏不倚,拨火钳夹住的一块冒着火的炭飞向袁金,几乎不待人反应,袁金的要害就烧起来了。 “啊啊啊啊!!啊——痛死老子——啊呀救命啊啊——” 几个仆人手忙脚乱去按袁金,泼水的有,扑火的有,可惜他满地滚,等按熄下去,一块布都烧得没剩多少,底下更是惨不忍睹,黑焦黑焦的。 袁金在那里叫得死去活来,赵永明和赵德明却在笑,招呼了仆人起身换衣服,这事情,大房夫人不会跟他们善罢甘休的。 果然,一行人送了袁金回房,大夫人也急匆匆到了,还把赵老爷子也叫来了。 夜明还是第一次那么近地看到父亲,很老的一个人,身材完全没有其他商人那种富态,数着赵老爷子眼角额上的皱纹,夜明甚至觉得心疼。 爹—— 如果赵老爷子留意到夜明,一定能从那双眼睛里读出这个字来。 但他不会看,夜明的外公留下一片肥沃的土地,现在那些土地都归了赵家,夜明这个人——根本是可有可无。 赵老爷子身后,跟着脸颊浮肿的赵承明,赵永明的脸色顿时差了几分。 “这是怎么回事?” 赵老爷子脸色十分不好,一坐下就发问。 袁金不知是真的疼,还是故意,叫得格外难听,不过看他伤势,应该是真的。 大夫人急得到床边,要看伤,被赵老爷子喝住——就算是兄长,也不该暴露那处地方给亲妹看。 赵德明使个眼色给小龟,小龟有些不甘心地跪了下去,“袁老爷在喝酒,我不小心溅了炭火过去,才这样的,老爷要相信我不是故意的!小龟不敢!” 虽然看不起娈童,不过小龟在家里几个月,从来没生什么事情出来,他的乖顺,即使是赵老爷子也知道,因此道:“溅了炭火过去就着火?这是怎么回事?” 小龟急道:“真的跟我无关,小公子打了酒在袁老爷身上,不是小龟做的!” 赵永明恨恨盯小龟一眼,迎上赵老爷子目光,只得道:“夜明也不是有心的,意外罢了。” 赵老爷子喃喃道:“不是有心的?” 被赵永明护在身后的夜明安安静静的,一双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袁金的哀叫、大夫人嘤嘤的哭泣、小龟的推卸这些都听不到耳朵里。 他只是张大眼睛,平静地看着这个爹。 小龟道:“老爷信我,我不敢的!袁老爷打我骂我,我都不敢躲的,怎么敢害袁老爷,夫人也要相信我!小龟没那个胆子,打死也不敢啊!!” 大夫人拧着眉啐了一口,道:“你个娈童贱人,你什么不敢!?” 才骂得一句,有目光刀子一般凌厉地刺过来,吓得她抖了一下身子,赵德明的眼光太可怕,要吃人一样。 小龟哭起来,抱着胳膊,“夫人不信,不信可以问袁老爷房里这几个人,老爷怎么对小龟的,小龟连躲也没敢躲过一下。” 大夫人看着伺候袁金的两个仆人,那两人吓得点头。 大夫人问:“真的不敢?” 一个说:“小龟很乖,那个……那时候都不跑……”还只是说起,这个仆人的脸色已经十分地好了。 另一个说:“老爷摔了杯子,说小龟皮肤好,拿杯子边在小龟背上画花鸟……” “住口!” 大夫人叫住了仆人,赵老爷子虽然知道后院里这些事情,但他自己是决然不愿听到看到的,她怯怯地看向赵老爷子,赵老爷子面无表情,没有生气的模样,她才松了口气,可是那边赵德明的目光更加凶狠起来,她往赵老爷子身边缩了缩。 “那到底是谁做的?” 赵老爷子一句话,小龟又哭起来,几乎盖过袁金在床上的号叫声。 袁金在床上滚着,突然抬手指着夜明:“你……你、你断了我的命根子,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某个地方废了,脑子倒是没废,小龟的事情不好再说,赵永明今晚也给够了他白眼,都是为了这个夜明,赵承明为了要夜明,被赵永明赶出去,但此时他站在赵老爷子身边,可见事情不是赵永明能一手遮天的。 痛觉刺激着袁金,他倒向赵承明,一定要狠狠挫一下赵永明的锐气,不然以后,这家里谁也呆不住。 赵老爷子道:“夜明故意做的?” 赵永明道:“不是!夜明好好坐在一边,舅舅不去招惹,夜明怎么会打翻酒,再说也不是故意打翻在他身上,他自己手肥,拿个杯子也拿不住,夜明不会喝酒还强要夜明喝,夜明推开酒杯这才弄翻的!” 大夫人一听,不依了,哭道:“老爷要做主,我就这么一个哥哥,都什么年纪了,还没婚娶呢!要是……完了,以后可怎么办?” 赵永明嗤笑道:“没婚娶?当然不会婚娶,他不玩女的,娈童又不能娶进门,就是今天不烧,他也不会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老爷!永明说话太过分了!我对他难道不好?我比他生母对他还好呢!你看看他都对我说了什么!?” “好!”赵永明怒道:“是很好!只要见到我先送一个媚眼过来,不要叫我永明,我听着就恶心!我是赵家大公子,不是粉头!” 大夫人马上号啕大哭——她才二十来岁,正是好年华,本来该嫁的是赵永明这样有钱的公子哥,可是运气不好,嫁了公子哥的老爹。 “闭嘴!” 赵老爷子一声断喝,终于结束了大夫人胜过袁金的哭声,室内静可闻落针。 断了那么几个呼吸,袁金才又低声哼哼起来。 夜明还在出神,忽然听到赵老爷子叫他: “夜明,你告诉爹,你是故意的吗?” 问他吗?夜明愣了一下,向袁金看了看,“故意的,他要我喝酒。” 赵永明暗叫不好,连忙道:“夜明只是故意推开酒杯,又不是他把火弄上去的,舅舅被烧跟夜明无关。” 赵老爷子侧过眼睛,对大儿子道:“我问夜明,没问你。” 赵永明顿时住了口。 迎着赵老爷子的目光,夜明镇定地点头道:“酒,是我泼的。” 赵老爷子点了点头,说的话却令众人吃惊: “酒是夜明泼的,火是小龟点的,不管是不是故意的,夜明是我的小儿子,是这个家里的主,小龟是仆,小龟把你们二人的罚一起领了也是应该的,管事。” 管事忙道:“在!老爷什么吩咐?” 小龟已经惨白了一张脸,赵德明着急,但他不敢站出来。 袁金突然哼道:“谁知道夜明是不是你的儿子,带走的时候还是个婴儿,这中间十几年谁见过他?万一是那女人跟别人生出来的,怕她死了这孩子没个依靠,才说是你的,好让赵家养着他。” 大夫人也说:“就是啊!别的三个公子都是老爷眼皮底下生出来的,只有夜明,回来以后也没问过,万一真的不是老爷的亲骨肉呢?” 赵永明心底一喜,夜明若不是亲弟弟,事情好办!他也忙道:“不妨验看一下,大夫也在这里,夜明长得确实不像我们家人。” 夜明已有一丝慌乱,他虽然讨厌赵家,可是怎么能怀疑他呢?母亲那样的女人,即使离开赵家也不会自己坏了自己的名节,龙台村的人都那么尊敬她,她才不是那种人! 怀着一丝希冀,夜明望着赵老爷子。 可是,赵老爷子被袁金、大夫人甚至赵永明撺掇着,他自己也怀疑起来,那个女人看不起他,说不定真的有了其他男人,现在却要他来给她养她的野种…… “大夫,过来验一下。” 随着赵老爷子说出这句话,夜明眼里已经难见的光彩完全地隐没了,只留下暗沉一片。 黑沉沉的荒僻花园里,一点孤灯游弋,微茫的灯光照出莫哲清雅的五官,夜风带雪拂过,撩起他过腰的长发轻轻一荡,鬓角的一缕缠绕到灯笼的手柄上,他低头取下,动作轻得好像翻开书页,抬头时,宛然一笑—— “抓住你了,菁菁。” 60.即若 片刻后,袁金和大夫人闭嘴了,滴血认亲,夜明就是赵老爷子的亲生骨肉,他的母亲是赵府上从来没有过的美人,虽然主动离开赵家十几年,她也只有赵老爷子这一个夫君,也只有赵老爷子留给她的这一个孩子,大夫人进门没几年,夜明母亲的事情也是听过的,如今做实了事情,她——远远不及那个女子。 小龟被家丁拉了出去,房里众人悄无声息,远远地,听得到他被棍子打得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夜明悄悄在袖子下绞着手指,小龟的声音,扯着他的神经,很痛! 赵老爷子沉默半天,道:“永明,承明是你弟弟,我还没死你就能把他赶出去,我死了呢?是不是赵家里的所有人都要赶出去?” 赵永明一听他口气不善,急道:“爹你听我说,承明心里没我这个大哥,我是管教他,你少听他挑唆!” “我还没有老糊涂!”赵老爷子一拍扶手。 赵承明马上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大哥!” 赵永明咬着牙,凶狠的样子仿佛要将赵承明撕碎吞食。 “只会吟诗作画,你有什么养家活口的本事?连赚银子的本事也没有,算什么男人?还学会女人搬弄是非了……” “那么——”赵老爷子烦乱地打断了大儿子的话,“你们说说,为了什么打架?搞得那么丢脸,赵家二公子下巴脱臼口水满襟地被从自家家里赶出去,赶到大街上,说出去很好听吗?永明!难道你觉得这样管教兄弟是对的?” 赵永明不甘地迟疑了一会,才道:“我错了。” 赵承明得意一笑:“大哥道歉就行了,爹,我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我挨打没什么,赵家丢脸才是坏事,为了以后和大哥好好相处,今天的事情就这样吧!” 赵永明盯着他,到底把气忍了下来。 兄弟俩个想避开,赵老爷子岂是那么容易糊弄的? “承明倒是大度,你老爹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说的家法伺候。” 赵永明和赵承明都闭嘴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龟的声音没了,赵德明捏了捏拳头,上前道:“爹,我知道。” 赵老爷子点头:“你说。” 避开赵永明和赵承明威胁的视线,赵德明道:“大哥强上了夜明,还霸占到自己房里去,二哥看不惯他独吞夜明,去要人,这么打起来的,只要问问大哥那的仆人就知道了。” 赵永明怒道:“你给我闭嘴!” 赵承明摇头:“没这回事,乱说什么!?” “爹,我先告退了。”赵老爷子黑着脸点了头,赵德明就匆匆走了出去,留下“吭哧吭哧”只会喘气的赵永明和赵承明。 赵老爷子不问他们,他问夜明:“夜明,是这么回事吗?” 夜明呆站在原地,眼睛看着他,但是目光里已和先前不同,哪里不同?赵老爷子说不出来——这孩子的魂魄,似乎远离了躯体。 就是这么一副样子,无神。 “永明真的对你做了那种事情?” 赵永明也不辩解了,闷闷地冷哼一声。 夜明仍旧没有回答。 赵老爷子放弃了问他,对赵永明道:“夜明是你弟弟,你怎么做得出来!?” 赵永明道:“我跟舅舅想的一样,夜明长得根本不像我们家人,我只当他是外面的野种,怎么不能玩?” “你的理由?” 赵老爷子几乎要笑了,气的。 赵承明道:“要不是舅舅刚刚那么说了,大哥也想不到这个理由吧!你在夜明面前,可是一口一个大哥的自称呢!” “有吗?”赵永明索性不承认。 “我现在真的要谢天谢地,我没长夜明这个样子,要不然,你也会用舅舅的话当借口,长得不像这个家里的人啊!玩就玩了,有什么了不起,就算玩死了也没什么,哎呀!我忘了,我跟大哥是一个娘亲生的!” 赵承明又是拍胸口,又是满脸惊讶,唱坐俱佳地说了一通,赵老爷子和赵永明脸色都黑透了。 “大哥,爹还在,这家里的规矩是爹定的,不是你定的。” 最后这句话,刺到了赵永明,也刺激到了赵老爷子,赵老爷子没说话,赵永明醒出味道来,蛮横道:“我就是要了夜明怎么了?我以后还要他,他是我亲弟弟又怎么样?我要的就是我的!谁也拿不走!” 赵老爷子伸手去拿茶杯,手有些抖,可是大夫人和赵承明都呆住的,没有人递给他,茶水险些泼出来,他只好又放下。 “我要夜明!” “我要他!” “我要他属于我一个人!” 赵永明重复着他的要求,开出条件来: “我可以放弃其他娈童,可以不去抢其他男孩,我可以天天去银号,但是我要夜明。” 宣誓一样,更多的却是威胁。 “爹好好想想,这笔生意划算不划算?除了我,你有其他选择吗?” 赵老爷子犹如被捏住了要害,简直说不出话来,急得赵承明道:“爹!还有我!还有德明,你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现在他就那么嚣张了,哪里还把你放在眼里,以后难道还会送你终老?何况他霸占亲弟弟的事情传出去,赵家还怎么做生意!?脸都丢尽了!会被嘲笑的!” “你?德明?”赵永明猖狂道:“你会写诗,但你会看帐簿吗?你知道怎么算盈亏吗?你有心情坐下来一个一个比对枯燥的数字吗?不不!你会算术吗?” 赵永明边说边笑:“不是一个人加一个人等于两个人而已,算术啊!要从小学的,不是一朝一夕就会的东西,而且算术好,也只是帐房的事情,做老板样样都要会,你会应酬官府吗?你知道官银从哪来的?你知道里边有多少纯银多少杂料?你连你包里揣着的银子都不懂,还管银号呢?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德明知道什么?打架还是吵架?成天想学剑客,可是连喜欢的一个娈童也没胆子站出来保护,还剑客呢!?我们赵家银号要是指望他这样人,以后不用混了!别家恐吓一下,他就要尿裤子了!” 赵老爷子的手在椅子扶手上越捏越紧,赵永明的话很不中听,可是……却都是真的,他只有这么一个可用的儿子,只有这么一个能接手他生意的儿子。 他抬起头来,恶毒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完全用对待敌手一样的口气说:“你要夜明,你保证你会比以前还要用心?” “爹!”赵承明绝望地叫了一声。 赵永明点头,故意地,把僵硬毫无反应的夜明拉到怀里抱着,“我就要夜明。”那么可爱,那么吸引他的——弟弟,再也放不开手了。 赵老爷子想了好一会,不顾大夫人和赵承明惊恐的眼神,沉声道:“你要了夜明,赵家的根脉怎么办?” 赵永明一呆,随即道:“明天就给我定亲,你找个能生的媳妇,我保证让你抱上孙子,这不就行了!” “当真?” 赵老爷子盘算着,几个儿子都已过了婚娶的年纪,早已成了他的心病,可是竟然都喜好男孩,没有一个愿意结婚生子,为此,他已经急了好几年了,要是大儿子能够留下一根半苗,就太好了! 赵永明哪里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当真!不就是玩吗?你要我玩几个出来给你都行!但是你不能管我要夜明的事!” 赵老爷子阴阴地笑了。 “好!我会尽快给你娶媳妇进门,你不能食言,要是做不到,下一年之前我抱不上孙子,我就把夜明……送到别处去,这孩子巴不得离你远点吧!” 赵永明看了看怀里的夜明,夜明死气沉沉地,哪怕小龟那样的,他都有信心,可是夜明…… 半晌,赵永明点头,“好!” 赵老爷子笑得十分开心,心情舒畅地带着面如死灰的大夫人离开了。 夜明几乎站不住,他浑身发冷,冷得手脚僵硬,连抖都不能了,赵永明心满意足地抱着他,揉了几把腰,发觉不对,急急忙忙把夜明抱起来,招呼着大夫等人,前呼后拥好不威风地走了,留下一个在床上哼哼的袁金,和一个目光森冷的赵承明。 如果不是莫哲听到叫声过来,小龟一定会被棍棒活活打死,可是莫哲就算把他救下来,让人送到客房里,小龟也只剩下一口气了。 莫哲在他身上摸了几下,他肋骨被打断,伤了内脏,体内正在大出血,虽然尽快下了针,也只能延一段时间,已然无救。 活生生的一个人,白天还见到他颇妖娆地拧着腰在面前转悠,到了晚上竟然就要死了,莫哲坐在床边,心底难受得无处发泄,捏着银针发泄样地扎着自己的手指。 可是,比不上心里的痛。 救不了,只能看着,一个好好的,能呼吸能说话,能笑能哭的人就这么,在自己面前慢慢死去,虽然伸出手就能握住那双还有体温的手,虽然张开眼睛就能看见还在起伏的胸口,可是…… 只能这样。 这感觉好讨厌…… 毕宿,在哪?知道此刻的心情吗?明白吗? 这么痛的,痛到无力的时候,为什么不在? 果然是阵图的关系吧……不是自愿的,是身不由己的—— 热热的水珠从眼眶里滚出来,打湿了睫毛,顺着脸颊滑下去,莫哲丢开银针,握住自己冒出血珠子的手指无声地哭了起来。 好孬种! 竟然会哭! 丢脸!沮丧!为什么…… 为什么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不在? 小龟醒了,呛出一丝血迹,对几乎伏到他身上,哭得没有声音,但是肩头不停颤动的莫哲道:“公子为了我难过吗?” “呃!” 莫哲连忙抹了脸,偏开头道:“我没有……” “你是好人,”小龟微笑着,“又有本事,那些畜生都不能对你怎么样,我好羡慕你。” 莫哲匆忙而狼狈地收拾起心情,问小龟:“为什么不离开?可以逃走的吧?” 小龟急促地喘息了一下,好一会,才能再开口说话。 “我要死了是不是?” “……对不起。” 小龟又笑起来:“公子看相很准,真的,有件事情,要拜托公子,你看,我现在找不到别的人可以拜托。” “好。”虽然不知道他要拜托什么,可是无法拒绝。 小龟道:“我本名李修文,家住芦山,我家里就像你说的,也算富甲一方,我从小订了亲,就是赵莺……莺儿,她活着的时候很招人疼的,我好奇这亲事,偷偷来看过她,我们私下相会了几次,她那么的……惹人怜爱,我多高兴啊!我真的很喜欢她,想娶她,回去以后就催家里快快来下聘礼,哪知道她被朱玉祥那头畜生糟蹋,怀上身孕,她不愿意坏了我的名声,不愿意我被人嘲笑,自尽了。” 莫哲想起莺儿,死后仍旧那个样子,徘徊在这个家里,每天天要亮的时候,她死去的时辰,她都出现,悲伤地唱着歌,明明能够现身人前,却没有伤人,只是唱着——她永远也不能实现的幸福。 小龟没有爱错人,莺儿毕竟善良得令人叹息。 “我离开家,得知赵家三兄弟喜欢我这样的少年后,我就把自己卖进来了。” 莫哲低声道:“朱玉祥是你杀的。” 小龟点头,很开心的样子,“我为她报仇了,可是不止朱玉祥,赵家没有一个好东西,全部都该死!” 说得激动,他想要坐起来,可是喷出一口血雾,人倒了下去。 “小龟!小龟!” “……我要死了。”小龟放开痛得皱紧的眉,轻松地说道:“虽然没有全部杀掉他们,但是……我没办法了,我至少给莺儿报了仇,对我来说,一切都结束了。” 莫哲眼角边,一颗泪珠不被他自己察觉地滚了下来。 “莫公子……不要难过,这是我自己选的,我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真是的,哈哈……” “有一件事,要拜托公子了,我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 莫哲擦了眼泪,安静地听着,不久后,天明,小龟合上了眼帘,莫哲坐了很久,握着他发凉的手直到冰冷都浑然不觉。 61.良帛 姒锦 小龟——李修文该是去了阴间吧!尽管被赵家活活打死,可是临死前却一句不提这事,他心里,根本毫不在意自身,莫哲有丝侥幸地想,幸亏已经将莺儿送去阴间,他们生时不能相聚白头,在那一边的世界应该能携手共度。 阴间有阴间的法则,虽为阳世之影,或许会公道一些。 赵家的人问了门进来,把小龟抬去掩埋,管事的小心看着莫哲神色,生怕他捅漏了事情出去,哪知莫哲只是漠然看着小龟被抬走,见管事盯着他,还笑道:“今早莺儿没有出现了吧!还差一个菁菁,做完事我自会走,不必担心。” 管事放下心来,只是不见跟随莫哲的那位年轻公子,不免好奇。 “那位毕公子……” “我做完事情,他若还不回来,我也会先行离开。” 管事念着:“那就好。”朱玉祥的事情,莫哲还曾参与隐瞒,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也是应该的,所以管事放心走了。 管事走得快,没见到莫哲的目光所在,那是一棵梅树,前一天还怒放着火红的梅花,一夜大雪,竟然落光了花朵,漆黑的枝桠犹如被烧过,在朗朗晴空下浮现出凉凉的死意。 木败而枯,必有凶事。 仔细地看了一阵,这株梅树并非为了小龟而死,那么…… 莫哲转身回屋,拿起甘寻赠给他的《黄帝龙首经》看起来,只当没看见那株一夜死去的梅树。 夜明实际上已经好了,可是神气却败了下去,他曾病得很重,大夫都担心救不回来,可是现在他好得太快,大夫更担心。 有的人死前,会回光返照。 大夫虽然没说出来,赵永明看还是看得出点端倪的,这一天对着夜明都小心翼翼的。 一直到夜里,夜明也好好的无事,大夫迟疑地说了夜明身体已然无恙,赵永明又开始蠢动起来。 “夜明……你讨厌大哥吗?” 夜明偏开头,望向别处。 赵永明解着自己的衣服,凑到他耳边说:“可是大哥很喜欢夜明,夜明要是乖乖的,大哥就好好对你,怎么样?” 怎么样?一样是强暴,有什么不一样? 夜明看着半开的窗外,黑沉沉的地方,赵永明凑上来亲他的脸,手扯着他的腰带,他都不做反应,赵永明高兴起来,他扳过夜明的下巴,看见两泓深潭,心底惊了一惊,夜明再次扭开脸,这次赵永明没有再强拧过来。 也许看不见,还好一点。 赵永明推倒夜明,一条腿跪上床,衣服还没解就急不可耐地咬上夜明的脖子,哪知身后窗棱突然传来“喀”地一声,赵永明回头看过去,只见窗边露出一张惨白的小孩子的脸! “菁菁!” 他叫得一声,立即就腿软地倒在夜明身上,往床里边滚去,倒是夜明一听他叫“菁菁”,避开了赵永明,翻身下床,模糊的人脸从窗边挪开—— “菁菁!等等!” 就在赵永明被惊吓得不能动弹的时候,夜明追了出去,夜明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屋外,四周安静下来,静得声息全无。 “来人!来人——” 赵永明叫了几声,奇怪的是等在屋外的仆人好像不见了,他起来走到门边,刚要向外看,就听人回答:“来了。” 夜明打开了门没有关上,此刻赵永明望见门外一片白地反着清冷的月光,阴飕飕地叫人发怵,听得有人回答,他连忙从门边退回来,身后脚步声沉重,不是夜明也不是什么鬼的声音,他一边吩咐“把小公子给我找回来”,一边往床边走,猛然醒觉回答自己的那个声音——那声音是赵承明的! 一回身,赵承明高举着刀子,“赵永明,去死吧!” “承明……” 刀子没入胸口,赵永明不置信地看着,“你……你敢!”想去乞讨吗?怎么敢杀他!? 赵承明拔出刀子,跟着又是一刀,血喷到了衣袖上。 赵永明疯狂地喘着气——这是恶梦,为什么只觉得冷,不觉得疼…… “噗”地,又是一声,水击到地面的声音,连串的,不停地。 廊柱下,玉色一闪,一个身影匆匆离开,偶然月光一线,照出面目,不是莫哲是谁? 赵家园中的花木连片而死,这是大凶!所以莫哲才安排下一切,希望救得夜明,哪知道看见夜明追着菁菁去了,才放下心要走,就目睹了凶兆的呈现,竟然是赵承明!! 竟然是赵承明!错了,弄错了—— 赵永明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声息,血肉模糊地摊在地上,赵承明看了一会,似乎满意了,才提着刀子往别处去。 这边,莫哲去到后院柴房,找出藏起来的钥匙去开柴房门。 “三公子,我放你出来,你快快逃吧!” 赵德明一听他回来,立即扑到门上,“你骗我来这里做什么?不是能见小龟最后一面吗?现在为什么又要我逃?难道小龟变鬼要杀我!?” “小龟就是变鬼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我骗你的!我以为是你,我以为小龟死,你会发狂,所以骗你来此,哪里知道不是你!” “你说什么?” 赵德明出了柴房,一把抓住莫哲,“什么意思?” 莫哲脸色惨白,手上还在发抖。 “三公子,小龟不会回来了,二公子发了狂,我不知缘由,但……” “承明发狂?但是什么?” “他杀了大公子,十分凶残!我看到了……” 哪怕鬼影憧憧,却从来没觉得赵家有此时那么可怕,四下都仿佛会跑出那个浑身是血,提着刀子的赵承明来,莫哲拖着赵德明:“快走!他的眼神已经疯狂,决分不出谁是谁来,只怕撞上的都要做他的刀下鬼。” 赵德明一下子甩开莫哲的手,掉头就跑,竟然往赵永明住的那边去了,莫哲追了两步,看他去得快,只得无奈往仆人们歇住的地方去,路上抓到一个回房休息的仆人,连忙告知情况,那仆人听到,吓得腿打战,要不是莫哲推着他走,他恐怕就瘫在那了。 有些人怕,有些人不信,还要去前面看,但是女子凄厉的惨叫声传来,由不得人不信,莫哲一说要他们逃,他们就成群结队地往后门逃出去,莫哲听到还有些女仆住在别处,又到指的地方去了。 这些赵家仆人从后门逃出,就见夜明跟一个小女孩站在后门外的土台子上,定睛一看那小女孩,都吓得脸上变色,那是跳井死了的菁菁! 人群作鸟兽散,夜明急道:“莫哲怎么还不出来?” 菁菁竟然没有再发出怪笑声,扯住焦躁不安的夜明说:“哥哥……”声音暗哑,似乎长期没有说过话。 夜明握住她的小手,虽然污脏,却是温暖的,温暖而柔软的小女孩的手。 “菁菁,你确定莫哲告诉你,要我们出来等他?不要回去?” 菁菁点头。 “莫哥哥很聪明,他一个人比我们进去瞎找安全,修文哥哥死前嘱托他照顾我,他一定会出来的,你不要急。” 夜明疑惑:“修文是谁?” 菁菁根本不像个小孩子,神情严肃地说:“是莺儿姐姐的小相公,第一个发现我没死的就是他,不过是因为我见到他很惊讶才败露出来的,从那之后,就是他悄悄给我吃的,照顾着我,对了,你不知道的,他为了给莺儿姐姐报仇,化名小龟进的赵家。” “啊!” 夜明惊得低叫,“小龟原来是莺儿要嫁的人?” 菁菁点头:“说好的,我和莺儿姐姐一起死,她说,免得我长大了要碰到跟她一样的事情,所以还是死了好,可是……我见到她挂在那里害怕了,就把鞋子放在井边,装作也死了,躲在她房里,那里没有人敢进去,所以没人发现我。” 夜明握紧了菁菁的手,满是心疼,这个小妹妹还不到九岁,说话就那么冷静,似乎没有感情,而且竟然做了一年多的“鬼”,艰难地在赵家活下来。 这份心智和坚强,是自己没有的。 夜明垂下头,满心羞惭。 要不是莫哲叫菁菁来引自己出来,恐怕此时杀人的就变成自己了。 “菁菁,以后哥哥照顾你。” 菁菁看他一眼,“我不要你,莫哥哥比你聪明。” “……我才是你哥哥。” 还在争执,门里跑出来几个女仆,夜明连忙扬声问:“可曾见到莫公子。” 几个女仆惊魂未定,才答一声“莫公子还在里边”,见到菁菁,顿时尖叫哭号,连滚带爬地跑了。 夜明心急,对菁菁道:“你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要离开,我进去找他。” 菁菁道:“不要去!”她人小,力气小,哪里拉得住夜明,只见夜明匆匆地,从后门进了接连发出惨叫声的赵府。 “哼!”菁菁叹道:“傻瓜,你去也只会帮倒忙。” 她乖乖在土台子上面坐下来,望着墙里边,凌乱的头发下面,一双清亮亮的眼睛满是担忧。 莺儿姐姐对她好,后来认得了修文哥哥,他们对她都很好,他们说过,莺儿姐姐结婚嫁的时候把她也带过去,从此生活在一起不回来了,那时候,是菁菁最幸福的时候,莺儿姐姐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等着修文哥哥来接,可是……朱玉祥来了。 一切都灰飞烟灭,莺儿的幸福,菁菁的幸福都没有了,后来,是修文。 菁菁还会说话,都是因为修文照顾着她,每天晚上带着满身屈辱的伤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菁菁,等给莺儿报了仇,我们就远远离开这里,我们两个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菁菁不相信,不是怀疑修文骗她,而是不敢信,看——修文哥哥果然也死了,现在有两个哥哥说要照顾她,她抱着自己小小的膝头,冷静地盘算着,谁能活着走出来,就让谁照顾,她可不要好像莺儿姐姐那样,挂在高高的空中,吐着舌头的样子,那样的来照顾,太可怕,太可怕! 62.最终章 夜明进了门就不知该往哪里去找,到处都是奔跑哭号的人,人人都涌向后门这里,他被人撞得晕头转向,胡乱地问着:“莫哲呢?谁见到莫公子了?他在哪?” 没有人顾得上他,平时顾不上,现在忙着逃命更加顾不上,夜明只听到有人哭叫:“老爷死了,老爷和夫人都死了,被砍烂了!!” 夜明避开人,站住脚,意外自己一点也心痛不起来,他苦笑一下,向着最多人跑来的方向过去,渐渐的,遇到的人越来越少,赵家里边安静下来,静得只剩下他慌乱的脚步声。 “公子!公子别丢下我!” 夜明顺着声音来的方向,绕过一个角亭,朦朦月光下,莫哲扶着一个老人,以令人焦急的速度前行。 “莫哲!” “夜明?”莫哲抬头,惊讶道:“不是让菁菁告诉你不要回来吗?” 夜明跑过来,扶着老人那一边,两人尽力,让他走得快一点,“菁菁告诉我了,但是不放心你!” 走了几步,夜明还是没忍住,“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家都在逃?” “我本来以为是赵德明,小龟死,他应该不会坐视,可是没想到会是赵承明,你刚刚离开赵永明那,赵承明就进去把他杀了。” “啊!” 夜明低低叫了一声,难以置信。 莫哲叹道:“我占卜到底失误,误把赵德明锁起来,还是没能阻止事情发生,只有尽可能让无辜的人逃出去,只是想不透,赵承明为何会突然发狂,以至于要杀了全家。” 夜明道:“我知道。” 莫哲看他一眼,他淡笑道:“因为他们都是畜生,你用人的思维去猜度,如何能猜得到?” “夜明……” 背后传来踉跄的脚步声,夜明和莫哲都回头去看,没料到一看,两人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赵承明提着滴血的刀子,浑身乌黑的向他们跑过来! 夜明丢开老人,伸手就去抓莫哲,“莫哲,我们快跑!” 哪知莫哲反应不同,虽然也把老人丢开,可是却回身向着追近的赵承明丢出什么东西,雾一样散开。 “夜明,快走!” 赵承明猛然抱着头滚翻在地上,莫哲转身拖了已经瘫软下去的老人,对夜明大吼:“他看不见了!我们快走!” 赵承明在地上打滚,声音像野兽一样咆哮嘶吼:“莫哲!?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不会放过你的!我的眼睛啊!!!” 莫哲不丢下老人,夜明无法,只得和他一起,把老人半拖半抱地弄到后门那,可是门槛太高,老人一步没跨出去,横倒在门槛上,把搀住他的莫哲也连带得扑倒在地上,夜明的脚踝狠狠撞上门槛,痛得眼前发黑,等到视线清晰,却见赵承明挥着手,已经分辨着老人粗重的喘息摸了过来! 只听得到声音,赵承明照着那地方就下刀子,可是刀子“铿”一声磕到石板地面,几乎把他自己的虎口砸裂,他抬起手,疯狂地挥舞起来。 “别让我抓到你,莫哲,别让我抓到你!” 刚刚千钧一发的时候,莫哲把老人狠力推开,各自都朝旁退离,才让赵承明的刀子落空,老人身体一滚,翻过门槛,“啊呀呀”叫着爬起来跑,赵承明本来胡乱地挥着刀,听到声音就追,却绊在门槛上,直愣愣倒下去,后门那么大点地方,顶多三个人能够并排进出,莫哲再躲,也没能全躲开,被他一下子压到小腿上,惊得顿住呼吸。 赵承明摸到衣料,“嘿嘿”地笑起来,听到夜明在几步外胆怯发抖地叫“莫哲”,他笑得更是开心,裂开嘴,连里边牙齿都是黑红色! “莫哲?抓到你了……可口的……嘿嘿嘿……别怕,我不杀你,我现在不杀你,我要尝尝你的滋味,毕宿那小子保护得不容易,还是被我抓住了……” 他的手卡在了莫哲的脖子上,刀子就贴着脸颊,莫哲稍微一挣扎,刀锋的寒意就逼近了,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在月光下全是暗红色,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还滴滴答答地滴下来,打在石板上清晰可闻。 “放开我!” 赵承明笑个不停,“我喝了我大哥的血,我还喝了我爹的血,哦!还有德明,真是糟糕的味道,你也尝尝……”他说着就低头,竟然想要亲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的莫哲。 “别碰他!”夜明发狠地闭上眼,把自己往赵承明身上撞过去,他用了全身的力气,竟然把赵承明撞得滚出去,可是他自己也在门框上撞伤了额头,几乎趴下去,莫哲愣了很短的时间,立即起身撑住夜明,两个人互相扶持着急急跑出门去。 慌乱中,莫哲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迎向自己,立即道:“菁菁快跑!” 可是菁菁非但没跑,还向紧追在他们身后的赵承明跑过去,莫哲一把没拉住她,惊得几乎呆过去。 赵承明看不见,只能靠听的,菁菁的脚步声太轻,一个小女孩,能发出多大的声音来?所以当他撞倒了菁菁,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倒的,菁菁默不作声,哪怕小小的身子被弹飞出去,撞在土台子的梯级上,她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莫哲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乘着她把赵承明撞倒的时候,莫哲拉住夜明,一手捂住夜明的嘴巴,两个少年紧紧抱在一起,一点声息也没有了,只能从贴得很近的眼睛里看出一样的惊慌。 赵承明顿时没有了追逐的方向,徒劳地张大了眼睛到处转,“莫哲,在哪?在这里吗?” 他摸了一个空,方向没有错,只是莫哲和夜明蹲了下来,让他的手和刀子从头顶挥过去。 “我会抓到你的,还有夜明,我的可爱的小弟弟,我要好好尝过你们的滋味,再慢慢杀了你们,夜明,你要谢二哥,已经没有家人了,二哥送你去见他们好不好?见你外公,见你娘亲,见你大哥,不过你怕是不愿意见到他……” 四周很空,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蹲下身子的时候,莫哲摸到一块石头,立即抓起来往赵家后门上丢,很幸运,石头砸到木门上,发出很大一声,赵承明立即转了过去。 “在那吗?你们真不乖,来,让大哥哥好好疼你们——” 实在太怕,夜明立即起身跑,可是一跑,怎么能轻到没有声音呢?赵承明马上回头,一边大笑一边扑过来:“我就知道,声音可不对,我就知道!” 眼看刀子就要朝夜明背上落下去,莫哲猛然抱住赵承明的腿,“夜明躲开!!” 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有脚步声响起,莫哲紧闭着眼睛看都不敢看了,可是忽然间身体轻了起来,他死死抱住赵承明的腿不敢放,但……很奇怪的,自己的双脚离开了地面。 骤然张开眼睛,巨大的黑色的东西从赵承明头顶越过,以一种诡异的盘旋的模样,而赵承明腰间有几道黄色的巨大的……爪状物! 莫哲吓得松手,身体立即向下坠落,风刮得耳朵生疼,可是还能听见赵承明竭斯底里的嚎叫声—— “呜!”砸到地面了? “接住了!” 莫哲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是谁的声音,又听见他说:“想要吓死我吗?离开你两天,你干脆给我飞到空中去了。” 毕宿! 莫哲瞪大眼睛,盯着抱住自己的人的脸,看了一会,毫无反应,随即向周围看,夜明无事,正仰着头看着天空,莫哲也仰起头,看着黑沉沉的夜空。 有一样比夜空还黑的东西抓着赵承明,抓得他不停地尖声惨叫,凄厉得好像被撕裂了五脏六腑,那东西抓着他,犹如抓着一条小虫子,绵长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翻滚,好像——好像水里的蛇那样。 但是莫哲没见过那么大的蛇,黑色的,有爪子的蛇。 它似乎十分愤怒,不断有低沉的吼声以回荡天宇的气势传扬开,震得人头发晕,它抓着赵承明在空中翻滚,有时突然俯冲下来,让莫哲看清了它硕大的头上两只尖利的角,它把赵承明拖过凹凸不平的地面,突然又翻身冲上云霄,把他丢下来,再诡异得超乎凡人想象地弯曲身体,俯冲,而后又把赵承明抓上去。 莫哲惊得微微张着嘴,一直看着,直到它——这条黑龙发泄够了,最后一次丢下赵承明,没有去接住他,赵承明发出最后一声微弱的惨叫,从几千尺的高空直直的摔落到赵家院墙内,龙吟才止歇,一切归为平静。 黑龙缓慢地,流畅如泉水一般,从天上流淌下来,黑气缭绕,散去后,一个不比黑龙白了丝毫的男子站在地上,天没有亮,所以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毕宿咬牙切齿地对他道:“都是你拖的!死大虫!皮那么厚,戳通才会醒,差点!要是莫哲有什么事,我宰了你炖汤!” 黑龙看了看毕宿,再看了看莫哲,挪两步,挪到夜明面前。 “对不起,失约了,以为你走了,所以睡觉去了。” 夜明傻傻地看着他,努力认了一会,确认无误,“土申?” 来救他了?原来不止有莫哲,有毕宿,还有土申,还有这个人关心他,夜明几乎要哭了。 哪知道毕宿忽然放声大笑:“土……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唉哈哈哈……哎哟!” 笑得太厉害,差点把怀抱的莫哲丢了手,连忙克制了笑意,死死抱紧莫哲,窜到一边去,莫哲担心菁菁,他被毕宿抱得脱不了身,只好伸长手臂去够菁菁,菁菁缩在梯级上,望着黑龙,看来没事。 他查看菁菁的时候,毕宿在查看他,莫哲全身上下都被他快速地摸了一遍,从脸到脚底,确定,莫哲身上没有伤,没有断了骨头,毕宿才长长出一口气。 “幸亏没事,以后真是死也不离开你了。”担心了两天,可是那大虫就是不醒,幸亏,没有来不及。 “怎么可能没事?”莫哲语带鼻音,吓了毕宿一跳。 “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莫哲闷了头,毕宿想抬他的下巴看都抬不起来,莫哲十分顽强地用了全身的力气,把自己缩在毕宿怀里,连鞋子都要挤到毕宿腿上去了,把自己缩成了一个球。 莫哲在发抖,毕宿知道,他自己也在发抖,从感觉到莫哲在恐惧的时候,自己就开始发抖,不能停止地发抖,直到现在才稍微好一点,可是莫哲仍然在抖,从落到他怀里到现在,不停的抖,一点也没有好转。 毕宿只能尽可能地抱住他,拍着背,吻着头发,但是哄劝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怎么哄?没有陪着他一起,让他一个人面对,哄不出口,只有歉疚。 洪水一样,淹没过毕宿头顶的歉疚。 明明舍不得让莫哲吹一丝冷风,可是却留他一个人在这种人间地狱里。 明明对他说,不会离开他身边,可是却一走两天,在他害怕需要的时候留他一个人。 怎么哄? 毕宿没有说话,暗暗咬紧牙关,咬到牙床生疼,咬到嘴里满是腥甜的味道,却不能对莫哲说一个字。 夜明在哭,很大声的哭,扯住黑龙的衣袖,哭得惊天动地,委屈不已,毕宿多想莫哲也像他一样,什么都不管地哭出来,而不是只发抖,可是一直到天明,莫哲停止了颤动,不知何时沉沉睡过去,脚从他腿上掉下去,都没有哭出声,只是毕宿的胸前潮了一大片。 毕宿小心地抱着他,心里有丝满足,虽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不过莫哲终究还是在他怀里安静下来,熟睡过去,这就好。 土申——这是夜明叫的,实际上,他是镇守汉土西南方的龙神,坤龙,可怜被夜明叫了这么个土到死的名字。夜明哭了很久,倦倦地靠着他睡了,坤龙就过来和毕宿商量几句,随即他们到附近街上雇了车,毕宿带着不言不语的菁菁,还有两个安心睡过去的少年上了车,马车冒着微雪离开中江,踏上前往郪江的方向。 夜里被巨大的声响吓得不敢出来的县衙官兵天大亮后才到,他们穿过远远的,围观的百姓,来到赵家大门前,本来一向热闹的赵府,今天大门虽然洞开,里边却没有一个人影,死寂地叫人心慌。 县令壮着胆子,带着人进去查看,起先是一具尸体,然后是第二具,接着是第三具、第四具,一具一具的尸体被接连发现,从院子里到房里,从床上到窗口,几十具尸体看得人头发都要竖起来,何况死相惨烈,都被砍得面目全非。 一个衙役突然大叫,差点把县令吓得落荒而逃,那衙役叫:“房顶上那是什么?” 官兵们抬头看,只见一团黑红色的东西挂在赵家大屋的屋顶上,风过,便动一动,县令看了半天,似乎像是个人,因为好像有四肢,正在商量架梯子上去把尸体弄下来,就听后院一声回响天地的沉重兽吟,脚下的地都“嗡嗡”震了一阵,然后在整个中江县众多的人眼前,一条黑龙从赵家后院飞了起来,尾巴还扫塌了一片房屋,才盘旋着穿入厚厚的云中不见了。 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半天都没有人能做出反应。 “妈呀!”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然后进了赵家的官兵醒过神来,连爬带滚地逃了出来,看到外面的百姓跪了一地,才跟着跪下,向着已经不见了龙影的云中磕头下拜。 中江赵氏,作恶多端,天怒人怨,被上天派下来的黑龙灭了满门,这是天罚——百姓都如此传。 官府没有追究下去,不出几天,赵府被一层摞一层的黄色封条封了大门和后门,最底下是县衙的封条,最上面的封条上,有“成都府”字样,后来甚至还加了“御史府”字样,盖住了“成都府”。 赵府从此,再也没有人走进去过,中江的百姓时常能听到里边传出不应该存在的,人的哭叫声,人们口耳相传——天子震怒,从长安来的那些封条是有龙气的,把赵府所有的魂魄都拘禁在了里边,永远囚在了赵府高墙内,出不来,也去不了阴间,所以赵家的那些人都日日夜夜地哭。 ——千万不要靠近,万一靠近,会被他们拖进去…… 你知道吗?中江赵府,是人间的地狱啊! 不信?跟我到塔上看吧!那不是赵家的大屋吗?你看见那大屋顶上没,东南角那,那是个人,死在那里的人,仔细看看吧!看见没?都过去多久了,还会流血,染红一片墙,干了又会流下来…… 你问他怎么上去的?谁知道呢?也许是黑龙挂上去的,他好像是赵家的二公子,叫赵承明的,以前也算中江有名的才子,不过也有人说是大公子赵永明,还有说是赵家大老爷子,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个胖胖的袁老爷。 你问我怎么知道?我是赵家的人啊!我们爬这个塔,其实也是赵家院子里的,你看那边,有条小路通向这里不是,我就是从那过来的…… 番外:云中君 不算番外吧!曾经写的,现在的正文里提到过的内容,穿越初期…… ****** 蜀地,郪江镇。 郪江山青水碧,蜿蜒碧波从青崖下穿绕而过,山岭俊秀,水泽物润,加上那个小镇木楼石瓦鳞次栉比,炊烟在葱郁老树间袅袅氤氲,莫瑶来了就不想走,莫哲便使家仆在镇外买下一处大宅,三进四院,亭台楼阁、花池水榭一概不少,出门向下走一段斜坡路,不过半里就是镇子,格外清幽宜人,他自己也很满意,尤其喜欢的是从后门出去,走上短短一截山路,上面山顶有一处平整石台,一面临崖,树木围绕但不遮蔽,实在是观星视云的好地方。 唯一的烦恼就是……在长安从梁王那赚来的钱花得差不多了。 本来买房屋只用掉不到三百两,可是沿路从长安游玩到这里,也花掉了几百两,更加上莫瑶要舒适的桌椅床具,自己喜欢木质地板,整屋铺了不说还改了很多屋墙为轩敞厅室,还给后门外山路装了木梯扶栏,免得脏了鞋子,就这样,把剩下的几百两花得没剩几个子了,莫哲拿着手里的银子发愁。 难道……果然……逃脱不了当江湖术士的结局? 说起来,除了带着家人逃命逃到汉朝来,少雨这个木钗里出来的“神”、“妖”?什么也没做啊!整天只会吃喝花钱,何况长那个样子,连莫瑶都不想要他,硬推来给自己做跟班…… 想到这里,莫哲怨念丛生,狠狠地瞪了身旁的人一眼。 少雨看到他目光,理也不理,径自看着手里的书。 《天文星占》有什么好看的,就算少雨能看懂,那种秦朝时候写成的占候皮毛书也没什么好东西可看,不过是莫瑶偶然见到买下给自己的,被他当宝一样天天捧着,莫哲十分地不屑,但没说一个字。 这两个人,在没几本书的书斋里呆一天,也不用说一句话的。 少雨只是冷淡,但莫哲对他就是任谁也看得出来的敌视了,虽然没有以前见到莫瑶喜欢的那个人时那么冲,但敌对意味还是很明显。 这两个人,偏偏还一个听话,一个遵命地凑在一块。 “公子……” 乳母在门口伸了头,见里边气氛不好,住了口。 “姆妈,什么事?” 乳母进来,当没看见莫哲手里那可怜的几块银子一样,“小姐说她的纱帘起风以后飞得烦人,要加块竹帘挡风。” 莫哲轻声嘀咕:“我挂竹帘的时候她不要,现在又要了……” 乳母当没听见,继续道:“闺房里还缺香炉,公子看有模样漂亮的,即使不是紫砂也将就买两个来算了。” “……”莫哲叹了口别人听不见的气,如今是深知养家的难处了,难怪莫瑶狡猾地不做家主,唉…… “下个月恐怕天就要变热了,滑门上的几层棉布恐怕也得换成紫纱,才好透气过风,免得闷着屋里人,小姐昨天还说有蚊子了,少爷记着使人去滇南那边赶紧买几株驱避蚊虫的花草回来,还有茶叶……” “等等!” 莫哲终于忍无可忍了,打断乳母说:“这是汉朝啊!不说没钱,就是有钱叫我上哪买她喜欢的龙井碧螺春来?” 乳母想了想,开口道:“那你去跟小姐说,没茶可喝,她在里边唉声叹气呢!” 也不知道该唉声叹气的是谁……莫哲起身,见少雨准备跟进去,丢了一句:“她不想见到你,你留在这。” 少雨低了头,看不出什么表情,莫哲才不管他,和乳母一起到最里进,莫瑶住的那院子去了。 莫瑶果然在唉声叹气,看着一杯子白水皱眉。 “姐……” 莫瑶起身迎过来:“小哲,你来得正好,唉!以前喝茶习惯了,郪江镇子上买不到茶吗?就算不是今年新制的,往年的陈茶也好过白水啊!真是难受,虽然这水喝着泛甜,终究也比不得茶水。” 黛眉轻蹙,如凄雨下的娇花。 莫哲摸了摸袖子里的那几块银子,心底犯愁,脸上丝毫不露,“我也不习惯……” “要去外地买?”莫瑶为难地说:“那要等多久啊?我也不要龙井碧螺春什么的了,茶叶铺子里上好的称上斤把也就够我今年喝的了,反正你喝得下去的茶,我也能喝。” “……嗯!” 刚刚对着乳母都能说的话,现在是说不出来了,莫哲点头应了,明明心里着急银子,偏偏管不住自己,看莫瑶学着这时候的女子那样用带子扎头发,纵然染了花,但寻常布料根本配不上她柔腻如水的发丝,他硬是没忍住,主动提出给莫瑶准备多一些好看的绣花丝带、耳环手镯什么的,莫瑶当然高兴起来。 自己的行为无异于火上浇油,但看到莫瑶高兴,莫哲也笑得出来了。 姐弟俩说了一会话,莫哲借口有事出来,刚走出门,听见乳母在里边说:“恐怕钱花得差不多了,先前过去正看见公子发愁呢!” 莫瑶没心没肺地笑:“没事没事。” 乳母说:“小姐不担心吗?公子毕竟没当过家。” “为什么要担心?”莫瑶听起来真的不担心,说着:“我故意跟他要这要那的,我知道钱花没了,可我不这样为难他,他怎么能明白小锅是铁打的呢?我是在锻炼他啊!我一番苦心啊!他小时候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他不容易啊……” …… 莫哲没留神脚下的坎,差那么点就摔了个大马趴,才扶着柱子,就听莫瑶在里边笑:“小哲,跟你说要留神衣服,现在的衣服宽袖长摆的,没以前方便哦!你穿起来真好看,但要是老这么狗抢屎,也帅不到哪去……” 莫哲兵荒马乱地逃了。 他们自小没了母亲,莫瑶只大他一岁,老实说压根儿就没“拉扯”过他,不过只要时机恰当,她总要搬出“一把屎一把尿”的说辞来,让这个平常看起来安静文雅的弟弟“兵荒马乱”地逃上一回。 等要到书斋那边,莫哲停下来整理衣服。 很奇怪莫瑶怎么会那么快就习惯了这么宽大的衣服,虽然是交领,但宽松到露出素白的里衣,还好在家里不用一直穿着碰到脚背的长袍,但就是身上只到膝盖的宽衫也好麻烦!如果不把袖子折起来堆在手腕上,直放的话居然跟衣服一样长,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忍受的。 他把衣襟扯拢了一点,腰带也紧了一紧,正想着不能给少雨看见笑话,就听四郎叫他:“公子,有外客来访。” 他们搬来不久,又没有朋友,哪里来的客人? 莫哲看过去,看到四郎急匆匆低了头,神情不自然。 “我身上有什么吗?”刚刚摔倒挂到树叶了? 四郎看也不看他就摇头:“没有……哦!那个客人说他是这宅子以前的主人,还带来一帮人,怕是要生事。” “知道了,你去说一声,我马上就来。” 不能失礼于人前也是家训,莫哲无可奈何地回房换他最讨厌的长袍——呆会走路还真得小心点。 出于小心的关系,来客只见到少年不急不缓从容如流般地走进厅来,看到虎狼一样立在边上的一群家丁,连眉毛也没动一动,另外一个进来的,看神气似乎是家主,可是却跟在少年身后,也一样纹丝不动的表情,大有近我者死的架势,来客心底打起了小鼓,刚刚还嚣张不已的气焰,居然就矮了下去。 莫哲也不客气,见对方坐着没起身,自己也径自到主位坐了下来才张口问道:“请问诸位所来何事?” 虽然家训不能失礼于人前,可也有一条说不能卑躬屈膝,看对方是什么人罢了。 来客不说话,倒有家丁跳出来说:“我家主人是郪国贵族公孙氏家的大公子,还不快来见礼!” 那公孙家大公子本来长了点脸面,不料那个少年干脆端了杯子喝水,一个字也不说了。 家丁也觉得无趣,干咳一声:“这屋子本来是我家大公子的,这里管家见大公子总不来,以为大公子不要了,才自作主张卖了,如今我家大公子来了,你们赶快搬出去吧!”说完还一副施恩的样子。 莫哲还是喝水,少少地抿,慢慢地咽,反正就是不空出嘴巴来说话。 四郎看那边人脸上青筋都要鼓起来,怕他们真的火起来动手,只好揣度着自家少爷的心思,也简而化之地说了三个字:“两千两。” 来客和带来的家丁没听懂,还没问,莫哲开口了: “不卖。” “公子……”四郎急了,郪江这个地方以前是郪国,虽然已经并入汉朝,改为镇,但这些郪人仍旧在此作威作福不可一世,能不惹最好不惹。 “太便宜。” 莫哲好似不明白这其中厉害,言词照旧。 四郎刚想凑到他耳边解释一下原委,就听他难得在外人面前多话地解释:“莫瑶喜欢这里,天价也不卖。” 公孙家大公子终于明白他们主仆在说什么了,不禁恼怒起来:“这里本来就是本公子的宅子,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 不管说出多凶狠的话,就像砸进了深不见底的水潭,不!水潭还会稍起波澜,而莫哲又端起杯子凑到唇边,来客差了那么一点就达到发飙的地步了,这时,少雨淡淡地说:“原来你会说话,我还以为是哑巴,要别人代为说话。” 一双冰霜样的眼睛盯着“代为说话”的家丁,公孙家的大公子公孙繁“腾”地就气红了脸。 “怎么?让你们搬不搬,那要本公子替你们搬?好啊!来人,给我……” 少雨手一指他,呵斥道:“你敢!” 那十几个家丁跃跃欲试,抄家伙掳袖子,哪知道自家大公子突然来了句:“不敢!”一群人顿时如同牛粪打脸一般憋屈了下去。 大公子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管不住嘴一样,心道莫非被这个冰块一样的男子猛然吓了一跳才会如此失常?只见坐着的少年忽然启口笑了一下,弯弯的白月牙从薄云中跳出,眨眼间一现而没,已经叫他看呆了过去。 莫哲笑,是因为终于发现少雨除了吃喝花钱之外的用处了,他的摄心术没有莫瑶那么熟练,但也微有效用,看来日后可以稍微期待下了。 看那大公子出了丑,莫哲好似也没那么回避了,“宅子我要的,地契也拿到了,你请回。” 公孙繁回过神来,眼神一闪,道:“不是我非要这宅子不可,不过管家卖掉宅子后卷银子跑了,我白白丢了座宅子,你要我怎么甘心?” 少年丢过来一个……白眼,那模样就像在说:你怎么那么白痴。 公孙繁也不生气,仗着背后人多,笑道:“这宅子不好,住久了总要生病,你不怕吗?我家里比这里华美不知多少倍,仆人成群、珍宝遍地,你跟着我回去,好好伺候我,我包你过得比现在好。” 莫哲看向少雨和四郎,心里奇怪,一直只有别人听不懂他说话的,怎么这个人说的话换自己听不懂了呢? 在那大公子眼里,他向旁边两人看过去的目光倒像是在询问,不由得大为高兴。 四郎气得磨牙,少雨来回看了大公子和莫哲,故意的——看着窗外的花红柳绿去了。 莫哲见没人解释,想了想,以为少雨的摄心术被对方看出来,跟梁王刘武一样想请回去侍奉左右,便问道:“你家远吗?我要的可不低。” 少雨脸上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四郎是惊得只会望着自家公子发愣了。 公孙繁大喜过望,忙说:“不远不远,从郪江镇子出去,马车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你想回来随时可以。”得意之下,尾巴又翘起来了,“本公子也可以陪着你回来的,至于银两,自然不成问题,多少都可以。” 莫哲心底大惊,郪国遗留贵族竟然比梁王还富有?多少都不成问题?既然人家都那么大方了,自己再回绝似乎不太好,何况现在家里急缺钱,于是委婉地说:“等我想想。” 他心里想着呆会找莫瑶商量一下,既然不是君王一类,那么自己还不成熟的占候也应该能侍奉过来了吧?离家又近,可以照顾到她,也解决了银子问题,如此两全其美的事情想必她也会同意的,这个人虽然浅薄讨厌,毕竟是将来的主公,莫哲再开口就用足了礼: “如果无碍,家姐也同意的话,公子就不必上门了,莫哲自会过去的。” 少雨的脸可见地抽搐了一下,四郎从吃惊直接升华到了呆滞,已经丧失了身体反应,到这地步了,还是没人提醒莫哲不是那么回事…… 公孙繁自然高兴得两眼放光了,几步上前要拉莫哲的手,被皱眉避开后,心想还是君子一点吧!最多不过等几天,收了手笑道:“哲人大家的哲?好名字,那本公子就先回去了,哈哈……” 把莫哲看了又看,真是高兴得要手舞足蹈了,怕丢了面子,连忙转身要走,突然又想起来,转回身从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道:“差点忘了,这些给你随意花用,不必节省,以后还会多多给你的。” 莫哲的眉头越发皱得紧了,公孙家大公子暗道不好,也不强求放他手里,往桌案上一放,连声笑着,招呼家丁走了。 到看不见背影了,莫哲还盯着那方向想不明白,请到自己那么高兴吗?这个人真怪…… 他收了银票,嘱咐四郎去请镇子上最好的首饰匠和木匠,自己慢悠悠地回书斋去了,少雨依旧冷冰冰地跟着。 到晚间,莫哲在莫瑶房里下棋说起来,莫瑶听到这种小地方居然有人重金请占卜师,也高兴起来,把自己用丁香泡的茶端了出来,莫哲边喝边笑,感觉着手里的温度和鼻端的清香,失去父亲以后头一次觉得幸福,哪想得到自己无意中已经惹下了麻烦。 有些事情,明白的解释不了,不明白的不经事的话,永远也不会明白。 莫哲只奇怪四郎总在眼前转,却总是欲言又止,养在房中的一株兰草莫名枯萎,忙着回想征兆的他把四郎的事情放下了。 兰草是山中精粹,居山之所不可无此物,用以协调阴阳。 可是兰草枯萎,自己不但找不到相对应的事,就连端倪也看不出,莫哲对自己的怀疑越来越加剧就情有可原了。 他苦恼得连饭都吃不下,乳母为了开导他,说了句“莫非太久没晒太阳”,莫哲就如蒙大赦地抱了花盆到石台上,守在一边谁也劝不回来。 兰草如果真是没晒太阳弄的,那晒个一时半刻也不能立即活回来,虽说这种花草一般不会养在太阳下,但也许有例外,莫哲闲来无聊,盘腿坐在石台上看云。 从到郪江后,就发现此地的云很美,云絮推攮堆结,形如稻囷,如明清时留下的一百三十二云图所载蜀地云图相同,两千年来不曾变过。 因为兰草的事情,莫哲大受打击,此时又突然想到浩瀚如星海的占候术,自己不过学了点皮毛……明明坐在阳光下,整个人却像被乌云罩顶,有小虫子路过都要僵死过去。 风吹云变,风不大,可是瞬息间云象就变了几变,万马奔腾一般扑向石台。 莫哲起先还无精打采,然后突然跳起来,兰草也不要了,风急火燎地往家里跑。 等少雨知道他出门时,他已经走了大半个时辰了。 更衣、出门、雇车,第一次没带任何人单独出门,实在是不得已,所幸公孙家果然有头有脸,郪江镇的人都知道在哪,没有在路上耽搁,到了公孙家气派的大门前,连一向处变不惊的脸也微有隐忧。 公孙府大门敞开,门外着装整齐地列着乌鸦鸦一片家丁,大有校场陈兵之势,车夫放了莫哲下来,吓得打马走了,莫哲请人通报,不知公孙繁意图的他自然不会指名道姓地要见大公子,只说郪江镇莫哲要事来访。 通报的人见他一小小少年举止有度,在近千家丁威势下不见退缩,急急忙忙地就进去通报了——直接告知的公孙氏家主公孙雄。 莫哲这个名字别说蜀地,就是郪江也名不见经传,公孙家众多贵戚都在厅中议事,听了通报不禁各自狐疑,等家丁把莫哲引进来,一看是这样一个斯文少年,心里都好笑起来,以为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如此年纪居然敢用“要事来访”拜见公孙家主。 自恃身份,公孙雄倒也没动气,和蔼地问道:“郪江镇的人没有我不认识的,你就是搬来不久的那家的公子?” 莫哲答道:“在下莫哲,莫氏家主。” “哦!”还未加冠就是家主,公孙雄收起长辈样子,看莫哲两手空空,顿时驱赶意味明显地说:“请问还有何事?公孙家事务繁多,今日恐怕不能好好招待你了。” 莫哲哪有听不出意思的,只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只得耐心上前道:“兵乱,不宜出。” 他连推知的过程也省了,可见有多不耐烦,但越是这样,越让人搞不清情况。 郪国归属汉室后,少数极有威望的前郪国贵族暗屯家丁,在汉朝忙于应付北方匈奴时集结兵力,筹划复辟郪国,可这些暗中进行的事情哪里会传出去,公孙氏是三家郪国贵族之一,一直到今天,才把豢养家丁的实情告知家里其他人,这事可算隐藏至深。 莫哲来前,厅里充斥着一种复辟故国、创立千秋功业的战前亢奋。 公孙雄听到“兵乱”,心里就先乱了乱,怒道:“退下!公孙家岂是你这等黄口小儿胡言乱语之地!” 他眼睛向身侧的人一晃,已经授意家丁等莫哲出了公孙府就抓起来,连兵复国的事马虎不得! 莫哲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从容不迫: “公孙府宅坐北朝南,前泽后山,有富延后辈之象,可惜郪江山岭向阴,水泽加重乃至阴阳失衡,府门外常见彩虹就是表象。” “那又如何?” 眼下点兵出发才是正事,若这术士说得对,回来后再行选址造府不迟。 公孙雄夫人也在座,张口道:“这府宅也是请术士相看过的,府前彩虹是天神佑护的意思,莫家家主不懂不要乱说。” 莫哲流露出一丝不屑:“天地合和则阴晴顺应、晴雨井然,彩虹者,地之阴欲压天之阳乃出,公孙府中,公孙家主若不惧内,便是有内眷祸乱家室、枉顾宗亲,轻则生乱,重则绝后。” 一句话说完,公孙家众人都变了脸色。 公孙雄止住了想要说话的夫人,正待说话,长子公孙繁一身戎装从里边出来,见到莫哲高兴得喊:“莫哲!你果然来了。” 公孙雄指着莫哲问公孙繁:“你认得他?” 公孙繁吃了一惊,闹不清厅里状况,以为父亲已经知道,他骄纵跋扈惯了,也不怕被责罚,当即承认:“他是我才找来的小倌。” 嗤笑声顿时响起,莫哲注目着公孙繁,一时不解,随即明白过来,脸上神色变了几变,随后一句话不说拂袖就走。 小倌吗?原来如此……难怪四郎吞吞吐吐,少雨也不加解释,等着看他笑话吧! 不习惯那宽袖长衫,所以气得要吐血了步调仍然从容不赶,走到府门口,公孙雄从后面追上来拦住。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莫家家主此等人物,岂会沦落为小倌,是犬子冒犯了。” 那公孙雄也算是个人物了,见莫哲所说恰是家中发生之事,又见他脸上几度改变,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以他在蜀地的身份地位,尤其是郪江本地,那是说一不二的大人物,亲自追出门来,在家丁众目睽睽之下放低身段,已经是日出西方一样罕见的事了,要不是儿子公孙繁做事荒唐,他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可惜莫哲不买帐。 脸上毫无表情不说,眼睛连看都不看公孙雄,绕开,照旧。 公孙繁知道事情是不成了,看父亲停步,自己追上去道:“莫哲,你可是拿了我的银子的,怎么能说走就走?” 莫哲猛然停步回身,叫人惊讶地闭上眼帘,不待公孙繁反应,睁眼冷冷道:“府前水中有物,起之足以抵大公子当日所赠,后会无期!”风一样回身,尽管没有马车可乘,徒步而行也自有风云之气,看得公孙繁懊恼得要死。 公孙雄呵斥了儿子,叫家丁驾车去追,务必要把莫哲好生送回去。 他夫人亲眷等也尾随出来,见了莫哲脾气都心下不满,他夫人更是上前来说:“哪里来的野小子,一点礼仪教养都不知,何必……” “住口!”公孙雄眯了眼道:“恃才傲物,无才又岂能傲?没想到我郪江竟来了如此人物!” 这下,也不急着出兵了,叫了家丁下水去摸,真从水底起出一箱珠玉来,其中大多没见过,却有几样正是侍妾盗去的传家宝,价值不知几何,公孙家众人张口结舌。 公孙繁这才知道厉害。 到晚上,公孙雄带了儿子备下重礼登门拜访。 莫哲平时安静,气起来却是个急躁的性子,回到家里不知砸了多少东西,直到惊动了莫瑶,在家姐柔声劝慰下,才慢慢去了火,不然怕得拆几间屋子才完,气是下去了,可是越发地看少雨不顺眼了,莫瑶自然是向着他的,姐弟俩命少雨担了满满两桶水站在院子里,就跑到书斋里下棋去了。 四郎等几个家仆把公孙父子引进厅,才向后通传。 公孙雄隔窗看到后院受罚的少雨,已经不知是今天的第几次惊讶了,姿容出众、气质斐然,居然才只是个家仆么!!! 公孙父子等在外边,莫瑶却拿莫哲没办法,他脾气扭起来牛一样的,等缓几天可能就没事了,但现在…… “不去!跪着求我都不去!我若再为他们公孙家占卜一次,叫我无后!” “啊啊!”莫瑶失笑:“胡说什么呢?这么点年纪就咒自己无后,气傻了呀?” “哼——” 劝是劝不过来的,莫瑶只好叫四郎他们在厅里放道竹帘——莫哲不去,那还有谁去? 公孙雄父子等了一会,不见莫哲出来,倒是那些家仆来,把主位前的竹帘给放了下来,随即看到个影影绰绰的女子身影。 “真对不住,”恬淡温婉的声音,“莫哲是我弟弟,他……不想见客。” 还在气?公孙雄倒有些想笑了,身怀异术,终究还是个孩子,罢了! “此来,是特地带犬子来道歉的,犬子莽撞,竟然生出这等误会,真叫我这个做父亲的汗颜,还望令弟不要计较,既然同住郪江互为邻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和气为上。” 莫瑶在竹帘后笑:“是,公孙老爷说得是,我会去跟莫哲说,莫哲脾气急躁,也请公孙老爷多多包含。” “哪里哪里!今日承蒙令弟金口玉言,找回家传宝物,不盛感激,为表谢意备下薄礼,还请小姐收下。” 莫瑶一想,人家都登门了,若还计较以后真的麻烦,便不推辞,叫人收下。 公孙父子告辞要走,莫瑶在竹帘后轻声说道:“舍弟曾说‘气云所出作,必有大乱,兵也’,还说‘云白而汹涌,去往战者,死’,我不懂这些,只是复述他的话,请公孙老爷斟酌。” “哦……”公孙雄站定思忖,神情复杂,好一会才对着竹帘内拱手为礼道:“敢问小姐,令弟可曾错过?” 莫瑶笑道:“不是他错没错过,他所说的,就是云中君所说的,我不知道云中君可曾错过?” 说完,她转回后边了,把还没走的客人丢在厅里。 公孙雄倒是不在意,回府的路上,公孙繁忍不住问:“爹,云中君是谁?方术大师吗?” “不,”公孙雄显然已做出决定,不复先前沉重,展眉道:“屈原在《楚辞·九歌》中有一篇《云中君》,这一篇并非写一个叫云中君的人,而是说云——天上的云,‘缓步安然入寿宫,神与日月共光明。龙驾车啊穿帝服,自由自在四方游。辉煌云神已下降,忽又高飞升天上。俯览大地尚有余,铺充四海无边际’……莫家小姐的意思,是她弟弟能观云而知将来事,云不会错,莫哲……自然也不会错,这个莫哲,不是你可以亵玩侮辱的,以后见到,不可不敬哪!” 回去后,公孙雄按兵不动,另两家组成叛军,因兵出不意,曾一度打到广汉等地,公孙雄面对两家责难和家中其他人非议都未曾改变主意,果然,才几个月,汉室就扑灭了这次兵变,轻松得仿佛捏死一只蚂蚁,参与的两家均抄灭满门,公孙府中,只有两个从两家嫁过来的女子送了命,公孙氏却保得完整。 侥幸逃得一命的公孙家,连管家门客在镇子上碰到莫家的人也须礼退三分,态度恭敬,郪江出了异士的事情,就此传开。 ——第三卷·泣血凶宅·完—— 番外:腊月花鼓 e “放松点。” “怎么放松?” 都要哭出来了,还放松呢!? “嗯……”毕宿想了一会,“想象你在云里边飞。” “一定会吓死的!!” “那……”毕宿抓头,“想象你拿着一本书,正在看,很专心很专心的看!” “……” “怎么样?是不是有用?放松下来没?我要……” 莫哲推了毕宿一把,差点把毕宿从床上推下来,“笨蛋,你挡住我的光了!” 毕宿大惊:“不要那么专心啊!只是想象嘛!” “是你要我很专心很专心地想的!” 毕宿恶狠狠地亮出两排牙齿,莫哲吓白了脸,急忙道:“你说了的!绝对不使用蛮力,绝对温柔的!” “咯吱——”一声,毕宿磨了磨牙,没咬下去。 莫哲小声说:“我放松不了……” 毕宿想了半天,道:“睡觉!” “呃?睡觉?” “对,睡觉,快闭上眼睛!” 莫哲听话地闭上眼睛,好半天后,眼皮抖了抖,张开看着毕宿:“那个……你趴在我身上我没法睡着……” 毕宿躺到一边,莫哲合上眼睛。 又是好半天,再度张开眼睛看向毕宿,毕宿锉着牙说:“又怎么?” “我睡着了,身体放松下来,你是不是就要……” “那当然!” 莫哲困倦得要哭,“可是知道你怀着这种心思,在一边红着眼睛瞪着我,我还是没法睡着!” 毕宿青着脸道:“我闭上眼睛。”果然就闭上眼了。 莫哲观察了一会,就像在观察什么危险的动物,看毕宿真的不再看自己,才放心了,倦意一阵阵地涌上来,他翻了个身,随即:“毕宿……” 毕宿从床上弹起来,直撞顶棚,差点把床撞散架,落下来抱头大叫:“我已经要爆了,你还要怎么样?” “呜……”到底还是哭了,莫哲很小声地说:“你绑着我手,我怎么睡得着……呜……” …… “你对毕宿说什么了?”夜明黑着脸,看着面前不用挂黑线,就已经很黑的坤龙。 坤龙眨巴几下眼睛,“没说什么。” “真的没说?” 坤龙缩了缩身子,“真的。” 夜明骤然抓住他的领子,咬牙道:“我和莫哲在铺子里吃汤圆的时候,你和毕宿干什么去了?” “买、买、买……买灯笼,不不、不是你们要的吗?”逃不走的坤龙磕磕绊绊地说话。 夜明竖了眉毛,“街尾就有灯笼卖,你们去了多久?” “不久啊……”坤龙露出两排大白牙,笑得那叫一个淳朴! 夜明狠狠地道:“要是去得不久,我会这么大半夜还不睡?爬这儿听墙角?快说!你们干什么去了?都商量什么了?” 坤龙咽了一口唾沫,“我和毕宿去得久不久,跟你晚上睡不着有什么关系?” “土申——”夜明吼得要掀房顶,“我们要了四碗汤圆,莫哲吃了六个就说吃不下去……” 吼半句话夜明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土申好奇道:“然后呢?” “他碗里剩下那四个我吃了……” “十四个,不多不多。” 夜明的声音更低了,“你们老不回来,放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然后呢……”土申擦了擦汗,春节未至正是隆冬?为什么掉汗呢?“难道你把那两碗也……” 夜明大怒,一拳砸在他脑壳上,“咚”地一声响。 “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不吃晚饭!?” 坤龙顿了一顿,忽然大哭—— “你那么小的肚皮,怎么放得下三十四个汤圆!!!莫哲啊——救命啊——” 夜明大惊:“你叫莫哲干什么?难道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坤龙手脚并用,连爬带滚地奔向莫哲和毕宿卧室的门,继续嗓门惊人地哭叫:“夜明要胀死了,这小笨蛋要胀死了!莫哲——” “你才笨!我要胀死早该死了!都过去几个时辰了!?” “要吃泻药!对!一定要泻药才行!” 坤龙想着,手已经要够到门,夜明一急,扑过去,两人一齐滚在门前。 “笨龙,我们在听墙角!怎么能开门叫他们知道!?” 坤龙的手没碰到门,可是门忽然打开了,一双短靴出现在他们眼前,夜明和坤龙一起抬头,毕宿青着脸站在门里边,牙齿磨得“咯咯”响,声音冷到要下霜地说:“你们——在听墙角吗?” 从下向上看,而且毕宿拿着烛台,拿在胸前,火光在五官上晃动—— 夜明惨叫:“鬼呀——” 一阵黑烟,硕大的黑龙卷着夜明逃离了犯罪现场,一片风声,伴随着瓦砾掉地的声音。 好半天,安静的夜色里传出一个声音: “莫哲,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他们去家里住了,这种破屋子拾掇拾掇果然适合招待他们。” 毕宿本来手放在门上的,可是现在门已经没有了,只剩一截门框拿在他手里,他左边、右边、上边都没有墙壁了,屋顶也缺了一块,门前本来布满荒草的院子里,四散着泥砖瓦片的残骸,而且平地上还有一个大大的环形,不用想就知道这是坤龙卷过地面留下的。 莫哲在里边叹气:“土申虽然不胖,可是坤龙有点肥,家里太小……” 给坤龙一卷,还能剩下什么? 此后一夜无话。 第二天四双熊猫眼。 夜明没睡好,自然忘了追问坤龙的事情。 四郎赶了马车,莫哲和夜明抱着手炉缩在加了柔软垫子的马车里,一边嚼糕点一边说话,车子一边,毕宿裹了件不厚的斗篷挡雪,恶狠狠地看着坐在另一匹马背上的坤龙。 “大冬天的,露那么多很惊人。” 坤龙露齿一笑:“我不会冷。” 毕宿补充:“你爱现。” 鼓鼓的胸肌露在大敞的领子下面,寒冬腊月,这条龙只穿了单件,毕宿怎么能不恨?立即把斗篷脱了,挑衅地看着坤龙。 坤龙道:“再脱啊!” 毕宿里衣加罩衫,最少两层,听坤龙一激,差点动手脱外面的衣服,一想,笑道:“大路上叫我脱衣服?鬼才上你的当!” “不敢脱。” “谁说的!?” “我!” 四郎斜眼睛看了他们一眼,这两个……真是天上来的? 毕宿策马挨近马车,扬声道:“莫哲、夜明,土申逼我脱衣服,大路上不好脱,我进来车里啊!” 马车里传出莫哲和夜明的笑声,夜明问“为什么要脱衣服?”,莫哲说“你不知道他们?最喜欢脱……” 坤龙嗤笑一声,毕宿兴高采烈道:“那我可进来了啊!脱光光~脱光光~!” 脚还没蹬一只过去,后衣领已经被坤龙抓住了,“到三台我多买件穿上行不?” “求我?”毕宿扬眉。 坤龙郁闷地点头,毕宿马上大笑起来。 莫哲在车里感叹:赑屃到底是赑屃,龙皮都比不过~~~ 以前郪国还在的时候,郪人也过汉族的春节,不过,在春节之前的腊月十五到二十八这几天,郪人还有扎花鼓赶集的习惯,比起汉族家家户户闭门过节的春节来说,扎花鼓更加热闹,这是个全民上街运动。绵阳这一带,都曾是郪国土地,郪国虽然不复存在,但此风俗保留下来,汉室文景两代帝王均息兵养民,虽然北方匈奴兵患不断,可是在蜀地这样远离北方的地方,百姓的生活因为天子的仁德而慢慢富足起来,一年只有如此一个可以好好闹一把的节日,怎么可能不热闹? 坤龙自郪国归汉,便自天而下留驻在此地,虽然长卧之处是龙台村附近山岭,但这片土地上的节日他还是知道的,毕宿下凡不久,怎么算也才两个年头,但这个人闲时好动,常常四处乱跑,别说三台,就是远在绵阳城的扎花鼓,他也去过。 不过绵阳城大面子大,府衙也大,民间的这些玩闹节日,尤其还是前郪国留下的,在绵阳也只是虚摆个样子,远远不及三台闹腾。 毕宿和坤龙都说三台好,莫哲和夜明自然没意见,提早一天,他们就从郪江来到三台,夜明外公留下的地契房契已经拿回来,重新归夜明所有,四个人凑脑袋一看,夜明的外公居然在三台还有一处房地,这下好了,连住客栈也可省了,于是莫哲让甘离和七郎早几天过来打理收拾,他们临到节前才来,一行人刚刚进了三台,七郎就已经等在道边,问了几个公子好,便坐在四郎身边,引路去那宅子。 街上薄雪未尽,稀稀拉拉几个行人。 夜明放下车帘呵一口白气,怀疑地说:“真的好玩吗?三台看着很冷清。” 莫哲拿着一双木筷,兀自在怀抱的一个木桶子里翻找,头也不抬地说:“想想也知道不好玩,不如在家里看书来得自在。” “你就知道看书,书有什么好看的?看书不如掏鸟窝,现在太冷,到夏天我带你下河摸鱼。” 莫哲道:“我不吃肉的。” 夜明摊手:“那摸上来再放掉好了,玩嘛!” 莫哲忽然叹气:“唉!” “怎么?” “都凉了,糖会粘牙,怎么吃?”语气颇无奈。 夜明把小桶抱过来,抢了莫哲的筷子,笑嘻嘻地继续翻,“应该不会吧?凉了以后皮子是脆的,只是里边没那么软和好咬,牙真的粘了糖,舔舔就下来了。” 莫哲歪着脑袋,一边腮帮子鼓鼓的,看来是在试夜明的办法。 夜明咬了一口嚼嚼:“还是软的嘛!好软好软~” 他夹了一个给莫哲,递都递到嘴边,莫哲只好张口咬住,立即含混不清地抱怨:“硬的!你骗窝……硬梆梆!” 车外边,毕宿和坤龙的耳朵都竖着。 “不好咬。”嘴里好像含着东西。 “舔嘛!” 莫哲似乎小小地“呸”了一声,夜明说:“这都不行,这东西很好吃的,哪!看我怎么做。” “呃!好恶心……” 这次,是夜明的声音含糊不清,“怎么灰哦心,我都没线,你线什……” “啊!不要!” “呼呼……” “讨厌!夜明,不要!” 车子晃了一下,四郎和七郎面无表情,毕宿和坤龙……嗯,应该说毕宿黑了脸,有跟坤龙肤色接近的兆头,坤龙……实在看不出来。- -! 车子里“呜呜嗯嗯“地,还有连笑带喘的声音,真是……忍无可忍了! 毕宿递给坤龙一个眼神——他那边挨近车子,坤龙立即俯身靠近车门,一把掀开厚棉布的车帘,爆凶悍地吼:“你们在干什么!?” 莫哲窝在角落里,手脚并用地顶着半压在他身上的夜明,而夜明拿着双筷子,夹着一个白白的东西,看样子——看样子……看这个……样子,正在逼莫哲吃那个东西…… 莫哲委屈地叫了声救命,夜明给了坤龙一记死光眼,“掀车帘干什么!?风都灌进来了!” 坤龙脸上立即绽开一朵无比好看的花,这花名叫“讨好”。 车帘放下,车里继续。 “哈啊~不要!” “不要?说不要就不要?怎么可能!?嘿嘿嘿嘿……来嘛!含着舔就是了!” “恶心死了!” “莫哲!你嫌我恶心!?” 毕宿脑门上的筋鼓了老高,揪住缩头缩脑的坤龙问:“他们在干嘛?” 坤龙无力道:“上车前,买了好多糕饼点心给他们路上吃。” “嗯?” “里边有一桶红糖裹了油炸出来的油果子。” “就是元宵粉裹红糖那个?那怎么了?” “天很冷。” “然后呢?” “凉了。” 毕宿大怒:“你能不能一句话说完!?到底怎么了!?” 坤龙低头,喃喃道:“夜明他……” 车里传出莫哲的声音,“你自己说你恶心不恶心,把外面糖皮舔光了,要我吃里边面团!?呕——” 夜明狂笑:“我喜欢吃甜的,你喜欢吃软的,这不正好吗?我的口水把面团又泡软啦!正好,来嘛来嘛!” 莫哲惨叫:“不要——” 北风那个吹~唉~唉~雪花那个飘~唉~唉~~~ 雪花那个飘~唉~唉~年~来唉~唉~唉~唉~到~~~ 车到房前,毕宿跳下马背就窜了进去,不知道忙什么?一阵风样的,把来开门的甘离胡子都刮飞起来,愣了好一会,才明白是毕宿进去了。 坤龙是第二个进门的,动作慢了毕宿一拍,但是下马冲门的劲头十足,甘离又愣了一会,才道:“这是来打劫的?” 夜明从车上跳下来,一边笑一边说:“前面进去的是强盗,后面进去的是土匪。” “有什么差别?” “差别在于,”莫哲居然也不假人手,自己从车上两个大步下来了,“强盗有个强字,土匪有个土字。” 没赶上扶莫哲,甘离脸上抽了两下,咕哝:“那又有什么差别?” 夜明拍拍甘离的肩以示安慰:“不用明白,他们一个六十二岁,一个两岁,我们理解不了很正常。” 甘离抽得更厉害了,跟着言笑的两人进来,七郎自去解马安置,四郎已经往厨房去了。 这房子很怪,一进院子门对着的不是主厅,而是……墙,卵石铺地,周方不过三、四丈,然后对着的墙面前植了一排凤凰花,看样子没长几年,刚刚越过墙头,左手边还有一道门,过了门,才看见歪放着的主厅…… 既不正南,也不正东,莫哲看了一会,手指比了个斜角,还是没看出所以然来。 夜明已经进了厅,四下看着喊他:“快进来吧!一会又要下雪了。” “嗯!”莫哲一边答应一边进去,“这房子很奇怪,什么位都没有呢?” 话才落口,坤龙从主厅旁一个角落跑过去,喊着:“我知道,隔壁的是富户,争地争不过来,最后只有这么块歪着的地,那房子也只好歪着了,毕宿你给我站住……” 莫哲挂了滴汗在后脑勺上,不知是为了房子,还是为了边跑边喊的坤龙。 主厅不大,后面一进小院子,一长条的,挨着厅的是厨房等等杂物间,院子太长,中间一个水塘当作隔离,那边一道折角房子,三间。 莫哲一看就道:“咦?不够住了。” 甘离连忙道:“我已经问好客栈了,就在旁边,哪!那个翘角的房顶就是,我去那住。” 莫哲从袖子里掏了银钱出来,数也不数递给他:“好,但要记得让店家给火炉,被褥也要厚的。” 甘离大喜过望,“知道了,师父,我不会亏待自己的!”本来没指望莫哲给那么多的,甘离嘴都咧歪了。 四郎抱着才加过炭的两个手炉过来,一见瞪了甘离一眼,可惜甘离收得快,要拿回来是不可能了。 “公子!怎么能给他那么多?” 甘离辩解:“我要出去住。” 莫哲道:“不多嘛!或许会不够……” 夜明问:“你给了多少?” 莫哲想了想,才道:“腊月的零花,还有坤龙给我们的一点零用,还好,莫瑶最近有钱,没从我这里捞,你家菁菁也拜托她照顾了。” “那是多少?” 莫哲对着夜明眨眼,看夜明还不明白,低头掰手指:“毕宿给的不多……” “多少?土申给了五两,都够甘离住店了吧?” 两个人从四郎手里接了手炉,连忙抱住,甘离嚷嚷着怕没房间,一溜烟出去了,走得好快。 夜明又问:“毕宿每个月给你零花?是多少?” 莫哲鼻尖红红的,不知是冻的还是委屈的,“他给的很少……” 夜明大惊:“不会只给一两吧?够你每天去吃碗清汤面?” “其实我也理解的,现在他养家,很不容易,什么都要钱。” 夜明呆了一会,走过来拍莫哲:“别担心,我每个月能收几十两银子,分一些给你用。” 莫哲急忙道:“不用不用,龙台虽然土地肥沃,耕种的只有那么几家人,你地租不多,还要开销家里的,我只是零用罢了。” “别跟我客气!”夜明豪爽地拍着胸脯。 正得意洋洋等着莫哲感激他的友爱,莫哲道:“你分一半给我,本来已经少得可怜,岂非更加惨?” “啊?”夜明呆住。 “我不怎么花钱,通常攒起来,好买喜欢的物什,那个笔洗才买了,暂时没什么想要的,不如下个月的零用我分你一半吧?” 莫哲说得认真,夜明却听不明白。 “你每个月零用到底有多少?” 莫哲又不好意思了,很困窘地说:“毕宿小气,只给一百……” “铜钱!?” “……” “他怎么那么毒!只给一百!?” “……” “不象话!就算你不爱出门,偶尔还是会花钱的嘛!真是岂有此理,给那么点,是不是存心要你没法单独出门!?” “……” “毕宿也太小气了,坤龙又不种地又不卖东西,可是仍然能给我零用呢!说起来,毕宿哪里来的钱?” “……”偷的,偷一次够N年…… 夜明还在愤愤的,“我看他老欺负你,你可不能这么一直让着他!” “……” “一百个铜钱够什么?五个铜钱一碗清汤面,一个月一天一碗都不够,真是的!看不出来毕宿那么小气!才一百个铜钱!” “不是铜钱,”莫哲仍旧十分不好意思地说:“是……两。” 夜明不动了,怀抱的手炉差点掉下来,莫哲小心地观察了一会,忽然大惊失色地叫起来: “毕宿!坤龙!夜明魂魄离体了!!!” 才叫落口,毕宿和坤龙急火火地奔了来。 莫哲看不见阴世的东西,只能干巴巴站在那里,看坤龙对着一个空空的地方胡言乱语,而毕宿一手扶在自己腰上,一面笑得眼泪都要迸出来。 以下是坤龙的话: “一百两吗?” “你用不了那么多!” “好好好!我错了,别、别、别别……” “嗯,我是笨虫……” “嗯……我是条形大虫……” “嗯……我是泥巴里边的蚯蚓……” “嗯……这个……” “好好好!真的!我知道了,我是畸形发育的长虫,所以有角有爪……” 毕宿忽然觉得胳膊疼,低头一看,莫哲腮边挂着泪花,死死咬在自己胳膊上,这是怎么了? 毕宿抓抓头,看莫哲全身抽搐,安抚地拍了拍,“不要这样,唯一的好朋友被你气得一口气上不来,魂魄离体了,你在这里笑到抽,太不厚道了!” 莫哲看着好点了,刚松口,那边坤龙来了句:“是!娘亲怀我的时候真的被雷打过,我也觉得那肯定有影响……” 毕宿一紧张,莫哲放开抓住他的手,“哈”一声,两眼一闭往后就倒—— 土申正劝得高兴,猛然听到毕宿大喝:“夜明!土申!!!!你们两个够没够!?” 扭头一看毕宿抱着的莫哲,看起来跟这时候的夜明很像…… 腊月十五这天,三台突然冒出了很多很多人,连并不十分宽敞的夜明家门外,也摆满了小摊子,道两边的摊子挤得路上只能容两人并肩走过,各式各样的生活用具、小玩意等等,放得琳琅满目,莫哲和夜明手拉手地走在中间,前面两个人。负了一只手,步态颇有几分优雅的灰衣少年是毕宿,脚步一看就十分有力,眼睛更是电闪雷奔的另一个青年是坤龙,压阵脚的是脸上泛着酒醉后红色的甘离,四郎和七郎自己玩去了,不跟他们一路,那兄弟俩回家得比他们早,准备饭食等等。 挤出小巷,没料到外面更挤,大道两边的摊子不必说,流动的人已超过莫哲想象。 “怎么会有那么多人!?” 夜明答:“扎花鼓嘛!” “哪里冒出来的!?” 夜明答:“娘亲生的。” 两人还要再说话,猛听得街那头传来锣鼓喧天,连忙……不约而同地做了同样的动作——垫脚! 不是他们矮,是前面那两位过高。 大路中间很快空出一条道来,一个穿着脆绿色长袍的男子拿着把红色纸扇出现在道中间,最奇怪的是,他倒着走!他一手甩着扇子,一手提着衣裳下摆,腰身虽然没什么可看的,不过扭得倒是很有意思。 跟在这个人后面,两队穿红衣、着钉靴,做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腰挂花鼓,击三拍空一拍,进三步退一步地往前走,鼓声虽然不见得整齐,可是一下子就把节日的热闹给敲了出来,这两队拧鼓人之后,才是“拉花”的姑娘,她们穿着大红大紫,花团锦簇的年装,头扎抓髻,手持两个甩掸子扭着丰收舞,一下子把那些略为沉重的鼓点罩上了活络精彩的气氛。 莫哲从来没有见过,和夜明站到一家酒馆台阶上,挤在人群里伸长了脖子看,毕宿和坤龙分开了,各自守在他们身外,甘离一看酒馆,已经溜了进去。 这四个人,十分地惹眼,开场子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的大头娃娃一眼就看到他们,灵活地在人群里穿绕,“哇”一声叫,窜到莫哲眼前,扇子一抖,红绸一甩,唱着道:“打先儿拜年哪!家和人美!万事吉祥!” 莫哲起先被吓一跳,看清了大头娃娃,“噗哧”一声笑出来,大头娃娃心满意足地唱着“花儿岁岁”往前去了,倒是莫哲身边三个人都盯着他,毕宿更是一脸紧张。 “干嘛?”莫哲奇怪。 夜明说:“你少笑一点。” 毕宿道:“我心脏不好。” 莫哲“?”。 坤龙道:“免得又笑背过去。” …… 歌舞锣鼓闹了一早上,扎花鼓的赶集就算正式开始了,夜明东一趟西一趟,玩得好不尽兴,莫哲好奇归好奇,很难动动脚走过去看,中午在外用了素席,下午晚些时候,夜明玩累了,莫哲也有些无聊起来,两个便要回家,毕宿拖了莫哲的手先到家,一会儿后,坤龙才斜背了一个背篓,里边全是各种小东西,另一手挂着夜明,跟个赶集的山民一样十分不容易地回来到。 “夜明买了好多东西。” “你喜欢我买给你。” 莫哲笑道:“知道你会买的……唔!” 毕宿忽然吻住他,舌头侵进来缠绵一番,才退了出去。 “乖乖的,要出门就让四郎来叫我,我和坤龙不在的时候,你们不要自己跑出去,偷儿很多。” 莫哲惊道:“有小偷?” 毕宿点点头,“我和坤龙去喝酒,就在街拐角的那家,听说那儿有花鼓酒,晚饭就不回来吃了。” 莫哲皱了一下鼻子,“嗯!少喝点,味道冲得很。” 毕宿柔声道:“知道你不喜欢,我一年喝不了几次。” 夜明瘫在椅子上,脸红红地看着毕宿和莫哲,毕宿也没多耽误,转身和一身轻松下来的坤龙出了门,很显然,他们陪着玩了一天,早惦记着那酒了。 莫哲好奇:“夜明也不喜欢酒?” 夜明摇头:“不知道什么味道,很想尝尝。” “那怎么不去?” “土申说没加冠,酒馆不会让我进去,去了被丢出来很难看。” 莫哲一呆,没想到坤龙还满狡猾,居然骗夜明不能去。 夜明以为莫哲也是如此,安慰道:“我还有半年加冠,以后就可以喝酒了,莫哲还有两年吧?” 汉朝男子加冠成人,是二十岁,莫哲还有两年多才到,点了点头。 夜明忽然坏心地笑起来:“还有那么久啊?好惨!” 想了想,爬起来拉了莫哲去房里:“今夜我们一起睡,他们浑身酒气,熏人。” “嗯,好啊!” 夜明到这时候,已经完全忘记了曾经追问坤龙的事情。 那两个在他吃下三十四个汤圆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酒是其次,毕宿和坤龙去酒馆为的还是那事情。 “莫哲放松不了。” 坤龙瞅着毕宿一脸怨气,叹道:“你怎么让他放松的?” 毕宿一指敲着桌面道:“让他睡觉,让他别注意我,让他想象放松。” 坤龙没道德地“哈哈哈哈哈”笑了起来,引得店里其他桌客人侧目,于是单手挡住嘴,凑到毕宿耳边说:“不是这么让他放松的。” “那要如何?” “莫哲最怕你碰他哪里?” “为什么要告诉你!?” 坤龙一挑眉、肩一沉,气势惊人,可惜压不住毕宿,只好记仇地念:“你在我尾巴上捅了个洞!我还没跟你算帐!” 毕宿冷哼:“不捅?你家小夜明就没了,由你睡。” 坤龙顿时气短,只好避开这话题,重新回到先前的话题上。 “他看起来怕让你碰的地方,是因为如果你碰一碰,他就会受不了,会忍不住跟你要很多哦!那个时候身体软软的,模样比平时可爱一万倍,那才叫放松了。” “这样吗?”毕宿十分地怀疑。 坤龙一副我是过来人的样子,指点道:“也许嘴里嚷嚷不要,但是你别听他说,看他身体什么反应,那个才老实,按那个来做。” 毕宿发愁:“莫哲对床第的事情冷淡得很,每次跟我生气,我看他样子都是真的生气,不像跟我玩闹。” “因为你没让他也尝到美味,只管自己怎么成?”坤龙一口干尽杯里的酒,毕宿很狗尾地替他倒满。 “绕屋一圈你没我快,不过这事情上,看来还是要听你的。” 坤龙斜斜撇他一眼,“那是自然,我在凡间呆了六十二年,你才呆了几个年头?” 毕宿点头不迭:“是是!那除了放松,还要怎么做?” “那里干涩,要用点东西……” 说着说着,脑袋越凑越近,一张四方桌,俩大只男人,挤一条凳子上去了,满店的人只好当那边空的,尽量不去看,偏偏他们又招眼得很。 那两个摆龙门阵摆得高兴,家里莫哲夜明也玩得开心,饭后他们就缩在烧了炉子的屋子里,在床上放了小桌,比赛画画,四郎进去换茶水,只见满屋子又跑又跳的兔子、猪、老虎,夜明不时蹦下床,追着莫哲画的没斑的老虎添花纹,莫哲看他追,一会笑,一会在床上滚,这头到那头,发髻散了,簪子落在床边,衣裳也乱着。 四郎临出屋子,看到自家公子捞起袖子,露出好大一截雪也似的手臂,抓笔在纸上乱涂—— 公子……跟平时不大一样,莫非是和夜明在一起的关系? 四郎没有多想,他和七郎悄悄买了点花鼓酒回来,伺候完毕,躲到一起喝酒,只听见莫哲和夜明笑得一个不输一个,不时夹杂怪叫欢呼。 画到后来,莫哲干脆画上夜明脸了,夜明不服输,一手按了墨汁,招呼回去,两只花猫从床上追到地上,又追上去,到处都是墨迹点子,被子也拉散开,被他们一团的乱滚。 笑闹间,夜明的唇擦到莫哲脖子,莫哲愣了一下,夜明也不是故意的,红着脸,哪知道莫哲竟然噘起嘴,“吧唧”一下亲上来,只是一碰就离开。 “莫哲?” 浅色的眸子里浮光掠影,几重变幻不休,夜明双手按住莫哲,亲了回去,柔软碰着柔软,甜香暗萦,磨了几下,各自启了口,伸出舌头舔尝。 莫哲轻声道:“果然是心狠手辣的人才干得了的。” 夜明“嗯”一声,“还好土申没那么心狠手辣。” 莫哲的声音甜腻腻的,绝对是毕宿没听过的声音,柔软而又蛊惑,“他没对你做过?” “没有,看我脱件衣服他就要喷鼻血,昏死过几次了,所以我都不敢在他面前换衣服,怕他就这么归天了。” “呵呵呵……坤龙真好玩~” “毕宿对你做过?” 好半天,莫哲才“嗯”。 夜明感叹:“果然心狠手辣,其实就刚刚我们用手玩,也很舒服,何必呢?” 莫哲说:“他又不会痛……” “难怪了,”夜明十分沉痛地说:“要给你那么多零用,原来是因为愧疚。” 莫哲道:“他才不会愧疚……” …… “阿嚏!” “阿嚏——哎!” 毕宿才打完一个喷嚏,坤龙跟着打一个,刚要说话,两人跟着又轮番打了几个喷嚏。 “你星君下凡也会生病?” “我在肉体凡胎里,这身体是十足十的凡人身体,说我,那你这条龙呢?” “……一会陪我去买件衣服,不知道晚上有没有卖的?” “终于知道加衣服了?看在你悔过的分上,我帮你搞。” “啊?搞?” 没多久,坤龙加了一件衣服,可是不论他怎么看,都像是白天拉场人那身翠绿色的长袍,两人喝到饱,慢慢摇回家,一看,四郎和七郎喝翻在屋里,另一间,莫哲和夜明头挨头地,睡熟了,房间里跟妖魔过境一样精彩,他们俩只好扎堆过了一宿。 第二天,莫哲躲着没别人的时候跟毕宿说: “我再也不要画画了。” “为什么?夜明画太好,刺激到了?” “不是,我知道阳蠡的诅咒是什么了?”阳蠡确实为他带来异能,可是每次使用过后,情绪都会难以控制的兴奋起来,就像吸毒似的,莫哲好不容易明白过来,画的东西会动,不是什么好事,而是阳蠡的诅咒。 不是自己的东西,用了肯定是要还的,当初会教育甘离不要用鬼眼,没想到到了自己身上,那么久才明白。为了不要再出什么意外,以后绝不画画了。 看着毕宿一脸担忧,莫哲笑道:“没什么,反正不要画画了。” 心底小小庆幸一下,幸好是夜明。 毕宿看着他重新高兴起来,站在后面抓头——莫哲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吗? 这年的扎花鼓,才热闹了一天就结束了,原因无它——不知道为什么,腊月十六就开始下大雪,鹅毛大雪,下到过年才稍微停了停,虽然压垮了几间民房,不过倒是为下一年的好收成打了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