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梦话一场,十分怀旧。 二十年前邪僧乱世,二十年后风波又起…… 简介神马的,神烦啊!!!! 总之男主据说都是40左右大叔,就一个反派是苦大仇深小少年,这种东西会有人喜欢看吗? TUT但是作者喜欢啊…… 古装 正剧 传统武侠+非主流仙侠乱炖 因为渣剑三 所以设定里面有部分受剑三影响 但故事与剑三毫无关系 多角色 解构体 木有女主(废话) 有失忆 以及 失忆和失忆情节 主西批一对 副西批若干 有人卖萌 有人脑残粉 也许黄暴 不过目前好像也许只有微暴还没黄 好吧其实作者是个黄无能…… 主西批的话…… 攻传说是童颜腹黑攻,受是浪子脸节妇心……? 也许有三角情节 听说主西批都是大叔 然后 就这样了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报仇雪恨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无来,楚云风,道空,唐小楼,叶岚渊 ┃ 配角:万尘书,无尘子,沐少耶,醉中泉,黎笑生 ┃ 其它:邪僧,六绝公子 楔子 满目血光,遍地尸骸! 此刻风停物止,百窍七星门之外万籁俱静,似乎前一刻的风门疾旋只在梦中! 一青年自谷外蹒跚而来,发丝凌乱,一张苍白脸孔竟被鲜血污了半边!他的一双鹰目却是凌厉,低压的双眉似有戾气未散,偏又带着几分凄楚委屈意味。 他口中喃喃自语,四下逡巡,似要翻遍每一具尸身,但忽地又止住了动作,兀自摇首。 远处一人长枪在手,此时见状便要迎上,但进了几步却又迟疑。 身旁另一人锦衣仗剑,袖着一只染血的手,侧目递过一句:“你现在过去,他若向你要人,你拿什么给他?” 执枪之人欲言又止,末了与之相视一眼,又再回望远处人影,许久,徒生叹然。 却不知百丈开外万竹林中,一白衣道人解下道帽衣冠,挂剑而去。 江湖总是如此江湖,一朝起落,转眼生死。 第一章:小僧、公子 小僧不小,看样貌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墨黑双眉之下,一双杏目淡定无波,清俊面孔上很有几分宝象森严。 酒楼众人见他入得门来,原本松散自如的气氛突地变了变。 捏着红牙板的小姑娘嘤咛一声住了口,躲到爹爹身后,却露了双眼直溜溜盯着看,嫣红小嘴一开一合,小小声嘀咕:“小和尚好俊的样貌!” 五尺开外一张桌上偏有人听了去,哈哈一声开口调笑:“小妞儿思春却不长眼色,这降龙寺派出来的和尚,就是个扫地的沙弥恐怕也要与你爹爹差不多年纪啦。” 小姑娘却是不信,白过他一眼又瞥将回来,将和尚仔细看了又看。 那和尚却不看她,自始至终只盯着远处窗边的几名生人,目光看似温和,盯久了却令小姑娘莫名生出一阵寒颤——她从来只听闻和尚不杀生,却无端端在那目光之中看见满目血红杀机——但待她回过神来再看,却又只是平静无波一双眼,清澈见底。 那几名生人似乎有所感应,不约而同站起来执了兵器,但见小僧远远站着不愠不火,只淡淡一句:“几位施主请借一步说话。”反而有些无措。 小僧见状忽而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净的牙齿,一瞬间倒好似令得整间酒楼都亮堂了起来。 “小僧道空。”他言道,“方才那位朋友既已道出小僧来历,小僧看到几位若是当做没看见,回去便不好交差……”说话间,他人已向前欺进几步,一双肉掌如缅刀出鞘攻向西首那位,口中一声“所以只好得罪了!”音未落,掌已至! 西首那位本是手持一双短刀,但见道空双掌劈来竟是无暇去挡! 那双掌来势极快,更取了个绝刁的角度,不偏不倚正向他双耳探来! 无奈之下他只得以攻作守,双刀自胸前划开一个十字,一上一下分别攻向道空左肩与右肋!却不想道空竟真的退了,只不过退开之前指尖仍旧自他双耳廓上一扫而过,带起一股钻心疼痛! 眨眼间的胜负之分,带来的却是全场哗然——西首那位一双人耳被剧痛一激竟突地化出一对毛绒耳尖,连带地,嘴巴也现出形似鸟喙的轮廓。 “啊,妖怪!”一直看得目不转睛的小姑娘最先尖叫出声,此时再顾不上看和尚的面孔,一头扎进爹爹怀中瑟瑟发抖。 那和尚却在此时回头看了她一眼,灿然笑露出一口白牙,转而再度向那几人攻将过去。 此番四五人轮番上阵,不多时竟具都化了妖形出来,手中兵器各异,与和尚斗得眼花缭乱。但谁都没想到先前出言道出道空来历之人竟也在此时出手了! 那人使剑,剑宽半寸,长逾尺八。 剑短则险,而那短剑更同时取了游蛇之韧! 道空和尚腹背受敌,但听声辨位,招架伶俐,却不料背后一招来势迅猛,竟是乱了剑气破空之音! 说时迟,那时快!正在那游蛇短刃即将缠上道空颈侧落下致命一击之时,却闻“叮”一声脆响,那短剑竟不知为何物生生击偏了寸许,令得道空险险避开刎颈一击! 剑下余生,道空和尚只觉惊出一身冷汗,手中再不拖延,捏了个法印再度拍掌出去,每按出一掌便定住一个妖形。 身后那执游蛇短剑之人几次三番欲上前缠斗,却总为暗器所扰,恼怒之下忽地拔地而起,倒行一招千斤坠,剑尖直冲道空颅顶而去! 他此时一心二用,一则欲置道空于死地,一则四下观望,只待觅得暗器来处,便要凌空变招去斩那施救道空之人!却不料破空之声再起之时,来的已不再是先前打偏剑尖的零碎小物,而是一柄折扇,一只手,以及这素手执扇缠将上来,只一招就令他短剑脱手,以折扇点中他咽喉的翩翩公子! 公子翩翩,素手,折扇,一袭粉红衣衫刹那间便为这酒家添上几分风流色彩。但他手下却毫不留情——折扇点中咽喉非止其攻势,而是横扇一扫,取其性命! 小姑娘偷偷自爹爹怀中探出头来,却不想正看到扇尖染血,全身剧烈颤抖之余,又忍不住往那公子脸上看去,不曾想入眼竟只看见半片断玉遮了大半容颜,断玉下方断口的位置,依稀可见皮肤上的粉色起伏,很明显是一块疤痕的边缘。 道空此时业已停手,转身看向公子,目光与之相接之时微有一怔,而后施礼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那公子却不搭腔,只目不转睛盯着他仔细端详,忽而将眉头一蹙,很快又展开。 他那一双浓眉也似墨染,但眉梢却与眼角一般微微下垂,眉压得很低,显得双眼略有些戾气阴霾。他的轮廓很瘦,看来倒似个没长大的少年,目中的神思却又非是少年所有。他的容貌看来并不如何出众,却仅是看似无力地懒散一站,便无端端就有了旁人求也求不来的风流韵致,甚至那半片断玉之下未能全数掩盖的疤痕也为这份韵致增色不少。 道空见他不语,略觉尴尬,又稍待片刻之后再度施礼道:“小僧还有寺中要事未了,公子你……” “你叫道空?”那公子却突地开口打断了他,颇有些急迫地问道,“先前那人说你是降龙寺派出来的,莫非是元道降龙寺?” “不错。”道空见他表情举止虽有不解,却不隐瞒,颔首道,“小僧师门正是元道降龙寺,不知公子与本寺有何渊源?” “渊源?”公子闻言忽而一笑,双眉并未扬起,却无端带出几分孩童稚气。一转眼那神气却又隐没了,眼波流转间带上几缕回忆沉思,末了再度定在道空面上,竟似带上一丝缠绵。 “我与和尚会有何渊源?纵使相逢应不识,即便有也早就断了。”公子说话时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道空,双眉似皱非皱,双目似清非清,有一个瞬间,道空几乎觉得他会突然哭出来。但仅一眨眼的功夫,那些情绪便突地全数隐没,消失无踪——道空只见眼前粉影一闪,那人便像来时一般又毫无预示地离开了。 第二章:六绝七骨 其实道空和尚远自降龙寺来到此地并非偶然,他是来寻一个月前被人盗出寺外的镇寺之宝混元降龙棍。降龙棍号称如来神兵,自二十年前邪僧乱世一役之后便一直被元道至尊封印在降龙寺。 元道至尊总是挂念当年一役尽乃降龙寺之过,举寺上下一众僧人对这混元降龙棍也一向看守森严,是以此番降龙棍被盗,道空一直颇感蹊跷——降龙寺乃世外灵寺,降龙棍更有佛法封印,料想一般妖物根本难以靠近,但那日封印降龙棍的宝阁之外却偏有妖气弥漫…… 心中微动,道空自那粉衣公子消失的错愕中敛回心神,转而将方才被自己法印定住的几具妖形细细查看,确定并无自己要找妖气便将法印一一解开,挥手遣了他们自行散去,并不毁其道行。只是先前为那粉衣公子所杀之人,此时已然化会原型,乃是一长嘴异鸟。道空蹲下仔细端详一番,口中默念往生咒,将之纳入袖中。 此时酒楼中人早已散去,只两名伙计远远躲在墙角,稍近一些是卖艺的小姑娘父女。 小姑娘仍旧缩在爹爹怀中,一双眼神思闪烁,依然惊魂未定。道空见状走上前去,在小姑娘额前悬空虚按一个“定”字法印,而后向老人施礼道:“请问这位施主,可知晓白鹭洲在何处?” 老人此前冷眼旁观,到这时也不发一语,反而抬眼在他面上看察许久,方才抬手遥遥指了一个方向。 道空望过去看清了去路,谢过老者,径自启程。 身后酒楼之中牙板之声笃笃又起,应着即将到来的暮色,愈远,愈有些缥缈意味。道空几步踏过一座白石拱桥,忽又莫名顿了脚步,远远听那老人沙哑嗓音伴着牙板之声徐徐吟哦:“烟雨白鹭洲,温江琴暖秀;六绝冠天下,年少不解愁。十指书侠义,七骨写风流;阁下楚公子,捻风云作舟……” 道空一直身居佛寺,很少出来行走江湖,但对江湖之事却有耳闻。中州九大门派,温江琴暖阁可谓一枝独秀,于白鹭洲畔辟得一方烟雨楼阁,专门收留落难女子,教授谋生技艺。 据闻阁主六绝公子楚云风身负琴、笛、诗、书、画、剑六艺,当年出道三载便以风流之名冠绝天下,是以琴暖阁又名六艺琴暖阁。不过江湖事一朝起落,一朝生死,谁也不曾想二十年前那场邪僧乱世竟将九大门派元气大伤,传闻六绝公子在最后一战之中毁容重伤,从此江湖中便不再闻其声名,而时过境迁,那琴暖阁如今竟也沦落成了烟花之地…… 一路脚不沾尘,道空回想那卖艺老者所吟的诗中人事,不经意间已至白鹭洲畔。举目江中烟雨小楼,入夜红灯高挂、烛火通明,不知为何心中颇觉叹然。 在江边驻足许久,他终于还是决定寻一处民居暂作休憩,待明日天亮再去阁中探查。岂料方寻得一处屋檐坐下调息,风中便有一丝妖气徐徐传来,恰与当日降龙寺宝阁之外弥漫之妖气相符! 身纵如风! 道空鼻翼微掀,立时辨出妖气来处,心念电转之间人已跃出五丈开外! 那去处正是江中琴暖阁——二楼拐角一间房中烛光微晕,在四周灯火嘈杂间显得十分突兀。 他心中早知白鹭洲乃中州禽妖聚所,此时又循着妖气而来,当下即笃定那妖物藏身此间,一时拿妖心切,便也顾不上什么尴尬境地,身形几纵间破窗而入!却不曾想屋中纱帘之后,倚灯侍笛之人竟是白天于酒楼之中出手襄助的粉衣公子! 那粉衣公子此时却已换了一身素白闲衫,整个人懒懒倚在案前,单手执笛,面上目中酒气微吐,映着烛光与四周粉色纱帘,竟似连面上的半片断玉也醺成了粉色。 他似乎正沉醉于某年某地的陈年旧事之中,忽见道空破窗而入,懵懂惊异之下竟然面露喜色。 “你这和尚好不老实!”只见他眉梢轻挑,缓缓自案前起身,将手中长笛换了折扇在手道,“白天邀你不来,偏要天黑了翻窗户!”一句话说得道空十分莫名,但未及细想,那公子却忽然出招向他攻来! 指扇轻灵,昏黄烛光中公子掌扇翻飞,手指与扇骨进退交错,影影绰绰,竟似花间蝶舞一般好看。道空起先尚且忙于招架、急于解释,但对拆数招过后却忽觉兴味盎然,目光紧紧追着那十指扇骨,看指尖点挑拨弄,扇骨分错开合。 他看出那折扇仅有七根扇骨,且七骨均为兽骨所制,镂有细密暗纹,而表面均匀细腻,明显是公子随身爱物。他突然想起日间酒楼那卖艺老者吟哦的诗句,心思忽一涌动,脱口道:“你是六绝公子楚云风?!” 那公子闻言手中一顿,双眼机灵一转,张口笑道:“要攀交?打完再说!”看那眉眼飞扬,竟似与日间所见判若两人。 道空心中疑惑,却不及细想——公子武功精妙绝伦,功力更在道空之上,交手不过百招上下,他便有些招架不住。 公子见他如此,面上神色更显得意,手中折扇忽旋了刁钻角度,“啪”一声拍上道空脸颊,另一只手将他双手格住道:“白天看你厉害得很,怎么到了晚上却全然提不起劲来,可是方才从前院一路进来,被阁里的姐姐们吓得腿软?” 这言语中分明处处轻薄调侃,但不知为何道空听在耳中却丝毫不觉难堪,反而胸中几番冲动意气,竟欲与之饶舌争锋。不过他终究修行多年,舌尖总有佛祖真言压镇,是以并未开口,只不过心中意气终是难平,于是狠狠蹙了双眉,屏息推过一记桥手,将公子折扇硬生生抵了回去。 公子见状双目微闪,双膝下沉,手中拧了个旋,欲顺势将折扇撤回。却不料道空左脚早已将他右膝勾住,同时侧身接上一记弓字马,手中竟施了个小擒拿将他折扇袖住! 这一招道空生平从未用过,是以方自发力心中便有些迟疑,但恍惚之中却更有些招式手法顺势而来,如同行云流水,挥洒自如。如此又几番招式对拆,道空蓦然回神,竟发现公子折扇早已被他夺在手中,而他一手执扇,不单将公子下巴微微挑起,另一手还将其整个箍在怀中制住动作,看那轻佻姿态却比公子先前更甚! 心下突突一跳,口中几有轻言浪语欲出,道空赶紧定下心神,双手却一时未及放开。再看那公子遭此情形也不挣扎,反而卸去周身力道,展颜一笑道:“好吧,既然输了,我楚云风便说话算话,依你一件事便是。只不过我实在想不明白,降龙寺既为中州九门之首,你无来大师又是元道至尊门下首座,还有什么事是必须借我之力方可为之?” 第三章:元道降龙 道空和尚闻言当即怔住,直到此时方才明白,原来这六绝公子自他破窗而入之时便是将错他当了旁人,而先前一番往来周旋,只怕是与他心中某段巧合过往重叠。他随即想到自己先前本是循妖气而来,但到得此地那妖气却突然没了踪迹,心中不由突地一个激灵,暗道这楚公子莫不是中了什么迷心妖术方至如此?而自己与之一番纠缠,恐怕业已入了妖阵! 心下于是暗自留意,他一面对楚公子但笑不语,一面在手中捏了一道法印,而后蓦然提息向四方空中连拍数掌!掌风过处,只闻“嘭嘭嘭”三声闷响,四周纱帘之中竟接连蓬起几阵烟粉,落地化作三道人形! 那人形之中隐现的妖气之一正与之前追逐许久的妖气相符,道空见状终于松开楚公子,转而向那妖物跃去。却不料那化形妖物不避不闪,而是上前直接与之招架,同时另两只无声无息欺向楚公子,左右三趾禽爪同时探出,向他脑中刺去! 道空本想那楚公子功力尚且在他之上,若要应付应是不难,是以只管擒那妖物,并不欲分心。但他心中却不知为何始终鼓噪不堪,三两招之间竟频频分神向楚公子那边看去。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楚公子自他松手之后便笔直站在原地,双手微垂,目光直在他周身逡巡,神思几变,却似乎对那化形妖物与自身险境全不知情!而三两招之间不过眨眼一瞬,那两只妖物早已窜至楚公子身边,四只禽爪尖利异常,就要自他眉心后脑、两侧太阳穴同时刺入! 说时迟,那时快! 道空眼见公子危急,手中疾捏法印将面前妖物逼开,同时飞身向那边掠去,一面拍了法印出去定住妖形,一面团身而上,以抱月之姿将公子头颅揽在怀中!但此前二妖已太过逼近,是以妖形虽定,去势不减,道空双手仅来得及将公子脑后与左侧两爪险险格住,另两爪则只能运力以肩背上臂相挡。 那禽爪尖利非常,只闻“噗噗”两声,竟几乎将道空肩臂肌肉穿透!道空吃痛大喝一声,双掌蛮力尽出,将二妖拍得破窗而去,跌入院中!而那禽爪自肉中拔出之时,恰逢楚公子抬眼向他看来,飞溅出的血沫有几滴落在公子脸颊额角,温热血腥之气令他蓦然警醒,目光也逐渐清明起来。 道空见他如此,心中稍缓,面上就有些笑意。但那笑容一闪即没,紧接着身形回转,就要去擒那剩下的一妖。然而他肩臂受创,方一使力便吃痛停顿,那妖物便乘机再度窜入纱帘重重,隐了身形。却不料楚云风经方才一场酒也醒了梦也散了,双目微微一凛,抽身而上,往先前醉卧斜靠的小几上取了长笛吹奏起来。 然许久不闻笛声!但分明有什么自楚云风吹奏开始便从笛中倾泻出来,笼了这一方空间,使得周围在一瞬间寂静下来,连院中先前被二妖惊起的嘈杂也被掩去。道空敛息静待,而后发现先前那妖物隐入的纱帐渐渐绞起,越收越紧,终于绞出一道人形! 那妖物看来十分惊恐,在纱帐中奋力挣扎,终于以爪尖破帐而出,尖声嘶叫着向楚云风攻去。道空见它出手快绝且处处杀机,便欲上前相助,却见楚云风对他横过一眼,手中长笛一旋插在腰间,换了折扇在手,看神态分明多有嫌弃之意,眉眼神色只觉傲然凌厉,早没有先前风流机灵的少年情致,反而显出几分中年人才有的乖僻神气。 道空直到此时才终于确定眼前之人便是二十年前销声匿迹的六绝公子,心思回转间动作便有迟疑。但他忽又想起白天被楚云风一扇封喉的那只长嘴禽妖,心下一拎,赶紧开口道:“楚公子请留它一命,我还有话问它!” 只可惜为时已晚,他这里话音刚落,楚云风手中折扇已停,而那人形妖物则已然身死化了原形掉落在地,竟是一只异形云雀!道空见状不由“哎呀”一叹,上前将那妖物原身端看许久,终于失落力竭盘膝而坐。 楚云风见状却不甚在意,只抬手以衣袖将脸上血滴拭去,站在道空身侧居高临下微微侧目,不知是在看道空还是看地上妖物的原身。 四周的嘈杂之声因他不再吹奏长笛而又再响起,但比起之前仍是平息不少,想来已有人安抚了夜宿的客人。 吱呀一声门扇轻响,有一女子进来四下张望几眼,看见楚云风,轻唤一声:“公子。” “嗯,没什么事。”楚云风应声侧过身去,顿了一下道,“烦请替我备些温水。” 那女子去而又返,很快送了温水进来,楚云风待她关门离开才再度开口向道空道:“死都死了……你的伤口还在流血,怎么,还想追去地下不成?” 道空抬眼看他,心道这人好生奇怪,一天之内竟然几番变脸。但他终究没有把话说出口,只扯了扯手臂上染血的衣衫查看伤口,而后默默起身去用那女子送来的温水清洗。 楚云风停在原地,始终注视着道空的一举一动,昏黄的烛光下看不清面容,却分明有什么强烈的情绪传递出来。道空只觉芒刺在背,静默半晌之后突然出声道:“楚公子,人人都说你二十年前便不知踪迹,怎么原来你还在此地主持琴暖阁?” 他本是尴尬之中勉强一句,原未指望楚云风能回答,却不想那人竟轻叹一声开了口:“此地早非琴暖阁,我也早已不是楚云风,留在此地不过末路人寻个栖身所,与她们一般无二……倒是你——白天酒楼之中,你说你是降龙寺的僧人?降龙寺早已闭寺多年,也从无派人拿妖降魔的先例,你却追着这些妖物而来,所为何事?” 说话间他人已走到道空身前,道空此时褪了上身染血僧衣,露出精壮上身,肩臂上的血污已然清洗干净,只留下六个狰狞的血洞。只不过他肩背之上绕过上臂纹了一条盘龙纹身,直至胸膛颈项,那六个血洞隐在其中,若不仔细倒也看不分明。 楚云风就停在他面前,目光毫不避讳,在他肩臂胸膛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停在左胸前张口正对前方的龙头上。 道空被他看得双颊发热,但一想之下又觉莫名,只得定了定神道:“实不相瞒,小僧此次出寺追妖,乃是为了寺中被盗的密宝混元降龙棍。” “混元降龙棍被盗?”楚云风闻言双目一厉,但只一瞬又隐没了,换上几分轻蔑调笑,“能在降龙寺重重看守之下盗走降龙棍,如此厉害妖物竟派你一人来寻?降龙寺中当真无人可用了么?” 这话说的颇有些令人难堪,但道空脾气却好,不怒反笑:“公子此话不错,当日师父吩咐,我也是如此说,但他执意如此,还说降龙棍与我关系匪浅,此去非我不可,我也没有办法。”稍作停顿,他见楚云风若有所思,便试探问道:“楚公子,听你所言似乎与降龙寺颇有渊源,不知……” 但他话未说完却被楚云风突然打断:“你师父是谁?道字法号在降龙寺闻所未闻,我也从未听说降龙棍还与旁人关系匪浅!” 道空闻言后露齿笑道:“小僧不才,腆为元道至尊关门弟子——降龙寺闭寺已久,我一路而来从无人问起这个,楚公子果然与本寺交好……” 楚云风听到此又再变了几番脸色,目光像白天一般在道空面上逡巡许久,末了突然大笑起来,前言不搭后语地吟道:“大道自然事,空许亦无来……哈哈哈哈哈……好,好,好,真正是好!” 道空见状只觉莫名其妙,但见楚云风忽喜忽悲,似颠似狂,心中却不知为何颇感烦躁,更隐隐有些沉重心痛之感,下意识伸手过去欲将楚云风双腕捉住。 不料楚云风被他一碰却蓦然出掌将他拍出一丈开外,面色冷若冰霜,周身煞气森然:“我与什么降龙寺与你们这群和尚从无半点瓜葛,更别提什么交好渊源!即便是有,也只有仇!” 道空被他冷不丁一掌打中,顿时气血翻腾,呕出一口鲜血,半跪在地半晌竟站不起来。 楚云风见状情绪更加不稳,双眉紧蹙,目色闪烁,似乎想要上前,但进一步又退两步。 先前送水来的女子听见响动跑过来见此情景赶上前道:“这位大师你快走吧,我们公子心疾复发,实在是不好意思……你……” 而当她走近道空看见清他胸前纹身之时却突地住了口,猛然回身欲向楚云风看过去,但身后一方院落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楚云风的影子! 第四章:纯阳师弟 三清山,纯阳殿,终年白雪。 早年八卦纯阳殿作为中州九门之一,广纳门徒,三清殿前香火鼎盛,终日紫烟缭绕,当真好一座世外仙山。 但终究毁于邪僧一役。 据闻纯阳殿前掌门无尘子当年与邪僧交好,却不料其突行乱世之举,无奈之下之下只得与其余七位掌门一起踏上灭邪之路。好友见面却只得刀剑相向,无尘子虽大义当前义无反顾,但始终希望能唤回邪僧一丝良知。然而事与愿违,邪僧力战八大掌门,终于在百窍七星门风门之中与门主唐月楼同归于尽。无尘子悲痛之余看破江湖世事,于七星门外脱袍挂剑,反出纯阳,从此二十年再无音信。纯阳殿骤然群龙无首,竟也未能脱出同门相争的俗套,几年下来人丁凋零,终于沦落成荒山野贯,再不复当年盛景。 日出时分,三清殿前一缕青烟冉冉。右首一扇木格小门轻轻开启,走出一位青年道人,着纯白镶蓝布质道袍,束太极髻、朝天冠,于三清像前负剑而立。 他手执一柄拂尘,毛色纯白,与地上积雪一般无二,而背上所负之剑在阳光照耀下则隐隐泛出青光,剑鞘上微微凸起“御剑清澜”四字,字体苍劲,隽秀均停。 这青年道人相貌出尘,眉宇之间气度泰然,纤尘不然,倘若静立不语,则好似能与山水天地融为一体。那柄剑亦是好剑,只是背在他身上却总有些凌烈之气略显突兀,如同天地云泥,分处两个世界一般。倒是手中拂尘才更像是日常随身惯用之物,虽则时而放下,却总记得拿起,起居行走间也时常在手中缠绕把玩,久了,便也沾染上几分主人气息,显出几分活泛意味来。 那道人在三清像前颂完早课,转而回到屋中取来包袱,又向三清一礼,缓步离开。他面向日出方向连续爬了三个山头,终于在一处空旷山谷停下脚步。 这谷中有一眼温泉,四周百花拥簇,在这雪山之中十分珍贵。道人为这一番景象舒展了眉梢眼角,再抬眼看看日头东升,便满身满脸都漾出舒心惬意。 但他并未耽搁太久,四下随意看过几枝新出的嫩芽花苞,便将拂尘插在后领,笼了衣袖,凝息而立。之后展臂跨马,也看不清是施了什么招式即整身腾起,再一个翻身便不见踪影。片刻之后数十里外有人忽见白影一闪,再一眨眼又不见了踪迹;晌午过后这白影又在中原府一闪而过,到日落西山,已然到了西疆地界。 西疆地伏山,五仙故地。 山人擅长制蛊用蛊,有地伏五仙教座首族中。 那纯阳道人于西疆地界收了身法术术,止步之处正在五仙教圣坛禁地。他这里方自取了拂尘在手,那边就有蛇蝎二使迎上前来,一挥手招来百十种毒物将其围在其中,扬声喝道:“什么人擅闯圣坛?” 纯阳道人见状并不紧张,反而微笑稽首:“贫道纯阳叶岚渊,请见贵主人万教主,来得唐突,还望见谅。” “怎么又是你!”那蝎使外形不过七八岁的女童,一双大眼忽闪甚为可爱,嗓音也似雏鸟清嫩。 “叨扰了,”纯阳道人叶岚渊欠身一笑,“今日正是初五,年年如此,还请行个方便。” 蛇使看来不过二十上下,面容婉媚,身姿窈窕,目光却颇显凌厉,闻他此言,便上前牵了蝎使退至一边道:“一切照旧,你自己进去吧。” 叶岚渊闻言欠身谢过,也不惧地上各形毒物,缓步向圣坛之中走去。圣坛顶高开阔,内种阴冷潮湿,四周遍布爬藤植物,偶有大小毒物在其中穿梭。 叶岚渊对此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一路行进不急不缓,更很少分神去看那些突然窜出的活物。但当他穿过圣坛踏下石阶,走向距离圣坛五步之遥的那间吊脚竹楼之时,他却突然抖擞起精神,似乎周身都进入了备战之态。 那竹楼之上正有一藤床吊在半空,床上一男子闭目养神,周身只着一条靛青长裤,坦胸露怀,颈项腰间均挂满银饰;赤裸的脚踝上缠着一条碧青小蛇,蛇头直立,正对着叶岚渊的方向吐出鲜红信子。 叶岚渊仰首向那男子望了望,紧了紧手中拂尘,提息上前迈出第一步。 足起足落,不过一瞬,那碧青小蛇便已消失无踪。 青蛇呡血! 叶岚渊只觉右手指尖微微疼痛,垂目一看竟是那小蛇在右手中指上咬开一口,蛇头伸缩就要从伤口钻入皮肤!这情形本应带来极大痛楚,但小蛇通体碧青,早已浸透麻痹毒物,若非叶岚渊终日清修至四体敏锐到一叶飘落也可感知,恐怕那小蛇钻入体内也不自知! 他于是赶紧运气封脉,拂尘在腕上紧紧一绞便阻了那小蛇去路,同时受伤的右手自行施了一记分筋错骨。左手适时自袖中抖出一条玩物,亦作小蛇模样,只是通体黄黑似泥土捏制,稍一使力将之与碧青小蛇尚未钻入体内的部分一同握在掌中,再一推一扯,便将那小蛇抽出指尖,摔在地上化作一滩碧水。 竹楼上男子看似并未动作,但其实对叶岚渊一举一动均了若指掌。那边碧青小蛇刚一化水,他这里便有一道黑影自支在脑侧的手指缝中突然窜出! 叶岚渊周身紧绷,微微眯起双眼,似在分辨那黑影究竟是何种生物,同时向前迈出第二步。足尖踏落之时,他看清了那黑影乃是一种异虫,顶有触须,蛛足蝎尾,身布硬甲。 而此时,那虫儿正将头顶触须耸动刺入他左手脉门,正是妖蛊玄虫刺脉! 一时通体疼痛欲裂,叶岚渊紧抿双唇,拂尘一扫将虫儿整身绞作蛹状。 那虫儿也不挣扎,只忽然全身胀大,蛛足长伸,蝎尾缠绕,如同一只漆黑手镯,紧紧箍在叶岚渊腕间。但可怕不仅于此!叶岚渊手腕上翻,只见皮下脉络之中,两道极细黑线缓缓蔓延,正是虫儿顶上触须! 他于是敛神提息,以左手支地倒立而起,片刻之后周身寒气外泄,不多时竟将掌下两尺见方化作冻土!他那条为虫所制的左臂亦成了一条冰臂,上头虫儿被封在冰中通体僵硬,触须也不再向上蔓延。 此时叶岚渊见时机已到,拂尘紧紧一绞,将那虫儿与冰块一起绞成碎屑,同时旋身而起轻掸衣袂,又向前迈出一步! 第三步赤鼠蚀骨,叶岚渊金针封体,破之! 第四步白蚁噬心,叶岚渊以八卦玄火破之! 眼见再一步便可走到竹楼之前,叶岚渊略一整衣衫,将先前破蛊之时散落的发丝理清,手中拂尘轻掸,眉眼间同时浮上一丝得色,一抹暖笑。 但他却未想到这第五步迈出之际左膝却宛有千斤之重,一时间竟叫他站也站不住,只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再细看自己身体四周全无异样,竟不知如何着的道!心下大骇之余更苦无破法,顿觉灰心丧气,面上早没了先前得意笑容。 竹楼上男子直到这时方才微微有了动作,却并未睁眼,只开口道:“能走到第四步已是不易,再三五年我便不一定能阻了你这最后一步。” 叶岚渊闻言只觉哭笑不得,双肩一垮索性歪倒在地,全不似先前一路而来的仙风道骨,反倒像寻常人家小孩子打架打输了泼皮耍赖:“还要三五年?掌门师兄,如今整座三清山已只余我一人,你若还不肯回来,再有个三五年恐怕连我也要下山还俗去了!” 第五章:掌门师兄 “你当真要下山还俗?”那位师兄闻言双眉微扬,却依旧双目紧闭,眉宇之间看不出情绪。 “当真!”叶岚渊侧倚在地,仰头看他,语气斩钉截铁,目光却满怀期待。 “那便去吧。”师兄说着曲起一条腿,由侧卧改为仰卧,似乎只为换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闭目养神,“出去时将御剑清澜交给瑶蝎。” 叶岚渊尚未来得及为第一句回答失落惆怅,就被第二句闹得心惊,下意识背手护住身后宝剑道:“做什么!” “她一直未寻到趁手的柴刀。”师兄说得轻描淡写,嘴角却在叶岚渊看不见的方向微微轻抬。 “不行!”叶岚渊闻言蓦然起身,想要跃上竹楼,但膝上依旧沉重。 师兄却在此时候又补了一句过来:“为何不行?纯阳既没,那把破剑留着也是无用。” 叶岚渊一时语塞,只急的双目发红,许久之后终于重新垮下身来盘膝而坐,轻声道:“我不下山了师兄,把它留给我吧,它在,我在,纯阳就在,你……也还能回来。” 师兄闻言静默许久,终于长叹一声睁开双眼道:“岚渊,我已是五仙教继任教主,不再是你师兄,我的名字叫万尘书。” 叶岚渊垂下眼睑,也跟着静默一阵,而后重新抬头看向他道:“你是我师兄。三五年便三五年,左右二十年也不过转眼一瞬,待我连破你五道妖蛊,你便须同我回去重掌纯阳,可不能食言!” 万尘书深知他的脾性,明白他此刻拗劲上来了,再多说也是无用,只得闭口不语。但他心中同时却又暗舒一口气——世事纷扰,如今这世上还能维护纯阳一方净土的,恐怕也只得一个叶岚渊了。 此时月已升至中天,五仙教地处密林深处,树影层叠,仅透得出些许光亮。蛇使云蛇在此时进来点亮了火盆,侧目看了一眼盘膝而坐的叶岚渊,转而向万尘书道:“教主,中原府有消息传来,降龙寺似乎出了些变故。” “什么变故?”万尘书依旧躺在藤床之上,双目映着火光,微微闪烁。 “大约是混元降龙棍被盗一事吧?”接话却是叶岚渊,“我在三清山下亦有耳闻,听说事发是在一个月前,但直到前几日降龙寺才终于有了动作,派了一名僧人出来查探。” “混元降龙棍乃是降龙寺镇寺之宝,更是……此等大事,降龙寺只派出一名僧人?”万尘书闻言颇觉不解,略做思忖之后问道:“是怎样的僧人?” “一个小和尚,”云蛇答道,“听说是元道至尊的关门弟子。” 万尘书一听到此竟一跃而起,叶岚渊抬眼看去,只见他双眉紧蹙、目色深沉,似乎想到什么至关重大之事。但许久之后他却又缓缓坐了回去,挥挥手示意云蛇退下。 叶岚渊目送云蛇离开,心思频转,踌躇良久,终于还是小心翼翼望向万尘书道:“师兄方才未尽之言,可是想说这混元降龙棍除了是降龙寺镇寺之宝,更是当年邪僧兵器?” 万尘书闻言一怔,自竹楼之上一跃而下来到他面前,盯住他双眼道:“你是如何知道?” 叶岚渊闻言一笑:“我当年虽只有七岁,但对无来师兄的随身兵器却还印象颇深,只可惜世事难料——师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当初也是莫可奈何……” 万尘书对此不置一词,只低头注视他良久,而后伸手在他膝上一拍解了禁锢,再拉他站起身来。脑中画面一闪,却是那年那日,无来单人匹马,手持降龙棍立在七星风门之前,一头为宣示破戒而蓄出的半长头发被巨风扬起,夕阳之下只得一个剪影。 他到现在仍能清晰记得自己御剑的两指是如何颤抖,七星风门内巨风疾旋扫起的落叶断木四下翻飞,有一些打在面上,生疼…… 不远处的山谷腹地,那个倒伏在血泊中的粉色身影,那张几乎被鲜血染红的面孔…… 无来突然狂笑起来——他从未见他如此笑过,更从未见他如此哀恸…… 他满口鲜血,脱去一只袖管的僧衣和裸露的肩背均已被鲜血染红…… 他突然说你们一起上吧,唐月楼已经死了,如今你们没有一个人是我的对手…… 他看见天威府的神将天纵兵被他击飞脱手,砺剑庄庄主一臂被废,再无力提起剑宗九源…… 他听见东方伯予道出为今之计只有纯阳兵解可破,他只得挺剑而上…… 他心中骤然收缩,回过神来,正听见叶岚渊望着火盆中跳跃的火苗喃喃自语:“我是真希望当年那一切都是作假,只不过是无来师兄又一场作弄人的玩笑。” 万尘书的回忆一下子全被勾了起来,但当年之事他有口难言,是以并未言语,只在叶岚渊肩上拍了拍,又替他将道袍衣冠略整了整,引他一路往神坛外面走去。 叶岚渊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忽然想起当年亦是如此,排行最末年纪最幼的他常被年轻的掌门师兄带在身边云游访友,偶尔去到降龙寺,就能遇见无来。 无来与万尘书情同手足,是以叶岚渊亦称他作师兄,在他模糊的印象中,无来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和尚,亦是最不像和尚的和尚。若以如今眼光看来,他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潇洒随性、落拓气概,常言心中有佛,却并不为佛家规矩所拘,为人行事但求从心而至。 叶岚渊始终以为,以无来那样的品性,虽时常犯规破戒,但也决难行乱世之举。是以当年消息传出,他虽年纪尚幼只得一知半解,却也是万万不肯相信。 直到后来掌门师兄脱袍挂剑,反出纯阳,而他年纪渐长,听过见过许多世俗纷扰,终于明白世事无常。 他想邪僧一役或许正是一场无常。 心思回转间,前面万尘书突然止了脚步,叶岚渊未及止步,鼻尖正与其后脑相撞,下意识轻“嘶”一声。 万尘书回眸轻笑:“这么大了还如此迷糊。”抬手在他鼻尖上轻轻抚过,问道“想什么如此出神?” “想那降龙棍被盗一事。”叶岚渊皱皱鼻子,一抬眼忽然发现自己竟要与万尘书一般高了,不由得眉开眼笑,“师兄你看,天下神兵如此之多,我终日背着御剑清澜四处闲逛也没人来抢;砺剑庄的剑宗九源听说就扔在庄后的天坑之内,这么多年,说不定都已经生锈了;天威府的神将天纵兵立在府门前面,也没人看守,比个旗杆子还不起眼——这么多容易偷的不偷,这窃贼却偏要去重重把守的降龙寺盗那降龙棍,不知是何道理。” 万尘书见他如此神气,又将中州一干神兵如此细数,本来已被逗笑,但最后听到降龙棍一事,便又渐渐敛了笑容。但他思虑深沉,开口仅是一带而过:“此事的确有些蹊跷,不过降龙寺既已派人出来,那便该由他们自行处理,你切不可多管闲事。” “可是降龙棍是无来师兄遗物……呃,不,当年邪僧乱世如此惨烈,如今偏又是他的兵器被盗——师兄,难道你就不担心?” “我不必担心。”万尘书听他所言,眉头几跳,最终还是背过身去沉声道,“五仙教地处西疆,向来不问中州之事,况且邪僧当年并无同党残余,盗棍一事与他定无关联。” 稍作停顿,他复又回身看向叶岚渊,抬手在他肩头沉沉按下:“纯阳如今仅你一人之力,你若还想保全纯阳之名,就当好好保全你自己。如今中州九门,以十方乾鸾境为首,若当真有任何风吹草动,想那东方伯予自不会坐视不理。” 第六章:破境 万尘书所言之十方乾鸾境,虽为中州九门之一,但因地处群妖流放之地的东极山麓,一向被视为方外之所。乾鸾境主人东方伯予年百十有一,少时为东极山上炼妖人,后耗费整整四十年时间修筑百喙元门,使得乾鸾境真正与世隔绝。 中州妖物以禽妖为众,大多栖身中原府白鹭洲,化人形而居,与世无争。但时有渡劫避祸、亦或品行不端祸乱中州之流,自弃幽闭或为僧人术士擒拿流放,便是禁于东极山麓。东方伯予将这些妖物一一收罗门下,不过三十年便已颇成气候,至二十年前带领群雄力战邪僧大获全胜,终于跃居九门之首。 雨帘细密。 乾鸾境十方斋内,一青衫少年静立案前,借一节灯线点起一炉篆香。青烟缭绕,中有草木青香混着繁花意气,于湿冷空气中缓缓飘散,颇具诗意。 这少年生有一双骨节均停的白皙手掌,指节之间随意捻着一节灯线,双眼目不转睛注视窗外雨帘,目色深沉。忽有一只云雀自雨中振翅而来,引得他目光乍然一亮,随手将灯线置于案上。 “少主。”那云雀入得斋内,落地便化出人形,于少年身侧单膝跪地。 “如何?”少年并未看他,反而转去看那篆香,抬手轻捻,也不知施的什么手法,竟将袅袅青烟绕在指尖把玩。 “降龙寺于七日前派了一名僧人前去探查降龙棍被盗一事,除此之外再无动作。”云雀说话时一直双目低垂,待一口气把话说完方才微微抬起下巴。 少年闻言若有所思,半晌又问:“只派了一个人?是怎样的和尚,多大年纪?” “是个小和尚,号称元道至尊关门弟子,看身手并不如何了得,但追踪却有一套。”云雀说到这时抬眼向少年看过去,见他指尖一顿,赶紧又垂下头去,“降龙棍被盗一月有余,照理线索早该断了,但他七日前离寺,三日前便追到了白鹭洲。” 少年听到此处收回手背在身后,却仍未转过脸来,只继续问道:“你们与他交手了?” “是……”云雀言语间将头又再垂得低了些,“依少主的意思,我们本欲拿他回来,却不想半途中来了一人,杀了射云与蹑云。” 少年闻言终于转过身来,浓眉微蹙,面容俊秀润若冠玉,只轮廓略显瘦削:“你们七人同去,他竟能连杀两个——是什么样的人?” “是一名身穿粉色衣衫的公子,看面相大约二三十岁,不过功力颇高,想来必定不止。他脸上似乎破了相,戴了一片断玉遮住半张脸孔,腰间别一支长笛,擅用一把折扇。” 那少年先前一直面若冷霜,一双浓眉微微蹙起,眉梢眼角均压得很低,似有万般不悦在心头。但不知为何听到此处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末了忽一掌拍上书案,又将拳头紧紧攥起。 云雀见状不禁怵然,下意识抬眼向少年看去,恍惚间竟觉得少年的轮廓眉眼与那粉衣公子有几分相似!心下一时莫名,却不敢多言,只得又垂眼将头埋了下去。 “好了,你下去吧。”此时少年面色已然回复常态,攥紧的右拳亦缓缓松开,略整了整衣袖将云雀遣退,重又回到窗前。 他面对那炉篆香若有所思,一双浓眉似比之前压得更低。 良久,他忽然抬手将炉中香火捻灭,自案上取过一支玉箫,快步走到内院屋前,将门上重锁的轰然震碎。 屋中卧榻之上,一白发老者盘膝而坐,听见声音半睁开双眼看向他,良久才缓缓开口道:“你终于来了,看来老朽寿数已尽。” 那少年一脚踏入屋内,听闻老者此言面上却不见喜怒,只径自走到窗前将窗扇一一打开。屋外雨声淅淅,但光线却比屋内亮了许多,老者许是在屋中待得久了,觉得十分刺眼,便重新闭起双目。 少年回身见他如此,四下看看,寻来一张凳子坐下,似乎踌躇了一阵方才开口:“义父近来可好?” 老者闻言略想了想,而后点头道:“好,看不见你也好,现在看见了,更好。” 少年见他如此情态,一时竟不知如何继续。老者等了半天不见下文,再一睁眼,正看见他下唇微努,难得显露出些少年神态。 心中不觉便柔软起来,老者想起少年当时年幼,顿失怙恃,被自己带到乾鸾境悉心照料,终日所见便是如此表情。那表情之中有十分委屈并着十分骄纵,可想而知从前在父母身边是如何受宠。但后来不知何时他便再不如此,只着意学些与年龄相貌俱不相符的冷傲肃然,却不过数年竟唬得境中群妖俯首帖耳;之后……之后他就将他禁在此处,到如今已然三载有余。 老者心中几番回想,面容神色几度恍惚,再看向少年时兀自暗自轻叹一口气。 少年此时业已寻着了思路,开口道:“我向来不喜拐弯抹角,义父,这么多年我一向敬你,虽无奈将你禁于此地却从未有所怠慢。到如今我仍然只求那一件事,你若应允,我便还你自由,从此父慈子孝,奉你终老……” 不料那老者未等他说完便开口将他打断,语调平和却掷地有声:“你不必多说,我从前不答应,现在自然也不会答应。倘若你一定要离开乾鸾境,倒也简单,将我斩首于此,元门自启。” 那少年闻言霍然起立,两步冲至老者面前,低压的双眉倒竖,胸膛因为陡然暴怒而剧烈起伏。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他从齿缝中狠狠咬出字句,双目眦红欲裂,更隐有水光闪烁,“若以当年之事而论,我早该将你们千刀万剐!但我一直念在你对我有养育之恩……你为什么……为什么偏要逼我!?” “非是我逼你。”老者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数看在眼内,面上表情如一平和,但目中情绪却繁杂不定,“是非总有因果,一切早有定数。我带你到此是一时恻隐,也是为避祸苍生,虽有养育之实,确然也是私心。恩仇不可相抵,是非始终两面,事到临头你终究要选——当年我曾立下誓言,此生绝不会活着让你离开乾鸾境,所以才将项上人头引为结界封闭元门。如今你羽翼渐丰,报仇势在必行,要走就必须先将我斩首。” 话音落时,老者又再仔细看了看少年,而后再度闭上双眼。 少年目光紧紧盯在他面上,内种情绪翻腾一如起伏不定的胸膛。 窗外雨声在此时渐渐大了起来,片刻后狂风大作雷鸣电闪,将整个乾鸾境撕扯得模糊不清。忽而一记天雷炸响,惊起乾鸾境无数飞鸟禽妖,正南方百鸟长天嘶鸣,百喙元门洞开,乾鸾破境! 第七章:问佛 狂风暴雨,自东极山麓一路西进扩散,几乎肆虐遍整个中州。乾鸾境群妖异动的消息也随之不胫而走,与降龙棍失窃一案并为当今天下最热门的话题。而作为话题之一的陷空山降龙寺,闭寺二十载香火不纳,日前却忽然传出消息大摆法式,一时间文人香客、武林中人乃至浪荡江湖的好事之徒争相前往,陷空山一度人潮聚集,热闹非常。 晌午时分,山下茶亭来了一名少年,身着素青长衫,腰束稻色丝绦,手挽一支短箫。他在茶亭之外举目张望,见亭中人满为患,便不欲入内,只在亭外招呼了小二问路。 “去降龙寺是吧?从这儿一直往上,看见人多的地方就再往上,走到人最多的地方就是了。”小二不等他说完便即开口,一股脑说完就掸着抹布走开了。 少年从未受过如此怠慢,不由怔了一怔,嘴角一抿目露不满,却并未多说什么,依着小二指的道上山去了。 山道之中果然满是路人。少年举目远望只看见人头攒动,根本看不见前头路况如何。他心中不觉焦躁非常,眉心一蹙就要提息而上,却忽然被人从旁拉住了衣袖。 一回首正对上一张比顶上日头还要刺眼的笑脸,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扯回自己的衣袖,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和尚,乍看之下说不上年纪,只觉五官轮廓都不出众,但凑在一起却又甚为惹眼。 “上山礼佛还须心诚才灵,这几步山路而已,露了轻功术术便无趣了。”那和尚见他抽了衣袖面露嫌弃,也不介意,只又扬眉一笑,道出自己用意。言罢将少年上下打量一番,而后将双手抱在胸前,目露了然道:“你不是上山礼佛的——来寺里所为何事?” 少年闻言顿觉不悦,一振衣袖就要转身离开:“与你什么相干?” “自是相干。”和尚上前一把又扯住他的衣袖,毫不介意他横眉冷对,“小僧既前来知客,看见奇人异士,自要问个明白。” 少年见状忽而没了脾气,也不知是气过了头不怒反笑,亦或对和尚所言产生了兴趣,侧目将他又再打量一番,问道:“你又从何而知我是奇人异士?” 和尚闻言又是一笑,抬手一指他手中短箫道:“就凭你手中这支‘鸾鸳’,还有你这张脸。” 言罢见少年一双浓眉蹙得更紧,却不再言语,和尚忍不住面露得色,又笑起来道:“来吧,上头非是你的去处,跟我走,我带你去找你想见之人。” 少年心中略作思忖,却未迟疑,跟着那和尚就往林中走去。 那和尚在林中左拐右穿,状如蛇行,也不知带着少年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一座琉璃塔前。少年举目回身,才发现已然置身降龙寺内,四周红墙金瓦,庄静肃然。 “进来吧。”那和尚也不拖延,一边说,一边就上前推开塔门,拾级而上。 少年跟在他身后,只觉他每踏出一步四周气息均有变化,下意识心生警戒,暗自捏紧了手中短箫。 “施主不必惊慌。”前头和尚似乎对他一举一动皆有所感,但仍旧自顾向塔顶走去,并未回头,直到入了塔顶禅房,他径直走到中间的蒲团上盘膝坐下,方才借力转过身来,向少年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少年闻声忽觉不妥,抬眼看去才惊觉这和尚不知何时竟完全变了模样,虽依旧面容带笑,但分明已是一身老态,看面相早已不止耄耋之年。 他心下“咯噔”一响,少年顿时明白了什么,上前一步问道:“你就是元道至尊?” 老和尚微笑颔首,笑容的刺眼程度却与在山下一般无二:“施主远道而来,而我圆寂在即,若不亲自去接,万一错过了时辰,叫我如何升仙?” “你是特地在等我来?”少年此时心思反而定了,手中一挽将短箫拢入袖中,在老和尚身侧寻来一只蒲团,与之对面而坐。 老和尚却未立刻回答,反而又再将他仔细端详一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十方唐小楼。”少年不明所以,但仍旧抱拳施礼,说完名字却突然陷入沉思。 老和尚见状微微点头,这才回答他前一个问题:“一切因缘和合皆有定数,你既已走出乾鸾境,那么你我今日之会便已然注定。” 唐小楼闻言若有所思,却未深想,只将话题一转道:“你既知道我要来,想必也一定知道我想问什么。”顿了一下,他并不等元道至尊开口,紧接着说道:“人人都说邪僧无来死于二十年前那场浩劫,但你我心知肚明清楚并非如此,我来便是要问他现在何处。” 元道至尊目光平和,听他此言笑意更深,问道:“这真是明人眼前不说暗话。不过你既已动作在先,想必来此之前已有猜测,又何必单为求证走此一遭?” 唐小楼一本正经:“因为我年纪还轻、见识尚浅,怕斗不过你们这班老狐狸。” “诶,出家人不打诳语。”元道至尊闻言轻咳两声道,“我却有一事想要问你,就不知你是否也愿如实回答。” 唐小楼面无表情:“问不问在你,答不答在我。” 元道至尊注视他许久,终于还是放弃了:“罢了,一切因缘和合皆是无常,你即便如实回答,也仅是今日所想,来日既非今日,便是无常。”言语间他双手合十,又唱了一声“阿弥陀佛”,而后闭上双眼,不再动作。 唐小楼见他如此,略怔了片刻,缓缓起身走出禅房,至塔外轻轻合上塔门。寺中晚钟在此时悠悠响起,夕阳之下,山上山下霞光遍布,看在他眼中却一如当年鲜血满目。 他想起几日之前离开乾鸾境,循幼时记忆回到七星门,在风门之外的石柱上看见的四百八十一个卐字法印,想起父亲临死前的狂声大喝和他前一晚临睡前在自己耳边的轻声叮咛。 他知道他只能走下去没有退路,一切因缘和合皆有定数。 第八章:菩提 三清山茫茫雪道之上,道空一人徒步而行。 当日他在白鹭洲琴暖阁与六绝公子楚云风一番邂逅,虽中间波折重重、懵懂莫名,且最后楚公子突然消失,但降龙棍一事多少却有了些眉目——那七名禽妖之中有两人被楚云风所杀,道空随后检视过他们的妖形元气,发觉其中之一正与降龙棍被盗之日残留在寺中宝阁的妖气相符。不过那禽妖明显为人所御,否则单凭他的道行,断不能在降龙寺重重戒备之下来去自如。 放眼中州九门,若论御妖一术,从来以乾鸾境鸾箫引与纯阳两仪御镇术为最。而乾鸾境向以炼妖洗心闻名,且为九门之首,倘若境中有此异状,想那境主东方伯予定不会放任不理。反而纯阳殿荒废已久,三清山又终年为积雪所封,若当真有人盗取纯阳秘术在此修炼御妖之法,反而不易为人所知。是以道空思来想去,终于决定往三清山一行。 天寒地冻、山高路陡,且上山岔路颇多,饶是道空体格健壮功体深厚,多少仍是慢了脚程。原本他上山之前料想能在日落之时于三清殿落脚,却不料山中雪路栈道多有荒废,几个弯子一绕便耽误了时辰。 此时天已黑尽,但头顶月光清冷、地上雪光莹莹,一路走来倒不觉十分吃力。只是山中孤寒冷清,道空只觉比陷空山封山闭寺之时更显一片死寂,偶尔停步四望,竟是连野兔山鹿都不见一只,心中不觉颇感寂寥。 他心中总觉得此处不该如此,记忆深处似乎有些模糊的影子,是三清像前青烟袅袅,是蓝白道袍合冠束袖,是孩童嬉笑鹿鸣吆吆。而后一道粉影蓦然闪过,他心中一惊,再定神四望,却唯有白茫茫一片雪海而已。 心下不觉有些恍惚,似乎自那日琴暖阁之后,他脑内心中便总有什么东西不时鼓噪涌动,连带地令思绪记忆都有些混乱,时常莫名有些片段画面在脑中涌现;但若要仔细去想,却又仅仅是些咒语经文观自在,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 道空其实颇有些不堪其扰,这感觉就像少时入寺好容易决心戒了荤腥酒肉,却偏偏有人不识相总爱在半夜僧房中提起。那种烦躁与厌恶实则是内心的欲念凝结而成的巨大黑影,愈是求之不得,愈是恶感丛生。 心思几经跳跃,道空忽而敛了心神,抬眼向前方看去,终于在青灰夜色之中隐隐看见一个形似巨型葫芦的黑影。他心中不由暗道一声“终于快到了”,不觉加快了脚下步伐,深吸一口气提息而上。 然后方自跃起他便感到了潜伏的危机——四周仍旧如一寂静,但本应冰冻凝结的空气中却忽来一阵风动! 缓慢而有力,且颇有节奏,正像一只鸟儿扇动翅膀…… 只是这鸟也未免太大了一些! 心中方有一动,道空已然看见了那只鸟儿——通体雪白,长喙鲜红,仅翅尖尾翼点缀着一圈黑色与夜色融为一体,在空中兀自滑翔,偶尔扇动翅膀便带起风动。他立刻分辨出那是一只仙鹤,脑中思绪一闪便想道这会否是纯阳殿在山中豢养的灵禽。 但他未及有所结论便突然顿住脚步,脚下重心一转,飞快地山道一侧避让开去!原来那仙鹤原本来看似悠闲,却不知为何一见他就忽然尖啸一声,夹风带雪地俯冲过来,鲜红的长喙宛若宝剑带血,直向道空胸膛正中刺来! 道空反应飞快,一觉有异便折返方向避了开去,巨鹤一击不成。 但它却不放松,巨大的翅膀用力扇了几扇,只扇得雪沫飞扬、冻气成旋,扰得道空气息不稳,双眼目不能视! 而此时道空已然避至山道边缘,三清山山道狭窄、山势蜿蜒,山中遍布峭壁悬崖!他一心躲避巨鹤双翅扇起的风雪和长喙鹤爪时不时的突袭,一时失察竟忘了脚下步数,待到一脚踏空,已然为时晚矣! 但他却未就此掉落山崖——只闻巨鹤长啸一声,又一次俯冲向他逼来,却是于半空中抓住了他掉落的身躯! 道空忍不住唱出一句“阿弥陀佛”,心下稍安,也顾不上鹤爪刺入肩上皮肉,转而快速思索该当如何脱身。 岂料那巨鹤抓着他直往山顶深处飞去,飞至一个绝高的高度,竟双爪一松,将道空凌空抛下! 道空只觉肩上又一阵撕裂疼痛,一时提息不及,便笔直摔落下去,“碰”一声掉落一处斜坡,又向下一路翻滚,直滚入山谷深处撞上一棵参天巨树方才止了去势;胸中一股血气上涌,双目一黑,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冥冥中有一丝白光自黑暗中裂出,划开一片视野,却不知何地何夕。 道空看见自己的身影,颇闲散地侧卧在一处屋顶,僧衣半解,露出左边半片胸膛与肩背虬结,胸前龙头随着气息起伏,肩背上龙鳞线条清晰,有几处仍看得出血珠凝结,倒像是新刺的痕迹。 “看看你哪还有点和尚的样子。”一个声音在耳边极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些难以言说的慵懒意味,听来像是责备,却又似乎含着些带笑的戏谑。 他闻言立刻笑起来,伸手自胸前的位置掬起一拢黑发,送至下巴底下轻轻搔扫:“身上刺个花儿而已,这便不像是和尚了?那不若我索性将头发也蓄起来如何?” “你疯了不成?”那声音又再想起,伴随着主人自仰卧之姿半坐起身,单薄肩头上衣衫掩了一半,也露出一片祥云样的纹路花绣,“身上刺个花儿,衣裳掩严实些也罢了,连头发也蓄出来,你是要如何向寺里交代?” “领百十戒棍便是。”他将手中那缕黑发放下,抬手沿着那人鬓边轻轻理顺,末了在他脸颊上轻抚一阵,又滑下去在下巴上一阵拿捏,“终究是破了戒总要罚的不是?以后还要继续破,就蓄上头发,每长一寸,领一百戒棍。” “合着是仗着打不死你,皮糙肉厚,金刚不坏。”那声音这回听来更是戏谑,却含了满满的笑意,腻在耳边,与他甚是亲密。 “可不是没法子么?”他低头凑过去,鼻尖在与他相聚半寸之处停住,“免得你心疼。” “我心疼你家佛祖。”那人也不躲闪,目光自他眉宇之间落入眼中,又向下落在鼻尖、唇角,“普渡众生辛苦,还偏偏收你这么个孽障。” “我佛慈悲。”他低喃一声,埋首过去将那人唇齿掳入口中。 第九章:无颜 口中一番灵舌辗转,道空只觉温凉滑软,周身舒畅泰然,丹田阵阵热意翻腾,全道不明是怎生滋味。但又偏偏熟悉莫名,像是无比久远的记忆,却如同刻入骨髓一般,令他气血阵阵翻腾,食髓知味。 好容易将那人唇齿放开,他已然将人抱了满怀。赤裸的胸膛相抵,他能清晰感到对方的心跳与自己一般飞快,随着胸膛的剧烈起伏,几乎每一下都响在彼此心上。 他忽然很想看清那人的样子,于是探手勾起他的下巴。入眼是一双浓眉并着狭长鹰目,眉梢与眼角都略有些下垂,若是平时看来,很有几分戾气阴霾,但此时眼波流转、眼角微微泛红,却是说不出的风流韵致。 那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模样。道空紧紧看着他,心底有个名字浮将上来,却不知被什么压在舌底,总到不了嘴边。他心中不觉气恼非常,索性也懒得开口,打横将人抱起来跃下屋顶,熟门熟路地入了厢房。 那房中四面纱帘垂坠,里头一桌一几的布置摆设倒与那日的琴暖阁有几分相似。再向内有一展屏风,面上绘着一幅月里青莲,顶上热气缭绕。 怀中那人见状一笑,松开一直勾住他的脖子手就要下来:“月影总是最知我心。”他却稍一施力反而抱得更紧,在他颊上轻啄一口道:“又怎知不是为我准备的?” 那人闻言不置可否,由着他将自己抱入屏风,三两下扯下半解衣衫,连同自己一起泡入盛满热水的浴桶之中,不消片刻就被热水熏红了皮肤。他身上的祥云纹路由此更显清晰,道空见状忍不住伸手过去将人抱过来,正欲再一番耳鬓厮磨,胸中却忽来一阵剧痛,伴着一阵刺骨冷风自头顶吹过,惊地他蓦然睁开双眼。 四周仍是一片漆黑,但顶上月光清朗,道空稍眨了眨眼睛视线便复清明。却未曾想这视线清明的一瞬间,第一眼看见的竟是楚云风!而他二人身处之地,似乎是三清山中的一眼温泉,周围花繁锦簇,在这一片雪山之中极为难得。 他二人身上俱都衣衫半解,道空自觉肩臂上伤口已经包扎,双肋为楚云风双掌所抵,丹田之内正有外力徐徐注入,竟是楚云风在为他推功过体!他心下不由一阵讶然,怎样也想不透楚云风为何竟会在此,又是如何救的他。 于是忍不住抬眼向楚云风看过去,道空见他双目紧闭并未察觉,便不自觉将他细细打量。幽幽月光之下,他的五官并不十分清楚,但道空却不知为何只觉得每一处线条都如在眼前一般清晰。他觉得他的相貌很难用某个词语准确地形容——英挺、标致、俊美、漂亮等等都不合适。乍看之下,或许是他不够英挺、不够标致、不够俊美、不够漂亮,但细品起来,却其实是这所有的词加在一起都不足以形容出他的三分情致四分风骨,还有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风流。 道空只觉自己似乎着了魔,目光自从向楚云风深看过去,就再也别不开眼。他的眉眼轮廓,甚至连脸上的半片断玉都能令他目不转睛,再向下是修长的颈项与半解的衣衫下隐约露出的祥云刺青。 那是与梦中人一模一样的花绣纹路! 道空神思越渐清明,心中疑问便越渐清晰:那究竟是梦,亦或不是梦?梦中的和尚是他,亦或不是他?与楚云风又究竟是何种渊源? 心中的躁动随之而来,似乎有什么人或事呼之欲出,却又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狠狠压制着,总探不出头来。他于是下意识地想要求助于楚云风,抬手就要去拍他的肩,指尖却在路过他面上断玉之时不自觉地顿了一顿,轻轻抚上断面。 楚云风正在此时睁开了双眼,目光似清非清,看似锐利却又隐隐藏着些幽怨暧昧,令道空一眼望进去便自沉溺,分不清今夕何夕。道空心中焦躁,手上便自唐突,蓦地将那断玉掀开,露出半边似被十数刀锋细密割裂的脸颊。 楚云风在此时突然收了双掌,不再为道空推功过体,却转而去将那片断玉抢回手中。他似乎立时就要将断玉重新戴回面上,但忽然又顿住了,手中一松任它掉落水中。 道空见状下意识钻入水底去摸,也不顾身上伤口浸水,只一心将那断玉找回来,小心为他重新戴上。却不料楚云风又再一次将那断玉取下,扬手随意一扔,不知丢在了何处。 他动作间目光始终笔直刺向道空,唇角微抬,弯出个似讥非讥、似嘲非嘲的笑容,不知为何令竟道空十分难堪;而那一道道伤痕错落清晰,看在他眼中,倒像是在一瞬间便尽数转移到了他的心上,像是有什么更久远模糊的、撕心裂肺的记忆被从心底突然撬起,拉得伤口鲜血淋漓,疼得他几近窒息。 他顿时觉得无地自容,虽则心中莫名,却又莫名了然。他自觉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怔立半晌之后只能一跃而起,向着那断玉消失的方向飞奔过去,而后……落荒而逃! 楚云风一直到他离开也未说过一个字,只是带笑的唇角终于放下,目中的嘲弄之色仍在,却从嘲人变成了嘲己。他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从前心心念念,一心希望无来未死,但如今几番确认,越是接近结论,却越是不知所措。 他想他始终还是拿捏不清情仇爱恨、是非黑白,当年如此,如今依旧如此。正如当时姐姐临终所言,他此生若不能解开此心结、放下一边,便将永世都陷在挣扎的漩涡之中痛苦犹疑,再活不出当初的恣意快活。 但他又如何能够轻易放下! 七星门四百八十一口,那卐字法印至今仍留在风门外的石柱之上! 无来确是借他之手破了风门机关,即便其中是非曲直疑点重重,但七星门终究是灭了门! 他从此无颜再提七星门,如此想来这半面毁容倒仿若天意……楚云风心中一阵思绪翻涌,只觉悲从中来,原本为道空推功过体后又匆匆打断的真气瞬间岔行,在体内乱窜,激起一阵经脉剧痛痉挛,不消片刻便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空中在此时传来一阵鹤鸣,紧接着有人“咦”了一声。楚云风撑着最后一丝意识循声看去,只朦胧看见一人纯白衣衫和高束的头冠,心中下意识疾喝一声:无尘子!却未及开口便昏迷过去,沉向水底。 第十章:妖蛊归心 “无尘子,你让开!” 楚云风双眉紧蹙,终于恢复了一些意识,但双目仍然紧闭,眼球不停转动,似是陷入梦境之中。 “楚公子,你现在不能过去,无来此战非比寻常,唐月楼有神兵在手,功力今非昔比,你……你不可令他分心!” “你说得太客气了!”他将手中长笛弃在一旁,换了折扇在手,隔空指住无尘子作了个起势,眉眼唇角含讥带讽,“我此去何止要他分心——我会要他的命!” “那我就更不能让你去了。”无尘子闻言并起两指向肩头一点,背上长剑当即嗡嗡作响,自行从剑鞘中脱出一半。 楚云风见状不再多言,手中折扇一展便即攻上,招式狠辣、咄咄逼人,丝毫不留余地。 无尘子剑未出鞘便被他折扇敲在腕上,一时间御剑之术再难重起,只得先行招架,从他攻势之中解围出来。 他手中无剑,便以指为剑,手腕灵动,与楚云风手中折扇磕、挑、缠、绕,势均力敌。他二人都是以快打快,交手间衣袂风动之声不绝于耳,下盘吊、平、跨、立换过几转,踢、铲、勾、压互不想让。 但无尘子始终以缠字为要,而楚云风却是急于分出胜负以便脱身,心思两转间,这一缓一急便令手上招式有了变化——指剑每将折扇格住都施力相持,相对地折扇开合旋转却越来越快,力量与速度的过度相搏使得二人的体力内力都急速消耗。 远处的七星风门在此时传来一声巨响,接踵而来的一声惨叫令二人同时住了手。楚云风先一步回过神来,飞身一跃而去,一个起落便已至二人身处的竹林之外。 无尘子追赶不及,只得重又运起御剑术,背后长剑破空而出,只一瞬便已经越过楚云风身侧!他这里指剑翻飞,一面以剑气相阻,一面也纵身追将过去,却不料楚云风竟不闪不避,硬生生运起内力以折扇与剑气相御! 然而他此前消耗毕竟过大,且此刻心焦气燥,手中折扇忙中有错,竟未将剑气全数化解! 无尘子眼见他自剑气网罗之间直穿而过,御剑清澜收势未及,恰在楚云风头侧化出一蓬血雾!心下不由大骇,他又一个起落来到楚云风身前,却见他一手捂着半边脸孔,单膝跪地,口中与指缝间鲜血不断,不多时便瘫倒在地! 但他并不知道楚云风在失去意识之前,正看见唐月楼右臂的机关手自无来肩头狠狠抓下,五只金刚手指刺破皮肉,令得和尚肩头血肉模糊,却未看见无来因见他染血倒地而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继而回身发力将唐月楼的机关手生生折断,再运出十分力道,一掌将他拍入七星风门,在疾旋的风动之中碎体而亡! 心中莫名打了个寒颤,楚云风为梦中的黑暗惊起,蓦地睁开双眼。他眼前一片浑然模糊,于是又再将眼闭了闭,方才转头四下看去。 这似乎是一间瓦舍,四周陈设简单,空白墙壁上少有饰物;正南边有一扇大窗,窗扇大开,窗前一张书案,案前立着一道人影。 楚云风逆光看去,一眼只分辨得出那人一身白衣,发冠高束,身后斜背了一柄长剑,竟是与当年无尘子一般无二!他立时一跃而起,上前一把将那柄剑握在手中,定睛一看,剑鞘上正是“御剑清澜”四字! 心下不由暗道无尘子我总算找到你了,楚云风口中只字未出便即出手,举掌向那道人袭去。却不料那道人反应远不及当初,虽然下意识地侧首避开,却仍被他指尖扫中下巴,留下一道极细的血痕。 楚云风见状不由冷笑,举掌再要攻时开口道:“无尘子,我道你为何脱袍挂剑,反出纯阳,原是这一身功体废了大半,编个由头给天下人一番说辞!” 对面道人闻言先是一怔,而后轻叹一声,手中拂尘一扫向后跃出数尺,同时道:“公子你误会了,贫道纯阳叶岚渊,并非是师兄无尘子!” 楚云风这才定睛一看,眼前这小道人年不过二十许,相貌清俊颇俱仙风道骨,确非无尘子本人。但那御剑清澜却不会错,他于是暗道莫非挂剑一说并非虚言,收了招式去势却不减,跃至叶岚渊身前又将他仔细打量一遍,方才抬手一揖道:“抱歉,在下是因见了这把剑……唐突冒犯,道长勿怪。” 叶岚渊自然并不介意,却耐不住心中好奇,问道:“没事没事,我习惯了——不知公子怎么称呼……你认得我师兄?” 楚云风本不欲多做寒暄,但见叶岚渊目光清澈、单纯可爱,看年纪倒与他那失踪多年的甥儿差不多,心下便不由地软化了些,答道:“在下楚云风,与你师兄……算是有些旧交。” “别不是旧仇吧?我看你见了他就要打……”叶岚渊微微侧头看他,忽然想起什么,上前一把将他扶住,“哎呀,你之前经脉逆行,差点走火入魔,方才又强行运功,不要紧吧?” 楚云风经他一提方才发觉胸口有些窒碍,暗自调息后知道并无大碍,摆手道:“无妨。哦,还未谢过道长施救之恩。” 叶岚渊却未松手,依旧将他扶进房中坐下道:“楚公子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并且这山上好久没人来了,能遇到也是缘分。”言罢他自己也另找了一张木椅坐下,目光在楚云风身上犹疑半天,终于还是开口问道:“请问楚公子,你可是有个别称叫六绝公子?” 楚云风注视他片刻,颔首道:“多年前的诨号而已,如今早已无人提及——以道长的年纪,不知何以知晓?” “……小时候常听一位师兄提起。” “无尘子?” “不,是其他门派的一位兄长。” 叶岚渊说到此人,似乎有些隐瞒之意,楚云风见状也不追问,转而问道:“没想到纯阳是当真没落了——你方才说山上已经许久没人来过,难道整个纯阳殿现在只有你一人?” “正是如此。”叶岚渊颔首道,“自掌门师兄挂剑而去,纯阳几经内乱,人脉凋零,到十年前便只得我一人。” “你倒难得耐得住如此寂寞。”楚云风说着向窗外看去,似是为叶岚渊心有叹息,亦或是忆起自己二十载的茕茕孑立。 叶岚渊闻言兀自笑了笑:“非是我耐得住寂寞,而是我即便离开也无处可去,留在这里至少还有机会等到掌门师兄回来。” 楚云风听他如此提及无尘子,心中暗作一番思忖,而后试探问道:“听你所言,你似乎知道无尘子现在何处?” “诶?”叶岚渊闻言立时坐直了身体,僵了好一会儿才道,“楚公子,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但若是论起来,你也算掌门师兄的仇家,所以抱歉了,我不能告诉你。” 楚云风闻言并不介意,反而颇感兴趣似的问道:“你又怎知我与他有仇?” “因为你的脸……我知道乃是师兄所伤。师兄当年挂剑离去,心心念念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寻找药方医好你的脸,另一件则是找寻妖蛊归心的解法。” “他倒有心。”楚云风冷哼一声,起先对叶岚渊所言并不以为然,但当他提到妖蛊归心,却蓦地站起身来,“妖蛊归心当年不是随唐月楼之死一同毁去了么,他还找寻解法做什么?” 叶岚渊看他的举止神态,心中颇有些感慨,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决定据实以告:“我之前也一直不懂,直到前几日见到师兄才听他说起……他说当年邪僧无来正是中了归心子蛊方才发狂乱世,且当年七星门之中,还有另一人同样身中此蛊,而他这么多年一直苦寻解法就是为了他。” 第十一章:山中少年 道空自温泉之中落荒而逃,也不知上下了几处山坡,终于在一处山坳力竭止步。他一面剧烈喘息,一面回首四下张望,只觉心中十分难过,却又怎么也想不清缘由。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想回忆,但每想到那处脑中却仅剩下佛祖真言,而方才温泉中一场梦里依稀又令他更添了几分莫名的恐慌,如此思绪繁杂不堪,就免不了更加焦躁起来。 好在雪山清寒,道空只觉那焦躁情绪兴起不久便被寒风化解了不少,周身禁不住一记寒颤,低头一看才想起自己衣衫半解还湿了大半。他转而打算去寻些枯枝败叶前来生火,却不料刚一转身就见前方的树林深处突地亮起一团火光。 道空心中一惊,暗道莫不是楚云风追了过来?但想想又觉不像,于是暗自提息,放轻了脚步上前查探。那边火光来处就在这时悠悠传来一阵箫声,曲调幽婉流畅,更有种空灵美意。 道空于是更往前靠近了些,终于看见一人青衣稻绦,在林间空地上倚近火堆,背对着自己兀自吹着一支短箫。他身量看来尚且年少,至多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头黑发高束在头顶,同样以稻色丝带固定,看来倒似个富家子弟。 道空见状正自暗忖如此人物为何会在此时来到三清山,就见那人忽然转身喝了一句:“什么人!?”四周箫声随之戛然而止,而眼前劲风骤起,却是少年以箫为兵向他攻来! 说时迟,那时快!道空眼见那支短箫以掣电之速直指面门而来,又后招不明,不敢轻向左右闪避,只得翻身后跃。腾空之际腰间一拧,双腿于空中画了个圈,落地时堪堪与少年错身而过。 少年见一击不中,右手食指立时一勾,令短箫在掌心正反两转,人也同时侧身过去,扬臂跨马,恰拦在道空去处,再一次击向面门!另一只手同时状作鹰爪,在右臂衣袖的虚掩之下向道空胸前抓去! 道空此番却不再避,双手上下对开,同时将少年双腕格住,又以腕力推引缠绕,反将少年后招抢断。他这会儿已然回过神来专心应付,那少年身手虽快,却已不成威胁。 少年见状不免心急,但手上被他缠住难以施展,只得转而攻其下盘,一腿为轴作金鸡独立,另一条腿飞快踢出一十二击!但他却未想到道空下盘竟固若金汤,一十二脚尽数踢在环跳穴,他却立在原地方寸未移、纹丝不动! 心下不由暗自吃惊,但少年生性倔强,绝不服输,因此只将双眉紧蹙,薄唇紧抿,忽而身形一矮,拧了个极端诡异的角度,自道空膝下盘旋而上,宛若游龙盘柱、摆尾戏珠,于空中倒立身形,第三次以手中短箫刺向道空面门! 如此四周上下去路俱被封死,道空当真避无可避,只得仍旧以双掌相御。只见他掌心相对拢了个筒状,将少年短箫连同右臂尽数纳入其中,再一扣一捋,将人硬拖下来,同时单足向后上踢,竖成一字马,足跟正踢中少年腿弯。 少年被凭空他一拖一踹,为稳身形,只得翻身下落,却不想执箫的右手仍在道空掌下扣着。他这里方自落地站稳,那边道空就顺势将他右臂一拧,背在身后制住再无法动弹! “我说,看你年纪不大,出手怎么总向脸上招呼?你长得丑?”道空见少年挣扎不脱,终于缓过一口气,探首向少年脸上看过一眼,但林中漆黑一片,且之前动手已远离火光,并看不真切。 少年闻言又再挣扎几下,似是气愤非常,但片刻之后又强行克制住,沉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道空闻言一笑,暗道这少年年纪不大派头倒不小,就不知是哪里来的世家公子。一时兴起便忍不住语带调侃:“这山中野地,又不是你家地方,我为何在此,那你又为何在此?” 少年一时语塞,静默片刻之后稍稍缓了语气,道:“既如此……你先放开我。” “放开你可以,但你不可再无故动手。”道空见这少年翻脸比翻书还快,担心他喜怒无常,存心讨个口实。 少年闻言微微颔首:“你既非寻我而来,方才便是误会,我自不会再动手。” “那好,一言为定。”道空说话间同时将手一松,凌空一个翻身远远落在先前那少年倚坐的火堆前,既防那少年反悔,又欲借火光将少年相貌看个清楚。 少年见状冷哼一声,先站在远处整理好衣袖,方才缓步向他走来道:“你不必小人之心,我向来说一不二,从不出尔反尔。” 道空直到此时才看清那少年容貌,但一看之下不由心惊胆跳:这少年眉梢眼角口鼻轮廓竟与现在的楚云风有七分相似,而与他先前梦中之人则相似了有八九分!他心中顿时有些混乱恍惚,忍不住疾声问道:“你……你可是姓楚?” 少年闻言似有一怔,但昏暗光线中看得并不真切:“不,我姓唐。” 道空闻言兀自点头,心道天下之大,容貌相似也是有的,于是一面暗自定心,一面向少年施礼道:“小僧道空。” 少年闻言看了他一眼,心中似乎仍有不悦,却并不失礼数,拱手还礼道:“唐小楼。” 言罢他将手中短箫一挽,重新坐回自己先前的位置,复又看了道空一眼道:“你倒像是从澡堂跑出来的——我从来只听闻三清山曾有道观纯阳,却似乎没听过有佛寺?” “唉,一言难尽。”道空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身上衣裤,又向前进了几步靠近火堆盘膝坐下,“我与你一样也只是山中过客而已,三清山从来只有道观,只是这些年早已无人主持,大约是要就此没落了。” 唐小楼听他如此说道,似乎来了兴趣,转身过来面向他道:“我一路前来早有耳闻,说纯阳殿二十年前失了掌门,后来频频内乱,到如今早已人脉凋零,看来却是真的了?” “的确不假。”道空一边说,一边自火堆边支起几支树枝,脱了身上僧衣担在上头烘烤,“不过纯阳当年以神兵御剑清澜立派,师祖遗训剑不灭则派不灭,现下御剑清澜仍在纯阳门人手中,三清殿香火也未熄灭,好歹仍在中州九门之中具个名。” “你说纯阳仍有门人在?”唐小楼闻言双目一亮,言语之间更显关切,“那此人想必精通纯阳秘术……如此说来,世间当真还有人懂得纯阳两仪御镇术?” 道空听到此处双眉突地一跳,面色一沉看向他道:“你究竟是谁?来三清山是何目的?为何对两仪御镇术如此关切?” 唐小楼一向很少被人质问,此时见他如此便有不悦,几乎脱口就要说出一句“不关你事”,但想想却又压了回去,嘴唇下意识微微努起,调整了一下心情才道:“大师游历江湖,想必见识广博,不知此前可曾听说混元降龙棍被盗一事?”言罢见道空点头,他便又接着道:“不瞒大师,在下师门乃是十方乾鸾境,此次出境便是为此事而来。我日前已去过降龙寺见到元道至尊,知道盗棍的乃是一群为人所御的禽妖——天下御妖之数,唯我境中鸾箫引与纯阳两仪御镇术为最,而此事既非我境中所为,那唯一的线索便只可能在纯阳。” “所以你便来三清山探查纯阳秘术?”道空闻言面上神情一松,见他点头,复又一笑,“前因后果说得倒通畅,只是你连我是何来历都不问便如此和盘托出,我却反而不太信了。” 唐小楼闻言双眉一凛,手中玉箫暗自握紧:“你什么意思?” 却见道空忽而起身,抬手自身侧劈来一棵细长树苗,拿在手中作长棍起势:“我猜十方乾鸾境或许当真有一个唐小楼,但却并!不!是!你!” 第十二章:鸾箫引 说话间,道空手中长棍已然向那少年攻去,棍尖倏然插入火堆,挑起火星点点,在夜空之中勾出一个卐字法印。那少年见状面色骤沉,身形疾退,右手短箫旋风相御,而左手则再作爪形,弯起的三指指甲陡然伸长寸余,通体漆黑,看来邪毒非常! 道空见状暗道自己幸亏寻了件长兵器,否则此番若让这只邪爪近了身,岂非要命?心念电转间,只见那少年已然反守为攻,邪爪自居中一扣,竟向燃着的棍尖抓灭,折断半尺! 道空不敢怠慢,手中长棍一缩一挺,蹭擦着少年手背推将上去,再于腕间化一小圆,避过邪爪掌心对处,复又一挑一刺,点向少年左侧肩窝。 少年见状右手短箫及时回转,于长棍尖端半尺之处将其格住,邪爪同时撤回在棍脊上一抓一捏,又将长棍断去两尺! 岂知道空再次缩了长棍回来,横在眼前用眼一量,立时笑出一口白牙,道:“方才取得急,正觉得太长,如此才正合适——谢了。”言罢他双手持棍,分开比肩略宽,而距离木棍两头各不过一尺。 紧接着他手腕轻扬,将木棍抛至半空,再双手合十以臂弯将棍接住端平,脚下同时纵横八步在雪地之上画出一个卐字法印,周身宛有金光一闪,顷刻间木棍已若惊雷而至,劈向少年额前! 少年此前一直镇定自若,此时却面露骇色,短箫邪爪急于招架,于额前架出一个十字,欲将道空木棍格住。却不料道空临时变招,棍至额前却未敲下,反而向左偏出尺许,划了个游蛇之迹弯至腰下,又以缩一挺,正击中少年丹田! 少年吃痛连退数步,双眉倒竖,欲在提息而上,却气行不济。而他面上容貌亦在此时有了变化,原先的眉目轮廓全数散去,化出另一张全然不同的面孔! 道空见状随手拧了两个棍花,单手将木棍挽在身侧,笑道:“哟,道行不浅,吃我这一记金顶佛印居然还能维持人形不散——来让我猜猜,你大概是只鸟吧?” “他自然是只鸟。”对面那妖物尚未回答,身后却有一人声传来,说话时已近在身侧,惊出道空一身冷汗! 道空闻言立时回身,看向来人同时手中木棍一紧,棍底金印隐现。他却未曾想来人竟与那妖物之前的化形一模一样,同样的青衣稻绦、手挽短箫,同样的青丝长坠,以稻色丝带高束脑后,丝带正中缀一颗莹白海珠。而他浓眉低沉、眼角微垂,同样是六七分像如今的楚云风、八九分像道空的梦中人,只左眼角下一颗泪痣宛若点睛一笔,令他整个姿容都显出一种有别于楚云风和梦中人凌烈气质。道空心中灵感乍现,暗道只怕这回才是真正的唐小楼。 果不其然,那少年行至道空身侧,见他看向自己,便抱拳欠身道:“在下十方唐小楼。这位大师,此妖乃是在下走失,还请大师行个方便,容我收他回去。” 道空自然由他,抬手比了一个请,侧身走回火堆边盘膝坐下,见先前支起烘烤的僧衣已然干了大半,便重新穿戴整齐。动作间只见唐小楼双目紧盯那化形妖物,短箫奏起,旖旎之音笼得四周林中一片寂静。 道空向来对音律只懂欣赏,并不擅长,但仍听得出此箫声之中充盈着幻惑之意。他下意识定了定心神,却仍觉有些恍惚,脑海中反复浮现梦中人与楚云风的面孔,柔情蜜意与冷冽嘲讽交替,最终重叠在一起。 他忽而惊起方才落荒而逃,独留了楚云风在温泉之中,而他方为自己推功过体,如此乍然中断不知有碍与否?心下顿时笃笃笃钝跳不已,道空越想越觉心焦,霍然起身再顾不上看眼前唐小楼如何收服禽妖,转向温泉方向飞奔而去。 唐小楼见道空乍行此举,心思略偏但箫声不断,直至面前禽妖口吐鲜血化回原形方才惊得他嘎然停止。 “云雀!”他将玉箫别在腰间,上前三两下自地上的衣物堆中寻出妖物原身,却见它双翅微颤、团作一团,双眼似睁非睁。 他见状赶紧将它拢入掌心,两指在它腹侧小心摸索试探,片刻后心中稍定,柔声道:“你内丹受创,又被箫音束缚,两三月之内不可再行运功化形。好在该做的都已做了,接下来由我亲自接手,你就安心养伤,不必担心。” 言罢他将云雀捧住起身,方要将它收入袖中,却见它一颗细小鸟首在他掌心轻轻挨蹭。唐小楼默视良久,唇角轻轻挑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不必自责,道空此去怕是别有情由,此番你已做得极好。” 云雀至此方才终于安了心,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唐小楼将他纳入袖中,站在原地略作思忖,而后飞身向道空去处追了过去。 道空一路纵身飞奔,几番起落狂奔,终于到得那眼温泉。顶上月明朗兮,四周依旧花团锦簇,但泉水之中却无楚云风身影。 他心中蓦然一惊,暗道莫不是沉入了水底?当下也顾不上脱去刚刚烤干的僧衣便一头扎入水中,半晌之后重新浮出水面,心中稍安之余却更难掩失落之情。 “大师?大师是你在水里么?”此时唐小楼业已追到此处,自温泉岸边缓缓靠近,试探着扬声问道。 “是我,唐公子。”道空闻言抬手抹了一把脸,心思稍整,自水中跃至他身侧。 “大师突然飞奔至此,难道这温泉之中有什么异样?”唐小楼上下打量他一番,又上前几步探身朝温泉中看了看。 “没有,”道空摇头,“是我突然想起有东西遗落在此,所以赶紧过来看看——对了,方才那只禽妖如何了?” “在下已将它收服,大师请看。” 唐小楼说着将云雀自袖中捧出,道空凑上去看了一眼,笑道:“原来是只云雀。” “不错。”唐小楼道,“他本是我境中管事,本来一直随我在中州寻访降龙寺被盗一事,不想日前元道至尊圆寂,我在降龙寺一时失察,竟被他乘机脱出掌控,实在汗颜。” “你说元道至尊圆寂了?”道空闻言一惊,掐指略算了算,而后双手合十唱了一声“阿弥陀佛”,叹道:“我一心追寻降龙棍去向,却不想竟错过了师父圆寂之期。” 唐小楼闻言面露喜色,道:“原来你就是道空大师,元道至尊的关门弟子?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正是。”道空闻言抬眼看他,见他面上神色如此,问道,“公子如此说话,又是自降龙寺而来,可是家师有何请托?” “谈不上请托。”唐小楼摇首道,“只不过元道至尊知我亦为降龙棍被盗一事而来,且我乾鸾境最擅御妖,是以让我前来协助大师一同追查。” 道空闻言面露了然,颔首道:“原来如此。所以之前那只云雀亦对降龙棍一事如此关切,还一味向我询问纯阳御镇术之事,想来应是平日听你说道。” “此事说来实在惭愧。”唐小楼说道,抬起一只手至面前摆了摆,“云雀生性好大喜功,对我却是至忠不渝,此番见我一路追查少有成效,便有些耐不住性子。” 稍作停顿,他再度看向道空,微笑道:“不过方才吃了大师一棍,他也算得了教训,如此两三月不能化形,倒可叫他好好规矩一阵……”话未说完,却见道空忽然一个箭步冲入身后不远处的林中,在地上一阵摸索,捡起一物。唐小楼心中疑惑,跟过去走到近前方才看清那是半片扇形段玉,而道空将之捏在掌心好一阵摩挲,末了长叹一声,将断玉收入怀中。 第十三章:静夜思 唐小楼在道空将那片断玉收入怀中之时才蓦然想到那可能是什么。他目光乍然一闪,下意识回身再向那温泉周围四下看过一遍,在确定并无第三人之后方才缓缓转回身来。 道空已然调整好心情,见他看向自己,露齿一笑,道:“我先前寻的正是此物,现下既已寻得,我们还是回去火堆那里如何?你看我这一身又湿透了。” 唐小楼闻言但笑颔首,并不多问,只比了个请让他先行。道空随即又一番提息奔跑,不多时便又回到火堆边。 那火堆已然燃烧太久,此时火势几近熄灭,道空于是又在四周搜罗了些枯枝败叶,将篝火重新旺起。唐小楼随后回转之时,道空已然又将僧衣脱下支起树枝烘烤,身体侧卧将双腿伸至火堆近前,手中捏着那片断玉漫不经心地把玩,眼前的篝火映在他眼中闪烁摇摆,似乎正应着他的心思波动。 唐小楼在他对面坐下,位置正好能看见一块阴影落在道空脸上,遮了他大半面孔和半边身躯,唯左胸龙首刺青异常清晰。那情态正与当年七星门中一段过往重合——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和尚,半长黑发垂肩、僧衣解了一边衣袖,露出左边胸膛上张口咆哮的龙纹。 他一直坐在父亲左手边上首的位置,旁人说话时都只是听,不发一语。 他躲在帐帘后面,被不远处的椅背挡住,只能看见他半张脸孔。 然后他听见他在父亲说了某句话之后突然笑了几声,声音好似晴天那般爽朗,一口白净牙齿在椅背的遮挡下忽隐忽现。 “唐月楼,”他道,“你七星门一共多少人口?” 父亲不知他所问何意,略作思忖之后答道:“连区区在内,正好四百八十二口。” “你可敢令他们一一与我交手?”那和尚还在笑着,白色的牙齿在椅背后面晃来晃去,令他忽觉眩晕。 父亲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注视他许久之后霍然起身:“你……你这个疯子!妖蛊归心霸道非常,即便是你也未必能够压制,你居然当真将子蛊种在自己身上?”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唐月楼,你只管说,敢不敢让我一试?” “要试可以,”父亲道,“只是我既为七星门掌门,这第一战,势必要我先出手!” 眼前忽来火光一闪,唐小楼蓦地回过神,正看见道空拿了一根树枝挑动火堆。 “我以为你睡着了,”道空见他动作,一眼扫过去,微微一笑,“正想说年轻真好,想打就打,打完就睡,坐着也能睡着。” 唐小楼抿嘴看他一眼,片刻后也学着他侧躺下来,问道:“你睡不着?” “心思重才会睡不着。”道空摇头,“我本来心思不算重,只是这鬼地方,不穿衣服还是太冷了。” 唐小楼被他引得笑了出来,伸手自随身的包裹中摸出一件斗篷扔过去道:“你若不说,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冷。” “我又不是木头。”道空接过斗篷赶紧披上,而后重新侧躺下来,舒展开身体,“对了,我尚有一事未及问你,先前听云雀说起纯阳两仪御镇术,可是你寻访降龙棍去向所做的推测?” “正是。”唐小楼说着,将左臂枕在脑侧,右手短箫绕在五指间来回翻转,“那是我当日在降龙寺得知盗棍之人乃是妖物之时的推论——降龙寺有佛法护佑,妖物若非为人所御,断不敢轻易靠近,更遑论入寺盗窃。而在下腆为乾鸾境少主,且义父早将鸾鸳传给我,令我掌控境中一干妖物,多年以来从未离手,因此有十成把握非我境中之人所为。如此一来纯阳两仪御镇术便成了最直接的线索,我也因而一离开降龙寺就直奔这里,却未曾想竟与大师不谋而合,还因为云雀作乱偶遇在此,当真是巧合至极。” “佛法无边,这便是因缘。”道空闻言又自露齿而笑,单手一合十道,“只是纯阳殿没落已久,如今连半个道士也难见到,要寻那精通两仪御镇术的人谈何容易。” 唐小楼闻言颔首,手中短箫亦停了停,而后忽然双目一亮,道:“当年我初学鸾箫引之时,曾听义父说起两仪御镇术在纯阳业已失传许久,上一代到二十年前,只有无尘子一人学成。只可惜无尘子早已反出纯阳多年,义父当年虽然偶有提及他的去向,但恐怕亦是道听途说,作不得准。” “那倒未必。”道空道,“东方前辈资历深厚、交游广博,在中州天下必有可信的消息来源——他说无尘子在何处?” “他说无尘子本为西疆五仙教继承人,当年拜入纯阳,乃是得纯阳前掌门行云道人垂爱。二十年前一场乱世,他反出纯阳之际,正是五仙教前教主卸任之时,是以义父一直怀疑他是回了五仙教继承教主之位。只不过行云道人已故,当今天下恐怕仅唯他一人知道无尘子的这段身份渊源,而他又不愿远赴西疆求证,是以终究仅是私下猜测而已。” “诶,纵是猜测,却也是线索一条,总好过我们在这雪山之中全无头绪。”道空闻言再度坐起身道,“既如此,不若我们明日一早就动身,去西疆五仙教求证一番如何?” 唐小楼略有迟疑:“可是此处距离西疆千里之遥,如此耽搁,只怕令那盗棍之人更多了利用降龙棍之机……” “无妨,我知道有条近路,过三山峡谷、一江天险,至多五日便可到达西疆。至于降龙棍,我只怕他藏着不用,否则只要降龙棍现世,我便无论在哪都能寻它回来!” 第十四章:八卦栈道 一夜风波,几处沉吟。 日出东方之时,三清山雪地密林之中,篝火渐尽;三清殿前青烟袅袅,伴着一人粉衣清影,自屋中缓步而出。 屋前空地一侧,年轻的道人正背着身,也不知对谁喃喃低语:“我这才出去几日?你就又在山上兴风作浪,这回是伤了山鹿还是旁的什么?看这两爪上尽是血迹,竟还如此得意……你莫不是伤了人吧?” 楚云风循声走过去,稍近了些许就看见一只巨大仙鹤扬起鲜红长喙,仰天嘶鸣。两只细长脚爪一支拄在地上,一只被叶岚渊抓在手中,以一方布巾仔细挨趾擦拭。楚云风见状心思微转,上前将那仙鹤足趾仔细看过,唇角抿了个似笑非笑,站在叶岚渊身后不经意道:“我看恐怕被你言中,它此番伤的的确是个人。” “不是吧?”叶岚渊闻言立时回身,双眼圆睁道,“楚公子,你怎么知道?它……它伤了什么人?那人现在何处,伤势如何?” 楚云风本是见叶岚渊行状有趣,又见那鹤爪形态确与某人伤口相符,于是随口一说,本来话一出口便已后悔;此刻见叶岚渊焦急追问,想再回避已是不行,只得勉强答道:“你不必担心,那人昨夜已为我所救,只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嗯,那是个和尚练家子,看体质颇为强壮。” “和尚?”叶岚渊闻言略作思忖,紧接着又问,“既是为你所救,为何我救你时却未看见?三清山又是哪里来的和尚?”言罢双目一亮,复又回过身去向那仙鹤道:“莫不是你心胸狭窄,到如今仍旧对当年无来师兄要吃你之事耿耿于怀,于是趁我不在,去到别的什么地方寻了不相干的和尚抓上山来,妄图报仇雪恨吧?” 楚云风闻言身形一僵,暗道此时若正在喝茶,怕是保不住要一口喷出来,但见叶岚渊说得一本正经,又不似玩笑,失笑之余却又不禁暗想他竟不知道无来当年竟还有过这么一段。 不过以他那般的疯癫脾性,恐怕当时多半还是为了招惹这孩子的惊惧眼泪吧…… 楚云风又将叶岚渊仔细打量一番,心道看这孩子现下如此品貌,想来幼时必定正直乖巧,在某类生性顽劣之人眼中,便是最招吓唬与捉弄的可爱。 心中不由又再次柔软下来,他想起当年七星门中,他那顽童一般的甥儿,虽则从小骄纵,却也同是如此,对门中豢养的禽鸟之物甚为爱护,有时哪怕不见了一个鸟蛋,也能叫他大哭一场。而他这个生性顽劣的小舅,通常便是藏起那颗鸟蛋的罪魁祸首,若被问上门来,只一句“吃了”便可令他瞬间红了鼻头。之后待他哭得伤心欲绝、可怜兮兮,弄污了一张原本白净漂亮的小脸,才肯将手摊开让他看一看那完好无损的鸟蛋,最后在他破涕为笑之时一把抱起来举过头顶,又是好一番嘻哈逗弄。 那孩子本来聪明伶俐,却不知为何如此戏码反复,居然能在在一两年之内试不爽。细想起来,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思纯净,越是与你亲近,越是容易忘记你从前对他的戏耍捉弄。而正因如此,当他认识到何为仇恨之时也同样会恨得彻底,一如二十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紧抿薄唇再不肯叫他一声小舅,幼小漆黑的眸子里流露出刻骨的恨意。 心思随之又再沉重起来,楚云风轻叹一口气,抬头看向初升的日头。叶岚渊在一边教训完仙鹤,回头见他如此,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近前。 “楚公子,”他道,“昨夜我想了很久,关于妖蛊归心的事……我想,你也许可以去问一个人。” “什么人?” “西疆地伏五仙教……教主万尘书。” 楚云风闻言面露不解:“西疆五仙教与中州素无往来,他既为五仙教主,又怎会轻易见我。”稍作停顿,他背过身去面向朝阳,声音与晨风混在一处,听来有些茫然与恍惚: “更何况我之所以如此关注妖蛊归心,一来是想弄清当年邪僧乱世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二来是想知道七星门另一名中蛊之人的情形——这两件事情除非当年在场之人,旁人根本无从知晓,这位五仙教主万尘书又能告诉我什么?” 叶岚渊站在他身后,看他中等身量一袭粉衣,融在晨光白雪之中,落寞之气却包裹全身,复又想起那年那时,无来师兄偶然与他提起六绝公子时形容的那般潇洒气派、风流韵致。虽则他当时年幼似懂非懂,但心中的憧憬却是清晰,对照眼前情景,实是感慨非常。 他于是忍不住又上前几步,在楚云风身侧与他并肩而立,想要努力做些什么,迫使楚云风从这种落魄伤怀的情绪中将自己解脱出来:“你不必担心,那个万尘书……旁人寻他,他也许不理,但若是你去,他一定会见你。而且当年之事,这世上若还有人能知道细节,除却早已失去踪迹的枪神剑圣之外,也就只有他了。” 楚云风闻言蓦地转过身来看他,心中已有猜测,却仍旧一言不发,等他把话说完—— “他就是我师兄,这御剑清澜的主人,也是你一直在找的,当年纯阳无尘子。” “没想到他居然去五仙教做了教主。”楚云风听罢叶岚渊所言,静默了许久方才轻轻叹出一句,“难怪这些年来我四处寻访,却始终没有他的消息。” 叶岚渊颔首道:“此事的确少有人知晓,而我之所以知道,也是幼时听师父私下说起过,师兄原本就是五仙教的继承人。当年师兄挂剑而去,纯阳内斗不断,我起先四处寻访却总也无果,后来有一日听闻地伏五仙教换了新任教主,我便抱着最后希望前去打探,却未曾想竟当真让我寻到。” “可是即便寻到又如何?以他的脾性,既已决定反出纯阳,就必定不会再回来,否则也不会去继承那教主之位。”楚云风说着,自腰间取下长笛,在五指之间几度翻转,最后横在唇边吹奏。一曲清音起时,恰逢叶岚渊定定看着远方白云缥缈,笃定道:“他答应我若我能在五步之内连解他五道妖蛊,他就会回来重掌纯阳。” 他二人随即陷入一段沉默,四下冷风清静,直衬得楚云风笛声无比悠逸。 不远处的山麓之中,有一僧一俗二人相约同行,却在笛声之间下意识地同时止步,向四下张望过去寻找声音来处。 他们却并不知晓此时彼此心中正同时浮出两个字:是他!而四下遍寻不见,又各有一番不同的失落。回神之际互望一眼,又同是但笑不语,而后颇有些不甘心地再行启程,却每行出一段就忍不住回头四下张望,直至越行越远,再听不见笛声。 一曲终了,楚云风回身叶向岚渊欠身一揖,道:“大恩不言谢,你救我一次,给我一信,只盼来日有机会得以报答。” 叶岚渊连忙摆手:“楚公子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不瞒你说,你我虽是初次相见,但我自孩童时候起便对你神往已久,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言罢见楚云风似有一怔,他又赶紧一眨双眼转了话题,只是两只耳朵莫名有些发热:“听楚公子的意思,想是打算就去找我师兄?” 楚云风见他神色几变,当然也看见了他蓦然发红的双耳,心中不免失笑道:“正是。” “此去西疆路途遥远,若择平常道路而行,费时太多,不若我传你一件纯阳缩地秘术,八卦栈道,可以日行千里。” 楚云风闻言赶紧推辞:“诶,纯阳秘术岂可随便传予外人,此番你已帮我许多,切不可再犯了门规。更何况既是秘术,修炼起来定然需要时间……” “要不了多久的。”叶岚渊心中打定了主意,见他推辞便不等他说完便道,“以楚公子你的功体悟性,至多不过三五天的光景。至于门规……纯阳如今只得我一人,那些门规早已形同虚设,而在我看来,这些武功秘术则是能外传便外传的好,否则哪一天我死了,师兄又不回来,便要彻底失传……” “小小年纪不要口没遮拦。”楚云风闻言顿时将他打断,转而见他一双漆黑澄澈的眼眸直勾勾盯着自己,满脸坚持,终于心下一软,答应下来。 第十五章:故人叹 叶岚渊所料不错,楚云风武学天资颇高,且功力深厚,果然不过三日就将八卦栈道修炼成功。他随即便邀叶岚渊同去五仙教,但叶岚渊却与人有约在先,无法成行。 如此楚云风不便强邀,只得在临别之际将自己六绝之一的袖里金剑相赠,以期来日有缘再见。却未曾想正是这一柄袖里金剑,恰成了日后叶岚渊的救命之机。 此后话,暂且不提。 日出成行,日落而至。纯阳八卦栈道巧借罡风术术缩地成寸,当真是精妙绝伦。楚云风到得五仙教圣坛之时,夕阳刚刚落上山脊,四周一片金黄瑰丽,笼着圣坛四周的苔痕旧迹,别有一种幽静神秘之美。 他本已多年不曾欣赏落日,但此时却不知为何突然来了兴致,背身站在圣坛门前横笛一曲。笛声悠扬,仅一瞬间便似充盈满整个圣坛,四周台阶石缝之中随之陆续爬满毒物,却不上前,安静地宛如定住一般,无形中为他留出一条可踏足之路。 楚云风于是缓步前行,唇边笛声不断,一步步向圣坛内中走去。踏入石门之际,云蛇和瑶蝎欲向他走来,却被他随意一瞥定在原地,踌躇片刻之后,瑶蝎小跑进去向万尘书禀报,而云蛇则硬着头皮上前几步拦在他身前。 “烦请姑娘,让万尘书出来见我。”笛声随即戛然而止,楚云风执笛一揖,态度谦和身姿潇洒,竟能令人不去在意他脸上伤痕。 云蛇盯着他眼波一阵流转,忽而弯唇一笑,道:“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楚云风亦回她一笑,只说了名字,却无来历。 云蛇听他说完,一双美目频频转动,又盯着他上下看了几转,而后微一侧身引他向内中走去:“公子,请随我来。” 她却未曾想楚云风竟会推辞:“我还是不进去了,我找的是一名故人,为的是一段过往,既与五仙教无关,便还是在门口说明白就好。” 云蛇闻言面露不满,正欲再说什么,却见瑶蝎自里面蹦跳着出来,一言不发,拉着她就跑。她随即足下一顿,正待发作,一抬眼却见万尘书随后而至,好难得穿了一件对襟短褂,腰上系着银腰带,却仍是松着胸前衣扣。 云蛇这才明白自己当真不便留下,只得跟着瑶蝎一同出去。踏出圣坛之时,她借口召回毒物又回头兜转了几步,正听见万尘书叹道:“你终于来了。” 楚云风自他踏入圣坛便一直侧首打量,直到听他此言,终于冷笑一声:“你倒好似一直在等我?” 万尘书并不在意,慢慢走到他身前,目光在他周身仔细看过一遍,最后在他脸上伤疤处顿了一顿,再转而与他对视:“我的确是躲你许多年,但同样的,亦等你许多年。” “等我来杀你?” “不,等你来问个真相——邪僧乱世之说天下皆知,以你的性格,既然心存疑惑,必会一查到底。而我既心存愧疚,你来,便是我的解脱。” “你说得倒干脆。”楚云风分明不以为然,看向他的目光中尽是挑衅,“若当真如此,你隐入五仙教这么多年,却为何半点讯息不漏?” “我自有我的苦衷。”万尘书说着,半侧过身去避开楚云风的目光,“我既想你来、又不想你来,既想解脱、又不欲解脱……一如你一心想要寻他,却又怕寻见了不知所谓。” 夕阳正在此时忽而坠落,唯留天边数片红云。五仙教圣坛之内光线骤然暗了下去,万尘书信手一扬,点着了圣坛中央的一处火盆。 楚云风随之向那盆中之火看了过去,似是陷入一段沉思,又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许久之后方才再度开口:“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 “听与不听,事实总在那里,你我二人注定为他纠缠此生,否则今日也不会在此相见。” 楚云风闻言双眉一蹙,侧目瞥将过去,手中长笛一转道:“你想打架?” 万尘书见状莞尔一笑,却是向后退了一步道:“不打,我发过誓,决不再为他与你打架。况且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心高气傲的纯阳无尘子,而既为五仙教主万尘书,就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与中州六绝公子动手。” 楚云风听他所言,注视他良久,而后将笛一挽别入腰间,兀自叹道:“我也早已不是什么六绝公子。” 万尘书却在此时摇了摇头:“不,在我心中你始终都是那个六绝公子楚云风,我想在他心中亦然。” 楚云风听他如此说道,漆黑双目之中眼波流转,半晌才又再度冷哼一声,道:“他?他早已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他一定记得。”万尘书道,“即便他现在四体被封心窍被堵,对过往之事全无记忆,但我相信他决不会忘记你。” 楚云风这一路前来心中早有诸多猜测,此时听他所言反倒不觉诧异,只喃喃道:“四体被封心窍被堵……难怪他功体削弱了如此之多——这是他中了妖蛊归心的缘故?” 万尘书正欲点头,心思一转又忽觉不对,上前一步问道:“你怎么知道?” “是你那个小师弟叶岚渊告诉我的。”楚云风答道,“他说你回来继承五仙教潜心钻研多年,为的就是解他身上的归心子蛊——当真是好一片痴心。” “你……一把年纪还如此拈酸,成的什么体统!”万尘书被他说得尴尬无比,面上微热却又觉得老脸挂不住,只得再度背过身去。 楚云风见状却不知为何心情豁然开朗了许多,双眉一扬几乎就要大笑出声,只觉二十年不曾如此开怀。他忽然想到他二人当年若非总为无来明里暗里针锋相对,以彼此的性格品貌,或许早以朋友论交,只是当初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到如今半生已往,再见面才品出些微心有戚戚。 那边万尘书见他半晌沉默,一回头却见他眉开眼展,先是不解,转而一想又似乎回过味来,当下双目微红,只觉许多过往心结随着心中一声叹息都不解自开了。 如此一来二人相谈便顺畅许多,楚云风随即又问了无来封体的情形,终于确定那降龙寺派出来的道空和尚正是无来无疑。 “看他面容形貌都有变化,年纪更似是停留在了二十年前,想来当也是封体的缘故?” 万尘书闻言颔首:“当年黎笑生、醉中泉与我三人合力施为方才成功封住他四体,后来将他送回降龙寺,元道至尊却坚持再将其心窍封堵。一来以他的悟性,若不封堵心窍,恐怕用不了许多年四体封印自解,到时一旦妖蛊发作,后果不堪设想;二来……元道至尊亦有私心。” 楚云风闻言又再冷哼一声,却未开口,只抬眼看了万尘书一眼,待其下文。万尘书见状便也不拐弯抹角,颔首道:“确是因为你——想当年无来本是元道至尊最得意的弟子,至尊一向属意他继承衣钵,本来他性好玩闹但无伤大雅,却不想竟为你屡屡犯戒,甚至不惜蓄发昭告天下,至尊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况且当时无来发狂自寻封体之举,除却那妖蛊之性,还有一半亦是为了你……” “为了我?”楚云风不解。 “不错。”万尘书说到这里稍作停顿,抬眼看了看楚云风脸上伤疤,“你可记得当日我失手毁你面容,你在昏厥之时正是倒在无来眼前? “他当时蛊毒发作,又为唐月楼重伤,正自神智不清,乍见此景便以为你死了。 “他是万念俱灰,方才自寻封体之举。” 第十六章:万蛊催心 楚云风闻言只觉心中钝痛,一时间多少过往席卷而来,压得他难以呼吸。 他想起当日自己在七星门外醒来,看见满目血红、遍地尸骸,却不见无来身影,下意识的反应亦是四下找寻。但他当时并无寻见无来尸身,却只见七星门四百八十一口全数丧生,心中憎恨之余,隐隐地却又松了一口气。到后来江湖传闻邪僧乱世为七大掌门合力诛杀,他以为无来死了,甚至疯过一阵,还是月影日日照料,直到有一日他突然听见旁人不相干的一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的确,姐夫碎体而亡尚且让他寻得数百尸块,但无来之死却仅有传闻! 他于是突然就清醒了,虽然口口声声报仇雪恨,但其实他心里明白他更想见他一面。 他要亲口问他许多事:七星门何罪灭门,唐月楼何罪致死,而他又是何罪为他所骗?! 但如今万尘书一句话却令得一切全又乱了,似乎原本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的前因后果全不是那么回事,他心下不由一阵焦虑,暗道二十年前七星门中,他一场重伤昏迷究竟错过了多少内情? 楚云风素来快人快语,心中既有疑问,便立时向万尘书询问究竟。 万尘书起先十分犹豫,但一来心中压抑多年,二来对楚云风他总是心有愧疚,并且这许多年来他一直在想,当初若从一开始就将实情向楚云风合盘托出,事情也就未免会落得那般田地,是以踌躇片刻之后终于还是说了。 楚云风听他缓缓道来,过程之中始终不发一语,只胸膛起伏愈渐激烈。末了待万尘书陈清详情陷入沉默,他忽而抬眼向他看去,面上表情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直将万尘书刺得如坐针毡,只觉周身上下无一处不受他目光凌迟之苦、顷刻之间已体无完肤。 “直至今日,我才终于明白你究竟为何脱袍挂剑、反出纯阳!”楚云风忽而大笑一阵,接着目光一厉又沉下脸来,好一番咬牙切齿道,“什么中州九门、人间正道,全不过是一通狗屁!” 万尘书一时无言以对,但心中多年压抑总算有所缓解,不由地长长舒出一口气。 “如今事已至此,再多说已是无用,只是无来与唐小楼身上妖蛊却是久留不得。”又一番沉默过后,他见楚云风情绪稍缓,话题一转道出这几日以来一直盘踞心头的疑虑,“你既已见过他,想必业已知晓降龙棍被盗一事——我此前一直想不通为何元道至尊竟会派他单独出来查探此事,但昨日瑶蝎带回的消息说乾鸾境元门开启,我便有些明白了。” “你是怀疑盗棍之人乃是我那侥幸不死的甥儿?”楚云风听他所言,自一团起伏纷乱的情绪之中缓缓抽出思绪,稍作思忖便已明白他的话所指何意。 “不错。”万尘书颔首道,“我在他十六岁时见过他一次,知道他对当年之事虽然一知半解,却记得无比清楚,并且始终耿耿于怀。” “所以你认为他是想寻无来报仇,但江湖传闻邪僧已死,因此便借盗棍之举一探真相;而元道至尊则是看破了他此举意图,是以派了无来前去查探,为的却是一石二鸟,顺便将当年未尽之事做完?” 言罢见万尘书抿口不语,面上表情却是肯定,楚云风又自转念一想,而后双目蓦然一亮,道:“但倘若妖蛊归心依旧无法可解,这一切便俱是徒劳——你苦心钻研这么多年,想是已有收获?” 万尘书闻言略怔了一怔,而后缓缓颔首道:“我确是制得一蛊,或可解那妖蛊归心……” 楚云风见他面色迟疑、双眉微蹙,心中便有七八分明了,近前一步问道:“你是尚无把握,还是对此解法另有顾忌?” 万尘书抬眼注视他许久,终于还是长叹一声,道:“此蛊名为万蛊催心,是要待他二人身上子母双蛊彼此吸引并至发作之际方能将二蛊同时吞噬。而妖蛊归心发作之时,中蛊之人六欲喷张、神志不清,若加之双蛊相互吸引,则更是……我想你必不愿见此情形发生。” 楚云风闻言双目一垂,沉默片刻之后沉声问道:“难道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万尘书摇头,“唯一的办法便是解蛊之人眼疾手快,在他二人蛊毒发作之初便将妖蛊解除,并且立刻将二人分置两地,以武压制,直至清醒……” 楚云风在他说话之时缓缓向他身后踱步而去,直听到此处方才蓦然止步,却未回头,依旧沉声问道:“倘若有我助你一臂之力,你有几成把握能一举成功?” 万尘书亦未回身,而是将双手背至身后,仰首去看圣坛顶端丝丝交错的爬藤阴影,良久之后终于开口:“十之七八。” 第十七章:粉衣袖影 道空当日与唐小楼约定同行前去五仙教,提到一条捷径:经三山峡谷、一江天险,则五日可达。唐小楼对此将信将疑,途中亦暗自向云雀探问,却并未获得可用的讯息。 不过道空对此相当笃定,一路健步如飞并着高谈阔论,几乎要将着中州天下上下百十年的八卦都说了个遍,却全不提路途情形。唐小楼起先还问,后来对他所说来了兴趣,便听多言少,偶尔发问也渐渐转向武林轶事,不过两日竟也将中州天下武林各派的远景近况打听了许多。 他二人似乎天生投缘,行走起居皆步调相近,且凡事多有灵犀。唐小楼笑言二人倒像是很久之前就已经认得似的,话说得随意,却引得道空阵阵沉思。 不过道空始终确信唐小楼并非他梦中之人,虽则年龄相貌皆很相近,但二人相处却始终少了那种宛如深刻入骨髓的亲近;相较之下,反而楚云风给他的感觉更为接近些——那般的癫狂、那般的迷茫、那般的恍如隔世与痛彻心扉…… 短短三日转眼即逝,日落时分,二人到得一处山巅。唐小楼四下张望,只见此处孤峰独立,四周云海障目、山岚氤氲,夕阳之下一片金红万里、直接天际,全不见来途去路。他心中一阵不解,下意识回头望向道空,却正对上他露齿一笑。“此地便是三山峡谷。”他道,“从这里穿过,再过一江天险,落地就在西疆境内。” 唐小楼闻言缓缓点头,若有所思道:“如此捷径,看来隐有缩地之术,却又构筑得如此浑然天成,想必非一朝一夕之功。” 道空颔首:“此乃中州九门于一百五十年前合力构筑的穿行秘境,为的是方便九大门派相互往来。三山峡谷与一江天险不过是其中两条岔路,其它还有双极天峰、四无天梯、五相海、六合云门、七步崖、八天灵洞和九张机。九条秘径纵横相连,无论从何处出发,只要经此秘境,便可缩地成寸,三五日之内行遍中州天下;只不过秘径设置机巧险要,通过之人必要兼有上乘功体术术,是以各门之中每一代都少有人能够全境通行,久而久之,这处秘径也就鲜少为人所知了。” “但你却是其中之一。”唐小楼听他所言,面色微沉道,“中州九门以乾鸾境为首,而我腆为少主却对此地闻所未闻……” “诶,这不可如此相较。”道空一见他面色便明白他心中所想,当即打断他道,“各门之中,各人天资境遇各有不同,你尚且年轻,或许东方境主认为火候未到。而我之所以知道,也是因为二十年前与人相约来此走过一趟,并非师父教诲。” 唐小楼闻言目色一凛,抬眼问道:“二十年前?来做什么?那人又是谁?” 道空本来说得顺口,被他一问却当即怔住,再如何回想亦想不起当初细节,心烦意乱之下只得含混道:“说出来你也不认得,罢了,闲话少说,还是赶路要紧。” 唐小楼还想追问,但见道空已然走上远处一方山石,心中虽有不甘却也只得暂且搁置,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 “你看那里。”道空待他走到身边,视线与自己大约平齐,方才抬手指向日落的方向道,“稍后待太阳彻底西沉,那里便会耀出一道光门,便是三山峡谷出口。那光门自出现到隐没只得一刻三分,你我二人必须在此时间之内通过,否则不单再无机会,还会被峡谷之中的飓风卷落谷底,粉身碎骨。” 唐小楼闻言颔首:“以你之言这峡谷之中的阻力便是飓风?” “不错。”道空说着,信手仍出一段树枝,眼看着它落入谷中被飓风一阵撕扯,乍然碎成粉末道,“谷中飓风风力极强,且全无定向,稍不留意便会被风力撕扯粉身碎骨。” “这倒不难。”哪知唐小楼见状却忽然露齿一笑,低压的双眉难得扬起,细长眉眼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你既然来过,想必通过不在话下,稍后时辰一到,便由我先行如何?” 道空见他如此笑容,只觉心中某处着人狠狠敲了一记,兀自颔首之际,便有片断回忆涌将上来,与眼前情景几番重叠。而那边日头西垂,正在此时终于掉落西山,四周光线乍然尽失,只留远处峡谷深处一圈白光乍隐乍现。 身边之人随即扬声道:“看见了,你跟我来!” 道空乍然回神,只见眼前人影一闪,已向谷中跃出! “等等,你小心!”他下意识也跟着一跃而出,却不想迎面一阵飓风袭来,竟似夹杂无数刀锋,割得面上生疼,而他周身衣物亦被飓风吹鼓撕扯,不多时已有些许碎片卷落。 前面那人见状随即提息回身,手中一柄折扇轻摇,竟是循着飓风回旋的方向而来,粉色衣袖在黑暗之中几近纯白,随风鼓动宛若蝴蝶轻舞,看在道空眼中令他莫名一阵心潮翻涌。他于是赶紧抬手迎上,心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竟是想要将这蝶舞翩翩掬在掌中,而下一瞬当那人微凉的手掌与他右手交握,那一番纷乱心思便蓦地安定下来,似乎顿时有了依凭。 那人此时已然近至自己身前,一手与他交握,一手折扇轻摇,提息换气之时足尖更在他膝上一点,再手中一紧将他提将上来再度与自己平齐。道空见状顺势在他腰间一揽道:“你只管找寻方向去路破此飓风,功力气息方面由我支撑。” 那人见状扬眉一笑,并不拒绝,反而为免浪费力气顿时撤了周身气劲半倚在他怀中道:“此风虽来势纷乱,但其实乃是依照八卦缺一之方向排布,所缺之一门便是生门。生门每四十九个时辰轮过一回,而无论何时入阵,起阵之时皆在巽位,所以巽位无生门。”稍作停顿,他手中折扇一转,道:“左退一,右进四,对了,现在我们在坤位,你看,如此那飓风走向便始终在我们身后,而出口便是生门。” 他随即依言抬眼看了看光圈方向,而后低头凑向那人耳边道:“但现在出口的位置正在巽位。” “所以那是假门……”那人言语间回眸看向他,却不料双唇正自他唇上蹭过。 他二人俱都一阵气息起伏,而后下意识地抿住嘴。那人率先稳住心神,别开视线接着道:“我先前说过,巽位乃是缺门,要进一位才是真的生门。” “所以这一阵乾位即是生门!”道空至此心中终于了然,于是再三提息,一鼓作气带着怀中之人向生门之处跃去,终于赶在光圈消失之时穿过三山峡谷;而后在四周彻底陷入黑暗之时蓦然将怀中之人紧紧环住,用力吻上先前无意中蹭擦而过的嘴唇…… 脑中轰然一阵眩晕,道空只觉周身四体蓦然窜过一阵剧痛,一回神却正对上唐小楼主动凑近的眼眸。他仅仅一瞬便将之与梦中之人分辨清楚,下意识地想要向后退让,却不想胸前又一阵剧痛传来,竟令得他丝毫动弹不得! 而唐小楼见他如此情形,不知为何竟大笑出声,片刻后笑声渐止,冷哼一声道:“我本来猜测你当年便是在此处寻得七星风门破解之法,果然不出所料;只是没想到走此一遭,竟还另有收获——你当年身中妖蛊自寻封体,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将妖蛊封在何处,我此前多方打探、这三天以来几番试探均未得果,却没想到你竟是封在心中!” 言罢他忽然停顿了片刻,返身走出几步开外,侧目盯着道空注视许久,接着又突然跃过来凑近他面前道:“我与他当真如此相像?”他此刻眼底微红,一双眼在四下昏暗光线中显得黑不见底,但微微颤抖的身躯却透露出他极端不稳定的情绪。 道空胸中仍旧剧痛不止,之前听他一番话亦是似懂非懂,但此刻却像是忽然打通了心窍一般忽而露齿一笑,道:“你的确生得像他,不过你看,我即便到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还能将你和他分得一清二楚。” 唐小楼闻言一怔,又再凝视他许久,而后突然伸出右手贴近他的胸膛。 道空始终动弹不得,只觉胸中有什么东西在他右手贴近之时剧烈地躁动起来,带起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几乎破胸而出! 然后他看见唐小楼右手筋脉乍然凸起,有一物通体血红、似蛇似虫,蓦然自他掌心之中破皮而出,直奔自己胸膛而来!而自己胸膛之中那一直躁动不堪的东西亦在此时钻破皮肉朝那物飞射而去,同样是通体血红,只是比起唐小楼手中那只小了一圈! 那边唐小楼见状强忍自己手臂疼痛,蓦然出手将那两只方一接触便相互紧咬的血红妖蛊执在手中,提息施力,竟将道空胸中那条子蛊整根抽出! 道空只觉周身自胸口而起宛如炸裂一般疼痛,似乎全身筋脉血液尽数被人抽空,禁不住仰天长嘶,痛苦之声瞬间响彻天地,惊动了数仗开外方自三山峡谷光圈之中脱出的两人——楚云风与万尘书! 第十八章:非花若梦 原来楚云风与万尘书前一日在五仙教圣坛相约同去为无来与唐小楼二人解蛊之时,便已从瑶蝎处得知他二人相约前来五仙教的消息。一番分析之下,他二人俱都觉得唐小楼邀道空前来五仙教是假,骗他一走三山峡谷恐怕才是真正目的。 三山峡谷本为七星门先祖所建,其中飓风机关与七星风门机关原理相同,唐小楼身为七星门传人不会不知;而当年无来既能破解七星风门机关,除了得楚云风指点之外,还必要有亲身实践之地,如此唐小楼前后对照便可将原由猜透一二,此番再入三山峡谷,更可一举求证。 不过万尘书与楚云风对此却并不甚在意,毕竟当年之事无论细节如何,俱已既成事实;而唐小楼既为报仇而来,心中必然早有认定,求证只不过是顺势而为。与此相比,反而他二人相约同行之事更令万尘书心有不安。妖蛊归心子母相吸,而他应东方伯予之求将唐小楼身上母蛊封脉压制已有十年之久,如今唐小楼功体成熟,怕是早已压制不住;此时若再令二蛊相遇,他恐怕道空身上子蛊亦会有所惊动,到那时二蛊同时发作却无解法,子蛊必为母蛊所噬,其后果将不堪设想。 是以二人不敢耽搁,当下便决定循一江天险之秘径前往三山峡谷,打算迎头将唐小楼与道空截下,却不想仍是慢了一步,当真是时也势也运也,天命不由人! 且说楚云风与万尘书方自越过一江天险,两人四脚方自踏上三山峡谷,便听见道空一声凄厉嘶吼凭空而来,痛苦之声瞬间响彻天地,直穿耳膜! 他二人闻声俱都惊出一身冷汗。万尘书脑中嗡然一声,直觉宛如二十年前情景重现,下意识地纵身抢上,迎面恰好接住了被道空剧痛之下本能一掌拍飞的唐小楼,却又被他反身一拧脱出掌控,逆行三山峡谷。 他心中明了唐小楼既得双蛊,必然借此破除他十年前的封脉之术,而倘若由他将二蛊合一,则二十年前一场浩劫势必重演!他于是想也未想便飞身跟将过去,在三山峡谷出口封闭之前一瞬跃入光圈! 而楚云风则被那声音定在原地,足足怔了半刻钟方才省过神来。他随即提息上前,却恰恰看见唐小楼自道空胸中拉扯出一条血线,当下只觉那道血线宛若从自己胸中抽出一般,刹那间周身血脉失温! 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意识到无来与死亡二字如此接近,即便过去的二十年里他曾无数次地听说邪僧之死,但相比眼前这具如此清晰真实的染血身躯,那种震撼力根本不值一提! 他突然觉得从前的伤也好疯也好痛也好都是那么苍白可笑,当他亲眼看见他在自己身前染血,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撕!心!裂!肺! 是以那些疑问也好纠结也罢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消失无踪了,他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意识都仅能支持他向那个人扑过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以最快的速度封住他胸前大脉。 他脱下外衣去堵他胸膛上的伤口,双手染满了他胸前的鲜血,粉色的衣料被浸至深红乃至发紫,连身上纯白的中衣也被血污浸染。 他像个孩子似的落下泪来,发丝凌乱,眼前一片模糊,模样像极了他当年疯过的那一阵,但此刻他的神智却无比清晰。 他突然之间就相信了先前仍然半信半疑的、万尘书所说的“他是万念俱灰,方才自寻封体之举”,因为他知道以无来的心性,若非一心求死,否则决不会冒险将如此妖蛊封在心中。 道空在胸中妖蛊被唐小楼蛮力抽出之时只觉脑中炸过一道闪电,紧跟着漆黑一片,却无端像是卷起了飓风。他在飓风肆虐撕扯出的碎片之中看见一片血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形容苍白、周身染血。 他的心蓦然紧缩起来,似乎周身所有的痛感都在那一刻集中到了胸膛,又被飓风撕扯研磨,令得那些疼痛变得更加细密而尖锐。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抱他,但他离得好远,他伸长了双手却触碰不到。 心中忽来一阵莫名烦躁,道空只觉胸中一股怒气勃发,竟将那阵飓风也扫得一干二净! 之后他便如愿将人抱在了怀中,虽则满身血污依旧触目惊心,但好在他还活着,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的…… “小楚!” 胸口的疼痛似乎在一瞬间减弱了许多,道空长舒一口气,目光紧紧盯着楚云风,良久之后露齿一笑。 楚云风一下就认出了那个笑容,心中只觉百感杂陈,下意识地想要向后退出他的怀抱,却令他双臂一紧,勒得他发疼。 紧接着他的嘴唇就跟着紧贴上来,在他额角鬓边耳蜗处密密细吻,叹息着呢喃:“我差点以为你死了……还好,还好。” 楚云风直觉想要躲闪,但侧过脸却恰恰送了双唇过去,被他一低头含个正着。 久违的亲昵触感,并着二十年的时间差席卷而来,一时间竟令得楚云风不知所措。面前之人似是而非,而自己的心境则是非繁杂,先前因为乍见他周身染血而暂时钝化的心思再度敏感起来,一些情绪沉淀下去,另一些则浮将上来。 他突然开始挣扎,紧抓着自己的外衣按在道空胸膛伤口上的手忽然用力,打算迫使道空吃痛松手,却不想竟换来他更用力地吸吮舌尖。无奈之下只得暂且由他,直到身上紧勒的双臂渐渐放松,道空双手开始在他肩背轻轻摩挲,他才忽而提起一掌拍出,翻身跃出他的怀抱。 莹白的月光此时自云层之中一泻而下,借由三山峡谷的特殊地势,形成一张奶白薄幕,宛若将整个空间劈作两半;一边是二十年前的邪僧无来,一边是二十年后的六绝公子,此梦已成花中梦,此花却非梦中花。 楚云风只觉无话可说,紧抿双唇注视他许久,终于轻叹一声,转身欲往三山峡谷之中去寻唐小楼与万尘书。那边无来却忽然抢上几步,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重新将他拉回身边道:“小楚,你听我说,我起先并不知道唐月楼是你姐夫,我寻你帮忙不假,却不是有心骗你。” 楚云风听他开口便是如此一句,正切中他二十年来心中至疑,一时间只觉思绪翻涌,竟不知如何反应。但他直觉自己应当说些什么,下意识地回头,却发现那人胸膛之上伤口已然不再流血,靠近边缘的位置甚至已经开始结痂。 他心中蓦然一动,抬眼向他面上看去,果然看见他那颗光头之上不知何时竟长出了寸长短发,而先前还白净光洁的脸颊也遍布了一层胡茬——三五步的距离,他竟仿若穿越时间追逐而来似的,仅仅一眨眼的功夫,就将二十年的岁月模糊成一片。 楚云风自然明白这是妖蛊得解,无来身上四体封脉之术业已化解的缘故,但他心中却仍然难掩情绪翻涌。二十年太长,而此刻变化却太快,他似乎早已习惯了长久的忧郁与哀恸,却对这突如其来的改变无法适应。 更何况即便他从未骗他,即便当年事出有因,他也仍旧是七星门灭门的魁首,与他有杀亲之仇! ——他终究还是会寻他报仇。 第十九章:恍如隔世 心中忽然便拿定了主意,楚云风将心一横,再抬眼看他时竟然展颜一笑。他眼角尚且残留着些许泪水,如此双眼一弯便顺着脸颊流淌,使得这个笑容看在无来眼中无比凄楚。而他那半边脸颊上的伤疤更是如此触目惊心,无来心下一痛,就要伸手去摸。却不料楚云风一只手腕仍被他握在掌中,另一只手竟不知何时已自袖中取出随身折扇,他这里指尖方自沾染上些许泪痕,那边楚云风折扇就也到了,扇骨开合间夹风而至,竟是杀招:裂骨凄风! 说时迟,那时快! 无来见折扇夹风而来,心下虽有一怔,但本能的反应却是伸手去挡!那只手正是沾染上楚云风眼泪的手——自他脸颊边立起佛手,再以掌心向上一托一压,堪堪在自己颈侧以掌背将折扇格住。 但他另一只手却始未放开楚云风,反而顺势将他一臂背在身后,连带地将他腰身扣住。楚云风见状赶紧撤了折扇回头,本欲转身脱出,却不想他那佛手竟似打蛇随棍上一般翻手将折扇整个缠住,再追至手腕处变了虎爪着力一抓一拧,又将他另一只手制在身后! 如此楚云风便被他整个抱在怀中,双手被制腰身被扣,竟是丝毫动弹不得!无来一身蛮力被封二十年却不减反增,想来妖蛊归心能令功体大增一说确是属实。 楚云风见状心知再要脱出不易,只得轻叹一口气,将脸别向一边。他本来无心,却恰恰将那毁了容的半边脸孔置于无来眼前。 无来随即呼吸一促,脑中画面一闪,是那日三清山上温泉之中,面前之人信手扔掉半片断玉,眼神含讥带讽。他心中顿觉无地自容,缓缓松开双手钳制道:“无论如何你恨我确是应当,要杀我也是应当,我终究欠你一条命。” “不是一条,是四百八十一条!”楚云风直至此时才蓦然开口,然而音调却颇显平静,仿佛他仅仅是在纠正一个数字。 “但终究是我一力为之。”无来叹道,“唐月楼是我所杀,七星门是我所破,四百八十一口尽数葬身我手。” 楚云风闻言侧目斜睨他良久,忽而冷笑一声道:“当真是大英雄、大豪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想来那邪僧之名定也是你的杰作了?” 无来闻言微一颔首道:“虚名皆是无常物,正邪自在心中,是非终有定数,百年之后人作古,一切终归尘土”。 “既如此,你为何还要向我解释?”楚云风听到此处,突然提高了声调,低压的双眉倒竖,狭长双目圆睁,“左右被骗与否结果终究如此,百年之后人作古,尘归尘土归土!” 无来见他如此,下意识就要上前,却在他后退一步之后止了动作。他立在原地注视楚云风,一双拳头捏起又放开,良久之后终于开口道:“我怕你不要我了。” 楚云风未曾想他竟会如此回答,闻言只觉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无来便乘此时上前几步,再一次将他拦腰抱入怀中。 “你……放开!”有道是事不过三,饶是楚云风如此心性,此时被他轻轻一抱,却也再难出手。 无来却不答话,亦不松手,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目光自双眼掠过鼻尖双唇,又在脸颊的伤痕上停驻许久,最后重新看进他眼中。 楚云风被他看得发慌,只觉得眼前之人确是他记忆中那个混不吝的破戒和尚,却又很是不同,二十年的落差忽隐忽现,与他心中的情仇纠葛交叠起伏,令得他呼吸亦有些不稳。 无来却在此时忽而露了一笑,一口白牙晃得他眼前一晕,紧接着那唇舌便又缠压上来,令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无来的呼吸在唇齿相接的瞬间便浓重起来,与从前的、已往的、方才的皆不相同。那其中隐着些秘而不宣的银靡意味,只在舌尖交勾的瞬间张扬而出,之后便又随着舌尖的分离而隐没。 那分明是包裹着企图的试探,恰如二十年前他与他在此地初次亲吻,他以舌尖轻扣他的齿关。那种欲盖弥彰的勾引对楚云风那仅仅流于表面的风流心性有着致命的杀伤力,不多时便已令他面红耳赤。 无来对此早已详熟在心,双手在他轻颤的脊背上来回摩挲,一寸寸地挪上肩头,又捧上脸颊,最终挑开衣领沿着颈项滑落。 楚云风的手在这时如他所愿地攀附上来,一如既往地摸索上他的前臂,似是紧张地要将它们拉扯开,却最终仅是紧紧扣住,仿佛找寻一个依凭。 无来便顺势将它们牵至自己颈项上环住,继而飞快地剥去彼此身上的衣物。赤裸的胸膛由此交叠,紧密的贴合使得彼此间每一次心跳都互有所感。 楚云风总会在此时睁开眼睛,双目微红、目色迷离,分明是紧张到了极点,却偏又要亲眼看着他没入体内—— 无来直到此时方才相信自己是真的清醒了过来,虽则二十年恍如隔世,但好在此生、此地、此人仍在。 第二十章:东风虚渡 正当无来身上妖蛊得解、四体封脉同时化解、在三山峡谷出口认出楚云风之时,另一边,万尘书追着唐小楼在谷中逆风而行,多花了两倍的功夫方才回到入口处的山巅。 此时唐小楼右臂上母蛊已将子蛊完全吞噬,血红的身躯却反比先前纤长了许多,宛若一根鲜红发丝在唐小楼整条右臂上密密缠绕,再缓缓钻回先前破出的筋脉。 那过程想必十分辛苦。万尘书脱出三山峡谷之时,正见得唐小楼一手抱臂单膝跪地,周身大汗淋漓,那张原本与楚云风有七分相像的面孔苍白如纸,却随着手臂上妖蛊没入筋脉的过程一点点细微地变化。 他是在一点点地长大。从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长开了眉眼,凌厉了轮廓,下巴上甚至渐渐冒出些许胡茬,而他的身量也在这个过程之中徐徐挺拔宽阔起来,却仍是变化过快逆了天时,以至于周身皮肉多处迸裂,自浅淡青衣之下缓缓渗出血痕,一眼看去倒像是被无形之刃作了一顿凌迟,过程妖异惨烈,场面触目惊心! 万尘书一看便知那是他在唐小楼十六岁时为他做的四体封脉为妖蛊活变所化解的缘故,心下恻隐顿生,却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欲放出万蛊催心去解他臂上妖蛊。 但唐小楼未待他靠近便一跃而出,却又在两丈之外自空中摔落,疼得就地翻滚。 万尘书见状再度抢上,口中同时道:“唐小楼,妖蛊归心乃是蛊种妖邪不可倚重,你年纪尚轻,切莫和你爹一样错托了邪道,快让我为你解蛊!” 唐小楼闻言侧睨他一眼,冷笑一声却不言语,强忍疼痛又再飞身跃出,却不想这一次仅仅跃出三尺有余! 万尘书此时已然追至他身前,见他如此便伸手去扶,同时打算伺机放出万蛊催心。 不料唐小楼竟忽然自袖中射出一条飞锁,锁带七星,遇物则缠,他借此轻身一荡,复又跃出数丈开外,落地之时就势一滚便没入密林之中再无声息。 万尘书并未料到唐小楼身上竟带着七星飞锁,一时阻拦不及,竟失了他的踪迹,此时林中漆黑一片,顶上虽有月光点点,但唐小楼有意躲避,想要再找却是难了。 心下不由顿感扼腕,万尘书举目四望,无奈之下却也只得先入林中再说。他却不知道到这密林地处三山峡谷入口山巅,当年竟也是七星门所设之秘径机关,而唐小楼一连三纵直往林中而去,为的就是引他入瓮! 此时他为寻唐小楼一脚踏入密林,四面林中便骤然罡风四起,风中竟有无形之刃随机而至,倒比三山峡谷和当年七星风门更为凶险,稍不留神便有碎体之虞! 而那边唐小楼不知何时已然返出密林之外,虽则周身剧痛、浑身染血,却仍旧忍不住大笑出声:“无尘子、万尘书,我六岁时你们灭我满门,十六岁被你强封四体,直至今日尚且生不如死,如今你倒劝我不要错托邪道?此番我便要看看你这正道之士两派掌门要如何脱出这七星门东风虚渡,来解我身上这已然活变的妖蛊归心!” 话音落时,唐小楼周身蓦然剧痛,一时间再难出声。他额上大汗淋漓,甚至站也站不稳,强撑着迈出几步之后便“碰”一声扑倒在地,继而因疼痛难忍而遍地翻滚,一不留神竟顺着山道翻滚而下,直到被山石挡住去路方才勉强停下。 他右臂上的妖蛊此时已然吸收了大半,蛊线隐在皮肤之下,随血脉波动忽隐忽现,宛若一套鲜红的纹身,自右臂而上,缓缓覆满肩背胸膛。待到左胸心口亦被蛊线覆满之时,他忽觉一阵燥热遍袭全身,带动周身痛感蓦然提至一个顶点。 他只觉自己再也无法承受更多的疼痛,口中忍不住呻吟出声,而后蓦然长啸一声,紧接着便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直到有一个冰凉的东西覆上他的额头,像是一双手在他而上脸颊来回轻抚摩挲。 双目蓦然一睁,入眼便是一团火光,唐小楼下意识地坐起身,正看见一人白衣束冠,背对着自己蹲在火堆那一头。 那人听见声音便即回身,一见他醒了,赶紧起身过来问道:“你醒了,还好吗?身上还有哪里疼吗?” 唐小楼这才看清他是一个青年道士,看年纪约摸与他相仿,面容清俊目色澄清,身上的白布道袍镶着蓝边,头上挽一个太极髻,束着朝天冠。唐小楼直觉在哪里见过此等装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只得含糊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怎么……你不会说话么?”那道士见他不言不语,面色似乎踌躇了一阵,但终于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唐小楼本欲示意他自己喉咙干涩,但想想又觉得就让他如此认为也不错,便又点了点头。 哪知那道士当即便露出一脸惋惜,看来想说什么,但咬了咬嘴唇又咽了回去,转了个话题道:“那么你刚醒来一定口渴,来先喝点水。”同时从腰间解下一只竹筒递过来。 唐小楼颔首接过,心道你想说什么已经全部写在脸上了藏也藏不住,心中不觉失笑,手中捏着竹筒把玩了几下,方才送到嘴边喝了几口。 那道士就蹲在他身边,看着他喝完水要抬起袖子擦嘴,赶紧先一步拦下他,递过一方布巾道:“你身上伤口太多,我没办法只好先脱了你的衣服,你先用这个,衣服我洗好了正在火上烤着,过一会儿就能干了。” 唐小楼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竟只着一条单裤,而他上身赤裸,双臂胸膛上伤口错落,与皮肤下隐现的血红蛊线混作一气,不仔细看倒很难分清。 他于是抬起手臂仔细端详那自己曾经熟悉的,如今却显得陌生的肌理,良久,又探手摸了摸脸颊。 那道士顺着他的动作往他脸上仔细看了看,而后像是明白了什么,忽而展颜一笑道:“放心吧,你没破相。” 第二十一章:妖蛊变 唐小楼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他不说话不动的时候静得好似能与天地风物融为一体,半点仙风道为骨、三尺秋水不染尘;但只要眉峰一挑双眸一转,整个人就立时灵动起来,一开口又偏偏话特别多。 他现在知道他叫叶岚渊,三五日的时间,他也渐渐想起那身熟悉的装束乃是纯阳殿的服制——当年七星门之变,他第一次见到无尘子时也曾见他如此穿着,只是如今纯阳已没,他却未想到竟还有一个人孤身寂寞,却执拗地独自守着这一门旧制。 “那也没有办法啊。”叶岚渊似乎很善于察言观色,与唐小楼相识虽只得三五日,但只要他神思一变,他就会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虽然他并非每次领会得都对,但唐小楼既不愿说话,便也就由着他的思路。 “我幼时家里很穷,爹娘养不起我,就送我上山学艺,师兄说我刚到山上的时候还不如一只仙鹤大。后来纯阳没落,师兄们都走了,我却无处可去,守在纯阳,至少还能希望有一天能等到掌门师兄回来。” 唐小楼闻言不置可否,只是刻意抬眼去看了看他的表情。他对他语调中的轻描淡写十分不解,一如他不明白幼时的变故与数十年的孤独是如何令他养成如此个性。 叶岚渊一下子没能领会他的意思,眉梢微微一扬,示意他能多给点表示。唐小楼便下意识地抬手去摸他的发顶,但手伸到一半却被他头上朝天冠所阻,只得转而在他肩上拍了拍。 如此一来叶岚渊便明白了,眉眼一弯,笑道:“你不用安慰我,我并未觉得自己可怜。一个人住在山上,虽然有时孤单,但有整个三清山的鸟兽相伴,倒也不觉寂寞。”话音未落,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自袖中摸出一物递在唐小楼眼前道:“对了,不说这个我倒忘记了,这是我在你衣袖中发现的,可是你养的鸟儿?” 他手中的鸟儿正是云雀。三五日不见,唐小楼却几乎有些认不出了。他顺手自叶岚渊手中将它接过来掂了掂分量,而后冷哼一声,又将它丢了回去。 “它好像也受了伤。”叶岚渊此番却未察觉唐小楼的不满,只小心翼翼将云雀接过来捧在掌中,指尖在它头顶翎毛上轻轻抚摸,“你的伤也很重,身上好像还中了蛊,我其实很想问你从哪来,是怎么受的伤,但是你不会说话,所以还是算了。” 唐小楼听到此处,下意识地停下脚步,顿了一顿,又继续往前走。 叶岚渊从这个动作中看出了他的意图,展颜一笑跟了上去道:“没关系,我都说了不要紧。我师兄说萍水相逢,不要随便打听旁人的私事,只是我个性不好,总忍不住想问。” 唐小楼闻言侧目看他一眼,顿了一下,摇摇头。 “你这是在夸我?”叶岚渊又是一笑,停下脚步侧头看他,而他手中的云雀也跟着他一同歪着脑袋看向唐小楼。 唐小楼随即点头,一转眼看见云雀也跟着点点头,忍不住抬起一指数落似的在它头顶一戳。 其实唐小楼那日蛊发伤重,被叶岚渊所救纯属偶然,次日天明便该分道扬镳。但叶岚渊却不放心他的伤势,并且他此行原本就是要去千秋万叶谷寻那亦师亦友的沐姓郎中探讨医理当中的解蛊之法,是以游说半日,终于说动唐小楼与之同行。 不过唐小楼也有他的考量:妖蛊归心两蛊合一不久,正在蛊变吸收之期,而他身上四体封脉刚刚破解,周身亦有许多变化不适,需要时间调息休整。如此一来报仇之事确须缓办,尤其无来和尚身上蛊毒已解,四体封脉自也不在话下,既如此,他便正好送他一个重现江湖之机。 心下既作此想,唐小楼便欲唤来云雀做一番吩咐,但抬头见外面天已尽黑,才想起方才决定在这山中废寺休憩之后,叶岚渊便主动出去觅食,而云雀自也被他带走。无奈之下他只得暂且作罢,抬眼看了看顶上弦月,挽起衣袖去门前水井处查看那井中是否还有水。 这废寺看来废弃不久,那井中不仅有水,连打水的木桶也仅是破旧,却还能打上水来。唐小楼于是打了满满一桶,确定水质清澈便先捞起来洗了洗脸,而后褪去上衣,将剩下的水兜头浇下。 他身上原本隐伏皮下的暗红蛊纹在此时突然鲜红起来,伴随着周身的燥热疼痛,无比煎熬。他知道这是妖蛊变化的关系,自那日双蛊合一以来,每日一到子时便会发作,丹田之中宛如烈火焚烧一般,一股浊气四下乱窜。 起先他还能以运气调息将其压制,但这两日却不知为何越渐严重,那股浊气越烧越烈,仿佛必要寻得一个出口。最艰难之时,唐小楼只觉丹田宛若即将爆裂一般,苦不堪言。 是以他总在夜半之时悄悄跑到附近有水的地方浸泡,一来稍事缓解,二来未免叶岚渊发觉——叶岚渊口口声声中蛊解蛊,虽则未必知道这妖蛊归心乃是何物,但唐小楼还是自觉避讳些好。 但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意。正当唐小楼发觉此番妖蛊发作比起前一日更为严重,打算乘叶岚渊尚未回转先行避开之时,却忽见云雀扑棱着翅膀自外头飞了进来。它身后紧跟着进来的正是叶岚渊,身上道袍脱了一件,不知包了什么东西捧在胸前。 “唐小楼!”叶岚渊方一跨进院门就先扬声招呼了一声,声音清清亮亮透着三分欢喜,话音落时人已至身前。 而当他看清唐小楼行状之时蓦地便顿住了,随即面色一整,将手中包裹扔在一边,上前将他扶住道:“你怎么了?这是……你身上的蛊毒发作?” 唐小楼在他双手触碰到自己皮肤时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只觉周身一阵过电般的酥麻,自他掌心触碰的地方直窜丹田。而后那燥热的灼痛感便越加清晰起来,使得他咬紧牙关还是忍不住呻吟出声。 叶岚渊见他如此,心中焦急万分,一时却又无从着手,只得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而后更凑近了一些,仔细观察唐小楼的发作之状。 唐小楼此时已然盘膝而坐,运气周天努力压制丹田之中乱窜的浊气,额上大汗淋漓。 叶岚渊发现他身上红纹若隐若现,再加之他体一再升高,但红纹隐没时却有转凉的迹象,立时便明白这红纹便是蛊毒所致。 他于是探手沿着红纹脉络一路摸索,希望借由唐小楼肢体的温度判断蛊源所在,却不想那源头竟是在丹田、会阴。他指尖方一触及,双耳脸颊便下意识地红了红,随即赶紧眨了几下眼睛,敛回心神。 唐小楼却因他这无心一碰而忽然睁开眼睛,一双鹰目半带阴霾,一瞬不瞬地紧盯在他脸上。 叶岚渊随即更加涨红了脸道:“我不是故意的,但……但你这蛊源确是在此,若……若要解蛊,恐还需由此下手。” 唐小楼闻言微扬双眉,递了个“难道你会解”的眼神过去,紧抿的嘴唇白了一阵,又缓缓回红。 叶岚渊并未立时回答,而是在他身前盘膝坐下,又将他双手拉过来搭了一脉,之后才略有迟疑道:“我……我没把握,但有一法或可一试,你……” 唐小楼当即点头,而后又再紧闭双眼,再一次运功压制。 此时月光正浓,此地荒山废寺寂静一片,加之唐小楼妖蛊发作,无端地就令气氛妖异诡谲了起来。云雀起先停在不远处的台阶上来回踱步,久了便觉周身阵阵发凉,双翅一振又飞得远些。 叶岚渊此时已顾不上它,只将唐小楼右手脉门扣在身前,轻轻划了一道血口,将一物填入其中。那东西一见血便蓦地消失无踪,许久才在唐小楼手臂脉络之中隐隐现出一条金线。 “这金丝血蚕乃是我在五仙教往复数年之中偶尔得之,是一味可解百蛊的良方。但这只是古方记载,它的作用究竟如何,现世无人知晓,就连我师兄也说不出头绪。” “书上说将它‘自脉封入,蛰伏数时,则百蛊得解’,却没说这‘数时’是要多久。” 叶岚渊一面说着,一面扣着唐小楼双手脉门紧紧盯着那脉中金线在唐小楼右臂之中缓缓延伸,一时竟未发觉他左臂之中正有一条血红细丝自脉游出,缓缓绕上自己手腕!而当他发觉之时,那红丝已在他腕间勒出一道红纹,转眼间消失无踪! 周身顿时只觉得一阵如火燥热,自腕间疾窜蔓延,仅一瞬已遍走全身!叶岚渊只觉气息一阵不稳,紧跟着急喘几声,丹田处便有灼热之气腾然而起。 他心下不由一紧,脱口道:“你……你这究竟中的什么妖蛊,竟能离体反噬!”一言道毕又想起唐小楼不会说话,只得暗叹一声,也与他一般运气周天。 唐小楼此时早已自觉压制不住,神思混乱间只能勉强起身,打算去井中打些水来权作缓解。那边叶岚渊却似乎在运息周天之时想通了什么,一睁眼道:“我好似明白这蛊毒要如何压制了,就不知你……你愿不愿意。” 唐小楼刚打了一桶水上来,闻言将桶拄在井沿,微微喘息着等待下文,月光下面孔轮廓倒映水中,竟除了眉眼之间还能看出几分楚云风的影子之外,再也看不出与他相似。 叶岚渊见他如此,也强压体内浊气站起来向他凑过去,犹豫了一阵,伏在他耳边低语。 唐小楼闻言缓缓侧首看他,许久,微一点头。 叶岚渊于是突地又红了脸颊耳廓,慢慢伸手过去环住唐小楼,指尖微微颤抖,去解他裤子上的绳扣,却不料下一瞬竟被他反身压在井沿上,三两下剥了道袍里衣!他心下不由一紧,口中惊呼出声,但那人动作生涩却迅速强硬,转眼间已将他双膝顶开。 而更令他羞恼至极的,却是唐小楼伴着浓重呼吸贴在他耳边的轻声低喃:“你别动,让我来……” 他下意识地侧首想要质问唐小楼为何骗他不会说话,却不想却被他低头一吻虏了唇舌。紧接着头上一轻,朝天冠亦被摘落,一头黑发随之散开,伴着他几近折弯的身躯垂落井中…… 第二十二章:风雷引 清风弄影,晓日初升。 唐小楼醒来之时叶岚渊依旧睡得很沉,身上拢着他夜里摸索而来的道袍,整个人蜷成一团伏在他胸前。他的黑发依旧铺散着,丝丝凌乱在他胸膛之上,唐小楼微一探手便掬得一缕,送在眼前细看一阵,又落至鼻尖稍作停顿,而后小心翼翼为他理顺。 他心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惬意,虽来得莫名,却似乎正切中心中某处空虚,将他自六岁家变以来便一直空落无依的胸膛充填起些许,令他除了仇恨之外,总算有了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 心下不禁有几分飘飘然起来,他低头看向叶岚渊,顺着替他整理头发的动作以掌心在他脸颊轻轻摩挲,良久,莞尔一笑。接着小心翼翼地翻身起来打了些水为他清洗干净、穿好衣衫,又自行来到井边一番冲洗,终于舒展开身躯长舒一口气。 叶岚渊在被他用冷水清洗之时瑟缩了一阵,却没有醒,只是紧锁着眉头继续昏睡。唐小楼看着他心中一阵发软又一阵发甜,只觉就如此看着他直到醒来也不错,转念却又想到叶岚渊昨夜连饭也没吃,若是醒了定然腹中空虚,便决定乘他未醒出去打点野味。 云雀自昨夜飞远了便不见回来,唐小楼一面暗自数落它不知又野到哪里去了,一面取出鸾鸳将它唤回在此看守。云雀飞回来之时,他本已走到寺外,却忽然脚下一顿又自返回,将外衣脱下来盖在叶岚渊身上,又盯着他看了一阵方才离开。 云雀站在废寺破旧的门槛上歪着脑袋目送他出去,又跳到叶岚渊身边左右看了看,忽地周身羽毛炸了一炸。它好像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明白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张鸟嘴张开了半天也忘了合上。 再说唐小楼离开废寺却仍旧一心记挂着叶岚渊,脚下于是忍不住一快再快,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山脊。这山脊一侧为山崖一侧为山坳,他料想山坳一侧应当会有收获,于是慢下了脚步静观等待。 山脊的那一头在此时走过来一个人,日光下也看不清形貌,唐小楼便只不经意地望过一眼就忽略了,专心去寻山坳中可能出现的野味。而那人走到身前,原也仅是随意看他一眼便即擦身而过,却不想走出去丈许之外却突地顿了脚步,回头将他由上而下仔细看过一遍。 山坳中在此时突然有了动静——有只兔子冒了头,灰黑的耳朵在杂草从中一抖,恰被唐小楼看个正着! 唐小楼随之凝神屏息,只待那兔子整身出洞便要跃出,耳边却忽闻一声断喝:“唐小楼!” 他心下一时无察,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却不想正对上丈许之外一张熟悉的脸孔!而当他看清来人之时,那人却已飞身而来,手中不知扣着何物,以虎爪之姿向他肩头拍来——正是纯阳无尘子,五仙万尘书! 原来那日万尘书被困东风虚渡,几乎尽展毕生所学方才顺利脱出,却失了唐小楼的去向无从寻找。他本打算先与无来和楚云风汇合再做打算,却不想途径此地竟然凑巧相遇。 唐小楼刚刚破了四体封脉,体型容貌俱已大变,万尘书起先并未认出。但人算不如天算,万尘书为解妖蛊归心苦炼多年,这万蛊催心一向以妖蛊为食,一旦靠近,必有所感,而恰恰他二人之擦肩而过之时,万蛊催心忽然一阵躁动! 万尘书当即回身细看,同时将万蛊归心扣在掌中,蓦然出声试探。他先前几次施蛊不成,还被唐小楼诱困阵中,心知肚明此子难缠,是以丝毫不敢怠慢。 之后果然唐小楼应声回头,万尘书当即提息跃出,同时将万蛊催心扣在掌中!他不怕唐小楼出手相迎,只怕他退!但他知道以唐小楼的心性,又是此番已然得到双蛊合一的情形之下,他是断然不会却步半分! 说时迟,那时快! 唐小楼眼见万尘书一掌拍来,果然仅撤肩向后让出三分,便以双手错了个八字迎上。 但他却未想到万尘书这一掌竟是不能相迎,因为他手中扣着万蛊归心,而此蛊沾肉即中,见血则入,无论是拍在何处皆是一样效果。 他这里一招双掌相迎,恰中了万尘书下怀,只见他手中虎爪一翻,正扣在唐小楼右手的八字掌沿!他手中的万蛊催心便在此时伸了四条宛如触须般的黑线出来,沿着唐小楼手腕上攀,仅一瞬又长出三五分! 唐小楼之前因四体封脉化解迅速恢复生长,此时四肢周身遍布伤痕,虽已经叶岚渊照料三五日,但有些地方仍未收口。那万蛊催心便借由这些伤口迅速侵入,不多时已经将他整条右臂缠缚!而他体内的妖蛊归心此时亦有所感,自胸膛而外,真气暴戾而出,血色红纹迅速蔓延,自颈侧而上,爬满半边脸孔! 万尘书见状心知两蛊正自相争,未免功亏一篑,当即腰下一沉,落了个平马,双手虎爪同时变了个锁喉扣并擒拿手,欲将唐小楼稳稳拿住。 唐小楼满目血红,仰天怒号一声,双肘同时一缩一提,骤然提息挣脱了万尘书的掌握,整个人向后上跃出! 只见他凌空团身一翻,双腿紧接着踢出连环一十二脚,竟一举将万尘书踢出三丈开外!于此同时他袖中七星飞锁紧随而至,锁上七星分倏然散开,从七个方向将万尘书胸膛腰腹一一洞穿! 但此时他整条右臂业已动弹不得,万蛊催心霸道异常,竟然将他体内妖蛊连连逼退!他眼见右臂上红纹不断褪去,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当下双眉一横,鹰目微眯,竟自袖中抽出随身匕首在肩头一插一挑,将整条右臂齐肩割下! 断臂落地在数尺之外,但未免万蛊催心再度循血而至,他看也未看就纵身一跃自山脊一侧跳下悬崖,待万尘书见状强自提息而来,崖下只余山岚雾气氤氲一气,哪里还有唐小楼的身影! 而此时山间日头已高,阳光穿透重重雾霭越过几重山巅,终于照醒了那间废寺之中一直昏睡的叶岚渊。 第二十三章:万叶千秋 叶岚渊自小有个习惯,睡醒之时并不立刻睁眼,而是先闭着眼睛直接打坐,待运气三个周天、肢体精神都清醒了之后方才起身。但今日他却是惊坐而起,手腕似被什么东西着力勒了一下,蓦然生疼。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查看,却仅看见腕上一圈红痕,但是被什么勒的却无从知晓。紧接着意识渐清,他渐渐察觉周身沉重腰肢酸软,更有某处深感不适,再一抬眼看见不远处废寺门槛上停着的云雀,这才想起前夜之事,一瞬间烧红了脸颊。 云雀在此时跳了过来,站在三尺之外小脑袋左右歪了歪,仔细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靠过去。叶岚渊这才发现唐小楼并不在周围,心下于是稍稍安定,伸手过去想让云雀立上食指。 然而云雀并未如他所愿,反而向旁边又跳出了几步,低头在地上叨了叨,将唐小楼盖在叶岚渊身上的外衣衔起一角。叶岚渊顺着他的动作看见那件衣衫,目中一阵深思回转,而后双唇一抿,颇有些费力地站起身。 “他说过会回来吗?几时回来?”他问道,同时试着舒展了一下腰身,发觉除了酸软之外倒无不适,而内外衣物均已穿着停当,看来唐小楼还颇细心。 他问话之时自未指望云雀能回答,只是独自生活惯了,时常自言自语。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见日头正高,便随手挽了发髻走出去打水,口中以云雀恰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便是要打只山猪……不过午时也应该回来了吧。” 然而唐小楼却并未在午时之前回转,甚至日头西斜也未见回来。 云雀先后几次想要飞出去寻找,却又惦着唐小楼的命令是在此照看叶岚渊,是以最远也只飞到院外。 叶岚渊在院中负手而立,又自抬头看了看天色,终于回到废寺之中,将御剑清澜背在身后。云雀见状赶紧扑棱着翅膀追了进来,在他肩头绕着圈儿盘旋。 叶岚渊见它如此,面上显出几分为难:“抱歉……我与人相约之期将至,恐怕不能等了。” 云雀见状急得又向外飞了出去,片刻之后回转,见叶岚渊已将唐小楼那件外衣叠好,装进随身的包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飞过去“扑”地停在他手边。 叶岚渊见状不由莞尔,抬手在它头顶翎毛上摸了摸道:“他去了这么久还未回来,想来途中必有变故,我本来应该带你去找他,但我与人相约在先,确是不能再等。”稍作停顿,他将云雀捧在掌中,又起身将包裹同御剑清澜一起背在身后:“我看你分明听得懂我说话,想必和他亦有联络之法……既如此,不如你先随我同去赴约,待事情了了,我再带你去寻他如何?” 云雀自知别无他法,只得以头顶在他掌心轻蹭,以示答应。叶岚渊于是便带着他离了那座废寺,走出院落时足下微顿,又回头看了那口井一眼,不经意地轻叹一口气。 之后便是一阵紧赶慢赶,到月华初升之时,终于到得一处山谷。他这里方自袖中取出火折打算照一照脚下,就见远方山谷深处乍然一亮,接连升起数盏孔明灯! 叶岚渊认得那灯乃是谷中好友求救之信,心下不由一紧,立时提息飞跃过去。 云雀被他惊得也乍然飞起,却又怕他走得太快失了踪迹,只得一个俯冲又跟过去,绕在他肩头宛如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着一般。 叶岚渊却无暇顾及这些,起落间已自腰间取了拂尘在手,虽则腰身酸软,脚下步伐却快!前后不过三五个起落,他人已跃至方才孔明灯升起的地方,落地之时脚下带起片片红叶飞舞,灯光下衬着他一身纯白衣衫煞是好看。 “我道是哪里来的禽妖,原来是好友新得的小宠。许久不见,怎的竟放着仙鹤不养,偏养起这般全无美感的雀儿来?” 身后忽人声传来,叶岚渊蓦然回转,只见一男子身着紫衣、乌发垂肩,腰间别着一支青玉笔杆,双手衣袖挽起,手中还托着一盏刚刚点起的孔明灯。灯光正照在他俊秀的脸孔上,长眉斜飞直入鬓间,却如何都看不出年纪。 叶岚渊一见是他,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长舒一口气道:“我的好少爷,你可吓死我了,一进谷就看见好几盏孔明灯上天,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我能出什么事?”那男子眉梢轻扬,面上却似无动于衷,“只不过有人偷溜出谷,我便叫他知道五十年之内莫再回来,否则这孔明灯就权当为他祭奠。” 叶岚渊闻言先有一怔,随即眉开眼笑道:“是醉叔叔?这倒奇了,平日你赶他也不走,怎么这回反倒偷溜出去?” “还不是出去多管闲事。”那男子依旧面无表情,信手又将最后一盏孔明灯放了,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而后眉峰微挑,仔细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叶岚渊被他看得颇不自在,也低头向自己身上看了看,却无发现。 那男子却在此时忽而笑了起来,原本全无表情的脸孔仿佛瞬间被灯光点亮,透出几分令人砰然心动的灵动明艳。 “原来这雀儿不是你养的。”他说着,面上的笑容一闪即没,又恢复了惯常的面无表情,而后话题一转,道:“看来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叶岚渊被他问得一愣,便无暇去顾及他前一句话是何深意,只专注等待下文。 那男子要的便是如此效果,复又看他一眼,轻笑起来:“无尘子现正在我这里,他身上被人穿了七个洞,个个透光,若是换了别个大夫,恐怕此刻已然死了。” 原来这紫衣男子便是叶岚渊原打算带唐小楼来见的沐姓郎中,亦是中州九门之一的千秋万叶谷小少爷沐少耶。 千秋万叶谷以医术机甲闻名天下,这小少爷虽从不理江湖世事,却颇有一颗医者仁心,只不过性格乖僻口不饶人,久而久之便有了冷面医邪之称。 他比叶岚渊整整年长十二岁,初见面时二人曾大打出手,乃是为了三清山上一株前年人参。之后当他得知叶岚渊独自一人苦守纯阳,又苦心钻研解蛊之法,便起了爱怜之心,与之好友相称,十数年来每年此时都会约他至此,亲自教授他一些医理当中的解蛊之法。 此时叶岚渊乍闻他所言,却是吓得面色苍白,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腕道:“怎会如此?是谁伤他?他现在人在哪里?” 沐少耶被他抓得手腕发疼,面上却仍是笑着,学着他肩头的云雀歪过脑袋看他:“你连问我三个问题,我先答哪一个?” 叶岚渊深知他的脾性,见状便不再问,拉了他就往谷中深处走去,边走边回头问道:“你谷里仅有三间医舍——他在哪一间?” 沐少耶却忽一用力自他手中挣脱,纵身一跳向后跃出一丈来远:“天字间天字间,我最讨厌道士了,当然在天字间。你自己进去吧,我刚替他开了膛,看也不想再看一眼。” 第二十四章:听天由命 谷中深处有一眼泉,汪着一丈见方的一小块水面,倒映顶上明月。泉眼一周成品字状建着三间医舍,舍前各立着一块奇石,上头分别刻着“听天由命”、“俯拾地芥”和“洗心革面”字样。 “听天由命”即为天字间,里头的病人病情各有轻重,却都是沐少耶不喜欢或是十分厌烦的病症及病人。虽然他一贯医不择人,凡是求医到此的都一定会医,但医好之后便会丢在里面听凭其自行复原,并且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进去多看一眼。 “俯拾地芥”顾名思义都是常见病症,病人也多是附近前来求医的平民,是以这间医舍也是沐少耶常年行医之所。而只有像叶岚渊如此深交之人才会知道,那名为“洗心革面”的医舍里住的才是真正的疑难杂症,并且多是沐家少爷极有兴趣的病人。 不过此时叶岚渊却无心去顾及那心字间内是否住了新的病患,只一心惦记万尘书的伤势,径直走进听天由命。屋内只得万尘书一个病人,四下床铺虽然干净,却无人看顾,那沐姓少爷竟当真就让他这么直挺挺地躺着,身上衣衫倒是新换的病人袍,却连副应时的被褥都没有。 叶岚渊见状双眼一阵发热,先上前确认了师兄的体温脉搏,而后快步走出去到隔壁地字间抱来一床棉被,小心翼翼替他盖好。他心里明白沐少耶生性乖僻,并非故意针对万尘书,但眼见自家平日那么春风得意的掌门师兄陷在如此境况,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心疼。 “别心疼啦,看你眼睛红成那样,待会儿他醒了还以为你在哭丧。”沐少耶的声音在此时从外面传进来,听来就在门外,仅仅一墙之隔却就是不肯进来。 叶岚渊闻言反而越发想哭,但明知哭最无用,便眨眨眼睛吸吸鼻子止住情绪,扬声问道:“他是如何受的伤?” “这我可不知道。”沐少耶道,“他是自行来到谷中,到得时候血已经快流尽了。我看他身上并无其他伤痕,想来不是遭人暗算便是当真遇到了高手。” “高手?”叶岚渊道,“师兄是两派掌门,就连醉叔叔与他过招也不可能轻易取胜,哪里还有这样的高手能轻而易举将他伤至如此?”顿了一下,他听见沐少耶在外头冷哼一声,明白他不愿听他提起某人,赶紧清了清嗓子又道:“你方才说他身上伤有七处?可知是何兵器所伤?” “七星门七星飞锁。”沐少耶想也不想便答道,“他身上七孔乃是同时洞穿,伤口长三分宽两分,且隐有锁链痕迹,除了七星飞锁,我还真想不出会是什么旁的兵器。” “可是七星门人不是在二十年前就全都死光了么?”叶岚渊闻言颇觉不解,“醉叔叔不是也常说七星门四百八十一口一个未留?” 沐少耶当即冷笑一声:“那个大骗子说话也能信?我告诉你,他就是看见了你师兄的伤才突然偷偷溜走的!”言罢忽一阵衣袂之声,外头再无声音。 叶岚渊立时明白自己捅了马蜂窝,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舌尖微吐。回头见万尘书仍在昏迷之中,他料想是沐少耶施救时所用的迷药尚未过去,便端了张凳子坐在床边看护。 外头不多时又亮起了几点灯光,想来是沐少耶越想越气不过,又放了几盏孔明灯上天,叶岚渊掐指算算,这回醉叔叔恐怕是要百十年也不得回转了。 心下不由莞尔,叶岚渊心道这沐家少爷实在小孩心性,虽说他的确个头不高,但好歹也比自己大足一轮,怎么就能数十年如一日地如此任性妄为、随心所欲呢?他思索间不经意地侧头眼看见云雀远远站在门槛上歪着脑袋朝里张望,便一伸手招它过来。 云雀随即一展双翅飞过来停在他掌心,脑袋一低,以头顶翎毛去蹭他的指尖,过不多时又自飞了出去,在泉水上方低空掠过,一眨眼便失了踪迹。 一夜无眠。 东方微微泛白之时,叶岚渊被沐少耶的声音惊醒。他蓦然站起身走到床前看了看万尘书的情况,见他仍在沉睡,便轻舒一口气,转而走出去打算看看又是什么人惹了这位少爷的脾气。 屋外并没有人,沐少耶的声音是从洗心革面中传来,隔一道墙和一眼泉,勉强可以听出大意:“你不想死,不想死就要让我医。你既到了我这里,就甭管愿不愿意,必定要让我医好了才能走。” 叶岚渊闻言便明白这是那位少爷不知又从哪里寻来的疑难杂症,下意识地轻摇了摇头,接着挽起双手衣袖,走到泉边捧水洗了洗脸。 云雀便是在这时飞回来的,却并没有立时飞道叶岚渊身边,反而停在了洗心革面的窗台上,小脑袋一个劲儿地转来转去。 叶岚渊见状便要招他回来,却忽闻身后一阵拖沓的脚步声,蓦然回身,果然看见万尘书从屋里走了出来,正扶着门框吃力轻喘。 “师兄!”他顿时又喜又急,起身快步走过去将他扶住道,“你怎么这就起来了?快回去躺着,你身上的伤很重,沐大哥昨日才替你包扎好,小心千万别挣裂了。” 万尘书见到他先是一怔,而后强扯出笑容问道:“怎么你也在这儿,你不是回三清山了么?” “我和沐大哥约好每年这个时候都在这里向他学习医理之中的解蛊之法,谁知昨天晚上刚一到此就听说你受了重伤,可把我吓死了。” 叶岚渊说话时摆了个又像要笑又像要哭的表情,看得万尘书一阵想笑,却又怕牵动伤口,只得暗自忍下,转而抬手去点了点他的鼻尖道:“我既到了这里,你家沐大哥就即便有一万个不愿意也会把我救活,如此你还担心什么?多大的人了还又哭又笑的摆个猫儿脸。” 叶岚渊闻言嘿嘿一笑,鼻子随着他的动作皱了皱,而后一整面孔,道:“我从未见你受过这么重的伤,担心总归是要担心的,不过沐大哥的医术我倒还放心——师兄你现下觉得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万尘书随即摇头:“这伤虽然重,但并未伤及筋骨,只是当时未及止血,血流了太多,现下尚有些虚弱罢了,不碍事的。” 心下终于稍稍安定了些,叶岚渊见万尘书不肯再躺,便去搬了张椅子扶他坐在泉边。 沐少耶仍在洗心革面中与那病人唇舌相争,云雀在窗台上站了一会儿,终于飞回来落上叶岚渊肩头。 万尘书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口中喃喃念了一声 “这倒像是乾鸾境出来的禽妖”,而后双目一凛,突然拉过叶岚渊的右手问道:“岚渊,这雀儿你是从哪里得来?你身上又怎么会有妖蛊归心的纹样?” 第二十五章:无常 叶岚渊乍闻“妖蛊归心”四字,心下蓦然一跳,眼中却是茫然。万尘书随即将他的右手腕抬起来送至他眼前,只见上面那道勒痕此时已化作一条极细的红线,隐在皮肤之下若隐若现。 “这是妖蛊归心?”叶岚渊只觉心中“咯噔”一声,霍地向后退出两步道,“这……师兄你是不是弄错了?妖蛊归心现世不是仅存在一人身上,而那个人……”话说到此,他突地又止住了,似乎忽然想通了其中关窍。 原来当日万尘书无意中向他提起当年之事,曾说道除了无来之外,当年七星门中尚有另一人也身中此蛊,而万尘书苦寻解法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解他身上蛊毒。他当时听得一知半解,心中又总记得大家但凡提起当年之事都是说七星门四百八十一口尽亡,不自觉地就以为师兄口中这个“他”恐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活死人,而且应该身在五仙教中。此刻见万尘书见到此蛊反应如此之大,他才忽然省起万尘书从未对他细说过此人行状,而所谓的“死马当活马医”的活死人更是无从说起,如此说来昨夜沐少耶所说万尘书受伤乃是七星门七星飞锁所至,便也说得通了。 只是……怎么……偏偏会是他? 心中忽一阵情绪纷乱,叶岚渊默然不语,只将右腕自万尘书手中挣脱,换了自己的左手过去紧紧握住。 他看他的年纪不过与自己相若,倘若当年邪僧之变时已然身中此蛊,那他中蛊之时岂非还是个孩子? 而他若当真是七星门遗孤,师兄既前去为他解蛊,他却为何要痛下杀手? 昨日之期……正是唐小楼失踪之时,师兄既身中七星飞锁伤重至此,那他此刻又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万尘书见叶岚渊方一提及此人便闭口沉思,双眉不由紧紧蹙起,盯着他不发一语,许久之后方才试探着问出一句:“你见过他……唐小楼?” 叶岚渊随即回过神来微一颔首,而后将他如何救了唐小楼替他疗伤,又如何见到他蛊毒发作,欲以金丝血蚕为他解蛊却不料竟遭反噬,留了这一线血纹在腕上的过程一一讲述,只将那夜蛊发情动之事隐了不提。 万尘书明知他话中必有未尽之言,但既心知肚明会是怎生情形,便是如何也问不出口;心中顿时气愤惋惜心疼忧郁纠作一团,末了却只得长叹一声,起身重往听天由命里蹒跚而去。 无常最是人间世,叹只叹,造化弄人。 那边叶岚渊见万尘书重往屋中走去,心中虽仍有疑问未解,却也只得暂且丢开,走上前去搀扶。云雀在此时一展双翅飞了开去,在谷中盘旋一圈,又落在对面洗心革面的窗台。 那屋中沐少耶仍在与病人僵持,但该说的话都已说尽,此时只觉得口干舌燥,再不想开口,便兀自坐在那儿静候那病人反应。 那病人自清早起来便一直背对着他站在窗前,直到此时方才稍稍侧过头,口中话锋一转,道:“你口口声声定要医治好了才放我走,说了半天怎也不见你问问我的来历?” “问它做什么?”沐少耶道,“我既是医者,便生来只知治病救人,纵使你十恶不赦,除非受伤生病了不叫我看见,既然看见了就无不医之理。” 病人闻言眉峰微挑,却因背着光,沐少耶并未看见:“你就不怕有一日救了一个人,却伤了更多人,甚至伤害到你的朋友家人?” “若是天定如此,便是我命不好,”沐少耶手中掬着自己一缕黑发无聊拨弄,说话时一脸的不相干,“左右救与不救家人朋友该好的还是好,该伤的还是伤,该活的自然活,该死的必要死,既如此,又何必要顾及这些?” 那病人闻言又将脸转了回去道:“佛曰一切皆是因果,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佛爷还说一切因缘和合皆是无常,又有谁说得清何事为因何事为果?即便好不容易说清了,再来一句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便也带过,都听佛爷的你还活不活?” 话说到此,沐少耶忽将双眼一眯,歪着脑袋将那病人上下打量一番道:“我却没看出你还是个和尚?原来这世上除了那个贼和尚,竟还有旁的和尚也会这般堂而皇之地蓄长发。” “我不是和尚。”那病人当即纠正,而后静默了一阵,忽然转过身来问道:“你说你有十成把握将我右臂医好,但我断臂并未带回,即便你医术再高明又能如何?” 沐少耶直到此时方才露了笑脸,心道这死小子年纪不大脑筋却死,说了这大半天才总算松了口,同时起身走到他面前道:“我自有我的办法,权看你愿否一试。”言罢见那人点头,立时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半晌之后抱了个硕大的琴匣回来搁在他眼前。 那病人看见此物面露不解,却未多言,只等看沐少耶意欲何为。 沐少耶却忽而咬紧了嘴唇,打开琴匣上的铜锁时双眼圆睁,目中精光闪动,看来颇显兴奋。 “这是我花费了整整十八年精心铸造的,有点重,不过与你的体格倒正好相配。我看你功体深厚,身上又有妖蛊蛰伏,想来若要驾驭应当不难。”沐少耶一边说着,一边将匣中之物上包裹的锦缎揭开,露出里面一只精钢铸造的机甲手臂。 那病人一见此物双目乍然一亮,而后突然侧目道:“你知道我身有妖蛊?” “岚渊那小子都能看出来,我岂有看不出的道理?只不过我与他们不同,妖蛊不妖蛊的,既不会伤你性命,便与我不相干。更何况你身上若无此蛊,我这宝贝恐怕还用不上——你既是七星门遗孤,定然明白我此言何意。” 沐少耶说着便以眼神催促他脱去上衣,自己则将双手衣袖卷高过肘,又去取来药水仔细浸洗干净,往床边一站,就要施治。 那人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躺过去闭上双眼,脑中一番画面频闪,却是当时当日父亲在他耳边的一番叮嘱: “……为父多年心血皆在其中,这一次虽然失败了,但我相信你的资质定在为父之上!现在为父就将妖蛊归心给你,你要努力学着去控制,到他日一旦时机成熟、双蛊合一,功体便可大获精进,到那时它就会成为你最称手的兵器!” 他的肩头正在此时骤起一阵剧痛,周身四体妖蛊发作,身上红纹似血,勒得他近乎窒息!意识完全陷入黑暗之际,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却仅一瞬又隐没了,在他眼前留下一个模糊的剪影—— “……你叫唐小楼?” “……你的字写得真好……” “……我叫叶岚渊……” 第二十六章:邪僧现世 残星几点,人倚故楼。 长笛一声悠婉而来,捏着红牙板的小姑娘蓦然住了口。 此时夜深人静,楼中只余三两桌未尽残席,席间之人应声看去,只见一人白衣粉巾,背对着一桌简席,懒洋洋倚在阑干上兀自横笛。 那席上四个菜、两只杯、一壶酒,很明显尚有一人未至。或许是等得乏了,粉巾人意兴阑珊,方才横笛一曲。但那笛声确是好听,是以虽打断了小姑娘唱的曲儿,却并未引来埋怨之声,反而连小姑娘身边弹琵琶的老人都停了下来,静静地听那曲中深意。 待到一曲终了,三两桌残席上掌声迭起,连小姑娘也跟着拍起了手,那弹琵琶的老人却忽而轻叹一声,将琵琶横置案前,双手合十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粉巾人在此时转过身来,一双浓眉微沉,低压在狭长鹰目上,虽则半边脸颊为伤痕覆盖,但举手投足一派风流,竟叫人连他脸上如此狰狞的伤口都忽视了。他将长笛在五指间绕了个来回,却仍是懒懒倚在阑干上,半点要挪动的意思也没有,只是面上露了一个笑容,道:“那日听闻降龙棍被盗,我便一直觉得奇怪,乾鸾境的禽妖再如何神通,若要在降龙寺盗出寺宝却也非易事,但降龙棍却丢得如此轻而易举……这让我实在不得不怀疑寺中隐有内鬼。” 四周众人皆不明他所言何事,也不知他此话对谁而说,闻言一阵面面相觑,正自茫然间却见那老者忽然开口道:“但当日道空在这里力战禽妖,你现身助他时却并未提及。” “我二十年前便以为他死了,后来虽有怀疑,但多年寻找始终无果;当日忽然看见他,正自心绪不宁,即便有疑却也无心详说,更何况他既不记得我,我说了他又如何会信?”粉巾人闻言又是一笑,双手抱胸将长笛拢在身前,换了个更显懒散惬意的姿势。 那老者道:“那你此刻既然说得出,便是说明你心思已定,亦或者是他记起了你?” 粉巾人却不回答,反而执起长笛向门外信手一指,众人随之看去,正见得一人身着僧袍,蓄发留须,从门外几步走了进来,向那老者合十道:“师父,久见了。” 那捏着红牙板的小姑娘一见此人,秀眉微微蹙起,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一阵,又向那粉巾人看过几眼,忽而省起什么,惊呼道:“你是那个小和尚,你是那个粉衣公子!” 二人闻言同时向她看过一眼,虽未回答,却已默认,而后双双看向那名老者。 那老者见状复又长叹一声,道:“我早知你二人孽缘未尽,如今既已重逢,无来身上妖蛊与四体封脉也均已得解,正是携手同游、不问世事的大好机会,却为何还要回来蹚这趟浑水?” 楚云风闻言冷笑一声:“至尊莫非忘了,我那自幼丧亲的甥儿还在受妖蛊所苦,更为当年至尊一念之差受仇恨所累。” 无来则忽一抬手将掌心按在那柄琵琶之上,道:“我既为找寻降龙棍出寺,无论如何总须有个交代。况且降龙棍乃是我随身兵器,是师祖爷亲手交付于我,我既然没死,就不能放任它流落旁人手中。” 说话间,他掌心之中已运起一股气劲,按在琵琶上噼啪作响,宛如烈火焚烧枯枝。 那老者见状双目顿时一凛,单手作了个虎爪在琵琶中间一抓一吸,便令其自无来掌下脱出。 无来见状赶紧抢上,一手倒立佛手在他腕上一敲,一手向侧下平推,令琵琶在手背上翻了个身,再反手一捞,将其挽在肘间。却不料老者一只手与他佛手向缠,另一只手却也在此时跟上,施了个鹰爪出来扣住琵琶上四根琴弦,“嗡”一声弹出一声巨响,竟将琵琶硬生生自无来肘中弹出寸许,紧接着另一只手在缠斗中迅速折返,掌心向上砰然一拍,便将琵琶向空中拍出三尺来高! 楚云风此前一直怀抱长笛冷眼观战,直到此时方才动了,一跃而起去抢那飞在半空中的琵琶。却不想他指尖方一触及,那边捏着红牙板的小姑娘竟忽而飞身而来,先他一步抢了琵琶在手。他随即双眉一展,落地之时冷哼一声道:“我倒没看出来你竟有如此身手,你这一身妖气藏得倒好!” 小姑娘闻言弯唇一笑,再不复先前少女玲珑剔透模样,反而多了几分妩媚:“至尊功体深厚术法无边,自不是你能随意勘破。”说话间她唇角越渐上挑,慢慢露了两三颗莹白细齿,手上红牙板在琵琶弦上一拨,竟在四周空气中荡出一阵波纹,令四下食客掩耳四散! 岂料楚云风见状竟连眉峰也未动分毫,只将手中长笛一横,指尖捏了几个音,却并未有声音传出,但四周气息却分明蓦然静止下来,先前被琵琶音波荡出的波纹一瞬间已消失无踪! 小姑娘见状心中大骇,手中红牙板笃一声敲在琵琶一侧,牙片三分,在弦上一拨一挑,同时弹出三个音。 楚云风却仅小指微动,那笛声便自悠然散出,拔了个极高的音调,又蓦地消失了,再听不见。 小姑娘却在此时忽然惨叫一声,双手将琵琶牙板同时丢开,紧紧掩住自己的耳朵。但可惜为时已晚,她两侧耳膜均已经为笛声震破,耳洞之中血流如注,再听不见丝毫声响! 楚云风却看也未多看她一眼,只适时将长笛一收,伸手过去接了她落下的琵琶。 那边无来仍与老者招招僵持,他看着不耐,便道了声:“和尚,接着!”信手将那琵琶抛向无来。 无来正与老者换过第八十招未见胜负,闻言竟看也未看便回手一掌劈在当空,正将那琵琶竖着劈成两半。接着凌空倒行一记鹞子翻身,又一探手将那琵琶中落下的一柄半长禅棍执在手中,落地时横架在双肘之上,向那老人合十道:“阿弥陀佛,弟子稽首了!” 第二十七章:神将天纵兵 原来当日无来与楚云风重聚三山峡谷,虽则多番挣扎纠葛,但最终还是将当年之事分说清楚。无来又花几天时间忆起这二十年来身为道空的一段过往,思及降龙棍被盗一事,心中颇觉蹊跷。 楚云风见他提及此事,便也将自己心中怀疑道出,两相一分析,便将此事来龙去脉摸排分明。想当日唐小楼报仇心切,且怀疑江湖传闻邪僧已死不过是个幌子,是以派遣乾鸾境禽妖前去降龙寺盗出降龙棍,却为元道至尊看破,派了道空和尚前来作饵,果然引得唐小楼强出乾鸾境。众人一时间皆为唐小楼与道空之事牵住了注意力,就连道空亦被唐小楼一番动作牵制,不知不觉间却将降龙棍的下落忽视了。 之后回想起来,当日唐小楼定然是确定了降龙棍到手,且道空确是循降龙棍去向而来方才确定了他的身份。但降龙棍既为镇寺之宝,又有元道至尊亲自坐镇,仅凭那三五禽妖又如何能够轻易得手?他二人随即想到或许降龙棍自始至终并未到得唐小楼手中,但他偏又如此确信,那便只有一个解释:唐小楼派出来盗棍的禽妖已为元道至尊所用,如此一来唐小楼的一番动作便从一开始就在元道至尊的掌控之中! 那老者眼见无来取得降龙棍,双手合十向他施礼,忽然长叹一声,重新在琴凳上坐下。他的面貌亦在此时有了变化,灰白须发皆逐渐隐去,慢慢现出一个老年僧人的模样。 这僧人正是元道至尊。只见他双目炯炯,在无来身上上下打量一番,道:“你本就是我和师尊最得意的弟子,又有楚公子在侧,要将此事想个通透倒也不难。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即便你猜到唐小楼所派禽妖为我所用,而降龙棍仍在我手,但我自问行事小心从未有所泄露,你又是如何知道这卖艺老者是我所化?” 无来闻言侧首看了楚云风一眼,而后露齿一笑道:“因为当日我在这里与小楚相遇虽属偶然,但你在我问路之后吟出那首诗却太刻意。再者你一介卖艺老者,眼见我和小楚在这里力敌禽妖,他还一出手就杀了一个,却能一直冷眼旁观、全无慌张,本来就不合情理。之后我在琴暖阁再与他相见,小楚曾一度深陷幻境,而以他的功体,寻常禽妖又岂有这等本领?再加之后来唐小楼曾告诉我,他亲眼看着你圆寂,我便知道这老者便是你之化形。” 话说到此,无来忽一敛了笑容,正色看向元道至尊:“我从未想过师父你竟会以诈死应对当年之事。道空四体被封,只能借卜算之法推出你圆寂的时间,正与唐小楼所说吻合,但我却知道那不过是你事先所设的暗示。你若当真圆寂,我与你同脉相传,周身四体自有感应,哪里还需掐指推算?” “这倒是我疏忽了。”元道至尊闻言颔首道,“我一心想借你诱使唐小楼获得双蛊,再借无尘子之手将妖蛊毁去,却忘了你身上妖蛊既除,四体封脉自然化解。果然当初借四体封脉将你记忆封闭乃是一时执念逆天而行,如今一番因果,倒是该然。” 言罢他又一叹,看向楚云风道:“我与师尊一生心血,仅得这么一个得意弟子,却偏偏与你孽缘难断……罢了,既然天意如此,降龙棍又被他失而复得,我这做师父的便也无话可说……” 话音未落,却有一干僧众忽自外头跃入厅中,为首的一个长眉瞋目,执一柄鎏金禅杖,横在无来面前道:“无来,二十年前你以武乱世侥幸不死,得至尊佛法指点却不悔过,如今竟又来兴风作浪!今日我六殿僧众若不能将你活捉回去,就定要在此清理门户,也免得被你再毁我寺清誉!” 元道至尊闻言一惊,起身问道:“相空,你此话何意?为何降龙寺六殿执法僧皆到此处,可是寺中出了什么变故?” 那相空和尚一见是他,赶紧合十道:“至尊你远游在外,恐怕还不知道。无来自四体封脉被解,邪性更胜从前,中州九门一连数日皆有门人被他杀害,我们到此便是要将他擒拿回去,给九门众人一个交代!” 元道至尊闻言一怔,看向无来道:“他们所言可有其事?” 楚云风却忽而笑了起来,虽则双眉舒展,目中却是戾气深重:“江湖传闻邪僧无来二十年前为九大掌门合力诛杀,而当年知道他四体封脉之人少之又少,连我也是数日之前方才得知,你六殿执法僧年纪轻轻,在寺中辈分并不算高,此等机密之事却是从何知晓?” 相空闻言一时语塞,却不辩驳,转而向无来问道:“你可愿随束手就擒,同我们回去做个分晓?” 无来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将降龙棍舞了个棍花,收于身侧看向楚云风,双眉一展,露齿一笑,片刻之后方才摇摇头道:“他不准,而我也不想去。” 楚云风闻言目中戾气顿时尽没,唇角微微一挑道:“那你还等什么?”言罢与无来一左一右分向两个方向跃出小楼! 六殿僧众见状一阵喧哗,而后亦陆续跃下小楼向无来与楚云风追去。元道至尊眼见他们离开,眉心微蹙,一伸手招来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双耳失聪,动作看来便有些迟钝,却仍是忍者疼向他靠过来。元道至尊便在她掌心划下几个字,而后目送她化形而去——竟是一只小黄鹂! 那边无来与楚云风分从两边跃下小楼,不过片刻又在楼下相会,回身见六殿众僧陆续追来,便不耽搁,双双纵身向城外跃去。 六殿僧人随之紧追不舍,虽说追不上,却也无法及时甩掉,一番追逐之下令楚云风忽而冷了面孔,颇不耐烦地敛了内息站在原地,索性等他们追来。 无来一见此状便知楚云风要开打,心中虽有些无奈,却也乐意由他。当下将降龙棍舞了个棍花,率先向那众追逐而来的僧人迎头攻去。 楚云风此时亦换了折扇在手,在无来与众僧战作一团之时单向相空掠去。他一身白衣在月光之下甚为抢眼,头上粉巾轻舞,与手中折扇交相呼应,身形若舞蹁跹。 相空见他过来,不敢怠慢,手中禅杖舞得虎虎生风,以兵之长显兵之强。却不料楚云风身姿轻盈,修长身躯或曲或展,竟以手中折扇为轴,在禅杖四周游弋翻转,不过十招便近至身前,以扇骨在他两侧肩窝一点,再“啪啪”两声抽在腕上,令得禅杖脱手! 无来在人群之中频频向他看去,宛如看蝶舞戏花,正自看得高兴,打得心不在焉,却见他忽而扬手将相空的禅杖抛将过来,赶紧敛了深思,弹身跃起将之接住。他手中顿时有了一长一短两支禅棍,心下一阵不解,便又抬眼向楚云风看去。 楚云风此时已然制住了相空,懒洋洋重又换了长笛在手,抱胸而立,面上神色颇有不耐。 无来顿时便知他是在催促自己尽快了结,眉峰一扬笑出雪白牙齿,而后左右双手同时开弓,长棍棍花横扫,短棍点挑突击,竟是配合得相得益彰,且丝毫不显吃力。 楚云风见状莞尔一笑,忽而来了兴致,将笛一横,婉转吹出一曲——宫羽商角角变征——无来禅杖横端,挡开四名僧人手中戒棍,降龙棍四点连击,几乎同时点中四人膝盖,令其脱臼——羽征角商宫征角——又一轮四名僧人袭来,无来手中禅杖平平递出,先当胸一击点中一人后退数步,再翻手一拧令得禅杖凌空飞出,“铛”一声落在相空身侧,另一只手同时以降龙棍左右各挑开一人,而后“嗡”一声旋出一个满圆,堪堪将最后一人齐颈定在身前一臂之距,再进不得半分! 而此时,楚云风一曲正好吹毕。无来收了降龙棍飞身跃至他身前,抬手在他腰间一揽,二人便看也不看地上或手或脚被卸了关节脱臼翻滚的众僧,相携离开。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一黑甲武士到得此间,见一众僧人均已气绝,双眉紧紧蹙起,手中长兵“铛”一声顿裂地面一块青石。 晨光初现之时,城外官道旁的一间小酒肆前,一支银白长枪从天而降,“夺”一声钉入无来与楚云风身前地面,恰阻了二人去路。 楚云风见此枪微微一怔,下意识向四下看去,终于在正前方十丈开外看见一道黑衣镶红的人影。无来却忽然一弯嘴角难得笑出几分邪气,先喃喃一声“呵!神将天纵兵……”而后向那人影扬声道:“故人到访,二十年不见,不先来喝一杯么?” 第二十八章:斗变 那人影在无来说话时已然走近了些,乃是一红衣黑甲的轻装武士,面白,微须,黑甲之下系着一根银色丝绦,走动时绦穗在身侧轻摆。 他一路走来目光一直定在楚云风身上,直走到近前方才侧目向无来瞥过一眼道:“我与你从未有喝酒的交情。”而后转向楚云风放轻了声量道:“云风,好久不见。” 楚云风闻言微微颔首,正欲开口,一只手却突然被无来执在掌中。他下意识朝无来看去,见他目视前方若无其事,不觉莞尔一笑,却未将手抽回。 那黑甲武士见状颇不自在,轻咳几声,抬手将银枪一挽,背过身去,复又向来处走过几步,而后回身单手执枪,枪尖指地,立了个一邀战之姿。 楚云风这时才终于开口,双眉一凛问道:“黎笑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黎笑生却未回答,反而面无表情盯着无来,单手舞了个枪花,枪尖一挑,直指无来眉心。 无来见状笑意更甚,侧头在楚云风耳边低语几句,又以眼神将他哄劝一番,终于劝得他袖了双手返身走进酒肆,之后才将降龙棍绕肘一周立在身侧,向黎笑生道:“二十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不爱说话。” 黎笑生闻言冷哼一声:“你我二十年前是敌非友,如今一样是敌非友,我与你没什么话好说。” 无来闻言几乎要笑出声来,一双眼眯成一条缝,微侧着脑袋轻摇了摇,之后稍整了整面色,语调却如一轻佻:“不如说说你来此何意?总不会是为了二十年的老陈醋而专程跑来找我打架?” 黎笑生却全不受挑拨,仍旧冷着一张脸孔道:“我为邪僧现世之说而来——看你相貌既已复原,想来四体封脉已解,既如此,我便要看看那妖蛊之性可有残余。” 无来直听到此处方才终于品出些利害,面上笑容稍敛道:“听你此言……似是有八分笃定我妖蛊未清?” 黎笑生倒也爽利,当即颔首答道:“昨夜寅时,我在城中看见降龙寺一干僧众的尸体,手足关节皆有脱臼,一看便是你的手笔。” 无来闻言双眉微蹙,道:“那一干僧众确是我打倒的,但我只是令他们手足脱臼,却并未杀人。” “我可以信你。”黎笑生颔首,“但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妖蛊红纹,我却不得不怀疑。” 无来听他言道妖蛊红纹,思索间下意识挽起一只衣袖,露出臂上几道暗红纹路。黎笑生一见那红纹便将长枪一挺,再不与他多言。 神将天纵兵乃是一九曲长枪,枪长一丈有一,枪头宛如蛇形,薄而锋利。此枪为天威荡魔府世传神兵,天威府自建府以来便一直为中州边疆守军,是以这杆银枪原也是马战兵器。 黎笑生的长兄是这一代天威府的继承人,但他天生不宜习武,是以这杆枪便传给了黎笑生。而黎笑生年少叛逆,竟凭一人一枪在中州天下闯出枪神名号,一举使天威府跻身中州九门之一,到二十年前邪僧一役方才伤了元气,逐渐淡出江湖,于边疆归隐。 此时黎笑生单臂挺枪而上,虽仅是一记直刺,但因枪身长过寻常长枪四尺有余,而速度力道却毫不逊色,是以颇有几分骇人。 但无来却不闪不避,反而迎头而上,降龙棍“铛”一声正击在枪身正中,将其击偏数寸,而后轻身一跃倒施一记古树盘根,便化解了此枪来势。 黎笑生见状虎口一转,将枪身回缩拖至身后,身体同时右侧蹲了一记弓步,恰将无来去路堵住,而后扭转身躯疾起枪花,自下而上接了一记挑刺,直取无来左心! 此一招乃黎笑生成名招数,枪势敏疾且角度刁钻,无来又正自跃起下落,去势实难把握,一时躲闪不及,竟叫枪尖自胸前直划向腋下,勾起几丝血沫! 那边酒肆之中一直观战的楚云风见状蓦然起身,手中长笛一紧,就要跃将出来。无来却借下落之势就地翻出数尺,起身时向他摆了摆手道:“小楚你别来,我没事,只是划破了点皮。” 言语间他将降龙棍“铛”一声插入身侧地面,三两下将身上僧袍剥去系在腰间,露出精壮上身,身上龙纹花绣沿一身龙精虎猛的肌肉起伏蜿蜒,直至左胸出探出龙头,龙口大张,嘴角一线血痕正是黎笑生先前一枪所致! “我与他早该有此一战,否则他不甘心,我也不高兴。”他说着伸手随意将那线血痕一抹晕开,复又将降龙棍执在手中,双手左右一拧一拽,竟将降龙棍变作一支三节短棍!而那边黎笑生见状冷哼一声,枪身再起,攒刺而来! 枪花湛绽,上下翻飞,若舞梨花,直叫人眼花缭乱! 但无来却不乱!手中降龙棍宛如神龙摆尾,抡摆而上,直将四周空气荡得嗡然作响! 之后待枪尖击至眼前一尺之时,降龙棍两头梢节便“咔咔”两声拧了个角度,将枪身稳稳缠住!紧接着无来单手一扯一送,臂上肌肉一番耸动,竟硬生生将黎笑生送退了十数步! 黎笑生生平用枪从未如此受挫,当下颊上咬肌耸动,横枪立马逼扫而来! 无来手持梢节频频截击,时而大臂轮转劈砸扫抢,时而小臂转转点挑夹击! 他二人身高体格俱都势均力敌,且力量均等灵敏相当,一时僵持难分高下;但那枪来棍往打得实在好看,不多时酒肆中人竟都争先恐后都探了头出来,看得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只是碍着楚云风在一旁阴沉着脸色,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如此堪堪战过三百回合,众人忽见无来蓦然凝息,而将棍一拧,复又恢复成半长禅棍,而后张口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牙齿,棍花一舞旋身向黎笑生捣去。 黎笑生此前一直以攻为主,此时忽转守势,亦不逊色,枪尖或挑或压,以长兵之强,将他迫于枪身之外,寸步难进。 然而无来却似乎心有成竹,忽而双手持棍俱阴,将棍缩入怀中,仅留一尺许在枪身以短头连击,脚下步随身动,竟不知不觉擦着枪身向前进了七尺有余! 黎笑生见状正觉不妙,枪身一缩拖手而去,打算行个回马枪再将他逼出距离转守为攻,却不想无来亦在此时发力,将降龙棍自虎口穿伸而出,宛如蛟龙出海直向他背心捣去! 那棍势来得极快,且距离颇近,黎笑生一时躲闪不及只能回身挺枪去挡!却不料无来手中一拧,竟又将降龙棍拧了个梢节出来,他这里挺枪而上正击在棍身,那梢头便“嗡”一声绕着枪身甩将过来,正中他执枪的手背! 这一击来得颇重,黎笑生手背上顿时红了一片,但他手下一紧,长枪并未脱手!但紧跟着无来下一击却也到了——只见他将那梢节一送一拧,足尖同时将另一头踢将上来,一长一短两截棍身顿时取了个水平之势,而后手腕疾转顺着将棍身拧回去的反向疾旋而上! 紧接着当两节棍身凌空重又拧成一根禅棍之时,只闻“噗”一声闷响,降龙棍一头正击中黎笑生胸膈!无来随即借力使力,棍棒在掌中一缩一伸又接了两次穿梭,各击在黎笑生左右双肩,黎笑生当下便觉喉头一甜,后退数步之后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地,呕出一口鲜血! 转眼间,胜负已分。无来收招敛息,片刻也未耽搁便转身去看楚云风,见他业已向自己走来,便伸手相待。 楚云风方一走到他身前便被拉住,于是也无法去扶黎笑生,只得轻叹一声问道:“你还好吗?” 黎笑生闻言微微一怔,却未抬头,只抬起手腕去擦嘴角的鲜血,良久,轻轻摇头。 楚云风于是又自叹息一声,静默片刻之后开口道:“黎笑生,当年之事我不想多提,只有一句,他邪僧之名从何而来,你不知道?至于昨夜降龙寺那一干僧众追击无来,当时我也在场,其中有一名僧人名唤相空,使一柄鎏金禅杖,乃是被我制住,自始至终未与无来交手,你若还有疑问,便去看看他身上是否有那妖蛊红纹。” 言罢双唇紧紧抿起,楚云风不再多言,转而与无来相携而去。 黎笑生直至他们走远方才松懈下来,四肢大开仰面躺倒,目光漫无目的地追着空中闲云,脑中一番思绪翻涌,也不知想些什么。 酒肆之中的围观众人此时业已慢慢散去,却只留了一人,足踏金丝长靴,吊儿郎当向他走来。那双脚直走到黎笑生脑袋旁边方才停住,脚的主人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阴影正落在黎笑生脸上,遮了他漫无焦距的目光。 良久之后见黎笑生对他视而不见,那人终于忍不住抬脚在他肩头踢了两下,道:“楚家公子说得没错,那个使鎏金禅杖的和尚身上也有红纹,所以此事必有蹊跷。不过我看你心里本来也明白不可能是他干的,即便如此还这样千里迢迢从边疆赶回来找他麻烦,会不会太幼稚了点?” 言罢见他还不做声,那人叹了口气蹲下来接着道:“你那相好的都被抢走二十年了,现在才来打架会不会太晚了一点?我说,喂,黎笑生,你没事吧?喂你说句话啊,别说死就死啊!” 黎笑生翻翻白眼,好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不死也要被你吵死了。” 那人闻言顿时露了笑脸,起身把他拉起来道:“真要那样就让我家少爷把你缝起来,我一向很大方的,到时算你便宜点。” 第二十九章:妖蛊红纹 夕阳徐唱晚,万叶舞千秋。 叶岚渊陪着万尘书在听天由命门外泉水边调息疗伤,末了独舞了一套纯阳八卦剑,却停在第七重的御剑起势敛住内息。 万尘书见状微一扬眉,心中虽已了然,却仍旧开口问道:“怎么不继续?” 叶岚渊闻言颇有些惭愧的红了耳根,将手中长剑挽出一朵剑花道:“许是我悟性不够,这一坎始终越不过去。” 万尘书摇摇头,举头看向谷中晚霞道:“你非是功体精进上有坎越不过去,而是心中有道坎越不过去。” 叶岚渊闻言目露不解,将长剑插回拂尘的手柄之中,走过去蹲在万尘书面前,等待下文。 万尘书看看他,有些吃力地支起上身,将他拉起来站好,而后自己也站起来,与他对面而立:“二十年了,你总在期望我能回去重领纯阳,但你从未想过,这二十年来,纯阳却是因为有你才能继续存在。我早非纯阳之人,而你却是纯阳的支柱,这御剑清澜与其交还给我,倒不若由你继承才是正道。” “我……我怎么能……”叶岚渊闻言立刻摇头,伸手就要去解背上宝剑,却被万尘书按住手腕。 “你为何不能?”万尘书道,“岚渊,二十年前你年岁尚幼,但如今你已与我一般高了。” “可是师兄……”叶岚渊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万尘书抬手止住。 “我早已不是你的师兄!叶岚渊,当年约定自今日起永勿再提,明日起你就用御剑清澜来练这第七重!” 话音落时,万尘书即转身往听天由命而去,不再多言。叶岚渊看着他的背影,想要跟过去,却又有些迟疑,双眉下意识地一皱,眉眼间就显出几分不知所措。 外头在这时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伴着一金一黑两道人影并肩而来:“无尘子你个死牛鼻子,都改了名字了还是这么个臭脾气!小孩子是要哄的嘛,哪能像你这样说翻脸就翻脸,硬赶鸭子上架?来来来,小岚渊,咱们不理他,那什么破剑法他爱练让他练去,臭道士有什么好当,还是来跟醉叔叔卖剑去……”却不料话音未落,沐少耶竟忽而自洗心革面中闪身出来,喝了一声:“醉中泉!”手中青玉笔杆刷刷刷接连射出数百上千计牛毫银针,宛如暴雨梨花一般,尽数向来人射去! 醉中泉见状赶紧大叫一声“不好!”面上却在同时露了笑容,脚下一点飞身而起,却是不退反进,直向那牛毫银针迎面而上!但他手中亦未闲着,动作间飞快解了自己的腰带外袍,脱在手中一抖一展,再一拢一卷,竟将银针一根不拉的尽数收罗! 接着他腰间一拧接了一记鹞子翻身,落地时正好立在沐少耶身前,笑得一脸金光灿烂道:“少爷,我回来了~” “谁让你回来的,找死么,没看见我放的灯?”沐少耶双眉凛凛,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当然看见了。”醉中泉面上笑意不减,随手将卷了银针的外袍胡乱扔在一边道,“你一共放了十一盏灯,让我十一天之内不准回来,你看,今天刚好第十二天。” 沐少耶闻言白他一眼,一把将他推开,却也不再提放灯之事,反而抬眼向那与他同来之人看过去道:“你从哪儿把那闷葫芦带回来了,怎么还受了伤?两个人加起来都快一百岁了还不省心,上哪儿鬼混去了?” 说话间他已然举步向那人走去,双手同时将青玉笔杆重新别入腰间,而后将衣袖挽过手肘。 “这你可冤枉我了。”醉中泉跟在后头亦步亦趋,“他是自己听说无来和尚重出江湖,转成跑过去吃那二十年的老陈醋,还被打成重伤,我只是路过好心带他回来给你找点乐子。” 沐少耶闻言略一停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道:“那贼和尚还没死?”复又快步走上前去,为那已然被叶岚渊扶坐在泉水边的黎笑生按脉诊视。 “不但没死,还比当年更加风骚了。”醉中泉走过去,在泉水边盘膝而坐,随手捡了一块石头丢进水里。 “他和楚云风在一起?”沐少耶自袖中取出一根银针,在黎笑生身上接连扎了几下,而后喂他吃下一颗药丸,终于重又将衣袖放下。 醉中泉随即点点头,瞥了黎笑生一眼道:“不但在一起,而且是柔情蜜意、如胶似漆~” 黎笑生闻言只当自己没听到,谢过沐少耶之后便闭上眼睛兀自调息。 醉中泉正觉无趣,就见万尘书自听天由命里走出来问道:“他们现在何处?无来身上妖蛊已除,四体封脉可也解了?” 醉中泉闻言顿时面色一整,起身看向他道:“你说无来身上妖蛊已解?什么时候,怎么解的?” 黎笑生闻言也睁开眼睛,与醉中泉互换一眼,同时望向万尘书。 万尘书见他二人面色有异,便将当日唐小楼如何将无来骗至三山峡谷抽走他身上的归心子蛊,又将他诱困于东风虚度,后来被他偶遇,却又在解蛊之时自断一臂跳下山崖的过程道出,而后看向他二人道:“看你们面色有异,是否无来出了什么变故,又与妖蛊有关?” 醉中泉复又与黎笑生互看一眼,而后将邪僧现世之传闻以及他二人一路查访时候所见情形细述一遍,并未发现叶岚渊在他们提及尸身上的妖蛊红纹之时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右腕。 “如此说来,我二人猜得不错,邪僧之事确与无来无关,却是有人幕后推手,而那幕后之人很可能就是唐小楼。”醉中泉道。 “不错。”万尘书颔首道,“妖蛊归心有离体反噬之能,与人交手之时便会在对方身上留下妖蛊红纹,但无来身上妖蛊既解,即便自身仍留有红纹痕迹,却无法传给他人。而唐小楼身上妖蛊既已活变,这杀人者就必定是他无疑,只是他当日断臂而去,伤势极重,却不想竟恢复得如此之快。” “那是因为妖蛊归心本身有助伤口复原。”沐少耶听到此处,忽而不经意地开口说道,引得众人同时侧目看他。 醉中泉心中顿时便已有了预感,叹息一声之后道破众人疑问:“你怎么知道?” 沐少耶随即环视众人一眼,露出一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表情,如实答道:“唐小楼当日跳崖的地方,就在我的药田附近,正好被我捡了回来。我替他诊治之时他身上伤势就已然恢复了大半,所以我只是替他装了只义手。”稍作停顿,他转向万尘书道:“两天之后他就复原离开了——那两天你也正在我这里疗伤。我想你既是被他所伤,怕他见了你又要动手,到时仅我和岚渊二人怕是不济事,就没让你们见面。” 三人闻言一阵面面相觑,但心中既明白沐少耶为人一向如此,便除了叹息之外也无法多说什么。反倒是沐少耶将话题引了回来,道:“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他既然和无来和尚有仇,伤好了直接去找到他杀掉也就是了,干什么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做个邪僧现世的局面?” “因为他想将我们都引出来。”一直没有说话的黎笑生直到此时方才开口,同时抬眼看向醉中泉,“当年参与此事的几人之中,除了东方境主已死,其他人的下落他均已掌握,只除了你我……” 话音未落,却闻万尘书忽而扬声问道:“岚渊呢?岚渊怎么不见了?” 第三十章:灭神千机臂 落云山,百丈崖。百窍工开物,七星蛊妖魂。 消失了整整二十年的百窍七星门,今日风门再启! 百丈崖中风门机关隆隆作响,使得整座落云山地动山摇!乍然惊起的飞鸟走兽数以万计,走兽四乱狂奔、飞禽遮天蔽日,令整座落云山陷入浑然一气的躁动之中。 山脚下有一白衣道人乍见此景,下意识地将手中拂尘执紧,又抬手往自己左肩上轻轻一抚。那肩上正停着一只云雀,忽闻群鸟飞升,吓得炸起了周身羽毛,缩着小小的脑袋紧靠在道人颈侧。 道人抬手正是在安抚它——指尖在它头顶轻刮了两下,又顺着头顶的翎毛轻抚,而后微微侧首向它道:“听闻当年七星门以机关锁石见长,而七星风门更是集一门之力建造,一启一封俱都牵动整座落云山。如今看这情形,想必是封闭已久的七星风门被人重新开启——你果然没有骗我,唐小楼的确在这里。” 言罢他仰首看看天色,又自在那云雀顶上轻抚了抚,而后长叹一声,继续前行。云雀则在他肩上又停了一阵,待天上飞鸟渐渐散去,方才一展双翅向前飞出十数尺,一路引着那道人往百丈崖飞去。 这道人正是叶岚渊。 他前一日在万叶谷听闻醉中泉他们四人有关唐小楼的谈话,知道他欲寻当年七星门之变的众人报仇,并由此而行的一连串作为,心中只觉思绪翻腾。当年之事他一直在前辈之中听得一知半解,到如今始终存有重重疑惑,但他却知道这其中必有隐情。 但唐小楼并不知道这些隐情。他只知道自己满门被灭,身上还自幼便中了妖蛊归心。如那夜山中废寺所见,那妖蛊发作起来十分厉害,叶岚渊自从得知唐小楼就是那个七星门遗孤以来,便一直有意无意地暗自思虑他中蛊这二十年来所受的身心之苦,不知不觉竟有几分感同身受。 是以他心中十分能够理解唐小楼的所作所为,但并不认同。或许是因为他身处事外,但无论如何唐小楼尚且年轻,若被仇恨阴霾所累就此迷失,就算来日报仇得果,也势必一生孤苦。况且唐小楼所设计的众人之中,除了他的掌门师兄,还有他诸多前辈好友,而叶岚渊既与双方都有渊源,就必不可坐视不理。 因此他当即寻来云雀,说服他带自己来找唐小楼,希望能在他下一步动作之前见他一面,与他畅谈一次,至少劝动他听听师兄他们说说当年的隐情——他当然不认为自己有立场劝他放弃报仇,但却希望有机会将伤害降至最低。 心下再度设想一番,叶岚渊抬眼见云雀又自前方返回过来停在自己肩头,便明白七星门将至。他随即将拂尘别入腰间,加快了步伐往目标而去,不多时便到了百丈崖外。 那崖内山谷之中正是七星门的入口七星风门,门外有一高耸如云的盘龙石柱,上书“百窍七星”四字,已随着岁月流逝为一些攀藤植物所掩盖。 叶岚渊在石柱前驻足端详,发现那石柱上除了四个大字之外,更密密麻麻嵌着许多卍字法印,他心中正自疑惑,就闻身后一人沉声道:“这便是当年邪僧所留的杀人印记,七星门四百八十二口,这里有四百八十一个卍字法印。” 心下蓦然一惊,叶岚渊下意识地回头,只见说话之人乃是一面黄留须的中年男子,身上青衣蓝裳,右手的衣袖稍长,正将整条右臂连同右手掩住。他在叶岚渊转身看向他时朝他微微一笑,而后便不再开口,背着手亦仰头朝那石柱上看去。 叶岚渊起先略有迟疑,而后欠身一揖,问道:“请问阁下是……” 那男子并未回答,而是抬眼向他身后看去。叶岚渊下意识地回头,发觉身后空空如也之后再度回身,却哪里还有那男子的身影! 心中不觉一阵发紧,叶岚渊随机将拂尘抽在手中,四下又再打量了一番,几番踌躇之后终于转身向那男子先前所看之处走去。他心中不知为何竟有如此感想,直觉那男子方才的眼神是在示意他向这个方向而去。 他于是小心放缓了脚步,向前不过数丈眼前忽而豁然开朗。然后他就看见了唐小楼,独自一人立在七星风门之前,周身衣料被风门中飓风所带起的风力刮得胡乱鼓舞,一张脸上竟有半张全布满了妖蛊红纹,面上表情阴霾,额角渗着汗珠,看来又是妖蛊发作的情景! 唐小楼此刻周身剧痛宛如爆裂,正自紧闭双目努力压制,并未发现叶岚渊的到来。但他却分明听见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像是从极端遥远的回忆中徐徐传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名字。 “小楼。” 他蓦然睁开双眼,向那声音来处看去,却仅隐隐约约看见一道人影,其余的全看不分明。他下意识地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发现那人影正缓缓向自己走来,直走到一丈之外方才终于清晰了——青衣蓝裳、面黄留须,正是他的父亲唐月楼! 心下忽来一阵涌动,唐小楼嘴唇微张,就要上前,却被唐月楼抬手止住。他顿时面露不解,低压的双眉紧紧皱起,竟露出几分孩童般的委屈表情。 唐月楼见状面色稍缓,微微一笑道:“小楼,告诉爹,爹嘱你之事进行得如何了?” 唐小楼一时迟疑,而后终于想起什么,道:“我已经将他们几人全都找到,爹你再多等几日,我定可一举报我七星门灭门之仇!” 那唐月楼闻言却无动于衷,面色一沉道:“仇自然要报,但除了报仇,为父还嘱咐过你什么,你难道忘了不成?” “没有,没有!”唐小楼连忙摇头,用力闭上双眼甩了甩头道,“我,我想起来了,妖蛊归心已然双蛊合一,我现在功力大增,已然可以驾驭这柄灭神千机臂!” 他说着将右手衣袖捋至肘上,将那只机甲手臂呈现在唐月楼面前,双眉一展竟露出笑容:“爹,你看,我连同这手臂也一并寻到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唐月楼见到那机甲手臂双目一亮,但仅一瞬又自隐没,问道:“灭神千机臂图纸早已遗失多年,你却是在何处寻得?” “是万叶谷中郎中沐少耶为我装上此臂作为义手。此人与当年九源剑庄醉中泉过从甚密,醉中泉又是当年九人之一,想必是他将图纸带走交予沐少耶……”唐小楼说着,忽觉周身一阵剧痛难忍,禁不住惨叫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远处叶岚渊此前一直看着唐小楼,见他自言自语,听得一知半解,心中立时联想到他是否妖蛊发作所至神志不清见到了幻觉。但随后细听之下却又觉得似乎的确有人在与他对话,是以暂时并未出声,而是放眼向四下望去,暗道若是术术障眼,多少定会有些痕迹。 但他未及看出问题便突然听见唐小楼惨叫一声,又见他单膝跪倒,似乎疼得全身肌肉均在痉挛,心中一跳,忍不住上前一步,叫了一声:“唐小楼!” 唐小楼闻声转过头来,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一阵方才逐渐清明,喃喃唤了一声:“岚渊……”而后蓦然惊起,再度转回头去,却再不见父亲身影! 第三十一章:岚渊 脑中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唐小楼踉跄起身,只见眼前一丈之外正是七星风门的飓风中心,根本无法站人。他心中忽来一阵茫然无助,猛一回身几步走到叶岚渊面前问道:“岚渊,你有没有看见我爹?他刚才就在那里,穿一件青色的上衣,胡子……胡子有这么长,我……我不怎么像他……” 叶岚渊闻言一怔,暗道唐小楼所说不正是方才他在外面所见那中年男子么?心中不由暗自思忖,同时握住唐小楼双手安抚道:“我并没有看见有人在那儿,你身上妖蛊发作,也许是一时幻象……你现下感觉如何,还疼得厉害吗?” 唐小楼闻言点点头,顿了一会下,又蓦然摇头道:“不,那是我爹,他来要我为他报仇,我还没有报仇,但就快了,就快了……”紧接着他长吸一口气,再度看向叶岚渊时面色稍有缓和,嘴角甚至隐隐挂了一抹微笑:“岚渊,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云雀带我来的。”叶岚渊说着,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最终落在他那精钢所铸的右手上,再抬手将衣袖上挽,露出一条完整的灭神千机臂。 唐小楼见他如此,左手伸过去将他右手执在掌心,迟疑了一下道:“那天我并非不告而别,只是途中突然遇见你师兄……我受了伤,丢了这条手臂,所以……” “我知道。”叶岚渊道,“我就是为了此事才来找你……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唐小楼闻言双眉顿时一蹙,松开手后退几步道:“你来劝我不要杀你师兄?” “不,不只是我师兄……”叶岚渊说着,忽觉眼前空气一抖,自己与唐小楼之间居然凭空化出一道人影,同样的白衣道冠,手执拂尘,用与他一模一样的声音道:“还有无来和楚云风他们,你一个都不能杀。” “为什么!你凭什么?”唐小楼闻言勃然大怒,先前稍稍褪去的红纹再度鲜红起来,自半边脸颊延伸过去,逐渐布满整个额头。 叶岚渊见状赶紧上前,手中拂尘一甩向那人影疾攻而去,却不料那人影忽而一闪又不见了,而他这一击就变为向唐小楼攻去! 他于是下意识想要收招,却不想身后竟着人一推,拂尘收势不及,顿时在唐小楼胸前扫出数道血痕!他心下顿时一惊,赶紧稳住身形,返身过去向唐小楼道:“唐小楼,你别误会,你听我说!” 唐小楼此前见叶岚渊拂尘轻舞,却未想到他竟对自己出手,心中顿时气闷非常,面上红纹突突隐现。但他心中仍是不信,又听叶岚渊如此说道,便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好,你说,我听你说。” 叶岚渊闻言心下稍安,方欲开口先向他说明此间情形及幻影之事,就见眼前空气一荡,那人影又再化形出来,口中厉声道:“当年之事,乃是唐月楼咎由自取,我师兄等人不过替天行道。你若要报仇,便是逆天而行,莫说他们不能容你,即便是我也容不得你!” 言罢见唐小楼蓦然睁眼,那人影冷哼一声,将手中拂尘一抖,道:“方才那一击便是警告,若你还是执迷不悟,就休怪我手下无情!” 话音落时,那人影忽而转身,向叶岚渊挑衅一笑。叶岚渊双目一凛就要上前,却顾及方才一击不敢贸然出手。 却不料那人影见状居然返身向他攻来,手中拂尘不知何时竟化作一柄长剑,电光石火间已至身前! 说时迟,那时快! 叶岚渊眼见长剑瞬至眉间,手中拂尘一振一卷,堪堪将剑尖阻在眼前。但他却未想到那剑尾竟能翻卷而上,眨眼间也化作剑尖,自身侧向他喉间斜划过来! 心中蓦然一拎,叶岚渊迅速将拂尘手柄一拧,从其中拔出一柄细长软剑,“叮”一声,将那剑尖格住,紧接着游剑一挑,将那柄剑挑落数迟之外! 而此时,那人影却不再与他缠斗,反而返身向唐小楼而去!手中银光一闪,竟不知从何处又化出一柄长剑! 唐小楼正被他先前一番话气得蛊纹躁动怒气暴涨,脑中理智仅崩一线,此时见他飞身而至、仗剑而来,下意识出招去挡,但机甲手臂挥至半途却仅将他长剑一抓一拧,而后将人整个拖至怀中! 那人影似乎并未想到他竟会如此,身形一顿就要挣脱,却被钳得更紧! 唐小楼用机甲手将他长剑拧弯掷在一边,而后捏起他的脸迫使他看向自己,道:“我原以为你会懂我……这便是你要跟我说的?” 那人影似乎至此方才明白叶岚渊与唐小楼究竟是何关系,眼角微微弯起,竟露了个笑脸道:“除此之外,你我还有什么好说?”右手忽而化作尖锐禽爪,就要向唐小楼胸膛刺入!那边叶岚渊正在此时仗剑而来,情急之下只得先一剑刺向唐小楼令他松手,而后三剑连环刺出,将那人影向唐小楼身侧逼出数尺之外! 唐小楼此时早已被那人影几番说辞及身上妖蛊搅得思绪紊乱、神志不清,虽然看见眼前有两个叶岚渊的人影闪过,却觉得不过是自己眼花所致。而他心中早因那人影之言钝痛连连,又先后为叶岚渊佛尘、长剑所伤,只觉绝望顿生、生不如死。 他于是忽而仰天长笑几声,而后双目圆睁,将心一横,抬手一掌便向叶岚渊拍去!叶岚渊此时正与那人影缠斗,听见风声蓦然回身,一时躲闪不及,正被他一掌拍在当胸!那人影见状嫣然一笑,立时在他身后赞出一掌!叶岚渊身体失控之下便被他再度推向唐小楼,正迎上唐小楼随后而来的一记掌刀! 眼见叶岚渊就要被唐小楼机甲手一掌洞穿,一道灰褐色人影突然凭空化出,拼尽全力在唐小楼臂上阻了一阻,而后蓦地又消失了,化作一个小团跌落地面。 唐小楼隐约认出那道人影是云雀,心下一惊,手中力道自减了几成,但速度却未有变,是以掌刀仍是击中了叶岚渊小腹,却仅没入两节指节,并未洞穿! 叶岚渊顿时痛喝一声:“唐小楼,你看看我!我才是叶岚渊!”一手将他手腕紧扣,一手衣袖蓦然振起,自袖中射出一柄金剑! 那柄金剑正是当日楚云风临别相赠,叶岚渊此前一直苦练御剑之术不成,却未曾想竟在此时临危逼成! 唐小楼只觉眼前金光一闪,目光下意识追随过去,就见不远处一个叶岚渊被金剑一剑洞穿,落地几番挣扎,终于化作一只黄鹂,不再动弹!他心中蓦然一紧,脑中嗡然一响,回眼见叶岚渊满口鲜血,而自己的机甲手竟有小半截手掌没入他腹中,这才终于清醒过来! 第三十二章:剑宗九源 一时惊惧,不见悲喜。唐小楼眼见叶岚渊为自己重伤,只觉周身宛若失温,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用左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机甲手僵在他腹中,不敢贸然移动分毫! 反而叶岚渊见他神色清明,终于舒了一口气,抓住他手腕的手吃力松开,指尖在他布满妖蛊红纹的右半边脸颊上轻轻触碰,而后颇有些无奈地轻道:“你这蛊毒当真是要命……为何不让师兄替你解了……?也好不用总这么辛苦……” 唐小楼闻言只觉整颗心宛如被人用力挤压般疼痛,却仍是发不出半点声响,只将脸颊紧紧靠在叶岚渊额角,嘴唇紧紧抿作一条线。 叶岚渊半晌不见他回音,唇角下意识扯出浅浅弧度,道:“你又不说话了……也难怪我当初以为你是哑巴……也好……你……扶我躺下……我有话要和你说……刚刚……一直……没机会……” 唐小楼在他说到“哑巴”二字之时鼻间骤然一酸,顿时红了眼圈。他依言小心翼翼扶着叶岚渊慢慢躺下,自己则双膝跪地,仍旧将他拥在怀中。 叶岚渊在过程中重又握住他机甲手的手腕,而后长吸了几口气,道:“让我先把你这只手拔出……这样好难受……你……替我止血……”言罢未待唐小楼有所反应,便蓦然用力将机甲手没入腹中的部分一举拔出,在压抑不住的惨叫声中带出一片血肉模糊! 唐小楼见状目中顿时落下几滴泪水,一直紧抿的口中也终于叫出一声“岚渊”,而后飞快点住几道大穴为他止血。 远处在此时忽有一人高声喝道:“唐小楼!你疯啦?!”接着人影一闪已至身前,并且二话不说就出其不意地自他手中夺走了叶岚渊! 唐小楼见状想也未想便一掌拍出,却只闻“铛”一声巨响,机甲手被一柄巨大的宝剑所阻,而先前高喝之人则已将叶岚渊带出了数丈距离! 唐小楼当即怒火丛生,面上红纹又密了几分,纵身一跃就要去追。却不料执剑之人竟以剑为轴先他一步跃至半空,旋身一脚恰阻了他的去路,落地之时吊儿郎当地仗剑而立道:“爷爷的人全天下就这一个,花多少钱都买不到,你也敢动?” 这手持巨剑之人正是那万叶谷中的醉中泉,而那方抢了叶岚渊而去的则是郎中沐少耶。 原来前日他二人与黎笑生、万尘书在谷中讨论唐小楼作为邪僧现世幕后推手的目的,中途突然不见了叶岚渊,沐少耶与万尘书便知道他定是前去寻找唐小楼了。 沐少耶与万尘书俱对唐小楼身上妖蛊颇有认知,又对叶岚渊知之甚深,因此早就明白他二人之间有所渊源。此番叶岚渊悄然离开,他们自然明白他是想居中斡旋,心中却免不了一番担忧,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那身俱双蛊的唐小楼现下究竟还能余得几分理智。 四人于是几番商讨,终于决定同往,一来是不放心叶岚渊,二来当年之事终须有个了结。而他们思来想去,总觉得废弃的七星门相比乾鸾境更适合现在的唐小楼隐藏行迹,因此决定先往此处一行,却不料方一到此就唐小楼的机甲手自叶岚渊腹中染血拔出的一幕! 且说唐小楼冷不防被沐少耶抢走了叶岚渊,又被醉中泉阻了去路,心中顿时怒火飙升。再一见他手中巨剑正是神兵剑宗九源,而叶岚渊那边更有万尘书和一执枪武士在侧,心中便明白这是仇人到了。 一时间新仇旧恨同时涌现,他片刻也迟疑便运起机甲手弹身向他攻去。醉中泉见状亦不示弱,剑宗九源横刃而起,自左下向右上斜劈一剑,脚下同时向前飞奔,恰至唐小楼身前与机甲手相错而过,直向唐小楼左胸划去。 巨剑来势凶猛,但唐小楼却未正面迎击。只见他以右足凌空一脚踏上左足借力,竟令得双足返向空中倒立而上,再就势横接一记鹞子翻身,以机甲臂臂肘将剑宗九源紧紧夹住,止住去势! 而他的双脚却在此时顺势横摆而来,整个人以巨剑为轴摆了个半圆,同时向醉中泉飞速踢出三十二脚!醉中泉见状手腕一拧,令得巨剑在唐小楼机甲臂中硬行了一记自翻身,同时另一只手紧接上来双手握住剑柄,以全身之力将巨剑连同唐小楼在空中划出一刀十字剑气,再顺势将唐小楼甩脱出去! 然而唐小楼虽臂力惊人,身形却又无比灵巧!他被醉中泉剑气抛向空中非但并未失控,反而在第二个翻身时便自行团身止了去势,腰间一拧稳稳落地,眨眼间又再度弹身而来! 这一次他却并未用机甲手主攻,而是自左手袖中射出一条七星飞锁!飞锁去处七星分散,分从七个方向朝醉中泉胸膛直穿而去,却去势无定,正是当日山崖之上洞穿万尘书的招式! “醉中泉,小心!”万尘书此时正自抬头,一见此招便知厉害,连忙出声示警。 那方醉中泉却并不在意,嘴角斜斜一挑,双手抱剑而起,于上是剑以剑柄为轴自翻转,于下是人以足底为心自飞旋! 剑宗九源以宽且长是为剑宗,此一招而起,剑与人自成一体,带出剧烈罡风,竟在周围四尺之内筑起一面风墙!接着只闻“叮叮叮叮叮”数声金属脆响,七星飞锁上七星同时陨落,连锁链亦被风墙斩成寸节! 但谁也未曾想唐小楼却在此时再度弹身而上,右手机甲臂“咔咔”一响,竟自肘间拖出一条堪比七星飞锁的锁链!锁链前方小臂舒展、五指五分,竟自地下掀土而上,先一举将醉中泉脚踝刺穿、破了巨剑罡风,而后待唐小楼跃至身前再复又缩回成原貌,正接上当胸两掌将醉中泉拍出五丈开外! 醉中泉当即呕出一口鲜血,落地之后手拄巨剑竟又向后退出十数步方才稳住身形,但脚踝洞穿几乎无法站立,只得单膝跪地!半晌之后他深吸一口气,仰天长喝一声,却是向沐少耶问道:“少爷,你给他装的这只究竟是什么手!?” 远处沐少耶颇不耐烦地侧目看他一眼,甩出一句:“不就你那什么时候拿回来的那个图纸嘛?那什么……灭神千机臂?”而后复又转过脸去在叶岚渊腹部扎下一针。 黎笑生与万尘书闻言面面相觑,而后同时默默叹出一口气,不约而同向唐小楼飞身而去! 第三十三章:妙笔丹青 黎笑生手执神将天纵兵率先而上,纵身飞跃间挺枪直刺,长枪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线,倏然直至唐小楼眉心。 唐小楼拧臂前伸,左臂掌心向外纳了长枪来势,机甲手齐出四指,以掌为刀沿着枪身向黎笑生执枪的右手削去,脚下同时攻向黎笑生下盘。 黎笑生见状右腕微沉一抐枪身,令得前头九曲枪刃嗡然一响,再以手肘适时顶上,小臂沿枪身绕了半圈沿腋下向身后纳回,闪开了唐小楼手刀之击;而后反手将长枪递过左边,一挽枪花,反身接一记拨草寻蛇,向唐小楼下盘扣挑缠拿。 唐小楼脚踏八方,弓、平、吊、立,勾、盘、扫、踢,身形脚法颇为伶俐。他在黎笑生枪尖上挑至腰间之时双脚蓦然向后上踢,借跃起之势将整个身体倒提至半空,再凌空侧翻越过黎笑生头顶,机甲手同时拖链而出,在落地之时一掌击向他背心! 然而黎笑生在他跃起之时便有防备,单手拖枪疾步前窜,而后拧身一跃刺出一记回马枪,枪尖恰与机甲手掌心相擦带出一阵火星! 彼时万尘书双掌也至,在几步之外缠住唐小楼,掌风绵延时如缅刀时如薄扇,复又如鹰叼蛇缠,黏住唐小楼令他一时再难顾及黎笑生。 黎笑生便趁此时攒刺而上,箭步挑腕专向唐小楼机甲手攻去。 唐小楼顿遭左右夹击,一心二用,左闪右避之间更不忘借力打力,以彼之枪攻彼之掌,再以彼之掌断彼之枪,三人一时僵持,竟连过四十余招仍未见高低! 那边沐少耶此前一直在为叶岚渊扎针疗伤,对这边战况似乎全不关心。但此时他却忽然停了手,面无表情地盯着平躺在地的叶岚渊,片刻之后忽而眉心一蹙,拔了腰间青玉笔杆便飞身向他三人而来,且只字不吐,嘴唇紧紧抿作一条线。 万尘书忽见他加入战圈,心下一拎,禁不住转眼向叶岚渊看去,却不料方一走神便被唐小楼机甲手一掌拍中肩头!他这里蓦然一口血箭喷出,却令唐小楼吃了一惊似的,双眼蓦然圆睁看向沐少耶,机甲手凭空一转直向沐少耶颈项抓去,竟毫不在意黎笑生九曲枪尖在他肩窝挑出一条血线! “岚渊呢?他怎么样了?”唐小楼机甲手拖链而出,锁链宛如随心而至一般,在神将天纵兵枪身上绕足两圈与之僵持,但机甲手却仍向沐少耶喉间袭去! 黎笑生见状赶忙撤枪回马,用尽全力将那锁链绞紧回拉,却仍未阻得住机甲手扣作鹰爪捏住沐少耶咽喉! 但沐少耶却仍旧面无表情,仅一双修长黛眉紧蹙,手中青玉笔杆在指尖一绕,“咔”一声轻抵上唐小楼的机甲手背,双目宛若一滩死水丝毫不显半点光亮地直刺唐小楼,半晌方才吐出三个字:“他死了。” 说话间,青玉笔杆中蓦然弹出一节银白笔尖,四面对开十字刃,长不过半尺,正是沐少耶随身兵器“妙笔丹青”的本来面目! 那十字刃极薄且韧,疾速弹出时竟将唐小楼机甲手透了个对穿,“呲”一声窜出刺耳声响,紧接着就见沐少耶手腕一拧一挑,竟轻而易举将那机械手掌掰离自己颈项! 然而唐小楼却没有半点反应,只死死盯住他,任由他将机甲手掰离,却忽又换了左手抢上,再度将他咽喉死死扣在指间! 沐少耶未想到他速度如此之快,一时竟未避开,方要撤笔回切,就见他面上红纹乍然明晰起来,口中沉声问道:“你说岚渊怎么了?” 沐少耶见状眉心一紧,颇不耐烦地又道了一遍:“他死了!”同时笔杆在二人相持的肘臂之间飞旋,尾端“夺”一声敲在他左手腕间。 但他却未想到唐小楼竟在此时突然仰天长啸一声,周身罡气蛮力暴涨,机甲手忽而使力回撤,竟将神将天纵兵连同黎笑生硬拖至自己身前,而后双臂一展一连拍出数十掌,将黎笑生、万尘书、沐少耶三人先后拍出十数丈,落地时俱都口吐鲜血、单膝跪地,一时竟与醉中泉一般站不起身! 唐小楼周身四泄的罡风并着不远处七星风门的飓风,在这废弃许久的山谷之中带起枯叶无数。 天边残日依山,染红天际如血,一如叶岚渊雪白道袍上的血迹。 唐小楼一言不发地向他走过去,缓缓俯身下去想要摸一摸他的脸,但指尖快要接触到皮肤时却又突然瑟缩回来,而后蓦然回身向四下横眉过去,面上红纹宛如血脉跳动,甚是骇人! 紧接着他突然狂笑起来,笑声并着罡气四散而出,却似乎连整座山都被笼罩在无比的哀恸之中,而后笑声乍停,骤然呕出一口鲜血——在场众人除了沐少耶之外顿时只觉眼前情景无比熟悉,仿佛在一刹那之间,二十年光阴乍然回转! 万尘书依稀想起七星门外尸身遍地,有一人粉衣染血,也是如此横陈血泊之中。 醉中泉单膝跪地,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右手,一瞬间忆起当时整条手臂被废,再握不起剑宗九源的无力。 黎笑生双手紧紧握住神将天纵兵,心道这一次无论如何再不能被人击飞脱手。 而他们对面那人乱发披散、肩头染血,正与当年七星门外那血肉模糊破戒僧人身影重叠在一起—— “你们一起上吧,你们没有一个人是我的对手。” 心下蓦然一跳,三人闻言相互换过一眼,正欲有所动作,就见那边沐少耶率先执起妙笔丹青,强忍着胸中剧痛,一跃而上,妙笔丹青在手中一转一拧,笔尖顿时回缩,换了一蓬银针如暴雨梨花般向唐小楼射去! 唐小楼面无表情,只抬起左手将嘴边鲜血抹去,而后袖风一掸,便将银针尽数反射回去! 醉中泉见状以双膝借力弹身而起,剑宗九源凌空划开一道十字剑气去挡唐小楼这一击,同时飞身探手将沐少耶揽入怀中,右臂单手执剑,舞出凌厉剑风将银针尽数挡开,而后迅速背过身去以肩背去卸唐小楼袖风余劲! 黎笑生几乎在同时挺枪而上,九曲枪尖枪花缠丝若蛟龙击水,分从九个方向封堵唐小楼追击之势! 唐小楼却看也未看一眼便将灭神千机臂一掌探出,也看不出是怎生套路,竟一举将九曲枪尖执进掌心,而后掌中蓦然发力,五指一拧一送,便将黎笑生又送出数丈开外! 黎笑生此番脊背着地,落地即喷出一口血雾,长枪虽未脱手,却也不能再战!而那边醉中泉以肩背卸力,虽保得沐少耶未再受伤,自己却再无力提起剑宗九源! 而此时,唐小楼身后,被沐少耶自叶岚渊身上取下的御剑清澜却忽而缓缓升空,接着青光一闪,直向唐小楼背心而来!唐小楼只觉耳后一阵剑风倏然而至,蓦然回身却已被剑尖自身后刺穿左肩! 他于是下意识地侧头向万尘书看去,果然见他右手立指为剑,行起纯阳御剑之术,当即露齿一笑,字字切齿道:“纯!阳!兵!解!”而后机甲手凌空一抖,打算拖出锁链向他击去,却不料左肩蓦然一沉,竟不知为何再举不起灭神千机臂! 第三十四章:画骨 江湖总是如此江湖,一朝起落,转眼生死。 正当唐小楼将在场众人全部重伤,只待最后一击之时,任谁也想不到,他自己竟突然无法再举起灭神千机臂!只见他忽然“碰”一声跪倒在地,额上大汗淋漓,周身颤抖不止,仿佛周身气力在一瞬间遭人迅速抽离,而他面上红纹竟也随之渐渐退去,夕阳下隐隐泛出些许金色线迹。 众人见状深怕其中有诈,一面互换眼色,一面各自敛了内息暗自调整,却都不敢放松警惕,直到万尘书忽而双目一亮省起什么,蹒跚几步上前又仔细往唐小楼面上端详一阵,而后长叹一口气道:“他的妖蛊归心解了。” 唐小楼闻言蓦然侧首,双眉倒竖二目圆睁,却并未反驳,反而像在等他道出下文。那边沐少耶正喂了一颗药丸给醉中泉,闻言与他相视一眼,又转头看了一眼黎笑生,而后开口问道:“那妖蛊霸道异常,双蛊又已被他完全吸收,怎么可能说解就突然解了?” 万尘书闻言又自长叹一声,却未答话,而是看向唐小楼道:“你可记得岚渊曾尝试以金丝血蚕为你解蛊?” 唐小楼闻言面色蓦然惨白,不可置信地缓缓侧回头去望向那边白衣染血的叶岚渊,脑中画面频闪,是当日山中废寺,叶岚渊一手搭着他的脉搏,迟疑道:“我……我没把握,但有一法或可一试……” 他记得他当时面色微微涨红,但目光清澈神色专注,在他腕上划开一道血口,埋入一物—— “……这金丝血蚕乃是我在五仙教往复数年之中偶尔得之,是一味可解百蛊的良方……” “……书上说将它‘自脉封入,蛰伏数时,则百蛊得解’,却没说这‘数时’是要多久……” ——果然一切因缘和合早有定数。 心下蓦然一阵抽痛,唐小楼一言不发地看着地上全无气息的叶岚渊,回想他的一颦一笑和当日山中废寺里一宿倾心,周身战意几乎在瞬间全然瓦解。他右肩上仍旧插着御剑清澜,鲜血顺着机甲臂一滴滴落在身前,他也全然不顾。 万尘书见状心中只觉一阵气闷发堵,侧首与沐少耶对视一眼,静默片刻,举步蹒跚而上,打算去为唐小楼拔剑止血。却不料正在此时竟有一道人影蓦然闪现,自他身侧掠过之时忽而转身与他照面,当胸一掌将他击出三丈开外! 他心中只觉惊异非常,一个名字直窜至嘴边,却被落地时呕出的一口鲜血阻了一阻,再抬眼却见那人飞身一跃落在唐小楼身侧,双手同时分别握住御剑清澜与唐小楼的机甲臂,竟是要以御剑清澜生生自唐小楼身上卸下灭神千机臂! 眼见唐小楼就要被那人齐肩再次斩下右臂,万尘书一时口不能言,但仍旧拼尽全力运起指剑,以御剑术御动御剑清澜,硬是令那人的动作滞了一滞!而沐少耶亦在此时自妙笔丹青中射出数枚钢钉,直向那人握住灭神千机臂的手上射去! 但却仍是慢了一步!沐少耶这里钢钉方自破空而出,唐小楼那方惨叫之声已起,然而就在此时,那人却忽而周身一滞,双手被不知从何处飞射而来的六根琴弦瞬间洞穿手腕同时紧紧缠住,紧接着不远处人影一闪疾窜至那人身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唐小楼自剑下抢出,落地之时已在五丈开外! 那人影竟是无来! 只见他僧衣斜系,露着半边精壮上身,单手斜握降龙棍,将唐小楼放下便复又反身而上,向那被琴弦缠住双手的中年男子掠去!而那以双手食指、中指与无名指分别操纵三根琴弦之人亦在此时飞身而至,看那白衣粉巾,起落间宛若风戏云舞,却不是楚云风是谁! 他二人自现身起便一抢一攻、一紧一弛配合得天衣无缝,只将那欲夺机甲臂之人逼得手忙脚乱,几无招架之力,数十招过后终于忍痛自损经脉,方才得以自楚云风琴弦之下脱出,避过无来七十二招降龙伏魔棍! 而此时,黎笑生与醉中泉业已看清了那人面目,同时与万尘书一样惊异非常,几乎异口同声道出那人的名字:“唐月楼!?” 唐小楼亦在此时自先前的失神与惨痛之中回过神来,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向那人望去,颇有些迷茫地念道:“爹……” “他不是你爹!”楚云风当即开口打断他,同时将手中琴弦纳回袖中,换了两管竹笔在手,指尖一挑,于十指之间翻转了一个来回。 “不错,”无来随即颔首附和,单手将降龙棍舞了个棍花架上肩头,露齿一笑道:“唐月楼二十年前在此被我亲手拍下七星风门,当时筋脉寸断,断不可能再有生还之理。况且……这二十年白驹过隙,连我都老了,唐月楼又怎么会还是当年模样?” 唐小楼闻言这才幡然醒悟,暗道无来所言不假,父亲中年得子,想当初已是四十有二,如今若仍在生,早已年逾花甲,又如何会是眼前这不惑之年的模样?更何况当日父亲试制灭神千机臂,虽则火候未到实力未成,但同样是舍了右臂,此番又怎会双手齐腕重伤还两只手都在流血? 他心下顿时清明了许多,随即转念想起先前叶岚渊以袖里金剑穿透的那只黄鹂,双目骤然一凛喝道:“方才令黄鹂化形引我攻击岚渊的就是你——你究竟是谁!?” 楚云风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飞身过去先封了他周身几大要穴为他止血,之后方才开口道:“无来说你见过他,我刚以六脉悬弦破了他的化形之气,你仔细看看应该能认得出来——他就是无来的师父,降龙寺的管庙组住持元道至尊!” 在场众人闻言俱都大吃一惊,黎笑生与醉中泉、万尘书二人隔着数丈距离换过一眼,口中喃喃道:“怎么竟会是他?”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沐少耶瞥他一眼,随手扔过去一个白瓷小瓶道,“当年那件事我一直觉得蹊跷,所以父亲随你们来时我并未同行,事到如今既然在此地看见他,这其中的蹊跷也就清楚分明了。” 第三十五章:呈真 沐少耶一番全不在意的说辞,令得在场众人不约而同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深夜。百窍七星门内灯火通明,中州各派掌门或是单人匹马、或是仅仅带着一个足可信赖的首座弟子,聚在此处与七星门主唐月楼对峙。 无来作为元道至尊座下大弟子,代替至尊前来向唐月楼质问擅用中州禁术妖蛊归心,并私制上古杀戮机甲灭神千机臂一事。唐月楼起先面露愕然,而后兀自不认,直到无来忽而起身上前道:“唐月楼,你七星门中一共多少人口?” 唐月楼不知他所问何意,略作思忖之后答道:“连区区在内,正好四百八十二口。” 无来闻言露齿一笑,白色牙齿在烛光下颇有几分晃眼:“你可敢令他们一一与我交手?” 唐月楼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注视他许久之后方才霍然起身,目中透着十分的不可思议道:“你……你这个疯子!妖蛊归心霸道非常,即便是你也未必能够压制,你居然当真将子蛊种在自己身上?”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唐月楼,你只管说,敢不敢让我一试?” “要试可以,”唐月楼道,“只是我既为七星门掌门,这第一战,势必要由我先出手!” 唐月楼正是在此时方才将一直以衣袖覆盖的右手显露在众人面前,那也是在场众人第一次看见灭神千机臂。在无来与唐月楼动手之前,众人除了能看出那是一支完全由精钢打造的机甲臂以外全然看不出它有任何厉害之处。 然而无来却似乎对它的威力十分清楚,并且一出手竟与唐月楼势均力敌!现下回想起来,此事当真蹊跷非常:一来唐月楼既是私自动用妖蛊归心并私制灭神千机臂,行事必定十分隐秘,元道至尊和降龙寺却是如何知道得如此详细?二来妖蛊归心既为禁术,无来又为何竟能在自己身上种下子蛊,而他又是如何知道唐月楼身上所负的就是归心母蛊? 思及此处,众人心中不由几番联想,到后来几乎各有结论,便不约而同抬眼看向无来。 无来一言不发,只默默看着那个“唐月楼”,待他周身化形一分一分褪去,终于现出元道至尊的原貌,方才一舞棍花将降龙棍立在身侧,单手合十道:“师父。” 元道至尊却不看他,双眼目视前方道:“今日你既已到此,便已不再是我的徒弟,你也不必再当我是师父,而我今日既到此处,便是要将此事做个了结。”紧接着他又将众人环视一圈道:“你们也不必再胡乱猜测,我现在便可告诉你们,当日七星门一役,原本就是无来与唐月楼合伙布下的一局,而我当年一念之差,为顾全降龙寺声誉饶了这孽徒一命,却不想竟将后患留至今日!” 说话间,他突然出手攻向无来,意图趁其不备一举将他拿下。却不想无来早有提防,棍花及时一扫返身跃出三丈开外。 楚云风此前自出手为唐小楼止血之后便一直未发一语,此时见状复又看了看唐小楼的伤势,见他身上血已止住,心下稍安,便暂且将他安置一边,自己则重新跃回无来身边与他并肩而立道:“至尊当真是好本事,事到如今竟仍能临危不乱、舌灿莲花,一句话就妄图将黑白颠倒、劣势扳回。不过我看你也许当真是年纪大了,怎么就忘了你片刻之前还在意图斩下唐小楼身上机甲臂,甚至不惜出手重伤万尘书?而若非我与无来及时赶到,恐怕此刻在场众人均已被你一举歼灭,恰遂了你二十年前那一番周密布局却未能得逞的心愿!” 元道至尊闻言却仍面不改色,只淡淡道:“楚公子你情深意重,急于为无来开脱之意其情可悯,但老衲相信在场的各位施主却均是明眼之人。灭神千机臂乃灭世杀戮之兵,却被唐月楼盗取图纸擅自私制,老衲二十年前就一心想要将其毁灭,如今不过此心依然。”言罢他向前迈出几步,双手合十向万尘书欠身道:“至于情急之下失手重伤万教主,确是老衲无状,还请万施主海涵。不过老衲恳请万施主以及其他各位施主,今日切勿插手降龙寺清理门户!” 言语间,元道至尊便又再向前迈出数步,双手佛掌对开,摆了一个起势就要再度向无来攻去。却不想他方自提息,面前不过寸许处的地面就蓦然被十数钢钉钉了一排,伴着沐少耶颇有些挑衅的音调响起:“二十年时过境迁,当时诸多人事俱已模糊不清。今日既有机会当面对峙,至尊又何必急着动手?” 元道至尊闻言微微侧首,却见沐少耶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看向他,一双漆黑眼眸精光透亮。他眉心随即一跳,心中疑窦顿生,方欲开口就见他忽然弯唇一笑道:“我年纪小,当初没赶上二十年前的血战盛况,但家父回去不久就郁郁而终,所以对这件事我一直挺好奇。至尊若不嫌麻烦,倒不如当个故事说说?” 那边楚云风闻言立刻将话接了过去,冷笑一声道:“至尊恐怕不认得吧,这位是千秋万叶谷的沐家小少爷,他父亲就是当年的万叶谷主沐云樨。至尊若是忘记了,我便提醒你一下——你当年得到灭神千机臂的图纸,在与唐月楼携手合作之前,最先找到的正是沐云樨。” 沐少耶随即颔首,面上笑容却无半点变化,只将手中妙笔丹青绕在指间,转向醉中泉道:“唐月楼的机甲造诣远在我之上,但他当年私制灭神千机臂却未成功,并不是他运气不好,而是他得到的那张图纸根本就是假的。当年你将图纸带回给我,希望我能从中寻出破解之法,我随后便将图纸拿给父亲观视,才知道那张图纸乃是是父亲仿制的,而真正的图纸自始至终都在至尊身上。” 醉中泉闻言大吃一惊,片刻之后省起什么,问道:“可是唐小楼身上那只机甲臂……?” “那是真的。”沐少耶道,“父亲虽仅看过图纸一次,却已将图纸牢记脑中,并且在临死之前将图纸和当年之事默下交托与我。而他‘自戕’的原因,正是当年一念之差襄助至尊你仿制此图,以至唐月楼走火入魔,连带七星门四百八十一口无辜灭门!” “那是他自己心地软弱,与我什么相干?唐月楼更是咎由自取!”元道至尊此前一直面色从容,直听到此处方才蓦然明白沐少耶根本是在以退为进,将当年隐情娓娓道出,又听他言道沐云樨默录图纸一事,顿时怒火上涌。但他话一出口便觉不对,当即敛住气息又接了一句:“唐月楼私制杀戮之兵本就罪该万死,沐云樨对如此恶徒竟有恻隐之心,便该与之同罪!” 沐少耶顿时笑意更深,侧目看向他道:“即便如此,但至尊你却是如何能够未卜先知预先猜到唐月楼竟会私制这杀戮之兵而特地为他准备了一张假的图纸?而真的图纸既然一直在你手中,你又何必还要担心唐月楼私制邪兵一事?” 话说到此,当年一些隐情已然不点自破,元道至尊于是不再说话,却也未立刻发作,反而将双目一闭,双手合十而立。 楚云风见状冷哼一声:“这问题我来替他回答如何?因为他虽然表面上是与唐月楼合作,但其实不过想借与唐月楼合作之机了解邪兵制造之法,再借唐月楼私制邪兵一事布一个局,将中州九门高手一举歼灭。” 稍作停顿,楚云风抬眼看向七星风门,幽幽然道:“我之所以知道你与唐月楼有合作之谊,是因为若非私交笃厚,姐夫决不可能向任何人泄露我乃是七星门出身、能解七星风门机关一事,而若非如此,无来也就不会奉你之命专程前来请我襄助。而如若你当真诚心与他合作,当日那一局就该是你二人共同布局,那么无来率众前去之时,唐月楼自可早作准备、空城以待,又岂会于临危之际将妖蛊归心种在当年只有六岁的唐小楼身上?更何况你从一开始交给他的就是假图纸!” 第三十六章:破邪 话音落时,西面日头蓦然沉坠,令得整个百丈崖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四周一阵凉风乍起,应着七星风门之内罡风阵阵,仿佛有人在众人耳边呢喃低语。 元道至尊直至此时才终于将眼睛睁开,转向无来道:“楚云风说这许多,无非欲以老衲之过为你开脱,你却何以至今未置一辞?” 无来闻言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转头先与楚云风相视一笑,之后才难得正经地看向元道至尊道:“师父你错了。小楚说这许多,不过是还原当初一个真相,而无论真相起因如何,到后来杀人灭门皆是我亲手为之,我自与你同罪,小楚也并非为我开脱。” “但让你身负归心子蛊蛊动发狂确是我局中一步棋,而你那邪僧之名亦是我之筹划——你就一点都不恨我?” 无来闻言垂目浅笑,而后缓缓摇头道:“是非终有定数,凡事自有因果。当年我忽然发狂虽是妖蛊所至,但同时亦有他因,而对七星门宁错杀不放过的做法也是我自甘为之;我既自知如此,就无有恨你一说,更何况七星门一役你我皆为魁首,这恨与不恨本就轮不到我二人来说。” 话说到此,无来手中棍花一舞,又将降龙棍横架在双臂之上,双手合十唱了一句“阿弥陀佛”。 元道至尊见状冷哼一声,却也不再多言,似是将众人先前所言全数默认。 只见他环视众人一周,而后慢慢解了外套僧袍,目光在楚云风身上落了一下,随后便转向无来道:“现下这里尽是些花拳绣腿、残兵败将,连唐小楼斗志都已瓦解,想来这最终一战定然将是你我之战。而我既与你师徒一场,为免胜之不武,还是先让你看看我的兵器为好。” 说话间,他已将僧袍褪去,露了常年习武而成的精壮上身。看那身姿挺拔、肌肉虬结,竟与面上年龄全然不符,也丝毫不比无来逊色。然而令在场众人皆目露惊异之色的却是他两条手臂上凸露在肌肉经脉之上的几处精钢机甲!沐少耶见状顿时大声惊喝道:“贼和尚你小心点,他双手机甲皆是邪兵,并且身上妖蛊早已吸收与邪兵血肉融为一体,比之唐小楼身上那个恐怕威力更高足百倍也未可知!” 话音落时,元道至尊已然立身拔起,却非是攻向无来,反而向楚云风掠去! 只见他右臂肘前寸许处蓦然弹出一条连心锁,锁链前端并着一只连心扣,直向楚云风胸前飞射而去! 楚云风见状双手竹笔竟脱手飞旋而出,直向那连心扣的扣心穿刺而去,“叮当”两声过后,竹笔借由与连心扣碰撞之力重又反向旋回,重新落回楚云风手中之时,恰也将飞锁连心的攻势化解了! 然而元道至尊却似乎早已料到会如此,竟借着飞锁连心倏然收回之拉力,反向将自己瞬间拽至楚云风身前! 楚云风见他蓦然逼近,心下一惊,想要翻身跃出已是不及,只得运起双手竹笔双管齐下、同时迎击。 但元道至尊一双机甲臂皆为百炼精钢,且此时钢口外翻,在双臂之外立出八条削铁如泥的薄刃!楚云风一双竹笔虽为千年疆竹化石所制,在此八条薄刃之前却是不堪一击,只闻“叮叮”两声清脆之音响过,双管齐下便同时碎成指骨寸节一般! 而此时,无来的降龙棍却也到了。两头梢节早在他飞身之际业已拧出,此时“咔咔”两声自一侧绕住元道至尊一只机甲臂,只堪堪为楚云风留得一隙,与他错身而去! 元道至尊随即反身自另一只机甲臂中射出数十钢片,宛若连弩飞弹,倏然向楚云风飞射而去! 楚云风见状赶紧抽了骨扇在手,欲旋扇而挡,却被沐少耶忽而高声喝止:“小心,那甲片碰不得,快躲开!”言语之间,沐少耶青玉笔杆之中牛豪金针已至,针尖甲片相触的瞬间,甲片蓦然爆裂,竟在整个百丈崖中翻出一阵浓烈的硫磺气浪,惊飞无数山中飞鸟,亦将未及完全避开的楚云风掀翻在地,震得口角、耳蜗鲜血淋漓! “小楚!” 无来眼见楚云风重伤倒地,半晌未能起身,心痛之余怒气随之高涨,降龙棍棍花频舞,直向元道至尊疾攻而去。 然而元道至尊双手机甲臂坚硬异常,且毫无痛感,面对无来攻势甚至全然不必躲闪,只将双手轮番拨挑,数招之后机甲臂更自肘部关节之中拆分出两只机甲钢钳,将降龙棍两头梢节紧紧钳住。 无来两手梢节被夺,却不慌张,目光微转间将双手回撤至怀中抱月,双肘同时自中节下方掏顶而出,至元道至尊胸前膻中穴处佛手合十闪电击出,一连三击俱都正中膻中穴! 元道至尊一时吃痛,机甲臂三番连抓竟一次都未将他佛手抓住,无奈之下只得自下而上回手去挑,却不料肘接中那两只钢钳为降龙棍长度所限竟在途中将他自己双手阻住! 他心下顿时恼怒非常,两只钢钳方向一变,前后一拧,竟意图将降龙棍一折为二!却不料降龙棍竟当真自中节正中应声而断,却非是钢钳所致,而是无来在中节一拧顺势将三节棍分作两根双节棍!再同时反手旋拧回抽,借钢钳转向之机将降龙棍重新夺回手中! 当下战局一时丕变,元道至尊依仗邪兵率先出手却并未拔得头筹,反被无来近身所伤,顿时气焰便被削弱了几成。而当他深吸一口气自双臂之中展出六支斜锋甲片,宛如将自己臂上添翼之时,他却发现原先重伤倒地的黎笑生与万尘书竟都站了起来,与沐少耶和楚云风一起在他与无来外围分居四方而立! 他于是忽然仰天长笑几声,道:“这便是当年你们几人拿下无来的四象之阵吧?看来今日此地一行绝非偶然,你们几人竟是相约到此?” “不错。”远处因脚踝被伤无法站立的醉中泉此时扶剑侧卧在地,吊儿郎当咬着一节草棍道,“那天哑巴去找无来单挑,我正好在,就顺便跟楚云风在酒肆里聊了聊,约定本月初七在此地相聚,一解当年事中隐情。只不过中间因为小岚渊突然失踪而出了点差错,所以早到了两天,却不想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在今日将此事了结!” 元道至尊闻言复又一阵狂笑,而后周身罡气暴涨,骤然拔身而起先向正南方攻去,口中狂声喝道:“好个择日不如撞日,只是如今东方伯予和沐云樨都死了,虽然由沐家小子和楚云风补了南北二角,但南方朱雀翔舞却无鸾鸳箫引,我倒要看看这破了的口子你们要怎么补!” 却不料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人自身后飞身而至,不偏不倚正落在楚云风身后一步之位,单手将鸾鸳箫横在楚云风唇边道:“我来补!”竟是唐小楼! 唐小楼此时机甲手被废,只能单手执箫,在楚云风耳边念出指位与之配合催起鸾箫引。好在楚云风本就熟通笛箫技法、一点就透,箫音随即悠扬而出,引得整座落云山禽鸟乱舞,不多时竟化作一巨雀形状,于百丈之外俯冲而至,雀嘴当头一击,正与元道至尊飞来掌风撞在一处,雀形随之散落,却也将这千钧之击化于无形! 元道至尊之前并未料到唐小楼竟会突然参战,这一击之下未尽全力,如此乍然被阻罡风竟然反噬,掀得他自己倒飞出四五丈,喉中一甜呕出一口鲜血。 东西两方黎笑生与万尘书便在此时同时挺招而上,神将天纵兵宛若蛟龙出海,分向元道至尊双腿枪花连攒!万尘书则将御剑清澜舞出一道太极环,行纯阳兵解之法,意在分取元道至尊两侧肩窝!沐少耶居北方位,手中妙笔丹青银针四散,万刺归心直取元道至尊背后心门!无来则在同一时刻跃至半空倒挂自取元道至尊顶上百会! 元道至尊见状机同时自机甲臂双肩、双肘及双腕之间分别放出精刚甲片、精钢钳与连心锁,分向众人抵挡还击,一时之间一心数用,竟丝毫不落下风!而众人之间硫磺甲片数度爆裂,直震得地动山摇,气血翻腾,不过数时,口角之间均已呕血连连! 但元道至尊却似乎全然无碍,且双手机甲运用得当,反而越战越勇! 众人见状心下焦躁非常,正自无法可想,就见元道至尊忽然双手机关全开,直将自己武装成一个机甲人!而他这里周身罡气暴涨,忽而狂喝一声,竟同时将众人全数震开数丈有余! 说时迟,那时快! 正当众人被元道至尊震开机甲所及之处的一瞬间,沐少耶忽而高声尖喝一声:“就是现在!” 元道至尊顿时便知有变,却未及反应,只觉耳边风声频响,便下意识举起机甲臂去挡! 然而此前因同时与众人交手,机甲臂上所有机关皆呈开启之态,甲片外翻、锁链离体,无形之中竟将两只机甲手的主干裸露在外!而那边醉中泉一直养精蓄锐,等的便是沐少耶这一声!此时双手舞起剑宗九源以膝盖点地飞旋而来,巨剑落点正在机甲主干的精钢肘关节之上!只闻“铮——铮——”两声巨响,元道至尊左右两只灭神千机臂竟同时自肘间断作两截!而断下的两截小臂被巨剑飞旋的剑气直甩出数丈开外,伴着元道至尊的惨叫之声带起两道血线,不偏不斜正落入七星风门之中! 第三十七章:归去无来 “啊——啊啊啊——” 元道至尊眼见自己双臂被废,剧痛之下只觉心灰意冷,却又心有不甘,连番惨叫之声又化作一番咆哮之音,响彻山谷! 但四周却无一人再行攻势,只一言不发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许久之后唐小楼拖着同样废弃的机甲臂蹒跚而起,一步步行至他身前,沉声道:“他们所言所述你尽数默认,但你从未说过这么做究竟为了什么。你现在告诉我,你设计陷害我父亲、杀我全家、灭我满门究竟是为了什么?” 元道至尊至此方才渐渐回过神来,一见他靠近还想举臂再打,然后先前一番咆哮已将周身罡气尽泄,双手机甲臂业已残缺尽废,再无丝毫杀伤之力。 他于是目光渐渐迷离,面上老态尽显,似乎比唐小楼第一次看到他时还要老些。他口中含混不清,断断续续念道许久方才隐约令唐小楼听请了几个字:“元道……至尊……天下……无敌……师兄……我才是天下无敌……” 唐小楼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而后忽然抬起机甲臂,五指前伸,将他穿胸而过!再收回手时,那条机甲臂已然几乎被鲜血染满,而元道至尊则圆睁着双目瘫倒在他脚边。 四周众人俱都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直到此时方才有人省悟道:“他那只手……怎么又能用了?” 万尘书闻言长叹一声:“金丝血蚕与妖蛊归心一样有助功体。之前妖蛊归心乍然被解,他体内金丝血蚕尚未吸收,是以运不动那只机甲手,这会儿恐怕是已然适应了。” 黎笑生闻言双眉紧皱,手中长枪蓦然一紧,却被楚云风从旁按住,望向他轻摇了摇头。黎笑生正自不解,就听那边无来忽而扬声道:“唐小楼,接下来便是你我之间的了结,当年七星门四百八十一口尽数丧生我手,与他们几人全无干系。” 唐小楼闻言缓缓转过身,冷笑一声道:“他们?可包括我那对你情深意重的小舅?” 无来当即点头,面色坦然道:“当年是我向他去寻七星风门破解之法,以便带领众人突入七星门,自始至终他并不知道我的目的。” “但是他后来知道了却仍是与你如胶似漆,直到如今也只字未提报仇之事,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我杀他百回!” “你误会他了。”无来摇头,“他今日与我同来此地,就是为了亲眼看着你为七星门众人报仇。” 言语间,他已将降龙棍持在双手之中,脚下踏四方步,做了个起势。 唐小楼对他所言不置可否,只冷哼一声便挺身而上,与他战在一处。 那边黎笑生与醉中泉闻言同一脸不解地看向楚云风,见他只默然观战,果然并无助阵之意,也没有一字为无来开脱,心中只觉全无道理。反倒是沐少耶看着他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将醉中泉与黎笑生硬拉到一边塞了药丸下针疗伤,而后略显迟疑地站到楚云风身侧。 楚云风此时正看到无来将降龙棍拧作两根双节棍,一者缠、一者攻,缠者挟住唐小楼机甲臂中的精钢连索,攻者则取右侧上中下三路,配合四方步连连将唐小楼逼退。他忽然感到沐少耶向他靠近,下意识侧首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沐少耶侧目盯着他的笑容半天,而后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轻声道:“你是早就已经决定了?” 楚云风闻言微一颔首,目光紧紧追着无来的身影,几乎片刻也不愿错过:“是非皆有因果,万事总有定数,既然我舍不下任何一方,便唯有如此方能两全。” 沐少耶闻言沉思片刻,而后轻声道了一句“也是”,便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到醉中泉身边。 一直在远处盘膝而坐的万尘书眼见他二人一来一往,想要起身过去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又放弃了。在他的身侧,叶岚渊依旧毫无气息地躺在月色之下,身上白衣融融,与头顶的月光渐成一色。 尾声 朝阳初升之时,千秋万叶谷中立起了一座新坟。沐少耶在坟前奉上一壶清酒,与醉中泉一起向墓碑敬了三杯,而后并肩向谷外走去。 黎笑生正倚着长枪在望天发呆,醉中泉见状走过去将他揽住,将一支长笛交在他手中。黎笑生一见那笛子眼睛就红了一圈,本就少言的唇角紧紧抿作一条线,而后默不作声将笛子收了别在腰间,长叹一声,纵身一跃,下一瞬人已消失在草木之间。 万尘书却没有接沐少耶递过来的降龙棍,反而将御剑清澜交托在他手中道:“降龙棍本非他自有之物,而是降龙寺之宝,正如御剑清澜本非我所有,而是纯阳圣物。我身上伤势未愈,行不得远途,所以恐怕还需劳烦你们,替他将降龙棍送回降龙寺。” 沐少耶闻言盯着他看了半天,而后突然问道:“那你以后还会再到中州吗?” “或许吧。五仙教虽在西疆,但一向与中州武林交好,或许……或许以后还会有再来之日。” 三清山,纯阳殿,终年积雪。 日出时分,有两个小小道童,在三清殿前点上三柱香,而后争先恐后地向屋子中跑去。 少时待屋中早课之声响起,咿呀的童声之中,右首一扇小木门中走出一年轻道人,束发高冠,身背宝剑,手中拂尘与身上白衣在阳光之下氤氲一色。 他是往山上高处而去,那里有一处温泉,四周繁花簇锦。 他身上有一处重伤未愈,郎中说须每日辰时在温泉中浸泡半个时辰方能有助伤口早日复原。 今日是第三十六日,还需十三日这个疗程便可做完,那时他便可下山去寻一位故人。 但他却未想到今日山中竟然来了外人,而当他踏足温泉旁边的那方空地之时,那人正在用山中劈来的木料在泉边搭起一座木屋—— 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 身材高大,魁梧挺拔,却只有左边一条手臂,裸露在阳光下的精壮肌肉之上,有一条条看似狰狞却已然淡去的伤痕,看在他眼中无比熟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