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包子)——小狗夏天不剃毛
小狗夏天不剃毛  发于:2014年08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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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发生在后宫,但是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宫斗。设置成古风只是为了突出两人地位上的差异造成的各种矛盾而已。 大家完全可以理解成一个老板跟他得意且能干的下属因为有了一夜情突然就必须成为生活伴侣的故事。 内容标签:生子 宫廷侯爵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曹钰,章瑛 ┃ 配角: ┃ 其它: 上篇 一 新年的时候,宫中总是格外忙碌,皇帝本人也是脚不沾地。朝贺的贵族、官员等他接见,尚居后宫的先帝内眷要他探望。当然,重中之重还是主持元旦那天的祭礼,从清早开始就有无数繁杂事体。先是率领百官祭天,再是带着曹姓皇室的子弟到太庙祭拜祖先,最后又要回到宫中,跟后宫众人一起焚香告祝、开宴共庆。 往年这些事情多交由章瑛准备,但今年情形不同。曹钰也不知道是因为今年管事的内侍确实不力,还是因为自己不适应新的安排,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或者只是因为章瑛不在。回到宫里已到申时,跟宫眷内侍一起上香之后,曹钰终于能稍稍歇口气了。只是他这皇帝虽能落座休息,其余人等却不能。他们要按照品级先后敬香,宫眷在先,内侍等作为内臣在后,宫人仆役在最后。祭典礼仪繁琐,所以尽管曹钰后宫空虚,身份高贵的宫眷数量寥寥,要轮到普通宫人敬香,往往还要等上一个多时辰。 等待的时候,曹钰的目光搜寻起章瑛来。虽然在场的宫人众多,穿着也是大同小异,但是曹钰眼力好,百步外的猎物也能射准,找个大活人更是不在话下。章瑛不出所料地垂头立在一根柱子旁边,大概又在神游天外。愈是严肃正经的场合,就愈发显得随意散漫,仿佛故意要跟人对着干。不管身份是皇帝身边的内侍,还是被打入了冷宫的宫人,他总是这个样。像是感应到了曹钰的目光,章瑛恰好抬起头来。 隔着老远,曹钰还是能看到章瑛气色不佳,跟他以往神采熠熠、谈笑风生的样子天差地别。曹钰自然知道宫中弱肉强食,人情淡薄;正因为如此,他只把章瑛打发去收藏宫中旧档的地方打杂。曹钰既不想频繁派人探视——不然外人就能看出他不是真要重罚章瑛;更不能自己去看——撇开前面这层缘故,经过那事,他也确实不知怎样跟章瑛相处,所以觉得将他在那里安置一阵也好。不想只过了两个多月,章瑛居然就成了这副模样。 胡思乱想的时候,时间过得最快,一会儿就轮到章瑛随着一众低级的宫人过来朝贺天子了。熟悉的贺词,整齐的跪拜,章瑛没有抬头,起身的时候似乎有些吃力,脸色也更加不对了。 祭礼完毕,众人散去,等开宴时再聚。曹钰以为章瑛多半要回住处,打算差人去查看,谁知出了祭厅,就见一个普通宫人倚在偏殿的外墙之外,好像站都站不稳。曹钰一眼认出是谁,过去搀扶了一把,问:“怎么了?”章瑛扭头看到搀扶自己的是皇帝本人,也没有露出讶异的表情,答道:“身上有些难受。”曹钰这才看清他满头冷汗,问他要不要御医诊视,他却说回去休息一下便好,只是晚上的宫宴不得不逾矩缺席了。听到“逾矩”二字从章瑛嘴里说出来,曹钰一时无语,就安排贴身侍从小季搀章瑛回去。章瑛大概确实不舒服,也没有推辞,扶着小季的胳膊慢慢走了。 曹钰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背后传来小季的喊声:“章大人?!”转头一看,章瑛已经倒在了地上。 二 章瑛住的冷宫离这里远,曹钰把他暂时安置在了偏殿后部一间小室里自己平时看书小憩的暖塌上,又叫人取来被褥、支上屏风、移来火盆给他保暖。 小季请来的是太医院里资格最老的周太医,周太医细细诊视了一会儿,朝曹钰打了一躬,道:“回禀陛下,章……”他原本大概想按照习惯称“章大人”,但及时改口说:“章……宫人并无他症,微臣只探得喜脉。”曹钰略微一怔,平静地问:“脉相如何?”周太医答道:“两月有余,已有落胎之象。 听到周太医的诊断,曹钰以为他接着就要开方施治,不料他默然不语,什么表示也没有。在旁观望,免得一时不慎、开罪皇帝?多半是了。江南第一望族章家刚因宫中的邪术之事受到重责,连世袭爵位都削去了几个,一贯紧随皇帝的章瑛也被牵连罢职,打入了冷宫。假如章瑛腹中的孩儿能成为章家卷土重来的资本,那么尚无子嗣的皇帝到底是会为有了孩子而高兴,还是会为政局又要向有利于门阀望族的方向发展而不快呢?多半是想到了这点,周太医才闭口不言,根本不提是否医治病人,或者如何医治。 年轻的皇帝不禁暗暗摇头。周太医素以处事老道、左右逢源闻名,但是这次,他显然有些聪明过头。如此明显地不作为,无异于告诉皇帝,自己正在不顾医者本分,大打小算盘。不过这也提醒了皇帝,他与章、金二家的矛盾,朝野内外稍有见识的人都已察觉,因此,早先的举动,自己确实是有欠思量,今后还需缓缓筹划。 过了片刻,周太医仍旧不语,曹钰便道:“爱卿侍奉两朝,花甲之年仍在宫中效力,难免力不从心,又令儿女难尽孝道,不如……”听到这里,周泰善脸色一变,连连告罪,口称“老臣自当尽力”;他抬眼看着皇帝,却见不到一点焦躁或怒气,还是平日沉稳平和的模样。曹钰也无意再婉转敲打,白白耽误工夫,接着道:“若是皇儿不妥,朕是不依的。”这话说的明白,周太医暗暗松了口气,按章瑛的症候写了保胎的药方让人去熬制,又取来艾灸,悬于章瑛的八髎穴附近缓缓熏烤。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周泰善施灸完毕。章瑛的脸色似乎确比先前好些,却仍昏沉。周泰善又探了探脉,说暂时无碍,就把服药的时间和调养的法子仔细告诉了小季,留下一个副手负责陪护,告退离开了。 熬好的汤药端了上来。小季叫一名宫人搀起章瑛,自己拿过汤药搅了搅,免得烫口,轻推了章瑛几下,将他唤醒。章瑛眯起眼睛左右打量了一会儿才清醒,看到面前的汤药,他坐直身子,对着坐在屋子另一角的皇帝冷笑道:“不知陛下赐给微臣的是保胎药,还是落胎药?”此言一出,室内几人都是一呆。曹钰起身走了过来,章瑛拿过药碗一饮而尽,闭眼躺回了榻上。 宫中年宴即将开席,不容曹钰在这里多留。小季最善察言观色,主动提出由自己在这里照看章瑛,曹钰点头走了。 三 年宴与往年大同小异,曹钰也还是仍旧显得十分淡然,但他心里却有些不平静。章瑛有了孩子的事,虽然让他错愕,但绝不至于难以招架。毕竟有因有果,既然他跟章瑛行过房,哪怕只是一次,有了孩子也不能算是怪事。让他如芒刺在背的,是章瑛现在的态度。看章瑛这样子,必然是已经知道有了身孕,那他早先为何不来告诉自己?他对自己的那句责问,又是什么意思? 不可理喻,他想了想,终于找到了形容章瑛现在的样子的最合适的词,不可理喻。以前他常说章瑛意气用事,太过冲动,那人总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现在他才知道章瑛不仅冲动,而且幼稚,根本不肯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 曹钰自认为是个心平气和的人,觉得自己的心态要比章瑛好得多。即便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离了预想,甚至令他大受挫折,他还是能够坦然接受。他认为,这至少能让自己看到怎样行事是不行的,带来了一条有益的经验。就此而言,失败和成功并没有绝对的区别。他善于行动,也善于等待时机。但他不认为这是后天养成的帝王心术,而是因为自己较为务实,天性使然而已。 譬如这次的事情,虽然自己和章瑛,还有一些朝中大臣的想法也不能算是不周全,但是大家显然都没能正确估计章、金两大门阀对他重封帝后一事的执着,误以为两家至少能默许他从政治根基较浅的家族之中挑选后宫新主。后果显而易见。至少在近几年,不仅是尚不知情的陆家,只怕不少其他胆量较小的普通人家都不再会愿意跟有意削弱贵族势力的年轻的皇帝结亲,以免被牵扯进朝廷与章、金二家的矛盾。这场不了了之的后宫地位之争的结果,多少也会引发普通官员和士人对皇帝真正拥有的政治权力的怀疑,影响他好些新政的效力。 对此,曹钰反思了许久,决定日后行事必须更加谨慎,放慢速度。新政也可以缓行。眼下,他至少还做到了以退为进,及时对章家进行了反击。但是章瑛呢?难道他就不应该承担自己那份责任吗?虽然假如不从章瑛身上下手,章、金两家也会找出别的办法破坏皇帝的计划,但这也无法抵偿章瑛的失察之过。章瑛当然是受害者,但这并不说明他全然无辜,既然是他自己行事不妥,变成了别人的工具,他就不该对惩罚本身与惩罚了他的皇帝表示怨恨,不是吗? 假如易地而处,曹钰能保证自己绝不会像章瑛现在这样失态。问题是,章瑛不是他。而且,曹钰也不得不承认,尽管从理智上,他认为章瑛的这种态度不足取,也认为自己对他的惩罚于公于私都属不偏不倚,因此,他本可以完全不理会章瑛的反应。但他心里清楚,以章瑛的性子,假如自己不主动采取弥补措施,他极有可能会终身跟自己形同陌路——这倒不是指章瑛会在政治上跟他作对,他完全信任章瑛的品行;而是指在私下,章瑛多半会一辈子怨恨自己,两人的关系再也不会恢复到以前那样。一想到这里,曹钰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凉意,自己一贯精密而坚固的理智链条面临着断裂的危险。 四 章瑛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他稍微动了动,旁边就立刻凑过来一个脑袋,带着哭腔问:“公子怎么样了?”章瑛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做内侍时的小厮阿圆守在榻边,两眼哭得如核桃一般,连鼻头都是通红的。受罚之后,章瑛在冷宫幽禁了两个多月,并不知道阿圆的下落,这时见他如此伤心,心里也不好受。章瑛本想逗逗他,说自己还没死,哭些什么,不过想到提“死”只怕要让他哭得更凶,便改口说:“昨天太医来看过,这会儿已经好了。” 阿圆抽抽噎噎又叫了声“公子”,就扶章瑛倚在软垫上,取过布巾和蘸了青盐的柳条供他洗漱。章瑛刚要拿布巾擦脸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掩口咳嗽起来。站在一边的小季比阿圆机灵,连忙放了个痰盂在章瑛榻前,章瑛立刻低头呕吐到了里面。这通折腾足有一刻,等章瑛倒回床上,脸色又变得惨白一片。见他如此,阿圆又哭道:“公子如今这般模样,陛下怎么忍心……”听到这里,章瑛大惊,硬撑着坐起,厉声打断道:“这等胡话以后不可再说了!”阿圆几时见过他朝自己发火,愣在榻前大气也不敢出,小季扯扯他衣袖,把他拉到一边。 阿圆本来姓袁,又长得圆头圆脑,大伙儿就给他起了这个绰号,再不叫他本名。只是他的性子远不如名字这般“圆”滑,有些笨拙傻气,又是南人北来,常受人欺负。他早先在御书房当值,曹钰见他总是一副苦相,问过缘故,他又不敢说。这委屈瑟缩的样子让章瑛觉得可气又可怜,就问曹钰讨来做了贴身小厮。 虽然阿圆不够机灵,也不会四处打听消息,但胜在老实本分。章瑛办公撰文,他就乖乖溶墨铺纸,章瑛学琴谱曲,他也静静在旁伺候,没事时就陪着章瑛聊天。两人都在江南长大,说起家乡的风土人情,总是十分投机。久而久之,阿圆就对章瑛格外亲热,若发现章瑛行事有什么不妥也会直说;章瑛也不拘着他,只要他说的在理就听。这样一来,好些人倒说阿圆傻人有傻福,交了好运,因为内侍身边的小厮常有平步青云的机会,章瑛又一向跟皇帝走得近。 五 在后宫,内侍的地位虽不如宫眷那样尊贵,但也通常颇有势力。他们在少年时陪伴皇帝学文习武,成年后按照皇帝的指示参与日常政务的处理——因为熟悉政事、文笔老到,能模仿皇帝的笔迹,章瑛就常年在御书房供职;比章瑛年长三岁的内侍杨锦麟在曹钰身边的时间更长,他在边塞出生、京城长大,通晓番文和外邦习俗,性格又温和周到,常陪皇帝接见外来使节,等等。只要没有得到皇帝的临幸,内侍年满二十五岁就可以出宫,或回原籍或留京城,谋职成婚皆可自便,朝廷也会十分优待。 不过既然自幼与皇帝朝夕相处,内侍中也会有人变为宫眷,甚至获封高位。曹钰祖父文皇帝的内侍秦人礼便令文皇帝一生极为敬爱,被先后被封为奉君、侍君,乃至登上后位,权倾一时。他所生的儿子中有两个先后登基为帝,连曹钰的第一位皇后——五年前去世的齐远文也是秦人礼在世时亲自选定的。 自从有了秦人礼的先例,为自家子弟谋求内侍一职的人家便愈发多了起来,就连在朝中屹立数代的章、金二家也打起了这个职位的主意。章瑛就是在八九岁时因为头脑还算活络,容貌端正,年岁又跟皇帝相仿,被族人选中送进宫的。比起做宫眷,高门大族倒是更希望自家的子弟先担任内侍,哪怕他们日后得不到皇帝的宠爱,无法在后宫中站稳脚跟,至少也能在皇帝身边学习政事、探听消息、养成人脉,出宫后成为有用的人才。 不过章瑛对成为宫眷和入朝为官的兴趣都不太大。虽然为皇帝办差十分尽责,也颇得皇帝倚重,但他更愿意返回原籍谋个安乐闲职,常跟阿圆说起过几年就带他回江南。一次,主仆二人晚间在章瑛的住处就此谈得热络,竟连皇帝驾临都未曾留意。曹钰原本为找章瑛下棋而来,听他们说得有声有色,还给章瑛回乡之后的出路提了几个建议,说他喜怒皆形于色,为官难免得罪他人,不如行商或者治学。章瑛听了之后大为赞同,说天子果然洞悉世事,深具知人之明,还兴之所至地拿琴过来,给曹钰弹奏了几曲。 过了几天,章瑛随口跟杨锦麟谈起此事,杨锦麟连连摇头,劝他再不要在皇帝和其他人面前流露出急欲出宫的念头,免得落人话柄,说他不愿为皇家效力。 章瑛对杨锦麟一向佩服,觉得他性格稳重不逊于曹钰,待人谦和,做事也极稳妥。杨锦麟去年因年满二十五岁出宫后,章瑛还时时挂念于他。章瑛清楚,自己在宫中颇为顺遂多半是因为出身较高,又跟皇帝沾点远亲;而杨锦鳞能得人心却是全凭自己举止有度。 不过章瑛虽觉得杨锦麟处处都好,倒也不曾想过学他的样。曹钰曾因杨锦麟在某年秋狩时收获最多,赐他宝弓一把,结果杨锦麟此后不仅不曾动用宝弓,甚至都很少射杀猎物了。章瑛看在眼里,不免替他心累。章瑛还怀疑,正是因为杨锦麟太过拘谨,不肯施展,曹钰才经常找自己对弈,虽然杨锦鳞的棋力不知要比自己好上多少。 外人也许觉得内侍与皇帝常年相伴,难免日久生情,但是章瑛怀疑皇帝也会对内侍日久生“厌”——年幼时终日共读,退朝后同议政事,假如到了晚间还要齐赴巫山,那对皇帝来说也未必太单调了些。虽说文皇帝一生专宠内侍出身的秦帝后一人,但是这大概只能算是古今孤例,不会后有来者。所以,每年族中长辈进宫探视,暗示章瑛对皇帝用些心思时,章瑛总是表面承应,心里不以为然。 章瑛宁可像杨锦麟一样早日出宫自便。宫中规矩太多,朝廷里又总是暗涌起伏,还不如回乡找一门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做,安然度日。长辈们总以为出身名门是立足后宫的优势,章瑛却知道皇帝对“章”字极其忌惮,所以自己恰恰是最不可能被升为宫眷的内侍,更何况自己的容貌性子都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至多就是脑子还算好用。门阀之家的弟子,不论怎么钻营、勾引,多半都无法长留后宫,因为曹钰既然要整顿旧制,恐怕也就容不下皇室后裔又混进章、金二家的血脉。 六 曹钰下了早朝,便叫人呼唤小季前来,询问章瑛的情况。小季一边帮他更换常服,一边报告说,太医诊断章瑛暂时无恙,胎儿也已经稳了下来,不过一定要多加休息,十日内最好都安心静卧。曹钰让小季再寻几个可靠宫人前去伺候,这几日不准旁人进入偏殿小室打扰章瑛。布置完毕,曹钰便去御书房跟几个大臣商议政事。 自从章瑛被打入了冷宫,接替他位置、陪皇帝批阅奏折的事情就交给了另一个内侍周从敬。曹钰过去一直嫌他无能,算盘珠子一拨一动,有时拨了也不动,并不愿意找他办差。周从敬跟章瑛资历相当,职务和俸禄也一样,都该在御书房任职。不过既然皇帝倚重章瑛,章瑛凡事又习惯亲力亲为,周从敬也就乐得清闲。 章瑛在时,总把奏折分拣好了拿到皇帝面前,先把不紧要给皇帝看看,商量出大致的处理意见,再以皇帝的笔迹做出批示,完成后交皇帝复阅一遍。重要的奏折则留给皇帝细细审读,有时还要再召大臣商议,章瑛只负责说说自己的想法,供皇帝参考。不论有事无事,总也要等到皇帝处理完所有政事才离去。 前年初春,北方多地突发大水,奏折如雪片般涌来,有报告灾情的,有推荐良才的,有参奏官员治水不利的,有痛陈商家囤积粮食、坑害灾民的,曹钰十来天都不眠不休,终日议事、批示,章瑛也跟着忙个不停,双眼通红,样子十分可笑。过了一阵,曹钰闲下来想起此事,突发奇想,因为章瑛属兔,就在纸上随手涂画了一只白兔“赐”给章瑛,还在旁边题写了“白兔内侍”四个大字。章瑛胆子也大,立刻对属相相同的皇帝还以颜色,在纸上另加一只兔子。他的画技原本比皇帝好得多,新画的兔子神情竟有七分像曹钰,眼睛更红,旁边同样有四个字“近朱者赤”,倒叫曹钰哭笑不得。 现在章瑛不在,周从敬至多只能帮着分拣奏折,就这点事曹钰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办,又让资历较浅的内侍李玉林在旁协助。李玉林做事倒是认真,只是手脚慢,半天也干不了什么。至于商量政事,这两人是指望不上的。周从敬头脑糊涂,对朝中之事漠不关心;李玉林年纪尚小,十分拘谨,每次曹钰问他什么,他都只会战战兢兢地回答:“陛下恕罪,微臣不敢妄议”。 曹钰对章瑛最满意的一点是他能举一反三,常能从细节处想到大局。就拿缓和朝廷和江南士人的关系来说,章瑛想出的那个点子就十分独特。 虽然本朝已立国八十多年,但不少普通江南士人对从北方起家的曹家一向没有好感,觉得他们出身于武将,不懂得治理天下。推翻前朝之时,太祖皇帝在江南杀了不少不肯归降的读书人,已然积下旧怨;近年来,江南望族章家横行乡里,也激化了当地读书人对朝廷的不满。为此,曹钰和大臣都想了不少办法,但都收效平平。一天,曹钰又与大臣谈起此事,等大臣走后,章瑛取了本新刊行的《阅华堂笔记》放到了曹钰案头,指出拉拢陆家兴许是一条路子。 《阅华堂笔记》是江南大儒陆秉干的名作。他生前效忠前朝,太祖皇帝在世时曾几次召见,他都坚拒不从,一时在士人中极受推崇。他的独子陆凤栖学问精深,自办书院,弟子众多,也常有抨击朝政的言论。眼下,陆家正由陆秉干的孙子陆延年当家。 章瑛翻开《阅华堂笔记》,指着陆延年新近撰写的“序言”道:“陆延年学问平平,若不是出身陆家,只怕着书立说也无人问津。眼下陆家书院虽然仍旧红火,毕竟不及从前。陆延年又不肯延请名家讲学,唯恐将自己比了下去,只好抱紧祖父与父亲的金字招牌,借庆贺祖父百年冥寿之机,刊行旧作造些声势。不过他胆量不大,《阅华堂笔记》中原有的诟病朝廷之处他已自行删去不少,序言中言辞也颇缓和,似乎有与朝廷和解、报效朝廷之意。陛下何不从他这里入手?既然他拉不下面子直接向朝廷示好,陛下不妨主动施以恩遇。陆家门徒甚众,要是收服了陆延年,他的弟子都可为陛下所用,其他南方士人会闻风而动也未可知?” 曹钰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虽然曲折了点,倒也不无道理,第二天便再招大臣议论,不过大臣的意见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陆家素来傲慢,一贯公然蔑视朝廷,倘若皇帝施以恩遇,却被他们再次拒绝,那实在是有损朝廷颜面。另一派的观点与章瑛大致相似,觉得不论陆家知趣与否,朝廷做出重视读书人、尤其是持异议的读书人的姿态,总能收揽人心,因此大可以对陆家表示亲近。 曹钰权衡了一下,还是更赞同章瑛等人的意见,于是派名家制成了刻有自己题写的“帝师”金匾,追赠陆秉乾,庆贺他百年诞辰。为了壮大声势,曹钰令专人将此匾护送至江南,一路上鸣锣开道,十分热闹,又指派当地多名要员前往陆家送匾,还向陆延年递上了皇帝亲笔写成的贺信和任命他为官史总编修的聘书。陆延年虽未立即接受封官,却恭恭敬敬地接下了匾额,并选择良辰吉日,大办仪式,将匾额挂在了门上,率领近千名弟子焚香行礼。此事轰动一方,读书人也开始议论年轻的皇帝颇懂得尊师重道,又有容人的雅量。后来陆延年虽以年龄大了,不宜远游为由没有亲自赴京做官,却送来了两名最得意的学生为皇帝修史,也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曹钰因势利导,命他每年皆可向朝廷举荐得意门生,朝廷一概免试录用。于是陆家书院名声日隆,门下弟子对朝廷的态度也日渐缓和。 此举既得人心,章瑛又提议曹钰面向各地知名书院的学子另开科举名目,令他们不需与其他举子同场应试,自觉受到朝廷优遇。曹钰先在一地试行了这一政策,应考的举子数量果然有所增加,在策论的答卷中也提出了好些真知灼见;书院中讲学的名儒对朝廷也亲近不少。 一看到周从敬和李玉林,曹钰总免不了念起章瑛的好处,此时,他突然想到,自己跟章瑛的孩儿,会不会跟章瑛一样聪明能干?他心里不禁有些欢喜,索性放下奏折,打破自己往日办公到酉时的习惯,去了章瑛那里。 七 到了偏殿小室,章瑛还在榻上闭目躺着,听到曹钰前来也没什么反应,曹钰只道他仍跟自己置气,便没有叫他,只问在旁伺候的阿圆。阿圆一脸愤愤不平的神色,别别扭扭地不肯说话,曹钰知道他对章瑛忠心,也不计较,自顾自坐在章瑛榻前。等了一会儿,阿圆终于忍不住说:“公子身上不大好。早晨倒是喝了一碗粥,也服了药,可中午就不对了,不知哪样菜不对胃口,又勾起了害喜的症候,吐得干干净净,连药也服不下,从未时一直睡到这会儿。”曹钰忙问太医来过没有,阿圆点点头,说太医命人熬制了调理脾胃的药粥,晚点就能送来。 曹钰略松了口气,转头细细端详章瑛。两个多月未见,他消瘦了许多,面容也极为憔悴,显然是身心俱疲。曹钰心想章瑛自小没受过多少委屈,辅佐自己也一向尽心尽力,突然被打入冷宫,之前又被禁闭颇久,此时难免恼恨自己,再加上身体不适,心情不好也属自然。自己昨天原不该抱怨他。 等了一会儿,果然有宫人送药粥过来,阿圆将章瑛唤醒,搀他起来进食,章瑛见曹钰在侧,神色一黯,叫了一声“陛下”便不再言语。皇帝习惯了章瑛言谈不拘,此时他不开口,自己也不知如何打开话题。曹钰性子端严,不太会说安抚人的话,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章瑛喝完了粥,劝他好生休养,说自己明天再来看他,接着起身走了。 回到寝宫,曹钰想到章瑛那里现有两件事情亟需办理:第一,章瑛现在身子特殊,阿圆稚嫩得很,只怕照顾不好,必须再派可靠宫人。人选倒是现成的,就是杨锦麟原来的贴身小厮谨言。谨言跟随杨锦麟多年,性子老练稳重,做事也极有分寸,杨锦麟出宫后一直在曹钰寝宫当差。他原本就与章瑛熟悉,调去服侍最合适不过。 第二,章瑛身体养好之后,总不能再回冷宫居住,也不能去他原本的内侍住所,肯定要另寻一处宫室。然而,名不正则言不顺,要安排住处,就先要封他一个宫眷的名位。按照章瑛的门第,一举封为侍君也无不可。但是曹钰没有帝后,眼下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就是徐、林两位侍君,要是章瑛一下就能跟他们平起平坐,先前曹钰对章家的惩戒就会显得毫无意义,再难震慑门阀贵族。但若是胡乱封个低等的容君之类,又实在是再次委屈章瑛。曹钰思来想去,想到同是内侍出身的蒋祖父,虽然后来登上后位,初封宫眷时也只有个中等的奉君名分。既然章瑛已然有了孩儿,日后缓步提高他的位置也就是了,也免外人议论。打定了主意,曹钰命人溶墨,拟好了封章瑛为奉君的诏书,等过几日他身体好些就差人过去宣读。 名分既定,宫室倒不难选。章瑛过去说起过喜欢蕙兰苑,说那里虽然名字略微俗气,倒是胜在幽静宽敞,于是曹钰就决定让他住到那里去。蕙兰苑原是曹钰伯父宁皇帝最宠爱的侍君陈宝的住处。陈宝出身教坊,其他宫眷不屑跟他比邻而居,宁皇帝就为他另择了一处住所,连住所的名字都跟其他宫室不同。陈宝进宫不过几年就因急病猝然亡故,宁皇帝为此十分悲痛,居然也随之很快去世。曹钰的祖父秦人礼一向厌恶陈宝,因此他在世时蕙兰苑空置了多年,眼下正好重新布置一下给章瑛做寝宫。 用过晚膳,曹钰叫来谨言,命他今后尽心服侍章瑛,又带着他和小季几个去蕙兰苑查看了一番。蕙兰苑虽常年空置,毕竟有人维护,倒也能立刻住人。只是房内陈设奢华铺张,还是陈宝居住时的模样,想必章瑛不会喜欢。曹钰吩咐众人这几日就将多余的饰物尽数搬走,给章瑛留在内侍住所的家具、书籍、乐器等腾出地方。章瑛被猝然打入冷宫之后,曹钰命人将他的住所贴上了封条,又派人定期查看,免得有人盗窃财物,现下正好都可搬到蕙兰苑来。 大致安排后,曹钰仍回御书房,留下谨言和小季等人继续商量大小细节。 八 正月十五,章瑛收到了皇帝封自己为奉君、移居蕙兰苑的诏书。前来宣诏的内官说,皇帝吩咐章瑛不必亲自接旨,让下人代为谢恩即可。谨言接过诏书,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接着就帮章瑛穿戴停当,扶他上了软轿往蕙兰苑而去。 到了蕙兰苑,章瑛发现自己的书籍、乐器等等都已被全部搬了过来,屋里收拾得十分整洁素雅,连家具的摆放格局都跟自己原来的住处很像,可见布置者颇下了一番功夫。按照宫中常例,章瑛此时理应先去拜望品级比自己高的宫眷,不过谨言事先得了吩咐,就告诉章瑛,皇帝让他安心休养,其他规矩一概暂免。 让章瑛惊愕的是,正午时曹钰居然到蕙兰苑跟他一块儿吃饭,还频频给他夹菜。章瑛当内侍时也没少与曹钰同桌吃饭,从未见过他对谁这样,这会儿自然又尴尬又别扭。曹钰饭后又陪他坐了一会儿才走,章瑛没话可说,曹钰也说不出什么,只在临走时嘱咐谨言和阿圆别让章瑛马上午睡,免得积食伤身。天黑后,曹钰又来陪章瑛吃了晚饭,跟他说了些奏折上的内容,章瑛照旧默然听着。 之后的半个月,不论章瑛怎样沉默,曹钰每天都会雷打不动地来蕙兰苑呆上一会儿,让章瑛觉得皇帝在自己面前简直称得上小心翼翼。要是按他过去的脾气,他多半会直接让曹钰不必如此“客气”。可他现在已经没有了跟曹钰交流的愿望。君臣之别,犹如云泥,自己如今也该清醒些,不能再心存妄念了。 也许他对曹钰的态度在外人看来太过出格,谨言倒是没说什么,阿圆却忍不住提醒章瑛说,就算在普通人家,曹钰这样的举动也算是极体贴的了,为了旧事生气也该适可而止才是。 章瑛心想,外人或者曹钰本人也许都会觉得自己的举动十分幼稚、矫情,纯粹就是因为前些日子被打入了冷宫而使性子,故意报复,让曹钰难堪。可他没有这个意思,他甚至从未怀疑过曹钰此刻的真心。曹钰贵为天子,根本无需刻意讨好自己,何况章瑛也大略知道曹钰近年来对其他宫眷是什么态度,就凭这些,章瑛就明白皇帝对自己确实是另眼相看。 但是,既然贵为天子,曹钰就对整个天下负有责任,而自己或是任何其他宫眷,跟天下大势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假如自己再次触动了朝廷的利益,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章瑛相信曹钰仍然会对自己采取目的性明确、令自己难以接受的行动。这并不是因为曹钰不懂得包容别人——就性格来说,曹钰非常宽容,至少比自己宽容得多——而是因为他的身份使他注定无法包容某些行为或者事实。拿皇帝擅长的下棋做比喻,当一片棋子被放弃的时候,有时并不是因为旗手不满意自己对它们的布置,相反,就细节来说,它们也许正是他的得意之举;但当它们妨碍了整个棋局,高明的棋手就会忍痛割爱、壮士断腕。皇帝对自己大概也就是如此。章瑛决定不再怨恨曹钰,因为他无法怨恨一种抽象的身份及制度。不过他也希望曹钰能理解自己现在这种“不识抬举”的举动,趁早别再理会自己。 也许是有了孩子的缘故,章瑛这几个月经常想起自己的母父。他八九岁被族长选进宫里当内侍的时候,母父急得头发都白了,反复跟他说伴君如伴虎,今后凡事务必谨慎。但在过去的十几年中,章瑛始终觉得这句老话太过夸张:皇帝既然是个活生生的人,在思想和行为上肯定也不会跟自己有多大差别。也许就是因为他始终抱着这样的念头,现在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九 章瑛觉得自己被牵扯进曹钰重封帝后的政治漩涡之中实属无妄之灾。按照他的职权,皇帝的家事跟他无关,他从也没想过往里搀和。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因为这件事而被削去内臣之职,贬为宫人,打入冷宫;更想不到自己会因为这件事而怀上曹钰的孩子,被封为奉君,一生都要困居于皇帝的身边。 自去年春天开始,不少大臣就陆续以曹钰的前任帝后齐远文已经去世五年为由,建议皇帝新立帝后、充实后宫、早生皇嗣。章瑛不清楚这些人究竟是由谁策动起来的,不过他们的意图总不外乎借重新分配后宫势力为自己或明或暗地捞些好处。一开始曹钰并未理会这些声音,但是到了夏天,类似的奏折越来越多,让章瑛在分拣的时候都觉得诧异,曹钰也开始真正考虑此事了,还特地把一些心腹大臣召到避暑的行宫讨论。 皇帝和大臣商量这种事情的时候,章瑛总是知趣地避开。凭他对皇帝的了解,曹钰这次多半是要从新贵或寒门中挑选新后,以免高门大户的势力继续扩张,因此支持皇帝的大臣此时估计不会想看见他这个章家人——怕他得到了确切消息就给自己的族人通风报信;另一方面,面对族人的时候,章瑛的不在场也是很好的借口:他们要是向他打听,他就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知道详情。 虽然姓章,但在政治主张上,章瑛更支持皇帝。这不仅仅因为他身为内侍,也是由于他对当今政局的看法:章、金二家借着帮助太祖开国的功勋,已经荣耀了几十年;跟“富不过三代”的道理一样,功臣之家的不少年轻子弟都躺在祖先的功劳簿上不思进取,渐渐堕落了下去。仗着与地方官员的重重关联,终日胡作非为,时常引发民怨。强占民田、修建园林,克扣公款、中饱私囊,搜刮百姓、逾制建房……这些都只是呈递到皇帝案头的奏折上报告的罪行,其他尚待查证的大小过犯还不知道有多少,可见两家势力已成不可不除的天下顽疾。就拿章瑛自己的父亲章忠义来说,自幼就胆大包天、无所不为。有个诗书之家的少爷容貌姣好,偶然跟朋友踏青联句被他遇上,章忠义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婚约,立刻就派家丁恶奴上门提亲,强行把人聘过了来——那少爷就是章瑛的母父。章瑛三岁那年,章宗义在青楼里暴死,当时还不满三十岁,惹得族内议论纷纷。 皇家对门阀贵族的作为其实清楚得很,只是一直没有善加处理。文皇帝性子懦弱,又不愿让别人议论皇家对功臣之后翻脸无情,十分放任高门大户;曹钰的伯父和父亲倒是有意削弱功臣势力,无奈两人都福薄寿短、英年早逝;曹钰登基时只有八岁,若不是他祖父秦人礼主政时手腕高明,只怕章、金两家能把天都翻了过来。现在曹钰虽然已经亲政八年,处理政事也颇有些心得,渐渐扭转了君弱臣强的局面,不过章、金两家也不会轻易放弃既得利益,明里暗里总要跟年轻的皇帝过招。知道皇帝多半不会在两家的子弟中挑选帝后,他们就暗中大肆鼓动跟自家同坐一条船的大臣跟皇帝结亲。 十 为了推荐新的帝后人选,一些以往很少在御书房出现的大臣也突然走动得十分勤快了。曹钰的桌上过去只有文具和奏折,此时则堆满了少年男女的画像,让他想办公也办不成。有些大臣拿来画像不算,还要滔滔不绝地吹嘘一番,也亏得皇帝涵养和耐性都好,竟能从头听到底,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依章瑛所见,这些人当中虽然确有为江山社稷考虑,给皇帝推荐佳偶的,但更多都是为了谋取私利。他看不得这些大臣老鸨似的嘴脸,总是借口有事溜之大吉,懒得在御书房多呆。曹钰也知道他躲什么,索性给他白天放假,让他等晚上人少清静了以后再来上工。 白天办不了正事,晚上自然要忙到深更半夜。这让章瑛免不了同情起皇帝来:自己白天倒是歇足了,皇帝却没休息过半刻,夜里还照样要看奏折,可见做天子也未见得就是美差。一日到了丑时,曹钰还在那里批示个不停,章瑛实在看不下去,就劝他先去歇息,免得早朝精神不好。曹钰想想也是,就命人收拾了笔墨,又留章瑛吃了宵夜再走。 两人正吃着,曹钰从桌子底下抽出几张大臣献上的少男少女画像叫章瑛品评。章瑛连连摆手,表示自己不敢窥视未来帝后的相貌,更不要说评论。曹钰收了画像,又问他能否猜到自己将选中何人。章瑛正觉得这一问莫名其妙,曹钰又道,自己就是想看看章瑛对朝中之事是否真有眼力。章瑛明知曹钰是在激自己,却仍被逗得心痒,想说又不敢说,最后还是压低了嗓音道:“难道陛下不怕我猜中人选,立刻就给我六叔通风报信?他近些天可就为这事在京城四处走动,连我这里都来了几次。”曹钰笑了笑,让他只管猜。章瑛刚要开口,曹钰就塞了个茶杯到他手里,章瑛会意,沾水在桌面上写了几个字,多半都是朝廷中不与章、金二家合流的要员的姓氏,曹钰看了都摇头。 这下章瑛倒真有点懵了,苦思之后又写了几个还是不对,只能摆手认输。曹钰示意他再凑近些,用茶水在桌上写了个“陆”字,又随即将它抹去。章瑛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不禁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心想怪不得皇帝这几天虽然坠入了不靠谱的媒人阵里,却还能不烦不躁,原来是隔岸观火、早有主张。 这个“陆”字最让章瑛佩服的地方,倒并不在于人选本身,而是在于他推想到的曹钰策划的册立帝后的过程。以往从宫外新人,而不是从现有宫眷中选出帝后的时候,皇家肯定要首先派出大队人马前往那户人家下聘赠礼等,再以极高规格将新人迎进皇宫。这样一来,帝后的人选自然一早就为天下所知。而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这种做法会令皇帝在明,章、金二家在暗,让他们能有充足的时间设法跟新的帝后人选及此人的家族发生接触,甚至可能通过威逼利诱等手段控制后者。 假如章瑛没有猜错,这个“陆”字说明皇帝将采取与此截然不同的措施:他会借着秋季会试、殿试、各地举子纷纷汇聚京城的机会,猝然将其中一人宣布为新的帝后人选,即刻迎立进宫,既堵住大臣的议论,也免得夜长梦多,高门大户暗中捣鬼。而这个举子,也就是曹钰写在桌上的“陆”,指的应该就是陆延年的幼子陆思郁。 前几个月,负责科考的官员曾把各地中举考生的答卷拿来一些给曹钰过目,其中就有陆思郁的策论。其实,不论陆思郁文章做得如何,既然曹钰一直有心招抚江南士人,这个“陆”姓自然就能保得他进京殿试。不过章瑛读过陆思郁的策论之后,倒是觉得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能做出这样的文章已然十分不易:他对朝廷政策的看法虽有些稚嫩,多半是套用经典,中规中矩,但撰文时论述有据、思路清晰、文风朴素,足以超过不少年长的考生,不愧为名门之后,今后造诣可能犹在他父亲陆延年之上。曹钰也觉得章瑛说得有理。 章瑛记得自己当时还借题发挥地对曹钰说,既然书香世家往往能传承几代,每隔十来年都能培养出优秀的人才,那么,从世家子弟中选拔官员也就并非全无合理之处。人们常说世家子弟养尊处优,全是仗着祖辈庇荫才能坐上官位,怎比得寒窗十年的普通举子。但他们却往往忽略了一点:出身于高门大户的官员成长于官场之中,对父辈的得失耳濡目染,只要不是全然耽于享乐,而是愿意有所作为,眼界就会自然比普通读书人开阔些,处理政事也会更加灵活而有经验。不少寒门子弟虽然学问精深,也有报国之志,无奈到了任上连府中小吏、衙役都不善调配,更遑论治理一地。不过章瑛也声明,自己绝对无意袒护功臣之家的不肖子孙,而只是想请皇帝在任用官吏时多方考量,不要拘于先见。曹钰听他说了半晌,最后半开玩笑地评论,若是他做起策论来,多半也能中个进士。 章瑛不知曹钰是在阅卷时便暗中留意了陆思郁,还是后来才就势想起了他。不过就陆思郁的出身背景而言,成为新的帝后确实十分合适,今后江南士人恐怕皆可为曹钰所用。想到这里,章瑛又问了一句:“只是未知他性情如何?”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暗骂自己半夜三更脑子不灵,居然对未来的帝后说三道四,看来杨锦麟出宫之后自己没人敲打果然越发不成样子。不过曹钰倒没生气,只是淡淡道:“性情有什么相干?”章瑛隐隐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妥,曹钰又道:“帝王之家,横竖只是个样子罢了。”章瑛胸中一窒,却什么话也不能说。曹钰反倒安慰似地对他笑笑,吩咐他早些回去休息。 十一 殿试之日渐近,向曹钰推荐帝后人选的大臣仍旧有增无减。见他们往来钻营,全然不知年轻的皇帝已经胸有成竹,根本不会为他们所左右,章瑛不禁暗觉好笑。曹钰的心情似乎也不错,有几天晚间甚至还挤出时间到他那里下棋。 殿试前一日下午,章瑛的六叔章忠信又到宫中探望他,章瑛只能向皇帝告了假。虽然章瑛叫他“六叔”,但他其实并非章瑛父亲的亲兄弟,而是族中堂弟。章忠信既非一房长子,自然无法承袭爵位,现只在家乡任个闲职,白领一份官俸。不过仗着能说会道、善结人脉,章忠信在族中也算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不少人都托他拉拢关系、探听消息。章瑛知道他的来意,客客气气地顺着他的话虚与委蛇了一番。 章忠信没能从章瑛这里打听到什么皇家密事,却也没有像章瑛预想的那样很快离开,而是在他房里悠闲地转了几转,品评了一下室内布置,又将目光投向了窗边桌上那盘尚未下完的棋局。他仿佛对下棋很有心得,看了一会便说“白子危矣”,拿起一枚棋子就要救局。章瑛连忙阻止,说这是自己跟皇帝下了一半的棋局,自己总不能趁着对手不在舞弊。章忠信问皇帝执黑执白,章瑛说执黑。章忠信有些深意地笑了笑,说黑棋似乎早就有获胜之机,不过几次都在关键时刻放过了白棋,可见皇帝对章瑛颇有些情分。 章瑛心道,歪嘴和尚能把什么经都念糟,指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形了。自从杨锦麟出宫,内侍中便无人擅长手谈,其余人等又大多碍于身份不敢放手跟皇帝对弈,因此曹钰想过棋瘾时便只能找到章瑛。为了怕章瑛输棋太多不愿再下,皇帝还经常让子,甚至在盘中指点他。这事原本平平无奇,被章忠信一说倒显得暧昧十足。 章瑛也能猜到他接下去要说些什么,但还没等章瑛将话题岔开,章忠信便道,既然跟皇帝如此亲近,章瑛就该寻找机会,给自己谋取个宫眷的位置,一生有靠才好。章瑛最不爱听这种话,觉得简直就是讽刺他不会正经办差,只能靠献媚皇帝才有出路。他不好明着对长辈发作,只好说自己到年底就满二十二岁,假如皇帝要封自己做宫眷,怎么会等到这会儿,可见自己不合皇帝心意,还是自食其力稳妥,不指望能做宫眷。章忠信一听就来劲了,说,若他真想打动皇帝,年纪倒不是问题,只是要另下些功夫。章瑛听他越扯越离谱,怕他说出什么不堪的话来,就故意捡些其他的事情问。章忠信也算知趣,到了傍晚时便走了,没有留下吃饭。 章瑛被他白白耗去了半天,晚饭后本想练过琴就早些休息,不料曹钰又来找他继续下棋。那晚阿圆正好去一个新进宫的同乡那里聚会,此时还没回来,章瑛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只能自己给曹钰煮茶递水。 两人对弈了一会儿,章瑛就觉得身上有些不对,又热又燥,心烦意乱,他刚想对皇帝说改日再下,却听曹钰道:“这里点了火盆不成,怎么这样热?”章瑛抬头一看,只见皇帝满面潮红,目光涣散,顿时觉得不妙,自己跟他怕是中了什么药物,待要起身叫人,脚下却突然一软,险些倒在地上,索性被皇帝拉了起来。可那之后曹钰并没有放开他,反倒将他紧勒在怀里胡乱亲吻。章瑛惊骇非常,无奈全身乏力,神智也渐渐有些模糊。为了把皇帝的贴身侍卫引进房来,他奋力将桌上的杯盏全部扫到地上,几个卫士果然应声进入房间,但是一见他跟皇帝纠缠在一起,又立刻告罪退了出去。 章瑛无力阻止曹钰,药力反而驱使他往皇帝身上贴。大概是觉得窗边桌旁不方便,曹钰又拖着章瑛往床上去。章瑛虽然明知道大事不好,无奈曹钰是北方人,又自幼练习弓马,力气比他大得多;自己的身体也不争气,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当两人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栽倒在章瑛床上时,章瑛的头突然碰到了床柱,极重地撞了一下。这疼痛倒让章瑛清醒了些,连忙推开皇帝,滚到了地上。他刚要逃开,就听曹钰连声呼唤“云栖别走”。 “云栖”是章瑛表字,只有长辈和几个相熟的内侍才叫。曹钰行事一板一眼,平日里都跟办公时一样叫他“章内侍”。章瑛过去从未听他称呼自己“云栖”,不禁一愣,扭头看了一眼。曹钰倚在床上,挣扎着要站起,紧盯着他说:“云栖,连你也嫌我,也要走?”见他不肯过来,曹钰又恼恨道:“走,你们都走!只有我一人是走不脱的。”章瑛虽不知他说的是真话还是胡话,心里仍旧难受,脚下竟有些迈不动步子。曹钰趁机伸出手来拉他,但因神智不清,几下都没抓住,脸上顿时流露出焦急难受的神色,又恳求似的叫了几声“云栖”。 章瑛从小跟皇帝一起长大,向来认定曹钰性情平和,不会大喜大悲,更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不知怎的,章瑛竟一下想起了几天前曹钰对自己说的“帝王之家,横竖只是个样子罢了”,觉得又是心疼,又是心软,情不自禁地朝曹钰走了几步,顺从地被他拉进了怀里。 第二天凌晨,章瑛被冻醒过来,发现自己衣不蔽体地倒在床上,想了片刻才记起前夜发生的荒唐事。他急忙往身旁一看,险些魂飞魄散:躺在身边的皇帝面色惨白,气息微弱,简直就像命不久矣。章瑛连忙扯过锦被替近乎赤裸的曹钰盖上,也顾不得自己全身疼痛,费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许是被他的动静惊动,曹钰突然低低地哼了一声。章瑛连忙推他几下,呼唤“陛下”,曹钰缓缓睁眼,似乎根本没有认出他来。章瑛看曹钰样子十分不好,慌忙从床边捡了几件还算完整的衣服穿上。刚要站起,曹钰突然拉住他的手,极虚弱地说:“不要声张,莫叫御医过来,先传顶软轿送我回去。”章瑛依言艰难地走到门口,让守在外面的侍卫叫一顶软轿过来。回到房里,章瑛从柜里取了一套干净衣服帮皇帝穿上,他略懂医术,探了探曹钰的脉象,觉得虽然紊乱却没有性命之虞,才稍稍有点放心。 软轿到时,阿圆糊里糊涂地从自己屋里爬起来查看,见皇帝竟由人搀着从章瑛房里出来,惊得连嘴都合不拢。章瑛也懒得跟他解释,看到软轿离开便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房里。曹钰走后,章瑛才感觉自己全身发烫,似乎正在高烧。他头昏脑涨,下身疼痛,再也支撑不住,只想回床上躺一躺,有什么事天亮再说,却趁着晨光看见床上一片狼藉,血迹淋漓。他也顾不得脸面,叫阿圆过来换了被褥,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下去。 还没睡多久,一群侍卫就冲进了章瑛的住所,把他从床上拖起,手上和颈上都套上链条,连拖带拽地带到了专门看押、审问犯罪宫眷与内臣的仁寿阁,投入一间小室中禁闭起来。章瑛昏厥了半天,到了晚间才清醒了些,一想起曹钰早晨的样子,不由得心急如焚、思绪大乱。呆了一刻他才想到,若是皇帝真有什么不妥,自己此时要么立刻被提审,要么直接被处死,哪里只会关起来了事。章瑛心里一松,再次失去了知觉。 十二 这天半夜,章瑛又被冻醒过来。此时已是十月中旬,夜里寒凉,小室中又无像样的被褥,章瑛发着烧,身上难受的厉害。他再也睡不着,索性支撑着身体靠坐起来,回想自己一天来的离奇经历。 自己跟曹钰是何时中了迷药的?两人对弈之时,屋里并无别人,房外也有禁宫侍卫守候,不可能让歹人接近。茶水和杯盏是章瑛亲自准备的,他自己事先都不知道会拿给曹钰使用,下药者更不太可能未卜先知,预先动手。而且,曹钰中迷药的症状明显比自己严重的多,可见他跟自己所中的药量兴许都不一样,这又是怎么回事?唯一说得通的解释是,自己和皇帝并不是吃进了药物,而是碰到了什么沾有药物的东西。前一天晚上,他们两人唯一都长时间接触过的东西就是各人的棋子。 顿时,当天下午章忠信询问自己谁人执黑、谁人执白的情形出现在了章瑛眼前。问题是,章忠信为何要对皇帝下药?这对他有何好处?难道只是为了让皇帝“宠幸”自己?章瑛又想起了一件更紧要的事情:曹钰早晨时还是这般模样,后来又怎么能主持殿试,岂不误了国家大事?不早不晚,偏在这天对皇帝下药,莫非就是为了影响殿试?殿试跟章忠信能有什么关系?但是,即将参加殿试的举子陆思郁正是皇帝暗中选定的新任帝后,此人倒是跟章家和金家有着莫大的关系!难道这才是症结所在? 章瑛觉得自己的假设似乎太过大胆。且不说高门大族是否预先能够探知皇帝心中的帝后人选,就算真是如此,拖延殿试的日期又有何意义呢?陆思郁已经到了京城,哪怕殿试改日举行,也一点不会影响皇帝封他为帝后。不对,不对,自己多半想岔了,关键也许并不在于殿试。陆思郁又不是来考状元的,殿试在哪天举行不是问题,甚至他参不参加殿试也不是问题。他这个人才是矛盾的焦点。难道章、金二家对皇帝下药只是为了扰乱皇帝对陆思郁的保护,好对到了京城、尚未受封的下一任帝后暗中下手?又或者,他们针对的不是帝后,而是皇帝本人,因此皇帝所中的并不是普通的迷药,而是毒药?章瑛冥思苦想了几个时辰,终于再也分不清脑子里哪些是严密的推理,哪些是疯狂的妄想。他又惊又怕,心神不宁,恨不得立刻得到曹钰那里的消息。 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章瑛才被几个侍卫带到仁寿阁中的一间大厅里。他高烧一直未退,整日水米未进,进屋就人被推倒在地。等他起身站好,就看见屋中的长案后面坐着一名面相严肃的中年官员。那人倒也开门见山,让章瑛自行报出身份后便道:“大胆逆贼,快将谋害陛下的罪行如实说来!” 听到“逆贼”和“谋害皇帝”的说法,章瑛心中一凛,但是看到审问自己的仅有一人,又无大理寺官员在场,便觉曹钰不会真有大事。他稳了稳心神,想到自己对章忠信下药一事纯属推测,眼下并无实据,因此不宜提及。万一自己的说法被别有用心之人穿凿引申,作为章家谋逆的证据,那就会株连九族,害了家中那些无辜的男女老少。 于是章瑛强打精神,朗声答道:“我本是天子内侍,身无过犯,不知因何故受审,哪有什么可说?再者,谋害天子乃是天下首恶,章瑛万死不敢身涉此罪,还望大人三思。”听了他的回答,那官员厉声道:“陛下在你处中毒,现今多名人证俱在,你还敢自称身无过犯?速速将你毒害陛下的情形一一说明,免得皮肉受苦!”章瑛道:“陛下确在下官住处体感不适,下官不敢隐瞒,但我实实不知此内情由。下官幼年入宫,素来忠心侍候天子,怎敢伤害陛下龙体,大人明察。” “好个‘下官’忠心侍候天子!”那官员拍案而起:“事到如今,你还敢自抬身价,眼里哪有律法!若不动刑,谅你不招,来人,先掌嘴二十,让他知道这里没有官员、宫眷,只有带罪之人!”话音刚落,两边就有卫士走出,作势要对章瑛动手。 章瑛气得浑身发抖,大喝一声:“我是离峫王重孙、富阳侯之侄,你们谁敢动我!”不知是被他的气势所慑,还是知道他原是皇帝亲近的内侍,卫士竟犹豫着不敢上前。那官员见状骂道:“大胆章瑛,你以为这里是江南,任你章家为所欲为?慢说你是罪臣之后,就算是皇家内眷,到了这里也不容你放肆!” “章家”和“罪臣”二词让章瑛吓了一跳,心想,此人究竟是已经查到了什么,还是仅仅虚张声势恐吓自己,希望自己自乱阵脚?但事到如今,自己也只能嘴硬到底,试着反过来探探他的口风了。于是,章瑛故作冷静地反唇相讥道:“章家乃是开国重臣、国之柱石,皇家何其倚重!无凭无据,如何能说是‘罪臣’?大人此言岂非诬枉?” 那官员见他如此对答,连忙命令卫士动手。章瑛几时受过这等侮辱,奋力推开一名卫士,但很快又被另外一人紧紧揪住头发,打了几十下耳光。章瑛出身名门,进宫后也从未吃过大亏,此时突然受到这样的刑罚,只觉羞愤难当,恨不得立刻碰死。但他转念又想,自己这样死了有何意义,只是白白叫人看笑话。于是他强压怒火,不言不语,看那官员还有什么手段。 那官员见章瑛一不求饶,二不招供,一时竟也无计可施;他接着问话,章瑛哪还会搭理他。那官员见他一声不吭,就让人把他带回囚室,改日再审。 回到囚室,饿了多时的章瑛见房里已经摆了清水和馒头,也不顾脸上红肿,立刻啃了起来。填饱肚子,他方觉身上好些,只是下身的疼痛却越发厉害起来。他解开亵裤一看,内里血迹斑斑,想必是前一日曹钰神志不清弄伤了自己,自己高烧不退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十三 第二天并没人前来提审章瑛,他反倒紧张起来,害怕是曹钰出了什么事,宫中官员才会无暇理会自己。战战兢兢地等了一天,隔天早晨,章瑛又被带到了先前那个大厅,审问他的也还是同一名官员。 这名官员的态度要比上次从容的多,他直接向章瑛出示了他房内的棋子,说大理寺已经从上面验出了迷药的成分,问章瑛还有什么话说。章瑛自然不承认是自己下的药。官员又问他那几天有谁到过他的房间,章瑛全都照实说了。 听他提到章忠信,那官员得意道:“谅你不敢不招。章忠信现已在大理寺看押,招供是早晚的事。你也识相些,将你章家的谋逆伎俩全都说了吧。” 章瑛不禁一愣。假如不是自己疑神疑鬼,章瑛总觉得这官员的话里另有深意。章忠信给自己和皇帝下的多半就是普通的迷药,充其量不过乱性而已,一般的仵作和大夫就能查明,要说这就是“谋逆”,似乎有些言过其实。内侍不择手段争当宫眷的事例,宫中向来不少。因此,一般人理应只会把发生在皇帝和自己身上的事情视为内侍在亲友的帮衬下勾引皇帝、秽乱后宫的下流伎俩。但是,章瑛注意到,从初次受审开始,自己的罪名就始终被称为“谋逆”,而且还一直同章氏一族扯在一起。这说明了什么?难道自己早先的猜测是对的,朝廷已经掌握了实据,查明章忠信对曹钰下药真与皇帝重封帝后一事有关,真是得到了族长等人的授意? 章瑛转念一想,皇帝与章、金二家素来相互提防,因此皇帝一旦出事,自己又被牵连在内,朝廷自然会怀疑章家另有阴谋,不会是仅派自家子弟在床笫间勾引皇帝那么简单。但是,怀疑归怀疑,找到证据却是另一回事。就算是大理寺主审,要给谋逆大罪定案也不可能只用两天。即使章忠信被抓,他也未必会糊涂到交代出自己的真正目的,自寻死路。更何况,如果此事真被查明涉及谋逆,自己现在早就作为重犯被交给大理寺了,哪还轮得到一个内宫官员来审问。 章瑛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最终还是决定继续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不理会审问官。跟上次问话一样,那官员没有得到想要的供词,只能再次命令卫士对章瑛掌嘴,后来又将他押回囚室。后来的几天都没人审问章瑛,想必是在等大理寺先对章忠信审问出个结果。章瑛只能吃过就睡,尽量养伤。 在章瑛被带到仁寿阁的第八天,他终于又被提审了。这次他并没有被带到先前那间大厅,而是来到了另一间更大、布置更正式的厅堂。他有些预感,果然看见上两次审问自己的人只是坐在一旁,主审者换成了一名有些眼熟的官员。他想了一想,认出那人是大理寺少卿严安陵,曹钰十分赏识的一名能臣。 严安陵态度不冷不热,审问起来井井有条。他先公事公办地说明自己的身份,接着又再一次向章瑛仔细询问了事发的整个经过以及那天前后去过他房间的人,并让他将章忠信在他房里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动作都尽量描述出来。章瑛在囚室里早就将这个过程反复回忆过多遍,此时便将自己能记起的所有细节都禀告了严安陵,甚至硬着头皮将章忠信跟自己讨论棋局和劝告自己争当宫眷的话也说了。 等章瑛供述完毕,严安陵又问他到底是否对皇帝下过药,或者事先知道他人要对皇帝下药,章瑛自然坚决否认。严安陵再问他是否清楚章忠信前来京城的所有目的。这一问将章瑛问住了,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回答:章忠信每次到他这里,都只跟他谈些闲话,并不曾说明来意。严安陵停了半晌,复又问他,是否跟章忠信或者其他任何人谈论过朝中政事或者后宫隐私。章瑛答道,按照宫规,内侍绝不可以对任何人透露与皇帝有关的任何要事,自己也从来不敢任意妄为。之后严安陵也没什么表示,章瑛仍被带回原来的囚室看押。 十四 又过了五天,严安陵再次审问了章瑛。这次,他向章瑛展示了几份不具名的供词,问他有什么话说。章瑛一看便觉大事不好,自己早先的猜测竟然八九不离十。这些供词多半是出自跟章忠信“职能”相当的人,大致交代了他们在京城活动,设法打听新任帝后身份并伺机扰乱的事情。有人说自己被派去监视过与章、金二家不合的大臣,看看他们是否暗中得到了皇家的消息;有人负责收买或威胁皇帝的亲信、侍从;有人则盯着进京殿试的举子,因为有消息说皇帝也可能从他们当中选出新的帝后,让章、金二家措手不及——看到这份,章瑛尤其心惊。 章瑛虽不能细细推敲这些供词,但也渐渐发现了它们的共同之处:这些人全都避重就轻,将责任推到了章忠信身上,似乎意在检举他就是此事的主谋。章瑛并不相信这点。按照章忠信在族中的地位,他至多就是跑腿办事,若没有幕后主使,他哪敢自作主张,搀和皇帝的家事。但是光从纸面上看,这些供述既完整详细,又前后呼应,让章瑛不禁要怀疑大理寺在刑讯逼供之余,还刻意引导了供述的内容:既让章忠信背上主要罪名;又不彻底与章、金家撕破脸皮,不点明正是两家官高爵显的当家人对皇家图谋不轨。 章瑛看过之后,回答严安陵,自己事先对供词上所说的一切一概不知,也从未参与过任何涉及新任帝后的阴谋。严安陵不置可否,又把另外两份供词放到了章瑛面前,让他解释。 第一份虽然也没有具名,但是章瑛从内容上就能看出那是自己六叔章忠信的供词,其中与皇帝新选帝后相关的内容与别人大同小异,倒也罢了。可章忠信还说,他之所以会给皇帝和章瑛下药,是因为见了皇帝与侄子十分亲近,偶然想到章瑛若能得到皇帝宠幸,多半能封个品级较高的宫眷位置,今后或许还能牵制帝后,甚至取而代之。何况皇帝和侄儿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事后清醒过来说不定正合心意,兴许还会赏赐自己;就算不情愿,床笫之事终究难对人言,皇帝也未必拉得下脸来追究。 至于殿试之事,章忠信的说法倒并不符合章瑛早先的猜想。章忠信说,他们其实并未预先设计破坏殿试,只是皇帝第二天“抱恙”不能主持殿试之后,他们当中有人灵机一动,想到了顺势在京城散布年轻的皇帝因迷恋宫中内侍而废弛朝政、甚至不顾殿试的流言,好让那些想跟皇帝结亲的大臣或名门望族知难而退。章瑛看完供词,暗骂章忠信与族人利欲熏心,全不顾自己的死活,立刻对严安陵说:“章瑛在宫中服役多年,一贯安分守己,不敢觊觎宫眷之位,更不敢以不堪手段魅惑陛下。大人若是不信,只要问问其他内侍、宫人便知实情。” 严安陵再让他看第二份供词,这一次,章瑛如坠冰窟。原来这份供词上写道,章忠信每次进宫都能从章瑛处获得朝廷的消息,他在京城进行的活动也多由章瑛参与策划,而章瑛这么做,为了就是谋夺后宫高位。更可怕的是,这份供词将章忠信每次进宫的时间和在京活动的内容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肯定是由章忠信的亲信或手下所写,显得十分可信。 到了此时,章瑛哪里不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催命符,立刻向严安陵提出要跟章忠信当面对质,证明自己的清白。谁知严安陵冷道:“章忠信作恶多端,罪在不赦,他心中有愧,前天夜里就在大理寺的牢房畏罪自杀了。我劝你也及早招认了吧。” 章瑛头脑中一阵轰鸣,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说不出,只会下意识地连呼:“章瑛无罪,大人明察!”严安陵也不再与他多言,命两边卫士拿板子过来,让他要么即刻招认,要么先杖责六十再慢慢考虑。 刑具当前,章瑛根本无法思考。见他没有回答,严安陵就命人将他按倒在地,开始杖责。打了二十板,严安陵叫卫士停手,问章瑛有招无招,章瑛又疼又怒,又怕开口说话就会忍不住呼痛出声,便咬牙摇头。再打十板后,章瑛已有些受不住,恳求道:“章瑛忠心与否陛下清楚!大人问过陛下便知!”严安陵见他态度松动,就命卫士暂时停手,劝诱道:“天子待你何其优渥,你却暗行不轨,扰乱宫廷,此时竟还敢再提陛下?你但凡还有一点羞恶之心,就把谋逆之事速速说明!” 章瑛原本吃痛不过,神智有些模糊,但听了严安陵的话却清醒了过来,心中悲愤至极,又觉可笑,心想皇帝对自己果然“优渥”。如此大案,供词多半是要呈送到皇帝面前的,曹钰难道不能从中看出事实真相?倘若真是自己给章、金二家通风报信、出谋划策,那么章忠信等人哪里还需要在京城无谓地四下活动。自己老早就知道了皇帝选中的人是陆思郁,只要命人对他下手就好,不是更方便自己“谋夺后宫高位”吗?但从那几份供词来看,章忠信等人只是在监视大臣的同时,泛泛调查来京举子,根本就没能确定其中有没有将来的帝后,更不要说找出此人究竟是谁。就凭这点就足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问题是,自己该不该、能不能向严安陵说明这点呢?后宫与大理寺的官员也未必都忠于皇帝,自己要是贸然供出了陆思郁的事情,说不定才是真正走漏消息,坏了皇帝的大事。再说了,假如要定自己死罪的正是皇帝本人,大理寺又能如何。陆思郁之事只是皇帝跟自己私下谈及,并无任何其他人证,难道自己还能要求大理寺传唤皇帝来与一个囚徒对质吗?也罢,就算皇帝对自己无情,自己也不能破罐破摔,胡乱招承。如果非死不可,那还是死得体面些吧。想到这里,章瑛下定了决心,一字一顿地对严安陵说:“章瑛无罪。无话可说。” 接下去的事情章瑛便不太清楚了。也不知道后来又挨了几下,总之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又被弄回了囚室,趴在地上无法动弹。此时章瑛才有点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畏罪自杀”:自己不过是挨了几十下廷杖,腿股间就已经血肉模糊,剧痛无比,那些在大理寺受到了额外“照顾”的囚徒的命运更是可想而知。假如继续受刑,自己还能坚称清白多久?是不是也会向大理寺或者皇帝提供一切他们想要的供词?但他现在连从门口挪到床上都已经费尽了力气,就算想悬梁自尽也做不到。不过看这个架势,自己也许根本就不需要自尽就能很快脱离苦海了?不行,不能总想着死,自己若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叫家中的母父如何活得下去! 第二天大理寺倒是没有继续审问章瑛,但伤势已经令他完全无法移动身体了,连送到房里的食物都没法吃。章瑛再次出现了高热的症状,在幻觉中,他回到了御书房,心急火燎地向曹钰解释自己从未参与过章、金两家的阴谋,恳求他相信自己的清白,而曹钰先是温和地称呼自己“云栖”,让自己放心,转眼却命令大理寺的人对自己严刑拷打。 十五 章瑛在囚室的床上趴了不知道多久,突然被腿部伤口上的剧痛惊醒,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似乎正把跟自己的皮肤血肉粘结在一起的衣物剥去,给上面敷了一层伤药,章瑛疼的几乎昏厥过去,又被那人搀起灌下了稀粥和药物。 此后,这个大夫似的老人每天都会不言不语地到章瑛的囚室为他换药治伤。章瑛也懒得去琢磨究竟是大理寺要留下他的性命接着查案,还是曹钰对他格外施恩,只是配合治伤而已。他毕竟年轻,这样养了多日就能勉强行走了,那老人也不再出现。 平安无事地过了十几天,章瑛又被押到了严安陵等人的面前。这次大理寺并没有继续审问章瑛,而是直接向他宣布了章忠信等人和他自己的罪名。 在这份判决上,章忠信等人被“查实”的犯罪缘由跟章瑛早先看到的供述大相径庭。根据大理寺现在的说法,这些人此次云集京城、多方奔走、遍散钱财,都是为了趁皇帝欲立新后、扩充后宫的时机替自家儿女谋一个宫眷位置。但是由于心愿难偿,他们便对皇家怀恨在心,结成一党,以章忠信为头目,伺机作乱。 大概是嫌皇帝中了迷药的事实无法昭告天下,大理寺进行了如此粉饰:为了谋害皇帝,章忠信等人暗中与修习邪术的妖人勾结;又借探望担任皇帝内侍的亲属章瑛的机会,将符咒、木偶等物带入宫中,导致皇帝龙体违和,卧病数日。眼下这些巫蛊之物已从章瑛房中尽数搜出,证据确凿,章忠信等人也已全部认罪。 大理寺的人接着宣布,章忠信等主谋及从犯谋害君父,十恶不赦,各自依罪行判处凌迟、斩立决之类不等。富阳侯章忠景身为家主,不知约束族人,已犯治家不严之罪,着削去世袭爵位,保留官职,罚俸三年。颍阳侯章忠衡乃章忠信亲兄,也被连带褫夺爵位及官职。此案亦涉及皇帝内侍章瑛,其对章忠信等人谋逆之举事先虽不知情,但罪在失察,仍犯宫纪。天子念他随侍多年,不处刑罚,仅贬为宫人,遣至长春宫文澜楼充当杂役。 事到如今,章瑛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判决。磕头感谢皇帝从轻发落的隆恩之后,他被卫士押送着离开仁寿阁,去到了位于皇城偏僻角落的长春宫。 直到廷杖后尚未痊愈的双腿坐到了文澜楼小室中冷硬的床板上的时候,章瑛才逐渐意识到这一个多月来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皇帝内侍转眼就成了冷宫杂役,一生也无法出宫与母父团聚。章瑛唯一庆幸的是,既然身处冷宫,那么自己也就不用担心再跟皇帝见面了。 章瑛不得不承认,那份初时让他觉得万分可笑的判决实际上十分周全,不愧是出自大理寺的手笔。它轻描淡写地带过了章、金二家与皇帝因新封帝后而产生的矛盾,将责任推到了几个“利欲熏心”、图谋不轨的个人身上。既免得向天下人公开皇帝与门阀再次爆发的矛盾,又巧妙合理地对章家进行了打击。而且,还通过了将自己打入冷宫这点,有力地驳斥章忠信等人先前散播的皇帝因迷恋内侍而不临早朝、耽误殿试的流言。怪不得自己下棋很少能赢过皇帝,原来皇帝不仅自己棋艺高超,身边还有无数高手出谋划策,自己果然糊涂。 十六 文澜楼的杂役并不难当,不过整理旧档、翻晒誊抄而已。原本在此服役的三名老宫人年纪都已在六旬上下,身体和眼力都不济,正需新人帮忙。这些老人整日与书籍笔墨打交道,性子都十分平和,章瑛一来,他们既不打听缘由,也不为难新人,只是将日常事务跟他说了说,接着就吩咐他跟着干活。 整理抄写自然难不倒章瑛,既然是这里唯一的年轻人,搬运书册的事情也由他主动承担。章瑛虽是侯门公子出身,但他三岁丧父,与母父在族中并未得到多少照顾,并不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当年章家遍选男童进宫担任内侍时,有势力的人家哪个情愿将正室所生的十来岁的孩儿送走,只有章瑛的几个叔父心肠冷硬,为了讨好族长,不顾他母父苦苦哀告,把他作为自家的人选主动报了上去。进宫之后,当时主政的秦人礼对孙儿曹钰的管教都极其严苛,章瑛等内侍也就更不可能受到娇惯。到了文澜楼,章瑛办事仍旧麻利,几个年迈的宫人都对他颇为满意。 真正让章瑛头疼的是洗衣、做饭等琐事。他在世上活了二十多年,这类事还从未沾过手。第一次清洗自己的衣物时,他连要放多少皂角粉,要漂洗几次都不知道,在寒风凛冽的院子里折腾了许久。事后,他双手生满冻疮,又疼又痒,拿笔都不方便。所幸他洗过几次也就慢慢会了。普通宫人没几套衣服可换,冬季衣服又不易脏,他正好能偷懒。 至于做饭,长春宫有一处厨房让几班宫人轮流自行开伙。但是章瑛既不会切菜、炒菜,又不会生火,试了几次连水都烧不开。文澜楼的老宫人心善,看他一时学不会精细的活儿,就只让他出力,负责将木柴劈成小块,做饭时也帮他多做一份。有些不厚道的宫人知道章瑛原来的身份,见他在小院中学着劈柴便出语讥讽,甚至故意捣乱。对此,章瑛只能看开些,“安慰”自己:比起大理寺的廷杖、皇帝的背弃,闲言碎语算得了什么。那些人看他反应淡然便不再招惹他了。 为了避免闲下来自怨自艾,章瑛白天在文澜楼卖力整理书册,还提出晚上也可以修补、誊写旧卷。但是冷宫中哪有许多灯烛,老宫人又怕他夜间秉烛引发走水、惹出祸事,便坚决不许,说冷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光阴,什么事都不需要急着干。他们每天吃过晚饭就把章瑛打发回房,让他先把腿上的伤养好。 章瑛最怕的就是回到他一个人住的小室中。每当夜深人静、非独处不可的时候,他仍旧免不了深感痛苦。他对这种情绪的由来非常清楚:仁寿阁与大理寺对他的审问乃至刑罚,都是合乎律令和常规的,跟章忠信等人相比,他确实已经得到了极大的优待。就此而言,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怨恨朝廷的。但是对皇帝本人呢? 章瑛一点都不想再跟皇帝见面。但是假如还能跟曹钰说上一句话,章瑛也许会克制不住地问他,为什么对自己的品行缺乏信心。明明对自己提一个问题就能得到事实真相,他为什么还要通过仁寿阁和大理寺来查证?难道十几年的相处都不足以令他信任自己?又或者,曹钰并非不信任自己,只是他对自己的信任敌不过他对章家的戒备,所以,由于姓“章”,自己就是天然不堪信任的?哪一项才是自己被打入冷宫的真正原因呢? 章瑛心想,正是因为有着这类非分之想,自己才会走到现在这步。甚至到了这会儿,他还觉得皇帝不应该像对待其他囚犯那样对待自己,应该想想过往的情分,应该尊重自己,把他真实的想法告诉自己。问题是,自己凭什么向皇帝要求“情分”和解释呢?就因为自己跟他自幼朝夕相处,自然而然地就对他生出了手足友人般的亲近之情,而不仅仅是臣子对皇帝的敬畏和忠实吗? 章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曹钰之间的天渊之别:他总以为自己和曹钰是共同成长的伙伴,一起读书写字,一起讨论政事,一起闲聊下棋,因此彼此间有什么事都不会刻意隐瞒。但事实是,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也许都仅仅取决于皇帝神秘难测的意志。他对皇帝的态度,跟皇帝对他的态度,可能根本就没有任何联系。 正是因为有非分之想,章瑛才会误以为自己比旁人更加了解皇帝,听了那几声“云栖别走”就因曹钰难得表现出的孤独无奈而极为动容,对曹钰从小便受了无数拘束、连婚姻之事也不得自由而深感同情。章瑛对曹钰主动承担重负、自愿做出牺牲时那种平和而有尊严的态度再熟悉不过,他也没见过还有哪个青年能像曹钰这样冷静自制、严于律己。正是因为这些,而不是因为曹钰的身份,才使得章瑛在神智略存的情况下仍旧甘愿对他投怀送抱,根本没有考虑自己身为内侍跟皇帝同床共枕的后果。在民间,这至多算是风流韵事,说不定还会有人称赞章瑛有情有义。但在皇宫中呢,这倒成了他伙同族人图谋不轨、包藏祸心的罪证。更滑稽的是,章瑛甚至不知道皇帝眼下是否正为此而轻视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寡廉鲜耻之人! 既然是自己糊涂,又怎么能责怪皇帝或者族人?章瑛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现今如此,正是为了严重的错觉而付出的代价。 十七 章瑛自十一月中旬被贬至文澜楼,转眼已过了将近一个月。中间也有偶有过去亲近的内侍偷偷过来探望他,带来些衣物银两,章瑛也不敢与友人多加谈论,只能劝告他们不要多与自己来往,免得平白惹上麻烦。他熟悉了日常杂务,渐渐不再纠缠于旧事,反倒觉得长春宫十分清静,闲来还有大量书籍可供翻阅,也是个平安度日的好地方。 年关将近,宫中各处都要打扫布置,章瑛这样正当盛年的宫人自然要充当劳力。腊月十二,他临时调到另一座宫室服役,被安排将房顶屋角的蛛网等清扫干净,擦洗地面的青砖,在宫室的每道主要入口处贴上春联,再把已培植好、不久就能开花的梅树盆景摆在室内外各处。这些活计干起来费时费力,章瑛有时天不亮就会被人叫走,子时才能回到长春宫。 一日,章瑛同另一名宫人费了极大功夫才安置好一盆格外沉重的盆景之后,突觉腹中有些难受。他初时并未在意,还以为是岔了气,但等到晚间回到住处,不适仍未缓解,小腹愈发坠涨。章瑛只得喝了些热水上床休息。 他正要入睡,一名老宫人推门进来,拿来了些吃食。到了腊月,宫中也会分发年货,如放久了的风鸡、腊肉之类。文澜楼的老宫人将这些稀罕的肉类跟白菜、豆腐炖了炖,也给章瑛留了一份,看他回来的晚,还帮他热好送来。那老宫人闲扯几句就走了,留章瑛一人吃饭。 章瑛十分感激,想着冷宫也并非旁人所说的不见天日的所在,世上终究还是好心人多。他几个月未见油腥,这时偶然能吃到一片腊肉,胃里却翻腾得厉害,连忙起身到室外吐了个干净。 漱口之后,章瑛方觉好些。他略通医术,随手给自己搭了搭脉。探到脉象,他有些不解:明明没有湿剩或者脾虚的症状,怎么会出现滑脉?再想了想,不禁大骇:滑脉也有可能是喜脉,难不成两个月前的那事竟使自己怀上了孩子?这几日章瑛经常烦恶欲呕,精力不济,他原以为这是自己干不惯粗活,身体一时受不了的缘故,并没有放在心上,但今天的脉象和奇怪的腹痛却使他不得不另作猜想。 章瑛发起呆来。他眼下虽然性命无虞,却一点不知道该如何在冷宫中养育一个孩子。但要舍弃了它,免得它一落地就跟着自己受苦,章瑛又下不了决心。他在仁寿阁关押许久,期间还挨过大理寺的廷杖,这孩子能留到现在实属不易,可见跟自己确有缘分,难道要亲手断了它的活路? 章瑛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幼稚的毛病又犯了。怀胎一事无法隐瞒,迟早会被人发现呈报上去,到时皇帝又岂能任由一名犯罪的宫人随意处分皇室的血脉?皇帝是会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召回自己,封个宫眷名位,把自己变成徐、林两位侍君一样的后宫摆设,在天下人面前做个样子;还是根本就不会允许这个孩子出生?过去章瑛对皇帝的家事从不过问,曹钰更不会主动提起,但章瑛清楚,皇帝对于子嗣一事似乎早有定见,否则也不会到了这个年纪还膝下无子。 自皇帝十四岁大婚,迎娶故帝后齐远文,又纳了徐、林两位侍君以来,这八、九年来宠幸过的宫眷、宫人理应不在少数,但是众人所知道的怀上过皇嗣的却仅有齐帝后和那个死于非命的小宫人两个。若说其中没有内情,只怕没人相信。几年前金家势大之时,徐侍君作为金家族长的外孙在宫中十分得意,皇帝也很给他面子,因此他一度总以为自己能先诞下皇子,对齐帝后常有不敬之举。结果呢,尽管徐侍君身体甚好,侍寝的机会也不少,他还是跟林侍君一样从未有过身孕——而林侍君的父亲恰恰也是一名亲近门阀的京官。反倒是体弱多病的齐帝后,三年内先后怀过两胎,又拼死为皇帝生下了他迄今为止唯一的子嗣瑞亲王。如果瑞亲王不是出生后不满两日就因为先天不足而夭折,如今肯定已被封为太子,天下的大势兴许也会有所不同。 章瑛想,徐侍君仅仅因为母亲出自金家便无法为皇帝生育子女,林侍君的情形想必也是如此,而自己甚至跟刚被削去爵位的富阳侯和颍阳侯一样姓章!皇帝是否会把自己腹中的胎儿首先视为施政的绊脚石而除去呢? 章瑛捂着小腹在床上枯坐良久,内里的坠痛虽然缓解不少,却没有完全消失。他猜想这大概是因为自己近几天一直在干体力活令胎儿有些不稳。章瑛的心思反而安定了下来。假如说这几个月的经历让他对世事有了什么新的看法,那就是,即便是算无遗策的棋手也无法与冥冥中的天意抗衡。章、金二家为了皇帝择立新后一事苦苦盘算,多方活动,结果却因为章忠信出人意料的自作聪明之举而受到了朝廷的极大打击,在权力的斗争中骤然落到了下风;皇帝好不容易找准机会将门阀之家的爵位削去了几个,似乎很快就要得偿心愿,结果却让一个章姓子弟怀上了子嗣。 不论皇帝是否怜爱他腹中的孩子,按照章瑛现在的处境,说不定没等消息传到皇帝那里,孩子就已经掉了。他还有什么必要左思右想呢?就让老天爷决定一切吧。 十八 章瑛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跟曹钰重新见面。越近新年,宫中杂活越多,他终日忙碌,身体不适得厉害。冷宫中无医无药,他又无法对人明言,只能深夜回到文澜楼后拧条温热的布巾敷在腹上。睡眠的时间都嫌不足,倒是省去了胡思乱想的功夫。 过去章瑛虽然安排过不少宫中的新年事务,但也并不清楚其中所有的细节,比如他先前就从未留意过最低级的宫人也要在新年的第一天朝贺天子。听老宫人说起此事,章瑛心里难免别扭。不过转念一想,按照曹钰的性格,只怕他见了自己并不会有半点尴尬,自己又难堪些什么? 新年伊始,章瑛等人起了个大早,先在冷宫拈香告祝一番,再到中和宫的偏殿与各处的宫人汇合,等待着给天子磕头贺年。这样一等,就从清晨等到了下午。宫人们午间以随身带着的馒头等充饥,章瑛这几日肠胃不调,不敢碰生冷的东西,又担心在大庭广众面前呕吐出丑,索性就没有进食。又挤又饿,他渐觉有些站不住,里衣都被冷汗浸透。 宫眷、内侍朝贺完毕之后,章瑛总算随着一波人流进入了中和宫。他奋力占了个立柱旁边的位置可以稍加倚靠。这是他第一次隔着那么远打量皇帝,不知是因为此刻精神不大好,还是距离变化太大,章瑛差点就没能认出曹钰。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如此的冷漠和威严,迥异于章瑛十余年来曾经天天接触的那个不苟言笑却不失温和的青年。章瑛这时才明白什么叫旁观者清,明白自己先前对皇帝的认识是多么肤浅。 章瑛还在出神,人流已经裹挟着他向前走去,来到了皇帝的近前。他麻木地跟着众人跪倒,高呼“万岁”,端端正正地再三磕头。起身时,腹中坠痛又起,章瑛只想快点转回文澜楼,无奈祭礼仍在进行,不知何时才到头。 好容易熬到祭礼结束,章瑛又随人流涌出了大殿。他腹中疼痛,便索性靠在偏殿的外墙上,想等人群散了再回冷宫。谁知等到旁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他身上却愈发难受,难以走动。章瑛正在为难之际,有人搀扶了他一把,低声问:“怎么了?”章瑛回头一看,竟是曹钰。章瑛心神大乱,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在地。一个念头让他强自支撑:若是此时露出软弱之态,皇帝或许只会觉得自己是在装腔作势、博取同情,那么自己难免更受轻视。章瑛不清楚他是怎么让皇帝答应派小季送自己回去的。一见皇帝离开,他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章瑛发现自己被人安置在了一间陌生房室的床榻上。小季将他搀起,把一碗热腾腾的汤药端来让他服用。他抬头看了看,皇帝正一言不发地坐在对面窗边的椅子上。章瑛曾经看惯了的面孔如今笼罩在一片背光的暗影中,仍旧未带多少情绪。章瑛想,皇帝已经知道了。可他还是什么都不同自己说,什么都不问,只想把这碗汤药和他的意志继续加到自己的身上。 章瑛愤怒而绝望。就是面对大理寺的几十下板子和那半真半假的罪名时,他也不曾如此难以自控。那时,章瑛还曾幻想过皇帝的情谊,幻想过自己能够进行解释。而眼下,皇帝就沉静而严肃地坐在他的面前,等待或者说监督他喝下一碗意义不明的汤药。曹钰像坐在朝堂上时一样的面容,远比来自陌生官员的审讯与惩罚更让章瑛心寒。 尽管这汤药由不得他不喝,但章瑛非要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说一句话不可,非要让皇帝知道他的布局也并非完全不能被旁人所探知——而且在章瑛看来,就其范围和代价而言,这种布局似乎已经越来越可笑了。事到如今,章瑛相信过的东西已经完全被推翻,打开天窗说亮话也没什么顾忌。于是,他强打精神,带着难得的恶意和十足的挑衅意味对曹钰说:“不知陛下赐给微臣的是保胎药,还是落胎药?”说完之后,他一口气把药喝干,躺回了榻上。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同曹钰说话,当然,想必也是最后一次。 章瑛看到皇帝有些惊愕地站起,朝自己走来。他自顾自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惧怕任何惩罚,因为他再也无法受到进一步的伤害了。 ——上篇·完—— 下篇 十九 曹钰原以为章瑛性子开朗,只要自己细心照顾他们父子,章瑛很快就能消除嫌隙,不再对自己冷淡疏远。但转眼到了二月中旬,天气渐暖,曹钰却发现自己想得过于简单了。章瑛现在终日寡言消沉,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一日曹钰下朝早,就到蕙兰苑陪章瑛吃顿午饭。那几天正有倒春寒,夜里常下小雪,曹钰走进前院的时候,见章瑛裹着皮毛斗篷,独坐在石凳上对着被雪片压倒的小竹林发愣。他目光呆滞,面容近乎愁苦,不知在想什么心事,连皇帝驾临都没有发现。曹钰只觉这神情有些眼熟,过去在别人那里也见过,再细想想顿觉不祥,立刻疾步走去,一把将他搀起道:“这里冷,对身子不好,回屋里坐。”章瑛这才反应过来,低眉顺目地叫了身“陛下”,跟着他返回室内。 章瑛脱下斗篷交给阿圆收好,曹钰看他身上罩着半旧的暗蓝色夹棉锦袍,就是他做内侍时常穿的那件,想起周从敬等人过去总爱笑话章瑛冬天在室内也捂得严严实实,好似闺阁小姐一般。章瑛出生在江南,惧干甚于畏寒,因此从来不在住处放置火盆、炭炉等取暖工具,免得皮肤发痒开裂,宁可始终穿着略厚的夹衣。曹钰知道他的习惯,从前天一冷就叫人把炭炉放在御书房离章瑛书桌最远的角落。 两人刚在前厅的暖榻上坐定,谨言就端来了茶水、点心。曹钰没话找话地说了说今日朝堂上的事情,换来章瑛几句心不在焉的应答。章瑛的身孕算来已近四月,照理说也该到了开始显怀的时候,但曹钰隔着榻上的矮几近看,章瑛的身形并无一点变化,连那条他经常佩戴的镶牙牌的革带也好端端地紧束在腰间。 到了吃饭的时候,曹钰不免留意起章瑛胃口如何。见他烦恶呕吐的症状已经全消了,能吃得下肉食,安胎补身的羹汤也能满满喝下一碗,这才有些放心,却又疑惑他怎么仍比过去瘦得多。吃过了饭,曹钰与章瑛对坐无语,甚是尴尬,等章瑛说出了“不耽误陛下正事”的客套话后,曹钰半是轻松,半是郁闷地离开了蕙兰苑,仍回御书房办公。 晚饭之后,曹钰传来周泰善询问了章瑛的近况。按照御医的说法,章瑛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胎儿也较前些日子稳定了许多。至于章瑛到了这个月份还腰腹平坦,也未必说明皇子长得不好。各人身形、体质有异,显怀的日子便有先后之分,程度也不尽相同。等曹钰问到为何章瑛始终气色不佳,周泰善的回答就没有这样轻松流利了。他谨慎地说:“依脉象来看,奉君似有些心血虚损的症状,还需假以时日,缓缓调理。”曹钰想,若问这症状的成因,周泰善多半又要猜测他的意思,闪烁其词,不过既然自己心里全然明白,就不必再为难他字斟句酌了。 遣走了周泰善,曹钰反复想着众御医过去对“心血虚损”做出的解释“情志不遂、气火内郁”和“痰浊内结、气血凝滞”等等。对于这类说法,曹钰实在熟悉,因为曾有一度,相似的脉案及对症的处方隔三差五就会递到案头让他验看。当然,对这种病症的实际后果,他更是清楚。 那天夜里,曹钰做了一个梦。 深夜的凤桐宫,灯火通明,众多人影在帐幔后面往来晃动。生产者的痛苦呻吟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渐渐低弱至无法耳闻。曹钰下朝后在产房外坐到天色再次微明,却一直没有等来孩子降生的消息,隐隐预感到事情不好。熟悉的情景又在梦境里重演了一遍:几名御医匆忙地从内殿走出,跪倒在他面前,托起一个襁褓,毫无喜色地恭贺他得了一个皇子。曹钰一接过初生的儿子,就知道了御医们为何都是那样的反应:孩子极为孱弱瘦小,分量也轻,怪不得出生时悄无声息,恐怕是连啼哭的力气都没有,多半难以成活。 曹钰刚命御医把儿子带去诊治,寝殿里突然又疾奔出几人,战战兢兢地禀告,帝后产后血崩,已经回天乏力。曹钰也顾不得禁忌,连忙走进产房。宫殿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昏黄的烛火看起来格外诡异。产床的床幔已经被放下,留守的御医和大小宫人跪在床前垂头不语。曹钰伸手拉起了布幔。但是,僵直地躺在那里,脸色已然变得青白的死者并不是他意料之中的齐远文,而是章瑛!曹钰猛然睁开了眼睛。 曹钰终于不能不正视这一整天来都让他觉得不安的事实:章瑛现在的神态和身体状况都让他想起了五年前因难产而死去的齐远文,尽管过去他从未觉得这两人有任何相似之处——他们最终的结局,会不会也彼此接近呢? 二十 曹钰过去总以为齐远文死于难产既是因为他本就体弱多病,也是因为当时政局不稳,宫中也流言四起,令他怀胎之时无法静养。但是看到章瑛如今的模样,曹钰就知道,对于齐远文的早逝,自己也有脱不开的责任:宫眷终身只能在后宫中生活,假如得不到皇帝的支持,那么不论此人出身高低,迟早都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就连平日里见识不下于朝廷官员的章瑛,突然被打入冷宫之后也心气郁结、难以排解,更不要说去世时还不满二十岁的齐远文。 曹钰推测祖父秦人礼为自己选定齐远文为帝后,主要是看中他的家世:齐远文的父亲齐大护虽为天下闻名的边将,执掌一地的兵马大权,却是平民出身,全靠战功和文皇帝的提拔才升至高位,因此对朝廷极为忠诚,今后也不易受到章、金二家的拉拢,牵制曹钰。 齐远文出生时右手腕上带着一处明显的红色莲花样胎记,令观者无不称奇。相士皆言这是大吉之兆,命运极贵。家人因此对齐远文钟爱如珍宝,并没有让他同几个兄长一样随父学武,而是延请了师傅教他读书、礼仪。笃信佛教的秦人礼为曹钰各处择偶时听说了此事,认为齐远文身上的莲花胎记应是佛缘的标志,就最终跟齐家订下了婚约。 订婚下聘后两年,秦人礼年迈病沉,只能早早安排孙儿同齐远文大婚,以便及早归政于曹钰。成婚时,曹钰十四岁,年长他三岁的齐远文也只有十七岁,同时进宫的徐、林两位侍君都是十五岁。初见齐远文,曹钰看他竟比章瑛等江南人士更有秀士之风,不免讶异。虽然侍君徐央乐容色过人,宫中无人能出其右,比仅仅称得上清癯端庄的齐远文艳丽许多,但曹钰谨遵秦人礼的耳提面命,成婚后多数时候都只在齐远文宫中过夜。 齐远文在家乡虽也念过书,但他的父兄都是粗人,边塞的教化程度又与京城不同,学养上难免跟曹钰等人差了一截。曹钰当时还与几名内侍一起天天跟着太傅金仁学习,回到寝宫偶尔与齐远文谈起经史地理之类,齐远文都不太能接得上话。而且,每当自认为令皇帝失望或厌烦的时候,齐远文都会流露出惶恐无措之色,甚至不敢抬头看曹钰一眼。他这细腻敏感的性子跟杨锦麟的沉稳温和、章瑛的机敏爽利、周从敬的粗心放达等等都截然不同,让还是少年的皇帝也不知如何应付,唯恐自己一时不慎就伤了齐远文的心,跟他相处时也越发拘谨起来。 曹钰本打算让齐远文每日与自己一同随着太傅读书,既能加深彼此了解,也能让齐远文接触到几个同龄的内侍,开阔心胸。但这个想法遭到了祖父的反对,秦人礼认为齐远文本就生的清瘦,既然已经成为帝后,就该好好保养身体,以求早日诞下皇嗣。齐远文一向孝敬秦人礼,此后便一心在凤桐宫调理养身。 曹钰事后回想,错过了这个机缘,他跟齐远文也就再也无法培养出深厚的感情。性子、志趣并不投合,每日共处的时间也极为有限,因此,年轻的皇帝和帝后一直谈不上有多亲密,更不要说亲热,至多就是客气尊重而已。 秦人礼于曹钰成婚亲政后七个月去世,让少年皇帝的日子变得十分难过。多年来总以老弱多病为托词不上朝的义北侯、金家族长金正明,此时又经常在朝会上出现。他仗着自己与文皇帝是平辈,频频以极不恭敬的态度对十几岁的皇帝发难。朝廷一旦要颁布会触动门阀既得利益的法令,金正明就必然要授意接近金、章二家的大臣闹一闹,在金殿上公然与皇帝争辩。亏得曹钰沉得住气,每次都能有礼有节地同他们周旋,并没有让金正明等人在朝堂上占到多大便宜。但施政毕竟不能只靠言语交锋,由于门阀的阻挠,朝廷的一些政令在推行时总会遇到各种障碍,曹钰也只能尽量在新晋官员中缓慢扶植自己的心腹。因为金正明在朝中十分活跃,他的外孙徐央乐在后宫也变得趾高气扬,经常毫无顾忌地派人到齐远文那里“请”皇帝移驾。 亲政后的两年,曹钰几乎每天都忙于跟门阀斗智斗勇,而齐远文的帝后位置似乎也变得岌岌可危。秦人礼去世后不久,齐远文的父亲也突然中风,瘫痪在床,只能将军中的位置交由长子继承。不料齐远文的长兄年轻气盛,上任后几个月便因琐事斩杀手下大将,引得朝野议论,正好给人抓住把柄,反复弹劾。有的官员甚至奏请将他处以极刑、以儆效尤,以免边将揽权自重、藐视朝廷。曹钰猜想这些奏章多半是章、金二家策动人写成的,意在夺去忠于皇帝的将领的兵权。无奈姻亲不争气,曹钰也不好替他遮掩,只能将他撤职查办,但很快皇帝又接机任命了齐远文的另一名兄长接替这个位置。 当时齐远文已经有了近五个月的身孕,但因胎气不稳,始终在凤桐宫卧床休养。曹钰不想让他烦心,便没有对他详说此事。但后宫中有人故意搬弄是非,竟让齐远文误以为皇帝动了处死自己长兄的念头,立刻赶到御书房哭求曹钰开恩。曹钰好不容易打消了他的疑虑,齐远文却在当天夜里小产了,落下了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齐远文也因失血而整整昏迷了一日。 齐远文本就不是长袖善舞之人,他心思单纯,对于管理后宫并无主见,更不懂得拉拢或者打压其他宫眷的那一套,只知事事听命于曹钰。此时他家中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又意外失去了好不容易保住的胎儿,后宫中人便有意无意地传出不少议论,说帝后生养不易,才能平庸,亦不知如何博取皇帝的欢心,兴许很快就要被取而代之、打入冷宫。 不知是他自己想岔了,还是身边的庸人出的主意,齐远文竟渐渐执着于一个念头:只有再为皇帝生下一个儿子,自己的位置乃至于生路才能保住。尽管皇帝反复言语宽慰,他却始终抱着这个念头不放。齐远文举止羞怯、情欲淡薄,过去从未对曹钰主动求欢,这时却一反常态,夜里屡遣宫人到御书房敦请还在批阅奏折的皇帝到他宫中过夜,让在旁的章瑛、周从敬等人都觉得尴尬。曹钰问过御医,小产后一年内其实不宜再次怀胎,但自己若是不到齐远文那里去,他的忧心恐怕又要加重。 直至齐远文去世,曹钰跟他总共相伴了三年。除了他郁郁寡欢的面容,皇帝对他印象最深的居然就是两人在齐远文小产几月后再度同房时,他在曹钰身下流露出的畏惧、痛苦而又异常期盼的表情,近乎病态。这让曹钰觉得自己正对他做的事情异常罪孽,只想迅速离开。 曹钰十六岁那年夏天,京畿大旱,雷电击中都城内一片密集民居引发大火,烧了几天几夜,灾民数百。曹钰正在处置,民间又传出古怪的歌谣,意思是上天作此警示,全是因为年轻的皇帝处事不当,今后必须谨慎。章瑛听了便嗤笑道:“若无歌谣还觉此事是天灾,如今倒能吃准也有人祸掺杂在内了。用力过度,不是反显做作?”皇帝当时年纪也小,并不像后来那样不愿意过多表露自己的心思,便点出章瑛并没有说对火灾和歌谣哪个是因哪个是果,这些人也不会在意是否让人觉得做作。虽然明知事有蹊跷,但是祭天罪己之类的表面文章皇帝仍旧不可不做,一时便受了人牵制。 门阀既然如此咄咄逼人,曹钰也不能不做提防。有一段日子他得到消息,说金家突然跟宁皇帝的一个被封为亲王的兄长走得颇近,曹钰只能在饮食起居上加倍小心,甚至偶尔在朝服和便服之下暗穿软甲。一天深夜,照例陪着曹钰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的章瑛突然从自己的书桌后面一言不发地走到皇帝旁边,将正在伏案疾书的皇帝完全遮挡在身后。事后,章瑛不好意思地向曹钰承认,那天来送宵夜的宫人有些眼生,他不知怎么就以为是刺客,竟想到了要“护驾”,幸亏没有出声呼喊侍卫,否则就成了露怯之举,传出去倒长了居心叵测者的威风。 曹钰当时自顾不暇,而齐远文却正好又有了身孕。曹钰想让金家消停些,又担心徐央乐因为嫉妒对齐远文不利,便隔三差五地召徐央乐侍寝,以示安抚——但兴许就是曹钰的这些做法反而让齐远文更加郁闷,生生把他和孩子推上了绝路。 齐远文怀第二胎时更比前次艰难许多,御医屡屡说他气血不足、胎息微弱,全靠大量用药才能勉强保胎。他那时精神也已经不好,皇帝每次去凤桐宫时,他若没有卧床静养,必定也只是抚摸着腹部呆坐,连话都不愿意多说,样子跟如今的章瑛十分相似。 也是天意弄人,齐远文因难产去世后不过几年,曹钰亲政以来的危机就逐渐解除了。趁着金正明老死,秦人礼和曹钰在金家陆续埋下的人手开始活动,鼓动他的几个嫡子为了利益互相争斗,又撺掇遭他冷落的庶子伙同其他族人揭发他嫡子的逾制之罪。这样一来,金氏一族被搅得几年也不得安宁,跟朝廷作对的行为便减少了许多,反倒是韬晦了一阵的章家势力又有些抬头。 要是齐远文能活到现在,想必他的身体已经慢慢调养好,说不定还能如愿地生下健康的孩子,稳稳地坐在帝后的位置上,平安地跟皇帝过上很多年。后来的一切也就都不会发生:曹钰不会再度选后,章忠信不会进京活动,章瑛也不会怀上孩子、被封为奉君。不,曹钰想,自己毕竟还是自私的。亲疏有别,假如让他只依照自己的本心做出选择,那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在齐远文和章瑛之间选择后者。 章瑛的身体眼下虽说不是顶好,但远比齐远文怀胎时强得多,假如曹钰当年也这样天天守在齐远文身边,他最终也未必难产而死——当然,这种做法对于章瑛来说倒未必管用。但是,事后诸葛亮式的推测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曹钰五年前年纪尚小,他从未想过故意冷落齐远文,更没料到他竟会因难产而丧命,还总以为有着一众御医的看护、诊治,年轻的帝后必定能够好转。再者,曹钰对齐远文也从来不及对章瑛那样上心。 过去,因为章瑛出身于门阀之家,曹钰总觉得自己非得收敛了对他的心思,让他出宫,任他自择佳偶才是正途。但如今两人名分已定,连孩子都有了,曹钰的想法自然跟往日不同。既然章瑛已经成了宫眷,曹钰就不仅想让他在自己身边留一辈子,还想把他的心也收拢过来。 二十一 秦人礼生前常以曹钰的伯父宁皇帝因迷恋侍君陈宝而早逝的例子告诫孙儿,不能沉溺于情(和谐)欲。曹钰一直谨记这话。他少年时不是不为徐央乐惊人的美貌而动心,但他成功地克制住了自己,到了现在更是与徐央乐形同路人,各不相干。 可是面对章瑛,皇帝却拿不出同样的决断。曹钰无法以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解释自己出尔反尔,将被贬不久的章瑛从冷宫接回,还封他为宫眷、日日探望的事实。章瑛有孕在身并不足以换来特殊的优待:皇帝年纪还轻,又无疾病,皇嗣迟早会有,绝非只能指望章瑛一人生儿育女。 那桩意外发生之后,曹钰虽然依照惯例将章瑛交给了仁寿阁和大理寺处置,但等严安陵那里传来消息,说章瑛杖责六十直至昏迷却仍旧一句不招,皇帝就已经开始不安。廷杖之类的刑罚余地极大,同样是挨几十下,受刑者有时不过受点轻伤,有时却可能由于某种故意安排而当场毙命,等同于被不露声色地处决。由于大理寺手段极多,曹钰连忙吩咐严安陵不得再对章瑛动刑,又让仁寿阁派了懂医术的宫人前去照看,免得他感染棒疮。至于这样做的目的是否仅仅在于“留下活口”,以便“彻查逆案”,皇帝心里非常清楚。 定案之时,按照严安陵等人的意思,假如朝廷真要让章、金二家知道厉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将主要的罪名安在章瑛的身上并将他公开赐死。这样做的效果会比除去章忠信之类不痛不痒的跑腿者显着得多,因为章瑛在御书房服役多年,算得上是宫中要人。章瑛是一房独子,又兼天资聪颖,章家当年将他送入宫中肯定就有在皇帝身边安插人手的意图,但内侍又毕竟不是朝廷大臣,所以将章瑛除去,门阀之家既能得到明确的警告,天下人也不会过多议论。 皇帝知道大理寺提出了一条合理而有力的措施,符合朝廷应对门阀的一贯策略。但他实在无法同意从章瑛身上下手,更不要说亲自颁诏将他赐死。曹钰襟怀磊落、性格沉稳,难得在大臣面前感觉窘迫,可是为了挽回章瑛的性命,他找出了一条拙劣到足以令人发笑的借口,几乎难以镇定地说给大理寺的人听。曹钰当然不能以“不知者无罪”为名为章瑛辩解,因为跟许多因政(和谐)坛倾(和谐)轧而获罪的人一样,章瑛即将面临的判决也与他本人的作为关系不大,而是主要取决于其背后的势力。皇帝“别出心裁”的赦免理由是,自己的外祖母和章瑛的祖父乃是一母所生的姐弟,母妃生前也对外甥章瑛疼爱有加,若是将他处死,皇帝到了地下只怕无法对长辈交代,有违孝道。所幸大理寺的人并未表示异议,他们识相地按照皇帝的意思保住了章瑛的性命,仅将他打入冷宫了事。 出于完全称不上光明正大的理由而破坏原则,将大局放在一旁——这是否就是“沉溺于情(和谐)欲”? 如果章瑛死了,曹钰的反应固然不可能像宁皇帝在陈宝病逝之后那样激烈,更不会生念全无,乃至紧随死者于地下。但是,他也不可能像齐远文去世时那样,仅仅感受到一种基于道义的自责。年轻的皇帝几乎从来不为做过的事情后悔,但他最近屡屡感受到了这种情绪。因为那六十下廷杖,他后悔让大理寺审问章瑛;因为章瑛身上也出现了“心血虚损”的症状,他又后悔自己曾经连续几个月对章瑛不闻不问,也险些害了亲骨肉。 皇帝不禁自问,章瑛令自己难以容忍的“错处”究竟是哪项?自己加在他身上的各项惩罚又是否都是出自公心?事发之后,他为什么急于让仁寿阁去捉拿显然同为受害者的章瑛?章瑛被打入冷宫之后,他又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派人去探视过一次?对此,他当然可以做出各种“正当”的解释,但那不见得就是实情。比起无意间受到章忠信的摆弄,打乱了皇帝册封新后的计划,让章瑛被交给仁寿阁、大理寺,又被打发到冷宫服役的真正原因,似乎更像是在此之前就扰乱了皇帝的心思,破坏了皇帝的平静。为此,曹钰早就有意将他从身边遣走,只是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找到机会。 曹钰不知道自己为章瑛而推翻先前旨意的做法是不是意味着即将重蹈宁皇帝的覆辙,却又做不到通过消灭这一现象的源头来彻底地解决问题。年轻的皇帝陷入了自我怀疑。除了使人变得软弱且寡断,情(和谐)欲还能有什么其他功用或者影响?他渐渐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曹钰祖父文皇帝的脾气极为温和,只在涉及他最喜爱的宫眷秦人礼的事情上固执无比。与文皇帝成婚后,秦人礼足足等了十年才生下第一个男孩。这十年间,不少大臣反复敦促文皇帝从其他宫眷早年生育的皇子中选出一人封为储君、安定民心,都被他严词拒绝。有官员在上疏中委婉提醒,就算为子息着想也不要独宠一人,结果惹得一贯宽仁的皇帝龙颜大怒,以僭越为由对这名官员大加申斥,又将其贬出京城。自此,再无一人敢于质疑秦人礼在后宫的地位。曹钰的伯父宁皇帝出生刚满百日便被立为太子,出身平平的秦人礼也终于升为帝后,名正言顺地成了后宫之主。 不过,除了由于迟迟未能生下皇子而遭人议论,秦人礼在朝廷内外一直口碑极好。正是由于他的扶持,文皇帝才能克服与生俱来的软弱懒散,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秦人礼也是内侍出身,成为宫眷后仍在御书房保有一张书桌。不论是批阅奏折还是会见大臣,他总是紧随皇帝左右。起先也有大臣抨击他违制干政,但因他行事不偏不倚,更不为自家谋取私利,众人便渐渐服膺。就性格而言,秦人礼恰能与文皇帝互补,他多谋善断、刚强自制,不仅能为朝中事务出谋划策,也能在皇帝犹豫畏缩时加以开解鼓励。为此,文皇帝对秦人礼始终敬爱,言听计从;秦人礼也竭尽一生之力回报了文皇帝的恩遇。暮年时,他虽连遭丧子之痛,却仍旧苦心培养孙儿,帮助曹家坐稳了江山。 曹钰想,细究起来,将文皇帝与秦祖父联系在一起,并且使他们广受称颂的,同样也是一个“情”字。这是否说明,情(和谐)欲也未必只是洪水猛兽?它确实会令一些人神志迷乱、言行失度,但是,对于懂得节制、自重自爱的人来说,它不是也能使人变得更勇敢,更坚定,或者更明智——总而言之,变成更好,更有益,也更值得意中人喜爱的人吗? 皇帝终于拿定了主意。既然自己以往处事并不极端,那么现在也同样不该只为一个“章”字,就把自己对章瑛的心思认定为成大事的阻碍,平白地令章瑛受到折磨。章瑛头脑灵活,言笑不拘,有他在身边,皇帝总是感到安定和愉快。尽管出身章氏,他却没有一点将门阀利益置于天下人之上的私念,反而总是为了维护朝廷的权威而殚精竭虑。皇帝若能与他终身相伴,又为什么不能算是公私两利? 但是章瑛眼下的态度又令曹钰有些忐忑,不知如何才能跟他和解。皇帝思索了一阵,觉得自己跟章瑛极为熟悉,与其盘算什么花招,倒不如仅以诚意示人。章瑛十分念旧,又重情义,如今还怀着孩儿,曹钰相信自己若是诚恳地表明心意,迟早总能换得章瑛回心转意。 皇帝于情爱上虽然不大开窍,却有的是耐心,极沉得住气,对于认准的事情就肯下水磨功夫。他想到,当务之急是先跟章瑛深谈一番,打开他的心结,哪怕让他宣泄抱怨也是好的,也免得他“心血虚损”的症状加重,跟齐远文一样郁结成病。假如章瑛说的有理,皇帝自然愿意认错赔礼;便是没有道理,两人摊开议论一番也无不可,只当是弄清彼此的想法,有利于今后相处。 二十二 曹钰到蕙兰苑时,章瑛正在书房翻阅医书,见了皇帝便照例起身行礼。曹钰命人搬了椅子来,在他身边坐定,极其严肃地道:“云栖,我有紧要的话同你说。”大概是他的语气神情都有些不同,章瑛也不再是往日那种心不在焉的态度,而是认真地注视着他,等他说下去。 曹钰道:“你还记不记得壬辰年秋狩时你我说过什么话?”章瑛答道:“陛下怎么问起前年的事了?秋狩每年都有,微臣记不得哪次都说了什么。”曹钰提醒道:“就是我命王公大臣奋力竞赛,杨内侍最终收获最丰,得了宝弓的那次。”章瑛思索了片刻道:“是不是我言语冒犯陛下,把陛下气走了的那次?”曹钰没想到他对此事的记忆竟是如此,追问道:“那你是否还记得当年说过些什么?再好好想想。”章瑛苦思了半天,最终还是疑惑地摇了摇头。曹钰很是失望,却仍旧温言道:“我倒还记得清楚。那年你对我说,纵然我性子无趣,你总是不嫌弃的。我如今只盼你看在孩儿面上,仍肯如此相待,今后我亦必不负你。”章瑛显然没有料到皇帝的问话居然会转到这样的表示上来,连眼睛都睁圆了。 壬辰年时,杨锦麟尚在宫中,他弓马娴熟,武艺高超,因此秋狩等事每年都由他主理。金正明去世之后,门阀势力大不如前,皇帝的日子过得从容了许多,偶尔也会过问琐事。那年曹钰不知怎么想到,太祖皇帝定下围猎的规矩原是为了保持皇族子弟的武艺与锐气,现在的秋狩却每每与文人出游无二。王公大臣只顾信马由缰、谈天说地,偶尔才会象征性地猎杀几只被下人送到跟来的野兽——此风实不可长。秦人礼生前常说,若无强健之体魄,则亦无强韧之精神,所以一直督促孙儿习武。曹钰十几岁便能开硬弓射中百步外的目标,到了围场,也非得等到箭壶里的箭都用尽,马都累得跑不动了才肯罢休,因此每年都能收获不少猎物,兔狐獐鹿等一样不少。 想好了大致计划,曹钰便把杨锦麟等人叫来,说现在的秋狩近乎儿戏,无法达到尚武强身的目的,倒不如改为奖惩分明的竞赛,且规定卫士、小厮之类都不得从旁协助,务必要让皇族弟子与大臣都使出全力才好。说完之后,曹钰问内侍们有什么看法。章瑛似乎有话要说,主管此事的杨锦麟却回复道:“全凭陛下做主,微臣安排就是。”章瑛也就不再发话。 到了秋狩那日,皇帝果然没有像往年一样任由众人随意驰骋,而是将所有的王公大臣聚拢在一起,训示了一番,重申了太祖设立秋狩的意义,又说希望众人居安思危,在围场上也能拿出沙场拼搏的劲头,将狩猎当成练兵,再不要等闲视之云云。接着,皇帝吩咐皇族子弟与大臣们二至三人分为一组,相互合作,围捕猎物,小厮、卫士等则一概不得直接帮忙。皇帝又命小季将西域进贡的一套以贵重木材制成、镶满珠玉、描画精美的弓箭拿来,说谁人获得猎物最多,就将此弓相赠;而“战绩”最差的几组则要罚俸三月,明后两年秋狩时也必须缴纳规定数量的猎物。 在场者有些唯皇帝之命是从,立刻商量着分组;有些则窃窃私语地抱怨起来,皇帝也只当没听见。杨锦麟箭术极精,立刻就被两个反应快的大臣邀走;章瑛与周从敬则自成一组。皇帝正想挑选几人跟着自己,却见他俩的举动颇为古怪。 章瑛原本已经执弓在手,还在俯身验看挂在马鞍上的箭壶中的箭枝,周从敬却催马凑到他近旁,附耳说了什么。章瑛随即点了点头,又将弓背回身上,跟随周从敬走到了马队的边缘。周从敬以为没人注意自己,便从怀里掏出若干纸包,还硬塞给章瑛一个。皇帝目力极佳,一看那纸包就猜出是京城一家著名饮食店的小吃,明白周、章二人多半打算离队偷懒:他俩不像杨锦麟一样擅长射猎,本就没有希望获胜;再说内侍俸禄不高,多数都由家中贴补供养,自然也不会把罚俸看在眼里。因此,他们便有恃无恐地打算在竞赛中“认输”了事。 皇帝想,要是连内侍都对自己的旨意阳奉阴违,其他人又怎会服从?于是他立刻走到章瑛和周从敬跟前,指定他们跟自己合为一组,又再次严肃地要求在场众人奋勇争先。两名内侍虽然极不情愿跟着皇帝,却也不能拒绝,脸上的表情都“精彩”万分。 因为跟随皇帝的缘故,章瑛和周从敬一个上午都疲于奔命,收获了不少野鸡、野兔、狐狸之类,只是还没捕到皇帝中意的大型猎物。面对周从敬不满的咕哝,皇帝正色道:“若是天子都不肯竭尽全力,又怎有面目在皇族臣属面前充当表率?” 正午过后不久,皇帝终于如愿捕杀了一头双角巨大、毛皮光洁的成年雄鹿,而两名内侍在这一过程中的作用,与其说是协助,还不如说是添乱。曹钰原本要求章瑛与周从敬从两侧悄悄包夹上去,配合自己从后方驱赶。不料等两人都逐渐靠拢了猎物,周从敬却突然发出了一点声响,引得那头体格健壮的雄鹿气势汹汹朝他疾奔过去。周从敬哪里见过这种阵势,顿时吓得手软脚软,连弓也举不起来。章瑛在打猎方面也无甚经验,他生怕周从敬遇险,一味催马追赶上去,反而由于过于接近雄鹿而无法使用弓箭。等章瑛意识到了这点,他只能硬着头皮抽出猎刀与野兽周旋。曹钰距两人较远,连喊几声“不要追赶”,章瑛都没听见。所幸皇帝一向冷静,一见情况紧急,他即刻抛下弓箭,改用弩机,一箭射中了雄鹿的颈项要害,令它翻倒在地。周从敬此时已经从马背上滚落,皇帝命令跟随的卫士将猎物抬走,又跟章瑛一起搀起周从敬查看伤势。周从敬只受了一点轻伤,可是吓得不轻,苦着脸恳求皇帝让自己早些回去。 差人送走了周从敬,曹钰让章瑛和卫士们就地休息了一会儿,又提出继续出发。章瑛却有些不情愿。曹钰看章瑛受南方士人影响极重,平日只对曲水流觞之类的文人活动感兴趣,难得今天竟会拔刀拼斗,于是故意出语激发道:“章内侍莫不是害怕了?”章瑛看了皇帝一眼,叹了口气说:“微臣害怕什么?只是陛下实实不必如此认真。围场之中也无人敢于胜过陛下。”曹钰奇道:“章内侍这是何意,莫不是说朕没有容人之量,先前鼓励他人争先之语只是不实之词?” 章瑛索性从地上站起,一副要发表长篇大论的样子:“微臣没有这个意思。陛下事事务求尽力,也并非见不得他人获胜。但陛下今早已对场内众人言明,行猎当如作战,猎手便是将官,还亲自下钞以为表率’;如此一来,王公大臣人人都觉正与君父比试高下,哪个又敢放开手脚呢?再者,陛下拿来的悬赏之物乃是西域进贡的珍宝,久藏宫中。天子虽然惜才,诚心愿以宝弓奖掖臣属;然君子不夺人所爱,臣属恐怕亦不忍心占据陛下爱物,想必仍会竭力成全陛下获胜,以求‘物归原主’。第三,官吏大臣久坐府衙,偶尔外出狩猎,只欲驰马散心、畅谈交际,也是情有可原,不见得是故意藐视太祖‘尚武强身’的训示。臣看今日前来的皇族子弟中青年才俊甚多,年轻则多半气盛,游玩嬉戏时自然就会较量起来,或许不需外人驱策强制。陛下便是有心督促臣下习练武艺、磨练意志,也未必非得将秋狩变得如沙场操练一般。若是王公大臣觉得太受拘束,到了明年,哪个又肯再陪陛下游猎了,陛下也难免扫兴。微臣一家之言,陛下三思。” 二十三 曹钰原以为章瑛不过跟周从敬一样发发牢骚,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篇有头有尾的质疑之词。曹钰琢磨了一下其中意思,又想了想众人出发时的态度,渐觉这话不无道理。不过,按照章瑛所说,难不成王公大臣其实都觉得皇帝的提议十分刻板,也不愿意跟着总是一本正经的皇帝游猎,只是无法直接表达而已?想到这里,曹钰不甘心地追问道:“难道朕的为人果真如此无趣?”章瑛险些笑出来,咳嗽了一声掩饰道:“恕微臣直言,确实无趣的很。”说着还故作认真地点了点头。曹钰被他堵得无话可说,默默起身跨上了马背。 随之上马的章瑛走到皇帝身边说:“陛下别动气。”曹钰道:“章内侍不过直言相告,朕不会生气。朕既然要向众人表明自己确无争胜之意,便不该对尽力与否太过执着。章内侍已被耗费了大半日,想必也觉得无趣的厉害,现在只管自己游玩去吧。”章瑛终于忍不住笑了:“虽然无趣,所幸微臣早已惯了,总是不嫌的,又走什么呢。陛下别动气。”他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突然从怀中掏出了周从敬早晨给的纸包,在里面翻检起来。翻了一会儿,他摸出几粒酥糖,托在掌中递到了皇帝跟前。曹钰愣了愣才想到,章瑛居然正在用两人儿时常玩的把戏劝哄自己,真是好气又好笑。 曹钰幼年早熟,从来不会撒娇痴缠,几岁时就比十多岁的少年还要稳重,因此被父亲选为太子。他对玩具、游戏之类都不怎么感兴趣,唯一一个跟其他孩童相似的嗜好就是爱吃糖。八岁登基后,曹钰一直由祖父秦人礼教养。秦人礼认为吃多甜食对身体和牙齿都不好,便禁止宫眷、侍从向小皇帝提供糖果,只在逢年过节时才允许他略微解馋。说来也怪,自得到了祖父的嘱咐,即便无人督促,小皇帝也不会主动去吃一粒糖。那时他身边的的小内侍们还不懂得畏惧皇帝,有时还会故意拿出糖果馋他、逗他,但曹钰偏偏就能目不斜视、不受诱惑。 秦人礼对孙儿的学业极为重视,读书、练武等样样都不让他偏废,还要曹钰比伴读的小内侍们学得都好才行。曹钰一向用功,偶尔达不到师傅的要求,也会诚心诚意地对师傅道歉。十岁上下时的一天,他因前日练武过度,险些在太傅金仁的经史课上瞌睡过去。金仁对曹钰的性情十分了解,不但没有责备小皇帝,还温言劝告他要学会张弛之道,不要对自己太过苛刻。但秦人礼得知孙儿的表现后却极为不悦,说皇帝不敬师长,难为天下人的垂范。为此,秦人礼亲自将孙儿领到太傅面前,命曹钰郑重地再次认错,又让小皇帝将当天所学抄写百遍,作为警示。 这一抄就抄到了深夜,渐渐地,曹钰连胳膊都僵硬了,拿笔的手都颤抖起来。旁人看了虽然心疼,但碍于秦人礼的命令,谁都不敢为小皇帝说情。只有跟曹钰同岁的章瑛胆子大,悄悄跑来说自己能模仿曹钰的字迹,要帮着他抄写。曹钰自然不答应,还教育章瑛说,自己本该受罚,正人君子也不能弄虚作假。劝诱了半天,小皇帝始终不肯就范,章瑛只能悻悻地离开了。但是过了不久,他又回来了,在曹钰的桌角放了几粒酥糖以示安慰。那时的曹钰毕竟也只是孩童,嘴上虽能说出许多大道理,心里却难免仍觉得委屈。酥糖当前,他不由得犹豫起来,但是想到祖父的禁令,他还是艰难地对章瑛摇了摇头,把酥糖推得离自己远了些。但章瑛也十分执着,又把酥糖推了回来。两人“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曹钰终于败下阵来,只能把酥糖塞进嘴里,章瑛这才“得逞”地笑了。 此后,但凡小皇帝在秦人礼那里受了严厉的批评,章瑛都会偷偷拿几粒酥糖逗弄他,故意挑战曹钰的定力。不过曹钰在十四岁大婚亲政后,转眼就如成人一般持重,又终日忧心国事,章瑛便再也没有同他开过此类玩笑,不知今天怎么会突然想起这桩旧事。 见皇帝没有反应,章瑛又把那几粒糖往他面前送了送说:“陛下消消气吧”。曹钰见章瑛含笑看着自己,目光跟儿时一样亲近、自然,心中不禁一动。此时章瑛已在围场上奔驰了半天,模样其实颇为狼狈,但曹钰一想到他救助周从敬时的义气,提醒自己时的诚挚,却觉得他文雅中带有英气,很是好看。 曹钰马上警醒了过来。他暗骂自己荒唐,竟会对章家的人动起心思,立即一言不发地策马跑开,留下章瑛在他身后连呼“陛下”。从那时起,曹钰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将章瑛封为宫眷。 曹钰又看了看眼前的章瑛,只见他面容憔悴,神情冷漠,跟那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想到这种变化全是自己一手促成,曹钰自责至极,横下心将难以启齿的实话都说了出来:“我从那时起便知道你比旁人都好,所以绝不可留在身边。后来你被交给大理寺、打入冷宫也都是因此而起。是我只顾着自己,才令你跟孩儿平白地受了许多折磨。新年那日,我见你身子不好就已经知错了,接你回来也不是为了孩儿的缘故。”见章瑛只是诧异地望着他,并不说话,曹钰又道:“你有怨恨之处也属自然,尽管说出来便是,千万不要憋在心里、闷坏身体。我今后定会善待你和孩儿,绝不会让你们再受委屈。” 此后,章瑛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曹钰见此又反复劝说了几次,让他将心中所想痛快地表达出来。过了一会儿,章瑛突然起身跪倒在皇帝跟前说:“罪臣与族人虽有过犯,但这腹中孩儿毕竟是陛下骨血。求陛下今后念在骨肉亲情,不要对孩儿另眼相看,更不要为难孩儿,罪臣死也能瞑目了。”说罢连磕了好几个头。 皇帝心中苦涩万分。章瑛此刻的请求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跟他先前对章瑛说的那番话的意思简直是南辕北辙,也不知道章瑛是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还是虽然听进去了,暂时还无法接受。而且,不论是章瑛自称“罪臣”并跪地求告的行为,还是他担心曹钰会对两人的孩子不利的想法,都能说明他已经对皇帝有了极深的芥蒂。 曹钰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章瑛在仁寿阁和冷宫时产生的疑虑哪是自己的几句话就能轻易抵消的。易地而处,自己也很难迅速地转变心意。于是,皇帝接着说:“这孩儿我疼爱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为难。你不要多想,我绝不是无情之人,文皇帝对秦祖父如何,我便能对你如何。你知道我从不开玩笑,说到便能做到。” 二十四 对章瑛说明一切后,曹钰心里安定了许多,隔几日就命人将蕙兰苑里合适的房室收拾出来一间,准备以后就到那里过夜。章瑛大吃一惊,又不好明着阻止,就搬出宫规劝说曹钰说:“天子哪有在怀孕的宫眷处住宿的道理,陛下也不怕被人议论?”曹钰立刻答道:“我看过文皇帝的起居注,秦祖父有身孕时,他也照样住在惠清宫。旁人若要说什么,就让他问文皇帝去。”章瑛难得被他驳得哑口无言,只能任他搬来。 曹钰又命人在蕙兰苑的书房中添了一张书桌,晚间若有尚未批阅完的奏折就带到蕙兰苑看,无事时也在那里阅读习字。章瑛有每晚看书的习惯,便是想避开他也没地方可去,渐渐也无法维持冷淡。有时,曹钰故意像过去一样拿奏折上的事情征求章瑛的意见,他也能分析一二,不再一味沉默。 皇帝对于讨好别人简直一窍不通,不知怎么才能开解章瑛,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主意。章瑛杂学甚广,尤其喜欢搜集各国使节或民间见识广博者撰写的史地着作。对于他人写到的山川水系、风土人情等等,章瑛都极有兴趣,过去常在皇帝面前有声有色地转述,也会对书中内容做眉批、摘记之类留为索引,以备需要时使用。某次,皇帝能派地方官请到几名巧匠协助治水,就是因为章瑛偶尔在一本时人的札记中读到,一地多年未遭洪灾,全靠县中一户人家善于营建,能分导水势。那名作者详细记录了工匠改建水道的原理及过程,章瑛由此判定此人多半不是道听途说、随意写成,而是亲身探访所见,就对皇帝提起可以试着到该地寻访能人,结果倒也不差。有时,章瑛也会将书籍上记载的地理位置跟宫中所藏的地图相互比较、校勘真伪,自得其乐。 不过这几个月来,章瑛不是在冷宫当杂役,就是在蕙兰苑闭门休养,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搜集读物。于是,曹钰让人按照章瑛的喜好去找来了一批书籍,又亲自从中拣出几本,悄悄放在章瑛桌上。章瑛见了果然感兴趣,很快就备下笔墨仔细翻阅。 一日晚间,皇帝批阅完一本奏折后抬起头,看见章瑛正在专心致志地做摘记。此时两人各据一张书桌忙碌,跟多年来一同办公的场面何其相似。曹钰心有所感,放下了手中的正事,静静地看着章瑛写字。过了一会儿,章瑛也搁下了笔。发现皇帝看着自己,他虽然有些窘迫,却没有将目光错开。曹钰觉得时机甚好,立刻起身走到章瑛跟前,再次劝他跟自己深谈一次,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章瑛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摇头不语。曹钰见他的态度跟先前相比显然已经有所软化,便鼓励自己不要心急,也不要对章瑛逼得太紧,再耐心地等上一阵。 几天后的傍晚,从御书房回来的皇帝照例陪着章瑛在蕙兰苑的前厅喝茶。章瑛突然吩咐在旁伺候的谨言等人暂时退出屋子,皇帝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也命自己的侍从、卫士之类赶快离开。 等到室内只剩下曹钰和章瑛两人,章瑛低声问:“前几日陛下说过要善待微臣,不知还作不作数了?”曹钰连忙回答:“君无戏言,自然作数。”章瑛又道:“微臣旁的倒也不敢奢求,只希望陛下能赐下几句实话,陛下肯不肯答应?”曹钰道:“你只管问,我知无不言就是。” 章瑛走到皇帝面前问:“微臣只想知道一件事:那时,章忠信用的究竟是什么药,会让陛下卧病数日,不能临朝?”曹钰看他说完之后便紧紧盯着自己,于是极为郑重地答道:“我初时所中的只是普通的迷药,那天晚上便自然清醒了。之后几日不朝,乃是将计就计,坐实他们的罪名。不过,为求稳妥,我后来确实也让人用过旁的药物,免得太医院的脉案跟大理寺的‘发现’太过不符。” 章瑛的身体晃动了一下,惨然道:“陛下的思虑既然如此周全,那么……陛下跟微臣对弈之时,是否已经觉察到有人动了手脚?只是……”说这话时,他的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发白,似乎随时都会昏厥过去。曹钰看他的样子很不对劲,也知道有身孕之人如此激动绝不是好事,连忙将他搀住,问:“你的身子怎么样了?要不要传御医来看看?”章瑛却反手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追问道:“陛下怎么不回答微臣?” 曹钰虽然担心章瑛的身体,但还是耐下性子琢磨了一下自己刚才的答复和章瑛的第二个问题。曹钰突然明白了章瑛为何会激动起来:说不定章瑛正因为皇帝的答复而推想,皇帝那时身中药物、跟他同床共枕也一样是识破诡计之后,为打击章家而故意实施的“将计就计”的策略。曹钰立即抓住章瑛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说:“我那时并未察觉,在你那里也根本没想着要提防些什么。我从来不曾疑你。”章瑛闻言点了点头,无力地坐回椅子上,不再发问。 曹钰叫谨言等人进屋,将章瑛搀回卧室躺下。过了一会儿,章瑛就说自己已经好了,脸色也渐渐恢复如常,但曹钰还是传了御医过来。御医诊视后也说章瑛与胎儿并无大碍,让他尽量避免大悲大喜,继续服用安胎补气的药物即可。 等到御医离开,章瑛对坐在床前的曹钰道:“陛下心意,微臣已然尽知。不过朝内风云不断,微臣亦非天性谨严之人,无意间就会像这次一般坏了陛下的大事,到时又该如何收拾?且不说我远没有秦帝后那样的贤能,出身江南章氏本已是个极大麻烦。就算侥幸能得天子厚爱,微臣恐怕也只会令陛下徒增负累。陛下既然诚心对我,我又如何能以私情妨碍陛下。陛下三思。”这是章瑛从冷宫回来后第一次跟皇帝谈起章忠信之事。他并未抱怨责备,只是将两人今后可能遇到的问题摊开了跟皇帝说了说,句句合情合理,跟皇帝先前的设想很不相同。曹钰想了想说:“人无完人,我看你已经很好。只要不是神仙,任谁都有想不到、思虑不够周全的地方,不独你一人如此,我出错的时候也不少。到时你我彼此商量、相互扶持便可。总之我有大事小事是再不瞒你的。” 二十五 知道皇帝并未因章忠信一案怀疑自己,今后也不会将两人的孩子打入另册,章瑛最为介怀的问题都得到了解答,心中如巨石落地一般。就算他再不情愿困居后宫,此事也早已没有了转寰的余地。而曹钰近来做出的许多表示则无异于为他提供了一条生路,客观地说,可能还远不止是生路。对帝王而言,这已经是罕见且困难之举,足以令曹钰本人也面临风险。章瑛认为自己也应以足够的尊重和理智来回应曹钰的表示。始终抱着旧事不放,只能让两人都徒增不快,对夏天就要出世的孩子也无益处,所以自己不论如何都要往前看。 三月伊始,万物复苏,章瑛腹中的胎儿也长得很快,让他动不动就觉得饥饿。宫中原有规矩,宫眷此时可以要求厨房专门另做饭食,昼夜不论。但章瑛懒得叫众人为了自己的缘故来回折腾,只命人每日多做些干点送到蕙兰苑来。 比之上月,章瑛的腰腹明显粗圆了一圈,常用的革带已经无法系上,只能用丝绦将袍服的腰际松松固定。他腹中已有轻微活动,似肠胃胀气,可位置不同,也不知孩子是否一切都好。章瑛曾反复询问御医、查看医书,想弄清新年时险些落胎会不会对孩子有害。御医的说法是,现在胎儿尚小,难下定论,不过从章瑛的脉象和身体状况来看并无异状,因此不必过虑,否则反易劳神伤身。 御医的话倒是点醒了章瑛。他想到,自从到了蕙兰苑,自己竟足足闲散了一个多月,怪不得终日都执着于各种念头,时常精神恍惚。他幼年时陪伴皇帝苦学,十四岁起则几乎每天都在御书房服役,期间还处理过许多其他事务,从不曾像现在这样,晨起之后只需等着吃饭睡觉就行。章瑛愈想愈觉不妥:自己正当盛年,无病无灾,就算怀有身孕,也不该如此养尊处优,若是久而久之成了无用之人,今后还怎样教养孩子? 身为宫眷,朝中大事自然不应过问,但在身边找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做总还可以,否则身体和心智都要退化。章瑛在蕙兰苑里转了几圈,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项既能消磨时间,也颇符合兴趣的工作。 宁皇帝在世时曾破例在蕙兰苑大兴土木,将前院的一大半都挖掘成了水池,又在旁边安放了奇石、盆景,移来不少南方花草,有意造出一派小小的江南景象,以期缓解侍君陈宝的思乡之情。不过时隔多年,蕙兰苑早就不复当年原貌。虽然章瑛入住前曹钰已匆匆派人修葺了一番,但一开春便能看出,院中的许多树木或是即将枯死,或是缺乏修剪,都需要再请人维护。 至于那后宫中罕见的大水池,冬天封冻时倒是没什么异样,这会儿章瑛却发现它与御花园水池相通的暗渠多半已经淤塞,所以才会令水质如此浑浊,为了避免夏天孳生蚊蝇,也要清理疏通。眼下天气正凉,章瑛无意差人下水,就先吩咐谨言到御花园请了几名工匠来帮着料理院中的花木。 章瑛对园林置景并不像陈宝那样讲究,只求将枯死的植物清理出去,余下的大致修剪整齐就行。蕙兰苑中的一些罕见花草是宁皇帝为取悦陈宝从各地搜集而来,本就很难侍弄,多数已奄奄一息。章瑛跟工匠商量后,索性就让他们将这些植物择优带回宫中暖房重新栽培,若能养好就移到御花园供众人观赏,喜欢莳花弄草的宫眷或内侍要是喜欢也可随意搬去,不必再来问他。 章瑛每日在前院四处查看,渐渐自以为对蕙兰苑原先的布局看出了门道,猜想有些放在水池边的湖石可能被后人胡乱移动过地方。他身体不便,便招呼阿圆带着蕙兰苑中的宫人试着将这些石头来回搬动。多亏湖石多是空心的灰岩,并不沉重,章瑛平日也不亏待下人,在言语、银钱上都很大方,因此众人即便不明白他的用意,也都愿意听他差遣,只当让他消愁解闷。搬动了几次,章瑛终于满意了,等他摊开一幅西湖全图,指着水池周围一一对照,大家才啧啧称奇起来。 池水西面垒有一片土丘,如今荒秃的很,章瑛按照上面原有的痕迹,叫人将几块湖石横放其上,依稀形成了一片平缓山峦的样子;对照看来,竖立在池水对岸的两块细高湖石倒像两座陡峭的山峰;有一块湖石的形状较为奇特,章瑛试了几次才明白过来,让人推倒了放在紧邻池中荷花缸的地方,好似一座供人行走其上,亲近观花的拱桥。再联想到水池不太规则的形状,众人这时才惊觉蕙兰苑当年的设计者手笔不凡,不仅在这极其局促的前院中营建了一个微缩的“西湖”,还仿拟了三种西湖盛景:南屏晚钟、双峰插云和曲院风荷。 曹钰初时并不赞成章瑛亲自督工修缮前院,怕他劳心劳力,要动胎气。但章瑛有事可做之后,身体和精神反而好了许多,曹钰也就不再阻拦,只吩咐谨言和阿圆小心伺候。见章瑛等人只花了十几天的功夫就恢复出了一片“小西湖”,皇帝渐觉有趣,空闲时也会跟着章瑛在蕙兰苑中寻找旧时营建的蛛丝马迹。 不过曹钰的想法跟章瑛不尽相同。按照他的意思,前院景致虽好,“山水”俱全,但等孩子稍大后反不安全,容易磕碰落水,还不如在空旷的后院新辟一处清静的地方供孩子玩耍。章瑛也觉这个建议实用,两人筹划了一下,就决定先在后院搭一片藤架,不论紫藤、葡萄都种上试试,就算将来孩子不喜欢,夏天里也能在此避暑乘凉。 二十六 章瑛在蕙兰苑忙得不亦乐乎,曹钰却劝他不要总是闭门不出,提出晚饭后陪他去御花园走走。过去章瑛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能连续几个月哪里都不去,但是现在,不要说人来人往的御花园,就连蕙兰苑外的道路都让他感到畏惧。 他怕的是见人。在冷宫时倒没什么,有大理寺的那套说辞,只要皇帝想遮掩,旁人未必会打探事情的真相。但是现在不同。他一出冷宫就入主蕙兰苑,已经有些出格;被封为宫眷才两月有余,身孕倒满五个月了。就凭这些,谁会看不出他与皇帝早有纠葛,也不知后宫众人会将此事议论成什么样。章瑛又觉自己孕相颇显,若给人盯着肚腹看上几看,那真要羞死。 章瑛并不情愿出门,但曹钰在他耳边大讲道理,说什么多走动对大人孩子都有好处之类。章瑛拗不过曹钰,也知道他是好意,只能答应。吃过晚饭,章瑛故意拖拉到天几乎全暗才肯动身,又罩了件厚实的披风遮掩身形。 宫人在前面提灯引路,章瑛跟着曹钰走在宫苑间的道路上。从去年十月起,章瑛就不曾到过这些以前天天都要走动的地方。大概是为了照顾章瑛的身体,曹钰走得极慢。周围漆黑一片,在宫灯能够照亮的有限范围中,除了几个宫人、卫士,章瑛只能看到皇帝,还有自己。眼前的场面简直就是隐喻,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像曹钰那般刚强冷淡的人才会在神志不清时突发恨声?如今自己也跟他一样“走不脱”了,不知两人今后又待如何。 章瑛心事重重地跟皇帝一起在御花园里转了几圈,打算回去的时候,对面有人过来,是两个资历较浅的内侍。猛然见到旧时同僚,章瑛十分窘迫,想要转身避开,曹钰却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章瑛眼睁睁地看两人走近,先照例对皇帝问安,又要对他行大礼。章瑛正欲阻止,曹钰就在他掌中捏了捏。章瑛这才反应过来,接受了两人的深躬,又尽量平静地说出“二位免礼。”后来他又陆续遇到不少人,也都以此类推地应付了过去。 回到蕙兰苑,章瑛脸上仍旧热烫得厉害。到此时,他才体会到了身为宫眷究竟是什么滋味,也大致明白了曹钰的用意。皇帝之所以催促他到人多的地方散步,还要亲自陪同前往,可能并不仅是为了他的身体考虑,也是意在向后宫众人宣示他的位置,果真是用心良苦。 之后的几天,皇帝都会在晚间陪章瑛到御花园漫步小半个时辰。一日,章瑛左等右等都不见曹钰,担心朝中出了什么大事,就差谨言出去打听消息。谨言走后不久,曹钰就回来了。原来接替章瑛在御书房服役的内侍李玉林要离宫外出几日,皇帝令另一名内侍岑沛然暂代这个位置,又对他说明了权责,自然就费了些工夫。 李玉林的祖父年过七旬,几月来病势甚重,眼看是无法好转了,于是他的家人便请求皇帝能让老人与孙子见上最后一面。曹钰闻讯后即刻就安排李玉林出宫,还赐了银两,差人随同探望。至于接替李玉林办差的岑沛然,虽然他一贯忠实可靠,皇帝也对他详细解释了应当如何分拣奏折、核对内容等,但曹钰觉得他毕竟只有十七八岁,终究还是怕他忙中出错,便决定将经他手处理过的奏折亲自核验一遍,命侍从将它们全数搬到了蕙兰苑书房。 章瑛看曹钰过于谨小慎微、总爱跟自己过不去的老毛病又犯了,连忙劝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道理陛下是知道的。若不让岑内侍多试练试练,他做事不易上手,以后便是想为陛下办差也有心无力。新人做事一向只比旧人谨慎,再说岑内侍又不为陛下代笔批阅,只是分拣而已,便是出了差错也没有大碍。”曹钰摆了摆手道:“我只怕他分拣时缓急不当,有所延误,还是自己看过放心。疑人不用的道理虽然不错,但岑内侍跟李内侍一样,头脑都不是顶活络的,所幸办事不惜力,都是可造之材。说起来还是周内侍机灵,可惜他眼睛里从来没有正事,叫我怎么敢用。你们两个一直要好,怎么从来不见你劝他一劝?倒不是我故意哄你,说你好,若是他们哪个能像你一样,我也就省心了。” 章瑛暗暗不以为然,心想这顶高帽自己就是想戴也戴不上。做皇帝省心或费心,其实都取决于理政的方式。若是习惯于将不大紧要的奏折统发各部处置,那皇帝自然轻松安逸;而像曹钰这样勤勉得几乎过分的天子,就算有内侍在旁协助,也注定要终身劳碌。曹钰倒不是一味揽权,事事独断,也会将许多奏折交给合适的大臣处理,遇到疑难的上奏内容更是要反复召集心腹慎重商议,但是在此之前,他必定要按照缓急顺序仔细审看所有奏折,以求心中有数。就连章瑛代笔批阅的那些内容琐碎、无关紧要的奏折,曹钰也会复查一遍,尽量避免错漏。奏折多了,难免就有些无聊可笑的,让章瑛在分拣时都恨不得丢开,也不知曹钰怎么能每一本都看得那么仔细。 皇帝充沛的精力一直让章瑛既钦佩又费解:早起主持朝会,退朝后召见心腹大臣,下午晚间在御书房阅看奏折,空闲时不是看书就是练武,难道他就没有疲累倦怠的时候?曹钰的身体始终甚好,便是偶尔生病也不会取消朝会,这让少年时的章瑛产生过一个古怪的念头,是不是皇帝吃了什么御医特制了灵丹妙药?不过章瑛后来自然清楚,曹钰能够如此,不过就是靠意志比常人更加坚定罢了。 吃过晚饭,两人仍在书房各看各的。章瑛近来易倦,刚到亥时便跟皇帝打了声招呼回房休息。他虽不忍见曹钰一人辛苦,但皇帝既然没说什么,他身为宫眷就不该惦记着再尽内侍之责,插手朝廷事务。想是这样想,章瑛躺到床上却辗转难眠,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醒了过来,索性起身查看曹钰是不是还在书房。 不出章瑛所料,曹钰坐在那里动都不曾动过。章瑛终于忍不住道:“夜已深了,陛下还是先去歇息吧。”曹钰看他去而复返,问道:“你怎么起来了?”章瑛道:“陛下不要再看了,要是信得过,就留几本不紧要的在我这里,我明早再大致拟个旨意,让陛下回来审阅如何?”曹钰看了看他肚腹道:“你身子可受得住?”章瑛心想,自己不过是身体略有不便而已,何至于如此小题大做,就说:“写几个字怎会对身体不好,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曹钰点点头,似乎是接受了章瑛的提议,却连手里的笔都没有放下。曹钰不肯动,章瑛便在自己的书桌前坐着不走。两人耗了一会儿,曹钰没有办法,只能叫人将奏折笔墨等收拾了。章瑛见状才放心地回房休息。 第二天早晨起来,章瑛见曹钰果然已如约将十余本奏折放在了自己案头。做内侍的时候,遇到这种不紧要的奏折,章瑛总是先跟皇帝商量好大致的处理内容,直接就在上面以曹钰的笔迹做批。不过这会儿皇帝不在,章瑛的身份也跟过去不同,他不敢再往奏折上写字,就拿出若干纸条,将替皇帝草拟的旨意写在上面,夹在奏折之内。 章瑛几个月未曾办公,初时略觉生疏,不过看过几本下笔就重新流利起来。反正眼下别无他事,章瑛一改过去急如星火的做派,慢慢地写到了正午。处理完奏折,章瑛自觉头脑未变糊涂,一整天都很是高兴。 曹钰晚上回来,对章瑛写在纸条上的内容并无异议,仍让他以自己的笔迹誊写到奏折上。皇帝又觉这样做有些繁琐,提出后几日还是按照旧例,先由两人商议出大概意见,再由章瑛直接做批。如此一来,在李玉林回宫之前,章瑛倒如复工一般。虽然皇帝顾及章瑛的身体,又有意试练岑沛然,并未让章瑛担当太多公事,但两人每日谈论关心的话题又回到了朝中的大小事务,与过去如出一辙,好像那桩意外从未发生过。 一天,章瑛正坐在曹钰的书案边问他事情,曹钰突然温言道:“云栖,这几日辛苦你了。”内侍在御书房虽有各人的书桌,却绝不可在皇帝的书案前落座,不过眼下曹钰自然不答应章瑛还是站着同他说话,就叫人另添了张座椅。章瑛不喜被人过分照顾,虽然知道皇帝说这话乃是体贴自己,仍旧不以为然地接口说:“又没做什么大事,哪里就能辛苦了?”曹钰闻言,伸手摸了摸章瑛的肚腹笑道:“那就是辛苦我们皇儿了,这么小就能跟着母父办公。”如此亲密的举动,两人此前还从未有过。章瑛心如乱麻,一时羞赧,一时又觉欢喜,全然理不出个头绪。 二十七 兴许是章瑛这几日常在御花园散步的消息传了出去,一天章瑛刚打算午睡,宫人就说有一位姓周的内侍求见。章瑛喜出望外,连忙叫人将周从敬请到前厅。 周从敬见了章瑛也称“奉君”,还老老实实地给他行礼。章瑛横了他一眼道:“你我之间还来这套虚礼,你不是存心气我吗?”周从敬笑了笑,往章瑛对面一坐,没一刻就恢复了老样子。他把几样从宫外带来的小吃摆在桌上,又如猴子献宝似地拿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纸包递给章瑛。章瑛拆开一看,里面是若干姿态不同的老虎布偶,全都憨态可掬、逗人喜爱。章瑛还没想明白其中用意,周从敬就指着他隆起的肚腹做了个鬼脸。 章瑛觉得自己大概是天底下最糊涂的母父了,居然连今年降生的孩子属虎都没有想到,还要别人提醒。他见这些玩具制作精细,用料讲究,料定是出自京城有名的店铺。章瑛想,皇帝常说周从敬“无事忙”还真是一针见血,只要关乎玩乐享受,他就比谁都内行。若是周从敬肯拿出一半这样的心思办正事,皇帝也不会一提起他就叹气。但周从敬的性子极为洒脱,连皇帝说他也能当作耳旁风,有时倒让章瑛羡慕不已。 章瑛把几只布偶轮流擎在掌中,越看越觉有趣,对着周从敬问:“利箴,你这都是从哪里弄的?”周从敬得意道:“自然是花了大功夫寻来的,谁让那是我侄……”虽然他及时闭口不言,但是章瑛怎会听不出周从敬原本要说的是“侄儿”二字。章瑛跟周从敬从小亲睦,假如两人还是同僚,章瑛的孩子今后自然要叫他一声叔叔,就是认他做个干爹也无不可。无奈这孩子一出生就要被人称作“殿下”,事事都将受到拘束。 那天朝中无事,曹钰回到蕙兰苑的时候较早。周从敬见了皇帝连忙告辞离开,皇帝的反应则像平时一样冷淡。章瑛看曹钰多半又要说周从敬如何懒散怠工,连忙岔开话题,让他看周从敬送来的点心和玩具。不过曹钰并未对那些老虎布偶表现出多大兴趣,翻看了几下就吩咐章瑛今后不要随便接受旁人送来的东西。 章瑛没想到曹钰对周从敬的成见竟会如此之深,辩解说周从敬并非因为自己如今做了宫眷才肯上门,当初在文澜楼时,他也曾冒着风险前来探望。曹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送来的东西里万一有什么夹带,岂不是对你和皇儿都不好?” 章瑛一听这话,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愤然道:“陛下的疑心病未免也太重了吧!倘若连一起长大的利箴都不肯信,陛下还愿意信谁?还是陛下早已认定宫中众人全都是贪慕利禄、心怀叵测之辈?我这个的位置有什么了不起,还值得别人费心下手?” 曹钰还要开口,章瑛却起身往自己房里去了。他下午跟周从敬闲谈许久,此时懒得再跟皇帝争辩,索性上床补眠。见曹钰跟来,他照样面朝床里,不搭理皇帝。曹钰在他床边坐下,不疾不徐地说:“云栖,你不要恼。我的话你没有听全,不妨再想想。我不是说周内侍的品行不可靠,只是说旁人送来的东西你最好都让人验看一二,免得节外生枝。宫中的怪事多得很,纵然他全无恶意,也保不齐别有用心之人千方百计地钻空子。你自己固然忠心,章忠信那时不是照样借你的手作怪?这就是个教训。再说你如今也不是一个人了,凡事总是稳妥些好。” 曹钰解释了半天,章瑛明白自己先前确是误会了他的意思,急怒渐渐消了,却觉得“不通人情”这四个字简直就是为了形容皇帝才造的:皇帝本想开解自己,说的也都在理,可举出来的例子却偏偏是那件事,似乎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也不想想会不会火上浇油,让自己更加听不进去——这种劝人的办法大概也算是天下独一份了。不过章瑛也知道皇帝行事死板,惯于就事论事,要让他说出娓娓动听的话来才真是强人所难。 想到皇帝在自己面前赔小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自己也不能仗着了解他的脾气就得寸进尺,章瑛起身对曹钰道:“陛下不用再说了,刚才是我思虑不周,曲解了陛下的意思。以后若是再有人到这里走动,我会多留意些,也会叫谨言他们帮着看看,尽量不让自己和孩儿吃亏便是。”曹钰一愣,似乎在思索章瑛是否在赌气说反话。章瑛又道:“这不是气话。陛下既然说过不瞒我,将心中所想如实讲明,我又怎么会心口不一、搪塞陛下呢?” 曹钰定睛看了章瑛一会儿,突然将他揽进了怀里,低低地唤了一声“云栖”。章瑛浑身一僵,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他难得见皇帝如此,最终还是抬手抚上了曹钰的脊背,安抚般地拍了几拍。 二十八 蕙兰苑前院已经修葺得差不多,李玉林如期归来后,章瑛也无需继续协助皇帝批阅奏折。再度赋闲,章瑛十分失落,觉得好像原属自己的东西给人夺去了一般,晚上也不大情愿去书房跟曹钰共处。但是,他毕竟又怕被极擅鉴貌辨色的曹钰看出端倪,认定自己量窄,因此只能强作若无其事。 一日饭后,曹钰直截了当地询问章瑛是否想回御书房办公。章瑛被他猛然戳穿心事,一时无法作答。章瑛清楚宫眷不应涉足朝政,但眼下这种日子又确实难熬。他想,皇帝对他极为了解,并不需要他讲些冠冕堂皇的套话来证明自己“识大体”,所以就如实地把心里那些相互矛盾的念头都对曹钰说了。 曹钰想了想,平静地说:“宫眷参与政事也不是没有先例,秦祖父过去就在御书房留有一张书桌。你现在身子很好,就是每天去指点李内侍一两个时辰也未尝不可。”章瑛听出他话中的意思,顿觉不妥:他在蕙兰苑混日子虽然无趣,但是总好过让曹钰为了自己在朝廷上受到大臣非议。其他的宫眷都是这样过来的,怎么到了自己就不行了呢?章瑛暗骂自己不知轻重,连忙又对曹钰道:“我也就是闲来无事,随口说两句而已,陛下怎么竟当真了?”曹钰接口说:“以云栖之才,终日闲着确是可惜了。”章瑛一听更急,起身恳求道:“这一点才能宫中人人都有,没什么稀罕,陛下万不可为我坏了规矩,惹出麻烦。” 曹钰指着椅子道:“云栖,你先坐下。我过去说你性子急,你总是不听,现在又来了。这事我并非没有细想过,现在拿出来议一议也无不可:你年纪轻轻,又有见识,以后总不能只在蕙兰苑里看管皇儿。你的才能我是放心的,旁人过去也都看在眼里,况且还有秦祖父的先例在,大臣们能有什么话说?便是开头不顺,遭人议论、甚至参劾,解决的法子也迟早会有,总要先试过才知道。此路不通,那就另换条道路走走,再不通再换——凡事不都是这个道理。旁人还没有怎样,你自己倒是顾虑重重……” 曹钰的主意虽然不错,但言辞却与夫子说教无异,让章瑛忍不住觉得滑稽。曹钰摇了摇头说:“我好好地同你说话,你怎么当是开玩笑?你若真肯回去,我就派人把秦祖父过去用的那座屏风搬出来。”秦人礼当年身为宫眷却仍在御书房办公,为了在外臣面前避嫌,就命人在自己的书桌前立起了一座屏风。听曹钰提起这事,章瑛更觉复工一事非同小可,郑重地向皇帝提出再容自己想想。 章瑛反复思索了几日,觉得自己虽无秦人礼那样的才干,但也确实能为皇帝分担一些政务。再说曹钰绝非宁皇帝那样儿女情长之人,倘若自己的出身或者行为有朝一日将对朝廷不利,曹钰也必定不会一味放任。章瑛打定了主意,便跟曹钰仔细商量好了复工的日期和自己今后的权责。 正月移居蕙兰苑时,负责内务的官员曾按照宫规为章瑛制作了若干新衣,其中不少还是特地放松了腰身的。眼下他身形有变,过去的袍服不再合体,不少新制的便服都已派上了用场。等他过去办公那日,曹钰又特地吩咐他换上宫装,以示身份。 虽说宫装的衣料厚实硬挺,但章瑛怀胎五月有余,腰腹的形状再怎么也无法完全遮掩。所幸在御书房服役的多名内侍、宫人原本都与章瑛熟识,开始时还会因为好奇而多看他几眼,之后便习以为常。那些频繁出入御书房的大臣多为皇帝心腹,对章瑛以宫眷身份重新参与政事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见他在场便隔着屏风行礼。 唯一让章瑛不安的是大理寺众人对此事的反应。假如不是章瑛的错觉,自从他回到御书房之后,大理寺的主管官员便很少主动前来与皇帝谈话。过去经常在御书房走动的大理寺少卿严安陵更是从未出现过。章瑛想,那件事果然还是留下了颇多遗症,竟让一些大臣与皇帝疏远了。受命审理章忠信一案时,严安陵曾让人对章瑛动刑,而章瑛如今却成了极受优待的宫眷,眼看还可能为皇帝生下子嗣。如此一来,大理寺的官员怎会没有疑虑,只怕天天都在担心皇帝或者章瑛对他们秋后算账。章瑛一向认为大理寺并未亏待自己,从没动过挟嫌报复的念头,现在,他更不希望皇帝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失去严安陵这样的能臣。章瑛留心观察了几天,决定找机会同皇帝谈谈此事,想个法子妥善处置。 经过几场春雨,蕙兰苑前院的花草长了不少,愈发有江南园林的情调。章瑛和曹钰兴味盎然,晚上也会点起灯盏坐在池边观景。按照曹钰的意思,等池底淤泥除净、换过新的荷花缸,还可再放一群锦鲤在内,凑个“花港观鱼”出来。章瑛刚想答话,突觉腹部被胎儿用力顶起一块,禁不住哼了一声。曹钰立刻伸手过来,却不知该摸哪处。章瑛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脐下靠左的地方,等了一会儿,里面果然又热闹起来。 曹钰摸索了一会儿说:“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将那西域宝弓赐给杨内侍。”章瑛被他说得莫名其妙,问他怎么会想起这事。曹钰道:“你看皇儿这么有力气,会不会是个男孩?过几年到了围场上,叫我拿什么教他射猎呢?”章瑛没料到曹钰能想那么远,更没料到他一贯不重财物,却能为一个未出世的孩子生出这样的私心。章瑛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出语揶揄曹钰说,天下人如果知道了此事,必定都会笑话皇帝的小气。曹钰的答复却是,怜爱子女乃是人之天性,并无可笑之处。 皇帝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孩子的活动,显然甚是新奇,章瑛就由着他跟孩子亲近。曹钰细细摸过章瑛的肚腹,又将耳朵紧贴在上面聆听动静。章瑛初时只是被弄得腰腹发痒,但过了一阵,他竟全身烫热、心猿意马起来。他唯恐曹钰看出异状,很快找了个借口回房休息。 章瑛算不上多情敏感。少年时,他虽然也曾偷偷恋慕过一名朝中官员,但一遇挫折,这片心意就很快淡漠了下去。随着年龄渐长,章瑛更是怀疑自己承袭了父亲那种纨绔子弟的秉性,根本弄不懂过于细腻的情愫。要是同龄人提起情爱纠葛,说什么牵肠挂肚、魂不守舍之类,他最多就是在旁边附和着听个热闹,心里却时常不以为然、暗觉琐碎。 半年前,章瑛虽是自愿跟皇帝同床共枕,以至于惹出了后来的许多麻烦,但说起他这举动的真正原因,倒是义气、敬佩和同情在先,恋慕的成分微乎其微。对于皇帝,章瑛过去其实并未肖想过。一来,两人熟悉无比,另结私情似乎反而不易。再者,君臣有别,章瑛总认为臣子爱恋君父无异于僭越不敬,不知自重。第三,章瑛出身于门阀之家,跟朝廷关系尴尬。有徐、林两位侍君的例子在先,章瑛只当皇帝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哪能猜到曹钰竟钟情于他。不过,曹钰的种种好处,章瑛这几个月来一直深有体会,因此他的心意也不免动摇起来。 二十九 章瑛近来心情十分愉快,甚至把许久不弹的乐器都拿出来练习。齐远文怀胎时气虚体弱,让皇帝总是提心吊胆,担心他产娩不利,如今曹钰却坚信章瑛定能平安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这几日,负责内务的官员已经频繁将婴儿襁褓、衣裤、小鞋的图样送到蕙兰苑,曹钰和章瑛无事时就拿来审看。两人对这些精细的东西都不在行,大致挑了些绣花意义吉祥、配色鲜艳的样子命人制作。 四月初,礼部送来了去年二、三甲进士拟授职的名单,上面也有对陆思郁的安排。陆思郁在殿试中考取了进士二甲第二十七名,现经再选,将奉召入翰林院,也算是大大的少年得志。在奏折上扫到这个名字,曹钰不禁抬眼看了看章瑛:他正与李玉林说着什么,神态举止都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但这恐怕只是表象。 那天晚上,章瑛果然有点沉默,吃过饭后就说身体不大舒服,要回房休息。曹钰拉住章瑛的手不让他走,故意玩笑道:“云栖明明是心里不舒服吧?你别吃醋,我又不认得他,哪里还会惦记?”章瑛嗤笑一声道:“陛下连打岔都不会,谁吃醋了?好端端一件事,最后竟给人搅成这样,今后又不知道要费许多思量。”曹钰看章瑛仍有自责之意,伸手在他隆起的肚腹上摸了几摸,温言道:“那就不当是搅乱,只当是成全了你我。” 章瑛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陛下几时也会甜言蜜语了?”皇帝答道:“想一想便会。”章瑛一听这话便笑出了声,眉眼在灯下十分生动。曹钰一直觉得章瑛笑颜极美,宫中无一人比得上,甚至尤胜徐央乐一筹,不禁凑上去亲了亲他的额角。章瑛虽不配合,但也没有表示出明显的不悦,于是曹钰又就势亲上他的颈项,在他耳边低语道:“名正言顺,有何不可?”章瑛顿了顿,“嗯”了一声。曹钰知道这是答应的意思,拉着章瑛进了自己的卧房。 等两人将外衣脱了坐到床边,一直在旁伺候的几个侍从、宫人都会意退出,只在房里留了一盏火光昏暗的小灯。曹钰拢上了床幔,又从枕下摸出一个瓷盒,章瑛却护着腹部犹豫起来。曹钰哪还容他推拒,一面解开他亵衣一面道:“我心里有数,不会伤了皇儿。” 曹钰绝非急色之人,若是章瑛身体不好,几个月总还是等得。不过他问过御医,都说到了这个月份,行房时只要仔细些,大人孩子都不会有碍。曹钰觉得,自己既然要与章瑛相伴一世,又哪有总是分房而居的道理。过了这一关,也能让章瑛早些把心定下来。 雨霁云收之后章瑛有些睡困,任曹钰将他揽在怀里。皇帝十四岁大婚,之前便由祖父安排年长的宫人教导人事,后来又曾跟不少宫眷、宫人同寝,到了此时已很有些经验。若说此次有多尽兴,其实谈不上。章瑛毕竟有孕在身,于床笫之事又生涩,曹钰唯恐有失,不敢放开手脚,只让两人略略得了些趣味便作罢。但跟真正喜爱之人亲热欢好,其中的缠绵投合却另有一番滋味。 曹钰刚撩开床幔做了个手势,就有宫人递了条拧好的布巾过来。他自己用过,又换了一条替昏昏欲睡的章瑛擦拭。摸到章瑛腿后大片粗糙不平之处,曹钰心里的愉悦之意立刻消散了大半。方才两人亲热时,曹钰的手一碰到那处就被章瑛拨开。趁着章瑛此刻昏沉,曹钰在那里慢慢摸索了一番。自臀下到膝弯以上,章瑛两条腿后的皮肤都是凹凸的,必定是大理寺审讯杖责后留下的瘢痕。曹钰比了比,这两块旧伤几乎都有他的小臂那么长,而章瑛对此还从未提过一句。曹钰追悔莫及,心想万一孩子将来发现了这些痕迹,自己又该如何解释? 曹钰一阵出神,竟忘了将搭在章瑛腿上的布巾取下来。章瑛大概是嫌潮湿,勉强翻身看了看他。曹钰连忙把布巾拿开,抚着他的伤痕说:“这是不是严安陵……”章瑛睡意正浓,不耐烦地咕哝道:“明明是陛下自己的意思,又关严大人什么事了?”曹钰无话可说,章瑛又推了推他道:“严安陵公事公办,并无错处,如今吓得连御书房都不来了,让大理寺的其他官员怎么想?我的伤早好了,不疼不痒,又不吹枕边风害他。陛下有工夫琢磨这点不相干的事,还不如想想怎么叫他放心,他这人很有本事……” 曹钰闻言清醒了许多,还想跟他商量一下安抚大理寺众人的事情,但章瑛双目紧闭,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着了。曹钰帮着章瑛穿好了亵衣,仔细想了想他先前的言辞,只觉爱意更甚,又在他额头亲了亲。 皇帝还以为章瑛此后就会答应跟自己共宿一室,不料章瑛竟坚决不同意,理由是腹中胎儿渐大,晚上起夜频密,肯定会影响皇帝休息。曹钰驳不倒他,因此总要隔上几日才得与他亲热。齐远文在世时对曹钰百依百顺,就算是徐央乐或者林逸安过去也不曾这样直白地拒绝他。唯有章瑛,面对皇帝时始终自然随性,似乎从无畏惧之意,让曹钰很是喜欢。 三十 章瑛怀胎满七个月后就按御医的嘱咐不再跟皇帝同房。尽管如此,曹钰仍宿在蕙兰苑未走。章瑛过去就知道,低级的宫眷或普通宫人为曹钰侍寝是常有的事,受到冷落的只有徐、林两位侍君而已;现在自己根本碰不得,皇帝却一点没有另寻旁人的意思,可见确实尊重自己。章瑛幼年外出春游时,常听大胆的南方少女唱起《桃叶歌》向情郎致意,母父还专门给他讲过其中“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的意思。他从未想过,十余年后这两句竟会应在自己身上。 自从章瑛对曹钰提过大理寺众人的事情,皇帝反复召见严安陵,跟他恳谈了几次,不过效果尚未可知。而另一个让章瑛觉得棘手的人物又出现了,此人就是御史邹良。 邹良性情耿直、嫉恶如仇,初为小吏时就以直接向宁皇帝上万言书痛陈民间疾苦、官场陋习,并敦请皇帝戒绝酒色、勤于政事而闻名天下,深得百姓拥戴。年过四旬,在官场上几经起伏,邹良却仍是火气极盛,毫无收敛锋芒之意,始终以大力抨击时弊为己任。虽然各级官员都承认他品行高洁,堪为模范,但是不论到何地任职,邹良都会与同僚、上司产生巨大的矛盾,以至于相互弹劾,屡屡闹到皇帝面前。曹钰调解多次无果,就安排邹良担任台谏,让他监督自己和京中要员的一言一行。邹良也从来不知道客气,一旦认为皇帝有任何不对的地方都会直接说明,有时言辞尖刻到让章瑛和周从敬等人都面面相觑,可皇帝总能不动声色地照单全收,还一直在百官面前夸奖邹良忠心耿耿。 由于对两大门阀极为痛恨,邹良曾屡次当着章瑛的面对皇帝说不应让门阀之家的子弟在御书房供职,免得图谋不轨之人轻易就能窥探朝廷机密,甚至还明确地警告皇帝不要被内侍的姿色所诱惑,弄得那时还与皇帝毫无瓜葛的章瑛十分下不来台。章瑛不是气量狭窄的人,但他实在是怕了邹良的这类做法,后来就尽量躲着他。 去年,邹良被任命为监察御史,巡按南方,暂时离开了京城。其实皇帝和许多大臣都清楚,邹良的种种政治主张通常书生气十足,根本难以实现。但由于他极得民心,考查民风、查访民意之类的事情交给他负责则再合适不过,地方的官员、豪强也能在他的严厉监督下及时约束自己的行为,至少得到些敲打。 如今邹良即将任满回京。回程途中,他又命人递来一本厚如书册的奏折,外面还用纸张包了几道,贴满封条,写明只能让皇帝一人阅览,明显就是警告分拣奏折的内侍不得拆阅。看到这个架势,章瑛不禁有些发憷,不知道他届时会对自己被封为宫眷,还回到御书房办公有什么说法。心里不安,腹中也跟着闹腾得厉害。章瑛不好意思当着李玉林等人的面按揉腹部、安抚胎儿,只能起身将这份与众不同的奏折放在皇帝的案头,低声道:“孩儿有点闹,顶的胃里难受,我回去歇歇。” 皇帝送他走了一段,在御书房外面无人的走道上说:“邹良的脾气天下人都知道,你不要多想。”章瑛低头看着自己圆隆的腹部道:“他过去就是见不得我的,我如今又是这样子,真不知道他还会说出什么来。”曹钰笑了笑说:“你这样子不是都怪我?他要责备自然也是责备我了。”不知怎么,章瑛竟从皇帝的话中听出些许调笑的意味,他脸上发热,支吾了几声就走了。 按照皇帝的意思,到了邹良来御书房议事的那天,章瑛就索性在场,让邹良明确地知道他现在的身份,今后不要再无谓地褒贬。章瑛对邹良的言行并不全然赞同,对他的人品却始终钦佩,也确实想知道他会如何直言评价自己,为日后行事做个参考。倒是皇帝慢慢产生了疑虑,担心邹良不懂得分寸,到时当面激烈顶撞起来无法收拾,让章瑛动了胎气。两人又想了想,决定等邹良来时还是让章瑛暂时回避,只在书房后面一间供皇帝休息的小室里听一听他的说法。 邹良刚到京城,家也不回,衣服也没换就直接到御书房求见皇帝,滔滔不绝地陈述自己在南方的所见所思,让皇帝根本插不上话。他说了大半个时辰,依照巡视路程的先后介绍了各地的情况,讲到余杭一带时,话题终于转到了章氏一族和章瑛身上。 邹良说:“巡按人马刚到余杭,百姓拦轿喊冤者便沿路不绝,多为控告门阀劣迹,如侵占民田、勾结商贾之类,罪名极多、罄竹难书。微臣此次查明,近年太湖水患频发也与章氏扩建园林、私迁堤岸脱不开干系,可见门阀胆大包天、气焰极凶。反观陛下,不仅不设法速速严办,还将行为失检、身涉逆案的章内侍封为奉君,深加恩宠,岂不叫江南百姓痛心失望?富阳侯、颍阳侯虽然失势被贬,但章氏子弟恐怕仍在弹冠相庆,只等奉君来日在朝中为他们做主。去岁陛下推迟殿试、数日不朝,京中便有不堪流言,说陛下实无疾病,只是受了章内侍勾引,沉溺于春宵暖帐才废弛朝政。此说流传甚广,知者众多,微臣在南方也多次耳闻,难免担忧万分。如今,为了博得章奉君欢心,陛下果然将立后之事撇在一旁,全然不顾后宫无主、宗祧无继。微臣以为陛下此举荒唐之至,无异于向臣僚百姓昭告先前流言句句属实,倒叫天下人如何看待君上?” 皇帝刚要开口,邹良又道:“陛下独宠章奉君已然不妥,任其干预朝政更是匪夷所思、后患无穷。我朝虽有秦帝后入朝辅政的先例,但此事仅为从权之举,怎可视为常例?文皇帝宽仁有余,果决不足,难以独掌天下,另兼朝内权臣环伺,不得已才倚仗秦帝后之能为。陛下自幼英明,不满弱冠之年便能纲常独断,还有无数得力臣僚,又何须妄自菲薄,非要任用一名宫眷辅助政事?且不说章奉君有没有秦帝后那样纵横捭阖之才;哪怕他并无二心,也确能为陛下分忧,便是凭着出身章氏这一点,陛下也不该叫他插手政事。允许章奉君参政,陛下所得者,充其量不过是一人之助力,所失者,却是天下仁人志士的忠心。岂不是大大地得不偿失?食色性也,陛下正值青春之年,爱慕美色正是天性使然。不过一味屈从天性,不知克己复礼则难以治理天下、教化万民,绝非为君之道。陛下八岁登基,沉稳早慧,天下人无不仰慕敬重,日夜期盼陛下清除积弊、开创盛世,成为一代明主。眼下后宫无序、一人得势,尚可亡羊补牢;等到朝政紊乱、群小并进,则陛下悔之晚矣!望陛下不要为了区区一名宫眷,重蹈前人覆辙,变成令人不齿的昏君!……” 邹良还在继续发言,但章瑛脑子里已是一片混沌。听到“后宫无主、宗祧无继”、“重蹈前人覆辙”、“昏君”等说法,章瑛惊怕非常,腹痛连连,额上身上都是冷汗。他虽然还想再听下去,但也担心胎儿出现意外,就吩咐宫人备好软轿,匆忙离开了御书房。 回到蕙兰苑时,章瑛已觉好些,又叫阿圆取来御医事先配好的安胎补气的成药,用温水泡开服下了一丸。他近来胎气很稳,已经很久没有用过此药,但他刚才情绪激动,腹中动静也有些不对,此时便不免后怕起来。 吃过药后,章瑛在软榻上靠坐了一会儿,心思又渐渐回到了邹良刚才的话上。这些言辞虽然极不入耳,却又令他无法辩驳。章瑛为皇帝感到委屈:皇帝明明是那样一个自律、自省且洁身自好的人,而自己却给他带来了可怕的被人攻击的口实。章瑛无法容忍那些陌生人捕风捉影地揣度皇帝,对皇帝指指点点。他想,那完全是因为他们不认识曹钰本人。他们没有见过皇帝十四五岁时在朝堂上稳重地与金正明及其党羽周旋,没有见过京郊大火那年皇帝镇定自若地面对潜在的刺客,没有见过皇帝为了处理政事在御书房里枯坐了无数光阴,没有见过皇帝一遇要事就会日夜不休地召见大臣商议对策。他们更不会知道,二十来岁的皇帝从幼年登基起就变得持重而老成,几乎已经完全没有了青年人的样子。 想到曹钰多年来始终兢兢业业、万事谨慎,现在却可能因为族人的诡计和亲近自己而被人议论为“昏君”,章瑛不禁自责万分,掩面痛哭起来。 三十一 听到谨言和阿圆给皇帝问安行礼,章瑛才发现曹钰来了,连忙背过身去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曹钰似乎也有些心烦意乱,只是干巴巴地说:“云栖,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气坏了身体不好。”章瑛看皇帝如此反应,猜想他也觉得邹良说得有理,心中越发难过。 章瑛想了想说:“邹御史所言不差,陛下确实应当从善如流、拨乱反正。”曹钰问:“你这是何意?”章瑛道:“微臣之事,都是由章忠信居心叵测、胆大胡为所引出,并非陛下刻意为之,陛下也万不该为此事而背上骂名。既然天下人已有议论,还请陛下速速决断,令后宫秩序与朝廷纲纪重归正途。” 曹钰紧盯着他问:“依你所见,要怎么个重归正途法呢?”章瑛咬牙道:“自然是疏远微臣,以示拒斥门阀势力。若能在贤良人家中重选新后,则更能安定民心。”曹钰道:“原来如此。那么这个新后要到何处去选?”章瑛道:“去年大臣们不是推举了许多人选?陛下不妨再想想。”曹钰道:“若是我不肯另选新后呢?”章瑛急道:“陛下多年来精心治理天下,殚精竭虑、昼夜辛苦,又怎能让心血一朝尽毁于章瑛身上?若是陛下不肯答应微臣,那么微臣便成了天下的罪人,今后也无颜再与陛下相见了!”皇帝闻言勃然色变,拍案而起道:“章瑛,你想得倒好!你不是要自证清白,不愿再与朕相见吗?如今便遂了你的心愿吧!” 章瑛还从未见过曹钰发这样大的火。等他回过神来,皇帝早就走远了。章瑛气愤至极,不明白皇帝怎么会说出“遂了你的心愿”之类的话。他想,自己也是堂堂男子,不可能仅仅满足于终日躲在后宫中与皇帝卿卿我我,全然不顾天下人的风评。自己并不是无理取闹,更不是惺惺作态、以退为进地谋夺后宫权位。他希望皇帝得到臣属的敬重、支持,来日大展宏图,这有什么不对? 忽而怨愤,忽而伤心,章瑛彻夜难眠,天亮时头痛欲裂,腹中也不大舒服。章瑛还没有叫人去传御医,这几个月来专门为他检查胎位的杜御医却已经奉皇帝之命来了。杜御医给他诊了脉,仔细摸过他的腹部,就开了几贴安胎定神的药物,又吩咐章瑛卧床静养几日,不要频繁走动。 章瑛不知道这个要求究竟是御医按照他和胎儿的状况做出的诊断,还是曹钰不想见他、要将他禁足于蕙兰苑的托词,不过他身上确实难受,也就乖乖服从了。仿佛是感受到了母父的情绪,胎儿也有些焦躁,动作十分频繁。章瑛反复抚摸着腹部,想让里面安定下来。 一想到未出世的孩子,章瑛的心思越发烦乱。虽然前一天还在建议皇帝速立新后,但他此刻却明白过来,假如曹钰真的再跟旁人生下其他孩子,冷落了自己腹中的骨肉,自己恐怕也做不到大度地表示高兴,哪怕皇帝会因此获得邹良和天下人的赞颂。那么,皇帝是否也觉得他这种自相矛盾的态度正是一种自命清高的虚伪呢? 章瑛还是想再跟皇帝深谈一番,即便仍旧不能达成一致的意见,他也不希望两人之间留下误会。 在蕙兰苑休养的三天里,杜御医一日两次来给章瑛看诊,可皇帝却始终没有出现。一开始,章瑛还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认为按照皇帝务实的性格,他肯定能很快消气,继续冷静地帮着自己分析利弊,设法处理邹良提出的诸多问题。但是过了两天,章瑛不得不承认事情远不是如此简单,甚至两人争吵那天曹钰反常的怒气都预示了这场矛盾不太可能轻易解决。假如曹钰那天的言辞也如惯例一样并不是戏言,那么他所说的“遂了你的心愿”的意思就是此后再也不会与章瑛相见。这让章瑛害怕并且忧虑。 章瑛不知道事情怎么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他和皇帝相处了十余年,自幼只有他会着急上火,皇帝则总在一旁平静地开解,似乎并不认为世上有什么应付不了的难事。而现在的情形却明显不再是如此。章瑛并非总要等着别人哄劝、安慰,他也完全愿意主动前去跟皇帝谈话或者认错。问题是,他仍不清楚皇帝那天为什么会对自己动怒。就算他的建议既不可行也不周全,但他毕竟没有恶意,再说这样的毛病他也不是犯了一次两次了,皇帝怎么会突然计较起来了呢? 章瑛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他决定先彻底弄清皇帝大发雷霆的原因,否则去找曹钰对话就会变成去敷衍他,可能会让两人的关系更加紧张。接下去的几天,章瑛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外,无时无刻不在回想和思考邹良的言辞以及自己跟曹钰的争执,渐渐地,他确实发现了一些自己原先没有想到的地方。 章瑛曾认为邹良那天所说的话字字在理,都是真知灼见。但是冷静下来想想,里面却有许多经不起推敲之处。 皇帝虽然允许章瑛以宫眷身份参与政事,却也只封了他一个奉君的名位,仍让他居于徐、林两位侍君之后,可见确实考虑到了他的门阀出身,想要在后宫中对各方势力加以平衡与限制,令得势者不得宠,得宠者不得势,其中的用意明眼人自然看得出来。况且章瑛被封为宫眷之后,皇帝既没有封赠或者提拔过章家的任何其他人物,也没有一点为富阳侯和颍阳侯平反的意思,在其他政策上更是毫无变动。这怎能算得上是为了讨好一个人而令后宫无序、朝政紊乱呢?即使某些趋炎附势的地方官员今后可能会看在章瑛的面子上设法巴结他的亲友,但这种古已有之的官场宿疾并不完全取决于章瑛的出身背景,皇帝和章瑛也尽可以慢慢妥善处置。 曹氏立国以来,门阀之患已经延续几朝、根深蒂固,不要说金、章二家那些能够在举国上下呼风唤雨的先人,就是跟前几年去世的金正明相比,章瑛眼下对朝政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皇帝又何至于因为喜爱他而丧失民心?假如国之兴衰只取决于皇帝于床笫上的一念之差,那么邹良对政事的看法也实在太过简单幼稚,又回到那种肤浅的“女娲亡国论”的调子上去了——只要没有妺喜和妲己,夏桀和商纣就仍是英明贤君。 至于章忠信等人造出的流言,它虽能暂时让章瑛名誉受损,却也不见得会给皇帝带来多少麻烦,也就是说,其实际后果也许根本不会像邹良所形容的那么严重。就连章瑛也知道,操纵舆情向来是政坛中最常见的伎俩——门阀及其手下会用,皇帝和朝廷难道就不会用?跟指责章瑛以色相迷惑皇帝的谣言一样,宣布章忠信通过巫蛊之术谋逆的判决也是荒唐至极的无稽之谈,但是只要大理寺言之凿凿地昭告天下,百姓们便同样信以为真、痛骂“逆贼”,不知道邹良对于这种内情又会怎么解释? 按照冠冕堂皇的说法,舆情乃是民心向背的征兆,帝王官员都不能够等闲视之。但是真正的御人者们无不心知肚明,百姓自古以来便时常因为心智蒙昧而任人摆布,就算是天降祥瑞、河图出世之类的离奇说法,只要传布者精心挑唆、拼命鼓动,百姓们也会照样口耳相传、深信不疑。倘若皇帝有头脑、有本事,又怎会仅为了坊间不利于自己的说法甚嚣尘上便束手束脚?难道他就不能拿出有效的反制手段?可见邹良仍是书生之见,不通世故。 章瑛的头脑逐渐清醒起来:京郊大火那年,攻击十多岁的皇帝施政不利,引发天谴的恶毒民谣都未能动摇朝政,到了此时,“内侍魅惑皇帝,导致朝政废弛”之类的说法又能有多大威力?只要愿意,章瑛今后也能仿效秦人礼和皇帝过去的做法,策动相互不睦的族人自行检举章氏子弟零碎的不法之举。博取“大义灭亲”的“美名”又有何难?当然,真正的大义灭亲之举章瑛绝对不会去做,皇帝也不可能同意,否则便会引起朝野震动、血流成河,这才是邹良意料不到的天下大祸。因此,章瑛充其量也只能帮着皇帝约束或者逐渐收服族人罢了。 不过,这些发现却令章瑛愈发疑惑。邹良话中的毛病连他都能想明白,比他精明得多的皇帝肯定也早就看透了。既然如此,曹钰那天为什么又会那样气愤呢?直到第四天下午,章瑛才恍然大悟——皇帝的怒气根本就与邹良毫无关系,自己的言辞和态度才是症结所在。 章瑛想到,皇帝虽说贵为天子,但是受到的约束、限制只比常人更多。他能够赐给自己的最好的东西也就是一个后宫名分,这承载着他的一片心意,而自己却偏偏屡次在他面前表示看不上宫眷的位置,甚至劝他早立新后,难怪连曹钰这样惯于自制的人都会失去耐心。对于皇帝的关怀体贴,章瑛向来心安理得、颇为享受,但是一旦受到邹良的指责,他便立刻建议皇帝疏远自己,甚至都不仔细想想这些指责有没有道理,更不考虑如何与皇帝共同应对——这不是薄情寡义、毫无担当,又是什么?同样是章忠信惹出的那桩意外的当事者,皇帝最终的选择是撤回早先的诏令,将章瑛从冷宫接回,重新安排相关事体;章瑛遇到责难的反应却是急于独善其身、离开皇帝。如此一比,且不说智谋,就是两人的襟怀品德也是高下立判。 显然,让皇帝极度失望的,并不是章瑛再一次思虑不周,而是他那始终可疑的态度:他总以为自己仍是一个过两年就要出宫自便的内侍,而不是要跟皇帝相伴一生、共历起伏的宫眷。而皇帝在明知他种种缺点的情况下,仍对他容忍许久、反复安抚,更是表明了对他的爱护之意。 也许是因为章瑛沉思时坐得久了,腹中的胎儿突然大力翻动了几下,似乎也在提醒他要弄清自己现在的身份。章瑛觉得自己的性子是非改改不可了。假如他仍是内侍,那么他今后不论如何行事都只涉及到自己一人,只要不触犯法度,为所欲为也无不可。但是他眼下明明已经成了一名宫眷,甚至即将产下与皇帝共同的孩子。所以,他的退缩畏难之举便意味着自私任性,也会给曹钰增加额外的负担。政坛之事时移势易、并无定数,实在不应轻易弃子认输。就算是为了保护这个未出生的孩子,他也该学学秦帝后和曹钰的冷静务实,试着尽力扭转局势。 章瑛觉得自己的脑子至少比几天前清醒了一些。等到晚间,他便前往皇帝的寝宫求见。 皇帝照例坐在书房里看书,见到章瑛便冷道:“章奉君又是来劝说朕的?”章瑛摇头道:“不是,微臣是来认错的。”曹钰道:“章忠信胡作为非有错,朕没有问明你的心意,将你强索为宫眷也有错,不知章奉君又错在何处呢?”章瑛道:“我错在一遇责难便动辄求去,未曾将陛下视作至亲家主。” 章瑛刚刚朝前走了几步,皇帝就摆手阻止他靠近,又道:“你不怨恨朕将你困于宫中、不得自由了?”章瑛次次被他问到痛处,想了想才答道:“事已至此,怨恨何用?陛下曾说,文皇帝待秦帝后如何,陛下便待我如何。陛下果然说到做到,微臣却实实地辜负了陛下。陛下若能不弃,微臣愿终身以秦帝后为范,忠心侍奉陛下,不论何时都与陛下同共进退,再也不会只顾一人逍遥自在了。望陛下看在孩儿的份上再给微臣一次改过的机会。我日后必定尽力约束自己,将轻率毛躁、自私任性的毛病都改了。微臣不敢虚言搪塞陛下,也请陛下监督微臣。” 说完之后,章瑛扶着腰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过了一会儿,曹钰才从书桌后走出,点头将他搀起。 三十二 经过此事,章瑛特意将《左传》中的“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作事可法”等说法拣出,亲手刻了几枚闲章提醒自己,也渐渐明白了性格极为刚强的秦人礼为何会从年轻时起就笃信佛教,甚至让人在那座御书房里的屏风上也绣上了法华经变。章瑛想到,秦人礼一心向佛的原因恐怕与其他信徒并不完全相同。除了追求跳出轮回、早登极乐之外,他可能还希望通过学佛参禅来戒躁养性。自己既然说过要学习秦帝后,今后遇事时也就应当先思后行,多为曹钰与大局考虑。 不知是因为初夏暑热,还是月份渐大的胎儿挤压了其他脏器,章瑛的胃口变得十分有限,只能按照御医吩咐的那样少食多餐。蕙兰苑后院新搭建的藤架上已经绕上了藤蔓,不过刚种下不久的植物叶片稀疏,暂时还无法遮阳。于是章瑛便叫来工匠在棚架上另铺一层草席,下面的空地上则摆好了石桌、石凳、软榻等供人乘凉。 曹钰见章瑛这几日吃不下东西,每日都命人送来鲜果,章瑛一人吃不了许多,又叫身边的宫人帮着一起吃。一天,阿圆给躺在后院软榻上的章瑛端来一盘新鲜的杏子,他随手拿起一枚咬了一口,酸的牙都软了,换了一枚仍是如此。章瑛起身看了看,发现阿圆捡到自己盘中的果子竟都是青绿不熟的。他问阿圆在搞什么鬼,阿圆却理直气壮地说:“酸的好啊,人家都说酸儿辣女,公子多吃酸的吃能生皇子!”章瑛笑骂道:“我这孩子都八个月了,是男是女早就定了,你现在叫我吃酸的还有什么用?” 阿圆还在那里磨蹭着不肯动,章瑛又逗他说:“莫非我生不出皇子你就嫌弃啦?”阿圆忙道:“谁说的!我最喜欢小姑娘了!生了小公主我能帮着带!”这下连一贯沉静的谨言也笑了,说:“得了吧,你连自己也照顾不好,谁敢把孩子交给你。奉君别听他胡说。”阿圆立刻反驳说:“我真会带!我那几个堂妹小时候都愿意跟着我,还都抢着要给我当媳妇呢!”他这话惹得章瑛、谨言和后院里的几个宫人都大笑起来,阿圆闹了个大红脸,羞答答地溜走了。 一群人正在说笑,皇帝来了。曹钰拿出一封信对章瑛说:“太傅回京了。”章瑛一惊,连忙坐起。太傅金仁学识渊博、才情高旷,出身金氏却始终心向朝廷,深得秦人礼和曹钰的敬重。他四年前便告老挂职,离开了族人聚居的京城,专心享受园圃之乐。皇帝与章瑛都是幼年丧父,秦人礼对孙儿和内侍们又管教极严,唯有金太傅性情诙谐,待人温和,所以两人都将他视作父亲一般。 章瑛还以为是金家出了什么大事,曹钰却说:“不为别的,是他夫人过世了,太傅送灵柩回京归葬。他老人家信里还说要来看望我们。”章瑛道:“虽说君臣有别,但是哪有先让长辈来探视晚辈的道理。”曹钰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来同你商量。”章瑛想了想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太傅家中办白事,陛下作为弟子去敬几支香也是应该的。不过陛下若是去了,场面总是不小。带许多人不说,光是礼节就十分繁杂,还要让太傅安排接驾等等,反倒是添了麻烦。”曹钰听了点头称是。 章瑛又道:“我既然是宫眷,也曾在太傅跟前受教,代陛下前去慰问一番倒也合适,陛下说呢?”曹钰道:“你现在身子重,千万不要勉强。再说有孕之人探视丧家会否不吉?”章瑛不信鬼神之说,表示并不介意,向曹钰问明了金夫人落葬的日期就答应亲自到太傅家走一趟,皇帝则叫他一定要留心保重身体。 金氏祖坟位于京郊的一片风水宝地,与皇陵距离不远,可见太祖当年的恩宠。不过章瑛的身体眼下经不起好几个时辰的车马颠簸,无法随同太傅一家离城出殡,只能等着众人从墓地返回,在金家摆好的灵堂中与他们见了一面。为了表示郑重,章瑛特地捡了一套最华贵的宫装穿上,头戴笼冠,身上的玉佩组绶之类也一样不差地佩戴齐全。按照宫规,他并未在金家久留。传达了皇帝的慰问,敬香赠礼之后,章瑛就匆匆告辞,与太傅约好宫中再叙。 过了几日,皇帝和章瑛在永和宫偏殿摆了一桌家宴招待金仁,席上摆的都是太傅爱吃的菜品。知道金仁好酒,皇帝又准备了十余坛各地佳酿让他带回。金仁见章瑛十分大方地坐在皇帝身边,打趣道:“陛下过去只知操劳国事,现在有奉君在旁,又将升为人父,自然是事事得意了?”曹钰笑了笑说:“太傅不知道,我二人前几日刚刚争过,云栖还说要同我分道扬镳呢。”章瑛没想到曹钰竟会将两人吵架的隐私说给长辈听,惭愧地低下了头。太傅道:“过日子哪有不磕碰的呢?这就是人气、烟火气,家家都有,陛下不要过于介怀。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随随便便就说分说合,终究也不大妥当,还易伤人,奉君说呢?”章瑛再次无言以对。 曹钰对金仁道:“云栖只是一时性急,后来就都明白了,其实是最通情达理的。不信让他自己说给太傅听听。”到了此时,章瑛不得不将自己跟皇帝因邹良进言而发生矛盾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给金仁讲了一遍,并再次承诺以后必将竭力效法秦帝后,绝不任性妄为。听完之后,太傅点头说:“不愧是要做母父的人,奉君如今果然稳重了,今后必能好好帮扶陛下、教养皇子。” 吃过一轮,金仁看着曹钰与章瑛道:“陛下与奉君能消除嫌隙、互敬互爱,实在令人羡慕。切莫如我这般,等到夫人过世才觉追悔莫及。”章瑛和皇帝对视一眼,都有些愕然。金仁青年时曾跟一位才貌双全的表妹相好,互赠书画、琴曲唱和,都说是天造地设的璧人。不料金仁终因族中纠纷被迫另娶他人,那位表妹也远嫁异地。为此,金仁早年曾毫不避讳地写下了多首缠绵哀怨、流传甚广的忆旧之词,令他的这段往事也为天下人所知所叹。 章瑛总以为金仁与刚刚去世的结发夫人并无多少感情,金仁却说:“我年轻时总以为海誓山盟、名曲佳句才是真情所结,一点不把夫人辛苦持家的细致体贴、仁善宽厚放在眼里,自然也就谈不上怜惜感激。后来虽然渐渐明白过来,但多年为官在外,仍旧顾不得照管家眷。如今不过相伴几年,本指望一同偕老,多做些补偿,夫人却突然走了,又叫我如何报答她这一世的深恩厚意呢?因此世人都说的‘怜取眼前人’其实不错,只是知易行难而已。陛下和奉君年纪还轻,今后若有不睦之时,就该多想想这个道理。” 章瑛觉得这话分明就是太傅因为自己先前的举动而有意提点,心中十分感激。他想了想,大胆地从桌面底下伸手过去,将曹钰的手握住。曹钰愣了一下,也紧紧回握。 三十三 到了六月底,章瑛就专心在蕙兰苑休息待产。有孕之人最是怯热,他在自己的寝宫里衣着单薄,索性闭门谢客,不再会见外人。但是听说皇帝请了一位旧友来探视他,章瑛立刻打起精神,命人四下张罗了一番。 这位旧友是秦人礼兄长的孙儿秦毅,比曹钰和章瑛大两岁,早年也在宫中做过内侍,不过十五岁时就由秦人礼特许出宫归家了。秦毅眼下已经跟家乡一位富商之子张善元成婚多年。那张公子是个极有福气的人,婚后不久就生下了一个女儿和一对双胞胎儿子。二人此次进京是为了接管张家在京城的一家银号。皇帝跟进宫拜见的秦毅相谈甚欢,还跟他约好,让他过几日带着家眷和女儿到蕙兰苑去看望章瑛。 章瑛即将成为母父,正是最喜爱孩童的时候。听说秦毅要带四岁的女儿过来,他又是吩咐厨房做样子好看的点心,又是命人去购买玩具。曹钰起先还笑话章瑛过于大张旗鼓,结果自己也特地叫周从敬从宫外弄了几盒绵软的龙须糖来待客,免得年幼的孩子误吞了整粒的硬糖呛咳。 到了约定的日期,秦毅果然带着家眷和女儿一起到了蕙兰苑。那乳名叫悦儿的女童天真活泼,口齿伶俐,已经能像模像样地给皇帝和章瑛行礼。章瑛一冲她招手,她就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软榻上,乖乖坐到了章瑛身边。章瑛一边同悦儿玩耍,一边同她的母父张善元闲谈了几句养育孩子的事。 悦儿拿着玩具玩了一会儿,突然指着章瑛的腹部问:“叔叔这里有宝宝吗?”章瑛点了点头,小姑娘又问:“是弟弟还是妹妹?”这个章瑛哪能答得上来,只能反问她:“你喜欢哪个呢?”小姑娘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叔叔以后能让宝宝跟我玩吗?”章瑛自然一口答应。悦儿听了高兴地说:“那还是妹妹吧!”章瑛问她为什么,小姑娘答道:“我有两个弟弟,他们都不听我的话,老是揪我辫子!叔叔生个妹妹吧?我能带着她玩,还会帮她梳头!”说着,小姑娘一本正经地从自己头上拆下一个发饰放在章瑛隆起的肚腹上。章瑛见她如此爽朗大方,笑着伸出小指跟她勾了勾说:“那就说定了,以后就让妹妹跟着你。” 他和悦儿说得正高兴,坐在一旁的张善元却板起脸来教训女儿说:“不许胡说!奉君怀的是皇子,哪有什么妹妹!”章瑛明白他大概是担心孩子的说法犯了皇帝和自己的忌讳,正想叫他不必在意,悦儿却说“什么是皇子?我喜欢妹妹!”张善元脸色一变,一把将她拉回自己身边呵斥了起来,小姑娘十分委屈,瘪着小嘴眼看就要哭出来。 章瑛还没来得急哄她,曹钰就起身把悦儿抱过去,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拿了一块糕点给她。幼童都是转眼就忘事的,小姑娘吃得高兴,晃着小腿就哼起歌来。皇帝被她逗乐了,对张善元说:“童言无忌,那么当真做什么,别吓着孩子。再说女儿很好,朕也喜欢女儿。”秦毅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立刻接口说:“就是就是,头胎生个公主也好,来年能抱弟弟。” 秦毅一家临走之时,皇帝和章瑛赐了许多物品,还拿了一包点心给悦儿。悦儿看了看就说要带回去分给两个弟弟,让章瑛更觉喜爱。 等客人走了,章瑛低头抚着腹部说:“还是女儿好,又乖巧又贴心,要是我这个也是女儿就好了。”曹钰坐到他身边道:“云栖,你说的可都是实话?”章瑛有点不高兴,问:“难道陛下不喜欢女儿?”曹钰道:“女儿我自然是喜欢的,不过你自己想想,你近来总说要生女儿是不是另有什么顾虑?” 章瑛顿时被问住了,暗自感叹自己不论有什么念头都瞒不过皇帝。他虽然知道皇帝并不会因为孩儿带有章氏的血统而另眼相看,但又无法不担心自己若是生下了可能会继承大统的男婴,族人又要借机生事,给曹钰和朝廷惹出麻烦。 见曹钰还静静地看着自己,等待答复,章瑛只能老老实实地承认:“是我又在胡思乱想了。”曹钰点头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有难事便会有解法,你不要总是自己吓自己。你若是生了皇子让旁人有所动作,我们难道就只能看着?况且就算这一个是公主,那今后呢?今后都不生皇子了?”章瑛明白皇帝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又钻牛角尖。不过听到曹钰提到“今后”,章瑛不禁面红耳赤,停了一会儿才说:“陛下说的不错,我一切都听陛下的。” 三十四 七月中旬的时候,章瑛真正明白了为何临盆在即的人都易烦躁。就他自己而言,原因倒并不在于害怕,而是在于终日不适,恨不得立刻摆脱腰腹间的负累。章瑛年轻体健,又不曾过分进补将胎儿养得太大,因此自有孕以来尚未显出过扶腰托腹的笨拙之相。但是到了这几日,只要稍微多站或多坐一会儿,他就觉得腰背酸痛,忍不住要用手支撑按揉,下腹也经常坠胀难受。 章瑛产期将近,曹钰总是尽量陪在他身边不走。因齐远文死于难产,章瑛知道曹钰多半已经落下了心结,便时时在他耳旁念叨自己身体好,御医也说胎位端正,生产时大人孩子必定都能平安无事。 十六日那天,章瑛突然腹中作痛,感觉与平时胎动大不相同,谨言连忙传了御医。等御医到了,章瑛发硬的肚子已经软了下来,一切如常。之后几日,章瑛又陆续腹痛过几次,但御医来时也同样再没动静。章瑛很不好意思,只能对曹钰抱怨,说孩子性子不紧不慢,连出世都不着急,肯定是随他。曹钰听了反倒有些得意。 廿一日午后,章瑛小睡没多久就被腹痛折腾醒了。等这阵过去,他艰难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想找个舒服点的姿势,刚挪动几下,腹痛居然又至。章瑛抬头看了看,阿圆正坐在他床边点着头打瞌睡,眼下还有一片淡淡的青影。这几日晚间章瑛总是反复起夜,曹钰又命人一刻不停地看护他,令蕙兰苑中无一人能够安生。想到众人兴许都在歇午,章瑛不愿再惊动他们,便索性安稳躺好,等待下一步的动静。 过了大半个时辰,腹中的紧缩变得越发规律,章瑛明白多半是真到了时候,就推醒阿圆去传御医。杜御医来后查看了一番,说这次是真要分娩了,让人备好热水、取出干净布巾,又将剪刀、烈酒等必备的物件在桌上整齐排开。准备好这些,杜御医吩咐宫人将章瑛搀起,帮他换了宽大的袍服,在床上垫了油纸和几层厚棉布。 杜御医以往总跟爱章瑛开玩笑,此时也安慰他说,头胎生起来总是慢些,疼痛难免,不过几个时辰转眼就过去。章瑛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杜御医看他身上还好,就让他吃过东西再上床休息。 章瑛才刚刚躺下,小季就急匆匆走到他床前说皇帝到了,眼下就守在外面。章瑛让他传话说自己一切都好,叫皇帝不必担心。 章瑛初时腹内虽然钝痛,却还不难忍受,尚能闭目休息。但是到了傍晚的时候,紧缩的间隔越来越短,疼痛的时间却越来越长,章瑛渐渐有些躺不住了,撑着腰想要活动。杜御医见势扶着他翻了个身,让他面朝里、背朝外地侧躺在床上,每当腹痛起时就帮他大力按揉后腰。 又躺一会儿,章瑛渐觉腹胀难耐,非解手不可,就叫阿圆过来扶自己起身。杜御医劝他不必去隔壁小室如厕,叫人把净桶移来床前便好,但是章瑛不愿当着众人的面方便,坚持说自己还能走,动一动也好受。他挣扎着起身,一手搭在阿圆肩上,一手托着腹部缓缓站了起来。谨言怕阿圆一人扶不稳,又从另一边搀住了他。起身后,章瑛才觉自己的胯骨被撑得生痛,两腿都合不拢,光从床边走到小室就累出一身大汗。 他刚在净桶上坐下,御医就隔着门帘叫到:“奉君千万莫要随意用力!”章瑛坐了一会儿,想解手的感觉愈发强烈,偏又解不出什么,只能心烦意乱地按揉发硬的肚腹。这时御医又说:“你们不要耽搁太久,若是好了就让奉君回来歇着。”章瑛无可奈何,又被阿圆和谨言搀回床上。杜御医看他的袍服都被汗水浸透,就命人替他更换了一件。 躺了不到一刻,章瑛再次呼唤阿圆扶自己去解手。这次御医没有让他起身,而是帮他平躺好曲起双腿。检查过他的下身后,御医道:“这不是真要解手,而是胎儿下移,奉君自然感觉急迫。不过眼下产道口尚未开全,切不可屏气用力,否则生起来反而艰难。”章瑛虽然明白御医的意思,但是双腿一分,他便不由自主地开始挺腰使劲。 杜御医见他难以自控,连忙将他双腿放下合拢,又把他从平躺的姿势扳回侧躺。想用力却不能用力,章瑛只觉得整个下身都难受的不像自己的,痉挛、疼痛、憋胀,简直恨不得让人剖开肚子取出孩子了事。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章瑛又被人搀起来进食。胯骨疼痛欲裂,身下异物将出未出、壅塞难言,他哪有心思吃喝,好不容易灌下一碗羹汤,腹中紧缩一至就立刻呕了出来。所幸御医极有经验,一边安慰章瑛,一边不慌不忙地叫人再拿一碗来,趁他腹痛稍缓的时候再喂。 喝完羹汤,章瑛仍然只能侧躺着等待。疼痛愈发厉害,他怕自己呼痛出声,胡乱将一片被角塞进口中。杜御医赶忙推了他一把,道:“奉君不可如此!快按老朽教的那个法子吸气呼气。实在疼得厉害叫出声来也不妨,只是不要堵着口鼻,小心憋坏了小皇子!”听说可能伤了胎儿,章瑛连忙将被角吐出,不断用力喘息。 章瑛记得医书上写着,生产时大呼小叫毫无益处,不过白白耗费体力,他也实在不愿在一大群人面前如此失态。由于强自忍耐,章瑛的神智都有些恍惚了。突然,他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跟分娩相比,廷杖带来的疼痛似乎根本就算不了什么。而且杖责时他还曾失去过知觉,此刻却始终清醒的很。章瑛想:在不到一年的工夫里,让自己两次疼得死去活来的“罪魁祸首”怎么都是曹钰?真是个冤家。 三十五 廿一日下午起,皇帝就坐在蕙兰苑章瑛的寝室外等候,他表面上虽然平静,心里却十分忐忑。齐远文生产时,产房内传出的呻吟昼夜不绝,但是现在,房里只是偶尔传出杜御医的说话声,章瑛则根本没有发出过什么动静。皇帝觉得奇怪,几次把杜御医的帮手和谨言等人叫出来问话,又派小季进去查看。但这些人都说章瑛并无大碍,不过发作较慢,要晚些才能产子。 曹钰不知道这个“晚些”指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到了第二天凌晨,他实在害怕章瑛也会跟齐远文一样疼上一日一夜,耗尽体力也生不下来,于是他横下心来做出决定:假如孩子天亮时还不落地,就叫御医只管保住大人性命。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章瑛在房里急叫了一声。 皇帝惊得从座位上弹起,掀起门帘就要进产房。杜御医带来的人自然不放他入内,劝说道:“陛下莫急,奉君无事,刚才是破水了,是好事!这一下小皇子很快就能出世了,陛下再等半个时辰吧!”曹钰弄不清他们说的是真是假,更不清楚章瑛到底怎样了,禁不住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云栖”。 谁知章瑛竟在里面断断续续地应答起来:“嗯,陛下……我这里无事,一会儿就好了……再等等……”后面响起的是杜御医的声音:“这都什么时候了,奉君还要说话!不要懈了力,再使把劲!”接着,杜御医又扬声道:“陛下也不要心急,快了快了!能看到孩子的头顶了!”想到章瑛此时仍在竭力宽慰自己,曹钰百感交集,眼前都有些模糊。 皇帝在门外不知道踱了几圈,房里突然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有人掀开门帘道:“恭喜陛下,奉君生了一名小公主,大小均安!请陛下稍待。”曹钰哪里还顾得上章瑛生的是男是女,耳朵里只听进了“大小均安”几个字。过了一会儿,御医说收拾好了,让皇帝进去。 平躺在床上的章瑛脸色发白,精神倒是还好。曹钰快步走去,拉着他的手道:“你受苦了”。章瑛笑了笑,指着床前摇篮里的襁褓说:“陛下还不抱抱公主?刚称过的,六斤七两。”曹钰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有了个女儿,连忙凑过去端详了起来。新生的婴儿又红又皱,头上有一层薄薄的黑发,眼睛只是稍微睁了睁又闭上了。皇帝想抱又不敢抱,还是杜御医帮着他把孩子放在了臂弯里。公主在手足无措的父亲怀里扭动着四肢,似乎很不满意。见到这个孩子健康有力,跟不幸夭折的长子截然不同,曹钰万分欣慰,转身还想再让章瑛看看,那人却已经睡着了。 三十六 皇帝长公主的大名被定为彦蘅。因为是天明时出生的,章瑛又随口给她起了个乳名叫晨儿。公主满百日时,宫中张灯结彩,排场一点也不亚于皇子降生。一些善于见风使舵的大臣看到皇帝如此喜爱长女,就在奏折中拐弯抹角地吹捧章瑛和章家。章瑛此时已经回到御书房办公,看到这类奏折就将大臣的名字默记下了来,也好心里有数,日后留意提防。 有一份奏折上的言辞尤其露骨,直接建议皇帝将章瑛晋封为侍君,让章瑛阅后暗骂了一声“奸佞”。曹钰自然也看到了这份奏折,回到蕙兰苑就故意问章瑛:“云栖自己说说,要不要晋封?”章瑛没好气地说:“陛下又在试练我呢?晋封什么?我还是知道轻重的。那些人还没有摆平,陛下又叫邹良骂我吗?”曹钰会意地笑了笑道:“好,那就等你给晨儿添了弟弟再说。”章瑛转过身去没有理他。 章瑛虽然是公主的生身母父,但他毕竟是男子,不会过度溺爱孩子。太医对他说过幼儿不宜经常抱在怀里,免得养成了依赖成人的习惯,一放在床上就不肯入睡,身体反而长不好。因此章瑛就给乳母、宫人们定下了规矩,除了哺乳后抱着出门晒太阳、玩上一会儿,平时都尽量让公主一个人躺着睡觉,睡前哭闹时也只能帮她推推摇篮。如此一来,公主倒是被养得很皮实,进食入睡都很爽快,很快就变得白白胖胖,四肢如藕节一般。随着眉眼长开,众人都发现公主的长相明显更像曹钰。对此,章瑛只能自我解嘲说被皇帝占了个大便宜。 到了十一月,乳母报告说公主偶尔已经能靠自己的力量翻身了。章瑛和曹钰心痒难耐,经常等在摇篮边想看女儿的本事。一日,公主睡醒后在摇篮里哼哼个不停,想要引起大人的注意。章瑛有心引导女儿翻身,就在她头部一侧反复晃动一个颜色鲜艳的布偶。公主果然转了转头,抬起一条小胖腿蹬了一会儿,花了很大的功夫侧翻过来。章瑛和曹钰惊喜异常,连连夸奖女儿。结果两人话音未落,公主就因为把胳膊压在了自己身子底下而难受地放声大哭。 章瑛帮着女儿把胳膊放好,点着她的鼻子笑道:“哎呀,一点也不经夸,晨儿真笨!”皇帝瞪了他一眼道:“哪有这样说自己女儿的!”他把女儿抱起来拍哄道:“晨儿乖,不哭了。母父是跟你说笑,别听他的。晨儿不笨,是还小呢。不急,慢慢来。”不知是听懂了父亲的安慰,还是被人抱在怀里舒服,公主很快就咧开没牙的小嘴笑了起来,那样子倒是像极了章瑛。 皇帝抱着女儿在室内转了几圈,公主渐渐安静下来,显然是昏昏欲睡,章瑛就把她接过放回了摇篮里。看着女儿惹人怜爱的模样,章瑛不免有些感慨。他一面给女儿掖好被子,一面低声对曹钰说:“去年的这个时候,陛下还在同我议论新的帝后人选呢。没想到阴差阳错的,这会儿我们晨儿都会翻身了。”曹钰闻言揽住他的肩头道:“谁说是阴差阳错?此乃天意。”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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