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昱将手一摆和声道:“贤弟今日显有不快之色,缘起何处,愚兄也能揣测出几分。若我说初始,也是极其适应不来此道,也许贤弟未必信。寄于他人漏檐之下,一些事固然厌嫌也要迫自己去习惯。如之奈何。文不贪利,武不惜死,何患天下不太平。此言说来容易,却只是梦想罢了。昱所以宁栖身于草莽,而不愿与燕雀共处于庙堂,也正是源于此。否则,陆昱今日也早已被浸银得忘掉本性了。”
“勇怯,势也;强弱,形也。”身边的感叹令陆昱由衷的浑身感到一僵。他望着那个又在若有所思的少年,亦由衷的显出一个微笑。实在出乎意料,引起相知共鸣的人,竟然是这个少年人。 沈骧对于身旁之人,亦有几分物伤其类之感。甚至还有几分钦佩他的豁达,想笑就笑旋即挥洒如风。这样一个人搁置在那种,务必要压制所有真实奔放猜的留存之初,的确是难被见容。自己何尝不是缘于掩不住性情,才被一双利爪扯来揉去,最后甩手扔到安远。说甚‘论功还需请长缨’,他早就明白那套腰金衣紫的穿戴,究竟有多沉重。 卓尔忽然驻足带住马,沈骧跳出沉思,见是走到十字巷口,便出手向右指了指。一行人转向右弯街巷。走了半柱香时间,沈骧收紧缰绳。卓尔会意,回身稳住马匹。转向右侧正要再次曲下单膝,被沈骧开言拦住。最后依言伸出双手接住沈骧的两臂,将其接到地面上。 沈骧正对着马上端坐的陆昱倾身一拱:“今日天晚,不便请放之兄入内一座。多谢兄台移驾亲送之情。改日定奉茶谢仁兄相送之恩。”、陆昱居高临下只欠了欠身抱拳一揖。直至看着沈骧叫开宅门侧身走进去,方拨转马匹,拖着清脆的蹄铁敲击声,消失在夜色中。 东来和秀儿见家主回来,忙着送上净面热水、巾栉,温着的细粥和替换便服。见沈骧连吃两碗粥才推了碗筷,东来有些不解;收拾餐具笑问:“二爷不是去赴宴吗。怎的还会饿着肚子回来。宴桌上的东西不够吃?”——“是呀,难不成吃食做的不干净,不仔细?”秀儿收理着沈骧的衣物帮腔问道。 “不要再提了。清宴不清大倒胃口。”沈骧快速记下了今晚对答的诗句,逐一审看琢磨。一时之间难觅要领,索性压在砚台下。洗漱毕打发了东来秀儿出门,他也无心在骧更多。抬手拔了发簪,解散发髻摸过角梳贴近头皮梳头,趁着困意渐起钻进床帐。 该来的事,再如何躲也是会撞上。 五日后,沈骧得到严令,立即整肃人员,并调集知府衙门麾下的差役乡勇,全面围捕胭脂虎。本次由于牵扯到安远都护,故而无可争议的出了重拳打击,务求剪草除根以绝后患。张甲甚至暗示沈骧,必要时借用暗中力量。 叶盛的人头被制成蜡台,送回其父手中;仅算得是一道大餐的开胃菜。事态到此远还没有完结。 叶茂日前接到通过安远鹤卫转来的,明文斥责安远将军卫懈怠戍卫要务,剿匪不力的手谕。更加令叶茂无地自容的,是一个已经被证实的消息,而且居然也是通过鹤卫渠道转给他的。 尚京城禁宫之内,贤妃沈氏宫中发现一具无头男尸。不仅是赤身裸体创伤累累,,阳物被割掉,连后庭竟已被钝器捅得稀烂。事发次日,宫中即报出沈妃因病暴毙的消息。 叶茂从鹤卫传来的尸检格目复抄件上,标注的胎记、痣点的印痕足以推断,无头尸体是叶盛的。不必再询查也知道,叶茂看到这份格目单时,那尸骸早已不知进了什么畜类的肚子。可怜一个生龙活虎正当风化年纪的男子,就如此无比惨烈无比屈辱的身首异处,尸骨不全。 再其后,叶茂的爱妾奇异失踪;被发现时竟是落在营妓圈中。那整座营妓圈上百号人,亦在随后被全书抄斩。数日之间家破人亡,叶茂之妻经受不住打击而疯癫,被关在将军府内院,未经几日因仆人看护不周坠楼身亡。 比之家破人亡更为残酷数倍的,是来自于鹤卫分堂转给叶茂的密信。当今座上经过反复权衡,决定遵循当年先帝和朔宁侯议定的戍边政策——以夷治夷。这意味着,一直以来高高在上的隆氏王朝,要放低姿态,与多年以来被其贬斥为——化外异族的英氏家族握手言欢。为此,还要责成安远鹤卫先行访查西恒王族英氏的余脉后人。这一角色转变,之于今上以及松延宫,无疑都是巨大的屈辱。而御座上的人将这一屈辱起源,不可置疑的记在了叶茂头上。 委屈、悲痛、愤恨,千言万语道述不尽叶茂此时的心境。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叶茂就是活生生的榜样。纵有三头六臂,也盖不住叶盛丢失税银,又被人摘走人头做成骷髅蜡台的事实;更遮不住无头尸身逼死贤妃沈氏,彻底得罪了隆、沈两族的结果。 叶茂咬牙切齿发誓要铲除胭脂虎,及其身后隐藏的真正角色。于是,安远将军卫张贴海捕公文悬赏重金,只为表明决心,剿抄治下溜匪草寇以及与之相关联的余孽。 沈骧等一干暗卫也不可避免被牵绕其中,奉命搜素、筛查。在忙碌奔波之余,骧非止一次想过,是否可以借助一下陆昱?然而说不好是什么缘由,骧不欲与此人走动过近。 所谓是: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一日路边茶棚歇脚,得与旧识不期而遇。似乎是专为上门来送功劳似的…… 唐劭和卓尔正与沈骧品茶闲话时,凑巧抬头看向对沈骧身后方向,脸色一僵,举着茶碗掩住口型低声道:“仪光公子切莫回头。您要找的人,就在身后……看今日情形,随她出来的人不多。”沈骧闻言顿觉浑身毛孔怒张。又听唐劭分外老道的继续说:“公子莫慌。唐某领着我这位兄弟跟上去,伺机拖住那几人的动作。公子若能尽快召集到你方的后援之人,只要出手快目标准,可望就此将其擒获。” 仓促之间,唐劭的提议可谓是最详尽快捷的,沈骧当即附议。他一方面向近处埋伏的暗卫发出行动信号,另则也通知了留守在预定地点上的差役乡勇。 诸般事宜连贯到位,再快也拖了不下两刻功夫。亟待捉拿围捕圈子铺陈开来,内层扑杀的人员已经与胭脂虎等人,刀来剑往的招呼起来。胭脂虎等人因众寡悬殊,被迫退进林间。唐劭、卓尔连同十余几个鹤卫暗卫,也追了进去拼斗起来。 沈骧正欲冲进树林,一个暗卫抓住他报告:施晗为了确保擒杀万无一失,居然向叶茂借来了百余名弓箭手,目下已经排开阵列;显然他只要一声令下,乱箭齐发,就可以“干错利索的”解决掉胭脂虎,也灭掉所有当事者的口。 这一来当真将沈骧压抑多日的怒火彻底点燃。就在施晗抬起手正要高喊“放箭”的刹那,沈骧甩手抛出飞索,绕在知府大人的脖子上,一把扯到眼前,双目喷火厉声喝道:“施继长,汝不问行动进程,便决然下此等杀手,难道是与林中女匪有何瓜葛,欲行杀人灭口不成!亦或是汝胆大包天利欲熏心,众目睽睽之下欲杀良冒功!” 正在此时,还未等施晗分辨,林中突然想起爆炸声并随之涌出硫磺烟硝的气味。沈骧将施晗推在另一暗卫手中怒喝道:“命令弓箭手收队。待我进去看个究竟。尔等若敢放冷箭,就最好将我一起射死,也好随后一起枭首请功。射不死沈骧的话,我必要亲手摘下汝等狗头。”言罢将身一纵,飞纵而去。其他人中留下了看守施晗的暗卫,也随着循迹跟进。 树林深处,留给沈骧等人的仅剩了一地尸体,和烧焦倒塌的断瓦残垣、余火浓烟……唐劭卓尔已不知去向…… 为患安奉一境十年的胭脂虎案就此告破。干脆利索,顺利的垂手而得不可置信。算上从立案起,几度易手接管、功过升降、前任殉职……至彻底结束;粗略算来历时五年有余。够得上积年大案,并足以影响到朝内的利益。却在沈骧入手接触不到半年的时光里,一举告破……简直比出门绊跤就拍中元宝,还要顺风顺水…… 然而沈骧心头对于如此结局偏偏凑不齐几成欢喜。面对着停在床板上的女尸,不禁设想其生前如何叱诧一方,美不胜收,甚或是令众多人闻风丧胆……而今却是赤裸冰冷的被一条白单掩盖了以往种种,并渐渐泛起特有的灰青后人腐败的气味……死得真是凑巧也真叫干脆。项间一击斜着而过,力道精准,斩断了所有生机;也斩断了牵扯在此人身上所有的线索。从而掩盖住了可能存在的另外主谋人物~~~ 为防万一,也曾调来死牢中胭脂虎旧部辨认,甚至对照过尸检格目和尸身上实际纹身,答案确凿无疑,若合符契—:此人正是胭脂虎。就此,仅以胭脂虎为由的个案而言,到此可以结案。但是与之相关联的几桩案子则都成了死案。 沈骧从笔架上摘下一管红毛,濡笔蘸墨谢了案件具结,连同尸检格目,同案犯人证供等一并钉齐。鉴于围捕案犯当晚发生的不愉快,骧不欲再与施晗会面,便将案卷册交给了吴廉转呈。待施晗批复之后,便可以结束本次借调协查办案之行。奈何还是躲不开,时至午时吴廉来传话:知府大人有情内堂叙话。 沈骧特别洗了手,也未能除尽那股墨臭。只盼着施晗尽快端茶送客。 “积年大案终得告破,仰仗仪光于其中操劳,居功至伟。贤弟年纪轻轻建功如斯,实在令为兄钦佩不已。”施晗有意无意的翻看着案件具结,口中音调不阴不阳。出于围捕那晚亲身领教过这少年的身手,此时他已学乖,再不想轻举妄动了。只是轻易的将其放走,又有些不甘。叶茂私下谈论提到沈骧时,曾给了八个字的描述——文华武锐,妙笔难画。这个少年的姿容华美直如其名——雪凤公子,又可叹是凤郎冷情,也足以拒人于千尺。 “皆是施大人调度得当,几方配合紧凑。若非钧台及施大人信重,焉有此番功成。属下岂可忝居‘功劳’之说。而今案件告破,得还一方民生安定;属下亦当如先前约定,回去向上峰交令。还望大人俯允。之前接洽之中的误会摩擦,也请大人看在骧年轻气盛之故,多加海涵。”该退步时必须要退步。眼前无疑时一件硕大的功绩,施继长不眼红才怪。 “贤弟不必为那等微末细事介怀。虽则是你在军,我在政。就一方生民而言,军政和睦携手并行,实乃是这一片天下的福祉。舌齿相碰之事在所难免。”望着对面那俊美无俦的面容,施晗直觉手上文稿不再似往日枯燥无味,好似朽木焦蜡,简直就是字字句句透骨生香。“不过么,仪光亦不必急于交割。据下官所知,足下手上尚有几桩公案面临枯竭之境。想来日后少不得还有来往。罢了,公务之事先言至此。今晚为兄设宴,为此次破案人等庆功洗尘。贤弟乃是本案主办之一,端无缺席之理。况且是,为兄这里还特备一份心意给兄弟呢。”说话间,施晗嬉皮笑脸的起身踱步凑近过来。 沈骧向后撤步端揖在身前“大人言重。为国效力委实不可居功。对于大人的好意,骧铭感五内。大人若无见教,容属下告退。”施晗见他欲再退,欺前一步欲捉其腕。骧故意透袖暗中拂落对方触碰:“大人若有教诲,尽可直言……” 施晗见他如此,只得略倾近身形压低声音:“华璃坊那个名唤雨航的孩子,一直为仪光收着呢。难得那孩子有情有意,贤弟又是他开门之初首位恩客。为兄今日特别安排人去接过来,由贤弟为他启帘梳拢了吧。” 饶是素来积淀下的宁淡平和,经这短短几句话挑拨,也足以点燃腾空烈焰,将那些平缓烧成灰。“不知继长兄哪只眼睛就看准了,沈骧必定有这断袖之好了?若仅是玩笑之谈便到此为止。前时随两位上官涉足那等场合,乃是碍于公务。如今公事已结,自然不能再假公事之名行一己之私。何况风月场中本无情义可言。沈骧一介俗人,无酒量亦不谙风情中事。恐无端坏了大人们的雅兴两下难堪。这便告退了。施大人留步吧。”沈骧无意多做分说,抱揖一躬转身便走。 身后虽然响起“后会有期好走不送”的话,也不做缓步回头。实际上心中早已是杀气四溢:此人心性猥琐,即使无坏法乱律之行,也断乎算不得造福地方治吏,与叶茂那类凶狠独夫倒真是相配的紧。 ****** 石晷日影显示未时,沈骧已换了袍服立在安远将军卫内堂之上。叶茂、张甲、杜崇三人,正分别审看着各自手上的公务具结。 叶茂明显老了许多,但一对枭样的眼睛比之先前更多了几重阴鸷。终于,杜崇以收理公文归档之名,先行告退。叶茂以略带沙哑的声音开言:“此刻已无外人,仪光也落座吧。本座所以留宗佑在此,亦是秉承公心不欲隐瞒。说句扪心直言,宗佑麾下有如此得力干才,委实令本座艳羡不已。” 上座客位上的张甲朝叶茂把手一拱但笑不语。实则心中明镜也似。两人官阶品级相差无几。明处说是相辅相成,暗中却是勾心斗角刀剑齐下。说穿了还不是叶茂一直不死心,希图着将安远鹤卫分堂抓在手里。 “钧台过誉。此乃是朝廷之福,岂有下官擅专之理。”别扭了半晌,张甲觉得不吱声终究不好,于是勉强客气一句。 沈骧听着张甲的语气,暗觉有趣。不言自明:积年大案告破,于暗卫而言不过是为人作嫁。暗卫身受其身份限制,一朝不转明便是一朝无望于功名。就便是坐到分堂掌门的位子,伸手可以呼风唤雨,于功绩之事亦是失毫厘差千里。 今日能见叶茂做出高姿态,十之八九是他于胭脂虎一案上,还觉得有油水可榨,不甘心过早丢开手。何况是目下,尚京方面与安远的信任施放,暗卫得到的信任明显高于堂堂将军卫。故此,摆出一副全力仰仗的姿态,借暗卫之能全自家之功,乃是叶茂心中最清楚的打算。 不出所料,叶茂一开口就摆出一番协查委派的阵势,而且做得顺理成章。 安远城作为军事重镇,对于马匹流通管控力度,丝毫不逊于盐铁交易。承宁之变后,偏偏就是此阶段上频发异变。时值此时,已陆续摘掉了数十顶乌纱、几百颗人头。就是刚刚结案的胭脂虎案,也有丝丝缕缕的,裹挟着军马流失的踪影。胭脂虎一干人众于日前市曹受刑伏诛,倒也干脆的紧,却也在骤然间掐断了不知凡几的线索。想来即令人哭笑不得:连远在京城的虎贲卫殿帅给自己儿子送一匹驾乘,都要通过奉节都护的渠道转到其子手上,旁人哪里还看不出安远城地界上的军马乃至于大型牲畜六十的程度。 叶茂何尝不曾切齿于沈氏父子间,这一唱一和的功夫端是登峰造;极。二人之间没有只字片纸的往来,甚至连口信都没有;却在遥相呼应亦攻亦守。以叶茂对沈赫数十年的了解,他确信沈氏父子不会像寻常的蛇蛇蝎蝎猥琐动作,但这父子二人之间的默契,也绝对是不能说杯弓蛇影。沈赫和沈骧可以说是活到彼此心里去了;尤其是眼前这位凤郎,更加是一个能够钻到对方心里的鬼物。殊不知此番所虑根本是叶茂的完全曲解。 “仪光这一笔簪花小楷,端是字如其人。想来是宗承于王右军的笔风。”叶茂在主位上突然开言。沈骧欠身应答:“大人过誉。正是袭此公笔法。” 静默半晌突的又是一句不着边际的问话:“据本座所知,仪光时提前行了冠礼的,那如今当在舞象之年了?”——“正是。” “哦,是了。虽则如此,于本座眼中看仪光还是个孩子。有些趣好于你而言,也未免早了些。”——沈骧只觉心中塞进一块冰,由内沁外的冷“钧台言下之意,骧有不明望请点醒。” 叶茂将手上文册叭的一声撂在案上,阴森森的盯住沈骧:“据本座所知,具有时令花香的脂粉,因其余香持久多是价格不菲,高出普通用物数倍。唯有那等才艺俱佳且应招出资极高的清倌名妓,才用得起这样的精细之物。自然但能出得起银子,这些人也未见得死守甚‘卖艺不卖身’的规则。只是我朝官员行考之中,于在职官员狎妓一项的量刑处罚可是不轻呢。足下可知否?” 沈骧在听到‘时令花香’一词时,即已经号准了叶茂寻机找茬的脉。待其质问讲完,长身起立挽手执礼“卑职并不隐瞒。日前确因为侦查案由访查线索,而涉足风月场所之事。然而卑职自是不敢忘却自身持守之道,于当晚亥时之前便行离开那处门庭。此事张大人亦可作证。至于钧台提几点花香,并非是来自脂粉,乃是卑职平日研墨用水,兑入了自备的花汁水所留的气味。钧台尽可着人取来卑职案上的墨砚一验便知。” “如此说来是本座错疑贤侄了”叶茂脸上缓下一层颜色,有些微透出一抹温和“如仪光这样自调研墨用水的,倒是极少听闻。”——“骧自幼胃薄,适应不来怪异味道。常因此挑剔饮食。家母生前借由此法引诱,以便助我增强食欲。说来不过是卑职小时后恃宠而骄的小事,到让钧台见笑。然则,沈骧自是明白钧台用心。若非爱护之心,亦不会有此番提醒。有则改之无则引为自身戒备之道尔。” 叶茂对沈骧一番解读言辞深感受用无比。一脸笑意愈发浓了些:“仪光坦荡中直,吾心甚慰。庙堂之上若能如是者多出几人,便也可望早一日四海宁和。惟祈盼天佑我大昌,早日迈出艰涩多舛之境,归于江山一统。”感叹罢从袖中捏出一条字笺递给沈骧“且将之上内容记在心里。暗中查访此人动向。择机一力擒杀。此人乃是当时枭雄,却长达数年充作假寐状伏低之态。吾宁可错杀,亦不欲留作他日,养为心腹大患。” 待沈骧看完字条原样交还,叶茂将纸条搓在两掌之间,来回几下之后,捻作一撮纸屑。骧在旁静静看着,面无表情心中恶寒不已。 当初送儿子外放时,沈赫关照沈骧在安远时尽力去学四件事——谨言、慎行、守拙、避功。他自然也明知即使讲明道理,骧最多勉强做到一半。怀璧其罪,罪不容诛。沈太后忌惮侄子的心思,渗透在随时随地方方面面。只要沈骧能令松延宫如愿看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真实呈现,那么悬在头上那把刻有妒恨的剑就不会落下。 从将军府出来,沈骧长出口气。学着装傻的收获算得上丰富:两日休假、一篓将军府特供的鲜果,还有一纸升职为文案司监的任命。锈暗皂袍换成了领子袍襟滚银边的莲青色长袍,黑纱幞帽盔加了顶门白玉帽正。明处官级为从七品,暗卫升级为正六品游击卫。 “哎~~管不来许多。被子被子,我来也~~”骧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搂着茶叶末枕头与周公小聚去了。 次日辰时,沈骧穿起一件月白圆领长衫,用天青色灯笼穗腰带系了。头上并不着冠,只以一只行云纹银抹额束在额间挡了碎发。抹额垂尖上一粒红豆大的血红珊瑚,彷如眉间一点朱砂,平添了无限绰约妩媚。非时下轿之后心无旁骛的姿态,以及近前肃穆庄严的佛寺大殿,四下里的惊艳只怕早已化为撕扯利爪。 在大雄宝殿,沈骧默默为心中那个早已飘远的孤魂祝祷罢,又来到转生轮回墙前,将写好的名牌挂上。眸中已有湿润感似有泪意。回身闪目觑见周遭似有些令人不快的端倪,便撩袍步下台阶。今日此时,骧不想坏了心境,于是攥着腕间的虬龙丸,信步向寺后抄经阁而去。为故友抄几页经书,保佑他早踏轮回。 “实未料及竟在此间得遇沈公子,难不成我的幸运竟要归于空门?”一句略带轻笑的招呼令沈骧驻足回望,正是泪痕未干的又露惊喜的雨航。与之前相比,今日这少年素面天颜衣着朴素,少了俗艳却添了许多清雅。 沈骧挽手与之相互躬身一礼笑问道:“雨航来此是为祈福还是回相?”——雨航脸上涌起一层凄苦:“公子真高抬我了。风尘中人焉有资格论述福德功业……今日是焰辉哥哥的头七。承焰辉哥哥之托也为报答他的恩情,特向大姐求了一日,出来安置他的骨灰。这座禅寺之后有个小屋,是由好心人买下,专为存放风尘故人骨灰的所在。只是能被送来此处的骨灰寥寥无几。” 沈骧不禁一愣,脑海中闪出一个服饰容貌并艳的身影。想不到又是转眼间,化作一罐骨灰。“你代他完成身后事,怎的还有谢恩之说?” 沈骧和雨航并肩缓步走上寺内莲池九曲桥,分坐在桥栏长座上,看似随意实则却及有效杜绝了窥听的可能。 雨航被问及伤怀事,又涌起两汪泪:“焰辉哥哥其实……人极好的。他说:他年纪大了,好歹存些本钱赎身也好早点爬出火坑。替我应了许多场面。这回亦是如此。谁料这一出门就……十多日后竟被一个军爷穿戴的人送回来。身子毁得不可救药,人也疯了。只在最后一两日勉强清醒,趁机交代我,看在相处一场的份上,待他咽气后把骨灰送到这里。巴望着借一瓣佛香一缕梵音,保佑来世托生个好人家。” 沈骧扫视过四下,确认没有窥测耳目,方缓颜探问:“焰辉替你出门应局被作践疯了,什么人竟如此穷凶极恶?!”——“正是这话,鸣壑哥哥也说过。焰辉也是见过场面的,即使是手段狠辣些的恩客,将人伤了,再不至于到连人都作弄疯了的地步。后来我与鸣壑哥哥轮流守护焰辉,发觉他每每发作都是在喊着‘马~~’且每每听到马车马蹄声音也都是发作最甚。” 见到马或者听到马蹄声会发疯~~~什么马能把人吓疯?沈骧按住心头涌动的疑问,转开话题。“雨航到华璃坊多久了,因何落入风尘行的?”——“三年了。家父于公务上坏事,被上峰擒杀。母亲不堪于其后受辱,便在监室里触壁殉了父亲。我当时年岁小,便被投在官坊。”雨航撩起衣袖擦着泪水,声音哽咽道。 沈骧不禁感叹:“难怪,我看你与其他人不同。原是官家子弟出身。”——“快莫要提官家子弟四个字。进了那样门槛,便立时明白,世间其实有比死更可怕的,就是——生不如死。做小倌儿本就比不得女优,一进门先要过的关就是TJ……”沈骧用手压住雨航的手臂,无言的摇摇头,雨航会意闭住口不在说话。 难怪鹃儿临死时,会以那样一种欣喜的目光看着我,原来就是为的‘生不如死’~~ 雨航见沈骧情绪异样,当是有何不妥便凑近探问。沈骧掐掐额头推说是方才被烟冲了眼睛;随后向雨航可还记得送焰辉回来之人的特征。 雨航捋着颊边发缕,想了半晌道:“那人相貌不算显眼,但是属于中正之相。身高约八尺上下……哦,倒是记得,他的披风好是特别,立领上绣着的是……豹子。” 豹韬卫!沈骧心中雪亮。当今朝廷四精卫——鸾仪卫是御前护卫;虎贲卫是殿前司;鹰扬卫是帝都禁军。唯有豹韬卫是得先皇御准,直属于朝中异姓王,有麒麟公子之称的武靖王独孤澹。当今皇上为安抚住他,所许荣宠不亚于‘丹书之封’的荣耀。除减负减税之外,甚至准其选官立制。若此人旗下兵将狎妓犯律,倒真是无人敢插手过问。但沈骧深知独孤澹其人其品,及驭下作风。此人素有儒将之称,断不是叶茂那些鼠尾心性之辈可望其峰的。 雨航能感觉到沈骧对自己并不反感,见他静坐在那里不曾有丝毫轻薄动作,只是出神,便寻些轻松的话题来叙。“公子……您今日也是来为家人祈福的?”——“不,是来为一位故友捐个名牌,盼他早入轮回。” “真是羡慕您哪位朋友,能有您记挂着……”——“是么?他若是听到你的话,只怕会笑你不懂惜福。”沈骧怆然一笑“你虽是沦落风尘,若逢机会得以赎身,日后即使不能再问功名,终究也能有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可他……除了死,却再无其他解脱之策。即使今日,我应他当年之托,送他到一方自由干净之地入土为安,也是辗转许久之后,方终其所托。相比你对焰辉……倒令骧愧不能言。” 看时辰不早,二人相对一礼辞别。步出禅寺山门,骧招手叫了一乘小轿,说了地名便坐进去。闭目支颐整理着刚得到的线索——焰辉被人以高价包下接出华璃坊应客,期间经受了长时间非常残酷的折磨,以至被误认为疯癫致死,又被弃于野外。巧遇到豹韬卫旗下军士(且此人有些行动处置自由)将其送回华璃坊。不幸焰辉受伤过重,又因为无意间反复受到刺激,频发疯癫终至不治而亡。那么,包小倌儿出门的人是何种来历?如果是与马有着密切联系的人,会是哪一类身份?又会是何种特殊的马匹,可以导致人一再受惊发疯?…… 正沉思间轿子忽然停下。前面轿夫回头解释:前方街道似乎是发生某种激烈争端,引得无数人围观阻断了街巷,看来一时半刻散不开。问是否绕道。 骧挑起轿帘向外望了一下,此处正是离知府衙门不远的一处闹市。一旦有热闹,必然引来周遭围观,短时间内很难疏通开。于是关照轿夫从旁便小巷绕行。 小轿转进巷内不到半刻,忽听后面轰然间顿起嘈杂叫嚷,夹杂着哭喊尖叫、四散奔逃的响动。骧侧耳听了片刻,猜到定是围观人群内突发异变。类似情形很快会有官差出来封路盘查。倒时即使有心‘多一事莫如少一事’,怕也是躲不开的。于是索性打发了轿子,四外看好无人注意,提了口气纵身跃上房舍屋顶。几番起落来到喧哗地点,闪身隐在一棵树后向下观看。 衙差兵勇到得也算迅速,多是面色慌张。执刀手围住一顶四人抬大轿,四个轿夫抱头蹲在地上抖如筛糠。反倒是被衙差按倒在地的嫌犯甚为镇静,不挣不动极是驯服。稍后一个儒生打扮的人从轿中闪出,对着肃立在旁的捕头开言答复:“知府大人已经殒命。一箭贯喉而过,绝无生机。当务之急需尽快上报都护将军卫才是。” 捕头点头回身高声招呼:“把轿子抬回府衙。将嫌犯收监候审。你们几个随我向周围搜寻线索……” 沈骧回到住处换了衣袍,还未摸到茶杯,东来就引着公务装扮的人停在二进院门口,传将军府令:事出紧急,请文案司监即刻回公务所在地候命。 骧不胜其烦的将眼一闭,暗骂道:将军府的人可不是都死绝了,事事都要拨弄我……呜呼,怕是又要几个月没日没夜的满处乱飞了。 七、醉扇旌风识玄鹏,鸣镝留记隐丹书 春水汤汤,夜之未央。何来伊人,入室登堂。 昧昧思之,道阻且长。切切求之,惴惴惶惶。 春水摇摇,日在林梢。何得伊人,佩之秀瑶。 款款期之,忘语阡陌。绰绰应之,执手游傲。——《夙求》 安远知府施晗,当真是如沈骧曾预想的,人如其名——尸寒。外出回衙途中,恰遇闹市有人斗殴。不耐烦等候,便掀起轿帘喝令随从驱散闲人。正是这一当口,一支硬箭骤然而至,贯穿颈项并将之直直的钉在四人大轿的背板上。围观人群慌乱奔窜之际,凶手自然混迹其中不知去向。闻讯赶来的差役只擒到那个忙于与人理论的后生。其他线索一概没有收集到。 一府长官暴死于当街,必然很快报知安远将军卫。与叶茂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皮开肉绽之上撒盐。除却具表上奏朝廷之外,凶案要破,政务也要有人及时接管。将军卫立即发下旗牌公函,指派施晗手下的幕卿师爷吴廉暂时代管政务;不日将有新知府到任。 沈骧却在随后接到了一块紫金腰牌,明确指令他事急从权便宜行事,协查安远知府遇刺案。挂牌主管则是将军卫总监司杜崇。 晚间突审,沈骧从公文堆里抬起头。门口处正见有嫌犯被套着铁链,像牵狗一样拖进二堂。不禁眼光一滞暗道:怎会是他? 卓尔被拽进门,又被呵斥踢打着跪在青砖地上。他似乎并不怵于这类公堂氛围,很快也看到了公文堆后面旁听者的面目,目光一亮旋即归于平静。 被置于正位上充数的主审吴廉将惊堂木一拍,依着事先拟定题目讯问。杜崇则如一尊塑像般端坐在侧,一面冷眼旁观着嫌犯的表情,一面看着沈骧下笔如飞般的记录,其速度丝毫不输于对面位置上的秉笔文书。 提审告一段落时,杜崇取过沈骧和文书分别的笔录,对照着看了一遍,又分别从笔录中各抽出题目在此讯问嫌犯。所得答复皆是相同。久经公案的官人都知道,如此足以有六七成把握判断口供的真实程度。 卓尔于早间奉其家主之命,外出采买进香物品,于闹市中遇到了城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巧言秽行调笑纠缠。遭到申斥后,故作恼羞成怒,唆使家丁恶奴当街抢人。卓尔大怒之下与之缠斗。围观之人因忌惮那纨绔子弟的势力,无人敢上前说劝,以至围观人越聚越多。 纨绔公子哥是安远城中富户子弟,姓单却不行善。嫖性甚滥男女通吃,骄银之名全城皆知。如今即使亲见的朝廷命官横死当街,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多使些银子压场那么简单。官差赶到时,居然还大大咧咧的犒劳当日出勤差役,赔偿打斗破坏物品;甚至要预付赎保罚金,以便关照捕头差役,保证把他看中的小哥儿断给他。并许诺满满,带把人抬进房,另封谢意摆设酒席,款待知府衙门中所有的人。事到此还未完。在当日下午,卓尔家主陆姓官人到知府衙门时,单大公子居然毫不含糊的请陆大官人明码开价,将卓尔直接过手转给他。 证词看到此处,连杜崇都忍不住笑出声。委实没见过这么大手笔以及这么厚脸皮的人。不要说陆昱及唐劭于听闻此番态度之下勃然大怒,换了旁人但凡有些气性都要封那单大公子一个‘平顶侯’。 眼看嫌犯身上关于案情可寻线索不多,杜崇将公文笔录交给了沈骧、吴廉二人,叮嘱几句便扬长而去。 吴廉暗思着上官交代的‘秉公而断’似乎有所暗示。待退堂之后,紧追慢赶着跟到厢房中向沈骧献策:何不就势把刺杀案结在卓尔头上。左右是个下奴,即使朱笔勾了秋决,还有几个月时间。一则得些‘孝敬态度’,二则待继任知府到任,亦可留作为对下任长官的问路石。若轻易交保领回,恐怕随后不好交代。 吴廉还要说,忽然听到书案笔架上,嘟的一声,架起一块紫金腰牌,吴廉忙咬住牙闭嘴。 沈骧随之音色阴寒的开口道:“施大人不幸遇害,沈某与诸位一样痛心。亦是急于破案还亡者一个交代。只是,沈某也不需要吴先生叫我那‘草菅人命’四个字怎么写!衙中公人积日累劳,骧也非时视而不见,然亦不能因此使得吴先生口不择言吧。” 吴廉面如土色忙撤手躬身连连作揖:“学生失言,万望沈大人宽宥。此案盘根错节危机四伏,学生也是诚心为您担忧。大人年轻有为彼时前程远大。关系身家官声之事,还是谨慎为好。”说着话,忍不住抬头看向立在书案前少年上官的脸色。 一个男子深得如此俊美,简直要到了无天理可讲的地步。若说是不靠着这张皮相颇佳的脸取悦上司,他吴某人就先是不相信。 沈骧拾起岫玉水盅,向歙砚中点了些水,取过墨锭缓缓研磨,声音极其平缓。“沈氏受先帝知遇之恩,唯肝脑涂地相报,早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若得俯仰无愧于天地良知,进退不负于君座黎民;纵使一身生死换得一方治下百姓安宁,又有什么不能舍的?”说完,将笔浸墨递给吴廉,眼看着他在案结判定上加注了‘交保待查’。 如是感慨并非尽是心声,故而声音并不高。沈骧深知自己周遭,可说是汇集着各方面的耳目。其中必然也有尚京松延宫方面的。当初服从外放时,仰仗着父亲的威势,侥幸逃过服毒示忠程序,算是少了点滴牵制。因此随时处于监视之下就是在所难免的。 父亲曾经郑重告诫过:无论再是如何怒、如何恨、如何杀心四起,都不准将关系到无辜百姓,天下安宁,这些系于道德底线的大道之事,拿来作为祸乱生变之用。 御座上所行的驭下之道,换做别姓人君亦会如此作为。感受这变幻莫测的雨露天恩的,也非只是沈骧一人。今上登基时候不长,国事执行上需求稳,于内政外政所持态度,都是力求平缓。如此策略上,任何欲行发难行乱者,都将是一力铲除的对象。 吴廉间沈骧自顾翻看卷宗文稿不再言语,便假称要到各处查看灯火退身出来。上面的老官真是疯了,堂堂四品大元一府长官被刺于当街的大案,居然甩手塞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手中。难道真个希冀着“公瑾在世,甘罗重生”?即便是欲找个替罪羊来献祭,这个少年也太瘦了些…… 沈骧之于此番不合常理的指派,其实早有计议。要他表现个‘百无一用’必是少有人信;即使有信的,随后也会说沈骧以色邀宠。那样一来不知遂了多少人的愿。唯有‘技不如人’的理由,是放之四处皆有效的。 入夜后四下无人在走动,沈骧褪下肥大的官袍,摘下马尾编无翅纱帽。缓步踱到窗前,略紧了紧中衣的灯笼穗腰带;提起左腿直直贴在窗框上,叠着双臂枕在头下。腿筋拉得生疼,骧不禁皱紧眉头。公务繁冗,多日不得照舞谱研舞,姑且寻间歇机会,做些抻筋压腿舒展腰臂的动作。约半柱香时候换了另一条腿。 感觉头脑略清醒些,抬头看向夜空。天穹云层间,一弯下弦月,勾如一丝讥诮的冷笑无比凉薄。手上几件案子,件件如淬过毒的铁蒺藜,再加上施晗被杀的案件,更像道催命符。骧想起一句诗,不禁自失一笑: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看来我也要抛骨于此间了。 轻轻摩搓着腕上垂着的玉丸,重新在脑中列举整理的案件头绪,以时间排序如下—— 盗尸案——起于五年前,不禁未结且至今仍有间或发生。失盗多为三日内新坟,下葬死者在十三岁至四十岁之间,多为女尸。偶有散落尸骸于案发后多日被找到,只是已经成了支离破碎令人作呕的不堪情形。初步判定为盗奸尸体案,作案人至今在逃未得抓获。 妇人失踪案——起于约三年前,失踪年龄在十四岁至三十五岁之间女性,多为婚配过,至今生死不明。安奉周边查获过拐卖案,显然与此案关联不大。 弃尸案——起于近一两年间,外出采药人在野外无意间挖出数十具尸体,慌忙报官。仵作验尸格目上报,从死者衣着残骸上可判断,尸体多为妓馆中年长的妓女小倌,只有少数人的肢体特征显示为良家子。死者生前曾遭暴力摧残。但妓子小倌身属贱籍,其生死从来不受注目,草芥尘土一般。能侥幸被标入案卷,还是借其他几具被推断为良家子身份的尸骸。最近的例子就是华璃坊焰辉致残致死…… 军马失盗案并安远知府施晗被杀案——前者起于五年前,军马大量失窃、外流,导致军马营上至管事下至营勇,因频频被查抄出不明财务等多项嫌疑,整营的被推出军营大门开刀问斩。至今被杀的最高级别,是将军卫麾下五品军政司。叶茂前面杀人,施晗在后面抄家抓人、往官坊中送人充作官妓。当施晗开始朝鹤卫分堂掌印露出些许暧昧神色时,死期也迫近眼前。 墙外响起四更梆子打点声,该是四向城门大开放车马进出之时。沈骧快速穿回冠袍,向院中值更差役交代了几句,转向衙后马厩牵了自己的马匹,径直向知府遇刺现场而去。 沈骧在道旁牌楼柱上系好马,走到停轿地点上,站好位置仰头向上望去,寻了片刻看定一点,暗道应该是那处不会错。两座阁楼之间一座矮屋成平台,招牌旗幡刚好掩盖住大半空间。御封招展起来时则更成绝好的隐身所在。射出冷箭的地方必是哪里无疑。 举步走到矮屋檐下,以此行走步距至檐下需六十步左右。趁天色尚未大亮,骧飞身跃上屋顶,蹲下身体搜寻着一些边角缝隙处。或许是老天不负有心人,在一丛蒿草之中,找到了一个枣核状的小巧物件。是个用骨头雕磨成的口哨类的物什。骧对于如此发现并无丝毫诧异,显然衙差的搜索根本不曾注意到此处,甚至是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角度上。 由此可推想,隐于屋顶上的刺客绝非寻常臂力之人;能将人一箭穿喉并钉在轿子中,开弓之人不仅具有百步穿杨的精准,更有着过人臂力当在数石之上。 【石-dan,一石约合一百斤】 把守西门官兵远远看到公服装扮的人骑马进前,忙报知门官出来支应。门官满脸堆笑称:上面早有明令,凡有骡马大型牲畜进出,务须出示专司开具公文,方敢予以放行“弟兄们都是挣饷糊口,不敢有半点马虎。还望上官您……见谅……担待”说着点头作揖。 沈骧从鞍袋中摸出一串钱,约有三四十文甩手丢给门官:“我并不要出城,只问一事。你时才所说的命令,可是用于四个城门的?” 门官捧着钱串知无不言:“回上官的话,正是通行四门。自三年前安远卫军政司萧某被问斩后,安远戍卫便设立此道明令。不见官文擅放马匹大型牲畜出城者,当值一哨之人皆就地问斩。”沈骧闻言点头会意拨转马头方向。 拍打门环不久,老仆妇和婶便在直声大嗓吆喝声中出来开门。见是少主回来,又回头高声吆喝东来和秀儿,拨火烧水做饭,准备沐浴用物,少爷需要洗预…… 秀儿忙着挽了头发,一路说笑着将母亲扯回院中,又气又笑的埋怨:“娘,您这么大嗓子招呼的,难不成要招来全城的人,看咱家美人出浴?” 一句话问得连沈骧在内都不禁喷笑出来。先招呼东来关好院门,回身用脚勾上了身后房门。 日上墙脊时,沈骧换了衣服,坐在阳光正好的内院中,倚坐着树根卓凳,晾着刚洗过的头发。同时听着外层院中,和婶与秀儿、东来闲叙家常。 提及自家男人和子,和婶有说不完的话。尤其讲到和子在侯府中的忠信时,她的比喻用词更到了令人瞠目结舌,随之又能笑到跌倒的地步。好比是‘狗鞭楔进粉灰墙——打眼一看就是红钉儿’。于是一言出口,连坐在内院中的骧少爷,都笑得伏倒在树根桌案上直不起腰背。 说笑之间响起叩门声,东来闻声跑开去应门。 骧揉着酸疼的腹部,捏着茶盏盖拨了拨已绽开的浮茶,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觉得正是清香适口之际。待抬头凝神看向外院,涌进视线的正是那个曾被他赞为“霓为衣兮风为马”的身影。 乍于艳阳辉映中,绿意葱茏内,,见那人倚桌品茶。衣衫半合,长发及腰,肤润凝脂,眉目如画;声肖铃磬相扣,笑如花枝掠风。陆昱心间油然而出的只有一句“回眸一笑百媚生”。 突见不速之客进门,沈骧拢起衣襟长身起立:“兄台请这边坐。恕小弟不恭,先整衣再来。”言罢发丝衣袂飞扬而过。待陆昱回过神,人已隐向门后。恍惚间瞥见轻衫后襟,透出有一团硕大的花印,一闪而过。片刻之后返回,骧已经套上一件对襟罩衫,泼墨般的长发用带子大略拢系住垂在后背。 因见陆昱还立于原地未动,骧挽手行礼致歉:“童儿年幼不知待客,怠慢兄台,望请海涵……”——“贤弟莫怪小僮,是昱唐突,冒然闯入扰了贤弟休息。无奈事起紧急不得而为,还要请贤弟海涵才是”相互间躬身施礼毕,骧回身呵斥东来速去为客人备茶。 细观面前之人,细金黑纱外裳下,一袭火红云纹滚金边长袍,真是耀眼夺目。腰间丝绦上一挂无暇端方玉佩,合映着面如冠玉;双眉飞扬间,隐隐蒸腾着一团气势;目似朗星,眸光炯然,虽有笑意,却又如隐利爪,可将人牢牢摄于其间。纵然沈骧素来心性静淡无波,此刻面对着这一对眸子,也不禁恍有怔忪感。 东来捧茶走近,冲开了彼此间不长的静默。沈骧亲手去接茶盏。见送来的是绿茶,随即关照去换花茶再送来。 “放之兄此来,敢问是为府上卓尔不慎涉案的事?其实不必急。”重新捧了茶盏转身回来,骧不禁又是一愣。见陆昱倚桌而坐,居然毫不客气的端起那杯刚喝过一口的茶啜饮着,竟如口干舌燥等不及专为其备茶似地。“呃……放之兄手上那杯……是骧放下的残茶了,不好让客人来用。” “呵呵,不妨。待客常理有端茶送客。目下我取了贤弟的茶来喝,便不计较那端茶逐客之礼了。”陆昱毫不在乎的解嘲笑答道。 这一下倒让沈骧有几分难为情“兄长说笑了。”终是把茶盏生涩的摆在陆昱手边。“小弟从来不把公事带回宅中。放之兄一早急于登门,莫不是有不能等之事?” 陆昱借着饮水功夫点点头,随后放下杯子:“诚如贤弟所言。日前家仆卓尔因一时年轻逞强,当街与人冲突,还涉及了凶案。无论出于主仆情分还是弟兄之义,陆昱都不能坐视不理。近日一直关照下面人勤加探听事态进程。亦得知了关于涉凶一案,已经贤弟秉公判定,并定结交保开释。陆昱心间甚是感佩。便想待贤弟功夫方便之时,再行登门拜谢。” 骧有意将茶盏往陆昱手边推进些,暗中的意思却是:有话快讲,说完请便~~ 陆昱权作不懂欠了身谢过,继续阐述来意。“若在平素时,陆宅中断乎不差卓尔一人差遣。无奈是前几日接到卓尔家中人送来急信。言其老母病重无医药救治,催其速归。卓尔系其家老来子,父亲早亡,只与寡母相依为命。为兄亦是念其诚孝至情,才等不得挨到交保公文下达,直接赶到府衙接人。不料那班皂衣厮一口咬定,此事必须等主事之人亲来料理。还推说是上差明确训诫,任何人不得擅动调阅公文。无奈之下,为兄只得冒然闯至贵处,望请贤弟宽宥一二。只是此刻,还请贤弟写一张支会字条,关照衙中尽快签出交保文书。也好令卓尔赶回去救治其老母……” “仁兄稍待片刻,容骧换了公服,陪兄台同去。”说罢,骧已经疾步跃上台阶闪进门。只见他身体前倾,就势把长发迅速挽起扎作发髻,摸过一只簪别住。双臂一抖褪了罩衫,抬手已将一袭官袍甩开招展着上了身,利索的束了腰带拎过纱帽扣在头上。返回室外,将帽带细绳扣子向颈间一推“请随我来吧。” 监房牢头听说门外传话,情知先前打算的,敲一顿酒席银子的心思落空,立时破口骂起来:“日他祖宗的。上面捞足孝敬银子,不让下面沾光,还砸咱们的钵子消食化油。我就日他八辈祖宗……” 话音甫落门口已响起阴冷的质问:“怎的,你就有那奸尸嗜好吗?如此可不正省了我的事,便将那积压三年有余的盗尸奸尸案,就此结到尔等头上,如何?”陆昱跟在沈骧身后,闻言之下险些撑不住笑喷出来。“沈某并非见不得旁人得财的小器之人。但尔等需知,财宜取之有道。雁过拔毛的事做狠了,只怕你们有手捞钱却没命消受。还不快去签票开闸放人!”冷不防一声厉喝,全然不见少年青涩的声音,瞬息间竟是犹如烈焰暴腾,雪峰突崩般的威势,令在场众人不经意间为之一耸。 随后时辰,沈骧盯着差役们,检验身份,查对保金,领匙开镣铐放人。虽无言语,一对凤目中射出的“箭”,竟也有一番百步穿杨的冷森凛冽之觉。 碍于情势急迫,一行人迈出监所门,只躲开了狴犴墙;陆昱便招手叫过唐劭,让他交付马匹行囊,连卓尔欲行叩拜都摆手免了。反倒是唐劭因身上有伤,不能与之同行,将卓尔领到一旁谆谆叮嘱。 沈骧在旁默然看着,联想起先前陆昱提及,其手下某人有断袖之好,如今看到此景,心中随之有了几分计较。无意再看下去,关照了一句正要回身,忽觉陆昱伸手过来。两下里手肘指掌间翻转一回,一叠纸张已按在骧掌心中。不需看也明白是何物。 沈骧随即将腕子一抖,巧而藏机的使了一式拈花指,捏着陆昱的手腕,夹着那叠纸,扯离开自己,眼中冷剑随即逼向对方。“陆大官人此举何意?区区百两银子,竟想买个二甲进士的前程?沈仪光若爱这黄白之物,亦不会来此等苦寒之地。吾虽才疏智浅,就便是出了朔宁府,凭手中一支笔,亦可在虞州两江为自己轻轻松松描出份像样的前景。今日之举,不过是出于怜惜贵府仆人奉孝之心。权当是多管闲事了。多说无益,告辞!”袍袖一拂,已如陌路擦肩般拔脚便走。 陆昱一路疾步直追到下一个街口,方抢了一步将负气而行的少年赶上。迎面端揖道:“贤弟息怒。恕陆昱不该以小人之心度人。冒犯处万望贤弟给为兄一个解释机会。”——“不必要。”答话冷的足以掉冰碴。 “贤弟留步,且听昱最后说几句。这一早因陆昱所扰,以至时已近午,贤弟还未用过膳。可否请贤弟暂放不快,你我兄弟寻个清净处,坐下来小饮几杯。再忙的公务也要先行平息了饥肠鼓噪之乱,对幺?” 经陆昱一番插科打诨,沈骧也想起,自凌晨到现下自己除了喝过几口茶,当真是未曾摸过碗筷,此刻也真是饿了。眼见对面的陆昱仍是一派和悦神色,沈骧也不好再板着脸,半嗔半哂道:“放之兄的厚颜,当真令骧长见识。既是如此,小弟便也厚颜,叨扰兄台一回。只是身上冠带不宜招摇,且容我换了便装。” “极好!,还是贤弟思量周全。”陆昱拍手称道,又招呼唐劭近前,关照他先行去安排。复后随着沈骧转向会住所的小巷,边走边聊。“东城新开一家食斋,乃是南方菜系,名唤淮柳居。老板、厨师具是南方人士。食材做工也算细致;想来必能合乎贤弟的口味。为兄早就有意请贤弟过去坐坐呢~~” 眼看着沈骧换了月白色长衫出门,陆昱越发眉开眼笑:“贤弟换了自己的衣裳,可比穿那身官府受看得多。安远府亦不至于银钱紧缩到这地步儿,竟拿不出一件合体袍服与你吗?我看仪光方才那身袍子……同样身量的再装进一个也够用的……哈哈……” 沈骧斜了陆昱一眼心中暗气:谁会喜欢那么恶心的服色。面上则微笑着解说:“毕竟是暂时借调到府衙的。何况骧年纪尚轻难以服众。便是这身服色已经招了不少怨愤。只盼着调阅差事早些交差。至于其他有的没的,徒惹是非何必纠缠~~” 与陆昱前后迈出街门刚站定,沈骧就被对面墙角的景致,唬得浑身激灵一震。只见老唐负手侯立在青砖墙下,身边蹲踞着一头毛发蓬勃色红如火焰翻腾的巨型畜类,斗大头颅,血盆大口,獠牙森森;定睛细看竟是一头体型壮硕的巨犬。约是见到主人,巨犬摇摇火球般的头,嗡的吼了一声,状似在向其主问安…… 只刹那间,沈骧已觉得方才的空腹感顿消无形,脚下更是断然止步。反倒是陆昱上前一步,指定巨犬斥道:“不可无礼!”巨犬虽硕大竟似极富灵性,随着喝斥将头一低分外安静。 “少时曾在书册杂记间拾得些许记载:西部有巨犬,体硕如乳牛,性淡漠、凶狠,然竭忠于主。疑为狮狗交而诞。畏人于无形。谓之-苍猊。莫非便是此兽?”音色虽平,沈骧是再不愿向前挪动半步。 “仪光所言不差,正是此兽。性傲而孤忠。可与虎豹熊等猛兽相搏,凶猛儿颇有耐力。”说话间,陆昱老实不客气的一把捉住沈骧一臂牵着,拖至距离苍猊几步之距,复转头笑道:“来来来……贤弟莫慌。为兄欲令此畜记住贤弟的味息,日后更便于相识,它叫‘森格’” 沈骧闻言真快要哭了。欲挣脱手臂却被老唐劝住:“公子切不可挣动。会令此犬误认为是袭其主人,徒致误伤。” “兄台真是荒谬,令它记住我的气味……?怕是与记住一条肉干的感觉无异。小弟再是不济亦不欲给它当零食。”——“贤弟尽管信为兄一次。有我这主人在,绝不会伤了贤弟半根汗毛。” 沈骧勉为强之的被扯着手凑近,巨犬森格在主人喝令下,将硕大的头略伸了伸,只翻着红眼睛瞟了沈骧一眼,并无再多动作。 沈骧对此反应大为不悦:“哼,看它一副凉薄寡宿之相,我才不信它能记住什么气味。”——“贤弟日后自见分晓。”陆昱向老唐示意。老唐默然回身挽起苍猊背后的铁链牵起巨犬先行带路。 “放之兄莫不是欲以沈骧做诱饵,来考量爱犬的嗅觉记性?来日若它不记得,难道放之兄能及时替我让它咬一口不成?哟~~它居然看着我流口水了”沈骧撅嘴哂道。 陆昱依言望去,果见那火焰飞扬般的头转回来,看向位于后面的主人,松垂的嘴角下真的晃着一条透明粘液。不禁掩口大笑:“仪光啊……哈……你真要小心讲话。它虽是畜类却极有灵性,当真是懂话的。谁对它好,它心里清楚。不过能见到贤弟偶然俊容失色,也是别具一番风景。” “放之兄竟然乐见旁人惊惧失态的模样,真是别样的兴趣。”沈骧端坐在雅间座位上,已经无意理会陆、唐二人的举动。苍猊森格此刻就蹲在他身侧,睁着一对血红眼膜的三角眼,直勾勾的看着他。高大健硕的体型,竟可以与落座的人达到平视。无意间对上那双狗眼,沈骧艰难的做出一个笑脸。几次之后终于还是忍无可忍“放之兄,请把它牵开些。我不记得偷过你什么东西,竟要被它来看守着……”随着抱怨响起了陆昱无法顾及礼貌的大笑。好在是他笑过之后,还是用动作示意着老唐将森格牵下楼。 酒菜齐备落座,陆昱先往沈骧手前食碟中布了一箸菜:“贤弟莫怪。森格的表现显然是于你很有好感的,否则早吠得四邻不宁了”——“我宁愿它不要对我有好感。哦酒免了。”骧盖住手边酒杯“也不想被它那么一对红眼睛眼巴巴的盯着。” 陆昱没有坚持斟酒,只特别舀出一盅开胃羹,摆在沈骧附近。“怎么,贤弟午后还有公务?誊抄案卷之类的琐碎事,交予下面文书小吏做便是。只要不致于张冠李戴就是,何必要你亲力亲为。再则,那吴某人不过是个挂钥匙的使唤婆。难不成贤弟还希冀着瓜代期满被扶正为一府之令?不怕你听着为兄的话刺耳,知府继任人选早在某人的袖中了。” 沈骧没有停箸,只是阴测测的讥诮答道:“餐桌之上谈论此等无关之事,放之兄不怕倒胃口。小弟近日耳重,方才之言未曾听真。”抬手向盘中取了一匙鲈鱼肉,放在小碟中仔细拨着刺“骧自幼受教,素有‘食不言寝不语’之习。望仁兄见谅。兄长有话尽管讲来,只是小弟便不做回应了。”陆昱转开脸哈哈一笑:“不碍,贤弟给个耳朵听我说就行。” 这孩子实在是可爱。陆昱心中暗笑:明明是个天纵之才,同时又显现着少年人的顽皮天性,以及恰到妙处的烂漫狡猾。尚京城中那执仗丹陛的母子,是有眼无珠还是别有用意,将如此夺目的人儿放在安远这方凶险地域,是为显示自己公心无私;还是欲将他作为色香味形俱佳的诱饵,引发一场别样争斗,以图从中渔利。若言及是为自家子弟积聚日后提升资本,大可不必将之置于末等小吏的位子。安远下辖想拈出个逍遥自在的闲差是手到擒来……也罢,是那种心思都无妨,此等人物既然落在我眼中,便于其他人再无干系了。 沈骧结束进食的速度,比陆昱预想的早很多。他从茶几上取水漱口净手后,又坐回桌前。陆昱自然明白,唐劭的餐席正是设在楼梯口位置。“贤弟进餐这般秀气,实在不是你这个年龄上该有的食量。你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沈骧摆弄着净手巾微笑答道:“确已用好了。骧本来食量就不是兄长想象的那种——风卷残云做派。只因我天生胃弱,不能如同年之人那样放量任性取食。看在外人眼中,说不得就是个娇生惯养。再有族中那尊宗正早有示下:养儿必得持三分饥寒;以时刻铭记粒米寸缕得之不易。绝不能令世人见识沈氏子弟中,出现‘苦饥寒逐金丸’的败类。故而,我从很早就习以为常的,既带几分饥又带几分寒。便是连衣袖之宽亦不准超出四寸。” 陆昱闻言一愣,正要进一步问明。恰在此时,楼下响起坐堂乐师演奏的琵琶曲。沈骧侧耳听了片刻则兴致大起,快步到楼梯口,招呼跑堂小厮领那弹琵琶女子上楼来。 抱琴乐女见了桌上的碎银自不需多言,落座在圆坐墩上,使出本事将刚在楼下弹过的曲子完整重奏了一回。其后收了银子千恩万谢的去了。 “《谢池春泽》,多年前的曲子……”陆昱说着转回头,却因为眼前的情景瞠目之际忘了下面的话。只见沈骧提着笔,毫风旋转流水飞花般,转眼工夫竟是记录出了刚听过的琵琶曲乐谱。“怎么……先前只听人向我夸过,道是凤郎有过目不忘之能;实未料及仪光竟还能过耳不忘!” “兄长谬赞。骧幼时随舅父长于南境虞州。师从家学乃是江虞地界有文宗之誉的谢氏书院。夫子授课时,不准弟子们执书卷。一篇文字读、解、顺讲各一遍,随后就要背出来。久而久之受其熏陶,便有此雕虫之技。”沈骧一面解说,一面审看过手边乐谱。轻轻吹干墨,垫了纸折好收入扇袋。 陆昱看着沈骧,早已有天顶穴位大张之感。“若非天赋异禀,且通晓音律,似这般仅听过一遍就能录成曲谱的万里挑一亦不见得能有。” 小厮接到示意尽快收拾了杯盘,换成消食甜品。沈骧见了不禁忍俊。陆昱知道他想说什么,便笑解道:“为兄记得仪光口味偏甜淡。况乎你原本胃口弱,若胡乱摆上一片胡辣口重的吃食,你必要如那日茶聚的样子,饿着肚子赴宴而归,可不是要成笑话了。” “多谢放之兄刻意迁就小弟”骧从白瓷盏中取出湿巾又擦了手,眼中不免已经盯上了盘中最顶上的挂霜大雪梨。张开手指刚伸向盘子瞬间,大梨已经落在陆昱手中。 沈骧登时僵在途中,进也不是退又不得。一对凤目中立时升起一层别样神采:几分不满,几分难为情,还有几分不乐意。“昔有孔融让梨之典故,放之兄如此成全小弟,倒令骧思之汗颜。” 陆昱撑不住再次大笑出来:“哈哈……仪光是怪为兄与你抢嘴吧……哈哈……贤弟你实在是太可人爱了……为兄大你十岁都不止,难道还会与你争食幺?你看这么大一只梨由你抱在手中,让旁人见了可不是要笑倒一片?”说着从盘中摸出小刀,手法灵力的削起果皮“莫如分而食之。” “放之兄是有意逗小弟说笑的吧,果品之中,梨和桃是不能分食的。”沈骧不失时机的反驳道。陆昱抬起眼神望了一眼含笑道:“自然是说笑的。” 好个步步为营心机缜密的小东西。小小年纪竟有这般急智。难怪松延宫中的女人不能见容于他,实在是怕自己儿子的皇位,最终要名存实亡的换到旁人手中吧。 眼看一整条果皮落入空盘,陆昱将小刀按在梨肉上,放在沈骧手前的盏中“既有贤弟提醒,为兄自当记定。陆昱愿此生与仪光贤弟永不分离(梨)”。 沈骧险险刚进口的茶喷出来,好在是终于咽了下去。虽是一句谐音笑言,然‘永不分离’四个字,怎么回味都是怪怪的。回望过去,对面那双亮如朗星的眸子,真个是温良无害满是诚意。只有释然一笑装傻,动手切梨吃。 一只大梨逐渐接近果核时,陆昱轻声招呼了一句,适时从沈骧手上取走了一应物事:“贤弟若喜欢,这几只梨稍后让人送到门中去。梨肉润喉养肺,果核却是性寒伤胃。你脾胃不佳还是少食多餐为宜。”递上湿巾让骧擦手 “放之兄熟悉药石之术?”——“常年在外游走,久而久之粗知些许自救自养的药理,以备急用。” 陆昱越看眼前的少年,心中越发弥漫起异样的柔软:“仪光,为兄问你一事,或许有些冒昧;若你不愿说,便也不必放在心上,可好?”骧无言点点头“你既然不习惯此等偏贫苦寒之地环境,为何还要于此坚持。愚兄讲句不入耳的话,似你这等品貌在此地,太乍眼了。” 此时,沈骧全然不见了惯有的冷冽,如是日光下的雪球缓缓融化开:“说来滑稽。有人希望看到沈骧栽跟头,且还要摔得像模像样,让众人看不出破绽。”轻轻摇摇头笑得何其柔软“陛前紫微令,天际六郎星。是骧人生之愿。骧自记事起坐在家父膝头,学得的首篇文字便是《武侯出师表》。渐长习武之后也曾想:若能‘文安天下,武定邦国’,必当快意甚过于‘镇殿执金吾,娶妻阴丽华’。直至踏上瑞阙长阶方得清醒。吾怀登云志,难系谢公屐。世人有千种万般腾达夙愿,沈仪光须求一败方能得安,否则就要顶着一个‘亡国之谶’永不得翻身的活着。” “何种亡国之谶?”——“据说是骧尚在襁褓时,同量寺前主持曾为我推命评定的一句话:凤骨入怀,生为佞宠。” 陆昱一掌拍在桌面低喝道:“真真岂有此理!” 相互一揖作别,陆昱一直看着沈骧乘坐的小轿走远,方才负手而行扳鞍纫蹬上了唐劭牵来的一匹普通坐骑。行出两步忽然对着并辔而行的老唐开言问:“唐劭,依你看来,若此人不能为隆氏识才而用,却要留于他们拘于幕中肆意耗费。我将其收在身边的可能倒有几成?” “据属下探知,此人心性傲然,于情之一事更是凉薄无比。若能得他秉诚相辅,胜算聊甚于无。”唐劭淡然道 陆昱点点头开言所说竟是相反:“好。你来见证。五年之内,吾必得此人并与之并肩共逐天下。若不成,亦不会把他活着留给隆睿嘉。” 多年后,陆昱重新提起曾经为之心动的笑容时,甚至放言,愿寻遍天下良策,换凤郎开怀一笑。骧闻言哂然:“吾非妹喜褒姒,汝欲为夏桀周幽,做覆国之君”陆昱被问得垂首不语半晌后声如蚊鸣:“凤郎颜笑安天下,非怀帝器者莫能见之。俗目岂得轻易窥觑。与吾言之,得凤郎足以幸过于得天下。” ****** 【赵椿,字清肖】 赵椿,先帝朝最后一届恩科殿试钦点探花。英俊而率性,多才而不羁。一手丹青画技堪称当时魁首。其家境殷实素喜着华服,冠以‘锦雉公子’之称。 新君临朝后,三甲之内标名的举子同年之中,唯有他的仕途前程,可谓是背道而驰,直至被贬到了鼠不打洞鸟不生蛋的安远城。 难得此一回,赵知府居然知道审时度势;到任之后先行拜谒素有“安远门神龛”之称的将军卫。 沈骧混在名义上的上司杜崇身后,参与两下会面。行过正礼彼此拜会之后,一行人转入花厅品茶叙话。 偏厅叙话品茶,氛围本就松范。待得叶茂等人离座之后,持重姿态便随之垮得再难收拾。言来语去,讥诮调笑渐行渐长,最后竟有几分乐坊街巷嬉笑戏骂的味道。 那赵椿似是把脸一抹间,变得舌齿凌厉颇有几分纵横驰骋的气势。骧本欲借故离开,却被赵椿一句嬉笑“终牵凤郎,夙愿得偿”,搞得四下里哄笑声起,竟是走不脱。亦是随后,在座的幕僚们几乎都知道了“舞妖凤郎”、“吟霜锦雉公子”的雅号。 侍从献上茶,赵椿欣然笑解:“下官与小沈文司可是有‘四同’呢。喏~同曾师从于江虞谢氏书院,同来自于帝都尚京,同经殿试成为天子门生,同是名列在榜前偏品级在后,因此可归结为‘一衣带水’的同袍之义。凤郎以为椿所言可是实情?”言罢咧开一口白牙,笑得很是欠打。 骧望着那双脉脉生烟的桃花眼,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心道:我还真是学不来此人的乐天达观境界。 这时,忽听叶茂手下新提拔的参军叶蔓的声音响起,不阴不阳故作不明的架势,开言问赵椿其名字确切用字。答为:椿树之椿。“哦~椿树之椿。难怪赵大人水灵俊秀的象根葱儿似的。幸亏是问明白,此‘椿’非彼‘春’。免得搞不清楚写错字,外人见了,只道是此人竟然叫‘春’。无端的坏了大人清名。” 叶蔓言罢,侧旁中间陪坐的,不知有多少喷茶假咳,拧腿抠肉,以便把持住不至于失态。 沈骧暗自庆幸,早在昨日看过邸报时,他已经事先笑过,此刻较之旁人多了许多抵抗力。否则他早就笑散了姿态。 叶蔓的讥笑原因很浅白。身为安远将军卫帐下,又是叶茂的远房堂弟,原本就对安远知府的位子心仪已久。施晗死后,叶蔓就向堂兄求过官。但叶茂出于近期自身不利等多方面考虑,最终服从了朝廷指派。尽管他明知赵椿是奉节都护郡王的大力推荐。该是自家碗中美味进到别人口中,叶蔓岂能心服。碍于堂兄的威势又不敢造次,于是寻些呕人的话题刺激,聊解心头不满。 赵椿对叶蔓的挑衅讥笑,报以微微一笑不予理会。转向正低头品茶的沈骧,舒袖略风:“翎毛素以凤为尊。有取桐实、饮醴泉的凤雏在此,尚无意开口,雉焉敢妄鸣乎?有朝一日待凤起清音,锦雉纵然不愿叫春怕也是不能。”众人闻言又是一番哄笑。 真想将这厮钉在砧板上,让他叫个够。骧恨得在心中暗暗扎起小草人。表面上却是稳稳放下茶盏,起身拱手告便。行至赵椿身旁时,似是不意间停步,和颜而语冷并举:“赵大人还是保重些为好。否则日后先把自己搞得看朱成碧,将自家名的椿树之‘椿’误写成了榻席之‘榻’,您便越发解说不清了。”袍袖一拂闪身出门。室内顿如炸开般骤起爆笑。 赵椿随着笑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事,忙着与四下拱手关照了一圈,快步追出门去。全然不理身后室内,静默片刻之后越发轰起的爆笑声。 自此之后,安远知府获一雅号——叫春知府,并有注语‘得牵凤郎,知府跳墙。’ 沈骧等叶茂与他签了路引官凭,出门时与赵椿“不期而遇”。 赵椿悠闲的倒背双臂怡然而立。“至少目下,凤郎还是挂名在安远知府门下的,下官特意在此恭候足下,同回府衙。” 沈骧漠然走上前拱手一揖:“卑职也正要往大人跟前报备。适才刚接到指派外出,预计要数日之后方得回转,届时还要与大人详谈。怠慢处,望大人海涵。”——“小沈大人之言,下官实不敢当。有请凤郎借一步说话。”赵椿把一张脸笑得灿烂无比,沈骧想到那呛嗓子的“四同”,只得暗叹一声跟上去。 在知府衙门后堂落座下来,赵椿赶忙着换了自己的衣衫,亲自捧了茶盏置于几案上;越发笑的春光烂漫:“刚在等候时,即兴洒了一卦,卦中显示,凤郎近日命犯桃花。不知是否要赵某详述?” 凤目斜扫了赵椿一下,见招拆招的哂道:“如赵大人这般丰神毓秀颠倒众生的,才会是桃运摇摇。卑职这里只有霉运。故而大人您还是端正些,免得运势太旺,催发出一身桃花癣就不好了。” 赵椿哈哈大笑将手一拱,终于回归正经颜色。“罢了,椿不该自不量力冒犯凤郎一张利口。说正事。凤郎近来忧烦,想是正在犹豫如何接近一头麒麟,对幺?椿行在安奉路上,恰好远远得见其踪迹”说话间回身从案上提起一副画稿递给沈骧。 “此人复姓端木名洵,字佳瑷,与椿乃是旧交。现在武靖王帐下听令任游击郎将。此番,椿来安奉途中恰与其相遇。他急于赶回奉节交令,故我与他只能小坐浅聚。闲谈时听他提及,约在数日前于野外拾得一人,气息奄奄。当时那人刚醒转,看情形是被误以为已经死亡丢在野外的。那人身带重伤,从穿着看是伎倌身份,且随后其言语依稀辨查提到‘华璃坊’。其后幺,他将那人送回该处。凤郎手上乃是端木的肖像,必能助你寻访此人。”——“多谢大人相助。” 赵椿把手一摆:“待赵某把话说完,凤郎视情况再行言谢不迟。足下可知朝廷当前有两件大事可谓燃眉之急。其一便是凤郎手上这场积压数年之久的军马流失大案。安奉地区驻军除叶茂的安远都护,便是奉节守备,武靖王直属的豹韬卫。两者自先帝朝建卫,互成犄角也是互为牵制。成不了一荣俱荣,却必是个一损俱损。此案已经侵蚀到边陲军备安防稳固的大局,务求及早破获。至于第二件与此或多或少透着丝丝缕缕的瓜葛。恒境之内如今是群雄并立。皇上为稳定边界外局势,力排众议再次封异姓王。被封做西恒首座的琭王,与皇室有亲缘,其母是早年下嫁西恒的泰和公主。英琭其人文武双全心机深厚,有‘玉面鬼见愁’之称。最奇之处在于,朝中之于此人的履历记载,竟然是含混不清。即便是随后的登坛册封之礼,直至目下还不知道其本人的相貌。只以间接接洽约定以其早年王族标识——金鹏大纛旗,作为辨认凭证。” “简直是荒谬!连册封者本人都还未确实,就先分封……”——“凤郎稍安勿躁,说不得这正是尚京城的某样心思”赵椿意味深长的把茶盏放在沈骧手中。 “上屋抽梯兼有着一石数鸟。这番计较本来不错,只可惜用在那些人手中,火候不足煮成一锅糊涂温吞的混汤。”沈骧心中暗自计较着。他联想起之前叶茂塞给他那个暗访的指派,直觉的自己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附着,身不由己的往一个漩涡中靠近着。一步踏错即会被卷入深渊。 沈骧起身向赵椿躬身一礼,以谢其善加提点之情。赵椿回礼之后,一张正经面孔翻书也似,又称了眉飞色舞的调笑模样:“还望凤郎功成早归。可知凤未鸣,雉不敢擅自做声呢。”——“真不知安远是何种水土,尽出这等为长不尊的父母官。”沈骧好不留情的跌足切齿道。 赵椿挤挤眼睛,笑得俨然如同一只按住猎物,美滋滋摇着毛茸茸尾巴的狐狸。“凤翱翔于千仞。凡鸟够不到行迹,就容得痛快一下嘴罢了。”骧索性将嘴角一撇,切齿奸笑:“如此雉郎权且稍安。待我完成公事,定然与你捕一只花鸨回来,助足下及早开口叫春。” “先谢凤郎费心了。”赵椿大笑着将手一拱“当日离京时,曾有人嘱咐,若得与凤郎会面,慎于之较量口舌,今日算是见识了。” 玉面玄鹏鬼见愁,焉得折颜侍王侯。 林下风流建安骨,生子何必孙仲谋。——《鹏举》 胭脂虎一案破获之后,叶茂递给沈骧的字笺上写着这首小令。当时叶茂便指令沈骧暗中访查这首小令所指之人——英琭。叶茂信定,此人迟早要成安奉一境,乃至于颠覆整个朝廷的心腹大患。故此宁可误杀,亦不能任其于无声处悄然坐大。 不知怎的,骧眼前总是闪现出陆昱的身影。端方如玉的表象之下,跃动着一股狷狂飞扬。如同是蕴含在其举动之间,收放自如的雄厚内力,挥洒而澎湃。 如果没有猜错,兼有封王之事成型,暗访也就进行不得。一个连真正履历背景都难以被搜寻齐全的人,欲探明其行踪,谈何容易。 “仪颜如玉兮温良端方,舞烁瑞阙兮日月齐光”陆昱轻轻念着,抬手从墙壁上摘下小小的名牌,捏在掌中抚摸着。字是那人写的。字如其人俊美无俦。 名字的主人如今已经尸骨难寻。陆晨,若还在世,其年龄与写字之人年龄相仿。原先计划借质子身份,栖身在昊帝身侧,谋求一个暂时的安全所在。承宁之变将一切翻然改写,陆晨也随之石沉大海,淹没在重重禁宫之中。 得知小弟亡故的确切消息后,陆昱暗想:追查清楚死因,必要将小弟最后一点清白粉碎,莫如循着踪迹查访尸骨。至于死因,还是隐去的好。 临走时,陆昱亲笔重写了名牌挂回原处,有机会要找到写字之人问清楚。 沈骧迈进住所大门,脚未放稳;和婶一声吆喝,加上眼前又一位不速之客,惊得凤郎如同东来手上的喜鹊,险险抖开翅膀飞起来。 秀儿为防止母亲把宅中事情吆喝的四邻尽知,直接推着和婶回房。关门前倒不忘关照东来,记得把准备好热水及寝具送到内院去。东来都看出家主脸色不虞,寻借口溜走。 院中仅剩下主客二人,雨航随即卸下方才故意装出的刺猬状,抑制不住欣喜挪近距离,说明缘由。 日间有人高价包下了华璃坊的小倌雨航,且留下地址雇好小轿,在预定时辰将人送到了沈宅。为期半月,雨航的所有权尽归于沈骧手中。 华璃坊的生意,因为焰辉的事受到极大影响。面对着数十张嘴,柳盈只能从长计议。只要不出安远城,遇见有出价不菲的金主,还是会默认将人接走应客。雨航听说应客主家是沈骧,而且一包竟是半个月,自然是喜不自胜。用心装扮一番之后便坐进小轿。人送到了门上,不可能退回去。这便是锦雉公子所说的——命犯桃花吗? 从雨航的穿戴中,沈骧看到两个字——梳拢,亦或是该归为‘圈套’。从其述说之中,显然也问不出太多线索。刚把暗自接在手中,还未着手分辨,陷阱倒是先挖成了摆在眼前。看来对手动作不慢。最令人哭笑不得处在于,已经着了道,却还未曾看清对手是谁…… 虽说不甚光彩,但凭着手上刚拿到的出行路引,或可借故遁去。想到此节,沈骧不禁苦笑:为何我反倒象是在做贼般心虚? “既如此,你便留下吧。可巧这几日里,我有公务外出。你留于此处倒也能轻松几日,行动自便。”沈骧在室内收拾着行装,同时关照着立在外间地面的人。 雨航听完话,满脸兴奋很快转为泪光盈盈:“公子手上的公事就是那么急?……是嫌弃雨航……不干净?”——“非也。一则是,我不好男风。再则,此等平空掉下来的好事,一丝都沾不得。也不放说与你听。包下你的银子是有数的,但有人欲从我手中掏走的,却可能是安奉一境整条边陲防线的稳固。总不能再令你惹祸上身。” 东来手上抱着一套寝具,壮着胆迈进门。沈骧示意他将东西放在窗下的卧榻上。半晌,拾起桌案上的角梳递向雨航眼前:“和婶和东来等人都是不需特意关照,自会安排你的饮食起居,期满时亦会雇轿子送你回去。你不必等我回来。届时,秀儿姐姐自会帮你把头梳好。” 雨航捧着角梳追至门口,漫漫夜幕中只剩下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心间有处仿佛随着那声响,越来越空。 “这位哥哥回房安歇吧。二爷吩咐过,他不在家中时,要我等好生照拂与你。”东来扶着街门门扇,静等着雨航的动作。雨航挽起衣袖擦去泪水,提着袍襟折回院中。行至内院前停住脚步,嘱咐东来明日一早叫他起早~~ 离奉节城不远时,沈骧下马略作休整。带着几分戏耍意味的往空中抛了一个制钱儿。年号文字在上,径直前往奉节武靖王府。 所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是直接潜入豹韬卫大营,去做那些登高爬低的侦缉之事,除非是不想活了。将军多年独领一卫,独孤澹手中的豹韬卫绝不是空有其名。更遑论若是以暗卫身份被捕拿到武靖王座前,于公于私,于君于己,至少有上百种方式让沈骧人间消失。哪怕是有些乍暖还寒的官样交情。 远远望见王府门前旗杆上,飞云烈焰的武靖王旗,骧脸上浮起一层淡笑。可惜是与自己打赌,赢了也无用。王旗高挂,证明王驾千岁正在府中。仪门敞开,当有相当品级人物到访。此时不便近前,莫如街旁饭馆中歇口气。 哗的一声,水直接滴到地板险些烫到,小二惊觉讪讪的拉下肩头的布巾,忙着擦净桌子。两只小眼睛确如钉住一般,始终无法从客人脸上挪开。活了二十余年,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沈骧看着杯中满满当当的白开水,显然是摸不得的。“怎么,我仅要杯白水,店家便以此法逐客?”——“噢,不不……公子爷息怒……” 店小二还未说完话,掌柜已经抢步过来。脚下一扫把伙计踢开:“没眼色的种子,还在此现世丢人。快去为公子爷换好茶来”随之转回向沈骧拱手一揖:“这位小公子息怒。在下看公子,似是与家人走散了。无妨先在小店略用些点心。稍后可打发伙计待您去给家人送信接您。”——“店家有心了。多谢。” 骧弯了一丝浅笑,从腰间锦袋中抖出一把木制插件,聚精会神摆弄起来。一盏茶功夫,拼装出一个浑圆的木球。 这便是书册中写到的“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容貌,令人一见便有不经意间屏息敛气的动作。掌柜一步一回头的回到柜台后,眼睛始终黏在那少年身上。心中暗想,这少年好大胆子,竟在此等地界上乱跑。这般容貌简直就是幼儿抱金行于闹市。 终于探请武靖王府周围环境,沈骧的耐心也临界于百无聊赖与不耐烦边缘之际。他决定直接上门。 王府门前卫兵见到青玉带扣,立时收了戏逗心思。双手托捧着快步转进大门。留下的几个人漠然后退,只把两只眼睛在那素服少年头上身上来回打量着,不经意的按紧肋下腰刀。 随着衣甲铿锵之声由远及近,进门内通报的兵士,引着一个身着软甲的武官疾步而来。瞬间认出,来人正是赵椿所绘肖像上的人——端木洵。看此时装扮,似是刚刚收操。皂靴上有尘土,颊边有汉光,束发的牛皮制发冠,一支紫铜簪子没有插好,露出部分不对等。 “敢问足下便是凤郎沈仪光?末将端木洵,字佳瑷;武靖王麾下游击郎将。奉王爷的教,出来恭迎凤郎。令尊王爷吩咐传话于足下。” 见端木洵插手一揖,沈骧也如其样还礼应道:“是。沈骧谨领教。”不料端木洵展开一笑,却缓下一层音色:“王爷有言:狡童耍戏,讨打矣。着郎将端木将之提进门。呵呵……末将有幸引凤郎进府~~请!” 武靖王府的书房门大开,远远便可看到室内那架“麒麟望月”的紫檀屏风。廊下紫铜座驾上,立着一柄寒光逼人缨红如凝血的方天画戟。大敞的黄梨木窗内,一个身着石青色团花兽纹长袍的身影,正背对着窗外,仰头看着架子上的地图。随着头颈动作,束发紫金冠上龙眼大的明珠微微颤动烁烁闪光。 耳风觉察到门外的动静,独孤澹赫然回头,两道目光亦直射过来。端木洵向室内躬身一礼,转而又向沈骧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便退身走了。 沈骧迈步进入,目光朝向袍服正中瑞兽纹锁定,插手施礼正要开口;只听对面响起伴有强压着笑意的嗔叱:“狡童,忒煞讨打!”抑扬顿挫中无不洋溢着那人龙虎之姿。握在其手中的折扇,在福寿纹花梨木字案上敲出一记脆响。从声音可知,扇骨是金属质地,骧自然记得,那正是独孤澹的傍身之器——铁骨扇。 “骧何德何能,敢搅扰了王爷的寝食。但王爷若真的垂爱留饭,骧亦不会推辞。”沈骧挽手笑道。随即看到铁扇摆了两下,示意他近前。 待沈骧走近时,独孤澹又用铁扇敲了敲桌面上的绢帕包。那是刚送进来的青玉带扣。本是独孤澹送给沈骧的加冠礼物,今日却被他当成敲门礼来用,怎不令堂堂督护郡王哭笑不得。 “仪光,若我今日不见你,你待用何方法再来登门?”——“仿照笔迹假造圣旨……”话未落地,脑门上就被对面疾出两指动作弹了一下。 “你呀,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并非未试过谨言慎行,收效甚微亦或是适得其反。想来,倒莫如先在口舌上占一份胜算。”一双丹凤眼迎着独孤澹的目光看回来。并无锋利,却似有无比的吸纳之力,将属于独孤澹特有的锐利尽数吸附。 独孤澹向字案对面的座上让了一下,示意沈骧落座随后从容笑道:“凤郎栖临何其凑巧,若早一日或晚一日,彼此亦是擦肩而过。”见骧十指交叉好整以暇的坐在对面,完全是幼时那一副等着佳肴上桌前装乖的神色,独孤澹不禁忍俊。向廊下侍从吩咐过备膳,转回就近落座:“安远那里的饭食,还习惯的来吗?” “难不成效‘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硬把自己饿死。”沈骧说着眼神却不住的向外飘,片刻看向独孤澹,默默指指耳朵。独孤澹会意含笑点点头:“尽可放心讲话。为兄的门户还是够牢固的。凤郎遇到何种棘手事,说来与为兄听听。” “倒也算不上棘手,只是多有疑惑。有意向王爷兄长问一个人的既往之事。”——“我猜到你问的人是谁。将是午膳时分了,餐前还是讲些欢心事,免得扰了胃口。” “欢心事幺?难不成堂堂奉节督护郡王,学会做蟹粉鲮鱼丸子了?如此我倒要耍赖请兄长亲自操持一回……嘻嘻……”骧故意打岔道。 沈骧一句插科打诨之言,把独孤澹逗得仰天大笑起来;同时心中也在暗笑:这小孩儿故意装出小馋猫模样,与我装老成?看我让你跳起来。“倘若芷璘听到‘殿前承旨’之职,居然比不得蟹粉鲮鱼丸子,不知要委屈成什么样?” 如其所料,沈骧在听到提及谢琛的一瞬,真的长身而起。茫茫然的追问:“什么‘殿前承旨’……琛哥不是在虞州丁忧?”——“今上已下旨特令芷璘夺情起复;于上月拜印为殿前承旨兼宣抚使,携御赐銮驾仪仗前往西恒代天巡检,主持新晋位西恒国主琭王封授大典。今日辰时,武靖王府已接到加急信报,今上授意为兄选派得力属下,护送宣抚使前往西恒宣旨。”独孤澹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折扇,故意娓娓道来。 “听王爷之意,但不知我家表兄此刻到何处?亦或是此刻已到奉节地界?”——“莫急。芷璘目下已在府内,连日车马劳顿,他有些水土不服,正在内院休息。少时用膳之时,自然足够令你们兄弟叙话的。怎么,芷璘得以特指起复为官,你竟半点欢喜之色也没有?” 沈骧的一张脸垮得能滴出水“这样的官,不做也罢~~想来王爷也已知悉骧的真实身份。如今的鹤卫辑事司,早已不复当年之威;远放在外的,更被视为鸡雀蛇鼠一般不堪的物类。夜间赶路时,我还在奇怪,此次叶沐泓如何这般宽怀,容得我前来奉节走动?原来是借我的眼睛,来看他想见的某些情景的。” 独孤澹轻轻一笑,不疾不徐的摇着扇子,脸上颜色分明是不置可否“言至于此,为兄便忝居尊长要贤弟依我一事。无论足下手上正握有那样差事,就目下形势言,都需按下不动。叶沐泓惯行‘认可错杀不予放过’之事;然此时断乎不是任其快意恩仇的时候。西恒境内虽有明旨选立国主,其境内之势绝非预想的那般简单。朝廷意在借选立国主,转移西恒内部乱离的目标。英琭若有凶险,料想西恒一境乃至于安奉一线,艰苦维系了十数年的平衡,都将就此打乱。那时节再想如当年那样同仇敌忾~~怕也聚不齐那股气势。豹韬卫纵然善战亦是饿虎难档群狼。” 借群狼之势去伏虎之患,端是好谋划,却也是好不龌龊。想到此,骧立正身形向着独孤澹插手一揖:“王爷肩负奉节一境安危,及数十万百姓生计身家,卑职纵有私心,亦不能于关系江山社稷安宁大局置之不顾任性戏耍。若蒙不弃,骧愿请命随队护送钦差出使。” “哟哟哟……莫再这么一口一个‘王爷’的叫,听着好生不自在。如今你真是长大了,反倒与我这做兄长的生分起来。自应州鹤卫分堂撤销之后,西疆鹤卫分堂各处便愈发良莠不齐。我也是因这一层缘故才与之摘脱干净。而今于奉节境内,与安远鹤卫分堂亦是桥归桥路归路罢了。”独孤澹开诚布公道。“换做旁人自是寻个事由打发了,既然是贤弟开了口,为兄自不能辞。但有一桩,届时着了困苦伤痛,可不准娇气哭鼻子哟~~” 见沈骧随之把眼睛睁大,知道是被逗得恼了,独孤澹呵呵一笑摆手指着室外走进的侍从,只说是午膳也已备好,有话尽可留在稍后分说。言罢拢着骧的肩头,径直向内厅走去。 内厅廊下早有一人等候,想必是方起身不久未着官服。一身银色长袍用玄色灯笼穗腰带,系的倒像个美人瓶。因得知异乡相会的消息,面上满是期盼欣喜,肤色上如敷粉般透出一团绯红。 骧见到表兄时,也不顾的主人在旁,几步赶上去张臂将谢琛环抱住。全然不见往日拒人千里的冷峭。一时间反而把堂堂钦差窘得面生绯色,糙着吴侬之音半嗔半笑:“骧儿,侬弗要这般,让擎韬看了笑哉。”骧闻言反而将谢琛搂得更紧“让他笑好了。” “才不会!你俩先粘着,待我先把鱼丸吃了再来理会你们,如何?”独孤澹晃着袖子脚下不停径直步入室内。也是与沈、谢二人熟的不能再熟之故;一不让客,二不等候,直接吩咐守在侍从上菜斟酒,提起筷子就吃。廊下两人见此情形,开颜一笑携手步入室内,也不须客套直接落座下来。 骧细查谢琛脸上,除去强撑倦色透有苍白之外,并未见不妥。知他是本就体弱,当年在侯府时,就娇弱的什么似的。如今身负重任兼有连日急行赶路,必是疲惫不堪。似这般情形,即使独孤澹没有接到护送安排,沈骧拼着触怒上司,也少不得送去接回的走一遭。 “如今侬可还有气力说旁人——呷苦滴命?”骧挽袖朝谢琛手边递了一匙菜,不失时机的揶揄道。 谢琛随之笑了:“是格,能缓醒回来,倒真是因听说侬来此处的消息。圣上寄予腹心,托付重任;身为臣子必要尽忠相报。无奈因劳困异常导致委顿难行,实在是惭愧。原本还欲与擎韬商量,若有可能,待我公事完毕绕道安远去看望你。” 独孤澹笑着将话题岔开“方才说道,进餐时寻些欢欣之事讲,助于克化。芷璘,莫如把关于尚京的欢喜事,捡几样说与仪光听。” 谢琛随即会意,与独孤澹互碰了下酒杯逐样细述:“欢喜事,自然有的是呢。嫡长公主降世,未出当月,贵妃又诞下皇长子。今上欢喜弗尽,特旨放归后宫数千大龄宫女回乡。嗯~~~还有,当日因义父一句妙语点播,落选的邓氏次女也算是阴差阳措的,回手捡了骐王正妃的位子;排场直是压过贵妃晋封呢。端是一番好景象。” “睿骐大婚了,真是可喜可贺。”——“是哟。我奉旨启程出京时,睿骐还特意要我转告,他至今还妥善保存着当年御笔亲提的庚帖。”一言落地,沈骧忙着放下将入口的一箸菜,掩口笑不能抑。 回想起当年,在长辈膝下承欢,彼时两小无猜嬉戏玩笑甚至衣食不分家。以至于感染到父辈们,也不免起了玩笑心思,任凭是红鸾喜帖代替金兰贴,依然是提笔写成两下交换。其间随含着无数逗笑意味,此后细想,何曾没有别样的心意蕴含其间。尤其今日,沈骧回想起几年前伏在先帝病榻前,聆听谆谆教诲的情形,笑意妍妍亦是转眼化作黯然神伤。 “我倒以为骐王立妃或可比作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独孤澹适时插言,及时转开了伤感。 沈骧谢琛闻言相互对视一下,骧率先结论道:“难怪再度破例分封异姓王。如此说来,大阁领的胃口真是不小呢!”他搁下手上银筷看向独孤澹,音色缓缓的开口道:“时值于此仁兄莫如据实相告吧,我料那英琭者,必是与兄台相熟颇深之人。” 独孤澹一愣旋即无奈的笑着摇摇头:“与凤郎斗智乃为不智也。罢了,所谓‘据实’其实我也是不久前方得获悉真情。仪光、芷璘还记得,当年朔宁府庆寿之日遇见的陆昱,陆放之,便是英琭本尊。其生母是改嫁与安奉督知府陆歆的泰和公主。当年泰和公主借省亲之际将其偷带回汉地,从而躲过英琮篡位后大肆剿杀亲族近支;随后在改嫁陆氏,由陆公将之过继在男方名下,随了陆姓。此事当时包括先帝在内只有几个人明晰。而他在陆氏的取名,乃是沿袭了皇室排行用字。” “竟然……是他!”竟然真是他!骧不禁浑身起栗。难怪他有着出脱于常人的山川水泽气象,难怪他拥有体型健硕的帝王马、凶悍逼人的火色苍猊,难怪他与安远鹤卫分堂那般熟络,难怪他的手下人汲水解渴的狼蹲动作,行来那么自然而然……端的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原来那一派山川水泽气象,竟是睥睨天下的胸怀谋略。 恒界之内数年来群雄纷争之势业已做大,以朝廷当今之力,欲行收束恐已不及。故而才有这第二位异姓王。一地帮主其诱惑之大,足以令本就说不上牢固的盟约就此瓦解翻然成仇。待群狼相互厮杀殆尽时,朝廷再兴讨逆之师,即可圆回作壁上观之举的说辞,又可就此坐收渔利擒杀疲弊之旅。即便是收不得乱中取利之功,用‘鬼见愁’英琭一例,便牵制住安奉一境上强藩悍将,未尝不是事半功倍的计较。 “有道是,季孙之忧不在颛顼,而在萧墙之内也。某人所虑季孙之忧不会那么简单。他们所希冀者是预借颛顼之乱,平复萧墙之祸以妄两全其美之功。但那英琭既有‘鬼见愁’之名,想来绝非易相与之辈。”——“有曰:大鹏展翅恨天低,击水扬风九万里。先帝曾以高官厚禄欲留其入朝,亦不能令之回眸一顾。原来其目光留于此间。正是不存疑心生不出暗鬼。换你设想,松延宫会承认萧墙之祸其实就起于那处吗?”独孤澹的话音甫落,沈骧那边就响起一声冷笑。 下面的话在场三人心照不宣。松延宫太后心中,皇家威仪亦或是确切言表沈卉本人的威仪高于一切。她永远不会罢手之事,即是将可能损伤其威势的事物扼杀在萌芽状态。即便是可能存在的威胁来自于亲人,亦不可能令之停手。否则,如何会有承宁之变,又如何会有亲侄子被远放苦寒边戍,屈身做一名论不到品级的小吏,这类令人不可想象的事情发生。皇帝大婚后亲政,不可避免的分取了松延宫的权势,沈太后从来就不甘心。因此,便将这份怨怼转嫁旁引,倾覆在旁人头上。如其所论,乱国者无外乎,外戚、权奸、阉宦、佞幸,沈骧却偏偏背着“凤骨入怀,生为佞宠”的谶语;沈太后若不将满怀邪怒加注与他却又会给谁! 独孤澹见沈骧取菜食动作明显滞涩,索性也停箸正坐与之明摆分说:“仪光,为兄有言或许逆耳,确实在是秉诚之语。足下屈服于安远,断非长远之计。以我素来所知叶某品性,若非我守定‘苟利社稷,不计微末得失’信条,其实早已做不成目下‘相安无事’的情形。而贤弟却是正握于他手中的。无论是哪一层行差踏错,都是凶险。故提醒贤弟,日后行为措施于进退间谋求自保在先。至于奉节这里,知你有诸般不得已在里头,日后纵有什么不入耳目的,亦不会当真。唯其一桩必需说开:若你接令意在刺杀英琭,则为兄势必要出手阻拦。此人于当下边陲情势言,其意义至关重要,堪比是一颗不可或缺的定盘星。此事关系社稷民生大义,你可明白?”——“此言出于‘护国将独孤郎’之口,端是金玉良言。”沈骧慨然点头道。“如此依仁兄之见呢~~~~~~?” “这也简单。无论与他与我,你做足姿态避而远之就好。否则一个‘交通外藩’的罪名,便能有人假大义之名摘你的首级。” 我只道是忍着一口气低头选了暗卫职务,从此不再梦羡紫薇遥看将星,却怎知松延宫仍是攥紧鬼爪,一丝生机也不留。她是恨不能令我死得身败名裂人神共愤,同时还要为她儿子的江山社稷出生入死。这便是他们母子笔下的君臣纲常!恨吗,真想甩手丢开所有道义恩怨,任性而为做一回乱臣贼子,覆了这所谓国祚正朔。终究,祸国之下必是殃民,祸延黎庶妇孺……断无天良道义,粉身碎骨难赎其罪业。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沈仪光区区微末之辈,竟牵扯得如许多高官贵系的机谋算计,纵死亦是不虚此生了。”成长的代价是独自咽下所有苦涩,掩盖住伤痛,面上还要摆出云淡风轻拈花而笑的轻松得意。 转眼间的一派祥和,只看得谢琛伤神的别开脸去。骧的神情变化虽比不得翻书那么快,却也是收放控制自如。怎样的砥节砺行,令尚在少年的表弟成了眼前这样,让人见之怆然的城府! “侬才说餐桌上弗讲公务,目下却是侬讲的最欢。我同仪光都是食不语的习惯,侬如此拖着我们讲话,还让不让人进食了?!” 共回到书房献茶毕,不肖独孤澹吩咐,端木洵便已向下交代:不得准许擅闯书房内围者严惩不贷。之后端了把椅子坐定拄着佩剑默然守在内院门前。俨然尉迟敬德现世一般。 骧手把着茶盏望着窗外的身影,回头又看看并站在地域图前的独孤澹和谢琛,心中只是五味杂陈。眼前在场的,一位戍边郡王,一位奉诏钦差,还有自己这个有权也无权的辑事司暗卫;凑齐了朝廷军政监三阶,言行中试来试去直如推手游戏,少不得心怀鬼胎之嫌,忠信度竟不及武靖王的属下。若非相交多年彼此知道,早已连朋友都没得做了。这笔账要算在谁头上! 听到谢琛重复了一句:亲自领兵。骧回过神开言:“恕小弟冒昧插一句言。兵动即帅动。王爷接到的加急信报若非明发旨意,其间便有足够空间供人撕咬。朝中言官的笔风墨雨倒不在话下,只是必要提防着安远趁机兴乱;以及咸宁方面几家纷争势力,为抢权柄联合反噬。到那时,朝廷不见得出面调停。最多是耗到最后出手平乱。兄长若想出兵,须得出一支奇兵,迅雷不及掩耳,方可望收的预期之效。”独孤澹已经兴奋地说不出话,只对着骧直直竖起大拇指,表示赞佩。 沈骧别开头嫣然一笑,一步一踱的迈着步子,彷如一只骄傲的孔雀寻看着领地。心中道:适才被你吓了一跳,现在看我的。“说了如许多话,王爷还在隐瞒实情不告,莫不是嫌我这个暗卫行径阴鸷?”——“为兄绝无此心。”独孤澹一愣。 “那就容卑职好与两位上官分说一番。王爷与新封琭王既是旧交,彼此间必有身后与常人的交情。如此莫说是接送率队钦差,彼此间托付妻儿乃至自身性命,也不在化下。偏偏会旁生出‘加急信报’,关照堂堂武靖王安排属下接送钦差;而且是明知安远叶某人早已虎视奉节督护的前提下。由此聊作两处猜度:其一,英琭目下情势极其不妙,不要说接旨受封,怕是连自家安危都顾及不上;西恒境内亦或是咸宁四外,恐已成为刀兵鏖战质地了。如此情势下,若不得王爷亲自出援,谢大人手上圣旨沦为草纸,朝廷颜面丢尽污水桶,都在其次。西恒、安奉一面沃野从此刀兵四起,倒要牵扯进朝廷六成以上的精力财力。如此冒险的事,莫说是你我三人,便是整个大昌朝廷也是赌不起的。其二,即是牵扯到英琭与王爷之间,某些说不得的心意。西恒乱世既已形成,想来其间必有着更大诱因,触发了纷争引信。若我未猜错,十之七八与军马失盗相关。而那绝对不会是个小数目。至于王爷所虑者,或许是在权衡,今日释手援救必将贻为来日劲敌。那时节又能凭借什么,来巩固住今日许诺。尽管如此,于王爷计较,两害相争取其轻,王爷还是选择了以身犯险。为的还是尽其所能留一份和平生机给百姓。昌有护国将独孤郎,乃是先帝慧眼独具,更是百姓幸甚,社稷幸甚。”说着面向独孤端揖当胸一揖到地。 独孤澹真个是挺身跃起抢步上前,展臂透袖端揖还礼:“仪光坦荡实乃谋国之士。是擎韬枉做小人错疑凤郎,为兄这厢赔罪了。于此再无隐瞒,贤弟且借步到这边。” 独孤澹牵着沈骧来到地域图前,用手上折扇指向一点:“此处名曰萧飒,一直为英氏一远支名唤图里的封地。约在上月中旬,英琭手下偶在萧飒郊外,窥得那处藏有尚在成长期骏马逾万匹之多。朝廷封王消息传出后,英氏召集为数不多的几家宗室聚会,图里联合其他几人提出‘主位轮流执掌’,并要求交出西恒王庭信物——金鹏大纛旗。此议虽在当时即被压下,但随后图里便联合几家人马兵犯西恒都成咸宁。以英琭一家威猛自然难敌群狼轮攻,故于数日前亲至奉节郊外与我会面借兵。叶沐泓想是早已觉察到英琭的行踪以及之前是身份,一直遣人附于独孤近侧监视,寻机捉拿把柄。如今芷璘携明诏而至,独孤尽可放手而为,一则护送钦差,二则出手相助英琭平乱。虽则议定,又不能大张旗鼓泄露战机”说话间,独孤澹苦笑一下解嘲:“堂堂天朝用兵竟落得这么瞻前顾后,像个闺中人行事,不敢高声暗皱眉,真羞煞人也。” 沈骧闻言也不免失笑。回想起自己曾经与英琭其人几番交会,愈发笑不能抑。只怕面前的武靖王和奉旨钦差,想破头也想不到我与那琭王千岁的交情,端是深厚到无以言表地步,一起挑过堂,一起嫖过娼,比起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我这份交情岂止是戚戚焉然的江湖滋味! 沈骧兀自一副巧笑倩兮的模样,却把独孤澹笑得险险乱了方寸,试探着唤了沈骧一声,问他看出什么端倪。“尚有疑问,那数万匹马的齿龄,略估在多大?若是两至五岁上下,或可设想前面的盗马案最后归案首恶,是否就在这萧飒城?若能理清途径,安奉边戍上痈疽成患长达数年之忧便可望破溃根除。” 独孤澹不禁抚掌大喜:“贤弟之言正合我意。此案能得告破,实是剔除了朝廷的心腹大患。” 日将偏西,武靖王府议事厅中肃立着武靖王麾下数位将领。静静听着主帅扼要简明的任务分派。鸿公子谢琛作为奉旨钦差列席在旁,凤公子沈骧隐去身份以侍从名义立在谢琛身边。一个仪颜如玉,一个貌比天人,一双璧人也似;着实惹得几位行伍人眼光如刀霍霍紧逼。若不是武靖王素日治下严明军法如山,这二人的境遇实在岌岌可危不堪想象。 既要一击而中,又不能过早暴露行藏。如何走并且令人见之不疑,乃是关键。对于久战沙场的将士又是一番别样考验。战乱既已成型,以咸宁为中心的地域周边,必定四下布置拦截。明关暗卡信报坐探散播无数,防不胜防。但凡安奉一线有大肆动兵的嫌疑,必定引发咸宁方面急功近利甚至狗急跳墙。 端木洵忽然言语闪烁的说道:“末将有一计或可周全。但恐犯忌主公虎威……”——“集思广议但讲无妨。” 端木洵先是望着旁听席上轻轻笑了随后开言:“王爷可还记得晋封次年,旧族乡老前来拜贺。当时有人劝道,王爷的正妃不幸殉节逝世,留下精壮之人白白辜负大好年华。劝您选心仪之人续弦,以去独守之苦。并相约若有一日,王爷再结红鸾时,无论如何携新人回本族一遭,以便接受族内人拜谒。末将窃以为,莫如借此由头,扮作新人省亲马队”言至于此,独孤澹已把折扇往桌案上一敲。虽未明确赞同,神情足以说明一切。 瞥见谢、沈二人略有不明所以之色,独孤澹缓着音色详加解说。历来在游牧民族间,凡有喜事及喜丧,必有相应庆贺仪式。其中尤以赛马聚会最多。在此期间,大量人流马队频繁集结流动十分正常。此外部族间还自觉恪守一个不成文习惯——马会期间,如有涉及对阵交战者,双方务必自觉息兵罢战。即使做不到支持本族男子赴会,亦不准借此机会挑起争端兴兵发难。否则将被视为共敌,人人得而剿灭驱逐。 独孤氏起于鲜卑贵族,后于百多年前归入汉流。被遗留分支后裔视如骄傲马首是瞻。如今仍有零散分支与鲜卑、高昌、回鹘等胡部交往通婚。 以端木洵所言,若能扮成婚嫁迎送人群行动,既可以隐蔽行踪,骗过沿途关卡,迷惑住图里等人视线;又可以牵制住诸方力量,争取出足够的突袭时机。实在是一石数鸟的好计策。 问题是,谁来扮演这对续弦新人中另一方?说话间,多只眼睛投向旁听席上的谢琛、沈骧。这两人无论谁来扮作新嫁之人,都是当之无愧的国色天香;与王驾气派的武靖王站在一起,短短是佳偶天成晃人眼目。退一步言,沈、谢二人于独孤澹相差虽大,应着一个续弦的名头,亦不会引起怀疑。 闻有参议将领提出由谢琛扮作新妇,谢琛已在众多哄笑中羞得满脸通红。憋了半晌才低声道:“下官丁忧期未满,理当回避此等红事。还望王爷担待则个。另寻佳丽为上。” 独孤澹听了摆摆手,显然是否决了某个意思。当此兵凶战祸之际,怎么可能带累无辜妇孺,更何况还有军机机密的情由于其中。沈骧觉出袍襟上微动,便知道此时周遭投向他的目光,已足够把他身上烧出洞。看来这假扮新人的差事绝对是推不掉了。 骧暗中咬牙半日撇着嘴角哂笑道:“王爷方才也有言道,游牧部族亦有礼尊亡故的习俗。果是如此,莫如由我扮作扶灵回乡的新寡,料想亦不至于败露行藏。王爷若有意隐匿行踪,更可以就势躲在棺木里。”——“骧儿,不得出言无状!”谢琛情急之下喝止道,随之亦是哭笑不得。 孰料沈骧并非是个轻易吓住的主,耸起半幅笑容同时切齿:“哼~~许人强媒硬聘逼迫良家子就范,就不许我守贞志节一力相抗我这就出去扎个草人戳针,非要方死那个污我清白的登徒子!” 噗嗤一声,独孤澹不及掩口喷了一身一地的茶;在旁众人亦随之抚掌打跌,笑得乱七八糟哪里还有半点威武。终得缓开一口气,独孤澹把手上扇子一撇几步欺近,拂柳拈花般几式出手,便将沈骧捉进怀中,手指掐定其后背大穴,使之软在掌握中动弹不得:“噢~~~如此趁为夫喉咙间尚有三寸气在,好人儿,你便先让为夫亲近亲近。汝可知任夫婿带着怨气游到冥间,那忘川水必要被你男人哭得水漫森罗殿。那一来你可是贻祸三界哟!”——“哇,你你你……你这死鬼,松手放开我!”骧也是忍不住惊呼起来,再没有一贯的冷硬平和。 众人忽见独孤澹一改往日端正冷峻,竟露出这般嬉笑戏闹模样,越发笑的捶胸顿足肝肠欲断。便是谢琛亦是拢不得庄重,把脸埋进臂弯歪倒在座椅中,用另只手臂顶住腹部,气喘不均直要岔了气似的。 结论足以令人为之千恩万谢,沈骧虽则又叫又跳闹了半日,亟待随后看到那袭艳丽的胡服外袍时,还是翻着白眼没再言语。谢琛长出口气,原还怕独孤澹真就摆开全副婚嫁穿戴衣饰,必要惹得小凤凰最终炸毛,就当真不好收场。 “全套穿戴是在正式拜会仪式时才用。平日行动穿着实在简单了许多,有这件外裳套在外面就行。只不过……发式上添坠几样饰物罢了。”独孤澹放下手上的首饰匣子,假意对着谢琛解说道。 少顷,两人都看到,一旁的沈骧撅着嘴低声嘀咕着什么,抬手拔了顶上发簪,解散发髻。谢琛走上前接过牛角梳仔细的帮他梳着头发。又从匣子里捡了几样素净的玳瑁梳、缀着珊瑚的拢发束结,编缀在发缕中。 最后看着镜中“焕然一新”的弟弟,谢琛不禁眼圈发红:“骧儿,为了我……难为你太多。你原本不必如此辛苦……”——“说这些生僻话作甚,我又不是管外人的事情。难道我会坐视自家弟兄在我的眼前以身犯险?” 沈骧摸过案上一方红锦,转身仰看着谢琛呲起白牙嘻嘻笑:“琛哥若实在介怀。莫如待丁忧期满,你便真个披上吉服堂堂皇皇的嫁给我做齐君吧。你看幺,当今皇上都明确立了男妃。我步其后尘迎娶男妻,并无不妥吧。何况是你我的八字早就合过,论其才貌鸿郎姿容端不逊于齐姜宋子,感情上说得上青梅竹马。怎样?届时我必然白纸黑字递折陛前,奏请皇上予以赐婚。我光明正大娶你给那些暗合偷腥看看!哈哈~~~” 谢琛被表弟一派戏谑玩笑逗得,玉面上红一层白一层的,真似是顶上充作盖头的红锦揭来揭去。方跺脚喝出一声“胡闹之举,不脸红”,骧就不依不饶“我被你仗着‘事急从权’名义,硬嫁出去,还没嗔怪胡闹。目下仅算是提亲问期,你就恼了。若不然,我委屈点儿算是入赘谢家的,行幺” 门外响起抽气呛咳之声,不用看也知道独孤澹在外面看了半日笑话,兄弟俩就此收了戏闹之行。谢琛见到独孤澹忍笑忍得五官挪动,恨得愈发跺脚。袍袖往脸上一盖悲叹道:“天理沦丧,人心不古。” 轮行碌碌,帘摆摇摇。华丽的车辇中,骧抱着硕大的引枕昏昏欲睡。身为“新妇”,他不必象其他人一样架在马背上。在经过关卡盘查时,学着闹小性儿,连眼睛都不必睁开。真个被招烦了,凤目圆睁纤腰一掐,抬手一巴掌掴在那混账脸上。一旁自有下人呵斥:“不要命了。我家王妃也是你这脏手能碰的!” 美若谪仙的高傲王妃、英俊威武的王爷,惹来沿路无数艳羡妒忌的目光。也把换装隐藏在人群中的谢琛,憋笑憋得要出内伤。武靖王身侧护卫到底机变非常,随口编谎不眨眼的本事,道是:大舅哥舍不得小妹出嫁,亲自出行迎接省亲队伍。因欢喜不尽哭得都抽筋儿,到现在一动感情就浑身发抖…… 于是应着背后“没出息”的笑骂,一路顺顺当当径直钻进西恒腹地。 迷迷糊糊被摇醒,骧揉揉眼睛见是谢琛坐进车辇,打个哈欠让出一些位置给他。谢琛盘腿坐定道:“尽顾着公事赶路,险险忘却临来时义父嘱咐转告的事。超哥的痼疾终是未得治愈,此后婚嫁子息上便是不能设想了。超哥自身倒还豁达,与义父说定,日后便从弟弟跟前过继。我们三个人如今唯有你,无甚挂碍。义父让我代为关照你,若你在外能有中意女子,收在身边也无不可。若能育下一男半女便过继给超哥。当然这事还在你把握。” 骧靠着引枕手抱在脑后半晌无语,动了动酸麻的双腿低声应付:“容后再说吧。此去若抛骨无定河,什么子嗣过继……还不都是无稽之谈。” 当时兰若毒虽解,骧却对生疏之人无论男女都有抵触。沈赫对此已有觉察,明白只可旁引疏导绝不能强求。父子间于此事上的默契以及伤怀,更是不能与外人道。 “朔宁府,美人窟,惊艳当世不二出……”独孤澹听到身后吟诵,勒住马缰朝端木洵竖起手指,示意噤声。待端木洵向前提马至后半个马身处,方才回头问:“佳瑷也听过这首尚京城传的小令?” “末将唐突。实在是凤郎鸿郎的才貌令末将等为之惊艳”——“本王只劝你,如是类念辞,在鸿郎面前嚼嚼舌就罢了,莫到凤郎眼前讨不自在。那可是惹不得的主儿。那日情形你也见了,激得他顽厉之性大作,任你是皇亲国戚,开口就是刀言剑语,绝不待赊欠的。松延宫太后可够心计,当着满朝文武被他噎得哑口无言。本王清楚记得他六岁那年,贵为皇族的昂亲王闲极无聊,开口戏逗与他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孰料这孩子连想都不想开口便答对:骧拙劣之才,焉得比较金尊玉贵经天纬地的昂王千岁,说不得来日,不周山的擎天柱松了,有昂王一人过去,就足以支撑住这片天下了。自那而后,朝中凡位列王驾者,再无人愿意被尊称一声——王爷千岁。谁都怕被他指点成活王八精。”解说言落,队伍中凡在近侧听清故事的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 终得潜行至官匪两不顾的地界,端木洵朝着独孤澹默然一揖,将掌中丈八蛇矛一挥,带领着一哨人马朝预定方向,水银泻地般潜迹而去。这是化整为零分头潜行的最后一队。及至此时,这支省亲队伍尽可卸去伪装,轻骑快马赶往预定汇合地点——咸宁城。 骧又一次紧了紧袢甲腰带,翻身跃上玉面菊花骢,手搭凉棚看向远处畅往不已:“论功还需请长缨。但有机会必要褪去这身鹤羽,从戎沙场方无愧我胸藏志向。” “说得好!”独孤澹一面检查着谢琛刚穿好的护身甲,回头搭话笑道:“当真有那一日,为兄的旗下便预留一个散骑郎将给你。”——“一言为定。不过我要先写休书给你,才好接日后的金批箭。” 水银泻地兵出无形,为的就是化零为整来之即战。简单集结点名之后,一支鸣镝拖着尖利之音,划破地面寂静,发出了独有的出击号令。人衔枚马裹蹄,臂扎红巾偃旗息鼓,刀风火雨劈面而至。丈八蛇矛和方天画戟统率下的两支精锐,健翅也似舞动起来,所向披靡一纵而过。咸宁城外的包围圈军营,尚在睡梦中,已被生生撕开了豁口。 探马再快也跑不出豹子迅猛和速度,拒马再尖也隔不开祝融之焰排涌奔腾。战火腾空,对面所向只分敌我不辨善恶,一把大火连营而起,无论人畜浸没于其中便再无回还指望。更遑论一纸所谓联盟契约。 包括图里在内几家夺位王子,忙着召集各自部下快马逐出,赶向各自封地方向切断火势,援救领地上的妻子儿郎……不肖半日间,号称是数万之众的讨逆之旅溃散殆尽。 咸宁城头,金鹏大纛旗依然迎着飒飒烈风招展,固定旗杆的却是十余具兵士尸骸。狼烟曛日弥漫游弋,一面醒目耀眼的飞豹旗跃然跳脱而起,与之遥相呼应。放眼四下,满处横尸血汇成渠,有的地方足以没过马蹄。烟尘飘荡拖曳着焦糊腥臭混杂的气味,令胃浅之人频频作呕。若非日正高悬,打扫战场的人来来往往,呼喝回应,真会让人错觉坠入修罗场。 沈骧挂好右手戟,腾出左手掐着眉头和太阳穴,直觉触之酸胀,两眼不知怎的,被什么光亮刺得生疼。稍后觉察原来是两个虎口在与敌将对峙时,被对方沉重的乌金锤震裂了。真应了启程时独孤澹劝说的一句笑语:不尽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功到用时亦会恨之不足。索性是听君一劝改持双戟,否则受那一击之力,沈骧原用的双股剑必定脱手而出。 终觉目下清明之际,沈骧陡然发力腾身跃起,扑倒独孤澹,同时甩手掷出左手短戟……不远处的伏击者应声落地,右胸被短戟上月牙刀几乎切割开。正是欲行脱逃的逆渠图里。 独孤澹紧紧搂定怀抱中的人,在其肩背上有力的拍了几下。随后扶正了那个身躯,对着他信服的微笑一下,便转身走向军士人群中。 咸宁城中已派出专人前来接洽,共商战后收尾迎奉钦差入城。彼此交流之下方知眼前诸般情形甚是凶险。数日前,图里探得信息分出一万人,在萧飒至咸宁途中与英琭激烈会战。目前因咸宁受包围日久,彼此间音信切断,英琭一行人竟是生死不明。留守于城中,英琭的发妻康氏宜兰,于日间率队出城御敌是受伤被俘。因拒绝向人授意交出象征王权军权的金鹏大纛旗,献城投降,被图里等人以残酷手段杀害。目下留在咸宁皇城中,只有英琭身边一个侍妾名唤楚婹,还有康氏遗下的两位公子,刚满九岁的英翀和不足六个月的英翊。 眼见得弱妇幼子难当大事,为今之计须得立刻派出几哨人马,向四下搜寻英琭的踪迹。确切言,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眼前一场战祸未尽,又将有无边的战火狼烟直冲而起。此正是:破阵乐未合再起将军令。此刻听来,更多了几重凄怆和毛骨悚然。 一个不堪设想的结局晃在欺近眼前。若英琭真的落亡在外,于豹韬卫而言,勤王之师出师无名,还会反而成为兴兵谋逆挑起战端的罪魁祸首。西恒境内失却震慑,散勇流匪四窜,城头王旗起伏不绝。朝廷又无意无力擢选平乱之将。而今日在场的人,皆难逃挑动兵凶战祸受人唾骂。 端木洵受武靖王指派,来到沈骧这边协助他调查军马案。甚至保护他当面提审俘虏。图里亲随的供述,让沈骧亲身经受了一回失魂落魄。 图里等人在前面五年间,通过重金收买等多种途径,盗采马种,运至萧飒郊外繁育,三四年间盗得军马数万匹。英氏王族集会前,事情涉及胭脂虎伏诛儿败露。仓皇之间联合起兵发动内乱。时值于此还要庆幸,幸亏事情先于败露。倘若再行拖后几年,不仅英琭一家之力因力不能敌横遭剿灭吞并,安奉一境边防线上,又将是重现十万铁骑叩关。 沈骧还能回想起康氏宜兰的模样,开朗泼辣端庄大方,尊夫如敬天。如今这位令人见之心暖的夫人,已成为西恒王庭贞烈表率。受伤被俘之后斥骂逆贼,图里恼羞成怒,命随从将之丢入军马栏。使人轰赶军马咆哮踩踏……英氏元妃宜兰被无数军马铁蹄踏为齑粉,尸骨难寻。 心中燥火烧得人坐立难安,沈骧直觉两手虎口裂口更深,疼得拿不住手上的小木盒。端木洵见状,和颜安慰着接过东西,按照指点捏出盒中一丛干草。 端木举着干草凑近脸前,看看嗅嗅片刻后答道:是野茴香。因其有一定催情效果,在马匹交配季节可以充作草料之内。再则适逢军马繁育期内,除野茴香之外,也会在草料中拌入春药。促使种马在此期间保持并延长发情状态,多留马种增加牝马受孕量。 “只说咱豹韬卫旗下,军马存栏折损,都是关乎于军机成败。存栏、置换、损耗、及最后死亡马匹尸体销毁,都有绝对严格严格管制。我家王爷亦是亲自监管此事,确保绝无疏漏。” 沈骧忍痛捏着笔记记写写,不时抬头朝端木洵摆出轻松笑容,他不愿被对方看出,其实他快要被疼哭了“端木大哥还记得被您无意间救下的那个华璃坊的人幺?” “记得。发现那人时,他已经是奄奄一息,衣不蔽体,尤其下身污秽不堪腥臊之气扑鼻。被我手下人救醒足有半个时辰,方才出音反复念出‘华璃坊’。因其一见马匹就发癫狂,只得命人再将之击昏才送回安远城。也是到了门下看到招牌,方知此人原来是那处红极一时的小倌。”想是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端木洵哑然而笑。 “见到马匹突发癫狂~~什么样的马能把人吓疯了?”骧一下下弹着纸上的疯字。——“鬼马、惊马、疯马。”端木洵随口答道。 当看上面前一双波光潋滟、流光溢彩的凤目时,端木直觉自己被牢牢吸附住,在其后亦有灵光出窍之感,连随后的追问听来恍有飘忽如蛊惑:“那么,什么样的马会表现疯狂?” 端木洵咯的咽了口吐沫,略有些结舌的答道:“呃……噢,末将不好乱猜……不过,实言相告。末将是亲眼见过军马监舍中,种马发情的模样。说句……不怕有污清听的话,那种马一旦进入情炽癫狂状态,便真是……无论人畜,见什么都上的。” 骧如同是被扎了腿似的,从木凳上跃起。对着端木道声:受教。疾步奔出军帐,径直跑进武靖王帅帐。端木洵望着他的背影,深有茫然:“我并未说粗话呀?……” 骧一股风般冲进帅帐,将手上的野茴香、字条,摆在独孤澹和谢琛眼前:“军马流失案的整条脉络便在此了。” 承宁之变尘埃未落,图里、亦包括胭脂虎等人,趁朝廷精力有限之际,重金买通军马营以及官场内奸,其中便有安远前任知府施晗。以添加野茴香、春药的草料,延长种马发情期偷溜马种。最初,因边境牲畜进出控制较严,盗者偷掘新坟或是未及下葬的尸体,注入偷留的马种,运出关卡。此种方法因贮存物性质不佳而致败多成少。故此法很快被弃用,盗尸案由此沉寂。主谋者随后改用活人运送马种。又因女性体制柔弱经不起摧残,逐步改用男性身体贮存运送马种。到达某个特定地点后,从人体内引出马种,注入事先准备在此地的牝马体内。就此完成从偷到配的行动。那些不堪折磨致死用作运送马种的容器——妓女、小倌,被草草埋尸于荒野中。 以此方法循环往复五年余,安奉两地军营流失出去的军马足以数十万计。 安远前任知府施晗之死,正是由于他的行迹逐步败露,被西恒方面派出刺客灭口。 “乱臣贼子祸国殃民,罪不容诛!”独孤澹一拳捶在几案上,卡的一声,几案折断桌腿翻到在地。如许响动唬得近前报事的军士收不住步子,一个滚翻卧倒在军帐门口。独孤澹压住怒火喝道:“报上来!” 朝几个方向出去搜寻的马军先后放起了报信烟花。武靖王的脸色随之越来越难看。根据预定颜色可知,未得寻找到英琭的踪迹;欲将案原路返回集结地交令。十二个时辰内不得英琭生还的消息,独孤澹必须率队带着谢琛原路折回奉节,之后送回尚京。独孤澹要集中精力彻查军马案,还要继续守卫奉节,加紧练兵以抵御即将席卷而起的西恒内乱。至于西恒境内,很快将变成群凶逞强百姓离乱的人间地狱。 在如此人心惶惶的境遇下,得遇故人相见,卓尔哪里有兴致言笑,只向谢琛、沈骧两人所在位置,囫囵点点头;便应独孤澹招手走到挂图前。 独孤澹言简意赅:“汝生长于恒境,可否知道,除图上标注的路径之外,是否另有蹊径通往咸宁;亦或是根本未曾上图标点的?” 卓尔会意仰头对着挂图细审有半柱香功夫,踌躇着抬手按住一点:“大致是这里有一险冲,被老人们叫做‘野狼谷’。谷内狼群恶豺聚居成患,百多年间无人走过。倘若……倘若外出迎接主公的人马……都未寻到踪迹,那怕……怕是被图里逆贼截杀人马逼入野狼谷了。……可是……”说着话卓尔浑身一抖,两眼通红,低头再不言语。 ‘可是’之后的内容,在场几人都能猜到:如果找不到一处满目遗尸的所在,便是真的冲进了野狼谷;能有几人或者出来,就只有老天知道了。 独孤澹拿起笔在卓尔指过的地方加了标记,缓缓道:“本王派人马再出去寻找你家主公,由你领路。但是你要明白,如果在此处找到了一地尸骸,随你出发的人会立即饭烟火报信给本王。本王见到信号将立即拔营骑兵返回奉节,而你也将被他们就地处死。西恒境内随后会如何,谁都无法设想。本王今后自会为你家主公报仇,但眼前绝对是先顾及拿豹韬卫弟兄的存亡。你……可以拒绝。”——“我愿带路!主公不会有事的,……还有他,他若有什么山高水低的,我也不要独活于世。” 骧闻言一惊,随之想起脸颊上带疤的老唐。少言寡语沉稳得象岩石样的汉子。曾几何时手牵着这个青年,谆谆嘱咐满面温和……骧第一次有了向神佛祈求的念头,那样令人见之温暖踏实的男人……应该得到神佛保佑吧。 当莲青色天幕中挂起又一轮形如弯刀般的月牙,东南方向终于腾空跃起几束色彩艳丽的烟花。直到那抹绚丽散失在夜幕尽头,独孤澹才猛地把拳头向空中一挥大笑道:“鬼见愁岂是易与之辈!那么容易就被几个蛇鼠宵小取了性命!啊~~知其安然,是在快意,当浮一大白!” 喜讯递进咸宁城,城中随之亦是一片欢腾雀跃。不久便有监朝臣工出城迎接钦差入城,同时又向城外豹韬卫军营,送来大量老君物品酒食。 谢琛提议,西恒王庭目前多留妇孺,外臣尤其是军旅不便冒然进入。莫如等候英琭回来一同进城,独孤澹深以为然。考虑到西恒臣属盛情难却,于是便邀请恒方人士,在军营中一同燃起篝火宴饮庆贺。 谢琛进到营帐中来寻表弟同赴宴会,却见骧正在换装打理行囊。正所谓忙而不乱,口中哼着曲调,手上叠着衣物,脚下颠着步子,踏着不远处响起乐曲的拍子,跳得滴滴嘟嘟,极其有节奏。间谢琛挽手看着他笑,骧也是欣然一笑,从衣物中间用手指夹出一方折纸递给谢琛。 “这是在安远帮你收录的几首曲子,韵律很好。待阿哥得空可以弹来听听。外面的聚会,我就弗去格。”说着转回身又去收拾。因其手上有伤,动作上显然笨了些,谢琛收了曲谱上前接过骧的东西。“英琭的下落落实,侬身为宣旨钦差留下来名正言顺;擎韬兄也需留下与之交割军务,并接你回去。我则需要尽快赶回安远,就军马案破获向叶茂复命。” “返回路程遥远,侬孤身一人,我如何能放心。再则,侬于阵前擒获图里亦是有功;将至论功行赏侬却躲开?何不等到这厢诸事落实于为兄一同返回。我奉旨回京后,听得超哥讲:侬被远放安远任职,就一直悬着心。回想起这几年间,侬吃苦受伤皆是由我引起……”——“说这么琐碎的事作甚?我不是小孩子,吃不得点滴苦。实在是目前的这位上司,须提着许多谨慎才行。故而,对于英琭必需见机回避。”骧挤着谢琛坐在木榻上娓娓道来细细分说。 “为兄理会贤弟的心意”独孤澹心领神会道。“业已命人为你备出换乘附马补给。端木将军受指派先行赶回奉节,以便及时筛查奉节马军的疏漏情形。正巧可以令贤弟一直顺道结伴走到安远郊外。如此亦可免了芷璘牵挂。” 独孤澹把案头一份名单稍加点化之后,默然动作示意骧照此誊抄。“适才恒方来人相邀。说是图里杀害了琭王的元妃,如今你擒下逆贼为英氏除了败类。琭王的属下再三恳请当面拜谢,为兄这厢推脱不掉。贤弟也莫要拘谨推诿,出去见个面搭几句话,圆个场面。马背上的男人心思直通,恐误会你是轻视他们。至于鹤卫‘禁止结交外官’禁令……贤弟无需介怀。西恒这边都只道你是豹韬卫的人;豹韬卫这边,为兄说话是算数的。” 骧无奈一叹:“官场应酬比鸡肋之扰还索然无味。”无奈之下拱手一揖,跟在独孤澹、谢琛身后,亦步亦趋走进众多视线之内。不出所料的惊起一片惊艳赞和声。 饶是有武靖王、钦差在旁遮挡解说,数不清硕大的酒碗、酒坛此消彼长直如潮水涌来,迫得骧几乎躲进武靖王怀里,也还是被灌了不少酒。不肖片刻看着眼前人来人往,有如拖着影气儿似的。骧暗觉不妙,需尽快把酒劲散了,否则醉酒驾马纯粹是找死。 “听闻凤郎闻乐而动,展臂成舞。何不趁着篝火正旺豪情激越,末将等愿弹剑高歌击鼓为和,恭请凤郎一舞。”端木洵架着行动踉跄的少年笑道。因周遭欢声起伏,他几乎是要贴近骧脸侧高喊,吼得骧捂住耳朵更加要往地上溜。为不致跌伤了少年,他爽利的把骧的手臂担在肩上。 骧此刻真正是酒色满面醉眼迷蒙,不见冷厉唯有娇憨:“呃……呵呵……端木大哥若能不弃共舞,骧便任性哗众闹上这一回。只是,我可不想看佳瑷兄舞那柄令人胆寒的蛇矛~~嘻嘻……”——“愚兄更无胆量再领教凤郎的撒手戟。得蒙贤弟亲言相邀,愚兄诚惶诚恐。献丑处权作为博凤郎开颜一笑了。” 谢琛见独孤澹将一对铁扇递给骧,也知那扇系独孤澹步下护身器,忙要阻拦。独孤回头安慰:“扇中机簧都已拧紧不会伤了他。想来仪光是欲借舞蹈将体内的酒力散出。芷璘且放心,若此举收效不佳,稍后我亲自为之推功解酒。”——“罢了。屈指算来也有数年未见骧儿舞蹈,其实我也想看。他生而有舞蹈天赋,只恨偏偏有人借此诟病。” 一通鼓响由缓趋疾,两面火焰边门旗扬风招展;越发策动起铁马金戈豪情激昂。骧倒提两把扇,踩着二通鼓节奏,步履踉跄而不乱节拍的走向场中。端木洵嘎然收势,两面门旗俨然如张开的双臂张开着。一记重击叩响,侧旁竟不知是谁放声高歌。唱响的竟是昌境内被列为禁曲的《美人殇》。异地他乡得闻乡音,引起无数会心微笑。 ——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浣一带如画江山。 暖玉温香,风姿流转,去日苦多塞上弦。 国色天纵,颠倒纠缠,缩地鞭收蓝桥短,青鸟佳音,忘川知返,抱柱守得如花眷。 拱手江山,换卿欢颜,刀笔剑齿任由笑谈,君情妾愿,天地鉴怜,敢许携手海枯石烂。 今朝有酒,今朝且醉,爱不释手卿之美艳,有花堪折,直须折取,莞尔间情炽跃山峦。…… 歌跳剑锋响,曲跃酒觞鸣。火色旗风之间,两把素面折扇翻飞流转。忽而如玉蝶展翅翩翩掠过旗屏号带;忽而就着骧手腕并转,在飞焰腾烟中,合并托出一轮满月。而那此刻纵情而舞之人,一朝褪尽平素里,端静如怀春好女的仪态,翩然飞花投入劲风,恍惚惊鸿掠于云霞。时而起铿锵飞举扇动铮鸣,时而欲落捧盈握柔弱无骨;时而似朔风卷雪白驹过隙,时而如鹔鹴张羽起腾于沧海桑田。此情此景此相此觉,便真有三风十愆之诫,败身倾国之警,亦都会淹没于这场旗风裹挟的劲舞中。 ……造衅又何妨,裂帛成乐见嫣然喜媚, 负九鼎也罢,倥偬铁驾宁取悦姒妃。 莫等闲,觞曲未通,华发早生,方知情难回, 情何堪,流叶题诗,袖手天下,抱美踏歌归。 汝道是,江山倾覆美人怀, 吾只问,香带能绾几多颓。 则看此,乾刚荒唐痴情累, 枉成殇,九重土掩万千罪。 久在行伍四肢百骸如藏耳目聪明,应着场内一声“王爷,还扇”的清朗呼喝,独孤澹款款然拾起手边一只筷子举手一挑,飞旋而近的铁扇,直如两只敛翅归巢的白鸽;在独孤澹手上飞转几匝现回原形。 端木洵手中将两杆门旗并作一股,臂上发力向空中一挑,如同挑起一缕月华色软带。骧就着旗杆上扬的力道腾身飞了起来,直朝一面铺展开来的飞豹旗斜坠过去。他本想就着风向扯住那面旗子,借飘荡之势就此隐身。终是独孤澹迅速,飞身而起迎上去,伸臂将骧圈回臂弯。却只见那少年亦是汗出如注浑似堪堪出于水中。 在冲天的喝彩欢呼声中,谢琛扯下身上披风,快步上前盖住沈骧;有独孤澹横抱着疾步回至帅帐。 帐中早已备好沐浴用物、换用干衣,谢琛在独孤澹插手帮忙下,将已是软成一团的沈骧放进浴桶。忙了近半个时辰,骧终于醒了酒。换上一身精干短靠收拾停当。 独孤澹特意抖开一袭精致短披,亲手为他系好。“回去的路免不了艰险,好在较来时总能顺当许多,不会再有大凶险。再则有武探花端木洵与你顺道,为兄与芷璘也能放心。方才恒方属臣与我言道,贤弟此番手擒逆渠,奇功至伟,论起来可堪丹书免死之封。还几番关照要我替他们挽留住你,至少等他们主公回来。” 骧挽住马缰连连摆着另只手:“西恒国主若行封赐,望务必代为辞谢。嗯~~委实谢不掉,便请他来日,屈尊降阶以友人之姿,请我一席就足以还了人情。对于王驾身份者,我不想纠葛太多。” 打马加鞭,中途仅借了换马的一刻功夫略作休整。终于在又一轮弯月,钩挂在山石间,远远望见了安远城的清晰轮廓。 沈骧狠狠勒住缰绳,直觉全身骨头节都似错位了一般,叫嚣着疼痛。拨转马头,朝着纷纷扯缰驻马的端木等人,抱拳当胸马上一揖。“多谢佳瑷兄和弟兄们,一路护持至此。骧铭感五内无以言表。碍于公务在身不敢耽搁,改日,定当登门拜谢诸位兄台同携之恩。” 端木洵提马行至队前,伸臂与沈骧对拍一掌,朗声笑道:“得与凤郎共舞一回,快意至极回味无穷。来日果有再会凤郎驾临之期,端木洵扫榻以待倒履相迎。不多赘言,末将带王爷及豹韬卫将士,诚谢仪光智破积年大案,为我军及时剔除蛀蚀大害。另则,王爷还要末将转告:身上短披务请仪光自行收用。日后若有捉襟之扰,尽可以此为信,就近寻赴于豹韬卫建戍。无论是谁人见之,补给、护持、借力、保全,绝不会有二话。”稍断了一瞬,端木复又温和笑道:“若还方便,带给锦雉公子一言,豹韬卫的苍鹰公子等他还一顿酒呢。” 望着一线烟尘径直钻进夜色中的城郭轮廓,端木洵把手中蛇矛挽了一个枪花。身后骑军见令整队。身随鞍动,铁影月光相映成辉。端木洵终于还是忍不住回看那缕烟尘畅然一叹:“真是个妙人儿啊!” 一方腰牌叫开城门,一骑缭尘直扑安远鹤卫。半个时辰后,将军卫行辕接连奔出十数传令军曹,跃马扬鞭绝尘而去…… 叶茂拢着颌下短髯,目光中隐有秋水刀光之色。听着少年暗卫一派温良无害的陈述:“当前军中事态当分轻重缓急……至于另桩,宜徐徐图之。”只恨不得一把擒住瞬间掐断那玉白的颈项。 “仪光之意,是要本座继续坐视养虎为患?”——“虎狼之间本为相互牵制之势。钧台何必要将自家转为兽群袭击目标?”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安远奉节两地军营中,都开始了一场细如梳篦般的筛查。遂见安远戍卫辕门前,再一次亮起鬼头刀的光亮。在渐起的冬季朔风中,汩汩鲜血喷溅而出,迅速被风干冻结…… 终于褪下那袭肥大的莲青色文吏官服,坐在街边小店里,手中的杂粮粥软糯适口温香扑鼻。吃过这碗杂粮粥之后,一年时光就望到尽头。或许年底时,向上司求个十天半月的假期,回尚京探亲。 硬说是不想家,连自己都不会信;父亲一直连只字片纸都不曾传递过,独居在虎贲卫起居怎样……安氏大娘的咳症恢复的如何……琛哥回京复命可还顺利……超哥在翰林院境遇如何……三弟驰儿是否还跟在松延宫身边…… 书案上,一页小诗压在角梳下。早已人去屋空。室内虽放着炭火盆,怀里也搂着手炉,还是觉得一股清冷窜来窜去。 “恨为当初去与留,坐失花期错鸳俦。角梳空照起慵妆,遥望拜封万户侯。——《空望》.萧宇” 沈骧勾着一丝浅笑,抖抖诗笺夹在书页间。 秀儿回述道:雨航在看着他出门之后,坐在房门大开的屋子里,攥着角梳哭了很久。原还以为天亮之后,便会赌气回去。未料那孩子倔得很;天方大亮就起身,退了绸衫洗净脂粉,一身布衣短服。擦桌扫地浇花帮厨……如是外出还家的儿郎操持家务顺畅自然。直至期满那日,才红着脸央求秀儿帮他梳起发髻,抱着外袍等着轿子将其接回。 安远知府赵椿不无讶异的看着沈骧,凝思片刻后道:“凤郎提议乃是造福一方之计,下官随后立即着手提卷重审。倒是这萧家的孩子……好好一个良家子弟,由此番经过之后,从此断了锦绣前程,实在是可惜了。”——“清肖兄差矣。悬金鱼披紫裳便一定是光明正道?骧以为未必。前一个月间,刀头沥血一众人等都有各自前程,数载寒窗悬囊萤,一朝清梦破黄粱。平平实实安稳一生,未见不是另一种前程。罢了,说这些话没的倒了胃口。既然案情交割清楚,卑职请准封笔交差。” 数日后安远城中,包括华璃坊在内十数家官妓门中,出现了手持票拟公文的官差。在详细抄查核对过身份来处之后,近百名沦为官妓小倌的男女,抱着各自极尽简单的行李,走出妓馆恢复了曾是不敢再奢望的良家子身份。 雨航迈出华璃坊时仍旧恍如梦境,他不敢确信自今而后已经可以做回萧宇的本来身份。那日留诗时具名,还说是今生今世只能是偷偷写来,怎敢想到今日当真成现实。 沈骧盯着台阶下直挺挺跪着的人,恨不得把手中书卷劈头摔在他脸上。雨航颇有几分不答应宁可跪死在阶前的样子,让沈骧咬牙切齿。“公子再造之恩,雨航无以为报。不敢奢望公子折节下交,情愿终身侍奉公子左右。” “住口!”冷冷喝住一番表白,将书卷丢在案上。为何人人都想来安排我的行为,还表现的至情至性。“你萧家的冤案得以重判,乃是知府大人为政清明。沈某仅是个核查案卷的无级小吏,适时提醒上司只是本分而已;焉有那么大手段解放上百名业已定性官妓。萧公子就是真有心拜谢也是拜错门了。你我之间无恩义可循亦不值论到那个‘谢’字,更不至于令你自辱屈身为婢”见虚扶手势不奏效,骧只得过去伸手将其扶起“你如今终于归还良家子弟身份,持身之道在于自重自爱,似这般……实在有辱先人清名。” 雨航不记得怎样走出那个门户,只知道从内而外冷得将要冻成冰。沈骧的模样在脑海来回变换着,一会手摇素面折扇,温暖如三春明媚;一会负手斜睨冷厉似数九寒天尖刺的冰凌……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臂上被实实一记重拍,令雨航吃疼的回过神。见是沈宅的东来正晃着两手招呼他眨眼睛:“萧家小哥怎的如走了魂似的,喊话都听不见。我追了两三条街才算赶上。二爷让请您回去呢。唔~~莫要这么瞪着我。我可不敢乱猜二爷的心思,二爷管束起人来手下可不留情的。”如实说着,东来扯住雨航的衣袖,如是见了刚出锅的饺子般,笑得见牙不见眼。 雨航搂着梅花窗铜手炉,足足半个时辰才觉身上有了感觉。骧赶着把手上的东西写完收好,方行至近前说话。“方才尽顾考虑公务上的事,竟全忘了你的情形。当时查抄的录单所列,除起获脏银之外,并未在家宅内发现其他余财。你也正是因为没有财务充缴抵赎才落入官坊。如今,你家可还有能投奔的亲属?” 一句话问罢,雨航那里已是泪如泉涌哽咽难言,紧紧搂着手炉把头压在手臂上,似是摇头又似是抹泪的动了一下。 想来不需言表。当日获罪,谁家不怕受牵连。今日纵然平反昭雪,哪个又愿意收留一个做过官妓的人,白惹污秽。纵然是怀揣一纸官凭脱身倡优,却永远有个洗不净的过往。日后更是绝缘士林官宦之境;女子或许可望寻个本分村夫,或是为奴为婢,小倌出脱娼门之后,若无傍身之技糊口,多是重进妓馆。 “也罢。我便留下你,亦不需你为奴为婢,只需依我几样。其一,你我之间一友人之礼相待;其二,来日若你寻得亲人投奔,知会一声尽可离去,此后也不必再留牵扯;其三,你非属于我沈家中人,进出自由;最后,不许在我眼前行那番妓坊中的伎俩,但有一次,莫待我开口,你自请出门。受得这四样,你便可以留下。”话音甫落,雨航扑通一声从座上溜下,肘膝触地伏在青砖地面上:“萧宇……叩谢二爷收留……” 东来秀儿不待吩咐亦不敢多问,默默收拾了一间耳房,补了被褥洗漱用物,又热了饭菜送到正房外间,才默然散去。 沈骧指指桌上饭食“我已经用过了。你落座自取。哦,你在宅中与我讲话不必随他们的称呼。我的表字是‘仪光’,仪容之仪光辉之光。”骧静坐在一旁榻上,用长柄铜匙拨着手炉中的炭,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闲话。素面布衣的雨航其实看着更舒服些。 “若不解说,我还道是公子取了西子之名为表字呢。”雨航捧着饭碗笑。——骧随之也笑“仪光二字取典于曹子建《铜雀台赋》。乃是得蒙先帝所赐。当时先帝也曾教导,要我—翼佐皇家宁彼四方。可惜待我遵其圣谕,束发而冠时,却是披了一身鹤羽。不说这些,还未问你,年庚几何?” 雨航咽下口中食答道“来年三月就满十八。还未取字,或许不会有选字加冠的机会了。故而,萧宇有个不情之请。当日蒙公子口占解名,我想就此将‘雨航’二字,权作公子为我选的表字。日后还求公子亲笔题写。自被迫沦入风尘,您是屈指可数……还把我当人看的。” 骧闻言抬起头,先又是一笑:“那不过是疲于应付口不择言,你倒不必认真。”——“非也,为我解名之人也是让我终于吃到一口干净饭食的人。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再提这些无趣的事,你便回自己房中去。我不过想松范一下寻你说说话,反被拖得更累,没意思。”骧捂着口打了个哈欠,声音含糊着说:“记得你说过会些针灸,和婶一直肩背疼,闲时且帮她看看。” 拖了未几,小家主说是近日太乏力先睡下。雨航跟着东来回到为他准备的屋子,看着东来往桌边放了取暖火盆,恍然间就连那一点如豆的灯烛,都显得无比温暖。 “二爷平素也是这么冷峭?”——“才不。无论侯爷、夫人,还是二爷,带下面人都极好。只是有一桩事必需记住:不经二爷亲口许可,绝不准肆意触碰他。这是如今沈家上下人人遵守的家规。”东来罩好了灯烛罩子掀帘走了。 次日晨间,窗上莫名被映的一片亮白。雨航快速起身穿起厚衣推开门看出去,原是一场快雪无声潜入夜。 沈骧裹着一件半旧的秋色银鼠长袍,双手抱着热气腾腾的茶杯,缓步踱到花圃前。木栏内伸出一支孤峭的梅枝,枝上上顶着雪,一点红蕾被雪包裹若隐若现。他出手掐了那花蕾,抖去琼宵轻轻立在杯中。花蕾被热茶水汽骤然哄催,竟很快绽开。 “先开者谢独早。”骧回头看着几步之外踟蹰不敢近前的雨航,呼出的热气凝成团团白雾:“有道是:梅艳三冬雪,枫俏两秋霜。你曾怨错失花期,殊不知荼蘼已谢,与期花时须得来春” 雨航被他一说不禁满脸绯红:“在下见识浅薄让仪光见笑了。当时心中直报怨着‘求不得’,并未想到是‘不当时’。” “现在明白也不晚。我助你脱离风尘多少也有一点私心。还记得我为之祈福许愿的那位故友,他与你同年,却是被我牵连并亲手所伤……日后,你若因我受到牵连,尽可把所有责任推在我身上……”言未落,已经抢步上前抓住雨航,没有让他又跪下去“你若当真能给我跪出金子,我便让你跪。若不能就莫要如此。似是这般一再跪拜可不是在咒我早死。”说完,也不看雨航瞠目结舌的样子,一转身哈哈笑着快步回房。 围炉烹茶映雪窗头闲话,听着室外和婶吆喝着秀儿东来扫雪,以及竹扫帚划出的沙沙声,沈骧被炭火盆烘得有些昏昏欲睡。雨航看着火盆上的水,随口答言称,昨夜真正是几年来第一场好睡。待捧着仔细泡好的茶送到沈骧跟前,却见他歪倒在榻上几乎睡过去。雨航回身要退出去,骧已经醒坐起身叫住他。 接过水浸过的手巾擦了脸,骧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少时在京城家中时,看着表兄摆弄一套‘煮茶十二先生’,我常笑他琐碎;不过他却是个巧人,会烹茶、做茶点,会酿菊花酒,还通音律。真是个精致而生的人。我被他惯坏了口味,结果迈进安远城首先学的就是——入乡随俗。只是时至今日,还是习惯不来。越是劳累越是浅眠。如今有你在,赶日后闲下来,也帮我扎上几根针。现下,实在是睡不成呢。” 掀开茶盏盖,香馥扑鼻汤色澄清,入口回甘直沁心脾。“午后我还要去衙署,你关照和婶他们,晚间不必等我回来。又是年关了,汇总具结呈报封库,怕要有几日才回来。书桌笔洗旁的书,留给你闲来无事翻看解闷。” 又套上肥大的官袍,好在内衬夹衣倒不会太晃荡。将饰有白玉帽正的无翅纱帽戴好收紧颌下揽带。转出外间时,雨航还守在那里静静等着。递上马鞭,雨航问:“眼看过年,可有甚想吃有一直不得做的吃食?” 一句问话说得笑开了两个人。骧歪着头想想,回头见东来又是一副盼着热饺子的模样,便笑道:“我那份年夜饺子留给东来。和婶若是做了栗子焖鸡,就留一盅给我。” 砰地一声弓弦闷响,一支羽箭钉进草靶人头中;紧接着又是一支雕翎疾驰而出,劈开前一支箭的箭杆再次钉在靶心上。叶茂收了铁胎弓原地转身看向沈骧。 叶茂很像看看这个少年,在得知前面几个夜间,鹤翔卫分堂发生了变动之后,是否还能保持这样一直态度清冷的姿态。 “直如足下所见的,鹤卫分堂阁主张甲私通外藩,证据确凿无疑;昨夜已被本座擒下,于今日辰时处决。尸身悬于城头示众十日,首级传阅各营,以儆效尤。自即日起,安远鹤卫暂由本座亲自监管。足下提出的轻重缓急之策与本座行来,端是受用得紧。”叶茂不阴不阳的说道。“目下正值冬季。恰有北面夷族趁封冻期频频调集。英琭应武靖王及本座联合之请,亲率部下已在安远卫防线之外扎营,以助朝廷堪平外乱袭扰。汝既与之留有一份人情,料想必有近身机会。后面的事情,就不需要再嘱咐。本座的决定始终如一。与其放任英琭做大成为朝廷心腹大患,莫如现在一力取之。” 沈骧拾起地上的令牌,默然施礼退出。他知道此番任务断无转圜余地;且行动时间最晚限定,在西恒完成抵御北面夷族行动拔营收队时。叶茂出其不意,击杀了张甲,一并夺下鹤卫分堂掌印职位。也成了骧正经的顶头上司。对其命令,除了服从还是服从,再无丝毫商量的可能。 驻军在附近,英琭必会遣属下来寻友人。沈骧只消借把盏言欢放松警惕时,出手一击就可完事大吉…… 反复看着两只手,虎口的伤已经愈合。行伤人的事亦会伤到自己。比之任何一个交过锋的人物,无论在武功、心智、韬略、包括驾驭心术上,英琭都是一个极其厉害的对手。原以为可以在旁领略,不知如何就一步步走近,及至成了目下针锋相对生死相搏。 正出神间,对面响起一串笑声。定睛看来是赵椿好整以暇负手而立,笑得像只闻到肉味的狐狸。“巡视回衙,远远看到凤郎神情款款过来,一副西子捧心的妩媚之态。今日既然这般闲适,莫如随为兄的到知府官衙后院坐坐小酌几杯。若有幸或可赏几声凤鸣清音令为兄一饱耳福。” 见赵椿一副狐尾摇摇的模样,沈骧走上前端礼一揖:“雉郎就那么等不及到开春时再开口?需知目下这季节,连兔子都捉不到,更莫说是寻一只花鸨。” 赵椿闻言一蹦上前连连作揖:“贤弟就饶了为兄这张坏嘴吧。我不过是爱说几句怪话,内心是极好的。那一日贤弟开口一鸣,为兄就此被传说的既跳墙又叫春;你若再不噤声,赵某人还不知要变成什么倒霉模样呢。” 在知府衙门后院落座之后,赵椿再无戏谑之色“安远城外,有朋(鹏)自远方来;此后必要搅得安奉两地风起云涌,不亦乐乎了。”——“还望兄台赐教。” 赵椿竖了下手指,暗示少待;回头招呼随从将刚买到的数札宣纸放下,随之遣散众人离开。“以赵某之议乃为——不宜动土。叶某人假托武靖王的面子,说动英琭出人马助其靖边,只怕是有意再摆一场类似于东兰陵猎场的冬狩。此番端看谁有足够定力,成为最后收拾猎场的那个。” “如此说来,豹韬卫的苍鹰提前飞回来,并不仅为勘察奉节旗下的军马核检。真正为了来寻锦雉的……哈哈……”骧故意笑得哈哈哈,把赵椿气的跺脚“把话说清楚。” “来寻锦雉喝酒啊~~~非此,你且自己说是来寻你做甚?”骧故意甩着两只手白牙森森的笑着。 赵椿险险被那口滚下喉咙的热茶烫死。 八、偶觑封印识凤骨,误解金兰辞龙章 良人难坠金紫梦,龙戍频年不解兵。 任将绿鬓浸霜色,换得六朝拜汉庭——《无题》隆昊 陆昱伸出手掌,颇有几分童趣,接着纷纷摇落的碎玉琼宵。有意运起内力,那雪花未到掌中便为醇刚之气化于无形。故接了半晌,掌中始终干爽。 掌中无雪,有的是气象;眼中无雪,有的是江山;心中无雪,有的是不知何时钻进去的一个人。从野狼谷杀出之时,听到那个名字;一股惊喜涌上来,身上的伤痛浑然不觉。迅速换了马,快马加鞭赶到咸宁城下豹韬卫立时驻营。 围上来的人群中,有忠义臣属、故友新朋,唯独找不见那人身影。心中的影像竟是愈发清晰。 卓尔看出主公心思,代之问了捧旨钦差谢琛,他的表兄。鸿郎,清俊飘逸眉目如画的人。 谢琛说:沈骧赶回安远出路紧急公务。独孤澹说:两刻之前沈骧策马而去。走之前仗着醉意畅舞一回,惊煞豹韬卫和英氏麾下臣将。英氏臣属奏报:那天仙般的人擒住了逆渠图里,却坚决辞谢了所有厚礼谢赠,只说要西恒国主以友人之姿请他一席酒饭。 沈仪光该是知道了,陆昱即是英琭。若能再见,仪光还会认识总在笑逗他身材纤细犹如好女的放之兄么?同样问自己,若我仍愿做你的放之兄,贤弟还愿意做那个牙尖齿利挑食而又争食的小仪光么? 张甲临出事前送出最后一份密信,也为之暴露身份被叶茂擒杀。信中证实,沈骧在投身鹤翔卫之前,于尚京皇宫中结识御前秉笔伴读,情谊甚笃。在其出关时,总堂内部因为沈骧突发狂躁大开杀戒,生生被他踹乱了阵脚;与此同时,沈赫突然率领人马逼宫,并抄剿了鹤卫总堂。鹤卫。其后,当今座上从中斡旋,将沈骧外放安远鹤卫分堂。日前,沈骧已经接到刺杀西恒国主的命令。 儿须成名酒须醉。鹤卫的招牌因其创建人而异常响亮,偏偏旗下人等除掌印大阁领之外,个个身份暧昧。一朝不转明一朝无缘于功名。生亦无荣死亦无声。那样一个绝色的人儿,居然愿意做监察暗杀之类阴私的事;那么再见面时,是否意味着把臂言欢的表象之下,藏着便是刀剑相向。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沈骧此刻的心绪也是极差,坐在马上信马由缰。他只一心摆弄着九连环,菊花骢认得回家的路,就算走岔路也无妨。刚与叶茂会面,听其分派之后本想抽身,不料叶茂当着众人,开口问起沈宅新来投奔的‘朋友’,与沈骧是何关系。 沈骧明白:欲委以重任时,必要有把柄我在上司手里。雨航就是他必需主动送到叶茂手里的把柄。于是他含笑推回了叶茂提问。那仅是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朋友。一副表情纯稚如纸般,叶茂看来几乎觉得是自己心地污浊。 大昌境内,尤其安奉边境线上,好男风者从来不为新鲜;豢养娈童者亦不在少数,况且他叶茂本人就在其列。但是能如沈骧这样的手笔,收的至情至理,纳得光明正大,实实在在是不多见。这么一张华文难述妙笔难画的容貌,能入其青眼者能有多少? 想要参劾在职官员狎妓,那个男孩子已由官府出具官凭从良。诬说是恃强凌弱霸占良家子,就更加够不上。沈宅之中的老仆、婢女、憨僮子,哪一个能禁得住一个逐渐长成的少年? 更遑论沈骧只怕是正盼着,有人寻个把柄参劾他,就此推脱掉手上这份明摆着送死的鬼差事。华美如凤的人狡猾起来,狐狸都是他孙子辈儿的。 “仪光公子好兴致,这么天寒地冻的竟也玩得聚精会神。”听到笑言抬头望去,正是那个笑容绝不掺假的卓尔。看那份兴奋也能猜到,他惦念的人就在近处。沈骧忽然觉得头疼,也许是玩得入神没有戴起风帽,被冷风吹的。卓尔和唐劭都在附近,其主人必在近处静候吧。 骧在马上还了一揖:“别来无恙。看卓尔公子一脸喜色,想必你家主人和他,必都安好。” 卓尔越发笑得如满盆红炭般温温暖暖,直要烘得人满心热络。“多谢公子惦念,都好的。卓尔奉主人之命来接公子出城一叙。主公说,欠公子之情,必当格外备办精致酒食菜食方显诚意。哦,主公还特别要转告,这一回赴宴,绝不会有让公子不欢喜、不合口味的人或事”说着目光向侧旁一转,沈骧会意,沿大道一直跑出去,便是英琭大营驻扎置地。 这可真好,还未动手就被行动目标抢先下手抓个正着。暗卫们将如是尴尬情形戏称为‘功力反噬’,必死无疑。沈骧虽然还在笑却笑得自己浑身发冷。料不到自己这顿断头酒竟是这么喝法。 西出安远便策马一路并驾前行,走的并非是通关大道。行了将有一个时辰,卓尔先勒住马向前指点。沈骧略一抬头,见是被称作‘望鹤台’的小山。 说是小山实在是较之周边山脉而言。观其势也存秀质,略其形亦具挺拔。顶上建有四柱飞檐亭,围以汉白玉石台,垂石阶直至山脚下,蜿蜒曲折浑如素练。正值雪霰飘摇之际,枝桠上抹抹雪痕,仿佛泼墨山水妙手留白;多留无限气韵兼着丝丝入心的沁凉。立石上,‘望鹤台’三字红得刺眼。 怔怔间,一声呜咽般鸣响,箫声骤起。立耳细听是教坊中的曲子《绛痕残》。只是故意延缓音律,又被箫管类乐器演绎,无端的便溢起了满满珠泪抛洒的感觉。原本女儿家喜嫁良人羞中带喜的调子,现在听着竟是哭悼爱侣失伴单飞……不用说已能猜到,弄箫人必是英琭。 听了头曲一段未几,骧便坐不住双手捂着耳朵伏在鞍上。心中更加暗惊:好厉害的千里传音,好霸道的醇刚内力。“卓尔,且发信号与你家主公,我既来赴约,自不会退脱……这吹奏的曲子定系注入内力……我受不驻……让他停下……”硬撑着只会被对方的内力冲得内伤大痛,莫说是近身行刺,只怕未得近身就先送了自己的命。 卓尔应了一声往口中放了一枚呼哨,发力一吹,箫声随后停止。骧也随之松了口气。甩蹬下马,将菊花骢交在卓尔手里。提了口气拾级而上径直来到石台口。 陆昱已经倒背着双臂等在台上,见沈骧也恰好抬头望上来,直似单刀直入伸出手来,示意其牵住以便拉他一把。骧此刻也正有意借一丝力的念头。方才的千里传音,其实正是暗中一击,几乎冲得他内息大乱。于是直视着陆昱的一对眼睛慨然伸手。 在握住那只大手的刹那顿觉不妙,一股热流如潮般沿着手臂直涌过来。与此同时身子已经被随意似的一招扬抖,便朝亭子直飞了出去。骧急忙扭转腰身空中盘旋,一式落地盘花,衣飘猎猎稳稳落地。 陆昱回头望过来,满面激赏之色。仔细审看健步欺近之人,依旧是乌云压顶般的气势。通身如墨的穿着,唯有额间横着一条赤金飞翅抹额,宣示着此人金尊玉贵睥睨众生的身份。 “仪光贤弟好俊逸的身姿。哈,多日不见贤弟眉间一点朱砂,平添了无比的艳美哟!”言笑款款的开场。——“放之兄好强劲的醇刚内力。哦,请恕在下不恭。该是尊称您‘王爷’。琭王安好。” 被对方点出,骧才觉得近日内燥,额头不知何时涌起一颗红疱,触之生疼。到了这人口中,竟说成点媚之色。暗有切齿面上却是宁静无害。在明确看到陆昱眉头拧了一下时,佯作不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王爷微服出行频临险地,还是谨慎些好。” “仪光,为兄应你之约,以友人之姿特来赴约。贤弟却摆出这幅官场做派,却为何来?”陆昱立在几步远的一块分界石上“若是当朝琭王前来赴约,孤家为贤卿留有丹书之封。存在咸宁南书房,汝可随我一起去取。若是友人之姿,那么,我依旧是‘放之兄’,稍后贤弟随为兄择一清净所在把盏言欢共醉一场。”陆昱略前倾身形,压迫感反而缓了许多。——“就依兄长之议,骧便厚颜叨扰了。”只要不是被生生喂了苍猊巨犬,怎样个死法,埋在哪里都无所谓。骧暗暗祈祷。 “把手伸来让为兄看看。那日听卓尔学说,你两手都受伤,如今可都好了?”关怀中夹着命令不容置疑,令骧乖乖伸手给他,把在掌中翻来覆去的看过。 “擎韬兄也是好意。马上搏击取得是迅猛快捷,长剑难免单薄,故听他之劝换用短戟。孰料对手乌金锤竟那般硬,咬牙硬扛把虎口震裂了。可见用顺手的器物是不可轻易变换的。” 陆昱听着少年温言浅笑,沉默半晌放开那两只修长的手:“似贤弟这么精致的品格儿,本该是在琼楼玉宇锦衣玉食的养息着,原就不该置于那些刀光火影烟熏火燎的处境里。若我是你的长兄,断不要你论功请缨刀锋立名。”骧随之垂下扇一样的眼睫,扯了一笑:“放之兄想必也听说过,沈氏立有‘庶子不荫’家规。骧需要凭自己的手来挣自己的前程。” “频频为他人做嫁,也算是为自己挣前程?”陆昱问的话一针见血字字诛心。——“苟利社稷……唯尽心尔。再则也不完全是为人作嫁,表兄此次当时安然无恙了”沈骧觉得那对晶亮的眸子,如锥如剑直慑住他,似要看的他无所遁形。他只得放散眼神勾起一弯笑,直对着那双眼睛看去。 出乎意料的是,那双眼睛中满满的,都是如父兄般的慈爱温暖。在那目光中恍有一双温软的手,在头顶、肩头柔柔的抚摸……这个世上能用如此眼光注视着他的人屈指可数;非生离即死别;从不奢望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还能有人这样看着他……猛地别开脸,心中亦有一柄利刃将刚刚的诸多念头斩断,暗暗提醒自己生死攸关之际,居然险些被对手乱了心神。 陆昱稳步踱至临空石栏边,似乎目前的萧瑟的景色颇合其此时心意。“此地冠名‘望鹤台’,源于每年春秋两岁,有白鹤迁徙经与此地。落在距此不甚远的滩泽中。有好事者言,适时登高远呼:归来归来兮,西川不可久栖。便可唤起群鹤竞相起舞欢鸣。其状妙不可言。”说罢,他自己倒先是一串冷笑“其实都是胡扯。每逢春秋两季乃是禽鸟繁育迁徙之期。有个把人吼两声亦或是栓一头驴在此叫一回,那鹤是愿叫就叫想舞就舞;哪里听得懂什么‘西川不可久栖’之类的屁话。” 身边想起笑声:“兄长之言恁是爽利。虽听来有些异状,确是骂尽天下所有牵强附会故作姿态的酸朽骚客。且依兄长之言,骧日后再行登高时必要衔枚噤口。我可没有那么足的气力吆喝。”陆昱听罢此言手拍着石栏仰天大笑。惟其如此才不会因一时之快,回手去捏那少年的脸蛋。 笑了半晌终于缓住,转脸看到沈骧正回挽着两臂,伏在石栏上甚是玩性蓬勃。“只是时下正值冬季,那片滩泽上无鹤舞可赏;只有漫天芦苇极是萧索寥落。” 骧仍然伏在石栏花柱上,甚至伸头向石栏外的山崖沟壑探望着。“所谓赏心悦目。可见赏玩风景,所依的是心境不全在取景。放情而游之,未尝不能见未期之美景。” 妙语唤起又一阵畅笑,陆昱直觉心中说不出的敞亮。“妙极!好一个‘放情而游之’。正是人生得意须尽欢,为兄就依贤弟妙语之劝快意一回。随我一同去跑马吧。已经让老唐为贤弟准备好马匹了。来——!” 陆昱大笑着抄住骧的手腕,一路大步流星下了山。期间数次,骧觉得自己几乎会被当成纸鸢放飞起来。 留守山下的老唐和卓尔早已备好了两匹汗血马。卓尔如前次之样弓起一条腿,接手助骧上马,调好脚蹬高低,最后还不忘呈上一缕白绢。陆昱挽定缰绳笑解:“此马脚力甚佳。贤弟初次驾控怕一时适应不来。用纱绢蒙住脸以防烟尘眯眼。需知若不慎脱蹬坠马,绝无轻磕浅碰那么简单。”——“仪光公子自与主公尽兴一跑。我与老唐会照料您的马匹随后跟上的。”卓尔清朗的声音在近侧想起,讷于言的唐劭在他身边闷声笑了两声,以示附和。 良骏通灵性,缰绳只是轻轻一抖,已是飞跃而出,之后两耳边风声不断。身体虽仍觉颠簸,但较之驾乘寻常马匹不知稳当多少。胯下马匹极善于与骑手配合,未出一刻,骧已经能与马浑然合一。 放眼望去,只有两道烟尘朝着西北方向直插了出去。卓尔放下挡在眼眉前的手,回头看向唐劭,老唐正把菊花骢的栓绳系在自己的马鞍上。“直至方才我才算松口气。主公已经两个多月没露过一丝笑容。适才居然笑了还是那般畅快。”——“可认输了?”老唐呵呵笑着 “什么时候还要胡闹。主公跟前还要护卫……”——“凭主公的身手,即便真的动起手,仪光公子最多能走上十来个个回合……” 卓尔甩手往老唐腿上来了一巴掌:“你把心眼忘在酒碗里了。我自然不担心动起手的结果。我是担心主公舍不得动手,反而中了暗招。快同我追!” 放情而游之,赏心;纵马奔驰并驾齐驱,悦目;携赏心悦目之人同游,真快意也。一路飞驰直觉压抑于胸臆间,数月不散的悲怆、愤懑、仇郁,随着一声长啸吐尽;那股爽快是从骨子里直喷出来。一吐块垒之后,何处不是好风景好气象。 马蹄踩进漫天芦荡,咔咔脆响伴着冰凉的水直溅在皮肉上。陆昱厉喝一声扯住缰绳,淡金汗血还未跑尽兴即被喝令停止,紧急收步之际人立而起,发出一串龙吟般的长嘶。沈骧对坐下驾控还未能自如。兼有他骑的那匹白马,或许根本未将背上的人当回事。一路跑出兴致,便兴致盎然的钻进冰酥水冷的芦苇泽滩。待身后想起尖利的口哨,沈骧才得以使尽力气勒住胯下宝马,又拨转马头奔回芦荡外的冻土岸。 彼此一照面,陆昱又一次撑不住,叉着腰哈哈大笑。“放马奔驰一路上,为兄还在暗想,以今日畅快写一篇游记小文以为记载。刚好此刻贤弟为了拟好了题跋。便定名为《凤郎策马动蒹葭》,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哈哈……” 实则不需陆昱来说明,骧也知道自己此刻何等狼狈。彼时才感叹‘用顺手的器物是不可轻易变换’,现下就说嘴打嘴现报在自己身上。若非胯下马意识到冲入水泽,冰水浸没至马腹,才好歹收住脚步,怕是此刻真要献演一钞神骏入海,腾云化龙’的好戏与人助兴了。 骧愤愤然扯开蒙面纱绢,拎着精湿的衣摆跳下马,已经冷得抑制不住浑身栗抖。“为长不尊,也是一方诸侯做派,还忝居兄长……” 陆昱并不还嘴,抢步上前;在骧褪去湿衣服后,将自己的外氅及时裹在他身上。“贤弟莫窘。你那匹马这般任性驰骋,正说明它已认可你。不过需要再多些相熟时日而已。看贤弟也是喜欢这匹马,为兄就将此马送与贤弟。” 骧闻言倒吸口气。借着寒凉栗抖躲开了陆昱,略显结舌道:“兄台美意小弟心领。然此马神俊无比,其价值当在万金。寻常人见之一面尚且难期,骧得以一试其锐,已是有幸之至。况乎一个末级小吏,岂会拥有如此宝马良驹~~兄台若真有心要送什么……”缓了口气,继续瑟瑟而抖“莫如尽快招呼手下人拢一堆火来送给我……我快要冻死了……还赶上这样……阴冷无比的鬼天气。小弟委实未见到……什么好景致。” 老唐和卓尔很快赶过来。并无多话,快速拢起火堆,砍来树枝将湿衣服撑起,分别安置好马匹,从兜囊中取了毛毡厚毯铺好。 骧围着厚毯坐在火堆旁,因为冷气欺身而面色苍白少言懒语。他谢绝了陆昱提出助他运功取暖的意思,只把身体靠近火堆。一张玉面被火焰辉映得通红,更显光鲜冶艳。 陆昱见他微微瑟缩不予言语,道他是身形纤细,骤寒之后缓不过来。便回头招呼老唐把随行带着的酒囊取来。 殊不知沈骧此刻委实惊惧到了极点。适才跑马路程少说也有数十里,竟是畅通无阻。只能说明英琭布防延伸之迅速,分布之广,隐蔽之深,精细老到程度,远非寻常孔武匹夫可以想象甚至对峙。 如此情形之下,莫说行刺,便是举手投足尽在对手掌握之下。‘行’已受控于人,‘刺’就成了痴人说梦。想到此不禁失笑:叶茂的差派简直就是——硬要人竹篮打水还要捧一轮满月。 卓尔捧着一套粗布衣裤在侧旁,纯纯笑道:“公子身上的中衣还湿着,欺身久了必要侵出病。这套粗布衣给您暂时接个短,莫嫌弃才好。”老唐在旁默然动作,用两张弓和一袭厚毛披风捆成一个简易围栏。换衣的人站在其中,亦不会因身体暴露而尴尬。 如此贴心的措施实令人油然而生感动。骧不做推诿接过衣服,低身钻进围栏中快速换下湿衣服。老唐则把两张弓一翻,围栏就严实的罩在沈骧脖子以下,既不暴露又不会走风。 陆昱提着酒囊转回身,恰看到沈骧钻出围栏,弯下腰拾起褪下的湿衣服递给卓尔,又弯腰去提滑落的厚披风。粗毛织物衬着一双白玉般的足,一闪缩进毛披风下。不经意掠起上装,赫然露出背上的花纹。虽是一晃,陆昱也看清了,是个鸟翅形的纹图。 “贤弟背上有个纹身,若可以能否容为兄见识一下?不白看,这里有暖身上品权作谢仪,如何?”陆昱晃着手中酒囊,笑得极无赖。却登时把沈骧搞得羞恨交加,只恨不能抠其目断其喉。“汝当我沈仪光是什么人?!” 真亏的陆昱,还能满脸至诚手抚胸口当面作答:“为兄扪心保证绝无半点亵辱之心。只是恳请贤弟容许为兄看清那纹身图案。” 沈骧审时度势,以为只能压下心中炽怒。他褪下半面上装把披风抱在体前并回手拢过后颈垂发。将后背纹身完全亮出来。 一见之下陆昱禁不住脱口而出“美哉,美哉!”——雪凤的翅膀。竟是覆盖了自颈以下,至腰线以上,横担两臂的幅度;雪白精美张开欲飞的羽翅纹身。随着抬臂、延颈的动作,直如一只鹔鹴雪凤破体而出腾翅飞举。正当少年的体型本来纤细青涩,因学剑儿特有的修长挺拔,源于地域天成的肌肤吹弹可破也似,精巧无比的融于一人之身,委实是天地造化至精至美的灵物。 觉察到身后人似有异样,骧闪身一旁,手臂游走已将衣服穿回,围紧毛披风做回火堆旁。体内一根线已经绷紧到极限,仿佛触之即断。一旦这根忍耐的弦崩断,将是不计一切后果的爆发。至于后面,哪里还分得清匹夫之勇,君王之怒……不过是血溅五步,伏尸几具。 静默半晌,一只酒囊递在眼前。转眼看见陆昱正擦着嘴角的酒,又用酒囊盖子倒了酒,一并递在他手上。显然在他眼中,正烤火的少年闹个小脾气撅着嘴不理人,是个极招人喜欢的模样。故而陆昱依旧带着得意之色笑得白牙森森:“有生以来首次见识如此华美的纹身,一如贤弟之貌,足令见者叹为观止。哦,以酒驱寒乃是最简便的法子。贤弟不要喝得太猛便无妨。” “骧背上天生一胎记,据家父讲过,其形状颜色奇异。十岁时随家师在东海虞州习武,师伯雨漱真人为我刺绘这一纹身,以掩盖住原来的胎记。并于随后将其修炼数十年的功力灌注与我。……可惜几年后师伯便羽化登仙。” 骧缓缓回述,也不留意手上,仰头就把酒囊盖盛的酒一口闷了。立时被那如火球般涌入的烈酒,冲得脱口叫了出来:“啊——!这是什么酒,如此浓烈?”——陆昱盘腿坐在一旁,一副恶行得手的样子“在西恒谑称此酒作——钩吻。此时凉气正浓,小饮两口正好助贤弟驱驱寒。” 骧把脸转向一旁,抬手在嘴前扇着凉风。“钩吻?名字真是怪诞,何不叫——牵机”——“欲令此酒有牵机之效,极为简单,加进些许马钱子、断肠草就成。” 骧觉得刚喝下的酒,似乎已经有了烧断肠的灼热感。英琭既然说得出来,想必就早有提防着下毒类的伎俩,故意拿话敲打警告——此路不通。 眼前开始有些迷蒙,但还是看到陆昱正双目灼灼的看过来,似是要将人打回原形般。“放之兄为何这样看我,嗯~~不可说?”——“非也。佛前拈花一笑,不得亲见。如今倒有贤弟为之诠释,故而凝息注目。仪光,待为兄平息这里边乱,邀你同回西恒;你可愿意?以你满腹才华,无需等待满弱冠,开牙建府易如翻掌观纹。总好过于此屈就忍辱做一名小吏。为兄愿助你成就‘紫薇愿,将星梦’。”陆昱说罢提过酒囊仰头倒了一口,满口满心热辣。 冲入腹中的“钩吻”似是随着血液,将火蔓延到四肢百骸,甚至耳目都被撞得发胀。骧听到了陆昱的话,凭着灵台一点清明尚在,提醒自己警惕酒后失言。搓了搓热的燥痒的脸颊,哂笑一声:“放之兄有酒了。所谓君子不可欺方。骧固然命数乖觉直追冯李,却还知道‘中节’二字怎么写。” 就在目光迷蒙恍然之间,对面的人已经完全褪去了邻家兄长的表象,回归为西恒国主英琭的真正姿态;王气四溢不怒自威。“仪光,何必顾左右而言他。似汝这般玲珑心窍的,岂会看不出。当今之世早已不是适合君子存活的世道了。忠孝仁义礼智节信,八个字念出来只能哄住书斋里的黄口小儿。我是不信如今御座上那人,写这几个字时,心里就当真踏实!”将身一挺长身立起“仪光,为兄今日有意令你至此地,只为听你说说真心话。此刻唯有天地水火,满目蒹葭,以及你我二人;尽可坦诚相对。贤弟且说说看,西恒于是早年被昌纳入囊中;收而不制坐视其内乱流离近十八年。如今突起绮思般,重新明诏封王,当真有意还政于英氏么?”英琭拾起架在石头上的树枝拨了拨火,火焰随之腾高而起。 沈骧闭着眼缓过一阵微微的头晕,心知该来的总要来,既来之则安之。“上位者所虑,岂是我区区一介微末可以揣测的。我只道,天下者无非一局珍珑。或执子布局,或陷为局中子;能得跳出局外旁观的便是真自在。既然放之兄有问,骧亦乐于秉承而言。重封西恒,不过是效武侯布华容道之谋,借此解某人季孙之忧。以放之兄的心智襟怀,拨弄好点滴间的斤两,至少十年之内,西恒维系平稳持国,当无忧矣。除非,琭王乐见终得回到手上的疆土上,战火炽盛,米贵如珠,民不聊生,赤地千里。那样的话,西恒一境立国主与否,意义都不大。” 英琭手中的树枝发出一声脆响,他抬手将裂开的树枝丢尽火堆。险险失态,将这少年抱住,好在及时控制住。真不敢相信,眼前的少年纤细如斯,胸中一颗心,竟博大得足以摆开一个战场;不,准确而言,足以摆下一片天下。汉末玄德得伏龙与人三分天下,我若得凤栖朝阳堪望天下一统。隆氏母子竟将如此无双智慧,弃于草莽之中,实在是妇人浅见鼠尾宵小。隆氏王朝的运数为时不多了。 看着那张精美的脸,还是忍不住想逗逗他,看他露出少年人特有的神态“叶沐泓借军马破获之案,不惜孤注一掷再兴冤狱,将安远鹤卫抓在手中,其实是不甘于位居人后。以仪光之见,我亦应该循独孤擎韬之策,不计私益求同存异?” 拎着酒囊碰碰已经被酒蛊惑的坐不稳的少年,骧缓缓接在手中,动作滞涩的缓缓喝了一口,又被激的摆手扇风:“事君以忠……驭民以厚……所依民为重君为轻……全在个人体会……岂可一概……而论……”身子一塌软倒在毛毯上。 “昙梦”,入酒五步即到,六个时辰醒转。六个时辰足够怀中少年在梦中,观昙花绽放,徜徉灼灼桃花。英琭移步过去,手上一抄将少年横抱在怀中,坐进卓尔及时准备的马车。少年的两个脸蛋儿,被烈酒冲得白中透粉,憨态可掬。酒醉后的身体软软的堪盈一握,煞是讨人喜爱,直觉心底里所有的柔软都涌出来。 卓尔伸手欲将沈骧接手过去,忽见主公面容一肃;忙转身坐在车辕上提了马鞭赶车。 “骧儿,唤你骧儿,行么?…… 若有一日,若我连死得清白都是求不得,你看在相识一场,彼此诚实交往,给我个痛快。便是死,我也感激你…… 骧儿,你可知,死其实不可怕。生不如死,才是最可怕的…… 仪光,这两个字与你极是贴合。可惜,我……今生怕是不会有取字的机会了…… 仪光,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你有了翅膀,一定要飞出去。我叫——陆晨。记得带我去一个能看到太阳的地方……” “我记住了,你安心上路吧!”……那声颈骨折断的声音,响的如炸雷一般。 重启眼眸看清周围事物,骧的脑子里立即反映出一个名词——中军大帐。又显然不是早已熟悉的那种氛围。 一架布屏风将大帐隔成公务和私用两区;兵器架上一丝不乱的挂着铜胎铁背弓,箭壶;一条乌黑铮亮的七星游龙软鞭,规矩的横陈在松木架上;最显眼者则是立在紫铜座架上,一柄蛟吐三锋长槊。槊锋之上錾金龙纹在牛油蜡顶的火光照耀下,蠢蠢欲动。 兵器架旁立有一个简易书架,陈放着书籍、图册卷轴,昭示着军帐主人研读的习惯。除去两个立拄上儿臂粗的蜡烛,临近卧榻处端放着一个火盆,取暖照明皆可。再有光线则是书案边一株攀枝蜡烛台的烛光。烛台下垂着两缕短穗,令见者心惊,居然正是傍身兵刃的双股剑。 英琭手托着腮斜倚在案前,手指夹着书页,不动如山,似是在潜心默读,又似是支颐小憩。面容轮廓因此越发清晰。深目直鼻、眉飞入鬓、唇如刀裁,清癯之中窦露着吐纳千钧之力。 骧借着翻身暗调内息,探查身体各处,并无任何异常,随即放心了许多。由此看来,叶茂的线索中言及所谓的‘风流放荡,男女通吃’类的,倒有诸多不实。说不得又是预借他人忠心再行冤杀。当杀、可杀,差之一字,别之一念,却关乎着自己以及成千上万的身家性命。 脚步声及近,是英琭起身行至近前;随后听到水着杯盏的悦耳声。“宿醉醒转必是口渴了。怪为兄不该哄你喝下那许多烈酒。此刻可觉得头痛了?” 循着声音稍抬头,就能看到满含着温暖笑意的脸庞。依旧是一身玄黑,在炭火掩映中偶尔闪着暗红的光晕。他在为亡妻戴孝。 “在仁兄跟前献丑了”——“贤弟不是说,放情而游之,得见未期之美景么~~昨日与贤弟并行得观‘蒹葭暮雪’,今日独赏‘凤雏醉卧’。别样风情美不胜收,何丑之有?” 英琭将水杯先凑在唇边试了试冷热,随之递在骧手上。骧觉得那动作好生眼熟,那既是在试饮水冷人,又是在替人验毒;动之行云流水般自然,却也把一股温情注入沈骧心底。偏偏要在其后拔刀相向,实实在拷问良知。 “仪光,我独留于军帐中等你醒转,可明白为兄用意?”——“自然明白。中军大帐军机重地,再有第三人在场,言语对答便不再是私话。”被问到这个问题,骧觉得飘忽感减轻许多。 侧上方略带赞赏欢喜的声音“嗯”了一声:“贤弟如此善思解语,便是为卿徇私则个也值得。这有个名牌,取自安远城佛寺。汝且看仔细,随后寻个周到解释说与我。”一个两寸许的木牌又递在沈骧眼前。——骧接过名牌看了一眼便递回去:“不需寻思。陆晨确系我亲手所伤。” “哦,事出何故?”问的声音平淡无波。——“终其所托,为之了解不能承受之辱?” “何来其辱?”——“生即为辱。” “埋尸何处?”——“醉枫林起舞之地。枫树下有石块两两相叠,下掘半尺余,便可见青瓷盖坛,封有骨灰并随身遗物。” “足下行事倒不失厚道。事出何时?”——“入鹤卫标名之日。” 衣缕窸窣风一般骤远,军帐门口随之响起低低的说话声。骧趁机从榻上起身拢起散开的长发,从枕边摸了发带扎住。有条不紊的穿起放在榻边杌凳上的窄袖半长内袍。果然刚系好领扣,英琭又如风一般掠回近侧。 “看来仪光是故意醉酒,借机顺利进入我的军营。似你这般寻机刺探刺杀,真是少见的紧。”——“我本来抵触那类所谓梁上君子之行,上屋揭瓦,裂帐凿窗的不成体统。此法难道不简便快捷?只是冒险一些,却也能试出一个人真正的品性。”答对平静的愈发如一泓静泊。 英琭直如被劈面抽了两记耳光,心头怒火直冲百会,生生要钻出烟一般。回头看着那个低头系着线编腰带的少年,正巧那双好看的凤目也正向他斜扫过来,竟是极其不懈的又转去别处。那未曾明说的意思是:你早已经因风流臭名昭着,我不过说句实话罢了。 “噢—幸亏陆昱亦或是英琭,还算是估计到兄弟情分。未行出什么无耻下作勾当。非此被手刃于当面也是死有余辜。”当已经熟悉其温和端方之态的人,骤然以如视敝履般的眼神看着自己时,英琭直觉胸腔中,除了一股冲顶的怒火,还有一汪奔涌的恨。 骧张着两手站在火盆前取暖,半长的夜幕苍蓝色府绸夹炮,用一条线结丝栾带系着,越发显出修长蜂腰的体态;一把青丝被发带束起直挂到腰线以下。几分妖冶中溢动几分凌厉,静若好女有杀气四溢。 “不尽然。”颇有几丝蛊惑的音色“沈某并非有眼无珠。于咸宁城下也曾与王爷臣属小有交道。王爷在属下民众心中的威望作为,断不是朝夕之间做得了假。骧虽身为鹤卫,也还未到不问端倪就可以大开杀戒。” 英琭闻言又好气又好笑,仿佛刚鼓足满腹气势,即遭人搔了痒处随着喷笑放的干净。“邓琚遥那种尸位素餐之辈,占居鹤卫大阁领之位,迟早会把鹤翔卫败光的。仪光啊,身为暗卫首要之事在于隐蔽,方可望其后行事方便。目下卿尚未动作就先暴露自家行迹;是你贪玩呢,还是该笑你是太过纯稚?细审之下又都不是你办事风格。只是有些事哪怕失之毫厘,也断无重新来过的可能。” 骧脸上游过一层淡笑,凤目斜睨向英琭一哂:“无妨。身为暗卫,迟早都有功败垂成之时。我此行本就未期得以全身而退。未能刺得你,等你来杀我就是。” 英琭冷冷笑了:“贤弟,为兄好歹大你几年,不需要你来哄我喜欢。这些年来,不知深浅上来送死的,实在不知凡几。然如此下乘表现,怎么都不该是出现在你身上。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所谓窃钩者贼,窃国者诸侯。国主于承宁十年始,运筹帷幄,执天下之局。借安奉境外流寇及奉节武靖王,一明一暗牵制叶茂,令之首尾束手。又利用施晗贪心不足,勾结胭脂虎、图里一行人众,大肆盗配转卖军马;叶某心性狭隘,一心欲清除境外流匪袭扰,以期加官进爵,进而得与武靖王分庭抗礼;于是他便成了国主手中清剿群狼的饿虎。回看那叶沐泓、胭脂虎、施继长,都以为自家放长线钓大鱼的手段何其高明,殊不知其实他们都是池中鱼,君才是真正钓者。与琭王相较,沈骧不过是一点小聪明,小巫见大巫,甚或连贼都算不上。” 英琭听着沈骧的分解,直觉一股凉气直窜头顶,不经意间带动内息,沙的一声,肩背上的发丝飞扬而起。“辱于私而全于公,说得冠冕些是——执着,换言之实属——任性。贤弟当真以为此行值得?”——“我不来,自又旁人会来;我去后,比还会有人跟上。只是他们必会在行动前有所思量。令行禁止,将兵者如是。于鹤翔门掌印亦是不二法门。” 心头掠起一丝警惕。英琭隐隐觉得面前少年言谈神色中,透着一番别样情绪,确切而言似是一种凄绝。他身上并存着的少年烂漫,及近乎妖异的急智,令英琭有生以来首次有了惊悚之下的虚脱感。“仪光,你正在年华大好时,何必一心求绝?” 霎那间,连英琭自己也纳罕,自己竟然对一个刺客存有欲行呵护的冲动。如果这个故意失手就擒的少年,能够划在刺客之类。想到此,英琭招手示意,让骧走近些;或许可以开诚布公的长谈一番。 骧当真听话的走近,闲闲负在体后的一只手,却已暗暗掐起“十八式春寒踏露护身拳”的指诀。“鹤卫铁律,失手者自裁谢罪。擅自回转暴露同袍行藏人共诛之。既能死得干净,又能令身后光耀门庭,共事人同仇敌忾,何乐而——不为!” 变起瞬间。抬手一记‘闲花落地’分花折柳般,案头的双剑已经到了骧的掌握中。随之‘寒锋剪蕊’抖出手中剑,声如蛟龙轻吟。英琭不待剑风欺近,忙借手中书卷为盾隔挡拨打。霎那间只听‘嘶啦’一声,军帐已被剑风豁开,沈骧如剑一般破缝而出。 “拦住他!”英琭注了内息断喝一声,回手抓了游龙鞭,也从裂缝中飞身追出。 一番起纵落地立稳,不过是半盏茶功夫,四下由内及外的,短刀手、勾枪手、弓箭手,迅速集结整齐,林立成列,功能分明错落。英琭将兵之术由此可见一斑。难怪叶茂不顾后果必要除去他以防后患。凝神屏息眼观四下之际,沈骧往身后伸手,将发缕挽了几匝别在腰带中。风萧萧兮夜色四合,雪已暂停却是地冻天寒。想不到最后纵情一舞,竟然选了一曲《破阵乐》,倒也应景快意。 铁刃盾甲的敲击形成一派独特见礼,同时分出一条人巷。英琭提着游龙鞭健步来到人前。四下扫视一番,先行转头于立于身侧的老唐低语几句。唐劭插手应命运足中气喝令弓箭手收队。看来英琭对于擒敌于须臾间信心满满。 “沈仪光,孤家欠你一份患难相助之情未还。已经命人在帅帐置酒,孤家当麾下臣将之面邀你共饮。卿且将长剑归鞘,我绝不愿伤你。需知,英琭的驻兵大营,绝非是任人随心游走赏观的所在。”松枝火把的照耀间,只见那人飞眉入鬓,目璨如星。谈笑间洋溢着杀伐决断,恍如蜷张着健硕羽翼,蓄势待发随时腾身冲入天穹的金翅大鹏,霸道狷狂气为之夺。 “敢问琭王,陆晨是王爷何人?”——英琭有些磨牙,暗气这孩子真会避重就轻“昌之一朝,如今还有几位取名,是以‘太阳部’选字的?如今我已王驾之礼相邀,也不曾委屈你当朝皇亲国戚的身份。” 原来陆晨(鹃儿)竟是英琭的弟弟,辈分还高着龙座上一节。沈太后埋得杀机好长! 一念至此沈骧反而放松许多“原来如此……这也是沈骧命数使然,那么你我之间互不相欠了。时值于此你我必要干戈相向,沈骧愿奉陪王爷快战一回;虽明知技不如人但亦力求三胜;溃围,刈旗,斩将。” 双剑摆开,紫燕穿云金莺拂柳,闪展腾纵见乱花迷眼。若非剑光飞舞中,四下欺近兵士应声而倒,直令掠阵者想起那句“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愈发期望此刻,该是丝竹争鸣相合彩练当空缭绕。“美哉凤郎,快哉剑舞。”脱口而赞道。 赞叹声未落,沈骧手中双剑,已转为手牵银索,两股长剑无形中增添数倍攻击距离,圈大了抗击半径。只见他扯开飞索双剑,裹着一溜团身旋子,硬将包围圈推向某个方位。惊和声还在喉咙,沈骧手中一柄剑已经脱手,打着旋儿径直朝着大旗杆飞去。与之同时,空手夺刀配合剩下一把剑,隔挡打落几下投器施救。但听得“呼”的一声,金鹏大纛旗号带当风,气势磅礴的直坠下来;拍得帐篷顶上碎雪飞溅而起。 几声清脆的笑声响起,英琭分明看清,那双凤目中宝光四射,贝齿紧咬着绽露出一个冶艳的笑容,随之那人脚下一点腾身跃起,是朝着林立的勾枪丛飘落过去。下落之际,略动水唇竟是有意散了内息。 刹那间反映到,那直扑枪丛乃是自绝的动作。英琭大喝一声“弃枪”,飞身扑了出去。抖出手中长鞭,堪堪缠住少年的脚踝奋力一扯;脚下不知谁的头顶借力一点,就是在此跃起;张开双臂将不及反应的少年擒在怀抱中。随后流星点鱼几记出手,封了他胸前的大穴,落地刹那又将一枚小钉深深拍进其气府穴,就此封断了骧的功脉。沈骧尖叫一声随即昏厥在英琭臂弯中。 卓尔静立在近旁,默默看着英琭亲手为榻上的少年,擦净血污换衣盖被,尤其还特别将墨狐大氅轻轻盖在软被上。无意间瞥见唐劭进来报事,卓尔摆摆手,拾起杌凳上的血衣水盆,轻轻步出这间寝帐。 近侧的中军大帐中,唐劭率领众将默立。在场众人都不知晚间这场乱问责是,究竟该从何论起。更有在场亲见者,是明确看到英琭一脸如痴如醉的状体。若没有中军大纛旗被那孩子一剑斩落,只怕英琭也会解袍上场与之执手共舞。这又是书接哪回? 听得轻笑一声,多颗心随着落回原处。“论起来倒要谢沈仪光,拣了这雪夜暗黑时辰,闹了一回。若是光天化日被外面看到,西恒云骑卫首次明白誓师,就遭人砍落中军大纛旗,岂不成了天下人的笑柄!罢了,此事届时自由分辨。唐劭,传令下去按原计划去做整队准备。” 唐劭闷声应命带着其他将领退出大帐,无意中看到卓尔还在军帐门口迟疑不去,便上前将之牵至一旁请问情由。 “方才我料理受伤兵士,方知全是受伤竟未见死亡的。如今闹这一场,怕是怎的都躲不过……”用手往项下一划“武靖王爷都在夸奖说,仪光公子是至善至诚之人。那么好一个人,太可惜。”——“主公治军严明,自然有公断。你切记莫要去吵闹。那样反而于事无补。”唐劭爱怜的牵着卓尔温颜软语的安慰道。 英琭手挽着双剑的短穗,心中一直暗暗权衡。叶茂借军马案剔除张甲,将鹤卫安远分堂抓在自己手中,显然是欲行操控安远全局之力厉,以便来日亦能与擎韬分庭抗礼。这才有借奉节督护联名相请,有遣出暗卫追随刺杀这般龌龊的行径。仪光与我之间,远有杀弟之仇,近有平乱相助之情,进退成败收放自如。看似沈氏和叶茂抛给我的一个硕大人情,实际却是迫着我替他们做小人。恒界之内乱离渐趋平复,我与那天家母子彼此间再无倚助。借我之力北向用兵,不过是欲借叶茂之手将我除去。沈仪光活着是叶茂的杀手,死了则是沈太后的翻脸借口。想得倒美!看我用何手段将这两个老贼痛扇耳光! 想到沈骧时,不禁默然失笑。这孩子年纪虽轻,所行之事竟是一举多得。其一提示隐身暗卫增援,其二意会行刺的主要行动人失败身亡,其三亦可狡辩为行刺的目标中招,其四警示周遭人等审慎行动,其五借砍到纛旗迫我撤兵,显然他亦留意到叶茂与背后设置陷阱。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远瞻之功,非是叶茂、沈太后宵小心性之流可望其峰的。 凤主祥瑞,若这只小凤凰能留在西恒舞于朝阳,必将带来一派祥和生平景象。可恨那沈氏恶妇蛇蝎心性,为了钳制权利,甚至不惜用自家子侄的鲜血来调隆睿骐砚中的朱砂。罢了,待我翻手之日,仪光受过的委屈,我总要桩桩件件替他讨还清楚。 一念至此英琭提高声音向外吩咐,卓尔应声快步近来。“你去知会老唐,拨出百名强弓手,将此间围住。我们回营之前,再有硬闯此处者一律格杀勿论。几日之内成败必见分晓。若三日之后有外军来攻大营,亦不必死守。且领留守小队护着伤员迅速回奔咸宁。至于仪光……就给他个痛快了断,好生葬了他。切记,宁留死仪光,不放活沈骧。否则,于所有受恩于他的人都是巨大耻辱。” 卓尔闻言亦喜亦忧。仪光公子暂时保住性命;然此时正是强敌环饲,所有人的生机都是五五做半的,沈骧的生机却是九死一生。 骧从层层涌动的疼痛中醒转时,身边更是涌来股股热浪。凝神细看竟是苍猊森格蹲踞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望着他。俨然一副等着肉吃的模样。骧咬牙向一旁翻身,才发觉脚腕上多了一条精钢连。 沈骧直要气哭了。索性把他和苍猊何拴在一起可不是更省事?何必煞有介事的给他换衣盖被。挣扎着坐起扯住精钢链子,想要运起内力扯断;刚一动作,气府中如同被捅进一只刚锥般,疼得咬不住惊喘,再次翻到在榻上,随之一身冷汗直逼出来。更气人处,火色苍猊唔的哼了一声,彷如是在问候。 英琭拎着双剑进来,和颜将森格遣出帐篷。然后放下手中物静静立在榻边,一脸恨天下不乱的颜色。骧看来直想咬牙,若此刻还有咬牙的力气。 “你,……对我做了什么?”此刻能够平平顺顺喘气都成了奢望 “只不过用透骨钉和分筋错骨手,封断了你的内息功脉。我有要紧事需要外出几日。如此独留你于此,才能保证周全。”英琭邪恶的笑起来。“真未看出,你这娃儿端是任性得紧。两句话不合险些被你搞的军中大乱。可知此行属于行军铁律五十四斩逢恩不赦的罪过。” “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车裂、寸磔听凭处置就是。”骧支撑着倚着靠枕坐起,这才发觉身上的衣衫不仅宽松许多,连衣料亦不是寻常的。 英琭似乎很是欣赏自己一手制造的结果,大咧咧的坐在榻边,翘着腿两手叠于膝头,一幅挑灯观美的姿态。“仪光,丢开那些个绊脚的国事公务,你我依旧论朋友私谊。论身手,你的功夫自是不低;且在望鹤台上时,你也有数次机会可以伺机下手。若动手,也未必不中。可你其后竟是故意空门大开,被我擒下。是何缘故?抑或是说,你知道我有男风之好,有意向我示好?若当真如此,倒真是两情相许呢。” 想抬眼细审英琭片刻,见他体态一派舒展,明显是在故意磨牙斗气。于是扯了个冷笑哂道:“世间便有恬不知耻四个字,竟是为琭王所造。”——“仪光也是熟读典籍,怎会不知圣人有曰:‘食色性也’之说?连当今座上都明确选立男妃侍卿;我虽在昌廷位列亲王级,在西恒却是一方之主。收个男妃男妾又能怎样!”烛光下,英琭白牙森森的笑着,大有随时出手将眼前人拆吃入腹的架势。 骧自然想得明白,无论前面杀弟之仇,还是眼下的刈旗之辱;英琭当真一剑斩下,说于外间言都是站足道理。至于自己会是怎样个死法,就看此人的心情了。既如此索性开到斩乱麻:“孰道是玉面玄鹏林下风流建安骨。吾观其品不过是一只不入流的花鸨而已。” 英琭闻言面色一肃随之笑开:“你是故意激怒我?可惜且是算错了。若以我风流成性的嗜好,断不会令你死得那么爽利。还是莫要假装多好。耗尽了我的耐心,仔细我当真假戏真做,这就趁势要了你。……呵呵,吓着了吧~~好了,不逗笑。为兄还没到那般色急,见个平头正脸的就抱。你且实话告诉放之兄,为何决绝一心奔着死去做?” 骧苦笑着偏了下头,一流冷汗沿着颊边蜿蜒滑下:“杀人可恕情理难容。若以我一命,换取一方地界安宁,甚或同仇敌忾,我也算死得其所。至于身名,不再奢望。无非一死而已。”缓了口气复又开口“若君当真还愿做我的放之兄,可愿于此生不如死之势,助我兵解?”若不是目下疼得浑身如拆算了一般,或许可以逆行内力自绝。但英琭早已想到此计,一击得手便先行封住了他的内力。 英琭目光阴鸷的注视了骧半晌,片刻展颜。回手取过一边的长剑,按簧拉出其中一股;另一只空手挽起散落在榻上的发缕,舒臂一记横抹而过,断下的发缕齐齐攥在把握中。“君要臣死无非是个说辞。以发代首于前面种种都可以交代。哈,贤弟好生冷静,我这一剑过去,你竟连眼睛都不眨。” 不经意间对上那满是鄙夷的凤目,英琭满心玩趣卸了大半,更平添几丝怒意。不知何故,在面对过无数轻蔑眼光之后,在看到这个人的鄙视时,还是感觉被针锥扎了似的。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看来这少年死志决绝了。 灵机一动英琭又是恶意一笑:“仪光,越是与你接触,越是觉得你无一处不合我心。听为兄一句劝,丢开那些礼俗伦常,君臣知遇,随我回西恒吧,我们携手共谋共享天下。那时节谁还敢再言甚——凤骨入怀……如何如何?” 此言一出,骧再怎的压制也是不能。那一番话虽是出一口入一耳,字字句句具是无父无君怀逆谋乱之言。原来自己辛苦调停舍命维护之心,放于他人眼中如此不堪。满腔灰心失望委屈萧瑟奔涌而起,已是凝结成万念俱灰,只把眼睛闭起不再去看那张恶劣面孔。“早料到鬼见愁生有反骨包藏祸心,如今能领略国主心胸,沈某也是死不足惜。相识一场进一句逆耳之言。世间事从来谋而后动,国主既然志在天下,望体察国以民为本之理。日后持国也需字的宽仁养民。至于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招安的话就请不必浪费唇舌了。” 脚步声移向帐门口处忽然停下,随后响起的声音中夹杂着某种别样的颤音。“贤弟,你一番回护之心为兄岂会不明。奈何树欲静风不止;若我停下便是将无数西恒生民尽数投诸于虎狼之口。你说我该为自家所谓忠君臣服制身名,行那割肉饲虎之愚么?罢了,或许日后有足够时光容你我抵足论道。但目下就在这两日内,赌一赌你我的运气吧。你最好祈祷我平安归来;若我就此不回,届时亦会有人送你来见我。那样未尝不好;从此天下纷争、家国黎庶再与你我不相干。” 脚步声渐渐远去,骧越发不想看到什么,旋即昏昏睡了过去。 恍惚觉出床榻下沉一下,骧睁开眼睛,发现已经是天光大亮的时候。卓尔捧着一支银杯,斜签着身子坐在面前。看到骧睁开眼睛,扯了一个不大自然的笑容。 骧不想言及烦恼之事,强笑着先开口:“这些时候也为顾及说上几句话,令堂的情形可大好了?” 卓尔捧着银杯递在骧嘴边,喂他喝了几口水。又从榻边取过湿巾,帮他拭净脸颊颈项的汗水。“多谢公子爷记挂,蒙您当日相助抢得时机,家母得以及时就医已经全好。临出门时,家母反复嘱咐我,见到公子务必代她谢过您相助之恩。”骧无力的笑笑,随之已觉浑身发软。 软筋散。他不愿与有恩于他的人动手,又不能抗命纵容俘虏脱逃,真是难为他,这或许是年轻侍卫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公子爷恕属下多口。坊间巷里对我家主公的传言,不实处甚多。公子不要误信。我家主公极为看重公子您的才华;而今西恒百废待举,主公求贤若渴,公子您才华横溢,西恒有足够天地令您大展抱负……”卓尔边说,边替沈骧擦着汗。 自相识起,骧对于这个淳朴的年轻侍卫有好感,此刻尽管知道他是提英琭做说客,也不予假以辞色。缓了口气忍着身上痛楚强作怡然的样子:“你家主公胸怀大志向,我并非视而不见。只是我与他,可以是挚友、兄弟、相知、酒友,甚或是对弈之人,却难以成为君臣、臂助。否则于我是永为贰臣之羞,于他是损威损德。西恒一地得英琭为主,乃是难期之幸,不该在私益上徒惹诟病折损威望。更遑论当日助汝等平乱,那些惨痛虽是短短数日,也令我触目惊心思之断肠。昌之黎庶是生命,恒之子民就不是生灵么?世间哪有如此道理!为西恒保有一位爱民守土之主,于大昌言也是利大于弊。至于沈骧个人……你尽可转告你家主公,若欲成执天下棋盘者,当记得动观局中风云,更要做得适时弃子……有道是:山高路远谁悲失路之人。即是讲,有些事必得亲力亲为,旁人替不得,自身亦是躲不掉的;生死、病痛、祸业皆如是。……我言尽于此,你也不必再劝。” 卓尔愕然,神思转折间立时明白,主公何以对眼前这少年会如此另眼相看,甚或淡去了杀弟之仇;却又慎重嘱咐他切不可令外人将之生夺而去。不是为其令观者缭乱的容貌,而是他胸中横移澎湃的智慧,大善。 骧终于是熬不住汹涌如潮的疼痛,喘着轻声道:“卓尔,你的功力料是极好的。你家主公这手分筋错骨,使得实在是刁钻的得紧,折磨死人了。不怕你笑,其实我是怕疼的。若不为索要刑供,你能否拂了我的穴,助我睡过去……如此也能省了你许多事。实则我确也无甚口供与你,也委实是熬不住了。”凤目中水光潋滟,脸颊上不时还有水泽滑落,似泪也似汗水。 “公子吩咐,属下敢不从命。请恕属下冒犯公子爷了。”说罢,卓尔暗运内力凝于指端,一记点出,沈骧随即晕厥。 一睡黑恬无梦而醒,好似山中一日世间经年。活动肢体再没有先前那种,轻如蚁蚀重如锥钻般磨得人发狂的痛楚。脚腕上的链子去掉,身体清爽衣物柔软,令骧禁不住扯了个懒腰。却扯得腹部一点微痛,那枚用以封住内息飞透骨钉,必是在昏睡时启出去了……英琭回来了!这番举措不经他允许,旁人是不敢擅自出手的。骧翻身坐起,身上再无任何不适。 蹲在帐门处的森格斜着三角眼,看到榻上的人动作,不紧不慢的抬头叫了一声。片刻之后进来的人倒让沈骧愣了一下,居然是应家庄里正应汇。只在瞬间又已经想到,应与英两字同音不同字,说不得这位里正与英琭有何渊源。 “哈,这位小哥睡醒了。真好。看到在下有些诧异吧,不瞒你说,我是跟着国主得胜之师回归故土的。日后自有功夫和小哥细说。”应汇放下手中的衣物,抬抬独臂示意骧穿着。“随后行进的路上会更冷些。你的衣服单薄,这厚衣服是主公的。快穿上吧,便是不走路,你身上这点衣裳在此也是不够御寒的。” 听到骧穿衣时谢了一句:“谢谢里正大伯。”应汇笑着摆摆手。“从今后再不会有里正应辉。我终于拾回原名——英雄之英,珲玉之珲。” 正闲话着,外面又有脚步声响起,英珲向沈骧含笑点点头:“你是个好孩子,他的眼光不俗。”随之转身出帐。片刻听到说笑声。“莫要吓坏了人家。”——“其实倒是我经常被他吓到了。四哥怎么不问,倒先派我的不是。” 英琭从外面转进来手托着茶盏,清香飘逸的坐到了近前。无需开言,只从眉目间抑制不住,一股天下尽在掌控的自信,便足以猜到那一去一回之间,安奉一线边陲,乃至于今后的天下纷呈是何种罗列。 见沈骧只是拿眼睛看着不予搭话,英琭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先开口:“怎么。我回来之后沐浴更衣过,应该不会有血腥烟熏味了。你这小鼻子又嗅到甚别样气味了罢了,不逗笑,告知你也无妨。叶沐泓本来预想着调集人马,侯在交战地暗处,欲行渔利双收的美事。我反其道行之把他引到鸣鹤滩泽,让他与北夷先行交会,然后么……炸开了泽中冰封,将叶茂和北夷人的兵马,都陷在那里。等着看吧,待到来年开春,那里的芦苇必将极尽茂盛。”英琭很高兴看到那少年脸上终于露出看真实表情。凤目中光泽锐利,灿若星子;脸色莹润略显苍白,当时一番好睡之后衣着单薄所致。正是因此才别具风致。心中于是更加有了再唬唬他的恶趣心态:“从今而后三分天下之势已定。寇可往我亦可往。若我所料不需叶某这所谓戍边宿将,不久于人世了。为兄出手帮你搬开绊脚石,贤弟是否愿重新考虑为兄邀请。” 把人堵在床榻之上,大言炎炎的相邀助臂襄政。如此不拘一格颇有思量空间。“仁兄盛情骧心领了。君胸怀大志,今后更是一番海阔天空的施展,何必为为区区一个沈骧,甘效桀纣玩味智昏,循夫差炀帝贪欢覆辙。不怕妄惹诟病自缚手脚。想来家国天下较之一己私欲,孰轻孰重,国主必不会自误的。” 英琭本是闻弦歌识雅意的性情修为,听了这番言辞立时明白了话外之意:“我不是桀纣夫差及炀帝那等取一己之欢,之万千生民涂炭于不闻不问的昏聩之辈。家国大计与私利间,自然分得轻重缓急。当然,有美当前,我也做不得柳下惠。此乃平心直言,仪光可信么?”——“信。如此国主也必然明白‘南橘北枳’之理。你强令我离开命系之地,即使禁我一生……一个活死人与你有何意义?!” 话音方落,便听哗啦一声,英琭将手中茶盏直掼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径直去了。 骧倚着炭火盆蜷坐在毛毡上,森格似乎是明白他畏寒,默默凑近卧在他身边,如此一来反倒是暖和许多。军帐周围人来人往,呼喝催促打点行装用物的欢腾笑语一直不绝于耳。沈骧所在处,除了不远处立着一个兵士留意动静,再无人理会。 英琭返回时拎着一只掐丝酒壶,指缝见夹着一个杯子。当着沈骧面斟满一杯酒淡笑道:“那日贤弟笑言,想见识一下牵机之效。今日便如你所愿。得仪光两次舍命相救无缘酬谢,便为你保全一份完整的尊严,留个全尸。方不负西恒男儿的胸怀。” “多谢放之兄费心。”沈骧起身挽手一揖,不加迟疑的接过酒杯,执为敬谢姿势“如此,骧便不邀仁兄共饮了” 酒杯刚凑到近处,手腕酒杯英琭探手压住:“当真是……不能再做思量么?”——“橘生南国,受命不迁。骧先行一程,放之兄兀自珍重。”那只手毅然松开,沈骧眼一闭,一杯酒尽数饮尽。 ……未如所知的那般出现难忍的窒息,以及身体极尽蜷缩。骧抬手下意识抬手想去捉住英琭,身体已经飘然下坠。神思游离之际,似是听到一声长叹。有某种水样的落在皮肤上,很烫……没有踏上幽冥之路的凄冷,周围居然那么温软…… “苦苦寻来钟爱又要被迫放手,恨莫大焉,羞莫大焉……逆势而翔……”声音渐远。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英琭手抚着沈骧留下的夜蓝色府绸夹袍,将一条腿架在森格背上。此刻胜利之喜在他看来,全无欢欣感。他只知道,赢了一片天地,却丢了那个满心希望与之共享快意的人。 按照英琭命令,唐劭亲自将沈骧送去了奉节,独孤澹的领辖之地。如此既可以防止叶茂惨败之下,捉旁人泄愤殃及到沈骧,又可以最快速的将叶茂行径报知昌庭朝堂。 独孤澹与沈骧,半师半友,交厚堪比父兄手足,又有着救命之情;必会极力护持。即便是如此想,英琭心中还是欢喜不起来。彷如被长辈呵斥,交出心爱之物的孩子,一把委曲周折的小心眼儿,明白的表现于脸上,实在是难拿的紧。 直至老唐近前交令汇报说,已经把人安全送到武靖王府附近安全所在,并看着王府中有人将公子爷接进府,玄鹏身上一团暗沉才回复为玉面。 “主公因何擒而又放?”老唐觉得英琭的举措大失往日行事之风——“此人尚在少年,身赋异禀。假以时日历练,堪当将相之才。只是目下,东面那片地域上,于他还有未绝执念。若强行掳走,虽得其人却因此再难用其心志。这样一个心高性傲之人,沦为榻席之宠委实是暴殄天物之哀。怀宗生前有一言至今在耳,能否要得朔宁父子倾心相辅,要看自身修为。我便不信,比不得那尚京禁宫中蝇营狗苟的母子两个。” 今就与上天一赌:看隆氏朝廷是否还有识人善任慧目,延续国祚命数;看我英琭是否有收拾山河归并天下的能量。仪光,我将自己押做筹码赌这一局,看我能否有驾驭心术的本领,收住你这只小凤凰。三年为期,其后若我力不能及,拼着伤天害理,亦不会再将你留给他人。鬼见愁的名号不是虚晃的。 那日傍晚奉节城中忽然传出一道教令,命令全城搜检,拘查所有在职官员宿娼嫖妓的行径。忙了半夜淘到些许小鱼小虾,负责监察的游击将军却说大有收获。 实在是被查获人群中,又一位恁是晃眼。安远将军卫麾下文案司胥吏,素有舞妖凤郎之名的沈骧。 被查抄到时和衣醉卧在舞池边牙床上,娇憨之态真是人神共愤。舞池中的胡旋舞正值酣畅炫目,却不及少年的睡姿妙笔难画。最后,引得歌姬舞姬围拢上来,叽叽喳喳的看“美人醉卧” 端木洵抬手拍在抄检官的肩上,那人险险坐到地上。“足下若没看够,招呼人搬椅子上茶,可巧还有这些莺莺燕燕的捶背捏腿……”——“罢了,卑职还想留着吃饭家伙呢。”抄检官做了个揖钻出人群。端木洵笑得哈哈,手一抄那少年已经捧在手上。“老兄继续公务,末将先走一步。仔细日后王爷问话。”抄检官的脸随即绿了。 独孤澹看着沈骧喝了药,哼了一声示意侍女悉数退出。尽管心中满是愁惨,在看到沈骧的模样时还是抽着嘴角憋着笑。唐劭登门拜访时,将事情尽数说明,最后将凤郎托付给他。其实没有那些琐碎,沈骧的事情,独孤澹也绝不能不闻不问。 回想起关于‘砍倒中军大纛旗,割发代首以正军法’的那番描述,独孤澹用手指掐着眉心,忍笑忍得更难受。“英琭能够这般举措,足见他是何等看重与你。可知先前的暗卫若遭擒获,绝无生还之说。即使我的暗探误撞在他的网中,也是圈禁到他行事之后才会放回,可想而知,所探得的信报也是秋后团扇毫无效用。你只是服了了少量软筋散,能全身而退,可不知羡煞多少人呢。” 沈骧闻言脸都白了,捶着枕头抱怨道:“不过是解除了一纸假婚书,王爷就携私报复,恨不得我被人活剐了才解气。我有眼无珠遇人不淑,我……”——“王妃莫急,为夫错了。”独孤澹一把捂住沈骧的嘴,快速回击道。一双凤目眨巴两下,不知是气的还是被憋的,很快涌起一汪泪。独孤澹真是慌了,忙又松手致歉劝哄“好了好了,为兄不逗你,为兄错了。” 勉强逗笑一回,独孤澹两手一摊叹道:“仪光,你可知为兄此刻除了牵强说笑,实在是……无可奈何。你可知叶茂匹夫一挥帅字旗,倒是豪气干云,雷霆万钧之后,数万冤魂野鬼漫步四野。鸣鹤滩泽周边,血浸土地盈寸,伏尸拥为人肉塞坝,渠水为之不流。引来豺狼野兽争食撕咬,其境惨不忍睹啊。先帝在时再三垂谕,安奉一线务求持衡持稳。原想着,与之求大同存小异;便是如今西恒国主,凭着往日情谊,亦可望联手保定边境宁和。如今叶茂居然打着我的名号,率先打破这份默契,促成这三家分立之势铸成铁局。今后再想把握鬼见愁,是痴心妄想了。” 眼看着沈骧将割短的散发梳拢起的动作,独孤澹畅然笑解道:“他这也算是大力回护你了。当时若是把你放走,以叶茂其人暴戾,必要给你加个叛国投敌罪名枭首祭旗。那岂不是冤沉海底。哦,还有一事告知,杜升良也被叶茂杀了。” 沈骧连着两下才把发簪摸起来,竟一时插不到发髻上。给独孤澹见了走过去帮他别好。“为何?”——“杜升良不过是传信给我,要我及时赶过去劝说叶茂回兵,避免草率行事遭到反噬。叶茂利用手中控制鹤卫的便利擒杀了杜崇。人头装在木笼悬于高杆,下面还故意缀了所谓通敌罪状知府赵清肖看不过,当堂说了两句公道话,被他下令两厢手下,将知府剥去官服,众目睽睽之下打了军棍,丢在将军卫门前示众半日。真是丧心病狂之极。可怜数万将士,就为这疯魔成性的独夫一己之私,折戟沉沙,肝脑涂地……如此想来,亏得是叶茂败了;若是令他得胜,以其素来骄横狠辣之行,说不得就是当朝安禄山。” 独孤澹负手踱着步子满面肃然“势至于此,绝难再予遮拦。已经具折遣八百里快马报送京城。三五日内朝廷处置回文即会送到奉节。叶茂其人大限在即。” 骧伸手摸了下手炉,被烫得抖抖手,乖乖摸了一方软垫包住暖着手。“不过,放之这一回故意将你放在妓馆的处置,实在是差强人意。在职官员狎妓,若是不问就不了了之了,若是被叼登出来,前程官声就都毁了。即便是你急于脱身鹤卫身份,知会为兄一回,自然有妥贴法子帮你转明。” 骧用垫子包住手炉搂在怀中,笑着摇摇头:“兄长好意,我岂会不明白。临来安远时,家父反复叮嘱:所谓功业,功即是业。让我莫要只看眼前贪功冒进。骧实在是想脱了这身鹤羽,也就此从这官场中退身出来。昌之朝堂人才济济,星光闪耀,不缺沈骧一人,可我却背不动那三风十愆媚乱朝纲的罪名。我有意留个从良的萧宇在宅中,也正是有此用意。放之兄想是也看出这份意思。只是他的最终目的是助我尽快断开与朝廷的干系。” 这两年的冬季如何这般冷。骧搂紧手炉,分外贪恋那份温暖,慵慵懒懒,几分赖皮,几分狡黠,还有几分娇憨,委屈;不自觉间,他已经蜷坐在座椅中。“擎韬兄刚说过,如今三分天下之局已定。如是架构之下,持衡之策愈发紧要。伏低者比高飞。西恒国主深晓逆时雌伏顺时雄飞之道绝非凡品。而今他得以巧战而胜必要以胜挟制。我朝若欲求稳便只能配合。某人预设机关,希冀着消季孙之忧,不料自如彀中,贻笑于人。想必经此一败,清扫目光又将绘制萧蔷之内。我还不先脱藩篱以免池鱼之殃。” 短短数语,自全局到局部,撩拨几点亦是纷呈开列清晰,独孤澹闻言不禁骇然。 一别十数日终于得见小家主推门回来,雨航惊喜的彷如隔世之缘再续般,欣喜若狂。扯着袖子抹了泪水,领着秀儿东来进进出出,操持饭食热水,侍候着骧沐浴更衣。事无巨细极尽周到。 待和婶领着秀儿东来收拾了餐具出去,骧叫住雨航留下。自内室提出一个包袱并一叠银票放在雨航眼前。雨航见了脸色苍白,不必开口他已经明白某种意思。 “你莫紧张。几日内安远官场尤其军事,将有大事。我是绝难抽足摘脱的。你我相识一场,若还认我这个朋友,帮我办件事。包内有件披风是借用好友的。此番生乱,恐会因此牵扯到他。你趁现下还平静帮我把衣服还回本主。他会对你加以照拂;即使暂时无法安排,这些银子也够你几年之内衣食用度。唯有切记,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回来。即使有人寻你问话,你只管将胁迫罪责推到我头上” 雨航不待骧说完已经撩衣跪了:“公子爷何出此言。得蒙天高地厚之恩,万死难报,岂能作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禽兽事”骧上前欲将之扶起,被牢牢牵住一只手“反倒是我还怕名声不好连累公子。” “不是这么说。是我在势力交会之中失于算计落入局中。奈何摆局之人权重,我不得脱身。好在你尚在这乱局之外趁风雨未至,你速速脱身。以你的才情,高屋广厦总有你立足之处。说不得来日还能伸手拉我一把。” 见骧意思决然,雨航知道再无商量。想起一去之后恐怕凶多吉少,亦是顾不得羞耻,抱着骧的手贴在胸前:“仪光,我愿奉你为我今世良人,追随于水火生死不离……” “你的心思我早就明白。如今你已是良家子弟,再不要如此;另则我既无桃李之心也无龙阳之好,莫要因我误了你大好年华。为你寻一个幕卿之职,也算是一份前程;无金紫之望倒也不辱没萧氏门楣。以我眼前之力,只能尽力助你守住一份清白,还望你明白我的心意。若我能顺利脱身,日后自会往奉节寻你。好了,你又要跪;再受你一跪怕是真要被你把命跪没了。”沈骧笑得春光明媚,似是欢欣嬉笑兴致甚好。 城门即将关闭时,一位锦衣公子持官凭骑马出城。合法手续加上足成雪花银,唬得城门官眉开眼笑爽快的放行。抱着横财城门官声音象唱歌,招呼兵士落锁、顶杠、换岗交接……经过日前大军战败的惊心动魄,出城避祸的人屡见不鲜,如今日飞来横财实在是不敢想。 回想起灯光下,骧在对面长揖到地,雨航顾不得泪水飞掠,往菊花骢后胯加了一掌……仪光以君子之礼待我,我必倾命相报。 “来人,将犯官沈骧剥去官服,打入监室!”特旨钦差将惊虎胆拍过,一声厉喝。钦差卫队中闪出两名带刀卫士。手脚利索的扯带剥服摘冠上链,架着沈骧两臂拖出正堂。 卫士们面相虽吓人,动作上都有准。一出众人视线,呵呵一笑动作缓和许多,连推带拉把沈骧领进一间厢房。谁都知道朔宁长公子是朔宁侯的心头肉,碰坏了丝毫,都是自己找死。 沈赫面无表情的向下首座位上的叶茂瞥了一眼,清了下喉咙,一名副将装扮默然推开叶茂身后参军静立候命。 “沐泓兄,念在同袍旧谊,赫不想再出现堂下那类阵仗。毕竟都是天朝的兵将,还要留着御外戍边。再则同袍之间兵戈相向,成什么体统!就请沐泓兄自行完成印信交割事宜吧。汝既然将罪责一力担下,吾亦当成全兄台最后的信义。总得为留守下来的儿郎们保留一份尊严不是!” 沈赫的意思绵中藏针刚柔并蓄,在场观礼的一众人等无不钦服。适才叶茂帐下某副将欲行大闹公堂,胁迫钦差为人质报复。被钦差卫队侍卫几手重击跌落堂下,卫队中随即窜出几名长枪手,齐齐出枪便将那人高高挑起,立于叶茂随行副将眼前示众,眼睁睁看着他失血而死。这一来,都见识了虎贲殿帅的刚猛,再无人敢于造次。 叶茂起身望上一拜,又转身正对着独孤澹平端一揖。伸手请独孤澹步入中央空地处,取过令旗、令箭、统帅印信长剑,逐一捧给独孤澹。最后撩起虎纹战袍朝独孤澹单膝跪下抱拳至头,算是行礼拜将。完成军务交接仪式。起身后,又摘下三叉帅字盔交在方才立于他身后的副将手上。 “末将有一请求往钦差大人允准。请准许我向旧部们谢罪。”沈赫冷冷朝抱着帅字盔的副将使个眼色,那副将点头跟在叶茂身后,径直走到廊下。 环视过肃立在萧瑟之中的旧部,又看看被挑在枪头死不瞑目的尸身,叶茂怆然长叹一声。解了衣甲上衣,裸露出坚实的上身,朝着众人双膝着地一头叩下。四下唏嘘声顿起……稽首之礼意同诀别。 返回途中,念及朝廷体面,袍泽之谊……叶茂未曾被投入木笼囚车;沈骧就此得便不至于被冻个半死。 大队行出安远卫戍管界,骧就寻机钻进父亲的马车,挤在父亲腿边踏踏实实睡起来。 沈赫搂着爱子,脸上泛起慈爱疼惜。拉过披风盖在儿子身上。骧儿长高了一些反而显得比离家时更瘦。墨缎般的头发已截至肩背处,那可能是他功成丹书之封,过至割发代首的绝好印证。 感觉腿被压麻了,沈赫活动着肢体,骧在一旁立即醒了。睡眼迷蒙娇憨绒软的样子,令沈赫不禁莞尔。“醒了就先坐起来。走了困晚上睡不好。坐近些,和爹爹说会话。”骧弯着笑挪近身子挤着父亲坐好。 “孩儿令爹爹为难了?”分外恬淡的声音。——“这算什么”沈赫抬手为儿子拢了拢散发“只是必要到天牢里忍一夜。预计就此革除功名,不再有叙用的机会了” “孩儿也不想凑那份热闹,只盼日后依旧能彩衣娱亲膝前尽孝。”——这样的言语在沈赫听来自是受用得紧,随之哈哈大笑,爱怜的往儿子脸上捏了一下“有我儿这句话,为父自是欢喜得紧。但是,若令你就此赋闲起来,实在是荒废了你满腹好才华。待此事平息便送你到虞州去,离开这是非之地。” 骧心花怒放倚在父亲体侧:“甚好,孩儿在安远这些时日,时常梦见随舅父在海边,等着看日出……” 正随行说笑时,半空中忽然响起呜咽般的一声箫鸣,随之起乐。音色沉厚悠悠扬扬,缠绵婉转如泣如诉。细品来又是柔肠百结,并着黯然伤别无可奈何,分明又有着纠缠悱恻情根深种的意思在里面。 沈赫细听隐约觉出异样,明显是为友人送别,又怎会选了这首曲子。再则这箫声恁是熟悉,似乎于何时听到过。回思半晌不得其解失笑自语道:“好端端一曲佳人新嫁,竟被这管箫演成闺怨哭别……”回头看向沈骧,不觉一愣。见凤目半合泪光氤氲,分明是有感而动。自骧儿当日中毒之后,于情分外凉薄,几乎不会哭了,如今竟能为这箫声动容,实在匪夷所思。 “骧儿,你知道这弄箫之人?”——“是……英琭。他的元妃惨死叛乱逆渠手中,遗下幼子……孩儿想起此节,难免物伤其类。” 这般解释连自己都骗不过去。英琭既然追上来送别,又隐身不见;分明是要宣告其心中不甘,有怜惜听音人处境艰涩,不想再拖累……然而骧也由此联想起自己在安远,种种困苦奔波挣扎,种种心灰意懒,终于是咽不下顶起来的一股闷痛,先是把头抵在膝上,很快就被父亲揽到怀抱里。听到父亲温言:“我的儿,爹爹在这儿,哭出来吧。”于是再忍不住抽抽噎噎哭了出来。 ******《封印》 寒天碎琼沃,漫把盏独酌,徒有春机任零落, 夜未央,参商陌,风略南窗叶娑婆,青鸟信难留闲花落。 忠与恩也相论因果,功名累又谁与教我, 扪自心何从分功过,却偏叫忠奸分怎个。 凤凰印,封死生契阔,爱恨痴缠擦肩而过。 说成败,成败由他说,旧约已兑知遇凉薄。 扶摇金紫梦,辗转循回朔。槊点鸡塞东风火。 雁字凭,已萧瑟,长天凉夜忍消磨 ,经纬执念却勘破。 忠与恩,也相论因果。功名累,又谁与教我,谁可教我解脱。 高阕干戈局,放手天下博不问就因起劳歌。 揽黍离,及苍生,笑谈忠义重结过,宁彼四方诚一诺。 忠与恩,也相论因果。 功名累,又谁与教我。 道兴替,归并旧山河,忠侫留予闲者说,任世间闲者评说。 将入夜时,大理寺监牢响起轻轻的歌声。值夜的禁子斜靠着石墙,饶有兴趣看着监舍内那少年犯官击节清歌。不知觉间竟是为之叩掌打起拍子。醒过神时又不觉失笑,用皮鞭鞭杆敲敲木凳腿:“长公子,小的真是未见过您这般嫌自己罪小的。” 监舍内的人哈哈一笑,丢掉手中半截木筷,轻快的走到石墙边,左腿一摆直直放在墙壁上,开始压腿。“多谢老兄好意提醒。沈某不才,生死线上几度来回了,功名利禄都不过痴缠而已。”随后也不再理会禁子,将脸叠在腿上,音色缓缓吟诵道:“……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换做另一条腿,也随即换了首诗“……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身后木栅重锁开启,有脚步声踱进监舍内,紧接着前句吟诵道:“……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沈骧闻声不惊不喜,只随即放下腿,拉了下身上囚衣。也不抬头跪下见礼。只听来人轻声笑了音色低回道:“一身死气沉沉的罪衣,居然在你身上也穿出几分风姿,朕看‘人要衣装’该颠倒念作-衣要人装。” “陛下金玉之躯不宜至此。”不必看也知道来人是谁——被私底间称作‘黛蟒公子’,当今上位者睿嘉帝。 睿嘉帝亲自抬手撩开风帽,冷冷丢了声:“平身。”木栅外有人端进杌凳又低头退出。睿嘉帝撩衣摆落座,露出一双金龙飞举的朝靴。“仪光,朕原本也不予令你于安远常驻。以你的档案注记品级考功,只消满及冠之年,转明或外放便是一位大元。如今可是官声私名尽皆留污。在职官员狎妓,该当何罪你该知道。”——“杖刑五十革去功名永不叙用。” “朕还当你忘记了天家至亲明目张胆狎妓养娈,你莫如唆使朝中两位异姓王,直接到殿上来掴朕的耳光。”昏暗的烛光下,睿嘉帝原本算得英挺的容貌扭曲着,青中泛黄戾气横溢。“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你披上一身鹤羽,真是舞得风生水起。母后只对朕说,听凭处置。你倒说说看,朕该如何处置?” “法立信,君立威。陛下依法处置就是”沈骧泰然道。 睿嘉帝被他气得破颜而笑:“凭你这身子,二十廷杖便要魂飞魄散了,你倒会哄朕笑呢。当年父皇御笔亲书为你赐字,朕在旁侍候笔墨。先皇爱惜你慧思急智,特准你束发之年加冠应试。朕亦是惜你智慧,在猎场时有意将点心与你分吃,你也应了朕,日后必要君臣相知,做驾前第一股肱。言犹在耳你却要蚀毁诺言,负了先帝厚望,也负了朕的厚望。”言之动容处,睿嘉帝挺身而起。 沈骧却无丝毫反应,余光扫见木栅外,黑夜随从稍抬了下头朝他眯了下眼睛。骧明白,虚幻之象怎可当真。挽着手抬至胸前,静静开言:“微臣不敢淡忘对先皇立誓。此番行事,微臣实难寻得双全之法,可以上不负君王厚望,下安边戍,其间又能保有自身名誉清白。难为取舍,唯有两害相较取其轻。此为臣之愚顿举措失当之过。” “巧言令色。你欺朕忙碌国事无暇问津边戍,就可以鼠雀行径任意而为,甚或坐视泥沙俱下。”睿嘉帝指点着沈骧喝问:“朕且问你,那个男妓随已有你操持脱了贱籍。你还故意将之收纳在身边,是何意图?”——“微臣与萧宇实是君子之交,纵是可以纠结到情字,也是物伤其类。原想待禀明父母,再行收为妾室。” 睿嘉帝几步欺近,几乎把鼻尖抵在一处:“你给朕听好。若你当真不想做昌隆之臣,就脱掉官袍进宫,作朕的凤卿。朕的朝堂上不少经天纬地之才,御榻帐帏内也不怕多一位入幕之宾。” 若不是心中还存有一丝清醒,沈骧此刻真想运内息于指端,化指为剑穿透眼前之人。扯了扯唇角,以同样口气反唇相讥:“那就请陛下,在江山王座,和情欲之间择其一,骧只懂得事君以忠倾以心智,而非身体。若要沈骧护黎庶保社稷,吾粉身碎骨奋然无悔。若是假忠君之名迫我为侫甘于身下承欢,我今唯球一死,以报先帝信重知遇。” 这母子二人的廉耻真是令人瞠目,予取予求玩弄他人于股掌,尤嫌不够,还要将人榨干碾作齑粉。 “你敢威胁朕!”——“较之当前危势,沈骧的威胁微如尘沫。需知上有所好下必盛焉。昌之境外虎狼环视之忧未解陛下当以持国为重,为君立德,持政横法,做人取信,守情以专。若仅为私欲牵强就范,沈骧愿成天下共诛。既然沈骧未及报答先帝之恩,就请陛下成全。” “成全?准许你纳男妓为妾?再赐你一块佳偶天合的匾?白日做梦!”话虽如此说,睿嘉帝心中暗笑太后之策高明。临来时与太后相约,若沈骧禁不住吓,服软答应入宫;实际会于未出监牢就赐毒酒。反之,此人可堪大用。呼了口气提高嗓音:“传旨:沈骧即日调任鸾仪卫,赐予六品带刀随驾侍卫,撤销其鹤翔卫编制,即日到任。沈骧,好生珍惜朕的仁慈,就此断却那些外放远游的念头,来日朕出游时自会带你出行。怎么,你想抗旨?”见沈骧僵立不动,睿嘉帝又呵斥道。 骧直觉手脚冰凉缓缓施礼应声:“臣……领旨”不谢恩,这根本不是恩遇。 “摆驾回宫,凤郎冷情啊~~”睿嘉帝志得意满的一撩衣摆步履轻快的去了。 直至远处牢门关闭声响起,骧才颓然坐到木栅石台上。好险,方才稍有松口,必会有人破门涌进,三尺白绫、鹤顶红,更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 当年立誓出于稚子之口,于是才有今日反复试探无一不落下乘。天家母子间围着权力相互见疑,愈发坐低姿态尽露一副猥琐嘴脸。 “龙君寡德……怎期国祚。” 禁子开门声响过随后亮起一盏气死风灯笼。“请长公子高抬贵足移至外间。府上大公子来接您了正在厢房待茶……” 叶茂在写了满满数篇悔罪书后,也未能等到他希冀的哀荣——明正典刑。有人比他更顾及脸面,因此处以留全尸不见血之刑。 令叶茂未曾料及的是,监刑之人居然是沈骧。银甲黑衣英姿飒爽。刑前送行的酒是叶茂最喜欢的状元红。 刷拉拉斟满一盅,酒香扑鼻。叶茂望着那张被他赞为妙笔难绘的脸庞玩味半晌终于失笑:“未料及仪光竟是叶某的接引童子,想来叶某转世轮回还有再投为人之望”——“只要伯父的魂魄,跑得出鸣鹤滩泽那数万冤魂纠缠。” 捏起酒杯置于唇边嗅了一下“人之将死,叶某预想求证一事,还望仪光如实相告。你不惜抗命拼死回护英琭、独孤澹,尤其明知英琭乃是当世王莽,还要纵虎归山,还不是有私情么?” 凤目微眯半晌复回晴朗锐利,怡然束手而立:“骧虽在鹤卫,所行也多是阴私暗戮,却并无虎狼嗜血之性。吾自幼便知‘仓廪实百姓安,百姓安天下宁。’有朝一日,若必要骧舍一己之躯,方息得战火,沈骧拼熔凤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令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以身饲虎甘之如饴。” “凤郎大爱,叶茂钦服之至。”叶茂饮尽杯中酒,自己动手斟满“贤侄饱读史籍,胸怀不世之才。前朝汉末三分天下,曾有预言,伏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若仪光真当是我昌之凤雏,叶某以手上这杯酒祈愿:凤舞朝阳,日月齐光,梧桐常绿,国祚永昌。”言罢一饮而尽示以空盏。骧对之一拜过膝:“九印灵台镜,方寸一瓣香。叶钧台安心上路吧。” 随令出口有人上前,将叶茂放倒在枷凳上手脚固定,将棉纸浸湿一层层敷在脸上……一代骁将就此殒命。不见血,不触五金,保留全尸,全尽了君臣情义。 九、青云难驻紫薇堂,别有豪情邀将相 边城飞羽鞍头排,唤醒千门次第开。 天佑龙戍结玉帛,娥眉贴黄迤逦来。——《和亲》 核查在职官员狎妓案,因牵进诸多在朝重臣亲属,甚或是皇亲国戚,最终不了了之。 朝房侯见闲话时,曾经从事抄检的官员大倒苦水,抱怨上面的意思难以吃准,因而令行事者步履维艰。正这时,官员群种有个声音道出答案,听来又是风马牛不相及,戏谑而霸道:“切记,在尚京城忘记自家姓什么,绝对死不了;忘记“天”他娘的姓什么,就离死不远了。”——随之又有人促狭的笑着续了一句:“早知那个字如此沉重,宁可不要他娘的那个字。”言罢哄笑声四起。 忽然有人发出提醒的假咳,众人会意望向门口。可见一人身披银甲墨色内服,手握着剑柄;修长的手指在吞口兽护手之下,跳动敲击着剑柄云头。往脸上看,眉目如画,巧笑倩兮。令人凝视之间不禁心如鹿撞。 只听那人音色清朗悦耳的笑道:“诸位在朝多日还看不明白?他娘的那个字若是不够分量,又怎么顶得住头顶上的九龙口中那颗天命珠?亦或是在场哪一位想要排众而出”众人闻言无不骇然。 待那人转身走入满眼照朝阳灿烂,忽有人从人群中奋起,手指着去向咽着唾沫切齿:“此人若不是妖孽,六界之内还有何生类可称妖孽。” 说话两人恰巧都是当朝国舅,前者是礼部最年轻的侍郎,邓蕳,字逸安,邓绶之子。后者正是刚刚调进尚京,在兵部挂职的罗锴,罗耀庭;当今皇后的堂兄。 望着那背影,罗锴将到嘴边的话咽回腹中。安远军务交接那日,堂上骤现的反制行刺擒杀情形,至今历历在目。叶茂的堂弟叶蔓是想抢出些许时光,为其堂兄做抗辩努力。正是这看似游来晃去不务正业的少年,出手之快目不暇给,着力之狠更是拆筋错骨连眼都不眨。若无嘲风公子摆手示意住手,廊下众将包括罗锴在内,二十余名将领,只怕转眼间就能被豹韬卫和鹤翔卫的人包圆儿…… 其实沈骧也听见背后的哄笑声,清风过耳付之一笑罢了。朝堂之事一如街坊巷间,你笑罢我,我再笑你,无非看谁把忠字招牌举得高些。 时近酉时,朔宁侯世子沈驰得小厮来报,府上有客来访。遂匆匆辞了酒友应酬,一路踢踩着轿底快奔回府。 今日安氏夫人入庙中礼佛,朔宁侯在虎贲卫公署练兵,沈驰开始习学着做些应酬接洽的事。一是源于松延宫太后指点催促,再是因为长公子骧自提升为鸾仪卫骁骑郎将,几乎成了当今座上的“眼前花”,常常因值守顾不到府中内务。早些时日,大公子慕超、二公子谢琛都能携手打理。而今,慕超被点为翰林编修,谢琛除殿前承旨之职另兼领中书谏议之职,赐殿前行走。虽是含混的“行走”,也足以令百官看出鸿公子在当今座上得以瞩目的程度。朔宁府一门呈现将相汇聚气势,其风光一时无两。 骐王加冠大婚之后,被睿嘉帝晋封为列席朝会议政亲王,朔宁侯就势将先帝遗留下的金锏转授骐王……为此心惊肉跳者,不知凡几。 松延宫太后因频频目睹着“旁支夺正干”的情景,大有愈演愈盛之势,一直在犯胃气疼的宿症。照此下去,当今皇帝迟早要成某人手中的提线傀儡。她为之拼争的一切将付之流水。将手中可仰仗之人拨了几遍,遂下懿旨特准朔宁侯世子提前加冠,亲自为沈驰选定极有分量的表字,并责成钦天监摘选黄道吉日,届时将会同沈氏族人一同赴宗祠为沈驰行冠礼。她一定要让她一手带大亲亲乖乖的侄儿,压过那个来路不正的庶出子。 世子一路进门,小厮们迎上来换衣打扇,兀自忙碌而利落。后有长公子跟前的东来在廊下回禀:今日凑巧,大公子超、二公子琛包括长公子都休沐在家。来访这也不是生客——-御弟骐王爷;只是随骐王同来的客人较为特殊。 沈驰看着东来追问:“怎样特殊的客人?”——“回世子爷的话,是二爷在安远的朋友萧公子。” 沈驰闻言一愣,挥退正要上前为他系腰饰玉佩的侍女。自己动手将紫檀簪子别住发冠。心中暗笑:原来是二哥收的男妾,走着骐王的门路找到门上来。既如此倒要去看看是什么头脸的人物。想到此快速收拾清爽,挽着阔袖直朝东边‘菡园’走去。 远远见菡园门大开,行至门前,可见六曲回桥水榭上,好一派‘浮生偷闲,聚知己良朋,烹茗邀瑟,会松妻鹤子’的画境。慕超与骐王在步子对弈,谢琛凝神烹茶,沈骧执笔如飞在写着什么,背对着门的人斜签着身子,边看边拨弄着琴弦。 沈骧很快放下笔,将写成的东西递给身边人,随之听到一个清冽的声音道:“此去名曰《新嫁》多用弦乐辅以串铃等,取的是个欢快。用箫来独奏,倒是标新立异。箫的音色苍凉,莫不是想演个喜极而泣的风致。”沈骧无言摇摇头。放下谱子起身去帮谢琛泡茶。 那曲子正是英琭暗中送别的箫曲 慕超先看到沈驰,招手示意他进园来同坐。沈驰快步进前,朝着骐王和三位兄长依次见礼。沈骧指着方才坐在近侧的锦衣男子引荐道:“这位是武靖王驾前文案幕卿萧宇,目下奉王爷的教,驻留尚京。萧公子在安远时与我市旧交。” 沈驰不等催朝着对方施了一礼,心中暗赞:难怪二哥为此人竟闹出不计官声,收纳男妓为妾的事。难得此人清雅钟灵,竹质兰风的好品相,哪里可寻半点风尘味道。 “不才萧宇见过世子爷。不敢再贵人面前妄称‘公子’,唤在下的小字——‘雨航’就好。”雨航轻拢着翠袖当胸一礼,春风摆柳一般。当看到骧帮助谢琛斟茶的动作,很是自如的上前接了托盘,托了两盏茶送到骐王和慕超手边。 谢琛招呼沈驰坐到茶桌旁,雨航则捧过两只茶盏,随着沈骧坐回原位上。沈驰为了转移注意力,便开始如牛饮般喝起茶来,搞得谢琛苦笑不已。笑嗔他糟蹋了骐王馈赠的上品雨前。 “雨航,擎韬安排侬来这厢么……有些弗妥当。怕要难为侬哉。”谢琛端起雨过天青的茶杯品着茶款款而言。 雨航含笑应了声“不会的。”随即捧起茶盏,观色、闻香、轻抿、回甘、赏器,行云流水一派洒然。“王爷信重,公子爷栽培,雨航一介微末得以报答万一,乃是荣幸,焉有难为之说。况乎王爷亲言垂询,遣我来此,为的是取彼此间心领神会,意思相通;若换做旁人哪里就有这样神交意会的默契。” 雨航话音方落,骐王在旁嗤笑一声,斜睨着沈骧笑道:“哈,可不是还有撮合好事的心思在里头。”慕超听他把话说得恶劣,暗下往棋桌底下皂靴上踩了一脚。睿骐立即改口:“唔……哦,这茶配了梅花雪的水真是爽口。有劳芷璘再续一杯。” 沈骧自然明白两位兄长实在暗示他谨慎。毕竟他在安远的事情早在朝中传开。如今独孤澹有意将雨航送来尚京,貌似将所谓涉案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凑成一对。你俩好意思表白彼此清白污垢,旁人未见得好意思听。实际上,独孤澹正是以此便利设了一层烟瘴,以借此帮沈骧一下。 沈骧抬手往瑶琴上拨了几个音,哂然一笑对睿骐问:“骐哥可知骧何以常年穿着这种窄袖衣衫?”——“写字方便”睿骐故意打岔道。 骐王当然不会提及当年往事。为着‘袖宽为贵、远骄奢识饥寒……’诸如此类近乎偏执的念头,松延宫太后对于任何存有可能性的小节之事都不会放松。 沈骧扫了一眼沈驰,随即将两手优雅的一摊,眉飞色舞并着怀中抱月,身形一扭瞬间一记剑指指向某一个方向:“非也。我自白并无龙阳之好,可惜竟无人信。是以痛恨他人无良之下,被迫非得以此法证实,我沈仪光——无袖可断!” 噗的一声,雨航的一口茶全喷在袖子上,忙强压着笑道歉:“失仪了,我口急……烫了一下……”接着放下杯子,从袖中拉出手绢好歹擦了嘴避向一旁,笑得浑身乱颤。谢琛哭笑不得将宽约四寸的袍袖往骧身上一甩,又扯着挡在脸前扭头“哈哈哈”的笑出声。慕超那里还算能压得住,却有睿骐和沈驰各自拎起袖子看过之下,恨不得立即找来剪子,将宽大的袖子裁掉。可转而一想,那样正是应了短袖之语。于是沈驰闷头笑,睿骐则跺着脚指责沈骧的嘴太刁毒,最终也还是忍不住笑开了。 众人静听着雨航抚琴一曲罢,皆拍手称妙。沈驰移身至琴桌旁的空座上,向雨航催问曲名,雨航按着琴弦道:“此曲名《绛痕残》是描写新嫁之喜”——“为何要用个‘残’字?” 雨航朝沈骧的背影扫了一眼,复淡笑着回答沈驰:“以‘残’反衬‘圆满’,点成一副戏谑香艳的对联,上联是:妆残,更残,蜡残。下联对:酒满,意满,心满。” 沈骧在旁轻轻一笑,哂道:“雨航恁是痴了,与有意人言意趣,相得益彰;与孔武人言情趣么,非得象我家三弟那样,直功直令的才行。三弟,你将当日往族亲沈垚门上赴喜宴的对联,学给诸位听听。” 沈垚自从数年前被教训之后,一直伏低缩身在禁卫营谋生。因其本就出身低微,其后又出了险些被剔除宗藉的事,族中上下甚至低一辈的子弟们都对其视如蝼蚁。倒是沈垚本人不懈努力,借着成亲之喜的名头,将拜帖喜帖一并送到虎贲卫公署,还当众跪呈沈赫亲收。朔宁侯不愿凑这份热闹,但本着亲族和睦的原则,遣沈驰代为出席。故而喜宴上的对联成了其后的一大笑料。 “那日沈垚吃多了酒,定要推我显显功夫,我就随口出个上联:门前阵阵飞花雨;谁知他憋了半日方涨紫了一张面皮对出:席间时时撒酒疯。”话音落,众人已是一番畅笑。 睿骐看着沈骧和雨航来来回回磨肩蹭肘,一副欲盖弥彰的情势好生难持。索性促狭的调笑问道:“雨航,仪光当时撒酒疯没有?”雨航听了玉白的脖颈一扭藏起了羞怯的一笑。沈骧则朝睿骐拂袖嗔了一句:“你讨打不是!你喜事在我之前,现下反倒假装糊涂问这等闺房事,莫不是你当时也只是顾着撒酒疯,忘了其他的?”哄笑声随即又起来。 睿骐俨然一副好死不死的赖皮样,将杯中茶牛饮而饮:“老弟,莫要同哥哥行这般旁顾左右言他的伎俩。看你的样子,面上撇清的滴水不沾,言谈话语之间尽是回护周全的意趣。舞妖凤郎俨然就成了‘画眉张敞’,若再说甚‘清水之交’,我都要没脸见人了。”——“噢~~骧目下既未定亲,也未纳妾,睿骐若定要我给个说法;且命人将红贴取来。骧必定如约与卿再续前缘。我是不在乎做个入赘女婿。” 沈骧的话弗落,一旁的谢琛、慕超早已抚掌大笑起来。慕超用袖子沾了沾眼泪拍着睿骐的肩劝道:“骐王爷就省了口舌吧,再分辨下去,您连王妃都要搭进去了。” 又是好一番说笑终于渐停,骐王摘着棋盘上的棋子,不意间回头与骧闲话道:“今日皇兄端是学风颇浓。昨日在北书房,不知怎的突然指着那架百宝屏风,出其不意出了个上联:堂前银麟、雪凤、锦雉、彩鸾,无非披甲翎角。我当时就愣住,引他好一阵奚落,让我回去闭门读书,好生想个下联出来。” 骧想也不想的驳回道:“那你就好生读书吧,这个对子不对也罢。或许那一日座上龙心大悦放一块封地给你。若是对出下联……说不得也会放一块地与你,屋宅大小,所加之封直接钉在门扇上。” 丹凤眼中精光一闪而过,言笑晏晏之间已是刀光剑影。 慕超听出沈骧话锋中凌厉骤起,随即以备办晚膳为由,招呼沈驰先行离开。余下四个人收了调笑围坐下来。 雨航在安远时,已从武靖王处听到了关于“尚京公子”的代称名号。而方才念道上联中的四位公子,他都有过交往。 此刻睿骐正在与骧谈论着:“你是以为他在筛检合用之人?”睿骐向上指了指——睿嘉帝。骧垂着眼帘微微点点头。“何以见得?” 谢琛冷冷一哂道:“我虽然未对出整副下联,倒也对了后半句:皆是衣冠禽兽。若照此思路推想,整副对联中至少有四到六人,情势危急甚或死无葬身之地。难弗成,松延宫守弗得寂寞了。” “怕是相互猜忌之势渐已成型。”沈骧捏着茶杯缓缓的品着茶“守成之君垂拱而治,所奉宗旨不外是个——稳。松延宫遵循祖制归政从来就不甘心。座上虽然亲政亦是饱受掣肘之苦。”说到此沈骧嫣然一笑。“而今三家天下力量相差无几,亦是相互制约,相较者乃是自身恢复力。然,恢复期亦是酝酿期,更是较量各自忍耐。谁家能在此期间最先回复积累就是最后赢家。故一家不动三家具稳。叶沐泓正因险险打破这个平衡才是非死不可。”眨眨眼睛之下,骧愈发笑得花团烂漫。与其徒费心思苦寻破绽,莫如先乱了对方的局,因情势而动。还欲行如在安远那般,将我纳为某人手中之用,看我鼓起一把厉火将之烧为灰烬。 翌日当值如常,睿嘉帝听政散朝后,骧随着御辇来至御书房。静守着皇帝入内更衣……直至御前太监守忠投来满脸笑容示意,骧会意拱手行礼退着步子欲行出殿。 “沈骧,卸剑;近前来为朕磨墨。”龙书案后的身影头也不回的命令。 骧哑声应了“遵旨”摘下佩剑,移步来到龙书案前。伸手从玉盅里捏起小金匙,往飞龙在天端砚中点了水,又执起双龙盘柱的松烟墨锭,凝息沉腕研磨起来。墨锭与砚摩擦出细小的沙沙声。 睿嘉帝靠坐在宽大的龙座中,手把奏折一手托腮。少顷,会倾身伏案拿起青玉杆狼毫,濡笔蘸墨在折子上加批注。再次润墨时,终于音色暗哑的开言:“墨够用了。站于一旁。”——“是。”话音伴在衣甲摩擦声中,骧后退几步,约退出眼睛余光所及,挽手肃立。 方静下来一刻光景,睿嘉帝甩手掷出手上的奏折,低声骂道:“嚼竹简的书虫。看过大半还不知所云,朕的时光全耗费在这些酸腐文人身上了。” 奏折正落在沈骧脚下,骧伸手拾起捏在手中,静等着。待睿嘉帝终于以头痛理由稍事歇息时,骧才将收了一叠的奏折放回龙书案。适时的往睿嘉帝伸过来的手掌中放进白玉茶盏。 “日前朕与严侍卿论文是偶得一个上联,说与许多人都道是对不出下联。左右无事,仪光若对出下联,朕有赏赐。”——“臣不敢要赏,恭请陛下出题。” “上联是:堂前银麟、雪凤、锦雉、彩鸾,无非祥异翎角。”改了两个字,意思相差极大,好在是回归到先帝的本来意思方向上。看来睿嘉帝的态度已经转变。——“臣对:阁内玄鹏、白虎、苍鹰、斑豹、皆是别样鳞毛。”只要于国有利,我自是会一力维护这君明臣贤一团和气的局面。 睿嘉帝翻着斜了一眼,缓缓拨着浮茶。声音再起时低得只供两人听清:“翎角鳞毛……干卿底事?”——“不干臣事。” “麒麟和鹏也与卿无干?”——“私谊之事当然与国事无干。”骧暗笑,你何不干脆说我结交外藩。 睿嘉帝开始暗暗磨牙“你自小有口占成句之才,朕此刻正有兴致,与卿联上一首聊作娱乐。”说这话把眼睛往龙书案上搜索,赏心悦目的物件正是那套龙出岫的文房四宝。沉思半晌开言道:“水滴石穿砧锤长,兔死狐悲独孤狼。后两句卿来对。” 沈骧直觉一股凉气从地面直窜天灵,浑如要破壳穿出殿顶。明指笔墨,暗中却是在夹带着武靖王的姓氏,好明显的杀机。这是在暗示独孤澹迟早也要有叶茂的下场?只怕大话放的过早。 “综缕绾纺纫经纬,松烟宗承一脉香”休以为手握刀笔铁砚,欲加其罪便可不患无词,需知白纸黑字才有底气平得悠悠之口。同室操戈渔利于他人,此等蠢事也要做? “后面两句诗中,回护之意那般明显,还说不干你事?如此说来,什么才与卿相干,莫非私情?”——“臣与武靖王之间,历经战火同袍之义。武靖王对陛下之忠,一如对江山国祚之忠;连微臣也是愧不能及。安奉一境若去武靖王,陛下便是自毁长城。” “你如此拼力保他,是为了换他当年一言相助?”——“臣此刻所保全的,乃是我大昌天下的倚国柱石。而我朝社稷柱石也不仅仅是独孤一家。若陛下手中存有这等文安天下武镇邦国的人士,亦是为社稷柱石。”不觉间,骧与睿嘉帝叫起阵来。他不信,睿嘉帝此时手中,就真能拿出现成的人来替换安奉督护。 沈骧故意突然沉默下来,垂目肃立若有所思状。恰是如此反而是睿嘉帝很是满意。凤郎冷情,为众所周知。亦即是说,任是堂堂人皇帝主,还是文华武锐的一方诸侯,都不在他心里。那么,他心里又是放进谁人?这是睿嘉帝及许多人都想猜测的事。 半晌不见反应,睿嘉帝目光灼灼的盯着沈骧“在盘算着如何尽快脱身,抱美踏歌?”——“臣是在嗅墨香,松香怡人。”如是私邸之事恕无可奉告。沈骧朝睿嘉帝脸上冷冷瞟了一眼。就算不能牙尖齿利的反讥,也要白眼翻一下。 睿嘉帝袍袖一拂踱到四联扇百宝屏前。美轮美奂,妙不可言。“祥瑞具备安享风花雪月,则呈天下安宁。先帝如是垂询道于朕。朕不会忘记。仪光,你对大昌天下的忠心,朕也是极明了的。只要你守定这颗忠心,不负先帝信重,不负朕的信任,朕也能给你满床玉笏福禄绵长。”说罢提高声音招呼外面:“守忠,将朕收的那锭廷圭墨,及鸡血石印坯赏赐沈骧。沈卿道乏罢。” 沈骧在睿嘉帝身后躬身施礼:“恭请陛下收回赏赐,臣无功于君,不敢受赏。”——“无需多言,再若违逆朕的意思,看朕怎么收拾你。下去吧。” 一步步走出南书房,只觉脚下金砖比棉花还软。庆幸银甲之下穿了黑色衬袍,否则早为人见到汗透衣衫的实情。只说是: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孰道沈仪光所呈天恩处处都是雷霆万钧,早已不奢求雨露润泽。鸡血石印坯在白绫子反衬下,宛如一块凝成形状的血冻,分外刺眼。 雨航有些惴惴的,捧着茶盏轻轻放在骧手边。骧姿势未变,两手环交俯于案上,眼前摊开的曲谱,亦不知看进多少。 “何必这般活受?若是旁人倒罢了,凭你的身手还走不脱?眉头皱成这样,容我帮你捏两下,可使得?”——“那就有劳了”骧大方的把头靠向后面,雨航见状走至座椅后,抬手拂住沈骧的额头。 把头靠在雨航怀中,沈骧把酸楚心事说得悠扬低廻:“汉唐之后历朝有世家大族送子入朝的惯例,名为入仕实为质子。用以制约牵制在外的权臣悍将。本朝开国之后亦是沿用此法。谢氏、万氏皆是江南文武翘楚。承宁之变致使谢氏门庭寥落一蹶不振,至于万氏,尤其是在我母亲去世后,能如目下这样与天家保持着山水不相逢的状态,极是不易。族中其他一些受制于族规的子弟,见我得以一路拾阶而上如履平川,都以为我是先前占了先帝的神气,而今则是靠着这幅容貌。” “笑话,容貌若能安邦定国,那勾践复国之后,又何出西子之沉?安史之乱初始即已赐死了太贞娘子,又何必仰仗年老身残的哥舒翰,包括其后郭子仪、李光弼?”雨航小心的把握着按揉的手劲,生怕看到那闭目养神的人露出吃疼神色。懵然有手负在小臂上,他会意的停下动作。 “雨航,其实我并非不知你的心思。在安远时险险把你无辜牵扯进来,如今竟是不得不将你牵扯进这个乱局中。若欲斥退某人适可而止,则需有个错处令之有所把握。权衡良久,唯有你,我不会有过多抵触。是我对不住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我知而无悔。能如此知心相守,我知足了。” 静寂了半晌,骧嫣然一笑自嘲,一见面只顾说私话,几乎把会面本意忘了。雨航闻言也是一笑,整肃神色在书案对面座位落座下来。 “王爷让我带一句诗与你。说是以凤郎之智,必可猜出局面。‘谁堪借得延寿笔,妙成宁胡六十年’。”雨航说罢,执笔濡墨将诗句写出。 沈骧接过字纸凝神看了片刻,长呼了口气叹道:“握胜券而伏低,秉大慧而至庸。西恒国主其人志向……难以限量。难怪当初叶沐泓拼尽全力欲行杀之后快,想来不无道理。”相形之下,座上之人就太是浅薄。 英琭于鸣鹤滩泽巧胜,独孤澹就此接手了安奉全线卫戍防务。相互拱手一揖之后,英琭象征性留下少许人马,用作巡防;自己率大军回转西恒腹地。其后短短半年多功夫,息内乱余烬,收各家装备,执金鹏纛旗,恐西恒王庭。内和英氏余脉,外定胡汉四夷,大有高台立马剑指南天之势。正当独孤澹也开始暗自掂量,所谓的同袍之义患难之交,究竟能维持多久。西恒王庭忽然传来官文:西恒国主愿仿效先辈之例,迎请昌适龄公主和亲,以续接两朝永好。 安远之败致使昌军备严重耗损。当前局势若言旁人见个皮毛,沈骧却是心知肚明。只说是如今所谓上朝,只能希冀着和亲公主的丝鸾绣带足够柔韧,足以系住玄鹏公子的浩瀚羽翼;为昌换来十年……哪怕是五年的喘息时间。 “官报不日即将到京。王爷命我赶在官报之前将事态与你说明,也好早作打算。行前,王爷叹息:孰令昌之当世无疾而病,病骨支离。”——“症在血脉脏腑,针石酒醪皆可及也。奈何其讳疾忌医,医者奈何?后人哀秦人不暇之哀,亦不鉴之,至致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雨航茫然望着正在院中,手挽袍襟踏步而舞的沈骧,不禁痴了。记得独孤澹提及沈骧曾如是说:凤郎其人,于国事上,惊世才绝堪倚为柱石;于挚友间,高山流水堪托付性命;偏情事上,锋刃凉薄纯挚如无知。 “——八百里加急快报——!”一声长报之后,连同睿嘉帝在内,皆略见有胃气疼症状。 朝堂上关于和亲与否,送何人前去和亲,以及英琭为人品性如是类话题,争论的沸反盈天。内宫里松延宫方面更是放出话,宣公主体弱,及笄之礼之后随太后静养半年。京城之中朝臣宅下适龄闺秀们,也蠢蠢而动,忙着托求媒妁说亲问嫁。朔宁府中也频频有官宦家眷,借向朔宁侯夫人问安之名,打探朔宁府中大公子慕超,长公子沈骧的心思。 睿嘉帝举目扫了一眼沈骧,眼观鼻,口问心,气息悠长不乱,磨墨动作缓而不滞。又是在嗅墨香?借蘸墨是略卿身形暗嗅,衣缕间有隐隐的菡萏香。不由得想起当年那个清脆的同音:“骧字谐音香馥之香……” “仪光,据朕知道,你与英琭已有过交接。你以为此人如何?”睿嘉帝问。——磨墨动作未停,音色沉稳:“据臣暗查,此人为先朝和亲公主所生,饱读诗书熟通汉礼,仅臣与之浅交所见,形于外之端方,蕴于内之昂扬。林下风流建安骨,有子何必孙仲谋。堪当文华武锐之才俊。” 听到正要紧时沈骧突然驻言不语,睿嘉帝撇撇嘴,心中暗骂:狡猾。即道:“你姑妄言之,朕姑妄听之。”——“微臣之言虽属秉诚,终究也是一家之言,陛下自然乾纲独断。” “卿所言极是,隆氏之女下嫁过去……不会水土不服的。”一句自嘲说罢,连沈骧的嘴角都勾了两下,终是忍住。水土不服,哄谁?莫如说是松延宫做贼心虚。不愿让隆宣远嫁受苦,更怕自家的女儿日后会落得从胡俗的尴尬境地。“朕当然明白你是出于公心。和亲公主需德言工容具备更要梅姿松骨竹质兰心。”言至此,睿嘉帝又是暗叹。 帝室一脉本就单薄,正位上只有宣公主方至及笄之年。太后听到消息就断然提出,便是临时收义女封为公主送走,也绝对不准以宣公主和亲。如此,只能从宗室中选拔了。 回见沈骧又是一副低眉凝神。睿嘉帝不禁顿生恶趣玩笑知心,他很想看看沈骧褪去沉静端方的姿态,狐狸般的媚起来会是如何诱人? “朕听闻你在安远时,居然给安远知府起了诨号—叫春知府,可有此事?”——“陛下明鉴,赵大人一方大员身份何其贵重。臣纵然年轻顽劣,也断不会行这等亵辱上官无德之举。此说定是讹传。”起诨号之事如今已经死无对证。未料到这类屋宅床笫的私密也当信报收集,鹤卫辑事司是越来越不长进了。 “那么‘得牵凤郎,知府跳墙’,也是讹传?”睿嘉帝觉得捉了沈骧痛脚是件很令他欢欣的事。 沈骧心中是又一轮火起,并不在乎让睿嘉帝看到他皱起眉头。难不成还要拿出春宫图让我辨认么!“既有此说当问责前任知府治下不严之罪。那班人等若早能言行谨慎,亦不至于其后落得身败名裂死于非命。此类消息,蜚短流长污言秽语,上忤君父下秽官声。居然能当做秘辛类徒费消息渠道,岂非荒唐?!传递此种信息至御前者有辱圣听难辞其过。”冷冷看向睿嘉帝,这类破事我从来懒得听,你倒要当好消息收集,还要来问我,羞也不羞! “陛下,臣有言,恐触逆鳞。若不犯言直谏则是有心藏狭,于君不忠……”——“卿但讲无妨,朕知你一心向忠自然不会怪罪。”好不艰难才得你说句心里话,朕哪敢翻脸。 骧垂着眼皮,只看向睿嘉帝腰间玉带:“太史公文中关于‘秦人之哀’的笔墨,陛下定然记得——秦人不先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先帝在世曾教臣: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骧当年在先帝病榻前曾郑重承诺:愿倾尽所学,以助主上成就一代中兴之主。至于今后旁人如何看待,臣只当是蝉鸦聒噪不在所思。此类言语有碍圣德,臣今后亦不会再讲,往陛下体察明鉴。”骧只差明确指着鼻子呵斥:如今什么时候,外强虎视,朝政弊病繁冗,你还有心思抖索这些胯下之事,不嫌臊? 睿嘉帝咳了几声不免渐有如芒在背之感,甚或有些暗悔,不该图一时之快,逗弄这个牙尖喙利的家伙。多少人欲剪其锋而不是自取其辱,便是当今太后也曾被他迫得,在满朝文武面前无所遁形;昂王如今是一见此人便溜之大吉;实在是都忌惮这张嘴,应经据典的破口大骂,通篇不带一句粗口,却把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个遍。直是恨不得恼不得,气不得怒不得。 不愧是‘雪凤公子’,形于外的冷冽,蕴于内的高华。强不弱其形,刚不欺其身,勇不怯其势,坚不夺其志。滑不留手不次于泥鳅,机算狡黠不逊于狐狸;贴一层毛攀援上树,披一身羽一飞冲天。抓紧了就炸毛跳起,逼急了便敢横剑在项。不在乎做小人时拉一群人垫背也不眨眼;等他做君子时,直是公忠体国周身三千六百汗毛孔,都洋溢着浩然正气。还要让旁人自感枉做小人愧对圣贤天良。 睿嘉帝细思之后还是禁不住咬牙切齿:这到底是何种生灵转世轮回,投生出如此缠人,刺眼,又扎手的物儿? “——皇帝诏曰:擢封沈骧为鸾仪都尉,殿前亲军步军都指挥使。钦此——” 一句“助主上成就一代中兴之主”,令睿嘉帝龙心大悦。鉴于今秋时节,朔宁侯世子将奉太后懿旨加冠成亲,朔宁侯府风光过盛容易遭嫉。因此在侯府之外另赐了一所宅院,分成两处景致。位置与侯府仅隔着一条街。此计明显是太后的意思,睿嘉帝只能咬着后牙,认作这个小气鬼。 沈骧谢恩之后便和谢琛、慕超就很快搬过去,安氏夫人心中有数不作赘言,选派精细妥帖的从人跟到新府仔细打理。 新宅之内一尉两翰林,年轻才俊文攻武备,往来虽不尽是鸿儒,却也绝非俗子白丁。 鸾仪卫小筑府门上无匾,只说是主人不喜张扬。门前也无摆饰显示富贵。石阶下至大道之间立有四对石柱门灯。进得大门别有情趣洞天。一面嵌于怪石之中的密排竹节影壁,漠然却又抢眼。潇湘修竹泪痕斑斑,苍黄影壁铁血点点,触目而起怆然。少提气息,清淡的槐花香迤逦拂面。树龄不大竟是一派绿叶飘摇满目清白。树下一口硕大的荷花缸,刚拔出的荷叶翠剑向天随风划动。手掌长的银鳞锦鲤,身姿灵巧,如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 同贺乔迁之喜时,所邀宾客虽是同为朝臣却是知近之交。除却骐王、雨航,还有两位稀客。谢琛,慕超请了同在中书省的丹鹤公子林筝;另一位是月初奉旨调任进京,已官拜大理寺卿的锦雉公子赵椿。 贵客临门,丹鹤公子体态俊逸潇洒,好一番松骨鹤姿。锦雉公子一如旧习,锦绣团花的长衫,配着一双烁烁飞扬的桃花眼,全然不见半分刑诉冷酷水火无情。 落座献茶之后,见赵椿扎着两臂,让东来辨赏锦服图案。凤郎给出一句评述:“不似锦雉,倒像从门外飞进一只七星瓢虫。”座上其他人手中的茶就此犒劳了土地爷。 七玄之数方启,院中你来我往如斗转星移。七人之内除沈骧睿骐,其余五人都不习武,这两人有心招呼两下聊解手痒,已被群起攻之为不合时宜。骧将手一摊坐到谢琛身侧,看他为琵琶调弦。独孤澹托赵椿送来一套上乘鹿筋弦,令鸿公子爱不释手。睿骐难耐技痒嫌氛围不热闹,便拉着雨航拖至一旁,礼贤下士的传授一套贴身小技。林筝与慕超躲在树荫下摆起格局乾坤。 观棋间隙起身续茶时,赵椿悄然碰碰沈骧:“仪光,王爷这套小擒拿若把雨航教会了,再有跳墙偷香之事,莫忘了知会为兄一声。新官到任自然要好好烧伤一把火呢。” 骧闻言回头看向空场之内,略看几式不觉脸都要绿了。原是骐王一时玩性大起,交给雨航的竟是近身推就的缠丝擒拿手。习武之人素知这套小技多是施展于闺阁之中狎戏。“睿骐好生无聊,欺负雨航不通武学么?” 睿骐两手一掸毫不在意的笑道:“不过是教雨航几手缠丝擒拿手罢了,仪光还怕这些小伎俩。雨航莫听他呼喝,拳不离手好生练习,日后自知其中妙处。”雨航听出话中之意,不觉面起绯色。 谢琛拨了拨刚调好的琴弦,朝着骧摇摇头叹道:“骧儿,误交损友,侬离倒霉弗远哉。” 林筝随之长叹:“有伤风雅。”掷下一子。 慕超摇头:“斯文有损。”对上一子。 赵椿凑近,一脸‘我是为你着想’之色:“篱笆扎牢。” 正说笑闹间,东来应门领进一人,正是世子沈驰。骧与慕超、谢琛搬进新宅之后,偌大的朔宁府骤然空了大半。沈驰在书房中一番瞌睡醒了,听说新宅有聚会,便向安氏夫人关照一声来到这边。 槐下七俊遂增为竹壁八仙。皇亲、国戚、新贵、清流,一时之下真是令人眼花缭乱。 落座后沈驰倒不遮掩,只道是兄长们不在旧宅,宅中空旷得紧,人言鸟鸣都像是有了回声,实在无趣。 “空旷寥落之处,怎比得此间热闹,连殿前三甲都凑得齐整。”见雨航面露惊奇,沈驰落座在雨航身侧,在扇子后隐指着林筝、赵椿、谢琛三人道明:两位是当今驾前新开科取试的状元、榜眼,另一位是先帝朝钦点的探花郎。沈骧则是先帝时特旨授意,满束发之年加冠应试;亦在新科开试时名列二甲。 骧见雨航听了解说之后满面惊愕,转向沈驰笑嗔:“世子爷若是怕旁人不熟悉你的金贵根骨,我命人为你写个牌子挂在胸前,写四个大字‘吾乃贵种’,如何?” 哄笑顿起,沈驰被笑得满脸潮红:“二哥又取笑我。我来此是奉母亲的话,要我多参与兄长们的聚会,以便多些文风熏染。” “世子不开口,雨航也真是没有胆量妄言。在下也正有意借林下之风为自身添几分墨香。”雨航向沈骧拱手一揖“前次拜访时,谢大人曾道,亲手酿了菊花酒,留待乔迁是开封,与好友良朋共品。不知雨航今日可能老着脸皮,讨得这口福?” 谢琛关照着东来等人先去备酒备膳,看着雨航撇撇嘴笑道:“侬这张嘴哟~~甜糯得比我家乡酒酿桂花团子还让人欢喜。讲来么,强将手下无弱兵呢。”——“琛哥言下之意,小弟倒是那条腹中藏剑的鱼?”众人大多会意沈骧将“鱼肠剑”典故换下“口蜜腹剑”之说,皆抚掌拍案大笑。 酒斟七杯,骧凭家主之姿以茶代酒,敬谢高朋到府。 林筝捧盏轻呷一口赞不绝口,转向沈骧问道:“此酒清冽甘醇,口齿留香。凤郎罢盏,有负凤饮醴泉取竹食之说。”——“觉风兄有所不知。骧在安远供职因酒误事,那一跤摔得,险些一头扎进去,连命都送掉。故以此为鉴不在饮酒。”沈骧笑如夭桃之华般。 既凑得一院俊才,就少不得就着摆膳之前的功夫,做些个诗词应对游戏聊以开胃。一个诗格或词牌名对解一句七言。首先对文的是谢琛与林筝。 林筝提问“长恨歌”——谢琛对题“金屋无人见泪痕”, “瑶琴怨”——“玉楼天半起笙歌”, “琵琶行”——“不胜清怨却飞回”, “燕歌行”——“今日方知春气暖”。 林筝一揖举杯将酒饮尽,换由谢琛出题,林筝对答。 “游子吟”——“洞庭秋火远连天”, “桃花溪”——“寂寞江山摇落处”, “乌衣巷”——“春城紫禁晓阴阴”, “宫中词”——“梨花满地不开门”。 林筝笑道:“鸾卫小筑就餐席位,堪比得金榜题名”——谢琛饮酒,“觉风说笑,且看那厢了。” 慕超见沈驰面露难色,知他恐智断陷足,便选了以实物对解五言,并减为每人两句。 兄问弟答:“香薰”——“来日倚窗前,寒梅着花未”,“古琴”——“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弟问兄答“笔墨”——“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泊航”——“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对罢兄弟对饮,众人纷纷鼓掌称妙。 骐王对雨航解说,他平日不喜欢咬文嚼字的游戏。今日听到几个谜语,觉得有些意思,就此说出来让雨航来猜。 “拨开长天七虹,纺成富贵绵长,打一织物”——雨航捋了下颊边的发缕:“锦缎” “出而齐头并进,归则执手同携,打一物”——雨航微笑:“锦缎” “满捧瑶池盘中果,脱尘登仙上九天,打一果蔬”——雨航一双点漆般的眼睛闪烁一下:“蟠桃” “林间娇贵绰约姿,登云得奉蓬莱寿,打一灵兽”——雨航脱口而答:“梅花鹿” 睿骐抚掌笑道:“妙啊,雨航素日不显山不露水,竟是故意守拙。我看你是端有几分瑞鹿灵动姿态,栖于林莽仍具卓然贵仪之相,诸位以为如何?”——“当不得王爷谬赞。”雨航施礼谢道。 【瑞鹿公子——萧宇,从此得名。】 沈驰听得兴起,疾步出列:“日前也得一谜语,能否敢请雨航来破题。谜面是:东风带雨沐雪姿,得染帝色聚乐舞,打一果蔬。”——雨航沉吟了片刻道“是梨。” “方才琛哥与林大人所对的,诗格连七言,能否也来对上两句”沈驰兴趣大作眼睛放光——“如此请世子出题” “老将行”——“直犯龙颜请恩泽”在旁闻者点头默赞 “赠内人”——“西楼望月几回圆” “那……月下独酌”——“我有迷魂招不得”闻者听罢登时哄笑起来,纷纷看向沈骧,却见他望着雨航但笑不语,笑靥融融。 骐王见之眼珠一转,附在雨航耳边说了几句,雨航听了立时像被针扎也似,红着脸逃开。 剩下沈骧与赵椿,一众人等不觉屏息,很有几分看压轴的心境。赵椿提议以‘世间八情’取题,对句则以口占七言,不取成句。骧点头附议。遂赵问沈答。 “八情之喜”——“一方红绡唤风雨”慕超悄声对沈驰解说,取典于诗经 “八情之怒”——“采苓原得狮吼妇”骐王在旁咳嗽着险险把茶喷出来 “八情之忧”——“谷风乍起一江秋” “八情之思”——“掩问玉漏怯空房”赵椿接过沈骧敬酒一饮而尽后出手为请,互换为沈问赵答。 “八情之悲”——“心灰凝位陇头梅” “八情之恐”——“尺素难投龙戍营” “八情之惊”——“击鼓又连将军令” “八情之乐”——“新承恩泽罢思朝” 抚掌喝彩声顿起,骧终于被哄着喝了一杯酒。随后骐王率众提出,正是意犹未尽岂有轻易散了的道理。莫若由沈骧与谢琛、林筝、赵椿三人一起对局。慕超续了建议,改为一问一答,对答加为两句口占七言。于是沈骧抢先命题以‘世间八苦’为题目,其余三人附议。 沈问:“生之苦”——双手交叉拇指对顶两下,赵答“千般风流俱演绎,万种豪情尽黄粱” 赵问:“老之苦”——手中茶杯转了一圈,沈答“明眸皓齿留何处,鹤发鸠杖垂草堂”赵椿含笑抱拳,佩服。 沈问:“病之苦”——摇了摇哄茶炉的小扇,谢答“言笑不觉锦山倒,药石抽丝泥炉温” 小扇一指,谢问“亡之苦”——凤目微阖瞬间又启,沈答“丢手从此两难见,恨无灵舟渡忘川”谢琛将小扇压在肩头,向沈骧点头,会意。 沈问:“怨憎会”——袍袖一透一舒,林答“辛苦相逐怨路窄,匆忙拼争恨天低” 林问:“爱别离”——目光向雨航、谢琛逡巡一过,沈答“欲哭犹觉芳卿在,将行始见无蓝桥”林筝欣然一揖,承让。 骐王推了雨航向前:“还有两句由你对完。”见骧含笑点头,雨航移步上前。 沈问:“求不得”——五内翻转缓缓平息,萧答“守得云开月明日,不信东风唤不回。”骧眼中游过一丝柔和。 萧问:“五阴炽盛”——恍如夹着一声叹息,沈答“所得诸般皆为尘,掌间何许放不得”雨航略怔后挽手而谢,受教。 聚会最终尽欢而散,骧缓步与赵椿行在门廊下。赵椿略侧了头低声问:“看陛前之议,是定意与西恒和亲了?”——“若骧回答兄台,座上确有此意,且还要周遭臣工一力促成,清肖兄作何想?”骧含笑反问。 “司命无奈,便如是矣。”赵椿甩着宽大的锦服袖子呵呵一笑。“原本只要叶某人不动,又有武靖王在侧呼应,两家即使不能并和一处,也能多少震慑住西恒。惜乎安远一战,我朝损兵甚重,即使加紧补充招兵,短期之内,操演、集训、布防也是不能奢望旦夕之功可成。何况养兵之饷的银子……从何而来?” 锦雉公子此刻的脸上再无嬉戏调笑之态“武靖王以及定涛侯两位,系先帝一手擢选塑造,乃是朝中军防柱石。可是此等特例可遇不可复。为兄来时听街坊上一则笑话,学来与贤弟聊作一笑。道是:如今有四样说不准,其一,松延宫太后的脸色,说不准孰真孰假;其二,当今座上的决定,说不准是进是退;其三,和亲公主的腰带,说不准坚柔程度;其四最是要紧,西恒国主英琭的耐心,说不准何时翻然反悔。” 两日后,睿嘉帝当殿下旨:准西恒和亲之请,封宗室女隆颖为宣颐公主。着礼部有司备办和亲妆奁,着钦天监择送嫁吉日。隆颖即日起移入内廷演习礼仪。 沈骧下职交回宫禁腰牌,未做耽搁尽快离开。按照和雨航的约定,近日安奉送来快信进京。若来人未能寻见雨航,则直接送到鸾仪小筑。无巧不巧的是,沈骧回到府中,衣甲尚未换下,东来就领着安奉送信的人来寻雨航。 安奉传来消息,和亲使团已到安奉边境,与安奉督护会面。已有加急信马进京通知朝中,选专使出行迎接。 和亲使团有安奉派人送进京足矣,何必要专人来接?送信人口传消息让沈骧听了险些掉了茶杯:此番进来的和亲使团,乃是由国主亲自带队。按礼节级别,该当安奉督护郡王亲自引送到京。实在是缘于安奉边境线上,陈列着数万云骑卫大军,刀枪林立寒光耀眼;武靖王遣麾下右将军端木洵代为引送。 东来奉命去找雨航,出去不久又跑回来报告,萧家哥哥不在住处,房东说他昨晚就乘上一架讲究的马车出门了。骧心中首先想到的就是——暗杀。 慕超听了弟弟的猜测摇头笑道:“不大可能。雨航的身份以及在尚京交往摆在那,便真是有人欲在其中做手脚,也需掂量些。”沉吟半晌复又道:“想是约了朋友出门去玩。那日聚会时曾听他与驰儿说起,现下住处周围频有袭扰,欲行另寻住处。也听驰儿言道,可以帮他在我们这里另安置住处。” 骧暗忖片刻终是摇头,若在平时雨航外出走动,倒属正常;但事先约好会面的事,他是不会失约的。想到三弟沈驰身上时,骧的脑子不由得转了一下。 沈驰跟前的小厮深知家中少主的威势,不肖几句话,就磕头如捣蒜的,把主子少爷的事说漏。沈驰昨日命他用侯府马车去接了萧公子,往城北去,说是看房子预备着买来居驻……后来则遣他回来对家里人关照,只说在朋友家中小住。 沈骧不禁心头发冷,那四面宫墙真个是‘近朱者赤近墨者的龌龊所在。沈驰在那些所谓的正统教化之中,简直就拙到了要被人当猴耍的地步。他当即点了手下几名下值的属下,提着小厮带路,径直朝城北赶去。 屋宅门口看门的小厮见有人来,刚要拔腿进门报信,被鸾仪卫兵士一把捉住,捆扎结识封了口丢在门后。沈骧一路闯进内院,前期越墙进入的兵士上来报告,只是个寻常空置的院子,内院屋舍中有哭声。 迫近位于内院屋宅时,已经清楚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我二哥根本不喜欢你,他也不会喜欢任何人。”——“不必讲了我发过誓全心全意守着仪光,哪怕是……今生今世,我绝不会负他。世子抬爱我承受不起……你放过我吧……纵然是不念即武靖王的脸面,你总也该顾及仪光的脸面……我早就是他的人了,你这样逼奸……伤天害理!”雨航的声音中夹着哭腔。 “不妨事,我这里有药能把你洗干净,无论之前你和谁好过,都能洗的干干净净。今后我会比二哥对你更好的。”雨航惊恐结舌着随之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鸾仪卫兵士破门而入。 骧疾步冲进内室,不由分说一把扯住沈驰甩手丢在地上。回头再看雨航,已因剧痛昏死过去,肌肤上虐痕斑驳……四肢被绑在床柱上,身无寸缕,下体处已经血行不止浸湿床褥。一个细颈小瓷瓶倒在一边,显然是瓶中的药,已经尽数注入体内。骧挥剑斩断绳子,扯了散落的被单将雨航裹住。 “将这小畜生拿下,封了口。”若非手上抱着人,沈骧真想飞起一脚将沈驰踹出门。见兵士们发呆,他愈发切齿“怎么还不动手,再让他讲出什么混帐话,你们不怕被人灭口?” 兵士们随即惊醒,七手八脚将沈驰捆了,撕了衣襟堵住嘴,架着往外走。沈驰从未见二哥怒到这般程度,早已吓得没了反应。直至被人上来一撩衣襟蒙住头,再想分辨已是不能。只听到有人帮着骧坐进马车时,骧咬牙切齿的吩咐:“将沈驰送到大理寺,交给赵大人依律收监。转告赵大人,随后我自会去衙门应诉。”——“大人您且宽心,弟兄们手上有准,不会难为世子的。” 骧搂紧雨航,手上缰绳一抖,催马向自己的新宅赶去。 慕超看到骧抱着个人进门,衣襟带血,满脸是怒,已暗暗猜到了大半结果。当下也不多说,招呼东来等人准备热水,衣物,外出去请郎中出诊。 雨航经过一路颠簸,被伤痛疼醒。昏昏沉沉看到眼前人时,一把攥住骧的手死也不肯松开,骧不做挣脱,任他紧紧抱着,最终还是鉴于雨航熬不住疼痛,无法清洗伤处上药,伸手拂了脑后的穴令之昏睡过去。 慕超将沈骧牵至自己房中,挥退从人,亲自帮沈骧换下沾了血污的外袍。“骧儿,驰儿是贪玩过甚,为兄也有教导失当之处,可是……”——“大哥所想差矣。沈驰之过不仅仅在于逼奸良家子弟,滥施私刑;更重之处是,有人挑拨安奉督护与朝廷之间缔结已久的忠信平衡。沈驰虽是受人利用,竟也是为一己之私色令智昏,几乎在紧要关头乱了国政大局。此事若行含混带过,安奉境外滩泽几万忠魂,就当真是肝脑涂地冤沉海底。此事务必明晓大理寺卿彻查,绝无点滴转圜余地。” 赵椿听罢沈骧逐一分析之后,不禁扯起阔袖擦了擦颊边冷汗,“好险。势至于此,椿也尊一声‘长公子’,您且息怒。适才所言出足下之口,如赵某人之耳;我必定遣专人彻查。”赵椿抬手向侧厢指了指。“仪光莫用这种杀人的眼神看我吧。这类事喊得四邻皆知,与谁都不光彩,更会打草惊蛇。且听为兄一言,世子这档事囫囵归结个风化过错,将其他事盖住。上屋抽梯让他们亮出手段来,倒看清楚些。” 沈骧支颐沉吟半晌,点头默认“还是清肖兄思虑周详。如此仁兄随后欲怎样处置?” 赵椿负手在空地上逛了一趟,哈哈一笑:“贤弟既然已经把事情塞到门上了,为兄自然装不了糊涂。罢了,我自降当一回书吏。你来问,世子来答,我来勘录口供。此时已经闹开,总要有个结果。贤弟务必记得,此案乃系——逼奸。再不能气急之下问出其他。” 安排好门外看守,赵椿回身走到角落,解开沈驰的绑绳和封口布团,拖着袍袖子将世子灰头土脸扯到正中。转身刚拿过笔蘸墨,沈骧那边一声断喝,连同赵椿、沈驰在内都是一惊。赵椿一个不防,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敦得尾椎骨生疼。 “跪下!你这没出息的畜生。”沈驰浑身一激灵,再见到哥哥那双能飞出刀子的丹凤眼大睁,直觉寒毛直竖双膝一软瘫跪下去。“不必等我来问吧,你自行招来。胆敢胡言乱语,就让你见识一下鹤翔卫的刑讯手段”赵椿在一旁揉着痛处,苦着脸吐吐舌头。 “并不是二哥想的那样。我是当真倾慕雨航才貌,绝无亵辱之心。何况二哥对他并无任何……约定承诺。我不在意他曾是小倌儿,日后亦可收他做侧室给他个正经名分……”沈驰不无委屈的分辨。 “住口!萧宇早已经赵大人签发明文,是为良家子弟。如今是武靖王驾前文案幕卿,无冠之功名,其身份贵重岂是随意任人亵辱的他为人随性乐交,有都护郡王的面子,我必要对之礼敬有加。在尔等眼中竟看得如此不堪。”骧原本是负手立于沈驰面前,说道气极处终是忍不住左右开弓往沈驰脸上裹了两记耳光。“亏得你还舔着脸自称学佛,实则全都学到狗肚子里。竟不知‘观人是佛,佛住己心;视人如粪土,自身则粪土不如’的禅语么!沈驰你且听真:莫要认定朔宁侯爵位日后铁定就落在你头上。似你这般纨绔作派,端要断送父亲英名。与其任你这等不成器的到处招摇,我随后便可向皇上请罪,免了你袭爵资格。有朝一日将爵位荫封一并交回朝廷。你凭自己的本事去挣你的前程去吧。也免得家中两位哥哥受你牵连。” 沈驰早领教过沈骧在家主事的作风,一听此言唬得目瞪口呆只是低头跪着不敢再出声。赵椿在旁看着好不难受,借着清嗓子岔开沈骧的情绪。骧会意向旁侧行几步“赵大人还有旁的口供要问?若无遗漏即可将沈驰收监。家父那里,骧自然会去说明,不会令大人为难。此外么,在下与救人回来时违禁长街纵马,或有殃及路人之事。就此一并向大人自述领罪,等候制裁。” 赵椿抚掌叫进差役,先行将沈驰带出去,随之袍袖一扫笑骂道:“莫要再给我添乱。我随后把世子的口述整理一下,明日呈报早朝。仪光还是快回府去,走吧,再于此捣乱,看我唤人来拿板子打你出去。” 方至鸾卫小筑所在街道,东来迎上来报知:侯府中有人往侯爷及安氏夫人跟前,报告了世子的事情,目下夫人亲自来到新宅中,正与两位公子说话,请二爷尽快回府。 一见面安氏夫人扯住沈骧,要他先说正事不必行礼。“超儿、琛儿已将事情大致说与为娘,你们父亲着人带来回复:说长公子所虑及处置都很得当,让骧儿随后一并拿主意就是。为娘想着该是过来看一下才安心,然琛儿适才说,伤的重且是不方便见的伤,既如此便等孩子身上大好了再见吧。骧儿,你爹爹常年在校场,为娘久病顾不上许多。经此一事见得驰儿终究是年幼无知,这家里家外还要由你多帮着为娘才是。” 骧半蹲在安氏跟前双手牵在安氏手中:“驰儿一直受松延宫督管,超哥琛哥对他常是无可奈何。这番闯祸伤人,孩儿身为兄长有教管不严之过。萧公子本系官宦世家,受冤枉导致家破人亡,被迫沦落风尘。后虽沉冤得雪回复良家子身份,终究是抹不去风尘经历,今生无缘于仕途功名。安远积年大案告破,他于其中起到作用,故此才得以归在武靖王麾下,任职文案幕卿派驻京城。此番他无辜受伤,正逢西恒和亲使团入京,同时于边境之外陈兵虎视之际。若此时挑起朝廷与边境横生嫌隙,势必渔利于他人。故看着安奉的颜面,必要作出姿态周全各方才好。”骧说着终究还是跪在安氏眼前,慕超、谢琛也随之撩袍跪下。 安氏伸手将三人逐一扶起,牵着三人的手关照:“我的儿,快都起来,莫让为娘再心疼。事已至此,你们兄弟掂量着处置,松延宫那方面有为娘去支应。骧儿这里走动不及的,超儿琛儿便代他过来与为娘说。至于萧公子,侯府自要给他个体面交代。” 回至府中已是新月如钩。雨航还在昏睡,慕超劝慰着沈骧好歹吃了一碗鸡丝粥,与谢琛一道安坐下来,听慕超细加分说。 “驰儿从何得来的‘琉璃洗颜露’?”谢琛愕然的看着慕超。未等慕超回答,沈骧已恨得双拳捶在桌面:“这个小畜生,幸亏用的量少,不然要让他闹出人命来。到时擎韬即使不想过问,也不得不开口。” 慕超十指交叉轻轻在桌面上敲着:“这类药物竟是如此烈性。驰儿也真是胡闹了。”——“此物只是名字好听些,其实药力霸道,烧灼皮肉其痛非常人能忍受。在安远分堂时见行刑的人用过。不过此物也有一个可取处。施药处随后长出的肌肤光洁异常。象沈驰这样用的,实在损德。” 正说话间,见东来托着盛药的盘子走过,骧起身出门接过药盘,打发东来去提热水,送到安置雨航的屋子。 “别……别看,脏……这岂是你做的事呢。”雨航抓着被子,不肯让骧动手换药“我自己……慢慢来就行了。” 骧有条不紊的折叠好湿巾,摆好药盒药棉,回手牵住雨航:“你且好生躺着。我做了几年游击卫,见多了血肉模糊的事,这点情形算什么。来,咬着布巾,会有些疼,要把双脚固定住才好。”说话间手上确也利索,把湿巾递在雨航口齿间,轻加腹围着把他双腿固定在支架上。一手揉搓一手迅速抽出浸透血污的药棉,用湿巾擦净伤处周围,插进新药棉。 雨航虽是口中衔着湿巾,两手把住床栏,仍是疼的浑身栗抖冷汗密布。待骧再次为他擦了汗,架好双腿盖好下体,雨航红透了一张脸,只管牵着骧的手,却不敢做声。 骧见他欲言又止,便顺着坐在床边。“我替世子说句话,莫要难为他吧。他毕竟还年幼,遇事思量怎比得上你周全。或许呢,这次反倒帮了我。”雨航将骧的手抱在胸前“路上我醒了一次,看到是你抱着我,心里真是欢喜的不行。想着如此……倒也值了。” “你这么说,倒不如扇我一耳光,我心里好受些。也是我思虑不周,把事情想的太好了。”——雨航伸手按在骧的唇上“我说的是真心话。闹了这么一回,今后便无人再敢往我身上打主意,岂不是好事。” “你想我还能让你独自住外面么?明日超哥便领人把你的东西搬过来。我是懒得再装样子,你就此住进来吧。父母跟前,我会去解说。”——“当真吗?!”雨航挣扎两回没能撑起身,愈发将手紧攥着骧的手,泪水也随之迸流而下。 骧被他搞得开始慌乱忙笑着打岔:“罢了罢了,你这样子倒让我不知怎么是好。”——“那你告诉我,世子用的药,真的有那种效果?”见骧微微点了头,雨航脸上随之浮出一层喜悦“仪光,那就算给我个脸面,想办法放了世子。说起来,他也是被我拼死反抗骂急了,才那样……” “罢了,等你好了再详细说吧。哎,那日睿骐和你说了什么,你竟脸红成那样?”——雨航闻言登时噗嗤一声笑出声:“骐王说:幸亏你极少饮酒了,不然……呵呵……我的那个东西,只怕要被你摘去泡了鹿鞭酒。” 骧也随即笑喷了:“那你我就如他们之想,凑一对衣冠禽兽,好不好?”雨航大笑着往床内挪了挪,以便给骧流出些位置。 “皇帝诏曰:鸾仪都尉沈骧,醇正中直忠信为国,深慰朕心。特封为宣抚特使,即日携亲王仪仗,迎奉西恒国主和亲使团入京。卿当慎处慎行之,勿负朕厚望。钦此——” “臣,领旨。”骧双手接过耀眼的卷轴,抬眼间丹陛上投射过来两道目光,不禁咬咬牙“谢恩。” 所有朝臣都闷着头不出声,大阁领当殿点明了,沈骧在安远其间曾与西恒国主有所交汇,特使人选自然不会再做他想。 散朝之后随着众人脚步出殿,刚走下几级长阶,一个年轻太监从身后钻过来:“小沈大人留步。”以大小区分朔宁侯父子称谓的习惯,必是来自于松延宫。“国舅爷奉太后召见已入松延宫觐见,关照小沈大人散朝后至松延宫侯见。奴才为您引路,这就请吧。” 时近巳时,日光照射已经当得起毒烈,瑶台石阶反射起光影,晃得睁不开眼睛。沈骧挽手肃立在松延宫高阶下,将眼睛眯成一条缝,以防汗水欺进眼中。说是侯见,其实就是故意将他罚在这里晒太阳。沈仪光大义灭亲不是风光么,那就为他多加几许光彩。 光影闪动,说明一直有人来来往往的看着,偶尔还有个尖细的笑声:“装得人模人样三贞九烈的,早晚也是龙床上的一只兔子,供人拆吃入腹罢了……嘻嘻……” 一个身影挡住耀眼的光,并有意展开折扇遮在头上。虽然有些眼花,还是一眼认出来人——鹤翔卫掌印大阁领邓绶“妙叹蝴蝶梦,颂德海市楼。别来无恙啊,仪光贤侄。看贤侄如今,端是一路扶摇两袖青云,苟富贵,莫相忘啊。” “九印灵台镜,方寸一瓣香。鹤舞梵唱天地伦常,化于血脉铭于肺腑,丝毫不曾动摇。多谢大阁领提醒”骧淡淡看定眼前的前上司,故意弯起意思诡异的笑纹。——邓绶从袖管中捏出手帕,欲行为骧擦汗,被骧用牙笏挡开。“哦,本阁提醒什么?” “当初大阁领所施兰若牵情之术半途而废,导致今日黄台之下,瓜蔓要被兔子嚼光。拳拳之心,毁于自家人口中。如此提醒还不深刻么?”骧仍旧阳光灿烂的笑着,眼光却流向殿级高台下的两个人。 邓绶转头去看,见是睿嘉帝的娈宠严侍卿和一个小太监,还在交头接耳的说笑着,点头会意道:“仪光啊,先帝与今上对足下寄予厚望。本阁也多与太后进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汝当相信,太后终究还是分得清缓急轻重的。平稳接承垂拱中兴,何尝不是她老人家的心愿。自古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太后于自家子侄期之愈切责之愈严。本阁如此解说,贤侄可明白?” 松延宫大殿门骤起,沈赫从殿内健步走出。见邓绶与沈骧正在大太阳下说话,不禁皱起眉头。随后舒展了袍袖迎上前:“琚遥兄,多日不见风采依旧啊。” “延召快莫与为兄说笑了。正与贤侄贤侄把臂欢谈呢。凤郎翩然华彩,实在令人艳羡贤弟的福气哟~~”说着抬头看看天色“时候不早,绶还有公务料理,就拖延延召与爱子团聚了改日再续。”言罢,邓绶袍裾飞扬环缀叮当的走向殿级转角处。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两个长包裹被抬出禁中。内务司随即接到上面支会,将侍卿严喆的名牌去除。 沈赫不予在宫内多留,把手帕递给儿子,便揽着骧的肩背一道出门。随着一起坐进自家凉轿车。有随从上前打趣:“敢问大人,是回城外还是回侯府?”——“本座难得偷来一日清闲,接了儿子不回家倒要回哪去?狗头找打!”沈赫抬手给了车夫兵士脑门一弹,笑骂道。 “松延宫刚下了懿旨,责我教子不严;命令即日起将驰儿送进宫去,由太后亲自教管。待加冠之后再由其赐婚回府居住。其实是怕驰儿回家,再被你责罚。”沈赫轻轻笑道。——“牵连到爹爹了。” “罚俸半年意思一下而已。”沈赫不以为然的说道“不过超儿、琛儿因处置紧急事宜得当,赐予双俸,你又的晋封,也赚回来了。总得让太后找点安慰才好心里舒坦,不然又不知闹出什么。如今若不是为着跟前几个孩子,我毫无兴趣与之交接。不过,关于那个雨航,你当真让为父吃一惊;怎么,你真打算收房?”——“不过表面文章,应付过这几年。萧家唯存他这一条血脉,岂可因为我绝了后。爹爹也知道孩儿的情形,我心里除却父母兄弟,再也塞不进任何人了。” 安氏领着慕超、谢琛在门前接了沈赫父子进门,又安排分别备办午膳,往鸾卫小筑去接雨航。回转内宅,亲手安置沈赫换衣待茶。一切做来平平淡淡,又有无比的默契温情附于一举一动间。 夫妻们落座后,安氏凑近沈赫就坐缓缓掌扇:“延召,为姐有事同你商量。我已经做主,收了萧宇做义子;便有外人问及就从我跟前论。如此,骧儿日后行动起来,更加便利些。”——“还是阿姐思虑周到,如此甚好。骧儿已把心思对我讲过,想的确实深远。既然如此,便随后接那个孩子过来行个礼吧。” 安氏闻言面露喜色频频点头“不得不说,骧儿的眼光不俗,那孩子生的灵秀自然,竹质兰风,虽是苦涩经历,却自有一段清根净骨。连我见了,都喜欢的紧。” 沈驰看着骧又看看跟在其身后的雨航,窘得一张脸几乎要开染坊似的。眼巴巴看着雨航自侍女手上接过献茶托盘,分别向父母献茶磕头,接了如意荷包,改口再次磕头谢赏。随后,又捧茶敬给慕超谢琛,行礼改称兄弟。 最令沈驰不自在的是,论清年庚,雨航还大沈骧一岁多,接下来反倒是,沈骧领着沈驰向雨航施礼。但回眼见到沈骧凤目之中,又能飞出刀子;沈驰只能咽下所有难受,跟在哥哥身后,向雨航敬茶施礼…… 慕超、谢琛在旁看着沈驰,一脸喉咙里卡鸡毛似的表情,分别在旁搅衣袖,掐手臂,将胸中一股喷笑的劲儿往下压,压不住只好咳嗽。 一顿午膳吃得还算其乐融融。至后来,沈赫在几个孩子的敬酒之下,略有微醺。关照了几句,便有安氏陪着转回内宅午休。沈驰只得认命的在沈骧眼前听教训。好在小家主只是强调了一番“休再搀和派系纠集,沈氏一族实则是与昌一荣俱荣”的道理,终于摆手放了沈驰一马,让他回房收拾准备进宫。 终见四下再无他人,谢琛再也忍不住,回身推了雨航一把,便扯着袖子捂着脸,笑得前仰后合,慕超在旁本想撑着,最终也是转开脸笑不能言。雨航被笑得如坠五里雾中:“两位兄长……笑什么?”——骧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放了筷子擦擦嘴哂道:“所谓文人之风哟,得了双俸就欢喜成这幅样子,有辱斯文。”袖子一掸起身向廊下去逗弄八哥了。 “莫要听他曲解,我们哪里就成了财迷呢。”慕超擦擦笑出了眼泪,领着谢琛雨航移到一旁品茶“为兄和琛弟是在笑驰儿方才的模样,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学着骧儿的样子做。那个为难的样子实在是好笑。”——“是格,若没有骧儿做榜样,驰儿险险脱口叫出‘嫂子’……哈哈……”谢琛手搭着慕超的肩,笑得直不起腰。 廊下的八哥‘咕呱’叫了一声,开口学舌:“南无阿弥陀佛”。接着又抖抖几乎掉光颈毛的头颈,开口分明是沈驰的声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沈骧阴测测冷笑几声:“连你都知道,禁宫佛龛上供的是欢喜佛。地宫中的先帝英灵又岂能安息。”说话间手一抬,一根银针穿透八哥身体,那鸟嘎的一声掉下架环,被脚爪链子拖着荡在半空。 又一次看到骧收拾行装,不禁想起上一次在安远城家宅送行的情景,如今自己当真是有了家。想到此雨航禁不住喜上眉梢。缓步走到骧身后,慢慢圈住他,把脸贴在那瘦削而匀称的后背上。 “你莫要错疑了意思。我已经对父母禀明过,日后若逢机会,他们自会做主放你出去成家立户”——“义父义母恩重如山,我万死难报。”手上力气加了一分“若不是你从中周全,我岂有今日。仪光,你的恩德,我今生都报答不尽。待我身上好了,定然好好伺候你……”两碗一紧,怀中人已经脱束闪到一旁。 “萧宇你听好了,安远城许你留下约定的话,如今依然有效。沈驰此番色令智昏,焉知其中没有你自愿推波助澜的心思。”骧的声音突然冰冷无比,雨航浑身一抖,几乎要朝着那个背影跪下去:“仪光你……不要赶我走吧……我是当真喜欢你的……你信我。我的心是干净的……自从你在安远收留之后……身子也是干净的。” 骧在不远处转回身,见雨航直要往地上落,叹了一声上前拉住他:“也罢,与你说明也无妨。”拾起雨航的一只手压在自己胸口“十五岁时被施了‘兰若牵情’术,虽未全部完成,却留下了一人的影子。尽管对此人满满的都是恨,确也封住了我所有情爱感觉。在将之剃净之前,我接受不了任何人亲近。你也见到了,我房中没有侍妾婢女,日常起居都是哥哥们打理,因为一旦有我不熟悉的人迫近,我会癫狂杀人的。鹤卫出关都有这道次序。只不过给我用的药,与其他人不同。他们都是浅效且是对事不对人。我现在状态还亏得爹爹及时赶到加以中止,否则我如今早已是个妖孽一般的生物” 雨航目瞪口呆如遭焦雷击顶一般,呐呐不成言。年少时仅听父辈们说起:重臣远放在外,上位者欲行牵制其心性,除了以质子挟持,还有赐毒。望着眼前少年,雨航心中的痛惜愤怒翻涌奔腾。这少年正是花样的年纪,一颗心却被早早的冻住,是怎样的狠毒机谋卑鄙算计,才需要动这般心思。“怎么会……这,这样……没救么?不,总有解治办法的,即使解不了,我都守着你,哪怕是等一辈子。”——“没有那么久,只需要对时对景天崩地裂的再痛几遭,就可破解。只是……” 骧居然软软的笑了,凑近雨航耳边:“我极为忌讳狭小黑暗之处,更加怕疼。若有人想捉我,必要拼死抗拒绝不就擒。再有么,其实男女或两男交合之事我是见识过的。知道雌伏下面的很辛苦,始终反感这事。让我压别人,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禽兽,若是被人压更不可能,我怕疼。”雨航脸上的泪水还未擦净,就被逗得笑喷了出来。有心想安慰几句,终是因着怕触及其痛楚,而咬牙忍住。 【鹤翔卫的牵情术,于建卫之后便行设置。多用于外出承担重大任务使命的暗卫。目的只在于牵制此人专心任务誓死效命。 兰若牵情术若行施种成功,沈骧终身会为药物所致,专情专事于某一特定之人,对其言行言听计从至死不渝。 这一特定之人正是睿嘉帝。他牢记当年先帝遗言,欲留一个倾心相辅的人,却也知道其母行径,早已从根本上伤透朔宁侯父子的心,于是不惜铤而走险,走了下下策。他希望沈骧真能痴情于自己,以此留住凤郎一颗专心。 然而,沈赫及时终止了施种行动,又有沈太后的所作所为诸多冷酷残忍行径,只是残留的兰若毒适得其反。于是睿嘉帝与邓绶等人,一子错投满盘落索。睿嘉帝欲效先朝之例,为自己当朝设立护国相王的迷梦,也就此半途而废。 ……无奈之何也,非关司命……】 数日后长亭之外,沈骧身着一袭绛红色袍服,乌纱玉带,在朝阳辉映下艳如浴火令人难以侧目。在其身后排开迎奉銮驾仪仗,执节捧剑者无不神采奕奕。雨落伞盖翎羽号带,在渐起渐烈的阳光下华光耀眼。 摆成如许阵仗,皆以为西恒和亲使团,希西恒国主亲理主事。意在表明和亲诚意,以期将和亲联盟一击而成。 最后一名马军斥候在一丈开外处跳下马,单膝下拜抱拳禀报:使团大队距此不足一里路程。安奉督护送行入境的将军端木洵,接到钦差亲笔之后,又得西恒国主关照许可,已经原路快马折回安奉。西恒国主已率领使团径直朝这里赶来。 骧挥手令其入列。凭着习武人敏锐的感觉,及脚下渐起的震颤,骧已知道,一支劲旅正裹挟迫近,只不过较之战时,多披一层亲和外衣。 远远只见一团火苗般的跳动,逐渐扩大。骧一愣随之反映到,必是那头火色苍猊森格,跟着一起来了。于是他回身喝令随行人员务必原地不动保持队列。自己提着袍襟只身走出数丈之距。 只站定片刻,那团火以烧到眼前,森格围着沈骧转了一圈,朝天嗡的吼了一声,行至一旁面朝着骧随行的人马蹲踞下来。依旧是那副凉薄模样,又仿佛只在告诫对面的人马,休要靠前否则咬死你们。骧心中明白,森格如此表现说明已经认识他,甚或在苍猊心中,已经认他半主之尊,需要他加以守护。 脚下震动愈来愈强,当真是一股烟尘裹挟直逼过来。提领着这股烟尘的是一匹雄俊无双的淡金色汗血马。马上骑者依然是黑红相间服色,头上金冠闪耀。在看清爱犬相对守护之人,他高抬起右臂,身后人马随即收缰勒马停驻下来。唯有汗血马再次迈开四蹄径直奔过来。 眼看那一人一骑竟是要从绛红色身影上踏过去,突然一声长嘶如龙吟般回荡,汗血马在咫尺间人立而起,两个硕大的前蹄踏下,溅起细沙打得袍服沙沙作响。 英琭跳下马几步上前,剑眉星目间神采烁烁,一股喜悦几乎燃出火。但见面前的人长身直立标枪一般牢牢钉在地上,即使刚刚故意迫近时方才勒住马,他认识不动如山,面色泰然;真让英琭喜欢的不行直有冲动想把这少年一把抱住,原地抡转几圈才快意。走近十步之内,绛红色的身影挽手平端一礼,却不开言,是因为方才恃强挑衅的举动不高兴了。 英琭叠掌于胸前率先开言:“来的路上为遣索然撒了一卦,言:有凤来仪。果然今日得见凤郎临于朝阳之间。”——“国主谬赞实不敢当。骧何德何能敢称个凤字。倒是得蒙吾皇信重特命迎奉,得以一观‘风鹏正举’的奇观。” 英琭仰天大笑伸手挽住沈骧,不要他行礼:“故友相聚不亦说乎。仪光这张嘴是越发不饶人了。久别重逢幸甚之至,你我弟兄拥抱一回当不为过吧!”话未说完两臂已经圈开,一脸的诚挚。骧见状只能回答声“不为过。” 触手瞬间沈骧几乎是跌进那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随之整个身体像是被铁箍勒住般,想动一动都不能够。后颈上滚烫的气息仿佛能把那处肌肤烧化,声音暗哑中带着兴奋的颤抖,仅能他们两个人听清:“仪光,小凤凰,这一刻……让为兄想得好苦!” “王爷,呃,不,放之兄请放开。兄弟之情属于你我私谊,不宜在此间……你……搞的我喘不上气”几乎要被两道铁臂勒断了肋骨。只得两臂勉强攀住英琭后背,仰起头往胸中抢些气息。如此一来彼此间因之呼吸交缠,近的能够在对方眼睛中看到自己。终于,铁臂松开气血骤然涌动。英琭脸上现出恶意的笑容,骧知道自己此刻不知狼狈成什么样。接下来听到的话让骧脸上腾起燥热。“贤弟当时酒醉之后,你于为兄还有甚隐私可言,嗯——?果然是故地之上养息的近便,贤弟的肌肤较之安远时,更嫩滑了许多呢。” “住口!”听英琭越说越离谱,骧赶忙低声喝住无赖嬉笑。英琭也不气,一把捉住骧左臂脉门,转脸就是一派礼贤下士的谦和之态。一面招手示意部下们下马列队,一面牵着骧走向迎奉队列:“沈大人少年英秀才俊飞扬。如今更是横走于朝廷文武两界,端是圣券匪浅。说不得几年之后昌之朝廷便可跃然而出当世最年轻的中枢宰辅。”沈骧狠狠甩手挣脱,未成。 “我是螃蟹你就是鸱鸮”——“我正是无事不来呢。” 【鸱鸮,暗指猫头鹰。民间素有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之说。】 行至迎奉队列之前,骧随即换了语调:“不敢当国主之赞。下官忝居君侧,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谨守人臣本分” 英琭松开了钳在沈骧脉门上的铁爪,以王者之姿巡视了一轮迎驾队列。倒似是检阅队列,虽不尽其意,也还是给几分面子表示一下欣赏。转回对向沈骧复又展开笑颜:“上朝待友邦属地之诚,由此可见一斑。沈大人辛苦了。孤家敬谢不敏,随后客随主便配合安置了。” 终于看着英琭一行在金庭驿馆安置下来,骧以为可以长呼口气。推开缠在脚边的森格刚要起身,又有随从来报,西恒方面要求把驿馆内的厨子全部领走。不待吩咐时,西恒随驾护卫的唐劭卓尔,笑意融融的走过来。 来至近前双双叉手行礼,唐劭言道:“仪光公子,别来无恙啊。正要与公子说明,我们此行带了庖厨用物,就不需要贵方准备了。” 沈骧含笑点头,回身命令随从将驿馆厨房腾出,庖厨全书带离。唐劭牵过森格让在一边,卓尔上前抱拳谢道:“主公命我二人来请公子至庭中待茶。特别采办的信阳毛尖,邀请公子共赏。”——“在下记得他不喝绿茶。” 唐劭抚摸着森格硕大的头呵呵一笑道:“主公说:他要修习近身攻防才可一击取之。” 英琭已经摘下金冠,发髻上只别了一只紫檀发簪。大红锦袍衣襟左右相叠,露出雪白的中衣领子。腰间随意挽着黑色丝绦,一把黑底洒金折扇缓缓摇在手中,随性而奔放。 “欠了贤弟一顿酒,至今日方得兑现,倒让贤弟笑话为兄小气。也不瞒贤弟说,并非是为兄有意拖延。委实是因为之前的时日里,我连坐下来踏实用餐的机会都没有过。对旁人也就罢了,对贤弟是万不能马虎的。咦,仪光想一直如此站着讲话吗?”看到骧站在原地不动,英琭暗笑:这样一个只爱满处飞的人,变得谨小慎微了,太阳也会从西边升起来吧。 骧捧起茶盏轻轻品了口茶:“品茶已是叨扰,留饭饮酒请免了。下官正在公务中,不能饮酒。”——上位上响起笑声“仪光当初敢单人匹马横闯我的中军王帐,怎么今日尚在贵境之内,反倒连坐在一起用膳的胆量都没有了?” 沈骧掂掂手上茶杯,心道:就知道这杯茶不是那么轻易好咽的。“当日之时属于自己的差事自己了结,今日若应了王爷的安排乃是越制及延误公务。故,王爷的心意下官领了,有手上这杯茶足矣。”——“还是没胆量……呵呵。” 英琭用扇子点指着门外冷笑道:“仪光,在为兄跟前,便撇开那些恼人的国事制度。为兄也可保证,门外绝对没有带翅膀的。你我兄弟尽兴说笑,官场称呼就免了。我仍旧是你的‘放之兄’为兄是实心实意邀你共进午膳,大可不必做出这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相。我与你的饭桌上,也没有鱼肠剑。” “下官在鹤卫谋职时,见过鹤卫正堂上供奉的一幅画,画的是地藏菩萨。其后任职时,则细加领略到鹤卫创建宗旨所在——并非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实则是,渡不尽冤魂誓不成佛。” 英琭拍案大笑:“上乘的信仰毛尖,居然被贤弟品出了孟婆汤的味道,难不成贤弟还想令这金庭驿馆化为修罗场?仪光可莫要对为兄说,足下已经练成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行。玉面鬼见愁神佛不惧。除非是还有如叶沐泓之流的浅见匹夫,想再试试孤家的耐心涵养;非此,既然此次乘兴而来,亦当是抱美在怀乘兴而归。”手中扇子摇得悠哉悠哉,语气竟也在冷热之间游刃穿梭着。 “近来贵境之内流传着四个说不准,贤弟可有听说?太后的脸色,今上的主意,公主的裙带,还有,英琭的耐心。”骧有点如坐针毡,还好未曾将后面半句说出来,否则骧的脸色瞬间就能和英琭的锦袍比一比鲜亮。“其实没什么说不准的。太后的脸色只要不是她自己需要,哪一张都不必当真的;今上的主意只有愿意哄着他玩的人拿得准;英琭的耐心要看用在谁身上;大公主的裙带系她自己的衣衫都还不够,想系住鬼见愁的腿么,最好换另一个人的。”说着双目炯炯的看向沈骧。 骧故意装傻听不懂打岔:“对和亲公主的人选和封号,王爷若有异议,还望及时提出以便商榷。”——“依据贤弟之议,难不成贵国太后正在宫中忙着抄录《谢冒顿单于书》,以免除再抱琵琶之窘。大可不必费事,我已经有儿子了,不需要过继旁人的儿子,更不想给仪光做姑父。”在英琭的大笑中,沈骧掩着口,咳嗽的直觉肺疼,几乎把刚喝下去的毛尖又翻上来。从前怎就没发现此人竟是如此毒舌外加不正经。 唐劭卓尔过来报告午膳齐备时,骧把茶杯一蹲径直就往摆膳的厅走。天晓得他现在连吃人的心思都有。 看了餐桌上的菜肴,沈骧不觉一愣:居然是安远淮柳居的菜色,连压桌碟都摆齐了。“王爷平素也用南地口味的菜肴?”——“难道我要向隆睿嘉的气派,杯盘碗盏摆起六十四件。才算是王者之尊?那英琭早就成了别人盘中的菜肴了。把一个淮柳居搬回咸宁,算不上骄奢吧。南地口味偏甜又是难免显得简单,但是清淡鲜香,别具一格。为兄也想如贤弟那般——于清淡中觉五味,于无声处听惊雷”到底是天家手段,为摆一桌席,把一个酒楼连锅端出来,也是一句话的事。 英琭满不在意的落座,从卓尔手上接过银酒壶,亲手为沈骧斟满银杯,见骧但笑不语,随即含笑揶揄:“仪光还在介怀当日在鸣鹤滩之事。放心吧。昌之土地于为兄言,也算的是故地。故地之上与故友把盏言欢,还要往酒中投十香软筋散,可不是白白往隆睿嘉手里送笑话。” “王爷若不能避君上名讳,恕下官捧不动您的酒杯。”骧垂眼扫了一下杯中酒,从酒味上猜,不是‘钩吻’那火烧火燎的冲鼻气味。心中暗道庆幸,光天化日之下若是被灌醉了,可真是撒不出赏心悦目的酒疯来。 英琭捏起杯子先干为敬:“你们总是说,君王以孝治天下。论起辈分,我与先帝怀宗平辈。仪光若执意论官称,你该叫我一声‘皇叔’才妥当。但我却还是喜欢你唤我一声‘放之兄’。肩膀平为兄弟,虽然仪光比在安远时长高了一些,却比那是又瘦了。而且身高还是没有我高……哈哈……”——“那就……尊放之兄之议”再由着他胡扯下去,只怕真要被她掐着脖子,逼着叫叔叔。才不干呢。 英琭用筷子将自己眼前清蒸桂鱼腮上的肉挖出来,布在沈骧的食碟中,转手按住示意他不必再行礼“贤弟对我此番亲自率团来和亲,作何感想?”——“与两地百姓皆是百利之举,但有出力之处,骧必会一力促成。” 英琭愕然的看了骧一眼,低头吃了一口菜,稍后缓声道:“这倒是出乎我意料。还当你会以天朝尊严和天理纲常为由,大加斥骂挞伐。叔父纳侄女做妾,说来也是大乱人伦纲常呢。”沈骧登时觉得刚咽下的那口菜,就横着下到了肚子里。谁说没有鱼肠剑,这口油焖春笋尖已经足够割嗓子了。“兄台是越发为长不尊了……我才懒得管人家排序论辈的那些破事儿。” 看着沈骧气急败坏的样子,英琭正中下怀说不出的舒心:“的确是破事儿。你也见了。关乎所谓大义时,天理伦常这等事,就聊胜于无的连遮羞布都不够使。需要时候又被扯出来抖一抖,装得一派贞妇烈女,实则是满身满头臊味儿。为兄从来是不会活在旁人舌头上,故而得知隆睿嘉坐上大位之后,便挂了应州府的印信随性远游。哦,我知你有食不语习惯,你听我说就行。” 提过酒壶又为沈骧斟了一杯酒,自取了一箸鸡火干丝放在食碟里。“是否想问为兄之前倒是做什么。也罢,今日快意至极,便尽数说与贤弟明白。当年先帝预留我在朝,出任鹤翔卫大阁领加亲王爵。我谢绝了留京任职,远放到应州鹤卫分堂接管掌印阁主。张宗佑生前和唐劭一起,在羽林军任扈从武官,随睿骐前往奉节搬请勤王兵马,路过应州时被我留下来。但你可知道,随二皇子回去的那批羽林军,其后都被以护驾不力之罪,悉数绞杀在东兰陵猎场。 诚如贤弟所料,安奉境外流匪是受我操纵者居多。那是为了牵制叶茂,防止他独大一方。此人有骁勇无长谋、凶狠偏激,自先帝元祉八年剿灭英琮之后,他就希冀独霸一方。令尊从江虞回朝之后与先帝便定此计策:用奉节独孤擎韬和境外流寇,一明一暗双管齐下牵制叶茂。养肥之后,留给睿骐出手擒杀。再往后的帝王心术会如何,猜与不猜都没有意义。先帝是位难遇的治世之主,早折之殇憾煞天下人,也包括我英琭在内。放之放之~~本欲循先母遗言放下过往,一心辅助璟祯归附之。 承宁之变由不得我不另谋出路。叶茂算是我按照先帝授意一手养肥的,既然其后睿骐自顾不暇,我自然也不可能将叶茂留于旁人。于是借助擎韬及座上那位,一举灭之。这期间真真是仰仗贤弟之智,助我提前数年完成了预定策略。再后来的事情,就无需分说你都看得到。” 沈骧手边食碟里又布进一箸菜,可他却手按着筷子未动。他知道拿筷子举起来必定要碰的食碟叮当作响。执天下棋盘者岂会做局中一子,飞腾九重天的大鹏怎会与人做捕兔猎狐的鹰隼?“功名前程与个人而言,本就是见仁见智之事,骧没有资格论列旁人是非短长。” 英琭轻轻笑几声,又往骧食碟步了菜。“那就再说说仪光吧。先提一句,日后若有万难之事,尽可让萧宇来西恒送信与我。不必这般瞪着我,他是你的人。那日送你回京返回时,遇到萧宇追出来找你。本想收他在手下。他断然拒绝。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让他为之赴汤蹈火,便是你。我便应了他,日后只要是为你的事,他随时可以来咸宁求助。”看着沈骧如见裂棺诈尸般的表情,英琭快意的恨不得一飞冲天。“座上钦点贤弟做特使,便是许你便宜行事之权。想必也是知道你我相熟,让你掌握着分寸暗送秋波。”适时出手一把按住欲行起身的人,坐回到位子上“今日看云意,依依入帝乡,急什么呢。倘若仪光当真能对我妙目闪动媚眼如丝,为兄是受宠若惊求之不得呢。” 沈骧目下当真觉得,当初未曾尊叶茂之命手刃此人,实在是巨大失策。至少现下不必忍受他恶意调笑,兼着意外的惊吓袭扰。再这般忍下去,真要被他逼疯了。“放之兄此来的兴致似乎不为和亲,倒像是怀念着青楼楚馆的妙趣,特意领着部下们来做劳军的。” 英琭闻言笑得直跺脚拍手道:“甚好,这一项不妨加在和亲公主的嫁妆项目中。好了好了,贤弟莫急,弟兄欢聚说笑无关国事,你却要当真。” 好一幅君子坦荡的架势。还说自己懒于伪装,其实本就是个不用伪装的恶人小人。骧不禁自叹命苦。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而这两类人,都让他撞个满怀。难怪一顿饭准备一年,个中滋味真真丰厚得紧;没有一个好肠胃,竟是克化不了的。 英琭摇着扇子志得意满:“贤弟的酒还未曾动?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来,你我弟兄干一杯”。说罢捏起酒杯与沈骧的杯子轻捧一饮而尽。骧只能随着干了,亮一下杯底。“今日言笑仅在你我之间,贤弟不必担忧。更遑论给你找麻烦,尽等于给我自己找麻烦一样的。” “如此多谢仁兄王者度量了。”与此种人较量真真是锻炼涵养和随机应变。见英琭又提起酒壶,骧忙盖住自己的酒杯“骧确无仁兄的海量,实在不能再饮酒了。况乎今日本来公务在身,恕不能陪兄台同醉。”——“什么公务,今日又不要急着赶回尚京,醉了又能如何?”英琭假装沉下脸伸手要枪酒杯。 骧被酒杯握在手心频频拱手:“大哥就饶小弟这遭吧,我实在不能再饮酒了。”——“如此,便不勉强了,权作尽地主之仪,贤弟且安坐陪为兄用完这顿午膳,可好?”一转眼,英琭又变回温和可亲的兄长模样。甚至怕沈骧枯坐无聊被暑气烘着了,将手上洒金折扇借他取用扇凉。 缓缓展开折扇,檀木黑绢扇面,一面洒金,另一面以金粉调为墨写了一首诗——李太白所做《长相思》,字迹飞扬流畅,飘逸飒沓。直如其人的落款签名——玄鹏。无意间挽起扇坠,发觉有些异样。垂穗上缀着两粒赤金纽扣,依稀可见祥瑞花纹。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断肠,归来看取明镜前。” 英琭瞥见沈骧摆弄扇坠的细微动作,不待提问的说道:“两粒纽扣是亡妻衣衫上的物件。当初与之重逢时,一时之兴,在扇面上写了这首长相思。孰料一语成谶,竟真是‘天长地远魂飞苦’……我也未能寻回她的尸骨,只找到这两粒扣子。我想她是在冥冥之中嘱咐,将膝前两子教养成人……”骧轻而郑重的合起折扇,双手送还给英琭。一层伤怀之色很快从英琭脸上散去。“对图里以及其他合谋者,我按照祖制以尊严的方式处死了他们,得以在最短的时日内平息了内乱。” 言至动情处,英琭探臂伸手将沈骧的手紧紧握住:“仪光,你对卓尔讲的话,他悉数转告与我了。或许你不信……那字字句句都把我烘得活络起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言听过无数遍,唯你当日在望鹤台上所言,最是暖心。算是陆昱也好,算是英琭也好,那一刻终于知道,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并还有一人与我通心相知。故,我敬你,重你,玩心大作时,乐于逗你,看着你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姿态;其实更多是爱惜。今生若得与卿携手,必当快意此生!” 见沈骧欲行开口分辨,英琭抬起另只手拦住头一晃道:“知你又要说甚‘君子八德’或‘耻为贰臣’。为兄对你说过,当今之世早已不是适合君子存活的世道了。你道是自己何以,难成紫薇堂前梦;何以频频有运数乖逆,堪追冯唐李广?皆源于——怀璧其罪也。女主当国并不违逆,然沈卉其人,无吕雉之才,无则天之能,更无国母该有的娴熟。唯贪权、妒能、狠绝,不逊于任何后宫权谋女人。无德则无耻,无良则无知,无才则无望,无智则无能。故其子虽在位上,也因她难拢人王帝主之福祉。饱存俊才亦不知因才适用。先帝在世广施德政积有余恩,可惜也为这母子二人耗之殆尽。一旦身怀利器,便杀心顿起;全然不知砍削的是自家栖身基干。沈公实则早看清这些,羁绊于某些情义,而迟迟不忍离去。然终是会满心疮痍诀别此地。” 沈骧浑然不觉的被英琭攥着一只手,兀自沉浸在神思游离间。直觉骤然涌起泪意令双目长得极其不适。竟未承想,天地苍茫中最知最解苦衷者,竟是眼前这个恩仇往复纠缠不清之人。 “放之兄……我……谢谢。”此刻,沈骧甘愿因词穷而服输。也恰是此刻,素日锐利寒凛的颜色,于不知觉间荡漾起无限温柔潋滟之态。他自身浑不知觉,对面之人却看得怔住;不禁把掌中柔荑攥的更紧。 直至少年吃疼急于挣脱,英琭惊觉忙松了手。立时解嘲道:“仪光既认了我是兄长,从此便将那‘谢’字丢开,再莫要挂在口中。非此,为兄确有许多气人的法子呢。为兄甘愿与贤弟明白心意:于你面前,我一直会是放之兄;与故友面前,必要随机而变;关乎国事之时,我一定是英琭。贤弟心里有数即可,因你是我在这世上决不愿伤到的人。”剑眉一挑,满面诚恳卷帘般挥之不见。 骧也就此明白,弟兄间的知心相对玩闹嬉笑,是不可能留在西恒国主脸上的。一念至此含笑点头:“多谢仁兄秉承长谈。此番抵达京城,若能偷得闲暇,小弟愿邀兄长赏光至舍下同饮。先前那杯‘牵机’,未敢邀仁兄同醉,届时我亲手调菊花酒请兄台品尝。”——“甚好甚好,必定安排往府上造访之事。” 数年前选后战至胶着,国舅爷一句妙语助太后一锤定音。邓氏彤芳落下一乘,捧了贵妃之位。然在次年,正宫罗皇后先生长公主,邓贵妃随后诞下皇长子彬,风头转而压过皇后。其后未几,邓氏彤菲嫁为骐王正妃。 邓氏姐妹深谙后宫存活之道,一派温良恭谨做得十足。联手剔除掉两位书生侍卿一位贤妃之后,又拉着罗皇后发起倡议。联系皇亲贵胄宅中通文墨的闺秀们,结诗文社,研习书画礼仪女红。骐王妃更是辟出一方园林作为集会处。 睿嘉帝很快窥得其妙,对此大加赏识。太后为嘉许两房媳妇贤德,亦特准文社聚会期间,将此前把持在身边的一对孙儿,交回各自生母团聚。以此缓和婆媳间的僵持怨艾。尤其后期,太后得以借机在文社中,为侄儿沈驰,择出佳人赐婚,便由此越发宽怀,亲自为文社命名题字——汀芷;取典于刘禹锡文中‘岸芷汀兰’之句。 每逢文社集会,京中甚或京外闺秀们,纷纷汇聚于此;尽展风姿遍霞婀娜。推琴棋书画德言工容俱佳者为丹秀之魁;所得嘉奖不必说,而该女子来日前景亦不可限量。 今年此时又逢文社集会,已经封为宣颐公主的隆颖,亦是满怀‘别意与之谁短长’心思。牵着几位手帕交,宣公主、罗氏的馥薇小姐等人大展文华,只说为来日居于千里外的宫墙中留些念想。 隆颖系宗亲隆昙嫡女,先时的叶茂之子叶胜问嫁。不想叶胜死于非命,还拖累的沈氏贤妃因暴毙之名死得窝囊。朝中士族子弟因此对之无人敢问。花期就此搁置。拖至今岁眼见桃李摇落花信方至。怀春之时的无限憧憬,如今是再顾不得。只说是得以效先朝明妃之功,换来邦国和睦,此生足矣。 宣公主已入出降年龄,松延宫太后为防止女儿遭遇异族蛮礼玷污,早早将女儿划在和亲人选之外。 罗小姐——名玮,小字馥薇。当今皇后的堂妹,其父罗氏宗正安祚侯罗嵩,堂兄是银枪罗锴。馥薇曾与堂姐一起选秀,终因年幼落选。众人为之抱憾,偏罗氏父女不以为然。家中有一位皇后,足以为罗氏鲜花着锦。况乎松延宫太后雄踞内宫,还是少招摇为上。对于掌珠的终身归属,安祚侯想得透,只要爱女幸福,佳婿人品中正,知道怜惜,其家世功名都可在其次。 和亲使团抵达京城外,骐王、昂王奉旨出迎。本来还怕英琭对此礼遇规格会有所非议,谁知英琭表现的极为大器。对此些微之事一笑了之。 殊不知在英琭心中,此番得牵凤郎幸何如之,正窃喜的不行,便是当真要他跳一回墙,他也能断无二话的飞身而纵。至于谁来接驾,无足轻重。甚或是随后被送入绣帷的公主品貌如何,他也不想理会。左右衣袋一到手的物件,看不看的不打紧。 昂王一见沈骧过来见礼,一脸笑问抖散一大半,伸手接住不容其躬身下拜:“贤侄勉励。本王只求安度百年,大昌自有擎天柱,架海梁;隔一个提出一个的拣,也轮不到本王头上。哈哈……呃……”一路打马吸了冷风,一句话刚说完,昂王就犯了嗝噎宿疾。忙捂着嘴推着骐王出列关照贵宾。 英琭不愿成车辇,依旧选择骑马。于是骐王、沈骧分作主次列于英琭两侧。 昂王推说气嗝不适,索性跟在骐王马后。大队行进起来时,骐王后面仍有声音边走边抱怨:“……呃……哎呦,这还停不住了……呃……” 骐王暗自咬牙,平素尸位素餐也就罢了,外人面前还丢人现眼的。于是整着脸道:“王叔是有年纪的人,索性乘轿吧。若加重不适,倒令晚辈担心。” 昂王摆摆手本想开口客气两句,谁知一张嘴又是一声气嗝,象踩了小狗尾巴似的。居然引得英琭也回头答言解围:“昂王兄的宿疾还未好?记得当年先帝驾前答对时,被问急了从此留下这毛病。总有十五六年吧?回府之后,以艾灸熏小腹尤其是肚脐附近,嗝噎之症自消。咦,忘了问,王兄这么大的肚子,还找得到肚脐么,可不是早撑得平整了。”——“唔……呃……皇弟说的极是……呃……” 骧将马一拨转到昂王近侧,温和恬静的要昂王递手腕出来,以便助其调整一下。在肥肉直抖的肘棒上,找了个据说是寸关尺地方,四个手指敲敲打打好一会,抱怨那根肘子太肉,摸不准脉。终于开口结论:“王爷您近来脾胃不好,约有泛酸之侯。看面上可见有内火瘀滞,必是油腻过重”修长的手指直接在昂王脸蛋子上按出个坑。“以下官之见,自今日起调整膳食。多进些酸爽开胃的膳食,配合适才琭王爷的熏艾之法,夜间不可贪凉,出行改成坐轿。多找些开心事做,切不可动气,免得动了胎气。过几日胎坐稳了,此类症候无药自去。恭喜王爷您老有喜了,莫忘了请我吃红蛋。”说完拨马回到英琭身后。 说啥?!英琭和睿骐都从马上扭回身盯向昂王。英琭一副“真未看出来您还有这个本事”的惊愕表情。睿骐更如同看见老妖精的神态。把个昂王恨得没法,偏生又是一个大肚子,竟有些百口莫辩的感觉。琢磨半晌用手点着另一侧队列的那个人:“沈骧,你信口雌黄……老夫……老夫已近耳顺之年,怎么可能……” “老蚌怀珠不为鲜有,您老何必谦虚!”——“谁与你谦虚?!本王要到陛下驾前参劾你……你……你污我清白……你……”昂王越发气得乱抖。 “昂王爷要参下官,便请想好措辞,究竟是承认晚节不守误结珠胎;还是自己请罪承认邦国奠仪严重失仪。劝您老认下前一桩。至多是我们在场几位装不知道,您尽快打发家奴跑去抓药,莫拖到月份大了来不及用药。……呵呵呵……王爷,您还打嗝吗?”最后不经意溜出一句提问,结束了整套把戏。为证实疗效,甚至再次拨马会来拍拍昂王的肚子。 前面马上的英琭一串亮丽的仰天大笑,神采飞扬舒畅狷狂;睿骐捂着半张脸,生怕下巴笑脱了臼,也几乎伏倒在鞍桥上。昂王臊得恨不得把头缩回肚子里,又怕落马;想找个地缝钻,一见自己身量惊醒到,只能去跳皇城外的金水河。 英琭强压着满心欢喜,有意抬手抚摸着汗血马的颈鬃。如果不是在人前,此时定要把那少年揽进怀里,好好爱惜一番。极智如斯的小凤凰,我怎能不爱,怎能放手! 霜台风冷足令六月飞雪。 立在北书房金砖地上,手捧着一叠奏折,上面拟的每一条罪状,都够将沈骧押赴郊外开刀问斩。媚乱朝纲、结交外藩、意图不轨、奸邪狡诈、上下其手、玩弄机谋、罔顾君恩…… 沈骧把奏折塞回守忠怀里,心道:我不是三岁孩子,一哄二吓三打板,就能听之任之。“臣对所有参劾之事无可辩驳。以上所列,按我朝律法判,该当立即推出郊外枭首示众。无需等秋绝,亦不需回避朝廷庆典。若有鹤卫辑事司提供详尽证据,还有滥杀无辜之罪。按律可判寸磔。数罪并罚可行寸磔三千六百刀。为警示臣工以此为鉴,可分做三天之内完成全部行刑过程。陛下是听闻传言,道我是凤骨入怀,有意加以验明是么?好,若这把凤骨能炼成丹陛上的国祚石,陛下尽管传旨命令午门前焚柴烧鼎。”怎么听都像是在讲故事,且还是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故事。 “住口!”喝令同时,一只茶杯摔碎在沈骧脚下“你想气死朕?”——“陛下是天子,万岁……” “够了!”睿嘉帝吼道。原本想借参劾奏折吓唬一下,顺便算一算侍卿严喆被杀的账。结果反倒先被沈骧的‘律法讲述’恶心到了。思来想去还是紧着正经事为上。:“英琭之于本次和亲态度如何?” 骧也随之归还正型:“很平静。只是提出两点。鉴于其元妃罹难时日尚短,和亲公主的位份暂时不能加礼册封;其二,他提出安排暗中见一见公主容貌。” 等了片刻没有下文,睿嘉帝追问:“说完了?骐王回奏的内容与你说的略有不同。”——“那个属于西恒国主的私人安排。他与臣约好,待和亲人选确定下来之后,引他到臣家中小坐,请他喝酒。臣正要去向大阁领报备,请他撤开安置在臣家宅周围的暗卫,免得闹出自伤同袍的尴尬。”沈骧笑嘻嘻的请示道。 “本阁没听错吧,你竟然给鹤卫掌印布置起差事”邓绶在旁坐不住,开言呵斥道。——沈骧却不把眼睛往邓绶身上看“岂敢。微臣只是想奏请陛下,若陛下想擒杀西恒国主,尽可安排在别处。我不想让家里溅上血污。” “就凭你沈仪光……”邓绶咬牙切齿道。——沈骧手腕一抖,一枚明黄穗子的玉丸跳动而出“我沈仪光自然不够资格,先帝所赐虬龙丸在此,够不够资格?汝等要令先帝遗物蒙受血光之辱么!” 翌日朝堂之上,西恒国主英琭着实让满朝上下,见识了一回‘英琭的耐心’是何等的说不准。睿嘉帝在御座上恨得牙痒痒,邓绶更是用眼光刀锋在沈骧身上横割竖剐着,真希望那人最终变成一堆碎肉。 看时辰不早,英琭将洽谈和亲一应细务,推与手下随行属臣,朝廷派出的则是礼部右侍郎邓蕳。英琭由睿骐、沈骧陪同着径直往汀芷文社的所在而去。 进门后英琭案约定直接进入暗格,睿嘉帝早已提前一步等在那里。睿骐和沈骧在明处,会同骐王妃借会文与隆颖交谈。如此既可以方便看清和亲公主,又可以及时应对额外问题;诸如:西恒国主还可能相中其他佳丽…… 聚会将至尾声,留在园内的闺秀佳丽已然不多。更因东道夫妇身份尊贵,能有资格留在近旁的都是宗亲显贵之女。侍女们将事先选出的书画针黹佳作,逐一悬挂在游廊两侧,邓贵妃领着宣公主、罗小姐,穿行其中进一步筛选,确定本次聚会的丹秀之魁。 骐王妃拉着隆颖,先是夸赞书画技艺好,随之颇有钦羡的要求隆颖现场作画,选定的位置正是暗格方向,那处被装饰城花团锦簇的彩釉五莲影壁。 睿骐和沈骧侯在游廊尽头的四方亭中闲话品茶,一面看着不远处的隆颖现场展露才华,一面也随意看看送进亭中的书法画作。 一处园林中,三明一暗,各怀心思,真是说不出的诡谲。 睿骐对沈骧悄声议论:隆颖年龄偏大,容貌算得周正。论可取处,也就是通文墨罢了。若英琭挑剔起来,还真是麻烦。沈骧闻言一笑:“宣颐公主只要记得相夫教子就够,至于文墨之类,不知道更好。英琭文才修养极深,再谈面前舞文弄墨,搞得画虎不成反类犬。说服皇上多备嫁妆就是,总好过动辄百万银子的军费。” “昨日回宫复命,皇兄私下还与我笑言:可惜仪光是个男儿身,若是女子,端是解了朝廷燃眉之急。”——沈骧斜瞟了睿骐一眼冷笑道:“我若为杨太真,只怕再起安史之乱起,他座下没有收拾残局的李光弼和郭子仪。” “听守忠说,你昨日给那翁婿好大难堪,邓琚遥的脸都绿了。”——“你那老不休的岳父大人自取其辱,闷头算计着要到我家去杀人,岂有此理。” 正此时,前方游廊纱帘一掀,一个女子快步走出来,似是受了委屈才眼泪的动作。在身后跟着一个侍女手忙脚乱的卷着画轴。骐王妃见状快步迎上去,莺声燕语般劝道:“薇儿妹妹,贵妃是受皇后之托,也是为你着想的。”原来那女子是罗家小姐馥薇。 如今罗皇后在宫中亦是杯弓蛇影。听说堂妹出席本届文社,生怕妹妹过于显眼被某一双慧眼相中。便托付邓贵妃,将罗小姐的作品无论字画女红,一律损坏,绝不令之入选。于是罗小姐所绘的《瀚海落阳》,被正中摸了一笔。 “菲姐姐,我这幅画比不为入选,是要送给颖姐姐。她这一去……怕是再难重聚,好歹留给她是个纪念……”罗玮迅速擦掉泪水。 隆颖见了放下画笔走过来牵着罗玮:“好妹妹,为姐还有些时日才能启程。过了近日,妹妹再画一幅便是。也不必非要今天。”听的隆颖这般述说,罗玮愈发伤怀,不禁与之牵着手低声抽泣。 沈骧将一切看在眼中,陡然升起一股同病相怜之感。他命人将残卷取来看了一番,招呼随从取来笔墨水盅。 但见沈骧提起一管兔毫红毛,吸足水后,悬腕运笔,沿着那条突兀的墨线,一连几回将墨迹几乎扫净,有若隐若现。接着洗笔、濡墨、再蘸水,笔尖清点几下,洗笔、点渲,画面上被扫空的一条淡淡墨线,眨眼间成了巧妙留白。落日烟霞中,浑然多出一缕孤烟直上雨天。正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绝佳写照。败笔立时化作点睛。最后捏起一只小叶筋,略蘸了墨,选了画面一处虚空落笔成句。 众人围上来再看画面无不称妙,便是原作画人见了也有惊艳之感。若言前画是匠作,此刻的诗配画,显然是意境情怀浑然一体的上品。“此人便是尚京公子之一,舞妖凤郎沈仪光。”骐王妃的侍女在罗玮耳边悄声道。 罗玮跟在骐王妃身后,来到四方亭阶下,对着厅内飘然下拜躬身道谢。沈骧挽手一揖还礼淡淡言道:“”罗小姐客气,只要未曾污损小姐的大作就好,断然不敢当的一个谢字。 画轴很快送进暗格,用架子张挂起来。睿嘉帝与英琭并肩立于画前。两双眼睛都几乎可以喷出火,将画点燃。 英琭眼中的激赏尤其令睿嘉帝心焦。适才在看见隆颖作画时,英琭的嘴角略勾两下,好半天才点头一脸将就神情:就是她吧。然而看他现在的眼神,竟是足以要把那画卷烧成灰了。睿嘉帝不禁开始在心中盘算,该如何去说服安祚侯和皇后。如果皇后得知自家堂妹要被送出去做陪房,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对于沈骧,哪怕是看出英琭的别样意思,睿嘉帝也不作他想。此人若是不能留为隆氏所用,务求杀之以绝后患。 “行随清月迹随风,家国万里一梦同。 不辍空捧登云志,敢许衷心陌下融——烽烟” 英琭的心狂跳。小凤凰,放眼天下,唯有你与我同梦。乘风携手并看天地浩大。有凤凰同游,大鹏必要飞冲九霄之上。 内侍向骐王报告:王驾启动。骧躬身向骐王夫妇施礼告辞。带着手下扈从们出院。 珠帘内,骐王妃转向姐姐,又朝着游廊中天真娇憨的宣公主,翘了下巴:“太后何不亲上加亲,驸马兼鸾仪都尉,又是自己亲侄子,姐姐也能省了许多心思。偏生一家人说出两家话。”——“妹妹可知荆侍卿就是死在刚才这番话上。陛下硬是眼看着平日的心肝宝贝,被太后下令生生杖毙于玉阶下,竟一句话都没有。而今剩下两位侍卿,贺侍卿派出去了,仅剩一位秦侍卿,除去陪着陛下上蹿下跳的练筋骨,就是凑在一处看龙阳春宫图。” 骐王妃嫣然一笑无限春情:“如此还是爹爹见得透彻。长兄就相对耿介些。无论是人是妖,即便是将来真的再封一位沈侍卿,也终究是隆氏天下。” 邓绶早将如意算盘拨打过几百回,先帝身后仅留有睿嘉睿骐,其余的早被松延宫算掉了。两个女儿嫁给两兄弟,又有少年玩伴结成君臣情义。无论沈骧归附与谁,邓氏都是受益者。他早就嘱咐好女儿们,万不能象松延宫那样短视。 当日申时,沈骧从虎贲卫借来的兵马,将鸾卫小筑所在街道净街布防。申牌两刻,一列人马远远而来。人如俊峰马似游龙,端是羡煞街两侧围观的人们。 英琭环视过鸾卫小筑院中结构,不无感慨道:“即便是勤俭,这样的住所,与贤弟当下品级而言,未免也是寒酸了些。况乎此处竟是住了一尉两翰林。我竟不信尚京城中找不出三座像样的府邸。珠陷淤泥,金埋污淖这等事做得太过了。”——“身外之物,随手随心就好。男儿志在四方,处处无家处处家。不需拘泥一处一地一宅一舍。”骧往槐树旁随意而设的桌椅让了一下:“自小就与兄长一处,两位哥哥不习武,在我身边多少可以照应。” “府上今日这般情景……”英琭环视四下,只见到萧宇一袭月白色长衫,领着在安远家宅时那个小僮侍侯在一旁。看不到慕超和谢琛。沈骧大大方方笑答:“家母多病,近日忙于操办舍弟的冠礼,两位哥哥过侯府那边帮着操持。这边仅留了他们两人足够了。” 英琭示意随驾的卓尔,将特备的酒器一一排放开来。雨航则在东来辅助下,放好未启封泥的酒坛,佐酒小料,精致小吃,点好白瓷佛手香薰,最后亲手捧着细瓷盆盛了净水,默然含笑等候服侍。 骧抬手绾起淡霞色长衫的窄袖,就着净水盆洗了手,正是皓腕涤露,说不出一段风光。一旁有卓尔仔细启开泥封,将酒注入金釜,加了盖子。近侧茶炉上正烧着一只紫金盆,盆内净水中渐有水珠点点升起。 从雨航臂上拾过手巾擦了手,骧温缓而坚定的嘱咐:“这里不用伺候,你且回房吧”。 雨航一愣未待搭话,大马金刀座于一旁的英琭,放下手中正赏看的条幅,笑道:“在为兄眼前不必演这金屋藏娇的相声儿,我可是记得仪光亲口说过,绝无那龙阳之好的。雨航且帮着卓尔备办些饭食,他今日是没有口福品酒的。何况你在此,白白让你家官人担惊受怕。”雨航闻言见骧也向他使眼色,便会意领着东来回厨间备饭。 金釜镇在紫金盆中半柱香时间,卓尔按照沈骧关照,将金釜提出放在桌旁,把酒浆缓缓斟在方正白玉匣中。看着沈骧捏着玉箸,把白瓷碟中的花瓣丝、松仁屑、糖霜、拨进玉匣。又用长柄玉匙搅拌一下,分别提出斟在两只白玉斗中。 英琭拢着阔袖持起玉斗,轻呷一口回甘片刻,随即将酒饮尽:“嗯,好喝。且如此饮酒之法别具一格。仪光,以为兄之议,此酒莫如定名‘秀色觞’,唇齿留香回味甘醇,秀色可餐亦可饮之,端是人间极品。” 沈骧弯着一抹笑,提起长匙舀了酒为英琭斟上。“兄长谬赞了。雕虫之技聊以娱情尔。自示轻狂犹自牵强,徒留骄奢之名罢了。”执起自己的白玉斗,轻抿了一口酒。一层酒浆薄薄附着,令秀美的唇愈发水莹泽。 英琭见了强令自己转开眼神,红袖添香,素手添觞,美不胜收,心驰而神往。小凤凰,你这抱美在怀的一幕,又怎么瞒得过我去?“若非见了贤弟身边人、手中酒,为兄亦是不会信及那骄奢二字的。如此说来,这秀色觞中别有滋味呢。”——“兄台贵为一地之主,堪称手谈天下棋局者,自然说有就有,说无就无。” 相互含笑碰杯。干杯、对照空杯,复将酒斟满。“放之兄一直在看景?小弟的院中并无蒹葭可赏,只有几株瘦槐、绿植,皆是年内新移进来的。说不得萧索些。”——“贤弟的意趣外人不知,为兄却是看的透彻。正是这几株瘦槐在此才最好。槐花开时淡而不妖,绿叶白花,满目清白。不知为兄说的对否?”骧嫣然一笑,持起玉斗与英琭再碰一杯。 英琭手把着玉斗,望着晶亮酒浆中荡漾着的花瓣丝,觉得下面的酒细品必定更有味道。随口吟道:“他日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吟罢听到对面那人发出一串悦耳的笑声:“放之兄已经尊为一方人主,还要争闹春之君不成?好情趣。想来当前情形,却也贴切。花信方至若无司春青帝,端是白白流失韶华。” 英琭没有接这个涉及和亲的话题,只缓缓品着酒。“进门时,听仪光话中之意流露,似是不予在此久留?”——“确有此计议。有意待和亲圆满之后,告假致休两年,外出走走。另则带上雨航回虞州见见那边的长辈。” 英琭撇着嘴角一哂,讥诮道:“贤弟快收了你那层烟瘴,当我看不出么,雨航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罢了,不说他。贤弟想走,但座上那位未见得会放你走。尽管连我都看得出来,你已经很有疲惫之态。现下倒真是后悔,若知道你回转故地,成了这般焦困,当日真不该放你回来。” 沈骧面上浮起一层苦笑:“诚如兄长所见,骧的确是,累,很累,非常累。时常觉得一口气,细如悬丝般吊在喉咙里,下一口气就接不上似的。然而,我倒下了,我的家人靠谁来保?一家不扫何以靖天下。我若连父母兄弟都顾全不得,羞对先帝所赐仪光二字。” 英琭放下玉斗,伸手将沈骧的腕子牵在指尖,略探查片刻感觉并无不祥:“若是因异术羁绊,为兄自有方法助你破解。”——骧抬手打断来言“多谢仁兄好意。届时我托言伤病告假,陛下也不会再强留,骧实在不敢再欠仁兄的情了。”说着起身,亲自动手温酒。 “仪光此话从何说起?一个敢字,说得倒像是你于为兄有很深的畏惧。扪心自问,我强迫过你么?”英琭依旧言笑晏晏。——“骧不否认。如果说我于当世真有所惧怕,那就是怕——你。” 沈骧提着盛酒金釜坐回到桌前。“都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兄台杀叶沐泓居然等了十六年,且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施继长与胭脂虎,不过是你手下鹰犬角色,有的为图利益‘一女多嫁’,有的则是手握利器意图篡逆;仁兄借人之手成自家事,真是好手笔。论起来,骧还欠着陆晨一条命未还,你说我怎好再欠什么?”若眼前笑颜如花,花开淡淡春间,溢满的是曾经无数刀光血色,幻化成凄美而凌厉的红。 英琭仰天大笑,放下玉斗,颇有遗憾的摇头叹道:“仪光啊,你这过目不忘的好记性,居然也有漏记的时候。金庭驿馆我对你说的话,你居然转眼就忘,还是根本就不信呢?为兄乐于再说一次,在你面前,我一直是‘放之兄’,涉及国事,我一定是‘英琭’。言及仇恨,既然引你见疑,为兄亦乐于解说一回。你我之间亦或是与旁人相较,书写仇恨的方式笔画各不相同。有人信定,报仇必是冤冤相报。我则不然;我会根据对象,区别报仇的力道、时机、甚或是出手与否的决定。有时候与其冤冤相报,莫如以杀止杀。譬如,祖龙一统六国之举,就此扼制了绵延数百年的杀伐纷争,何尝不是一番安天下绝冤报的大情怀呢!至于晨儿之死,,你助他终止痛苦屈辱,又能终其心愿送他回到我身边,亦是还清了。”英琭将空了的玉斗推至沈骧手边,骧抬手挽起玉匙,舀了酒注满玉斗,又把玉斗双手呈给英琭。 “贤弟,听为兄一言相劝。托借伤病也未见得走得了。为兄另有妙计,助你行得干脆利索毫发无伤,可愿一试?”望着又显出恶意笑容的人,沈骧把头一摇:“不想试。君王驭臣下,除了断肠酒,就是锁魂蛊,再无旁的。恕我不予捧场。” 英琭哈哈一笑:“没有那么诡异。座上嫡亲胞妹宣公主,已至及笄出降年纪。你可请旨尚婚……如此至少可望少奋争二十年” 沈骧抬手截断嬉皮笑脸的分析:“如此行之我至少早死四十年,免了!小弟于此世间,还存着些许美好希冀。若再行把那老妖婆的女儿娶在身边,日后床笫之事怕都要受其颐指气使的,我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哟~~”一言罢,两人不约而同牵手大笑起来。两只白玉斗随之碰了一声悦耳的音响。 “贤弟啊……你可真是个活宝贝!哈哈……不过,仪光可知,有人向松延宫进言,欲立凤翎王。当今座上那位用着不凑手。”——“她果然还想挟天子吗?”随着英琭的话,骧手中的玉匙在玉酒匣壁上,叮的碰了一声脆响。 英琭眉峰一跳,说不尽的狡黠奸诈:“螳螂捕蝉,等着看热闹就是。”——“如此说,放之兄预作黄雀?”骧缓缓端起自己的玉斗。 “非也。虽则陈兵数万于陌上,但此番我预作观棋不语之仙。由他们打去。”又一次意味深长的看向眼前人“既然贤弟不急于破解异术,为兄也不勉强。只是好教贤弟记得,打蛇随棍上,拿蛇拿七寸。可不要任一条软骨的虫儿欺负了去。好在那个人尚有几分皮相可看。” 骧忙把唇边玉斗移开,随即笑不能抑:“可不正是此说。若是当初设定,是个发疏齿稀皱如鸡皮,还假充正人君子的寿材瓤子,岂不要被他恶心死了。那样的话,我宁愿横剑项间一抹,好歹落个贞烈之名。”骧的话未说完,英琭已经撑不住形象,捶着桌案哈哈大笑起来。 若水三千,我今生只愿捧此一泓独赏。孝武帝金屋藏娇,我将化心为牢锁住这只小凤凰。英琭把玩着白玉斗,听着对面的人,全然不觉的讲着笑话。 “话说某处有纨绔不学无术,欲显示自通文墨而混迹于书生群中,常因读半边字致误会多起。一日随行野游,见石碑上有题刻《风赋》,遂呼之曰:风贼。同游者惊道:贼何处?那厮指碑怪道:就在此间,尔等竟未见?同游人愕而正之道:赋也,何以言贼?那厮遂叹:原来是赋。赋却是赋了,可是终究有个贼样子。”英沈二人遂把臂大笑。 当晚对酌尽欢而散。 翌日散朝后,鸾仪都尉沈骧因御前冲撞,被罚在北书房玉阶前跪阶自省。一个多时辰后晕厥倒地,被朔宁侯接回府中。 又次日,虎贲卫督帅沈赫擢升为鹰扬卫都统领。朔宁侯世子沈驰在宫中,由朔宁侯主持加冠受礼,定表字——衍恒。今上为表重视列席观礼。并于礼成后赐婚,定娶当朝李姓世家嫡女为妻。喜期定在年内九月初六,黄道吉日。 沈骧因中暑及腿伤卧病在家,未能出席弟弟的成人礼。 松延宫中檀香袅袅,太后沈卉由宫嫔伺候着梳头换装,收拾停当。有小内侍扶着移出珠帘,落座在凤座上。宫女放下珠帘,添香、打扇、捧盏进前,竟是悄无声息。 沈太后今日真是难得心中畅快,脸上破天荒般挂出笑纹。昂王在坐墩上极有耐心的等着太后启动绛唇。“昂皇兄以为此事可行?可那孩子毕竟算得皇亲国戚,传出去于我沈氏门楣,名声,实在难听。再则延召跟前,哀家更不好交代。”放下碧玉碗,接过绢帕擦了唇角,惨白精瘦的手优雅的挥了一下,四下侍女内侍无声的退至外间殿。 “亲上加亲两全其美。既可就此清了太后眼中沙子,又给西边做成一份人情。保全了陛下威望,还能剪了骐王一众人的羽翼。再则,若真是个佞幸,推给对手岂不是物尽其用。便是真能成为宁胡阏氏,于我大昌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昂王转着指间的翠玉念珠,一脸真挚恭谨。 片刻,珠帘内流出悠扬的叹息:“终究是自家兄弟情分,皇兄端是老城谋国。皇帝年轻,还要靠长辈们多提醒着。” 昂王的提议句句不是说在沈卉心坎上。再由着那个妖孽挑唆着皇帝,由着性子胡闹下去,乱仑丧身,祸国败家,都说不得是眼前的事。尤其是有报知,近日皇帝身边剩下的两个侍卿,居然也在和他眉来眼去的;再不加制止,偌大王朝真要被他搅得翻过来。无论如何,除去这个妖孽种子,对隆氏、沈氏以及自己都是百利而无害的。 十、——锦瑟弄断星云梦,汉阙凝霜雨霖铃 满襟落红捧摇落,不需怀悲,转日细雨携芳归。 江畔静数千帆过,袖手旌幡,笑看和风卷云飞。 故国家园皆入梦,道我痴昧,疏狂拼争阶下灰。 且把玉觞扫弦语,任尔评说,飒然指尖一风吹。——笑放·云徵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睿嘉帝近日的心境,尽展现在《诗经·狡童》之中。 鸾仪小筑品酒小聚的情形,最后还是有伏于近处的暗卫详加报到御前。对照其后沈骧所述,并无差别。饶是如此,睿嘉帝还是怒火中烧。敲着龙书案上留中不发的参劾奏折,指着沈骧警告:一旦有人揪着私会外藩的罪名,告到松延宫,即使身为皇帝,也压不住满朝非议。 沈骧听罢促狭一笑,随之玉面一沉:“也罢,那就让臣为陛下跪出一个耳根清净和一份真正的乾纲独断。” 随后沈骧当真直直跪到了北书房阶下。一个多时辰之后,大太监守忠来禀报,沈骧中暑昏过去了,朔宁侯闻讯赶来已将人接走。只是那个脸色,活活吓死个人。 万荣守着外甥吃完一小碗燕窝粥,方移到一旁座位上。雨航小心的接过瓷盅,又向万荣奉茶。万荣点点头示意他出去守着,要与沈骧单独说话。雨航乖顺的收了餐具快速出门。 望着外甥略瘦削的脸,万荣只觉一口气不去下不来地梗在喉咙处。江虞老人讲,男生女相主有福焉。骧儿的容貌酷肖其母,端端是个倾国倾城之貌。却为何会是焦困至如此地步;稍有些不实传言便是动辄得咎。 “孩儿近日新编了一支舞,跳来给您看,可好?”骧活动着绑了药布的双腿移坐到床沿,赤着两只白生生的脚,晃呀晃的。 万荣把茶盏盖一扣又好气又好笑:“刚降下暑热你就活泛。不过刚说要纳个妾,就被说成是骄奢银逸,伤风败俗。若被人报告你养病时竟在家里跳舞,还不知编排出什么罪名。” 骧把头一歪,咧嘴亮出一口白牙嘻嘻笑道:“有更出奇的。有传言说我偷了西恒国主的心爱之人,被人家找上门索还,还拒不交出……哈哈哈……英琭与我虽有浅交,也未曾慷慨到与人共享枕边人的地步,遑论被人偷走……真会编排。龙书案上参劾的奏折攒了近一尺厚。不经此次和亲洽谈,还真不知道,原来我竟是这么招人恨的。昨日我想,若当真是挡了旁人晋身之路,那我便让开。跟着舅舅回海上去。”说着无限畅想的望向窗外某处。 还记得那年在海边,细细的沙滩,湿湿的海风,双股剑舞开上下翻飞。长剑反映着徐徐亮起的晨光,当一团艳红挣脱出海面的刹那,手中长剑浑如注入祝融之灵,赤红夺目。牵着舅舅的手飞身跃上礁石顶上,放眼海面,被那喷薄而出的朝阳,染得如同是奔涌翻腾的热血。 那年虽是冲龄幼童,因为皇座赐字已使得他名号远扬。但毕竟是快乐自由之身,福兮祸兮,未可知也。 少年天子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虽距龙座,手足上四条傀儡线拖于珠帘之后,如今也已明白,行借来之权,终究受制于人。欲图真正收回王权,手中务必有可倚助之人。以沈骧的品貌才情,欲图韬光养晦,是绝无可能的。 先帝生前嘱咐,朔宁侯父子留住其一,亦可助其扛鼎家国。睿嘉帝记得,却是曲解了最后一句话。 室外响起交谈,是沈赫再问雨航:“是长公子的药?”——“是定涛侯爷吩咐准备,给二爷解暑的凉药。” “交予我,你随两位兄长且先回侯府那边,帮着操持晚膳罢。”稍后沈赫端着药碗进门。 借着沈骧喝药的时候,万荣直截了当问沈赫,座上对于沈骧究竟预作何种打算。沈赫沉吟道:“陛下之说是,有意历练。待骧儿满弱冠之后,加封文员殿学士,令之逐步介入文职参与朝政议定。” 万荣冷冷笑了一声:“武职文用,加封殿学士参议朝政,似是朝着武相的路子上走。今上似是留着别样心思呢。怎么。沈氏出了皇后、殿帅、禁军都统领,还要再出一位紫薇郎?”回头看了外甥一眼,换做温和笑意“以为兄说还是免了。沈氏今已是烈火烹油荣耀以极,万氏也不需要骧儿来再行增光门楣。罢了,其他事容后再说;明日为小妹祈福的佛事之后,让骧儿先随我回虞州养病吧。” 沈赫往儿子脸上看了一番,默然点头。儿子心里有委屈,只是一直不愿流露。岂止是委屈。北书房中参劾奏折雪片一样飞进,和亲之事尚未完成,就已经露出鸟尽弓藏的意思。那日看到儿子倒在滚烫的汉白玉石台上,被毒日头考的满脸通红,周围内侍无一人上前救助,沈赫几乎再动持剑闯禁的念头。他想问问那母子两个,要如何让今上看清沈骧对于昌隆天下的忠诚,要如何消减太后的猜忌。 出乎意料的是,那一晚侯府欢宴至夜,再无任何不虞迹象。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万氏故去之后的岁月,未至天命之年,沈赫鬓边已经很快砌起霜色。终年独卧,慢吟《绿衣》。沈骧在帮父亲换衣时,常可看到其肩头臂膀上浅浅淤痕。被问时则推说,是亲下演武场检视操演队列,无意间碰撞在所难免。直至某日午休时辰,骧去探望父亲,其时情形令骧哽咽。人在梦中,却紧紧捏着自己的臂膀。原来那些淤痕是如此造成。 念一个人深入肺腑凄苦难抑,哪怕在梦中,也会伤到自己。沈赫对儿子承认过,他是太过思念爱妻万莹。春去秋来爱妻已经过世七载,沈赫无时不在追悔当初,为何不曾带着万莹一起出行。 所以不曾拂袖离去,同样是为守着心中一个关于忠诚的承诺——为国为民,善待百姓苍生,守成持衡。 次日辰时,殿前司马军直追到在尚京城外,通往同量寺的路上,将沈府的马车截下。御前总管太监守忠,在马军虞侯的搀扶下扯着嗓子吆喝:“传陛下口谕,命鸾仪都尉沈骧即刻进宫见驾。念及腿伤,特赐凉车一乘,着沈骧换乘立即返回,不得延误。” “打帘”随着冷冷的喝令,有车夫忙着上前卷起车帘。沈骧两腿平伸倚坐在车内,面色冷峭的向外扫了一眼。看来托哥哥递交告病奏折,还是引起怀疑。说不准是有人故意说破其中心思~~ “近日适逢先母忌辰,欲向同量寺进香为亡灵祈福。故出门时未携带朝服正装。公公且看下官的穿着;这幅衣着进宫,再带了病气给内廷;藐视君上,携秽入禁。这样的罪名加起北书房的那些,沈仪光有一百颗首级也不够砍。更遑论陛下以孝治天下,微臣遵效圣德祭拜先母,想来陛下必能宽宥则个。” 沈骧故意拉了下半合半散的衣襟,袍襟反而滑落,露出质地轻薄的绸裤,明显看出膝盖处有绷带缠绕。幼鸭黄的绸衫,衬着本来润如凝脂的颈项肌肤,越发透亮,恍如戳一指就能按出水珠儿。一头青丝挽在脑后,又垂下浅浅的发缕在肩头。凤目中流光闪动,说不尽的慵懒,分明是在说:莫要招惹我,我的羽毛还未曾抚顺。 眼看沈骧一副‘除非有人抬着走’的架势,守忠都要哭了。天晓得,这位小爷自小就是个外人不得近身的主儿,长大之后,更是谁敢轻易碰一手指,他就敢卸人一条胳膊。当真强硬招呼起来,随行马军加上他自己,都不够这位长公子练手的。“长公子您就体谅做奴才的苦吧,陛下特赐穿宫凉车来接您,下面的意思……就不用奴才多嘴了。长公子纯孝感动天地,莹华夫人仙灵在上必也会体察的。” 沈骧挪着身体凑到车厢口,看定守忠邪恶的冷笑一声,突然不着边际的丢出提问:“敢问公公,每逢冬日午夜梦回时,紫茉姑姑可曾来与你托梦,要你为她昭雪沉冤,要你到惠妍殿旧地,去寻她的骸骨?端贞皇后生时亲口允诺,把紫茉姑姑赐与你结作对食,你还未曾将她的牌位送回你家祠堂吗?” 守忠不闻则已闻得此言,登时腿一软坐到了尘埃之中。 清涵殿赐见,事急从权。 鸾仪都尉因小恙告假两日,代职洽商和亲细务的礼部右侍郎邓蕳,被使团下榻驿馆的门拍得鼻眼皆平。邓蕳气不过手指驿馆门高声吆喝一嗓子,门扇两分,招呼出来火球般一兽类……没有胯下马替死,堂堂侍郎险险成了西恒国主爱犬的开胃磨牙饼。 好歹请出一位开口说话的问出所以然:西恒国主外出访友;主持事宜的唐劭等人忙着在国主故居搬家。剩下驿馆中的人都不做主,也不敢拿自己脑袋开玩笑,请改日。 邓蕳还想分辨几句,看门后生把腰一掐:“你家公主莫不是有何异样,如此的怕嫁不掉。放成二十几岁老女都不急,现下怎又急得要上房揭瓦似的。”邓蕳刚爬上新换的马,听闻此言只觉后头一梗,一个后抢儿又落下马。 临近宫门时,睿骐从身上褪下茶色的外衫,套在沈骧身上,横竖显得庄重些。遂有侍卫将沈骧抬进清涵殿。 睿嘉帝见睿骐出行劝阻成功,心下大喜。连下恩遇,免参、赐座、招太医会诊.沈骧却不是轻易哄顺的,抢过守忠的拂尘只管往欺近的人头上敲。睿嘉帝为示亲厚,欲亲自探看;有睿骐觉察到不妥,及时加以阻拦。命人提了围挡罩住沈骧身前,只露出双腿膝盖以上,又指了一名老太医近前,才极是不易的勉强会诊。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睿嘉帝如此想到。“抛却朝堂公义之外,再如何也是‘断骨连着筋’的姑舅亲兄弟。朕至今都还记得,你幼小时,跟在朕和睿骐身后跑来跑去的样子。那时你还没有这桌案高,一口一声的‘嘉哥哥、骐哥哥’多亲呢,如今……” “彼时若一见今日,血没足踝坟茔连片,沈仪光这颗心也早化作琉璃,不知悲喜欲求,不分爱恨痴缠。”沈骧动手放下中衣绸裤,又整理好袍襟,冷冷看定睿嘉帝。心知他必已经知道了兰若牵情术的事情。既如此,你推睿骐出来劝我,可不就是想试探牵情术的效力吗。你当我是什么人?!“陛下若是非要论私情,恕微臣连与陛下维持君臣情分的心思都剩不下了。臣还是在大理寺牢中那番意思,社稷与私情,只能取其一。更遑论:天子无私事。”你们母子最是惯于运用机谋行一己之私,我早已领教多次。如今竟想试图拨动兰若牵情来辖制,岂非白日做梦。必是听闻到‘凤郎冷情,却有感于亲’的传言。 太医拱手禀报,沈骧的腿伤系长跪导致膝关节瘀滞肿痛,只需以药酒推延疏散即可。病情不大,算不上装病,借机歇息一两日也无不可。 和亲事宜议定,定亲宴未办,使团还在驿馆。偏于此时,西恒方面的态度突然搁置。请神容易送神难。离着圆满还差一笔,也是未完成的残卷。 睿嘉帝向睿骐和沈骧面上分别逡巡罢,心中愈加暗气太后,实在是苛责之极。“已故谢太傅生前曾赠言于朕:天下无不是父母。要朕记得倘或上位务求亲亲睦族。骐弟明白朕的心意,仪光不肯明白么?” 沈骧回手按住欲行发作的睿骐,回向睿嘉帝冷冷一笑:“好个‘天下无不是父母’,如此说来,天家父母就绝计无不是了。不教而诛谓之虐也。请陛下明教于臣,时至今日,沈仪光事君之心,忠君之行,那一桩是用在不纯,有甚不可闻之险恶居心。”我就不信,你能说出‘用自荐枕席来邀买忠心’,这么不知廉耻的话。 “先帝归天之前,要你日后好生帮朕,那番话你莫不是忘了?”——“原来如此,陛下是以为沈骧如今举动,仅是在效忠先帝而非效忠今上!那么陛下请放宽心,沈骧永远会记得当日,那半块点心的活命之情。” 睿嘉帝几乎要被气绝在当场。毕竟碍于体统身份之嫌,举动上可以下流,言行上则务求周全。可偏生沈骧就是个打岔装傻,撒泼叫骂外加小性儿,无一不能的的物儿。一脸无辜天真的逼着旁人死不要脸的,丑事做尽,恶事做足。 同样是亲是友,睿骐可与之携手调笑饮茶比武;谢琛可与之抵足而眠同座看书;慕超可以听他一面叫着‘哥哥’,一面认他耍赖攀上后背嬉闹;英琭可与之把臂欢饮对坐畅谈;独孤澹可与之袍泽情深神交千里;甚至一个曾经沦落风尘的萧宇,都能与之眉目传情拥怀弄弦。先帝宾天近八年,他还能守着当年病榻前的承诺;今上的安抚之手却从来够不到他的肩膀。 见睿嘉帝拳头紧攥半晌无语,沈骧实在是没耐心与之打哑谜。睿骐并不知道兰若毒的事情,还是不要说破的好。想至此施礼请奏:“陛下今日清楚骐王招臣进内廷,不知有何垂询?” 睿嘉帝张张嘴,没好意思说出口。睿骐耐着性子,将两日内的情形大致说明了一番。便是如此,皇帝脸上亦如被左右开弓狠掴了耳光,热辣辣直透皮肉。 西恒方面以临阵换将用意不清之由,将下面的和亲事宜搁置下来。邓蕳被金庭驿馆的看门苍猊吓散了魂,再也不见前几日大小脑袋翘上天的姿态。于是西恒君臣们竟潇洒的要放羊一般。两天功夫,连街头巷尾卖茶叶蛋的老嬷嬷都听说了一个稀奇:沈骧偷走英琭的心爱珍玩,英琭不高兴了。皇帝看着办。 所谓的珍玩该是件活宝吧。联系到几天前鸾仪都尉长街纵马,民宅抢人的热闹;听热闹的人众无不笑的猥琐。目下即使睿嘉帝的态度,都是一脸的“全是为你好”表情。 沈骧心中暗自好笑:迫假道学夫子当中耍无赖流氓的事情,我可是乐至不倦呢。“启奏陛下,萧宇于武靖王麾下任职,若英琭相中此人,该去问武靖王才对;其次,萧宇如今是我家大娘的义子,与臣是兄弟情分;英琭若对之有意,尽可亲自说与家母。英琭既无明确表态,我朝便无法设定萧宇的身份。仅凭一些无稽之谈风传,陛下让臣如何去说服那母子两个呢?” 闻言之下,睿嘉帝都想扇自己一巴掌。一个不留神又被沈骧耍了。英琭虽是早有风流之名,也实在无耻不到为个妓倌出身的人斤斤计较,连大局都不顾。自己却蠢到被人牵着鼻子溜场。朔宁侯夫人认了萧宇做义子,摆明了许可沈骧纳萧宇进门做妾。可是哪有劝人家把妾让给别人的?!非仁人之举,更非为人之举。 “沈骧,你违背纲常纳娶男妾的事,留在日后与你计较。明日一早立即回职复任,继续洽商和亲事宜。”睿嘉帝拍案而起,切齿恨道。 再不将和亲之事定死,金庭驿馆门槛都要被踩平。你家的老姑娘舍不得给,就放老了吧,别家可有待字闺中的娇娃正当花期……若女娃嫌柔弱,娇媚的男童也是现成的…… 英琭手擎着莲花纹酒盅,一点点的品着菊花酒,不如日前拌过作料的味道甜爽。比起冲得令人闭不上口的烈酒钩吻,菊花酒的温婉柔和让品酒人心中满是甜蜜。凝望着臂上悬挂的《落日烽烟图》,一颗心被画卷上两行俊美的行书小楷,撩拨得痒酥酥又有几分疼。将杯中酒饮尽,捏着空杯子,立着一根手指描摹那一笔一划,心中也描摹着那精美的容貌。 听到唐劭叙述中出现“受伤”字眼,英琭两根手指一绞,莲花纹酒盅卡的一声裂成几块。卓尔上前默然接下碎片,回脸向唐劭丢眼色,示意他说话留意些。唐劭把眼神无辜的往下一掉:主公问话怎敢隐瞒。何况是有关那人的。 “伤了,伤得如何?”——“公子的两腿膝头因久跪有些肿,并无大碍。近两日一直在宅中静养”卓尔加着小心的回答道。 再是鲁钝的也能看出,仪光公子在主公心中的份量。若问当世还有谁能左右得了西恒国主的决策、思路,恐怕只有这位凤郎能信手而成。英琭突起的怒气,用脚趾都能想出来:自己舍不得碰一根手指的宝贝,让旁人拎来提去的祸害,但凡是个男人都咽不下这口气。 “卓尔,你去备些化瘀消肿的药送过去。不能舞蹈之于凤郎言,直如不令其呼吸一般。呵呵……”随着布置,英琭的情绪带动室内氛围逐渐活络起来“区区笑谈居然激起这么大风浪。妒妇乱朝,我有些低估了某个人的嫉妒效力。” 唐劭得到示意将菊花酒坛封好收在一旁,听到画卷那处响起一声狞笑,是从胸中冲出来的:“合该我得凤凰归并天下。” 随即风轻云淡的谈笑声悠扬:“刚则易折,这孩子太是要强。璟祯施恩御下之术端是高超,竟似下了中直结界一般。想要破解真是要费些手脚。”抖开折扇摇啊摇的悠闲无比。“沈卉愚昧浅见,没那份心术,还偏要耍什么‘诛心’之术。其实都是从妒上来。一只伏在锦窝里的老母鸡,只晓得将幼雏护在翼下。生生灭了子弟们险中求存的志气。为着一点权力和一张臭不可闻的脸皮,即使身侧就有襄政济世之才,她也宁愿不理。”抬手在画卷上‘不辍空捧登云志’一句诗,轻轻抚摸过。 老唐一直负手静立在旁,又听到不无遗憾的感慨:“此行原本想得机会或许看仪光舞上一回。偏偏这小东西伤了腿,罢了,以后有的是功夫。对么?”——“主公说的是。公子的舞蹈真是精美绝伦,属下至今记得,公子一袭白衣翩然舞于枫叶丛中,美呀~~” 艳红如火的枫树林中,展翅飞舞的雪凤,洁白如玉翩若惊鸿,任是谁见了都会过目不忘。英琭眉毛一扬笑得爽朗:“你看到的只是那支舞的一小段。当年仪光在其父寿宴上,一舞《凤展琳铃》艳惊四座。舞至酣畅飞身跃上朔宁侯的双掌……,那才实实当得‘美’,倾尽世间华文难以详述其精妙。” 见英琭心驰神往的样子,唐劭撑不住笑出来:“主公如此说,属下倒真记起去年,公子闯营突围。与其说是奋战,莫如说更像是在舞蹈。事后卓尔与我说,若不是当时都看呆了,怎么也不至于令公子得机会砍落大旗。” 英琭闻言哈哈大笑,显然那已经是极具情趣的精彩回味。他大咧咧的拍着唐劭落座,自己也就近倚坐下来,凑近脑袋笑得促狭。“老唐,扪心而言,卓尔在你心里,是怎样的感觉或位置。以至于去年,你头顶银杯去向他母亲求亲。” 唐劭沉吟片刻憨憨开言,语速虽是缓慢竟也是脱口而出:“娇惯他,宠溺他,恨不能把手中一切最好的物事,全堆在他眼前。舍不得让他吃丁点儿苦。一时半刻不在眼前都会提着心,心中所有最是温暖柔软的东西,好似不由自主被他掏走了,可犹嫌给的不够,就那么无怨无悔的捧着搂着。看他笑,看他哭,哪怕是混不讲理,无不是扯心扯肺。有时也觉得自己疯魔。可一见他,魂就不在自己身上。几辈子欠他似的,今生今世是还不清了,宝贝得几世单传的儿郎也似。哎,想不明白什么缘故。贪得不厌的就是他窝在怀里时,那满怀暖软的感觉,任是什么都不换。” 听闻平时讷于言的属下,道出如此精准的言辞,英琭甚觉欢欣鼓舞。他含笑与唐劭对握了下手,传递着彼此心领神会无需言辞的理解。 雨航被沈驰拖着手,一路磕磕绊绊进门。直至看到其他兄弟三人都在,含笑立于庭前,心下忐忑方才渐息。“世子只说是品酒小聚,可他那样阵仗忒是唬人了。”沈驰闻言一跺脚哂道:“我哪里还有胆子再到大理寺牢房中去消暑!” 沈骧踏着哄笑声走近,牵着雨航安坐在一只特设坐墩上,扶着他的肩和声道:“今日小聚专为你而结。前些时日我与两位兄长都在忙碌,凑不齐一处,无奈拖延至今。今岁,你将满弱冠,我约了超哥琛哥一起,为你行及冠之礼。” 手上动作灵巧的解散了雨航的发髻,从沈驰手上接过角梳,细细梳顺发缕;用丝绳扎住,绾结成髻;将一方莲花坠角幞巾裹在发髻外,用发带束紧;最后用一顶嵌白玉银丝编发冠罩在其上,以一支三针梅银发簪固定。待谢琛上前为雨航加袍服,束腰带时,雨航几乎要哭得倒下。 正冠,整衣,由沈骧代位沈赫夫妇,接受拜谢长亲的天揖之礼,朝着慕超、沈骧、谢琛三人,行过稽首之礼。先有慕超捧出一个卷轴呈给雨航:“拙作涂鸦,聊表为兄心意,贤弟莫嫌轻。” 卷轴展开,雨航见了几乎喜得要晕过去,上面所书两句诗,竟是把用为取做表字的‘雨航’嵌在其中——“菡萏盈航穿梅雨,汲香润馥过谢桥”。 沈骧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双手递过,缓缓解说:“扇面上的画乃是大理寺卿赵大人的大作,清肖兄托我代言:盼萧宇如是,白扇青竹,清清白白,执品如竹,高节中正。背面的字是文员殿学士林大人亲笔手书。” 折扇展开正是一面白底翠竹,挺拔直树如欲滴翠;另一面‘高节中正’四字,苍劲有力力透纸背。 锦雉公子坐镇刑讼,一笔丹青却是朝中无不称道的,有‘诉霜妙笔’之称。丹鹤公子系今上亲政头榜御点的状元郎,举朝公认的宰辅之储。这二人联手之作,稀如凤毛麟角,龙涎凤髓。沈骧为贺雨航加冠,居然求来如此贺礼,其间深意以及体面自无以细数。 驱蚊草的淡雾向四下萦绕漂浮,偶有萤虫儿飞过,落在荷花缸沿上一明一暗的闪着。菊花酒的后劲儿袭起,骧已经软倒在雨航怀中,由雨航一面为其打扇扇凉,一面帮他捏着额头。今日欢喜,到场几人都有酒了,其他三人已各自回房就寝,院中廊下只剩下他们两个。 “陛下最终还是点了我做送亲使,定于八月初八启程。若算上那边的合卺、祭祖、告亲等一整套礼节下来,我这个新年又要丢在家外面了。”——“你只管好生保重自己,父母兄长跟前,我替你磕头尽孝全礼。”雨航把沈骧的头伏在自己肩上,缓缓的拿捏着穴位。 “近日京城的传闻,你可听说。有的传我抢了安远城的花魁,还有的传我抢了西恒国主的爱妾;连那位都信以为真,暗示我把你还给琭王呢。呀……轻点儿!”雨航一走神手上动作加了力道,骧立即吃疼的叫起来。——惊觉间,雨航松缓手劲儿改作按揉。“我不该瞒着你。当时你回京城,英琭确实说过让我到他手下。我拒绝了。我只道,那样做的话,你永远不可能再见我。” 骧抬手往项下抓抓痒,笑得像只扑住肥鸡的狐狸,恨不得要把尾巴树的旗杆也似。“我信。那位提出这么没羞没臊的意思,何尝不是在试探。不过么,我把他吓回去了。”说着话,扭着身子贴在雨航耳边附耳低语几句。 雨航听清之后已是双眼圆睁,张口结舌道:“你……这是不要命了!这传到旁人耳中,可是大逆不道要千刀万剐的……”——丹凤眼中流转起凌厉之色,银牙一撮狠气四溢:“许他天家逆乾坤,便有我沈骧乱纲常。既然非要我替他担下所有罪业,凭什么还要我被他压着。” “神佛菩萨,你是擎着要搅乱六界,拼个灰飞烟灭不成?……”雨航说了半句便止住,手指触及到沈骧的手臂,此刻竟僵硬的生铁一般。——“形神俱灭怎样,永不超生又怎样?我不从他之议,就是抗旨不尊欺君罔上;他害我辱我迫我就范,就是君王御下之道,凭什么!君要臣死,再是找不出罪名,也还有莫须有三个字,我就和该着为他的王座,身败名裂冤沉海底,凭什么!沈仪光不是君子亦做不来圣人,不过是这把良心完整。若要倾尽所能粉身碎骨,令天下生平,担些罪名也无不可。可若是天性荒唐,还要将我顶上替罪耻辱柱,去撑稳国祚石;我宁可熔了这把凤骨,看他怎样收拾民心归并江山。” 手上一撑,那人已经脱离把握飘然立在夜色之间。举头看向夜穹星汉,衣袂被夜风缭绕拂起,说不出的凛冽犀利。雨航摇着鸽羽扇,只把眼光跟随着那个身影,却想不出适当劝解。 更声依稀传来,一点萤光幽幽的游过。沈骧两手虚和将萤虫儿扣在捧中。回头催雨航往房中去拿薄胎瓷的香薰,显然是玩性浮起,要捉萤火虫凑囊萤灯。 雨航扑哧一声笑开,心道:这人是几岁了。刚还气的天怒地怨的,转眼就为着囊萤集亮的游戏而喜笑颜开。“你还要囊虫映雪、凿壁苦读么?我听人说,这萤火虫不能捉。幼小时听娘亲讲,萤火虫其实是苦命母亲的魂魄所化。她们生前走失了孩儿,死时灵魂不安。不入轮回化作萤虫儿,提着灯笼到处找。” “这么呕人的故事,亏你讲得出来。”沈骧两掌一分,小虫抖开翅膀飞在几步之外的地面,旋即又亮起一点光亮。“点灯磨墨,我给你写休书!”——“好了好了,我错了,二爷恕我这回。”雨航赔笑道。 邓蕳一见沈骧袍服笔挺的进门,不待他坐稳,将一叠礼单往案上一撂。“沈大人请过目吧,此系昨日拟定的和亲妆奁礼单格目。只盼着西恒国主当真能看着某张金面,莫再狮子大开口才好。否则国库之前三年的税负存项都要被捣腾空了。” 如此说自然是夸张。邓蕳就是看着这人觉得碍眼。他相信好友罗锴的话: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第一妖孽,就是这个沈仪光。什么雪凤公子,莫如说是个九尾狐转世投胎。否则,如何会是此人走到哪里,哪里的局面就是翻江倒海一般。 沈骧手指一转将单据格目理好还回邓蕳眼前。“邓大人过谦。足下的办事岂有下官置喙之处。莫如下官这就陪邓大人往驿馆走一遭,及早定下一应琐事,双方都能从容些。请吧。”言罢,连端茶送客都免了,直接起身往外走。邓蕳忙收拢礼单塞进袖管追上去。 本次和亲为彰显重视,妆奁是按照王妃品级备办;又兼隆颖年龄偏大,琭王审看之下面露牵强,令皇室多少感到心虚,于是额外又有添加。通算起来,竟是原来份额的两倍。也难怪有人看到之后不由自主的肉疼。 沈邓二人在驿馆外下马,早有侍卫侯在阶下恭迎。邓蕳认得是琭王驾前的唐劭,也随之放下心来。好歹不要再放出苍猊招呼到访之人。 唐劭直接引着两人往内进院走,并传其主吩咐:主公正在赏看公主本家送来的礼品,有谕请两位前往一同观赏。 邓蕳正要叱问级别称谓逾越错处,远远已经看到院中英琭的身影,于是干脆闭嘴。 英琭身着一袭艳玉黍色长衫,洒金扇摇得刷刷响。朗朗青天白日,被他扇得阴风四窜。“两位卿家请进前来。昔有燕昭王千金买骨,终得良骏来归。今日贵人送来这架雕鞍宝辔,立意颇深。是想自诩为识骏伯乐,还是意在提示孤家,如后不要落得元妃那样的下场,连马革裹尸的机会都求不得呢?” 真亏的鬼见愁口中字字珠心,表情上竟是闲在淡定之中隐着一团腾腾杀气。直把个右侍郎问得心中一劲儿的忽悠,心中暗骂,与鬼见愁打交道,委实是个把首级别在腰带上的悬事儿。于是有意缓步低头格外让出沈骧,且看他如何应对。 沈骧立定之后挽手一揖:“下官以为,王爷委实错疑了。”——“哦?如此精致的鞍辔,其价值不下千金。端端是王族公卿的大手笔。竟肯于割爱赠与孤家,可不是刚好凑齐了‘声色犬马,骄奢银逸’么!孤家浅见可未曾见识到什么好的意思。”英琭仍旧肃着一张脸。 邓蕳只觉体侧一热,登时寒毛直竖。那头火色苍猊不搭不理的从他身边路过,走到沈骧近旁时,只是只是转头斜了一眼,蓬松绽放的尾巴一摇,唔的哼了一声。沈骧回手往那硕大的头颅上抚弄一把。这算是相互打招呼? 英琭从桌案上一只加盖的铜盘里,用一把匕首挑出一条血淋淋的肉,甩手丢在地上,刚好就落在离邓蕳几步远的所在。苍猊森格也随之蹲踞下来,翻着一对红眼睛在沈邓二人之间看来看去的。邓蕳直觉心都要停跳了。 茫然间只见英琭捻着手指,啪的弹出一记脆响。遂听得那苍猊裹挟着风动扑上血肉,噼里啪啦嗷嗷作响,转眼将那团足有斤把重的血肉吃干抹净。 邓蕳死劲夹着两腿牙关紧合,非如此方可夹住两腿之间那个不争气的祸根,不至于任之淋漓成片。 沈骧把目光从精美的马具上挪开,给了英琭一记分明责备的神色,随即开言:“下官想到一节,王爷可容予以分说否?”——“哼哼,孤家洗耳恭听。” “有道是:錾金缂吟取予求,鞍悬缰垂草木愁。宁彼四方舍残革,会当待认紫骅骝。”——“妙极!”英琭唰的一声合起折扇,击掌大赞。唐劭在侧也不禁挑着大拇指举在当胸,为之默然喝彩。“凤郎急智当世无双啊。如此,便有请贵使堂中叙话。” 邓蕳连摸了几次中衣,确定没有异样,才缀着距离走进待客厅。直至落座,腔子里的一颗心还在忽悠着乱窜。若不是沈骧借着帮其捧茶,又索要礼单的机会提醒,邓蕳几乎端起茶盏将刚泡的茶一饮而尽。忽然觉察到:端茶送客。他这登门拜访的,究竟是要把英琭送出门,还是想要自己喝了茶自己滚蛋? 英琭看到邓蕳的窘迫姿态,毫不留情的呵呵笑了。转而持茶盏招呼沈骧:“仪光素喜赏茗,品品这杯茶,可合乎你的口味。此茶为南靖特产,名唤——凤凰水仙,其色澄黄,其馥持久,故有帝王茶之誉。卿若喜欢,日后孤家命人与你送来。” “得以在国主驾前有此口福已是侥幸,委实不敢奢望日后。王爷如此说,真是要折我的寿数。”沈骧起身一揖,将礼单格目呈上,压低声音嗔道:“琭王是嫌下官麻烦还太少,还是嫌我活得自在?”坐回座位回复正常声音。“敬请国主使人看一下这份单据开列之项,如有异议,也好由邓大人在此当面洽商。” 英琭甩手将礼单转给唐劭,老唐默然接过,与邓蕳做了‘请借步这边’的手势,邓蕳二话没有便跟着走。 “仪光啊,这凤凰水仙的滋味如何,堪比得醴泉之甘洌否?”望着低头品茶的人,英琭饶有兴趣的逗笑。——“若仅在兄台驾前领赐这一杯,端是人间上品。可若是惹得您再行使出个‘驿马叩门传凤茶’,小弟就要把它当做断头酒来喝了。” 英琭正中下怀的伏案大笑起来。见得沈骧手上的茶品完,又将自己手上的茶盏送过去,就势凑近道:“让为兄看看你的腿伤。”话说着手亦同时附住骧的膝头。——骧一惊忙伸手拦住英琭的动作:“放之兄,不可,万万使不得。小弟现下是公务身份,兄台的心意,我心领,确是不敢当。望体谅则个。” 英琭并未坚持,竟是用白眼翻了沈骧一记,邪邪一笑便落座在一旁。早已被我看遍了,还在乎这一星半点。“依我看,贤弟此番的腿伤没什么打紧的,真正令你觉出疼的伤在心里吧。不瞒你说,今日困扰整个京城的那则传言,是我命人放出去的。” 沈骧手上的茶杯随之悬在唇边,又缓缓放下,丹凤眼斜睨起来冷厉无比。“敢问兄台此举何意?”——“仅仅是想开个玩笑,一则看看那人的定力;再则也让贤弟自己权衡一下,你的忠心在他们眼中,是怎样的份量。至于答案想来无需赘述吧。小凤凰,兰若牵魂术的痛,不全在身体,更痛的在心上。这便是接连几日外出而不会客的收获。” “你不觉如此行为难免无聊卑鄙么?”——“此问该当去问那母子二人才对,为何要问我呢?为兄对贤弟一片至诚,你当真无丝毫感动?” 沈骧淡淡摇头:“抱歉,我有心感,却无心动。”英琭目光中瞬间迸出无尽的杀气。 终是眼睛一闭,别头起身,束手于体后踱步到堂口。再开言时声音冷得刺骨:“仪光,你是甘心要效仿世宗朝中泽公之例,做隆氏第二位护国相王么?”只要你敢说个是,即便是要痛心后半生,我也必要将你立毙掌下。 “沈骧才疏德浅更无威信可凭,怎敢与云相王并论比肩。况乎相王身后,还有足够威信的人,助其完成遗愿,将功过荣辱‘洒然指尖一风吹’;我沈仪光方入世间,就被认出‘凤骨入怀’……”骧怆然摇了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云徵·字中泽。生卒年月于昌史皆记述——不详。世宗朝元启年入朝,拜右相印。后加王爵之荣。深得帝宠。尝有赞之:得卿驻臂,享和平朝岁四十载,卿为天赐国祚股肱柱梁。其后,世皆尊其为相王。相王终身未娶,仅晚年收纳一侍妾,并无出。帝崩是夜,相王亦于府中暴毙。赐葬于世宗陵寝之侧,以嘉其秉忠襄政。谥封字:桓。辟土服远;克敬勤民;武定四方;能成武志;壮以有力——曰桓】 忽而觉察相对静默竟有半盏茶功夫,时而各自沉思,时而彼此对望,虽无语言往来,竟是神思相交一般,一动一闪都可领会。 英琭借着续茶率先打破静默:“贤弟回转京城后,可还研修舞蹈吗?”少年因品茶在口,以摇头动作回答。“不跳?倒是可惜。是因为没有时间还是无人能懂?” “哪个原因都不重要。目下我只是借便常去御乐坊走动,看他们排练舞蹈聊解心痒。”——“日前与老唐闲话时,还提及你当时闯营,双剑翻飞令人眼花缭乱的姿态。不似奋力突围,更似是跳舞。” 话题牵到兴趣之事,骧应言而笑。“原来放之兄也看出来。那次么,的确是把一支舞,化在剑势之中。只是当时不可能有军鼓。那是考据舞谱残卷整理编结出来的,定名为—剑索鸣鼓。” “剑索鸣鼓将军令。”——“正是。”含笑认可。心下不免暗惊,他当真看懂我的舞蹈含义,或是侥幸言中。 “听贤弟一说,真有几分心痒。不知贤弟近日可有新作?”英琭侧倾过身凑近。——“新近整理出一支舞,可惜,我不能跳了;便交予御乐坊的人排演,预计盂兰盆节宫中庆贺时献出。”要忙公务,要逐样核检和亲事宜,还要提防着应付随时随地无休无止的蜚短流长;再喜欢的事也得放开。谁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置身庙堂就能由得自己吗。 “倒是可惜。定亲宴之后,为兄就要启程回恒,看不到贤弟的新作。再有贤弟竟不能亲自操演新舞,直是比杜鹃无香,和氏璧残更令人遗憾的。哦,新舞可曾定名?”——“定名为——法座莲华。”那人忽而凤目中精光一跳“编舞的心思在我这,谁来跳这支舞都无妨。况乎仁兄也教过,仇恨二字的书写,并非都要兵戈相向冤冤相报。” 英琭含笑点头,再次起身负手踱至门口。须得以此分神,否则必会控制不住冲动,将这少年狠狠搂进怀抱。如何是好,这少年真是越看越让人爱不释手。 邓蕳跟着唐劭折回厅中,仅从其轻松表情上看,可知英琭必已提前授意过放他一回。待满心欢快行至厅堂前,邓蕳被吓得如被兜头浇了一盆泔水。火色苍猊眨着一对红眼皮的三角眼斜睨着他,那个意思邓蕳能猜个七八分:乖乖等在这儿。 厅堂中的两人正在行猜谜对句之戏。 “纤腰婉约步金莲,妖君倾国,犹自至今传……病里春情笑沈郎”英琭扬眉吐气的高举着折扇为骧扇着风,游戏正当兴头。“不是说了莫要往正经里想么。下一问,天生二子随身便,惯与佳人斗几场。……哈哈哈,贤弟还是认输罢;你可对——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沈骧被无耻打趣搞得冒汗,踏脚恨道:“好不正经的王爷。”——英琭闻言越发无赖的要没天理:“正经王爷都被你送到不周山去做擎天柱了。剩在此间,除了忙着抓药打胎的老妖怪,就是拉满弓预备金丸打凤凰的闹春郎” “笑够没有?”那人恼羞欲跳开,被英琭讪笑着按住:“说好了不可耍小性儿。为兄尽是要你明白一个事,天生要在地上爬的活物儿,注定是飞不上天的。” 邓蕳伸脖子看来半晌,直觉自己是眼花了。沈骧也有张口结舌的时候,英琭也有做小伏低哄人欢喜的情形?太阳真要从西边出来吗?随后又觉得不对。方才那两人之间的情景,不太像是打趣说笑,更像是在打情骂俏。 午后时,原本晴好的天气突然转阴,随之一场雨不大不小的下起来,不见停的迹象。 一个跟着准备晚宴物件的小宫女,多嘴嘀咕了一句:“定亲日子下雨,可是要哭一辈子。”被主管太监听到,立时招呼人拖了出去。一盏茶的功夫,万朵桃花开,芳魂逐流水。九重宫阙内的小插曲不胜枚举。 上上下下尽知,近日龙心大不悦,抱着脑袋做事自求多福的好。触了霉头就是一窝端。位份高些的太监相对消息灵光,都知道了一个事。 内侍省负责TJ职责的太监、尚宫、嬷嬷,昨夜被悉数召集在一处,向新晋位的御纾报备。孰料那人一笑之后,轻拂翠袖扫落一支水火签。那一堂人就被一个不落的赐予了‘盥洗’之礼。日垂西山尽皆魂飞魄散。此人便是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原御前侍卿贺鸣,表字墨轩,出身鹤翔门。 当晚公宴灯火辉煌,安享升平,觥筹交错,宾主皆欢。 眉来眼去,只说好雨正当时;灯火辉煌,谁醒谁昏唯自知。有道是,百尺红绡了却君王天下事;那堪论,一觞醇酿混合箫管唱酒诗。 种种原因导致,沈骧的座位居然被安排在远离主要餐席,且还是几乎没于文臣群中,若他可以不挑食的话。然而实际情形迫他不想挑食也是吃不着,餐桌上筷子汤匙一概没有。好在慕超、谢琛的位子都在近处,大公子解围挡酒,二公子传递吃食,沈骧远离是非窝,反倒寻有几分自在。 当晚司宴祭酒之职是昂王,皇帝自然要坐定正位岿然不动,骐王主要陪同接待贵宾。于是昂王雄赳赳俨然一副将宴会化作沙场的架势。 奉旨接驾那日,吃了烧鸡窝脖的哑巴亏,嗝噎虽平怨怼难疏。想那西恒国主亦是位列尚京公子榜,曾有风流才子之名。今日殿上正是满目文华俊才,他若无舌辩群儒之能,便看他如何丢丑。 敬酒之后氛围略显松范,昂王就此祭起司宴令。招过一名宫女红巾蒙面,手持羽扇,闻琴音旋转,停住时羽扇指到的人,便起身口占小诗一首。 首位被羽扇孔雀翎点出的,是鹤卫掌印大阁领邓绶。抬手抹了下整齐的胡须,朝殿外看了一番。廊檐下还有断续涓滴垂落,正是一场解燥消暑的好雨,于是口占一一首《夜廊喜雨》权作抛砖引玉。 “满庭夜半风不定,雨骤云破花弄影。 茜帘掩烛人初静,觉来落红应满径” 吟罢四下响起称赞声,其中以昂王赞和声最响:“好诗。品来当是一派晨起清新扑面的意趣。” 骐王亲自为英琭斟酒,却见他正是笑得几乎端不稳杯盏,于是压低声音询问缘由。英琭毫不见外的侧头靠近睿骐耳边:“吾已尽知昂王老蚌怀珠的出处何在,喏~~”用下巴向邓绶的方向扬了一下。睿骐循迹望过去,登时笑得扣了自己手上的杯子,英琭却还劝解:“睿骐此举是欲洁身自清?不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昙王刚还在侧殿中,与女儿谈论未来女婿的话题。折回座位,就被昂王老不识相的点了名。想到女儿将要远嫁异邦,且是至今名位未定,有心向乘龙快婿关照两句。憋屈半晌才凑出一首无题小令。 “清雷作乐雨纫帘,冠帔齐妆饰芳年。 随见垂柳不觉春,喜侯瑶瑟续新弦。” 英琭根本不捧场,淡淡擎起酒杯对着昙王敬了一下,连半点赞赏意思也无。昙王尴尬的寒暄几句,灰溜溜退回座位。暗暗为女儿的前景捏把汗。 眼见自己人落的灰头土脸窘迫异常,昂王急忙回身搜寻救场。然,两位年轻国舅,罗锴和邓蕳从开始就不晒昂王,好歹看着皇帝面子,推说文思不济痛快回绝;林筝与谢琛正在商讨着为先帝立行述集,更加没有凑趣的可能;睿骐在与英琭说笑;慕超、赵椿和沈骧三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谈论着丹青与泼墨写意的各有其妙,完全一副‘没空陪你玩’的姿态。所有态度实则都在低笑:好歹也是一把年纪,看这人缘混的。 此情此景正位上的睿嘉帝见了都坐不住。御纾贺鸣借献酒之际轻笑道:“一心想绊旁人一跤,自己倒先崴了脚。如今恐要累计陛下为其收场,若是我便臊着他。”——“罢了,到头来终究折损的还是朕的脸面。传口谕招沈骧近前。” 沈骧奉诏来至御前,躬身一一见礼。睿嘉帝甚为闲适的负手笑哂:“沈卿今晚如此闲在,莫不是欲趁人不备逃席?”——沈骧立于当地向上一揖“陛下说笑。飞龙在天雨未歇。从龙之云又如何会散去。” 睿嘉帝被此言赞的好生受用,喜色更深:“念及沈卿连日劳顿,朕有意关照昂王和骐王,分担了些许事务,意在令卿家稍事轻松些。怎么,爱卿案上的菜肴竟未动过?”睿嘉帝早看出沈骧餐桌上餐具不齐,依旧促狭的微笑着,似是在说:难不成还要找个人喂你吃饭?“既然沈卿得闲,就此以闲适立意口占一诗” “臣遵旨。”沈骧躬身一揖,垂目沉思。被睿嘉帝一绞,英琭等人不约而同缓步围拢上来。 少顷沈骧朝君臣们再是一礼:“牵强而成不甚工整,聊以一笑儿。 闲情几许客三两,话闲愁世事无常。 人无闲趣休言聚,浮生半闲纵徜徉。 东风任摇闲花忙,笑码落红摆闲床。 但闻尺方惊茶闲,但系舟头坐野莽。” “好篇阶梯闲字歌。端是工整而不失意趣,凤郎真个好文采。”英琭高声赞和道。将手中玉盏呈送到沈骧面前。“昔有曹子建七步成诗,看成世间之奇。今日仪光信口占得阶梯诗,已在七步之间,真乃当世奇才也。” 沈骧双手接过玉盏,两手一遮一送将酒一饮而尽。相互拱手施礼时,英琭晃过沈骧耳边:“有人余晓汉景帝制周亚夫之例。”——“得见示范者却非孝武帝。随他去吧。”随即彼此相视而笑。 “仪光今晚只怕要空腹赴宴了”——“诚如兄台当日慨叹,天家禄食实在不好克化。”骧极为斯文的答。 外主在此,致使谢琛、林筝、赵椿等,一班位列中枢的臣工,皆是识趣的含笑一揖便欣然移开。唯有慕超仅是文册编撰,无需避忌。此刻手托着瓷碟糕点走近,骧顺手从碟中拈来半块点心放进口中细品。 “骧儿,芷璘恐你今晚是有酒了,要我提醒。空腹饮酒,仔细夜间胃不适。”——“小弟省得。”沈骧乖乖的把酒杯塞到慕超手中。 慕超大方的向英琭略施一揖:“国主见笑,舍弟自小留有胃疾。家严不在,少不得做长兄的出面照顾。”随之转向沈骧“芷璘特意留给你的,说这个当和你的口味。” 就近听到慕超语气近似在哄孩童,英琭忍着好笑将手一拱,算是还礼。看他们兄友弟恭的,间或还见有弟弟点滴的小顽皮,被兄长板起面孔制止的情形在其间;英琭心知,无论是否故意做给人看,亦是足够柔软的逐客意思。当下虚让一下,转身应了身后邀请离开。 “适才左相与我提及,太后即将为宣公主尚婚择婿。颇有试探之意。”——骧慢慢吃完点心,故意从慕超袖管中翻出手绢擦擦嘴角:“哥哥放心,雨航只要在我身边,不必赘言就足以应付无数琐碎。” “为兄担心的倒是当日对联中,所列‘鳞甲翎毛’,今日竟是集结的齐全。你这刚上任的送亲使可要格外留意。”——“那以哥哥之见,假若稍后真有人叫阵,预试玄鹏之劲,小弟该当何以对之?” ……有谁知悉,兄弟间淡笑轻谈见,竟是隐有风云奔涌的凝重。 见昙王、昂王凑和道英琭近前攀谈,睿骐道声‘更衣’,告便转入侧厢。如厕净手后索性先留在侧殿透透气。恰好御纾贺鸣也在,两下拱手一揖。 “御纾不在驾前侍候,竟在此躲清闲。”——“我托故微醉,陛下准我出来透透气。实则是,真真看不下去两位王爷那副做派。”贺鸣摇着扇子笑答道。“皇室的尊严,自家的体面,巴望着趁机为女儿要名分,还要思量着说话分寸,莫要把鬼见愁惹急了……哈,真真是刀尖上跳舞的艰险。可惜,礼义廉耻、心胸胆量、随机应变,这些个一样皆无。王爷您可不也是出来,透透气的?” 睿骐微微一笑不予说破贺鸣。“时机成熟,本王定助你转明。”——“那属下就为王爷这句话,活下去。” 一个小内侍飞跑出来,上来一躬急报:殿内突起争执,请王爷、御纾尽快回去。 昂王、昙王终于是触及霉头,一言不合惹怒了玉面玄鹏。英琭毫不客气掷杯而起;罗锴更坐不住针毡,欲行招殿外禁卫入内弹压;大殿上的气氛是点火就能爆炸的。 睿骐和贺鸣闻言,惊得脸都灰了,纷纷提起内息一路小跑回转救场。 抢步进至殿中,矛盾双方已经被分隔开。睿嘉帝刚申斥过两位王爷,正黑着脸拂袖呵斥二人退场。国舅罗锴也被叱令当面请罪,恨得面色焦黄。 英琭已由沈骧陪着,坐到了另一侧的侧厢中品茶。不知拈了什么话题,此刻鬼见愁玉面之上,那里还找的见丝毫不悦之色,居然还兴致高昂天南地北的闲聊起来。不到半盏茶功夫,话题很快回到争执起因之上。 西恒王族实行的收继婚俗,始终是被汉礼奉行从一而终之人嗤之以鼻的。 昙王深恐女儿过门之后,名分不高,日后落得被当做礼物转送他人,甚至沦为英氏子侄们的庶妾。明知英琭不好相与,也只好拼着挨骂,明确说出心思。然而千万个不该,不该以英琭的母亲泰和公主为例,为自己女儿找说辞。英琭的耐心直如其本人所述,要分对谁。对待跳梁小丑,即是转眼雷霆骤起。 千钧一发,还是那媚乱朝堂之人,手捧醒酒汤玉盏款款上前。风雷奔涌瞬间和风化雨,英琭欣然应邀侧殿待茶稍事醒酒歇息。 一时分神,英琭的话题已经讲完一半。草原聚会,男人较量马术兵刃,女人则是比量勤劳。挤奶备餐是为贤妻良母的起码准则。话说正是这样一场比试,一柔弱文静女子,以半桶份量居然拔得头筹,问所为何故? 沈骧茫然摇头,示败认输。英琭勾勾手指示意附耳凑近,随后一字一句道出答案:那女子的牛,都是雄性的。惊觉跌入陷阱,沈骧羞得满脸通红及至张口结舌。英琭恶行再次得逞甩开扇子仰天大笑;已不再提刚才的争执不快;沈骧只能忍了被调戏的哑巴亏,捧起手上闻着都苦的酽茶。 定亲日下起的雨,一直拖到西恒使团启程才停。 昙王全家如触景生情,从上之下哭得象在发丧。值得一哭的事,件件是令人痛断肝肠。 隆昙言语失当弄巧成拙,几乎酿成大祸,被降级罚俸,消减敕封;还要自掏腰包,再备出一份嫁妆以示歉意。 隆颖自哀命苦,眼睁睁嫁给了瘟神一样的男人。未来夫婿虽则相貌英武文武全才,如今更是雄踞一方真正一言九鼎的气魄。却也是个绝对没有姬妾们说话之处的主儿。琭王元妃故去,英琭再无纳娶册封。和亲公主位份未定,似乎仍有主持后宫的可能,也要看有无得宠固宠的资格。何况英琭风流不羁之名早已远播,颖公主很快将没于众多姬妾之间。 “宗亲晋位成的公主,也配要求正朔嫡公主和亲的荣耀么!”英琭如是答复给昙王道。隆颖自知今后苦楚是受不尽的。 随公主和亲出去的侍女从人们,想到从此永别富贵温柔乡,直坠蛮荒苦寒,抛骨异乡,简直哭得天塌地陷。 ……苦啊……哭吧…… 沈骧端坐马上,望着远去的烟尘,真个是如释重负长呼了口气。来时风驰电掣,去亦是风卷残云般,实不负其鬼见愁玄鹏的绰号。 拨转马头放行几步,忽有曲调欢快的箫声兀然响起。沈骧不禁切齿。闪于脑海的不仅是于千里传音深厚内力的赞叹,更有弄箫人恶劣无比的一张笑脸。他故意将这妓坊的曲子演绎成如此,愈发的如用草签儿桶耳朵,让人听了浑身不自在。 香带,香带。欲卸檀郎不在。门环响乱心怀,铜镜丢落牙床。牙床,牙床。夜梦拥个匆忙。——《调笑令》,华璃坊等妓坊用的曲式。 骧对着雨航点点头,将玉面菊花骢的缰绳放在其手中。“去吧,你跟上去替我看过,我才得安心。若是被发现了行迹,你便说是替我往旧宅安排日后居所。”——“只要不是让我揣着休书走,说什么都行。”雨航轻笑一声,带缰上马,遂一骑追风而去。 依据昌民律:男子年满廿五,女子年满一十八岁,不论婚嫁者;首问其父母失,令交地方官媒为之择。仍辍之,则问其户辖地方官员过,责其地方长官指官媒行之。在籍官员满岁而未问婚娶纳者,经言官核实参劾;由上座者为其指婚。 适逢谢琛丁忧期满,正大暑节气。安氏得沈赫授意,为谢琛和慕超先行纳妾。因添人进口儿格外活色生香。鸾卫小筑因之出奇热闹起来。 红巾翠袖,花港照影。莺也娇娜,燕也含羞。闲拥鸳鸯枕,笑画远山翠。朝研胭脂扣,暮栖芍药荫。花不娇柔,玉不温柔。人不风流,妄自白头。 沈骧茫茫然的翻看着守忠塞过来的奏折,赫赫然的满纸骄奢银逸……不仅是沈骧自己迟来应卯被记录在档,连谢琛和慕超携带妾室野外消暑纳凉的事情,也被指作有失官体。 睿嘉帝屏退左右欲听细说分晓,沈骧却不是几句好话就顺毛的主儿。官帽并玉带腰牌往案头一撂,满脸痛心疾首,顿足欲呼‘撞天屈’的悲愤。活活要将暑天大太阳变成六月飞霜。 兄长纳妾也是依据朝廷律令之行,为何也要来骂我?!微臣如今是恨不得一日能分为两日用,陛下居然闲在得派人躲在暗处听窗根……你还能在下作些么! “陛下教训过,断骨连筋姑舅亲。臣自今晨寅时三刻出门,时至目下将近酉时,水米未进……陛下,表兄,赐些果腹之食,可使得?”否则我晕过去之前,定先把你咬死。 参劾骄奢的折子,在当今皇上搭进一席晚膳之后就此留中。 次日松延宫颁出懿旨:盂兰盆节之后和亲公主开始斋戒祈福,静待吉日启程。 终于将和亲事务核对录档完毕,交割封存,日子已疏导七夕乞巧之前。将官袍褪下交给东来抱着,刚走上街头,恰被御乐坊主管抓个正着。推脱不开只得随着又往御乐坊走一遭。 盂兰盆节将至,宫中排演舞蹈的压轴献舞,定下的正是那只《法座莲华》。舞妖凤郎如今官拜高位,平时能偷闲整理前朝乐舞残卷,连缀编结成新舞,亦是极为不易的。若能借得一时技痒,到乐坊来操演一回,简直就是甘霖普降。凤郎之舞得先皇今上两代御赏,端非凡目轻易可见。能得其提供舞谱亦是不易,今日竟能得其亲自指正带妆彩排,乐坊上下欢喜直冲云霄。 “苒修,若此番献舞得了赏赐,记得请我吃鱼茸瓤豆腐”沈骧褪了舞衣,向领舞的舞姬笑道。苒修点点头,忽闪着一对亮眼,樱红的唇两边,现出两个喜人的酒窝。 “那你可要亲手做才行。”苒修又点头。 沈骧越发觉得这女孩子有趣,交还舞衣凑近揶揄道:“若献舞罢,我便求陛下将你赐给我,可好?”苒修习惯的点头,忽然回过神,一张脸涨得粉中透红,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沈骧嘻嘻一笑,顺手把头上莲花冠扣在苒修头上。“一言为定啊。” 不知那女人在举朝庆典时,看到如此一支华美乐舞,会作何反应。定会被前尘往事重现眼前,搞得魂冲头顶如坐针毡吧。子所不欲勿施于人,汝不叫人安,焉想自安。沈骧的唇勾成一弯美妙的下弦弧。 【盂兰盆节,摘于孝子在佛祖座前为贪毒母亲祈福,助其母孽魂得入轮回的佛典故事。法座莲华之舞取意在此。表现佛祖感怀于孝子赤诚,莲座现世,佛光普照;生前贪毒成性的孽魂,得以化去罪业羁绊,终得安息进入轮回道转世。】 朔宁侯府目下也是热火朝天,安氏夫人更喜得合不拢嘴,与眼前三个孩子,扳着手指算着桩桩件件的欢喜。 世子的亲事开始操办;八月初,沈、李两家便进行纳征过聘;九月初六亲迎成礼。三日后进宫拜见太后。 安氏已经开始择选官媒送看的闺秀小相,待骧完成和亲送嫁公务返回京城,便要为他张罗说亲。 沈骧莞尔没有接安氏的话题。“三弟的婚礼由超哥琛哥帮娘操持。西恒的婚礼定在九月初八,孩儿身为送亲使,需要待合卺礼成,才能率队返回。另则返回途中需往安奉走动一遭,粗略预计要年后回转。家里又要辛苦两位哥哥了。”说罢,眼光向谢琛、慕超各自身后的侍妾逡巡一回。 随纳了侍妾,也少不得行家礼一节。慕超、谢琛今日即是领着各自的侍妾来向长辈见礼。沈赫一直在任上不得回府,因而沈骧在安氏夫人身侧落座,并不受礼确也起着主持效力。 两名侍妾随后移到侧厢等候,安氏夫人从沈骧手上接了茶,左右看着三个长成玉树凌风般的孩子,真真是欣慰无比。“为娘明白家国不能兼顾的道理。我儿只管放心公务。届时你爹爹和舅父都会在府中,亦还有超儿琛儿帮着为娘,哪里就会累着为娘呢。” 言至此,安氏仍不禁暗伤。娶亲则会分府另住,至于分出另过的人能活多久,便不得而知。纳妾既可借机迈过民律,又不至于依常例分开。如今朔宁侯府家门慎严,外界污浊轻易够不到这里的门槛。个中意思不仅沈骧深知,谢琛、慕超皆是心如明镜一样。 母子们正品茶说笑,外有侍女打起竹帘。世子沈驰衣袂飘举的进门。周到潇洒的与母亲兄长们见礼毕,从阔袖中取出一纸请柬;道是昨日收到,因奉口谕进宫,拖至今日未及处理。刚好此刻兄长们都在,就此问个意思。 长公子看了请柬之后,登时压着手劲一拍几案沉了面孔。碍于母亲在场不得发作,只蹙着眉头嗔责:“你若是不予参与,收到请柬当日,用侯府文帖婉转回复即可。留置今日才想起来说,可只是何其失礼。罗氏本不欲我们又和过身交往;当朝新贵兀然相邀小聚,断然没有那么简单。你如此草率处置,是嫌爹爹的麻烦太少,还是为着宫里教你的那套‘君子慎独之道’。既然你是君子,莫如我们接着娘亲到那边去,你独自留在此慎独罢。” 沈驰被数落的不敢高声,牵着安氏的手低声分辨:“请柬上说是赏剑赏马。爹爹如今早不涉足此类应酬,娘又一贯居家养息,大哥和琛哥不习武,您又一直在职忙碌;故而太后示下……”忽然觑见一双凤目中寒光凛冽,沈驰忙咽下后半句话。以免被二哥飞起窝心脚踢出门。 片刻长公子终于唤来家丁,令其持侯府拜帖往罗府回复。只说明朔宁侯不得脱身,由长公子携世子一同应约出席。 “怎的又是我错……?”至沈骧起身去书房后,沈驰少不得摇着安氏的袖子牢骚几句。 安氏对这继在自己名下的幼子自小就宠溺,尤其万氏故去后,对沈驰更是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如今见他抱屈少不得哄劝。“莫怪你二哥不悦,此事原本回复一张拜帖可轻易带过,拖延之后竟是被动的紧。” 慕超得安氏示意,将幼弟唤至跟前。“这罗锴为人高傲,平素在朝堂上,即是常人入不得其目的。骧在安远时即与之稍有歧义,之后又有叶某人的过节在其内,两下关系越发晦涩。骧儿自调回京城,猜忌、毁谤、非议、辱骂不计其数,接洽和亲处置顺利,更是遭无数嫉恨。驰儿,你道那圣券恩宠那么轻易捧得住么?朝堂上风云变幻无常,预想立稳脚跟还要守护咱们弟兄三人,骧儿要独自咽下多少酸楚,我们未必清楚。” 送请柬者正是当朝国舅,新调任为兵部参赞的罗锴。独孤澹接手安奉全线兵备之后,便将之推荐回京进入兵部供职。倒不为与罗家结一份人情,实在是为了打发掉这眼高于顶的国舅。 几年前,沈赫于关键时一言相助,罗氏闺秀朝阳封后。安祚侯罗嵩等人对此念恩不已,唯有罗锴一派不搭不理的姿态。在朝堂上与沈骧等相对更是避而远之形同陌路。尤其是被罗锴视作有知遇之恩的叶茂,竟被沈骧监刑处决;罗锴对于沈骧的态度,不服不忿之上更添一层仇恨。 定亲宴上因英琭骤然动怒,罗锴本欲就此放手一搏,以众制寡将英琭擒住;既得以邀功,替自家皇后娘娘涨些威势,又可以要挟西恒。半路闪出沈骧喝止鸾仪卫归位,同时一盏醒酒汤即令英琭眉开眼笑。至此真正是令罗锴五内生恨。 罗嵩得知宴会细情后,对于侄子鲁莽加以严厉申斥。遂责令罗锴以相邀赏看家藏宝剑、新得宝马为由,邀请相关之人小聚,聊以化解积蓄已久的不快。实则罗嵩早知,沈赫近年来少与朝臣私向来往,家中内务多是朔宁长公子料理。罗嵩希望侄子多积累人脉,以此维护正宫不得势的皇后低微。 松延宫太后自初始就不喜于儿媳罗氏。看到沈驰手上请柬,当时就评论为“不务正业,不予理睬”。因而待沈驰拿出请柬向兄长们问策时,距离聚会日期七月初九,只剩两日。回复与否都已经是失礼。 罗府小聚会特别设在郊外别院。一则邀约范围较大,再则虽不能完全避开朝廷目光,也能以野游名义,多少掩盖些结党嫌疑。尽人皆知,有那么一位满眼都是萧墙之祸隐患的妇人,手握利器窥于幕后,想不做惊弓之鸟亦是不能。 赏剑赏马之意,在于彰显罗氏世代‘忠勇传家、剑平四夷、马到功成’。无论如何,罗氏今日荣耀,是历代子弟靠着胯下追风驹,家传五钩神飞枪拼杀得来。比起靠机谋算计,甚或雌伏承欢媚惑君上得来的恩宠,要硬气千万倍。之于沈骧其人,罗锴始终信定,一个不入流的小吏,转眼间成为御前第一宠臣;除却皇亲身份,若是不靠幕后功夫使力,简直就是法座莲台现世一般的事。即使罗皇后也曾私下说过:生的那样一副容貌和身体的人,天生就是狐媚诱人的坯子。倘或真的令之踏进后宫,必是当朝的韩子高。 看到沈氏兄弟进门一瞬,罗锴脑子里除去‘狐媚诱人、惑乱众生’,再想不出其他词汇。这兄弟二人今日偏偏是一身雪白,雪白一身,活脱两只银狐窜出。致使本来自信鹤立鸡群之象的罗锴,竟然在看了那人少时,就有脊梁沟冒汗的感觉。 沈骧率先拱手一揖:“耀庭兄有礼了。”沈驰规矩的随着哥哥默然动作。 罗锴恨不得用下巴将这兄弟二人直接挑出门:“朔宁世子及长公子双双光临寒舍,锴何以敢当哟~~”头上的飞云冠有些下坠之感,罗锴只得动动脖颈。 “请柬上标明友朋小聚,不涉公事。罗大人却非要以官称说话。朔宁侯府素以公事不下堂为准,看来这门槛是进不得了。如此,还礼已毕,就此告辞。”沈骧老实不客气的袍袖一拂,转身就往自家车驾走。沈驰更是没二话,将手一拱也跟着转身走。 邓蕳朝罗锴暗指一记,疾步抢上也只敢牵住沈驰的手臂,遂温缓笑道:“仪光、衍恒,敬请留步。耀庭平素是过于肃整,如今倒想说笑两句竟也是满口官腔。聚会未开场,贵客倒要退席,可令也已到场的这些个人颜面何存?” 罗锴得到邓蕳暗示,也忙着换了表情帮腔:“正是。昨日收到府上回帖,锴欣喜不尽。今见汝弟兄二人同来,一句笑言竟使得不到位。两位贤弟海涵,可莫要令众人一观惊鸿翩然而去的姿态哟~~呵呵……呵呵……” “兄台之言倒令骧自愧小器,如此便冒昧叨扰了。”沈骧平端着折扇向罗邓依次还礼。宽大的袖口中闪动出一抹明黄色。邓蕳不禁朝罗锴递了个眼色:幸亏即使留住这两人,否则这谩君大不敬之罪,咱俩刚好包圆平分。罗锴忙长臂舒展向庭内相让。 庭中已有先到的客人,多是罗锴在安远旧交、兵部同僚。论列位份最高者,莫过于得御准进出禁宫的御纾贺鸣。其身份以及受宠幸程度,连朝阳殿主位都要给几分颜面。落座之后更少不得引来一群攀附。其中又怎会少了松延宫的马前卒——沈垚。 得见沈氏兄弟进门,贺鸣因其身份需固位;沈垚看准由头,抢先出门迎接,一脸亲近自在。“哎呀呀,看我碰见谁了!你们弟兄两个难得这般凑成对露面呢。”为示亲热沈垚欲向前携手同行,虽被沈骧一记眼刀劈在当场,讪笑一下,转而去牵了沈驰的手。 沈骧向上见礼毕,贺鸣摆开扇子揖让微笑道:“罢了,细论起来,除去同袍即是同僚,都算得是亲近,这大规矩就免了。不过么,仪光,出来时秦阆倒是一再嘱咐,要我见你时,好生替他捶你几下呢。你给他那册图谱中,加了其他的闲书,结果刚好被那位翻出来,可是坑得他好苦。”说着不禁掩口而笑。 沈骧闻言一愣,转而明白了其中小动作,回头盯着沈驰低声呵斥:“是你做的手脚吧?!”沈驰是怵极了二哥的威势,忙朝着贺鸣赔笑脸解释:“当真是欲同阆哥玩笑,绝对不敢有半分祸害的心思。请铭哥回去代小弟说话:改日定当去向阆哥捧茶致歉。” 贺鸣扶着侍从献上来到茶,嫣然笑道:“致歉就不必。世子今后再得此类好物件,就近孝敬给你家长公子岂不正好。”——沈驰正结舌,已听沈骧朗朗轻笑:“亦即是说,死物件尽可留予骧;把那鲜活的献上去” 贺鸣险被一口茶呛死,有手帕捂着口咳了几声:“凤郎舌下超生吧,您是嫌在下与小秦活的太长?!”两人随即心照不宣而笑。 邓蕳拨着盏中茶叶,轻呷一口:“此乃今岁的雨前,墨轩、仪光,不妨品品。当不次于日前在琭王驾前的凤凰水仙。”贺鸣的一双剪水春眸随即瞄向沈骧。——骧不以为意的拨着茶叶,并不急于端起茶盏。“逸安兄差矣。两样茶本就是不同口味,如是鲥鱼比之官燕,各有千秋,却无法放之一处论及短长。” 罗锴与邓蕳互对了眼色,冷冷一笑。听方才这番话语中明显有回护意味,再联想起定亲宴那晚,英琭待人明显差别的态度,完全是一副‘除此人之外,他人勿进’的表示;偏沈骧竟还是浑然不觉。若说此二人间没有私,谁信,谁就是天字号傻子。 “凡尘俗人品一杯中水雨前已是暴殄天物,怎比得他人帝王茶、天子马的福气。”尖刻的讥诮中隐隐透着浅浅不屑和妒意。“吾等凡品及不得凤郎青眼,逸安果然是差之远矣。” 英琭所乘的淡金色汗血马,在此番行动中着实吸引了无数目光。再配上本来雷霆无常笑睨众生的姿态,无一不是勾人妒火。更加恨人的是,英琭处处露出一派巧取豪夺,杀人不眨眼的恶劣怒杨,每见沈骧上前,立时春风化雨风淡云轻。经此胡乱一搅,沈骧再想不惹人忌恨都是不能了。 沈骧将手中折扇递给沈驰,暗示他扇扇燥火。随即轻笑答复:“逸安、耀庭两位兄台,听过‘老僧助女过河’的故事吗?一老僧携弟子外游,于河岸边见一闺中人望水愁烦。老僧上前自请背那妇人过河。事后小徒问其事:师傅何以不顾男女授受之防?老僧答:为师过了河即将那人放下,徒儿竟还背在身上。凤凰茶、汗血马,于骧都是过眼烟云。两位兄台何必捏在掌中不辍。”沈驰手中折扇渐渐缓下动作,心中亦是佩服哥哥这‘推手’功夫,直是行云流水般熟练。 斜睨着对面含糊难堪的两个人,沈骧心中自然暗气:定亲宴那晚并无一人被堵住嘴,尔等不服英琭态度,却个个缩得水中牡蛎一样紧。现在倒成雨后春笋,捶胸顿足骨鲠在喉,义愤填膺的充起汉子……恶心。 “庸脂俗粉自然是不配令凤郎情之不辍。非灵动俊雅如梅鹿公子,如何希冀美目盼兮。”邓蕳撇撇嘴讥诮:“若凤郎自比老僧,委实是心中自有悦目桃李赏心瑞鹿。” 沈骧理了下雪缎外袍的阔袖,未免过于素淡,袍子采用青竹淡翠滚边,名贵的雀锦缎精制为成腰间丝绦。清雅中仅是难以侧目的华美,一笑莞尔冷艳的令人浑身起栗。“沈某尊先贤之教,欲效临江仙,放情游于世间。孰料未至江畔先令逸安兄见笑。逸安兄熟读史籍,定记得《晏子春秋》有载曰:昔有羽人视景公僭者。窃姣公也。公愠其合色寡人,欲杀之。晏子见曰:婴闻拒欲不道,恶爱不祥,虽使色君,于法不宜杀也。公遂纳之曰:恶然乎!若使沐浴,寡人将使抱背。贤相晏子尚有此谏言君上,吾等后辈又何以异事弗之。” 贺鸣在座上好一阵咳嗽,才未将一口茶喷在罗锴身上。咬牙忍住放声大笑的感觉实实要呕死人。尤其见罗邓二人茫然不知所措状,更是让人憋得要出内伤。早听问沈骧最会骂人,今日见识到再无比沈骧骂人更狠的。一面将自家断袖之举夸得冠冕堂皇,一面却把两位当朝国舅,比成了河边上捡笑话看的小王八儿。 趁着未曾点破,贺鸣岔开注意,向罗锴提倡:既是乘兴而聚当及早开关赏看宝刃宝马。罗锴正在心痒,闻言欣然附议。 少时有专人带过一匹骏马停于园中,端是匹难得的良驹——照夜白。毛色纯净泛着雪光,身长盈丈高逾八尺,吊睛签耳阔胸削腹。颈上长鬃雪瀑般飘垂,四肢修而健硕,鸣有龙吟之音,令人望而顿生倾慕之心。 “哥哥您看,真真是宝马,不知可有说道。”沈驰悄声问道。——沈骧摇着扇子也将声音压低得只有近侧人可闻:“此马毛色纯白中隐有霜色,据传夜间置于群马之间,见其身上毛色折返星月之光,故有个雅号;照夜玉狮子。文献有载,汉末常山名将赵云所驾的便是此良驹;端是骏马之极品。” “久闻凤郎博学,今日得见实令在下幸甚。”说话之人是位于沈驰身后,一位体态精致的少年公子。观其相貌约在弱冠上下的年龄。稍加瞩目,沈骧已认出,竟是在骐王别院,巧结笔墨之缘的罗家小姐。只是为着方便改着男装。由此亦可知其受父亲安祚侯宠爱,必也是到了任性洒然的地步儿。 沈骧转身向‘罗公子’一揖:“罗公子有礼。”——“朔宁长公子好”‘罗公子’含笑还礼又转向沈驰见礼:“世子有礼。不才罗玮,玉玮之玮。” 沈驰还礼便行知会了一声,凑到院中与贺鸣罗锴等人近前赏看。沈骧驻足原位与罗玮小叙起来。 “安祚侯掌珠必定珍而重之。不料竟能令骧窥得其真容。罗公子恁大胆了。”——罗玮莞尔:“此系家父关照。恐锴哥性孤排众,无意间开罪于人。令我易装在旁适当时为之聊作圆通斡旋。日前定亲宴上险出异状,说不得仰仗凤郎权衡,在此亦是代家父谢过。” “好说。只盼令兄莫要揪住旁人的小辫子,一味耍起没够。骧也断不是分斤拨两计较盐咸醋酸的琐碎之人。吾亦只是见不得这等平空踏污人家清白之事。罗公子且细忖;当着御前宠信御纾之面,大讲什么断袖分桃之言,可不是在伸手打那个人耳光。” 罗玮闻言压低头颈亦不禁暗冷。此刻罗锴手牵着照夜白的缰绳,正被四下的赞叹声虚哄得云里雾里两耳生风一般。 凝神片刻,罗玮招手命人换了茶,亲手捧在沈骧手边:“锴哥脾性紧随已故伯父,嫉恶如仇。信定了‘好男儿必当渴饮刀头血,倦卧马鞍桥,不负平生之志’此番西恒国主亲临,锴哥几次请职,欲率队将驿馆众人一举擒下。都被家父严词否决;其后又被禁于府中。其心中焦躁亦是可想而知的。” 难怪当时罗锴被皇上喝止时那般不情不愿,原是不甘心一腔抱负付之流水。假公道之名全一己私恨,叶茂手下带出的人,简直将那套假公济私作为学得十足。想至此,沈骧恍然道:“诚如足下所述,当真是令尊远见府上之幸。非此,说不得令兄亦将步其前上司叶公后尘。” 扯开折扇轻摇成一团和风细雨,言语上偏是滚木礌石硝烟遍布:“罗公子可知,以西恒国主亲驾出行之礼遇,照理当有安奉督护武靖王陪同送到京城。然而负责护驾入境的游击郎将进至潞河驿馆,就星夜赶回卫戍为着何故?皆因为当时当势,武靖王务必要牢牢定在安奉线上。那里一箭之地开外相距的,即是西恒国主数万云骑卫枕戈待旦。两人之间所凭借的,便是旁人眼中视之薄如片纸一层交情。骧此番得与西恒国主面前有些许言语松范,亦不过是凭借如许薄如片纸的交情。鬼见愁其人喜怒无定放浪不羁,令兄在当时也是有所见识。倘若果如足下所言,率队袭之。一击而中,边境线上随之战乱再起;一击不中,罗氏一门上至皇后下延总角孩童,谁能说逃得过朱笔一勾。如上权作交浅言深剖白一谈,罗公子尽可说与安祚侯计较一二,辨查虚实。” 罗玮感觉颊间渗出细汗,知道那断然不是热太阳烘出来的,而实实在在是吓出来的。“料想不到,短在旬日之间已得凤郎两次相助。大恩不言谢。今日之言,馥薇必定秉承转达家父。还望及早化解两家误会,共同携手辅君护国……馥薇愚钝,委实不知该如何相谢”罗玮再次捧起茶盏,双手敬到沈骧手中,以示君子之敬。 沈骧接下茶巧笑嫣然:“罗公子文采拔萃于众多钗环群中,若下一次文社集会,不知骧能否有幸为公子研墨润笔?”——“馥薇惶恐求之不得。”罗玮的脸上已不仅是热,且开始红得不行,胸中更有头小鹿发疯似的乱撞乱窜,似要将一颗心冲得爆开。 门庭处响起一声咳嗽,气势似要将眼中钉一口气贴在墙上。庭中情形直把罗锴恨得脊梁沟越发冒汗咬碎口中牙。沈骧当真是妖孽,半柱香的功夫没看住,自家小堂妹就被撩拨的三魂七魄飞旋。若非大天白日,大庭广众,只怕这里已经开唱《鸟投林》……真想能有异术,平地抠出一面照妖镜,将这妖孽镇在当场打出原形。 “看来仪光与我家小弟相谈甚欢,锴贸然至此倒扰了二位雅兴。”罗锴瞪着沈骧又瞪自家妹妹“玮儿不是引客人往隔壁去赏剑吗,怎么到在此谈起诗词歌赋?” 趾高气扬接过妹妹递来的茶,牛饮般喝了半盏,多少浇灭了罗锴心头一点燥火:“烽烟卷起之际,最要仰仗的还是刀枪剑戟,骏马强兵;诗词歌赋百无一用时常还会动摇军心。两军对垒靠文辞唱和能退敌,还要我等武将兵士作甚!” 沈骧心下明朗:这罗锴分明因为定亲宴上出口成诗一事,还在耿耿于怀。今日就是要当着一众人给他难堪,否则亦不会罢休。你既然赶着送死,我还有何舍不得? 亦步亦趋缓行至剑器陈列庭间,一众人早已在那里,三三两两赏看着架子上的藏剑。见东道进来,众人有意无意按下言行举动。罗锴原以为沈骧但笑不语是言辞滞涩,孰料竟是为此时方开口。 “耀庭兄感言,骧端是感同身受呢。依小弟看来,若日后兵部再有向御前的呈递编报,耀庭兄无需在徒费心思动笔墨具折;直接擎起一只小鼓到殿前打鼓开唱,简明扼要。就选安远城中耳熟能详的那首《望江南》——且听道:战火爬云端。惊破霓裳羽衣曲,军断粮被库无钱,皇上烦不烦?” 沈骧话音弗落,周围频频响起笑喷的响动。尤其是贺鸣用袖子一挡脸便窝在座中笑得体似筛糠。罗玮在旁虽是不懂内情,确也笑成莺鸣婉转。 罗锴的脸色甚快就能比得上元节的焰火,色彩变幻纷呈。他如何不明白‘打鼓开唱’的真正含义。且说照此计玩上一把,首先玩掉的就是他项上人头。其次《望江南》是妓馆歌舞伎惯演的思春悲秋曲牌。打死他罗锴也不敢唱到金銮殿上。再则打鼓开唱又是何等货色——妓院门口招揽嫖客的龟公大茶壶。罗锴唱完之下,这一殿君臣都成甚等角色了?! “沈仪光,莫要嚣张过度欺人太甚!”罗锴几乎锉碎牙齿磨出这些字。他只想一把抓住沈骧,不看哪里就只管死命的咬下去,咬死这个烟视媚行的九尾狐狸。 更加让罗锴气串两肋的是,沈骧此刻竟然还笑得出来,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哦?那就要请耀庭兄明示,骧于何时何地何故何行为,相欺于兄台。是夺人之爱,还是窃人之香?尤其这欺人之说从何谈起?” 罗锴登时被问住,噎得烧鸡窝脖一般,顺不了腹中一股劲儿。沈骧问得很刁,令人无从作答。说来也是,除却刚撞见那一幕半真不假的《凤求凰》,委实抓不出半分不妥。再者,即使有谁回味出什么,又怎会好死不死的出来举证:我方才被骂成了是那啥……! “你……言语轻薄戏我小妹……”似乎也只有此情形可以撷取当做理由。罗锴未作多想就手提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乃是古来之训。骧仰慕罗小姐才华,明白示之何来轻薄。若是以为骧为人处事当不得君子之称,我道无二话,若是以此隐射毁谤今上是……”遂用唇形描出‘昏君’二字“仁兄就要掂量掂量了。难不成仁兄自愧门中并无好女……”又是半句话,竟比说出整句还要惊心动魄。罗家门中无好女,那么正宫里的皇后是否该自请废后?这下噎得罗锴越发要把脖子拐进胳肢窝。 不能再容此人胡扯话题,否则罗氏一族满门忠烈之名都将败坏殆尽。口中断喝一声,一记“飞龙探海”抓向沈骧小臂擒其脉门,以图迅速止住对方。沈骧将臂一抖,侧身掠过。眼见擒在铁爪中的手腕滑脱把握,龙爪抓空。竟是锁骨之功。 众人尚未反应,只见沈骧一臂旁挥袖中银光一窜。罗锴只道是暗器,闪身躲避,未料猜错路数。自骧手中抖出一条细索,直奔端放在案上的长剑。随后只闻“咔……仓啷”串响,长剑被银索绕住手柄脱壳而出。破空一道弧线极速闪过,再定睛时,已经稳稳擎在沈骧另一只手上。一丝发缕飘落地面。 “果然是好剑。剑气如肃霜,掠风而断发,弹指鸣如金石,锻造纹如水云。倚天中兴剑。‘倚天拔剑观沧海,笑揽芙蓉醉瑶台’当世四美得观其一亦是幸事。但好教仁兄省得一样:剑胆琴心,酒色财气,虽是丈夫豪情,也需记得为人臣本分。倚天中兴剑又称帝悬剑。罗氏有心仗剑辅中兴之主,也莫要忘了分寸。”一把声音阴测测冷苏苏,凝血冰髓也似直令闻者起栗。 倚天中兴剑,沧海焦尾琴,凤妆芙蓉貌,瑶台琥珀觞。并称当世四美。有千金易得四美难期之说。后三样倒也罢了,只有倚天剑乃是前朝一代帝王,为夸耀王朝在其手下达成中兴之治;重金请得铸剑名家所制。顾长剑护手两侧篆刻有字:帝悬中兴,享国盛治。 罗锴此时展出中兴剑,若无人追究,则可混作家藏丰厚;若被人咬出,罗锴便抖不掉欺君邈上之罪。换做旁人提示此失误,还可领情;偏就是沈骧点破这层纱,委实令罗锴恨到穷凶极恶境地。哪里还有半分承情之说,直是要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方解心头之恨。 一记“分水取珠”探手从兵器架拽起步下短器——水火齐眉棍,将棍一抖,却是罗家枪法“梅绽三九”的路数,直取沈骧咽喉和两个肩井而去。沈骧挥起长剑以剑身拨挡开来势,另只手抖出细索,绕住齐眉棍近手处,蜿蜒而上直至锁住罗锴手腕上的扎袖;使得罗锴只得应着这一式“箫史引凤”,被牵扯着飞身跃向庭外空场。 原想擒拿反被对方所擒,实是大折颜面。旁人见罗锴满面潮红以为是气的,唯有他自家明白是被臊得无言以对。 沈驰见哥哥与罗锴动起手,急的要往前冲,被沈垚从旁拦腰抱住。世子是太后的心头肉,伤了分毫都是灭门的罪过。至于沈骧、罗锴,无论是谁被放倒,都关不着沈垚的痛痒。谁叫这两人平日里一个比一个清高自傲。故而能挑的这两人招呼起来,竟是许多人期盼已久的事。 贺鸣一把捉了沈驰脉门厉声喝道:“衍恒,你现下过去非但帮不了仪光,反而拖累他。除非你是存心要他死。”沈驰惊惧兼着被擒在贺鸣手中,只好立于原地掠阵。 水火齐眉棍“一骑绝尘”直取对方心窝,中兴剑仍是剑身拨挡“花落闲庭”避开厉风削到棍上,又借机摆开一团剑花扰乱了罗锴视线。两击不中,罗锴已全无端重姿态,攥紧手中齐眉棍水端(玄色)加力一拧,棍头火端(赤色)处挺出一柄镔铁锥,立时将棍化作家传之器——长枪。 棍化作枪刹那,一记“划域楚汉”分点印堂、咽喉,沈骧将头颈侧开腾身翻转一周,细索盘住长剑手柄,“故思如絮”将长枪搪出,继而轻盈落地。 听到不远处的喝彩声,罗锴更是切齿。长枪一摆“九曲归海”连抽带扫,将沈骧面前能供躲闪之路封住。却见凤目大张,手臂大圈,细索系起长剑径直迎着水火墙上去。观者见之暗叫不妙:罗锴步步紧逼,而凤郎已将细索长剑结成了飞索剑,眼见是当真怒了。罗参赞今日怕是讨不到什么便宜的。 果然镔铁长锥与中兴剑交汇几碰,火光四窜,宝剑削铁如泥之功顿显,几击之后,漱雨飞花令人眼花缭乱。水火墙收回眼前,长锥已去之近半。自藏宝刃成了他人手中利器,罗锴脑海中出去“必将此人杀而后快”的念头,哪里还作二想。 避开中兴剑锋刃,用水火棍向剑柄处一挑,故意被缠住,借拖拽的巧劲腾出右手暗运内力,觑准破绽,在沈骧掠过身侧一瞬,狠狠拍出一记,家传拳法奔雷掌“名定四方”的招式。 沈骧觉出不对为时不及,只得拧腰使出护身拳一式“倚栏独语”,期望脱困,也还是在右胸上吃了一掌。虽未拍实就势顺着掌风腾身飞掠而出,但只见雪雁落地一般,一口血随着身形落入尘埃直喷出口。 沈驰见到哥哥当真被伤了,狠命甩脱贺鸣大叫着直扑出去相救。未至近前,却见沈骧挺身跃起手中长剑一抖,鸣如龙吟。禁不住应声止步。他知道哥哥不许他靠近。 沈骧倒提着长剑,横手抹去唇边的血迹,语气冰寒:“罗参赞如此这般屡出杀机,莫不是欲使令妹守望门寡吗?” 罗锴听清此言岂有不怒大喝一声:“贼子纳命来。”抖开罗家枪中“天河入户”绝杀之技直取而来。此时沈骧已不再让,脚下一点飞身迎上,长剑一记立劈斩下镔铁锥,飞梭窜出直取罗锴颈项。罗锴情知不妙欲凭齐眉棍隔开,焉能及时。那条柔韧细索长了眼睛也似,将齐眉棍连同脖颈一并缠了数匝,接着便有一只银灰色软底靴,实实踩住细索末段精致小扣。 罗锴有心再想挣脱,明晃晃寒森森的中兴剑已然横亘在齐眉棍前。一条细索牢牢锁住其颈项,另端扯在沈骧手中,后撤不能前进更是有断颈之险。沈骧单足独立标枪般立定在地上,另只脚则稳稳横担着长剑;只要罗锴稍有异动,利刃立即横断齐眉棍和颈项。竟被这般擒住,直把个罗锴羞得张口结舌,没有项间细索勒紧,只怕早已喷出血来。 “转告罗氏宗正安祚侯大人,或者杀掉爱女以保你罗氏清名,或者将其许嫁沈骧为妻。非此则视当朝,孰能再行问嫁次女!”如何将咬牙切齿的警告,明目张胆逼婚,于眼前这妖冶凌厉之人融合一处,包括罗锴在内的其余观者都已不知如何反应,只是看到一道寒光之后,中兴剑径直钉在廊檐下“万里云罗”匾额上在那处大摇大摆…… 当晚,朔宁侯接到报事,匆忙向副将交代罢,便快马赶回内城侯府。慕超谢琛不曾怠慢,一方面安抚住安氏夫人,关照她看好世子,以免父亲盛怒之下责罚;另方面疾书具折,连夜上奏为沈骧告病请假。沈赫哪里还顾得理会沈驰,只是忙着请来太医院医官,给儿子疗伤配药。 沈骧的伤势不轻,不仅是盂兰盆节君臣同贺大典无法出席,便是一个月后的送亲使差事,恐也要尽快另则人选。这已经足够让人念佛了。一月之期,足够接手官员一一核对诸相事宜。 次日早朝,朔宁侯上殿奏本:鸾仪都尉沈骧年轻贪玩,与兵部参赞罗锴,切磋武功时不慎失手,导致受伤。视当前伤势,必将延及公务脱卸。特具折代为请假养病。另奏请,选拔文武兼长之人接替送亲使之职。 朝臣们皆是一惊:看来不是一般的失手,已严重到连一个月后的差事,都要交割的程度。而朝中倒不缺文武兼长之士,可再想找出如沈骧那样,在西恒国主眼前面子无限进退自如的人来,一个巴掌都用不了就数完。 朔宁侯的脸色凝肃的能淌出水。满朝上下谁人不知凤郎是国舅爷的心肝宝贝,虽是庶出却宠过嫡出。又有哪个不晓倘若座上主位还是昊帝,朝堂之上亦会出现立国百年以来,最年轻的将相之储或白衣卿相。况乎现在,父亲为儿子请假,看似是爱子心切之举;睿嘉帝却是清楚记得前次沈骧昏倒在北书房前,国舅爷的脸色足足让御书房的人抖瑟的四五日。此一回,谁还有底气触霉头。 总管太监呼喝“散朝”时,左相盯着罗嵩突然说道:“即便是‘久负大恩反成仇’,罗参赞亦不至当着那么多人,甚或帝侧御纾在场,痛下杀手致人死地而后快。臣忝居百官之首,奏请陛下细问此事。” 睿嘉帝准了沈骧十日病假,把接替送亲使职务摔到邓蕳头上。本着谁闯祸谁收拾原则,遂下旨明令大理寺勘问此次误伤事件。此番乱事系罗锴一手挑起,受伤者又是特旨钦差。实情一旦抖开,罗锴逃不掉贻误朝政的罪过。若再加上私藏逾越器物、殴打钦差,聚众械斗、欺君邈上……逐项相加足够给罗锴定个斩监侯。 散朝后,安祚侯罗嵩请见,被御纾贺鸣引至北书房。安祚侯敬献宝剑一柄。言,偶然收得不敢擅有献于御前。帝不见喜色,仅命人收之悬于壁上。随后宫中传言,皇后罗氏被禁足。内宫事宜暂由贵妃邓氏协理。鸾仪卫事务特遣御纾贺鸣暂襄。 时近酉时,罗嵩携罗锴来至朔宁侯府拜会。有管家迎出将叔侄二人引到鸾卫小筑前。以礼观照如下:世子已被侯爷禁足,夫人惊闻事件旧疾复发不能见客。此时侯爷与两位大公子都在新府处,至于能否会客真是不好说。罗氏叔侄闻言只能低头听天命。如果今晚吃了闭门羹,则明日一早,即有大理寺派人至侯府,对世子沈驰进行询问。即便是买得动贺御纾保持缄默,也再难说动世子爷网开一面。 神佛保佑,顺利叩开了鸾卫小筑的门。谢琛出来应客,将叔侄领到客厅待茶。又过片刻,沈赫才出来会面。双方见礼寒暄,谢琛一句请茶解说,致使罗锴险些按翻了茶盏。 “复青兄,耀庭贤侄不必拘泥,此茶便是凤凰水仙。系西恒国主起驾之前,派驾前侍卫送至郊外鹰扬卫官署的。可还适口?”在沈赫微笑的表情上目光是冷的。叔侄二人口中的茶便顺着脊梁骨滑落。 关于本次事件,沈赫仅仅定了‘切磋武艺失手’的基调。公开事件目的在于奏请及时备选送亲使,对于罗家人的问责追究等一概不表态,显然即是要看对方的态度。如此已经足够令罗氏叔侄心中惴惴。 即使罗锴死也不予承认,桩桩件件人证物证俱在,无以抵赖。十八年前安奉大捷论功述过,没有朔宁侯宽怀抬手一笔带过;罗崇、罗嵩兄弟根本摸不到为国尽忠抚恤孤寡的荫封。真正等待罗氏一族的,是举家发回原籍,两代之内不予起复。三年前睿嘉帝为大婚选秀,没有朔宁侯堪称定盘的一句话,焉有罗氏朝阳殿封后的荣耀。今日没有朔宁侯缄口不言,罗锴此刻真正该身处的位置是大理寺监牢。 罗嵩清清喉咙示意罗锴有所举措。罗锴会意肃着脸向着主位躬身一揖:“小侄年轻气盛处事鲁莽。一时争抢失手伤及兄弟。心中懊悔不已。今日特奉长亲引小侄冒昧登门,前来探望并以之前,恳请世伯念及世交及同僚……” 沈赫啪的一声扣住手中茶盏,抬手示令罗锴住口。转向罗嵩冷笑道:“原来忠义二字于罗氏竟是如此解读。既如此,赫只能说,复青兄多礼了。切磋技艺失手是行伍人寻常事。幸好贤侄未见有何不妥,非此赫则需要抬着沈骧到府上去致歉。只是赫少不得要问贤侄一句:沈骧年幼贪玩,是赫管教不严所致。论年岁耀庭大出小儿七八岁,怎么玩将起来也不记得轻重缓急。世交之谊、同袍情份,再大也重不过社稷国政。非要提论及同袍情分,我们父子与叶沐泓都有袍泽之义。”说话间,沈赫挺身离座。“此番,幸而我赶回及时。沈骧趁思维清醒时提醒了诸多事情,算是留出充分应对余地。试问你那一记奔雷掌当时就令他人事不省,此刻还有我等在此说话的可能么?” 即使没有罗嵩在背后推一把,罗锴也早已坐不稳座位,溜跪倒地上。罗嵩几乎咬碎满口牙,才缓着声调问:“但不知我那贤侄此刻伤势如何了?还望延召宽怀容我叔侄往榻前探望。亦好根据情势加以调治。” 谢琛淡淡一揖插言解说:“仪光服过药已然睡下。他自回京之后,越发作息弗定,寝食亦是弗稳……”闻言至此,罗锴直觉项间被紧勒着的感觉更甚,恍如当日绕在脖颈上的细索,不曾解开反而越收越紧。 眼看沈赫的手伸向茶杯,已是离‘端茶送客’不远。罗嵩赶忙将手一拦随即拱手一揖:“罗嵩有话,恳请延召借一步……但请方便则个。”——“复青兄还有何见教?”沈赫略侧着头眯起眼睛直对着罗嵩,见他也长身起立端揖至胸前。 借着要往内院去准备药物的理由,谢琛抽身退出。罗锴得到叔父暗示也跟着疾步出门,言说要跟去探看伤情。 谢琛随之往悬着“菡园”匾额的房舍让座。“仪光确已睡下,耀庭兄便随我先往书斋待茶吧。” 迈步进门,便有似有若无的菡萏香萦绕飘荡。首先撞入视线的是挑扇立幅《墨荷图》,端雅素净。图下陈放一张乌木坐榻,上陈乌木茶案。紫金莲华香薰中,淡淡香雾旖旎流动。两边临窗墙边,一方是琴案,摆着瑶琴、琵琶,横架着长笛。另一方是并列而置的字案和画案。书架占了近一面墙,典籍、书册、卷轴、竹简捆,各色陈列。臂上除了悬有一把镇宅剑之外,并未见名家字画。壁上字帖落款,及其简单至无可再简单的张贴状态,可知那些字画都是出自鸾卫小筑兄弟三人之手。 凝神看过一番,罗锴恍然明白:凤郎不仅擅舞且还擅书,一笔簪花行文曾令安远将军称赞不绝。鸿郎善音律亦专文笔,江南谢氏家学渊源深厚,至今被奉为南境文宗。雁郎除书法之外一手泼墨山水气势宏大。进门时的墨荷图,即是慕超别出心裁的即兴之作。看至此处,罗锴再也不敢想‘秀才上阵’的话。 谢琛重新泡了茶放置在乌木案上,淡笑道:“幼时长与仪光分辨烹茶取水。以天池水最佳,谓之天水或上水;次之为梅花雪,亦或是三峡上峡之水;再次为中峡及山泉之水,谓之中水;随后么,是井水。那时仪光便笑我:天水未必天池水,煮茶须得品茶人。盏中的明前所用之水,是仪光和超哥帮我收的封坛梅花雪,特意留给琛烹茶的。他们晓得琛喜品茶且选水挑剔。耀庭兄请品品,如此天水烹茶别有风味。实则是琛之前恁是矫情了。”——罗锴捧着茶盏向谢琛躬身施礼。“耀庭惭愧,惭愧之至。” 区区一杯茶,一盏水,堪比得窥斑识豹,足以令罗锴望尘莫及。前时只道那些机智应对,仅是凑巧逞机谋技术;今日方知,七步之内脱口吟出的诗句汲取于何其深厚渊源。原来手足情深点点滴滴尽在梅花雪水中,朋友相知洋洋洒洒尽在凤凰茶内;原来人中龙凤标品不在一时言行短长,上之上者对弈是化于举手投足中,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术。 “耀庭兄过谦。琛非行伍人,亦不懂兵。常闻骧弟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攻之灾也。耀庭兄出自名将世家,不该置世代英名退与下策。兄台以为呢?”谢琛一派闲话茶座,把菊东篱的情致,已在不知觉间剥落掉几许刀光剑影的狠绝戾气,更有许多精柔清淡沉淀于心脾间。 “芷璘之言直如盏中梅花雪之水,沁人心脾。令锴受教匪浅。”——“仁兄实在过谦,琛与你不过是平心而谈,够不上一个‘教’字”谢琛做了请茶的手势,罗锴却觉得那只茶盏重如千钧。 入口的茶清冽甘醇,回甘略甜,别有一种清澈。不似日常品味,而是脱尘出于清泉一般。今日方知,朔宁之美在于底蕴华贵而非外相姿色。 东来立于书斋门外报称:安祚侯正起身告辞,要带话至此知会一下。谢、罗二人则辍盏起身迎出去。 沈赫与罗嵩把臂而行,缓步踱至院中。看表情已不似前时那般冷峭。见罗锴走过来时,罗嵩喜色飞扬的向侄儿肩头拍了一掌:“锴儿日后应常来走动。今后我们两家就是亲家了,再莫要因为切磋武艺失手伤及自家兄弟,还另外人看笑话。” 罗锴一愣,转而醒悟到,自己那一记奔雷掌,当真把沈骧拍成了罗家女婿。就在他与谢琛书房闲话之时,罗嵩已经将当众逼婚应下,许诺将罗玮配给沈骧。并与沈赫相约,待沈骧完成伤好之后,两家即开始筹备婚事。 谢琛看到罗锴从恍然大悟,又很快尴尬到要找地缝钻的窘态,撑不住笑出来。挽着手侧头揶揄:“侯爷的话真真切实呢,耀庭兄务必记牢。侬家中好像没有年龄正好的佳丽,替兄台用作凑手了。” 离开沈宅,罗嵩直接将罗锴带到宗祠,指了指供桌前的地面,一语不发的扬长而去。罗锴再无二话直挺挺跪在那里。 随后日子,问诊问病人来人往。沈骧要会见太医院太医,包括待睿嘉帝前来问候的御纾贺鸣,不得不频繁起身更衣。如此喧闹一日下来,连素日温和的大公子慕超也不禁发作起来,明确吩咐仆人即日起闭门谢客。 盂兰盆节庆祝宴上,御乐坊献乐舞《法座莲华》博得一片喝彩。适时有人议论,可惜舞妖凤郎卧病在家未能出场。 然而,罗锴及数位日前罗府聚会的人士,在看罢那支舞是都不禁愕然。堂中舞步飞旋,彩带飘影,可其间却有诸多招式颇为眼熟。宴会始终,罗锴一直躲着不敢与骐王会面,也幸而有谢琛慕超二人,于其中有意无意的将骐王绊住,才没有再出现何种状况。 宴后当晚,领舞的舞姬苒修被留在禁内,得逞睿嘉帝召幸。 雨航脚步踉跄的跑进内院推开门,见骧倚着靠枕正看书。脸色较之平日苍白,长发未束起,只用发带扎着垂在背后。身上的月白长袍略松散,另有一件水色外衫搭在衣架上,想是预备外出换用的。身后窗扇敞开,放着竹帘遮去些许阳光。如此开放,室内仍有浓重的药味。 雨航不胜懊恼,上前一把夺下书。“我的爷,祖宗!才离开几日,您就闹成了这般模样。如今还不在榻上好生静卧?幸而出去时,您把玉面骢让给我,才加紧走了来回。若是……真有什么闪失,说不得真要让我去砸判官牌位,撞三生石不成?” 骧望着雨航愣了一下,旋即笑开。从未见雨航对人这样声色俱厉过。于是牵着手让他就近落座。 雨航略稳下来才留意四下寂静,不免愕然:“怎么……也不曾留个伺候的人在跟前?”——“哪里就病到要人端汤送水的地步。何况还有你在。刚好倒杯水给我吧。”骧懒洋洋的靠在倚枕上促狭笑道。 雨航快速兑好适口的水捧到沈骧眼前,看着他饮尽缓言说道:“我已知大致事情。不妨事的。若必要的话,我……可以回安远去……”回来便听说与罗家结亲的事,雨航明白以沈骧的身份,不可能不问婚嫁,身侧或许会留男妾,但绝不可能有男妻。 骧放下杯子呵呵一笑:“你当真不醋么?我沈仪光何其有幸得享齐人之福。”——“你还有心调笑?我一进京城就得到消息,吓得魂都不在身上。哪里还想得到醋!哎,罢了,说出来也无趣;倒要白惹你着恼与我。”话音方落,被骧臂上一勾未得起身,复又被他勾着脖颈贴身坐近附在耳边低语几句调笑;又不觉羞红的一张脸直要滴出血似地。跌足气道:“呀,你羞也不羞?” 笑闹一阵罢,雨航要去为骧备饭,骧牵住让他先说要事。 情形一如沈骧预料,英琭一众人迈过安奉边境后,,事先布控的云骑卫也随之拔营。然而并未悉数撤走。据潜身于周遭的细作回报,拔营其间,有四五支骑军向各处分散而去,总共倒有四至六千人。亦即是说,六千云骑卫在安奉防线之外,水银泻地般隐身下来,随时可能持刃奋起。 骧从案上摸过一支朝天蹬形状的发簪,拉过雨航一只手铺开手掌。先将那朝天蹬按在掌心中,忽而转用那尖锐的一端,直朝掌心上戳,雨航忙着把手躲开。骧抬起扇状的眼帘,悠悠然道:“豹韬卫固然勇猛,便是沿线铺在安奉线上,也是犯了首尾不得相济的大忌。六千人只需集结一处着力一击,,西恒大军即可于攻破处长驱直入。” “如此说来,此番和亲竟还能有何裨益?”——“先汉得有宁胡阏氏,是因为先有呼韩邪单于。今日此时,英琭自己便已承认耐心有限;又如何寄希望以公主的裙带,系住鬼见愁的手脚。除非,我能借游历机会,往西恒境内走一遭,看一番。或许于武靖王有所助臂。”回神望着眼前正在缓缓为之掌扇扇凉的雨航,骧又摇摇头“说不得又要迫我将家人作为人质,他们才肯放我走。” 雨航缓缓摇着扇子淡淡然说道:“古往今来,留人质在朝约束外放悍将能吏的例子,不知凡几;欲成大事者需舍小节。你是有大志向大情怀的人,不当为琐碎束住手脚。这个理,父母兄长都明白;若是罗小姐欲迈进这个家门,也须明白。” 眼见已至午时,暑热之气更盛。骧身上的衣衫虽轻却也被虚汗荫透,雨航招呼了东来备好洗浴用物,帮着骧擦身纳凉。骧背上的纹身引得雨航惊叹不已。少年心性上不存情色思量,衣衫尚未穿起齐,两人便已拉扯躲闪瘙痒嬉闹起来。 雨航捉住骧的手,正笑得气喘,忽听外面东来报事:宫中有人奉旨送来钦赐御膳,现已进到内院摆放,请二爷尽快过去谢恩。 骧闻报一惊,忙快速整衣束发疾步出门。东来因为没能守住门户,生怕被责罚,早已跪在地上解说:宫里的人一进门就擒着他一路朝内院而来,根本无法脱身出来报事。被问及领头的人物时,东来手上比划着身高模样,骧随即反映到,来人是御纾贺鸣和总管太监守忠。 守忠宣旨毕立即绽开满脸笑纹,直如一块菊花酥。贺鸣摇着扇子不阴不阳的,只差开口明说一句:我们就是故意闯门的。 “请御纾和公公往前厅待茶。家中小厮愚钝不堪,竟将贵客引致内宅,实在是微臣治家不严之过。”骧双手接过明黄锦袋,摸出里面是一副银筷并一把银匙。 定亲宴上故意不与摆齐餐具,是为告诫用餐人,功劳一如佳肴。若上位者不予赏赐,就只能是眼睁睁看着。今番赐食同时特意赐了取食用物,少不得又是要旁敲侧击。 “沈大人无需客套。陛下赐宴时特别吩咐,要好生宽慰沈大人安心养伤。另则有闻府上侍奉的人手不足,今日特命在下带了两名勤快的侍女,专为沈大人养伤期间侍奉起居之用。”贺鸣说罢,将折扇并起在掌中敲了两下,室外随从中闪身出来两名女子,在接下飘飘然下拜。“你们两人于此好生服侍,仔细性命就捏在朔宁长公子手里。但有半分不周到的,便是打杀发卖,亦都是听凭长公子处置。” 守忠小眼贼光的向室内四下环视一番,摆手招呼两名女子进门安置拜访御膳,丝毫不理会屋主脸色越来越阴。“老奴进宫四十几年了什么稀奇古怪都见过。说句大不敬的话,当今陛下并骐王爷,和长公子您,是老奴看着长起来的。长公子发句话,请房中那位出来,给御纾见个礼吧。” 雨航在内室闻言,情知躲不过,索性整了衣衫转出来。行至沈骧身后对着贺鸣撩袍跪拜:“草民萧宇拜见御纾。”——“萧公子果然好品相,灵若瑞鹿,贵有仙姿,松骨梅颜竹质兰心;难怪能得凤郎青眼多方回护。”贺鸣故意用扇子往沈骧臂上拍了一下,随即哈哈一笑:“罢了。在下的差事办完,这便回去交旨,不耽误沈大人养病了。” 雨航屏退两名侍女,拿起筷子取了一箸菜布在沈骧手边。天家赐食是必要尽数吃净,可是眼前这满桌的菜肴,不要说沈骧本来微弱吃不了许多,即便是胃口好,也不见得吃得下去。其中道理不言自明,佳肴多得很,要看你有没有足够大的胃口来装。 沈骧关照雨航留了几样清淡菜式,可供两人用餐,其余的都分送到慕超谢琛的侍妾处,也算是替皇帝搞了一回“泽被万民”。 “那位一再赐食赐药,如今又赐下宫人来供使唤。看来是格外加恩,已表明送亲使的差事推不掉,还要我出去走这一遭。”骧拨弄着食碟中的一枚翡翠青瓜嵌蚌尖,抠出了蚌尖放进口中慢慢品着。滚油西子舌,清淡脆爽鲜香不腻。他以为座上龙座,就真能拔尽多嘴人之舌,哼~~~ 御书房中,睿嘉帝手上的书页足有半个时辰未见翻动。贺鸣和守忠交旨回复之后,睿嘉帝只是冷笑着说了一句:“沈鸾仪的日子过得真也自在”随之便是如此这般,眼盯书页面沉似水。 终于守忠上前请示晚膳吩咐摆在那里,睿嘉帝将书卷狠狠摔在御案上,团龙袍袖横扫而过,将案上奏折带落到地上。龙袍身影径直出了御书房,守忠略看了下方向,低声叫过一名小内侍,让他快步跑到前面去知会御纾秦阆准备接驾。 安祚侯罗嵩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他本还担心女儿若是得知结亲真相后,是否会哭闹起来。尤其是还要忍性,同男妾在一个门中行来对去的,这让大家闺秀如何能忍? 罗锴为此反复确认罗玮的心思“玮儿,你当真想好。此人来日即使宠冠一朝,亦是福祸相依。与你婚后生活,只怕是祸多于福。你需要相当大的容忍定力才行。再则,他身边现就养个小倌从良娈童;日后这等人物必是少不了的,你都能见得了么?为兄的实在不愿你委屈自己;千错万错总归是为兄言行失当,连累了小妹更连累了皇后娘娘。” 罗玮听完堂兄的叙述之后,未作出任何不快反应,只是红着脸款款而去。罗氏叔侄二人就此歪打正着也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转日罗锴领着家丁,转成往鸾卫小筑递上拜帖,只为登门给未来妹婿送疗伤药酒。 慕超伸手按住雨航,不准他有所对峙动作,随之亲自到门前将罗锴让进门。 罗锴对此心照不宣。大致环视了所在的内厅摆设之后,将药酒盒子放下。 “耀庭兄折节置身于陋室,倒是委屈了。”沈骧接过茶盏放在几案上,转而和颜关照雨航退出。——“怎会怎会,锴绝无半点那样的心思。只是难以想象,以贤弟出身即当朝得圣券之厚,起居家舍竟是如此简洁。实在与贤弟身份不衬。” 可以想象身负荣宠之下的锦衣玉食,广宅美妾,珠玉满堂,宝马香车,却实难想到,同样出身世家子弟的沈骧,起居之用只够得上是简洁之说。若非屋主在前,只说是居于此间的是鹤发鸡皮的隐士修士,罗锴必是信而不疑。 “骧自幼随家师习武游历,习惯起居陈设简单随手,年年岁岁一床书,闲适自在。况乎靠珠玉俗物夸身份,又能高出多少。金马玉堂广厦明窗,夜宿不过一席之方罢了。”伸手向茶盏让了一下,复开言。“有劳兄台今日亲来送药,实不敢当。今日权且以茶代酒谢过,待伤好之后再行置酒谢过。” 罗锴忙摆手又端揖连连,笑道:“贤弟再若这般说话,锴真要羞煞了。本当尽早来探望,助贤弟疗伤。实在是制作这疗伤药酒少一味重要药引,昨夜才得配齐。不敢再耽搁,赶忙送来与贤弟使用。还望贤弟给与补过机会,锴愿助贤弟推功疗伤。如此于己心稍安,对我家小妹也能安慰一些。” 沈骧一下下扣着座椅扶手,轻笑了几声揶揄道:“耀庭兄如今当真是怕令妹守望门寡了?”——“贤弟莫要再取笑,此后你我即是至亲兄弟,就莫在说两家话了。总不能因为愚兄一张面皮,误了我家小妹的好事。”罗锴搓搓手掌略侧身形“此外,家叔特别关照:若贤弟行动适宜,在府外已备好车驾,寒舍中业已为此准备停当。尽可接贤弟过去推功疗伤。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午后,安祚侯罗嵩在府门廊前亲自出迎,将一身清澈水灵的未来女婿让进府中。入内后,罗锴更是一改往日姿态,让座烹茶,好不殷勤周到。 罗嵩在征得许可之下,方才伸手探查了沈骧的脉息。当着客人不好发作,也不免狠狠翻了罗锴一眼。随之平铺直叙的说明了他以为适当的调制手法。 欲图快捷,需以极强内力汇于双掌,将病灶凝结处硬生推研开;耗时约在五六个时辰,且不容间断,其间痛楚极其难熬。欲图轻缓,需每月两次每次两个时辰,沿用以上方式按揉病处,徐缓处置。亦可在两三个月之内将伤痛根除。 沈骧未作多想选了后者,算来一两个时辰,还是可以咬牙熬过去的。一来是他本身绝对不愿与生僻人独处;再则看罗家叔侄的态度,也能明白些许意思。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推功疗伤,足以令施术之人内力尽毁。且不说罗锴的功力是否够用,即使真有足够强的内力,他也不敢冒这个险;更遑论要让罗氏宗正身份的罗嵩来做此事。但有闪失,罗锴就是在家祠前跪死,也会因此被逐出罗氏家族。 “敢问世伯,若骧举荐耀庭兄于下个月,随送亲使团往西恒走一回,世伯可会见怪?”——“老夫愿闻其详,还望贤侄言明。”罗嵩被沈骧说得浑身发冷。 骧理了下水蓝外袍袖口的滚边,简直纯稚如纸一般:“日前获得密保。西恒国主回转其境内之后,在安奉沿线秘密布控下一直人马。因目下行迹难寻,故此事无法上报朝廷。以小侄之于西恒国主其人了解,只可信之有不能任其无。耀庭兄久在军中,于兵事敏感高于常人。若能在本次送嫁卫队中借机勘察,必有斩获。当然,此乃骧的提议罢了。耀庭兄若不愿意,权当骧什么都未曾讲过。所谓密保,世伯与兄台尽可上呈出了贵府大门,骧自是不知有此事的。” 一番话说得罗家叔侄见之热血沸腾。尤其罗锴深知其中利益所在。这简直就是白送的请功受赏的机会。罗嵩有些不敢确定,进一步探问道:“贤侄意思是教耀庭,借送亲护卫机会,沿途察看军机布防,以作来日备用?”——“伯父说笑了。令将兵之才行那等细作事,岂非杀机执牛刀么。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若不识人布防套路,以致仓促应战,必要重蹈当日覆辙。豹韬卫乃是我朝立国以来的特例,亦是难期再成之势。若护国将独孤郎能称得当时卫青,则我朝还少一位骠骑将军。” 言至于此罗嵩再无疑虑,拍案而起催促侄子:“锴儿,还不快与仪光见礼相谢,这可是把不世之功双手送与你呢!”罗锴起身整衣朝着沈骧一揖到地:“得与仪光相识,得蒙至诚相待,继而相知。锴犹得重开蒙昧。大丈夫刀头沥血,马革裹尸愤而无悔。若能得贤弟力荐幸获此良机,锴定不辱命。” 沈骧越发一派瑶池仙品降世,略轻咳了一声道:“苟利社稷唯求尽心。骧是不理会旁人讲道什么任人唯亲之类的闲话。只是需要实现提醒耀庭兄一句:无比留心行动分寸,以免自损其身。” 首轮运功疗伤收势,罗嵩强撑着关照几句,便有罗锴将之搀扶出去。待其返回时,门上有仆人来报,沈府有马车来接长公子回府。现已被让到前厅说话。 罗锴循迹过去不觉一愣,来人竟然是慕超和萧宇,罗玮改着男装正在会客说话。 “凤郎刚刚经过推功疗伤,正在静室小憩。恐要令兄长稍等片刻了。”罗玮含笑道,随即抬手示意仆人上茶。 慕超挽手欠身低着眼帘道:“舍弟在府上多有叨扰,实在过意不去。”——“呈平之言恁是生分。”罗锴招呼一声健步进门向慕超拱手一揖,却是没有萧宇在室内一般,“今后罗沈两家就是至亲,可莫要再讲两家话。我已命家人用肩榻去接仪光过来。回府之后,还望关照仪光身侧的人,内伤未愈之时最宜静养可不易操劳哟!”令罗锴暗自咬牙的是,明明在他进门之前,这个男妓还用两个眼睛正对着罗玮的。而此刻,慕超身后的人竟似是木头人一般,眼观鼻口问心,连眼珠都不动一下。 目送着沈府的马车远去,罗锴回过身,对挽手立在门槛前的罗玮歪头一笑:“看到了,那个萧宇可不是好相与的。这便出来示威了。”——“锴哥,日后你这爱猜忌的性子,倒要收一收才好。”罗玮素袖一拂转身去了。 次日约在早朝散朝之后,鸾卫小筑门上,有小僮塞给雨航一枚蜡丸。只说:“我家主人让转交给鹔鹴公子的。”言罢一溜烟跑走了。 雨航不怠慢转回院内将蜡丸呈给沈骧。捏碎蜡丸见上面只有四个字,匪夷所思——“大笑不止”。沈骧认出是林筝的字。 答案继而于显现出来。将近午时,一辆乌棚马车停在鸾卫小筑门前。车旁跟随着八名鸾仪卫打扮的侍卫。 贺鸣一身玄服,从车中下来径直进到内院,束手于体前,对沈骧冷冷道:“传口谕:命鸾仪都尉沈骧随车驾立即进宫不得有误。”随后从衣中摸出一块金牌举在众人面前。 北书房中,睿嘉帝闲适的倚着软靠枕,翻看着手上的奏折。根本不予理睬跪在下面砖地上的人。在龙书案上有份奏折触手可及,是一封代书告病的请假奏折。 “沈骧,你可知罪?”——“臣不自量力,不该与人争抢较量,导致失手……”对面响起撕纸的声音,随之纸片如同翅膀残缺的蝴蝶,纷纷落下,被地面的风掠动瑟瑟抖着。 睿嘉帝一撩袍襟在沈骧面前缓缓蹲下身笑纹中横溢奔流着凛冽肃杀:“失手吗是正好凑手吧。沈爱卿养病这些时日,玩得异乎开心顺气,朕看得好羡慕。若是可行,朕都想照样病上一回,借机活泛活泛筋骨。” 沈骧淡淡天然的会之一笑:“龙体康健乃是国之根本,还请陛下勿要轻言伤菠……”话未说完下巴已经被定着抬起来。——“真令朕闻之感动,原来卿家眼中还有朕呢~~但不知倾家眼中,朕要和谁站在一起呢?” 骧端详着眼前笑容扭曲的人,故意扯起一副活该找死的狡黠笑容:“微臣眼里从来就没有陛下。臣这双眼睛,争着看人,闭着见鬼。陛下乃是一国之君,眼睛里面岂能放得下?得放在心里才行。” 睿嘉帝气得险险坐到地上,他恶狠狠甩开手,一抖袍襟挺身而起,随之抬起脚蹬在沈骧肩头。沈骧就地一翻侧着卧倒,未及起身,一个明黄卷轴摔在眼前。“沈仪光你听好。你的欺君之罪给你攒着。休要再和朕讨价还价,乖乖把此次送亲差事完成。你若怕死在途中,朕命罗锴出任护卫主将,也便于在途中给你疗伤。”手上一指对准沈骧的鼻尖“圆满完成送亲,还来后准你告假半年;亦或者,朕也尊贤相晏子之谏景公,抱背于卿。” 沈骧按着卷轴僵了片刻。忽然噗嗤一声随之纵声大笑出来。以致于手臂一软整个身体伏倒在地面上。睿嘉帝先是惊愕,呵斥两句根本不奏效。继而被其感染撑不住肃整面孔随之笑出来。 罗锴未料到,沈骧只是提了话题的事情,居然能快得风气即见雨落一般。转眼就接到了调动命令。以致于知道两人之前不和的同僚们都在质疑,定是沈骧鼠肚鸡肠携私报复。对此,罗锴不便分辨只好抱揖相谢。因为事前就知道,随行护卫的真正目的滴概不能外传的。 林筝缓缓品尝着梅花雪水泡的凤凰水仙,向棋盘上瞥了一眼,心中不满暗笑。对弈之人此刻心思全部在棋盘上,故而已成秋风萧瑟满盘落索之势。不过能令此人明明白白的认输一回,也是一件趣事。为此,林筝祭出“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话,把雨航‘敲打’的闭口不言,转身去准备晚膳。 终于看清棋盘上的局势,林筝笑道:“还是不要数棋子了。”事先约好,输出五个子,沈骧奉送整合凤凰水仙茶。而眼前这盘棋,足以给沈骧加个‘臭棋’的名头。 林筝看着手边的茶叶盒,笑着逐一捏着棋子:“子曰:夫不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也。凤郎不争,在于咫尺方寸格局,不屑于争之。所谓不争是争。凤郎所争之事不在方寸间,而在于纵横。不知为兄说得可对?” 沈骧拈花拨蕊般缓缓拣着棋子,分外清澈纯挚的微笑着:“觉风兄实在是高抬于骧。骧俗人一个,焉敢妄言天下之争的大道。细究起来只是循市井间一则俗礼:利字当前,让三分与人,以图来日。” 林筝捏着一枚棋子,有意做了一个好商量的表情:“凤郎的茶当真是滋味无穷。林某驽钝不善联想,凤郎有何计议,莫如陈我现下心软明白告知。那盒风茶价比千金,林某委实怕还不起这份情。” 沈骧委屈的直要六月飞霜一般。“觉风兄误会了。凤凰水仙再是难得,也是身外之物。邀请挚友共赏,哪里掺杂其他意思。兄台实在要问个缘由,就权当是换您前时即使提醒之情。如何?” 林筝审视了骧片刻回答的干脆利落:“好。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但不知今朝凤郎一笑,是否弥盖住六宫颜色?” 沈骧依然笑得如沐春风,目光却冷得足够将对面之人冻住。“林大人不妨直说,沈骧媚上惑主,惑乱朝纲;罪当剔骨鼎烹以还朝堂清明。” 林筝对于忽然凝聚而起的不祥气氛并不紧张,扯开折扇,淡淡然施施然的,满脸‘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姿态:“贤弟谬矣。若能谈笑间化干戈为玉帛,甚或置局于胸中方寸,布控于天下纵横,则此笑不下于伏龙舌战群儒之功。况乎凤郎天成殊色,常得君王带笑看。有何不可说呢?” “觉风兄不愧鹤郎之称,仙姿傲骨中亦有鹤顶红之毒。”林筝闻言掩口而笑。转头见雨航过来添茶,便招呼道:“雨航你看看你家凤郎,狎戏言行明目暲胆令人发指。凤郎送凤茶,端是意义旖旎得紧。” 雨航不紧不慢的往茶盏中续了茶,骄傲得意的表情和沈骧比之不遑多让。“林大人及时提示了仪光四个字,此刻他以一盒茶为酬谢;明摆着是君子之交,怎么成狎戏呢?难不成是在下错了,方才不该上茶,而应该端来两碗井水?” 林筝倒提着扇子向沈骧和雨航一揖,假装擦着冷汗的样子:“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雨航这么好的人儿,活活就被浸染成牙尖齿利的主儿。” 骧凤目一挑精光四射,分外恃强凌弱纨绔宵小的嘴脸:“林大人不服也忍了吧。孰令我是凤儿汝为鹤。纵然是配成衣冠禽兽,我也比你更配的了这头鹿儿,对么?”一言落地,雨航捂嘴呵呵笑着转身便逃。 一场磨牙斗嘴的玩笑作罢,林筝正色坦言:“不瞒仪光,此次和亲,林某颇为反对,数次上书请陛下收回议定,皆被驳回。其后动本参劾你的奏折,我也递过。” 沈骧坦然点点头:“觉风兄的弹劾出于对社稷赤诚,应该的。骧于此也秉诚相告。兄台参劾之举,目下看来似是一步闲子;数年之后,这一步闲子之棋,便可望扳回全局。” 林筝郑重的向沈骧端了一揖“林某愿闻其详。”世人道凤郎善舞,看来只说对一半,此人舞动的绝非仅是轻柔飘举之物。 “一国之运岂可单纯系于妇人衣袂之上。英琭明白,今上亦明白,无非借此争取出几年喘息时间。交情也好恩义也罢,左右不过三五年之效而已。”骧的目光投向半空,西边天际一片云霭被夕阳烧得通红。“只要能稳住西恒国主三五年,便是天幸大昌。” “来日鬼见愁必有动作,届时首当问责者便是仪光。贤弟不怕……”——“怕呀,骧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怎么可能不怕。每每思之寝食难安。”骧把玩着茶盏,假装出一派不堪扶风弱柳之姿。林筝白了他一眼,笑着别开头。 “与其到时听由旁人信口胡诌,莫如现在托付给觉风兄。到时或可念及今日相交诚恳,将沈骧把关搁置贬出朝堂,也算是助骧逃得生天功德无量。” 林筝把扇子举得象擎着一把戒尺:“仪光是要为兄演个落井下石的鼠尾宵小?”——“非也。正是信定兄台坦荡,骧才有此不情之请。适才说过,和亲至多可保三五年平稳。来日战火复起,必要有我出来认下这个罪责。落在觉风兄手上,还能指望个‘秉公而断’。换做旁人,千刀万剐剉骨扬灰,削骨铁笔,铄金之口,必是无所不用其极。” 林筝半晌无言,心中五味杂陈,身体更有毛骨悚然之感。这样一个少年得志且正是荣宠大好的人,竟然将许多事情参透,难道真是生有天眼不成。 想至此,林筝摇摇手中那把“戒尺”:“原来贤弟是提前关照为兄,来日莫要突然露狰狞,水火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然仪光又如何保证,届时必能如今日这般乖驯。据我所知你从来不是甘心束手就擒的。” 沈骧哈哈一笑继而张牙舞爪般比划着:“那我便先狰狞一回,让觉风兄也有个准备”林筝以为他要搞什么明堂,孰料沈骧回头叫了几声雨航复又转头解说:“让我家鹿郎与兄台操演一回‘春晨十八摸’好了。” 鹤郎闻言,即作敛羽鼓翅状遁去。鹿郎循言出,见鹤疾走状,不解。凤对:乌鹊南飞天下归心,鹤自当顺时徙归,安可强留。鹿忘尘生疑:何类逃耶? 晚间,骧见到雨航正在收拾行装,做出行准备。问及缘故,道是欲往西面,帮骧先做些许探查安排。骧伸手拦下。 “若是罗氏兄妹私下与你,有过何种意思表示,你大可不必理会。他们没有资格做我的主。若是欲往西恒作何打算,就更不必。你记忆中的英琭,还是那位陆大公子,而非西恒之主。你可知英琭其人,道他是白龙鱼服,都是小看他。此人绝非久在池中之鳞。多则五年此人必有异动。”听似闲庭信步的话,直令雨航如被浇冷水一般。 “那他许诺你告假……”——“欲行出拳总要先收回手臂。待我送亲回来,算来必要开始准备与英琭对峙了,显戮暗鸩无不可能。论及武功心术,当今能望出其右者屈指可数。以我目下之能,即使再过几年,较量长击短接,也难有胜算。只怕要迫我回鹤翔门,那样我的死期就到了。” 雨航直觉魂都要走了似的,禁不住扯住沈骧的衣袖,追问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再迈进那个门槛,被植入什么异术。我必定心性癫狂。届时生与死与我还有何分别。” 沈骧漠然看着缓步走上前的雨航,一双眼睛中,竟无半缕青春年少当有的炽热之色,清如水冷如冰,淡漠到近乎于枯槁。“目下,我这颗心虽冷还能感觉到血脉亲情。来日若是连这一点情感都不存,还要被植入某些为他人控制龌龊不堪的东西,这心就彻底死了。一个连心都没有的生物,还能活多久。” 哀莫大于心死,哀莫大于心不死,两者加注于一人,则生不如死,生亦是死,哀莫大焉。 十一、霜月怎和清平调,江雪且吟短歌行 惜辞江汉吞吐谋,终启鳞梦潜中游。 争看桃李天下艳,携手青帝玉霄游。——龙归·英琭 缘于安奉境外云骑卫暗中布防,尚京城郊外鹰扬卫也随之加紧练兵进度。沈赫以此不能去为沈骧送行。于是,骧提早一日来到鹰扬卫官署,与父亲辞行。 沈赫招手把儿子叫到近前,按住腕子探查了内息,皱了皱眉头。沈骧的内伤较之受伤初时好出一些,然而随后的长途行进、车马劳顿,让人想着揪心。骧还是笑得春风和煦一般,沈赫自然明白,儿子是在宽他的心。 骧在父亲的鼓动表情之下,动手解开案上的包袱,里面是一件织结细密的银丝软甲;银辉闪烁触手细腻,端是护体上佳之物。父亲的声音充满温暖和缓:“此甲系天蚕丝与精钢丝编织而成。看来轻软却当得起三百斤的冲撞。你此行至少三四个月方得回转。西恒一境虽已尽归英琭掌握,难保也会有鞭长莫及处。尤其恒境之内,好男风者众多。你容貌精致……以此甲护身以防不测。” 骧觉得面皮发烫,亦明白是至情至亲的关照牵挂,遂不禁弯着笑纹呢喃:“爹爹~~~~……”——“此番和亲完成,三五年之内,不至于调动鹰扬卫。若顺利为父也能顺利将鹰扬卫留予接替者。为父这厢用不上这护身甲。你此行倒是福祸相依。不必说,带上吧。不能与我儿送行了。今日就陪爹爹用个便饭吧。”说着回身招呼亲卫下去准备便宴。 骧斟满一杯酒敬到父亲手上,要跪却被父亲伸手拉住:“我儿不需做这等儿女情长举动。回京后尽快抽时间去会一会大阁领,看能否控制住随使团而行的暗卫。即使做不得,亦不要因为他们的动作坏了事。英琭与你的那层交情,并非放于诸事皆通。只肖他端一下地主姿态,使个公事公办,你便毫无转圜机会,结局亦将落索得紧。”——“孩儿记下了。”骧含笑与父亲碰了下杯子,轻抿了一口酒,品出是特备的素酒。 无意间瞥见骧袖口彩光一闪,定睛看清是骧腕子上一串七彩碧玺手钏;珠子颗颗浑圆龙眼大小,更有一粒红珊瑚珠遣于其中,端是稀有无比之物。 “有传说,凤凰涅盘历火重生之际,冲破涅盘结界堕入天山雪峰之巅。凤凰内丹广智天目琉璃失落于雪峰万年寒冰之中。至此得有雪凤鹔鹴。虽极尽华美却冷情凉薄无比。”沈赫缓缓给儿子讲着很古老的传说,看过手钏后套回到他腕子上。“看得出罗家女孩对你是一片真心;你也该收收心思了。” “孩儿省得,不会耽误雨航的前程。”——“为父指的不是雨航。”说着指了指书案旁足有三尺高的盒子。“这是连同茶叶一起送来的。如今鸾卫小筑有外人,便不曾带回去。” 盒子里陈放着一尊墨玉雕,粗看形状似是一个鹰隼类张翅飞腾的摆件。不需要看到全部,骧业已想到了玉雕所代表的意义所在——玄鹏。 当初亲口说过,与此人可为至交、酒友、兄弟,甚或对弈之人。不知不觉,这盘棋局已经摆开。 “据孩儿所知,鹤卫大阁领将有易位之变……孩儿出去这段时日,爹爹需多加小心。”骧欲言又止道。 沈赫握着儿子的手,继而抚上其肩头,捏了捏感觉有些硌手。终于用几乎听不到的音色示意:“去罢。” 旌旗招展号带飘扬,鼓乐喧天之下,掩盖着覆水难收的凄怆绝望。 沈骧双手接过明黄色长穗的龙泉剑,向着宝蓝色龙袍的身影行礼。后撤几步回到坐骑旁从侍卫手上接过节杖。眼望着有内侍捧酒上前,睿嘉帝挽着袍袖端起玉盏,对着盛装打扮的隆颖祝福:“预祝宣平公主……” 骧很快在人群中搜寻到两位兄长,慕超和谢琛一个含笑点头,另一个含笑摇头,动作轻微的不易察觉:放心去吧,不必挂念。继而又在罗嵩身后看到扮作卫士的罗玮,眉目闪烁之间羞涩荡漾。骧朝着她闪了下目光,女孩家脸上不自觉浮起妩媚娇羞,轻启朱唇用口型道:等你。 号炮鸣,吉时到,悲喜交集;车驾启,珠泪抛回望无期。但教龙戍铁篱固,何忍家国托妇人。 在进入到西恒地界后,宣平公主终于是按捺不住烦躁和焦虑,命令随驾贴身侍女传话,召送亲使驾前问话。沈骧应声,与罗锴关照了几句,整衣正冠进入中心帐殿。 一进门,便是一幕好不刺眼的帘子,隐约可以看见身影。见礼毕,隆颖吩咐赐座;又屏退其他内侍只留贴身侍女在侧。 “请问沈大人,大队进入恒境数日,为何不见西恒王庭的人前来迎接?”——“回禀殿下,启程当日已有八百里加急探马派出。随后行进途中,亦是每日有探马出去。今日趁势已有前方探马折回,回报前面已经与西恒方面的人会合。”骧束手挽礼音色沉稳的答复道。 “沈大人谨慎。想来亦是,毕竟不步入他人辖下地盘,怕是要学着仰人鼻息了。”隆颖阴阳怪气的轻叹道。颇有几分小犬乍行的味道。——沈骧如何听不出在那矜持骄傲之下,实际已是惶惶然瑟瑟颤栗的情绪,于是缓音宽慰道:“殿下不需有此担忧,但放宽心保重贵体即可。西恒方面已经为此番行进,预先铺陈好相对安全的捷径。我等只需正常行进,按预定日期到达。何况是,无论因某一方的失误,导致未成礼的王妃受了委屈,都会令西恒国主大折颜面。故而西恒方面亦会予以配合的。” 西恒方面信马传来快报,王庭将在咸宁城外百里处列队迎接。会和之前,采用每隔百里一站探马快报,梯次行进随时传递消息。如此安排之后,送亲使团内再想派出探马,向周边行动,便是有一定困难。即使如此,罗锴还是寻机会遣出几路细作;隐身在使团中的暗卫则更是兴奋。 返回军帐时,罗锴只着一身随身护甲,就着条案看书。见沈骧回来,点头一笑。待沈骧在一旁解了外袍官帽回来,罗锴屏退亲兵,向条案对面座位相让。骧亦不拘礼,一甩衬袍后襟落座下来。 日前在奉节,借用武靖王的静处,罗锴助骧做了一次推功疗伤。由于心虚的缘故,罗锴不敢向在京中的样子,将事情推诿给旁人。独孤澹却不听他那套,觉察到了许多不安分因素。幸而沈骧从中打岔说合,独孤澹未在继续追究。 “进入恒境数日,不知耀庭兄有何感触?”沈骧的提问令罗锴回过神——略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实可谓畅通无阻,安静顺利的令人毛发直立。”罗锴将水杯置于沈骧手边。“以锴看来显然有两种可能:其一,英琭已将我等前行之路先与踏勘;其二,我等只能走有他划定的路线。而关于他处布防,是不容我等触及的。但有越线则有去无回。此人心思委实高深缜密,不愧是当世枭雄。” 沉思片刻,罗锴略倾近身形压低声调,将近日布置纷说一番。大队进入恒境之后,罗锴几度以探路为由,派出探马向前面几个方向出去。结果,除了与咸宁方面会合的一路顺利返回,其余都是有去无还。就此可以猜测,一路进来,沿途早已被人做过周密布防。虽是保证了这千余人的安全行进,也斩断了四下伸出的探触。 若按英琭的喜怒无常之性推想,他早已没有忍耐。然而直至目下,使团大队依然行进如常,除了理解为是‘看在某人颜面,不想计较’之外,又能作何解释。越走下去,罗锴心中越是感叹:面前这个眉目如画的少年官员,真真是好大体面。“依贤弟之议,是否知会随行暗卫停止踏勘,免得无端送死”罗锴搓得书页瑟瑟直响。 对面一双凤目垂着,睫毛呈现小小扇状,扑扇两下随后摇头:“临启程时,骧专程拜会大阁领,得到六字批复:在其位谋其事。暗卫不在你我辖下,置喙过多难免要被反指藏私。何况也劝不动,功名当前足以令许多人不死不休。”樱红的唇上闪动着水光,唇角勾着一丝笑意。一霎时,罗锴仿佛觉得自己就挂在那弯弯的唇角上。 “何以……见得?”问过之后真想给自己一巴掌,这类事情其实可以随意打探的,随即改口。“噢,为兄失言,不当问的。说旁的题目吧。盂兰盆节宫中庆典,那支乐舞《法座莲华》颇得赞和。只是为兄觉得那舞蹈动作,有些个颇是眼熟。仔细回忆似是在与贤弟对决时,贤弟使用过的一些招式。不知为兄猜得可对?” 毕竟是少年贪玩的心性,被问及心痒处时,随之眉眼弯弯,笑得妖桃绽放般烁烁其华。直把罗锴晃得暗念佛号,恨不得咬自己一口才得按捺住躁动。我佛如来大慈大悲,这等勾人元神的妖孽,当真是能活活要人命啊。 忽有军士报门而入,插手施礼报道:营门外百步之处,突有异类蹲踞不退。吼声如闷雷不觉;致使营中半数军马惊噪不已。请示是否放箭予以逼退。 闻报之下,骧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头火色苍猊森格。匆忙披上长袍疾步出帐,罗锴恐有不祥之实,回手提了五钩枪跟了出去。 事实一如所料,营门外吼叫不止的正是森格,虽然只是远远看个形状,但那头巨犬的吼叫和极度倔强,确实不会错认。骧回身斥退弯弓搭箭的兵士,关照罗锴守营,自己独自向前。 罗锴更加惊惧,以可能有诈为说辞抬手劝阻。骧从身下拉下官袍,交在侍从手上淡笑着解释:“还是骧独自过去。此兽到营前,或许其主人即在附近。欲寻相识者叙话,又无意走公务官场叙说事情。若是那些探报失踪之事,私下来说也无不可双方都有转圜余地。再则此兽只记得我,换做旁人必遭其袭击。天亮时分,无论我回转与否,请耀庭兄暂领正使之职,拔营启程再勿要耽搁,更不可再派出探马。”说罢,披上一袭黑披风径直出了营门。 相距约有二三十步时,森格闷声叫了一声,挺身站起转头似是领路的意思,向着不远处的树林走去。 夜色正浓,星月微光下的树林看上去格外寂静阴森。森格跑进林不一会儿,林中亮起两点,快速而至。到眼前看出是两盏气死风灯笼。唐劭快步来到近前挽手施礼。 “与仪光公子见礼。唐某奉主公之命沿途护送。原不欲露出行踪令公子不虞。委实是……一些琐碎事情必要向您解释。还望公子体谅则个。”——骧淡淡挽手回礼“唐兄有心了。不知何事引得兄台作难?” 眼看着有人抬过二十余个长形袋子,一一排列在近处。唐劭又抱拳施礼。“公子勿怪,这些都是沿途被吾等截获下来的。主公吩咐不曾难为他们。待送亲队伍离开恒境时自会放他们归队。只是还请公子关照手下,即时停止此类行为举动,免得徒生误会。” 骧瞟了那些布袋一眼,和所知的数字相差不多。随即微笑:“谢唐兄关照。以骧目下级别已经管不上暗卫的行动。当然,回去之后亦会约束他们。” “唐某理解”老唐应了一声,仔细端详了骧片刻“公子面色不好,莫非路上有甚不适?” 沈骧自然不会说出身体现状,略作轻松答道:“经过奉节与武靖王麾下的将军们欢宴,一时贪玩受了风寒,兼有些饮食不调。并无大碍。多谢兄台记挂。”言罢又是一揖。 唐劭还礼随之把手一挥,周遭有人上来,抬起装人的袋子迅速撤离。唐劭从随从手上接过一直灯笼走近几步。“属下不再多扰公子,随后便向前方去为公子开路。唯请公子关照好辖下或同袍,再勿要做无谓摸探。主公令属下带话:他委实不愿因为不相干事,与公子您生分。再有,咸宁城外百里之外将列队相迎。公子务请记清,届时以鸣镝为号;箭响一刻之内,请持鸣镝先行排众出队。切记切记。” 骧勾着一弯微笑点头,唐劭走近将灯笼交在他手上躬身一揖转身走进黑暗中。骧的耳边还在回响着“鸣镝”二字。冷风卷过,禁不住战栗。鸣镝便是阵前号令。鸣镝响起必是万箭齐发的壮烈景象。英琭居然就卖了一个天大的人情:只要拿着那只鸣镝还给射箭人,就可以保住上千条性命,否则,就要看胯下坐骑能否有足够速度,跑出那场箭雨。 一想到骧闪动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泪光婆娑,浑身颤抖缩在射成柴棚般的车辇后面,随后小鸟依人泫然而泣的被搂紧怀抱的小模样,英琭就振奋的喜形于色,浑身通泰。那可是多么情趣的事情!尽管明知不可能实现,他也乐于幻想一下。那孩子好强得紧,逼迫急了敢舞开双股剑冲进箭雨中。一念至此,英琭招手叫过老唐附耳几句如此这般。唐劭领命而去。 英琭脸上漾起一层得意而阴冷的笑容:“小凤凰,此番落网你休想再飞走了。” 咸宁城外东百里之地。九月初三,时交辰巳之际,正为佳刻,四野旷达。骄阳傲距苍穹,风声如笳音低回婉转。若非心头一股杀气游走不息,如是眼前秋色大好,真想展开双臂放歌起舞。此刻衣袂频频被风撩动,衣缕下的身体业已呈最高戒备状态。 “吱——”,一声尖利鸣响拖着长长尾音响起,骧腾身飞跃逐音而起,手中马鞭同时飞出。一声闷响后长箭直钉在銮驾顶上的金凤装饰上。丢出的马鞭撞在銮驾车厢上坠落。骧顾不得多言探手扯下箭矢,腾身飞纵跃回马鞍上。向闻声而来的罗锴招呼了一句,脚下点蹬,催马朝箭矢来处奔了出去。 一箭之地外的高坡上隐约可见一点淡金色闪动。 銮驾中半晌才颤巍巍响起一声呵斥:“护驾……!”罗锴醒过神向着銮驾施礼禀报:“请殿下宽心,并无袭击。适才是西恒用以联络消息的鸣哨。” 催马跑上高坡,果然是淡金色汗血马正摇着尾巴悠闲地散步吃草。高坡之下是一片不大的胡杨林,银白伴杂着青黄,别成一种色彩缤纷。 沈骧在一段胡杨断木上系住马,缓步走到树林前。需要沉下气息,让体内乱窜真气平稳下来。 “放之兄,既来之何不露面小叙几句?”四下除去风声舞动并无回应。“未曾想到仁兄还有如此童趣,要和骧捉迷藏么?” “哈哈……为兄在这里哟~~仪光。”随着畅快的笑答,英琭从林中几下飞纵迎出来。一袭夜幕苍蓝胸前缂纱团花锦袍,腰间系着青玉兽面腰带。肤色随黑了些,却越发显得威严兼着风神如玉的姿态。疾步到眼前不等搭话已率先追问:“唐劭说你偶然风寒,可是观你面色起码是寒侵脏腑了。手伸过来,让为兄看看,我不会说第二遍。”快意笑颜中很快腾起冷峻,迫得骧乖乖把手伸过去。 英琭捏着沈骧的手腕探按片刻,脸色冷峻加深几重:“内息如此混乱,你何时受了内伤,为何人所伤?”眨眼间,凌厉霸道从刚刚还是温和暖软的笑容中,刀刃般刺破而出。这才是此人身为西恒国主英琭的真正气势,世间万物都在其收放吐纳间来去。 “同僚间切磋技艺不慎失手,不妨事的。”骧努力做无所谓状。——英琭随之哂道:“哼,贤弟呀,为兄还未昏聩到连谎话都听不出来。切磋技艺也要痛下杀手吗?仪光,为何每每与你会面,你总是非伤即病呢。我仔细算过,你我的八字年庚并无相克反而极合得来。哦~~是了,唯其作为‘放之兄’时,你才会安然无恙。是么?”又是转眼间,不正经的英琭又出现在眼前。若非亲见实难想象,此人变脸竟比翻书还快。 沈骧未接英琭的逗笑,勉强抽出手:“敢问兄长,方才,若我不曾持鸣镝赶来会面,你是否一令掷下万箭齐发?”——英琭极认真也极恨得人牙痒的点点头:“半刻之内,无人持箭来会,箭雨必降。” “即使你预演‘草船借箭’,又是演给谁看?”——“无人喝彩就权当活动筋骨自己解闷。”英琭将两臂翅般一敞,真个是飞扬跋扈为谁雄。“无人来会,便说明你在队中却不得出来见面,那便逼迫你出来。沿途探马汇报,使团大队行进途中,频频有细作向四外探查。对此类人和事,为兄素来是没有耐心的,不予徒费心思,莫如一举灭之。为兄待你永远是亲兄热弟,但与这方土地,英琭是一方之主一军之帅。你说,我不该扞卫自家利益军机,不该吗?!” “应该,太应该了。”之于眼前之人,无谓到无所惧,无耻到无所准,骧深觉无所适从。算来倒是自己愚钝了。不该质疑‘鸣镝即军令’,不该淡漠鬼见愁的根骨本质。想想自己居然在以对仁人君子准绳,来恒定鬼见愁的言行,那不是迂腐又是什么?“如此还请国主明示,和亲是否还要继续下去?” 英琭闻得提问笑得真个烂漫:“当然了!人都来了,自然要进行下去。沈卉与隆睿嘉奉行冠冕堂皇,我必要让他看到个光明正大。虽则是各怀异心但也是殊途同归。哈哈……来人,发信火给前面,通知迎接仪仗出迎。”举步方行忽又顿住“只顾欢喜疏忽一事。请贤弟宁耐些许功夫,知会使团队伍。今日子时之前,务必全数进入咸宁成。此地不宜久留呢。原因稍后便得分晓。”说话间,不远处高坡上已经有人快速升起一股狼烟,直冲天空。 沈骧早已没有了逗笑的心思,回身解了缰绳愤愤道:“在下没有兴致打哑谜。只守约定日期到时见面。”——只听英琭那厢哈哈大笑:“那就实言相告,免得留下一路的冤魂。离此地六十里外是野狼谷。两三个时辰之内,群狼将直扑此处。若仪光不忍见同行之人葬身狼腹,便令他们拿出逃命的速度加紧行进。” 英琭翻身跃上汗血马,圈住缰绳:“今日是九月初三。九月初五巳时二刻于咸宁皇宫行礼。就看这些人谁有命跑得过狼群了。不过贤弟你尽可放心。你是不会落于四条腿的兽类口中的。”吃掉你的是我这只大鹏。畅笑一声纵马而去。 罗锴端坐照夜白,清楚看到高坡上,一股浓烟直插云天。随后又见由远及近打马奔回的沈骧。若以花容失色来比喻,必要被他抖出银索勒到断气;但用气急败坏来形容他此刻的表现,是绝不过分。终于急中生智寻到恰当用词,催马迎向前去:“仪光,发生何事令你如此焦躁?” “英琭以那把狼烟为号,命人策动了数十里外野狼群,一个时辰之后,滞留于此间必要葬身狼腹。倘或猜得不差,那些未得归队的细作,便已经成了引出狼群的食饵了。耀庭兄今日该见识到鬼见愁的用兵布防之术了。”言罢缰绳一抖奔回大队近前,提起内息发令:“传本使之令:大队所有人等,精装简行,仪仗用物全部结束装车。以急行军之速直奔咸宁城。各部负责曹官立即整队。两刻之内启程,贻误行程者立斩!” 但见得羊儿乖乖突发狮子吼,众人惊骇,随之火烧屁股般跃起分头吆喝忙碌起来。罗锴更是没有丝毫懈怠,提着五钩神飞枪,策动照夜白,疏忽而队首,旋之又去向队尾,来回奔忙着。全副是战场穿行的架势。率领着三百精干兵士,排成三列挡在大队护卫之外,箭上弦刀出鞘,随时戒备着即将出现的野兽。 待大队跑出半盏差功夫,罗锴一声令下,三百兵士梯次化为一队,疾行追上大队。 即使有相对严谨的疾行撤退,在通往咸宁城的路上,依然频频落下疲惫气绝的尸身。 在介乎于沈骧对于罗锴说的时辰之内,一群饥饿至疯狂的野狼,在一声苍凉凄绝的长啸之后,如一片苍灰色的云席卷而上。撕扯、撕咬、争抢之间两群之间厮杀,轮回反复……径直蔓延到咸宁城外,却又意外的终止推进。毅然折返分散,消失在暮色之中。 众人喘顺气息,动用项上首级发动思维时恍然:哪里有甚出城迎接仪仗,分明是出城打狼的人马。双方会和时,带队的将领与送亲使大人简单关照几句,着专人护着沈大人直接进城,险险把銮驾都忘了。 那样一种慌乱情形之下,无人顾及得上细节、体统、脸面,一个心思是保命要紧。此刻若是谁敢说一句:喂狼是小,失节事大。众人必会成全其忠烈心愿,将之丢进壕沟之外的狼群之中。 英琭痛快的耍了一回,心情大好的品着白玉盏中的凤凰水仙。对肃立在前的唐劭轻笑一下:“也不怪你。那孩子是轻易不容旁人近身的。你且去与卓尔往郁芳别苑里,安排出一个舒适干净的所在。仪光身上的内伤不能再耽搁。” 与心思想通之人交手,实在是件有趣的事情。英琭捏着白玉盏,暗喜不禁。他故意将时刻说成两个时辰,沈骧便心领神会,以一个时辰为限,快速整队疾行脱离凶险。关键时候,小凤凰现出凌厉霸道的驾驭神采,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实在是令人爱不释手。 九月初五,咸宁皇宫,西恒国主纳妃大礼。原定于九月初八的合卺庆贺,被故意提前三日。 英琭一派傲岸狷狂,与身着喜服蒙着盖头的新人,只是简单拱手一拜。将手一挥,上来两名吉服宫人将新人搀扶进了内殿。昌庭方面演礼官面面相觑,如此而行减免了许多程序,致使公主的和亲大礼显得格外清减小器。 因为西恒元妃祭典受礼期未齐,和亲公主暂时不能行大礼得封。能够得以国主当众受礼,已经是格外礼遇。此情节在和亲之初既已议定过。你昌庭官员私下添加繁文缛节,以添自家尊荣,反落得没脸,又怪谁来? 罗锴回头要与沈骧述说不满,见那人已经是脸色惨白。心知他必是因为前日情急之下,调运内息兼有随后不得修养,此刻已是内息大乱体力不支。也再顾不得计较旁的,上前扶住沈骧关切道:“贤弟若不好,为兄着人送你回驿馆吧。” “今日典礼虽化简却也是大礼,骧身为正使断无中途退席之理。兄台不必挂怀,骧还能撑得住。”话虽说得轻巧,其实自己知道是强撑着一股精神。“只是小弟酒量浅,少时要仰仗仁兄替我挡酒。这里人多豪饮,不将人喝倒就不算诚心。当日随武靖王来这里,险些被他们灌得吐血。此番若真的堕入酒盏中,定是无命出这门了。” “贤弟但放宽心,为兄定为你担待。你且撑过今夜,明日安排好守卫,便助你调息疗伤。”罗锴心中暗暗叫苦。此人的内伤是他一手造成,路经奉节时,有武靖王助力做过调息运功,一直维持到现在。偏偏在咸宁城外会合时,英琭突然发难迫得沈骧被迫运功应对,以致目下沈骧已是强撑着一口气,难掩疲惫之态。 这时,英琭稳步过来,后有卓尔手托着银盘金盏,亲自前来敬酒。主公亲自下来把盏敬酒之后,宴饮亦将就此开始。 一方之主亲自敬酒是断不能推辞。沈骧接过金杯,扑鼻的酒气令他暗暗叫苦咬牙:这人恶毒整治戏弄的招数竟没个完。若将手上满满一杯钩吻全喝完,定是当场溜到桌下,以自己目下情形,也不知还能否有命活得过来。 见沈骧面露难色,英琭通情达理得圣贤君子也似。当场叙述演示,既顾及敬酒人体面又能逃酒的方式。手指沾酒,向上一弹敬天;再沾酒向下一弹敬地;三沾酒向额头一抹敬神灵;轻呷一口把酒捧还给敬酒人,以示敬领心意,浅尝贵主人美酒,无奈量浅敬请担待。 骧照着做了,轻呷一口,缓了直冲而起的酒气,又将金杯捧还到英琭眼前。那人笑得简直春光灿烂,接过杯子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本以为就此可以脱身,孰料杯子又被斟满,劝酒的话温暖儿不失歹毒:“方才那一杯,是国主敬给送亲使节,不饮也罢。此一杯是身为兄长敬给贤弟。贤弟长途跋涉前来和亲,为兄欢喜不尽。故而这一杯酒是万不能推辞的。孤家已明令下面臣工,不会有人再来哄闹劝酒。贤弟连日劳顿,饮罢此酒即可先行离场。” 话已说至这个份上,哪里还有半分推搪余地。沈骧只能认命舍命应付着鬼难缠的恶人。强压着一口接一口喝下烈酒,一口更比一口烫,最后一口强用手捂着咽下后,说话的声音竟已经带出回响:“还……还好……下官沈骧……请准先……告退。” 是谁上前来扶着,业已看不清,只觉身体漂浮的如是一缕幽魂。喉咙里异样感一股接着一股的涌动而起,想咳几声却连可逗力气都不够。恍惚间似是泛起一口酒……怎会又是满嘴锈味儿,耳边有人惊呼、唤他的名字……真是丢脸,又醉酒了。 罗锴随后得到知会:沈骧刚被扶到宴会大殿外,就一口血直喷出来…… 罗锴大惊失色,当即起身欲行去探看。早有西恒臣工尤其是御前都将唐劭上前,表情漠然的伸手拦住。已经安排专人救助了,不劳将军瞎操心。安心落座继续宴饮就是。但罗锴分明看见,英琭在一名副将附耳几句之后,笑容即时凝住,阔袖一拂背负着双臂风一般掠出场去。 今夜是洞房花烛夜……?! 隆颖轻拂着鲜红的盖巾,心跳声音清晰可闻,激动惶恐坐立不安。出去一名贴身侍女之外,随行宫人都被滞留在宫外;头上的首饰钗环越来越重似地,压得脖颈酸疼。 辛苦熬到定更时,有皇宫尚宫前来传话。主公要料理政务,今夜不招侍寝。新人不必就等自行安置即可。隆颖闻言,气得一张玉面没有脂粉掩盖,便是紫气东来的好气象。 这算何意?盖头未揭,交杯酒未饮,新婚夫妻连面也未见……竟派个司理尚宫来传话,要处理政务? 侍女(王念儿)打叠着笑脸,好歹劝哄帮着隆颖卸下繁琐装配物什,扶着她靠在软垫。如此即使国主突然驾幸,也不算是失仪。即是这一身简单并保持着体面的穿戴,一直保持到次日晨光尽出时分。为闺中女儿幻想过无数次的新婚之夜,隆颖则以空守一夜凄凉而过。 恒宫侍女进进出出,收拾残烛冷食,送进洗漱用物。一名侍女收拾婚床,提起榻上白绫,直是收拾死尸的样子,一脸‘上朝公主不过如此’的神色。只把个隆颖羞得要去撞墙,狠狠将两把指甲抠进掌心肉里。怎么解说白绫纯净如雪的缘由:或者说此女无能,不得男人欢心未被临幸。亦或是新妇本就不是处子之身,不可能落红。皆是无可无不可的。于是宣平公主新婚次日用眼泪就把脸洗了。 轻轻解开衣带,缓缓剥离出一具白生生的身体,英琭并无半分欢喜之感,而是瞬间发丝飞乍而起杀意骤现。玉白的胸膛上,淡青色的掌印已不甚清晰,也是赫然在目;与衣襟上那片血迹叠加在一处,简直要刺瞎人双眼。这人、这身子,曾令他叹为观止又不敢有丝毫轻亵,也令他梦牵魂绕期盼日久,却遭人毁伤至此。遂切齿命令立于室外的卓尔:立即包围驿馆,包括已经送进内宫的隆颖在内一并禁足。不准任何人随意出入。 沈骧已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从剧痛中醒转,一身单衣早已是被汗水浸湿贴在肌肤上。固定绑缚两臂的带子,为免于伤及肌肤特别垫着丝绵,一直缚到手心处。这般的仔细周到实在令人心软。 英琭盘腿端坐在一侧,双掌悬浮于离肌肤寸许位置,强大内息游走源源不断,体内那股剧痛被其扯动着亦如要不死不休。动动唇齿,咬在牙关间的软巾落下,却还是发不出声音,原来是怕坏了他是嗓音,提早封了哑穴。 英琭亦是感觉到沈骧的微动,知道他已经临界忍耐极限;遂两掌回圈掌心相对收了内息,又指风轻拂解了哑穴。“必是受不住了,歇歇也好。实说与为兄,你被何人所伤?”虽有问却并不非要回复,挥手取了巾栉仔细的为沈骧擦去汗水。 “大哥……我……不要治了。如此……太是辛苦……”——“怎么,你又要奔着死路上走?我还不甘心呢。”英琭唬起面孔,恨中带喜的瞪了一眼。 沈骧动了动两臂,这个被绑缚的感受极不好;提了口气想要挣扎,竟然半分内力皆无。又听英琭解说:“你的功脉上用透骨钉封住了,现下连同两臂绑束,都不能解开。此番痛伤,拖拖拉拉的本已延误了许多时候;欲行散开内伤病灶,我用三个时辰运功即可。但为兄是要借此时机,助你解开先前那呕人的噩术,因此才要费些周折。我知你是极厌弃被这等约束的,莫要担忧,这是为防止你熬不住痛楚伤了自己必要措施。乖孩子,再咬牙熬一熬,为兄在此助你把身心彻底调理顺了,快快活活过日子,好么!” “还要……多久……”天崩地裂的痛楚,不次于钝刃寸磔之刑。若果不曾被封住功脉,必要倒运内息自绝了断,也比如此痛苦熬着好些。 “快则午时,迟至晚间。”英琭切过脉象淡淡回答。“小凤凰,我现在真有些惶惑,你我之间会否真是相冲相克呢。为何自我现出真实身份再行与你交往,你非伤即病再无完好。难道说,你能接受的,只能是陆昱,不能是英琭?”——“鬼见愁的名号忒是响亮。连煞气炽盛的五殿阎罗都镇不住,遑论我一个小鬼儿。” 英琭闻解大笑,又用巾栉将沈骧项间的汗擦了:“你呀,可不正是个又偷又抢的小鬼,一个淘气鬼。罢了,贤弟且听我细说。你的内伤因为先前耽误,几近于欺侵心脉,若不尽快化开,致使脏器俱损难续生机,故而才要重手猛药。目下这等生不如死的措施,只在于彻底破除兰若余孽。若你当真熬不住了,为兄自是更不忍心再见你受苦,这就令你睡过去。趁你昏厥时施手调制,较之现下自是简便许多。如此这般,实为令贤弟看个清白分明,明白为兄并非那趁人之危的奸邪之徒。仪光可还怨我么?” 缓缓述说之间,英琭端了一盅参汤,又回到沈骧眼前,舀了一匙喂到唇边。见骧吃了几口要躲,旋即又唬起脸:“想被我捏着脸灌下去,或者两口相就喂给你喝?”随即如愿看到沈骧乖乖张嘴。 幸亏提前做好做够准备,包括人参吊命之法,否则现下横陈眼前的就只能是一具尸体。这笔账先记着,待腾出手必要与那下作猥琐的母子两个清算。 一盅参汤吃净,骧渐渐平缓了些许力气。英琭继续着闲话家常一般:“待你可以下地行走,为兄领你在城中宫中各处走走。贤弟此番入城,还未及看看这座西恒都城吧?” “来过半次。”——“半次,怎么说?” “那次随擎韬兄出兵平乱。只在东门外向城中看了几眼。当时正忙于勘察军马案,未顾得及进城来。”——“哈哈,如今为兄一并为你补上,定会亲自陪你到各处去走一遭。前些时日随队带回来的‘淮柳局’,已在城内安置落户。老板也是个有心人,依据此地物产出了不少新菜式,必能和你的口味。最紧要的,为兄专为你备下一件特别礼物,保存多日了,今番要亲自放到你手心里。仪光啊,为兄期盼这一日‘会向瑶台月下逢’,真是魂牵梦系颇有时日呢。”抬手将沈骧肩上一缕散落的头发放到一旁“你若轻易就死了,已至禁内的宣平公主,连同驿馆中使团文武官员以及外城近卫营中,这千余人都与你陪葬就是。” 新一轮剧痛爆裂开来,冲得沈骧在瞬间挺直整个身躯,哑穴又被封住,喉间仅能发出细细的声带扯动之响。英琭将一双手掌实实在在按在沈骧肌肤上,调运内息越发汹涌澎湃,从而引发了新一轮碾毁脏腑,锉筋裂骨般的剧痛,在身体内外不断的爆炸一般…… “放……放……放之……放之……”沈骧口中发音细如蚊鸣。被汗水和药浴侍弄过的肌理,成浅浅粉色吹弹可破一般。人还在迷蒙状态,声音低得需要将耳朵凑到其唇边才行。 英琭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刻这般狂喜,那断断续续的声音简直就是天籁之声。他伏在骧耳边反复而轻缓的答应:“仪光,小凤凰,我在这里,一直在这里……从今而后,这方天下任你展翅,放情翱翔之。” 又一轮太阳升起,被禁足于洞房的隆颖,终于见到传令尚宫,传达国主口谕:适逢重阳,宜祈福、安宅、易服。准新妇出门受礼。随后亦有侍女送来西恒宫中的服饰。 传话尚宫见隆颖半晌不做反应,好心的又解说:隆颖尚未侍寝,先准予更换服饰,接受所居的春影宫侍从见礼。至于封号位份,需得侍寝之后再定。 沐浴熏香重新妆扮后,隆颖被镜中的自己吓一跳,险险冲花新敷的脂粉。镜中人半男不女,钗环简素,连尚京王府中通房丫鬟的穿戴都不如;唯一可以表明尊贵的物什,是发髻上一支约有尺长的金发簪。尚宫关照过:元妃生前性情爽利衣饰简洁,故国主亦是不喜驾前女子浓妆艳抹环佩叮当…… 仰仗多年妇德修炼浸染的约束,好歹熬过春影宫侍从侍女见礼,隆颖转回满目嫣红的喜房。侍女念儿劝她忍住,因为周围只剩下主仆二人,其余随驾宫人宫女都已不知圈在何处……隆颖捏起合欢饼,忽然连同盘子一起,狠狠砸向房门,她厉声吆喝着春影宫侍从:速去请西恒国主来,她要问英琭要个说辞。 时值巳时,英琭风风火火的驾临。两下会面,隆颖脑海中闪出一些词汇:风神毓秀,豪气冲云……但转眼瞥见侍女念儿被一个宫女拖着,逃命一般忙乱退出,才有忽然想到,所有的赞誉之中还有一个词,狰狞毕露。 国主不悦,意味着即使光天化日,举头三尺有神明,也要循着英琭的心思来。如此,浸透了隆颖全部心性的人伦纲常,德言工容,包括她自身在内,俱被撕烂在利爪之下,鲜血淋漓的散落在尘埃中。 被痛楚逼迫稍有清醒的恍惚间,听到有声音吩咐:“去传医生……没想到她这么能叫换……知会内务司,不用写她的名牌。想来主公也不会再招她侍寝。” 终于清醒回来,隆颖摸到自己躺在一张铺上,一眼能看到天顶。已不见满眼炽热的红色,四壁涂白,日光微弱。 念儿守在铺板边。告诉她,这是春影宫的厢房,暂时做禁室用。九月初九那日,与国主圆房时,突发狂躁,拔出头上发簪刺向国主……幸未造成恶果。只是被赤条条的甩出正房。随后有驾前在荣宫婹妃到场,将主仆二人圈禁在此处,等候主公发落。 午时三刻,又是在荣宫婹妃莅临,带来一碗红花汤,一纸文书,一把短刀;对着隆颖主仆宣布:宣平公主隆颖,性情狂躁毫无端仪娴淑之德;着赐药绝育。因有刺驾之实,念案情尚在核查,即日起圈禁春影宫等候发落。宣平公主随驾人等一律查禁收押接受讯问。 短刀一把,可以短发亦可以断脉断命。隆颖选择断发待罪,将红花汤一饮而尽。 正是昙花绽放,刹那韶华。 咸宁驿馆中亦在同时接到同样内容的照会。有别于春影宫的内容则是,道明了宣平公主刺驾用物,乃是藏在发簪中一柄毒龙刺。 英琭很光火,意味着上千条性命,转眼间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目下能够与西恒国主说得上话的人,不是没有而是不知去向了。众人想到那人是越发抱怨罗锴是害人精。即使那人现在在驿馆也未见得能起作用,因为都知道大宴当日,沈骧内伤复发,此刻生死不明…… 纠集英琭乍喜之后徒生乍怒原因,并不在隆颖突然发疯刺驾,而在沈骧清醒片刻中的关照。骧意识不清时,口中频频唤着“放之”;短暂醒转时竟是祝福放之,确保使团人众安全?英琭满怀热盼犹如兜头扣了一桶冷水也似,岂有个不火的道理。手中的人儿,若得猫儿一般自然舍不得再伤及半分,于是宣平公主就成了泻火的替罪羊。 沈骧终于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静静躺在一件精舍中。伸手抚摸身体再无痛楚,几处封脉的透骨钉还在,提不起内息。体感绵软但是智清目明,四肢百骸清畅无比。环视四下温软舒适,身上虽仅有一身软罗单衣,也未觉有寒冷。 手臂的束缚应是在昏厥时解掉的,回想起那人仔细绑缚时,那份小心翼翼,以及看到身体上掌印,那杀意骤现;沈骧心中是乍暖还寒。 闭起眼睛凝神吸气,分明是淡淡的沉香。这是英琭近年在用的配香。沉香即是谐音沈骧,真想不出此人竟用心如此之细。难怪他要选了费力不讨好的方式运功疗伤,一如他之言:是要给沈骧一个清白分明。 骧忽而一愣猛地想起:身处哪里?在此处有几日了?又与使团的人分隔开多久?念及至此,顾不得脚下虚浮,翻身下床,扯了衣架上的厚衣服穿戴好,推开房门便走。 廊下有两个年轻后生闻声赶来。听说沈骧要走,急的直要哭。顾不得许多左右夹着沈骧,就往房中抬。争执之中恰好英珲来探望,见状忙厉声呵斥住那两人。环着独臂上前施礼解释,英琭已回内庭处理政务;目下身体大好并无不妥。此处为英琭的郁芳别苑,专辟出供公子养病的。两个后生——喜子和福子,是安排于此专供使唤侍奉的人。 沈骧抬手打断卓尔叙述:“骧如今顾不得这些琐事,请您立即帮我备马,我需赶回驿馆去。你家主公若行问起,只管说是我执意要走,怪不到尔等身上” 罗锴一见沈骧进门,高呼一声神佛菩萨,几步上前抱住他:“贤弟真是救世大罗神仙、你再不回来,这千把条命竟不知要成了谁家的替死鬼呢。” 眼前的驿馆如何能比得郁芳别苑,沈骧只觉转眼落入冰窖一般。罗锴也不卖关子,拽过厚披风又为沈骧裹起一层。随后从大宴当日沈骧酒醉离席,一直叙述到方才沈骧回驿馆的全部经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骧一面听一面暗自庆幸,幸亏未听英珲之议贪恋暖室。若再晚回来一日,偌大一座驿馆说不得真要成为修罗场。 宣平公主被召幸当日突发癫狂行刺,未遂,已被收押;随行侍从尽数被收监拷问;外城近卫营中的兵士已被系数缴械圈禁;驿馆被西恒禁卫重重包围,虽未发生冲突,然就其剑拔弩张之势,已分明是个兴师问罪的架势。 庆幸的是此一回,罗锴好歹算是临危不乱,掩住躁动倨傲。意识到众寡悬殊过大,即使凭着手中抢突围,也是虎落狼群,跑出一人走不脱千口。此处一动外城得到消息必定随之动作。千余人在云骑卫看来,不够当个大宴之上的压桌小菜。吃干抹净之后还落个畏罪顽抗的口实给人家拿住。英琭正要瞌睡,他罗锴难道上赶着送枕头么?! 见沈骧裹紧披风哂然一笑,罗锴惊呆:“生死攸关,仪光怎么笑的出来!”——“如此蹩脚的栽赃,我等还能着了道,而且连反手的机会都没有;你说我除了苦笑还能作甚?”骧捧着热水杯子焐着手“耀庭兄莫要对我说,提枪出去拼命之类的傻话。你家传枪法再是勇猛,冲不到这座咸宁城门,就会被射成刺猬。” 罗锴盯着沈骧,嘴巴张了几回,终于未敢吱声。沈骧也回瞪着他,袖中暗暗握紧拳头,暗道:我看你敢吐出半个龌龊字眼儿,才不论你是谁的大舅子,必要还你个鼻眼皆平妖桃绽放。 正苦于无计无言寂静沉闷,门外有兵士音色慌张的报备:有西恒御前卫官到驿馆,声称请沈大人移驾正厅叙话。 罗锴闻言一拍桌案:“来得正好!左右都是一死,莫如放手一搏。何不以这厮为人质,大不了并肩……” ‘赴死’二字被沈骧捉着罗锴自己的手捂在口中。“耀庭兄想要慷慨赴死,尽管放手一搏。骧尚未兑现与令妹红线之约,不想落个负义轻薄鬼的名号,更不要兄台慷他人之慨,被你拖着到忘川河畔哭冤叫屈,挥沙托梦。”言罢衣襟一裹闪身出门。 来人正是卓尔。与沈骧相对一揖释然笑道:“公子走路恁性急,连药都顾不得吃。若非是见了您落在室内的物件,那两个小厮的皮可真要被主公揭了呢。”骧往袖中一摸,意识到腕上的手钏不在,想是换衣时未顾得找,落在别院了。 又听卓尔和声道:“近日所出之情想必公子已经知悉。主公要属下转告:稍安勿躁。我方已经在筛查嫌疑人,届时清者自清,必会给贵方一个体面交代。在此之前,还请驿馆中人等,勿要再行明里暗里的动作。至于公子您,主公也关照,目下要您回去,必是勉强。既如此,便由属下按时送来用药;唯其谨记,万勿启出封针。不过,少不得提示您一句,主公正在气头上,公子您就……担待些个。” 见沈骧垂目不语,卓尔也不多话,从随行带来的暖笼里取出温着的药盅,放在沈骧手边“家母听闻公子来咸宁,一再嘱咐要我代她问好。这是家母亲手熬好的药,从分拣到熬成,不曾有片刻离过她的手。”——“当日举手之劳,何以当得老人家如此相待。”骧端着药盅将药汤勉强喝了。“此行变多丛生,怕是不得登门向令堂问安了,代为问候老人家安好罢。若兄台还拈得相交一场,告知是否方便贵方目前查勘进度。” 卓尔深知眼前公子在主公心中的地位,被问及时,也不隐瞒,就自己知道的范围大致分摆说明了一番。骧闻听之下,真是啼笑皆非。 “毒龙刺?宣平公主根本不习武。便是她习武的话,一介女流又岂能是你姐主公的对手,如此破绽也太明显吧。”——“公子所言极是,主公也有此说。故而才请公子安心静候。您想,若是主公根本不想问及其中疑踪,此刻就算是公主本人,也成刀下鬼了,还能有暂时收押听候处置么?以属下看,主公气的多是在于……” 卓尔的话还未说完,罗锴已经移步踏入厅中,指点着卓尔喝问:“你家国主自使团入境,桩桩件件无不是发难亵辱,尤以九月初三日行径最是折辱。既然全无半分诚意,何必要假意伪善和亲。尔等究竟是何居心!” 沈骧无奈的将药盅往桌上一撩,心中暗骂: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匹夫。果然,卓尔根本不予赊欠,不怒自威的反讥笑讽:“罗大人惜福吧,好教你明白,直令我家主公积下今日雷霆,倒有五成是你的功劳。若非沈大人今晨不顾内伤未愈,毅然赶回驿馆来,汝当此刻还能站在此间与某对话么?奈何桥上冤魂无数,试问你见过几缕还阳的?在下不才,自幼听闻过罗氏家传五钩神飞枪精妙绝伦,为历代君王开疆拓土之倚重。可莫要到今朝改成刻写阵亡名单的铁笔才好!” 一番话说得沈骧又不禁暗笑,英琭一张嘴刁钻,手下爱将的嘴竟也不是吃素的。唐劭那般纳言,只怕素日的话都被卓尔说了。想到此将手一摆分开两人,又扶着卓尔的肩背送他出门。 卓尔被罗锴勾起了倔强性子,居然拖着沈骧直接回了家。唐劭见了沈骧,见礼之后只是嗔怪的扫了卓尔一眼。遂请卓尔母亲出来与沈骧见面叙话,自己则叫卓尔出来一起备办饭食,分拣熬药。 一顿晚餐暖融融热腾腾,吃得分外舒畅。小坐片刻之后,一家三人用马车将沈骧径直送到驿馆门口。卓尔母亲将皮手笼套在药盅上捧给沈骧,含笑点头又扶着唐劭的手坐回车内。 罗锴被同行官员们哀告的再无食欲,索性丢下残羹冷炙离桌出来。行至后院见沈骧的房中有灯烛之光,便招呼了一声进门。沈骧靠坐在椅中,手揣着皮手笼正在闷坐。烛光掩映着将一张玉面勾勒出隐隐光圈。散在肩头的发缕沿颈垂下,映得那一段颈项愈发润泽好看,恍有气息稍重就可将那片肌肤吹皱吹破。此时的凤郎,已不见平素凛冽尖锐,竟是触手而化般的脆弱。走至近处,瞥见字案上一张之上,墨迹未干。 “仪光在思索应对之策?”罗锴指指字柬,示意在问是否可以拿来看。 骧却没理会抽起字柬折好,塞在靴子里。“哪里有什么应对之策,一团污糟罢了。我思来想去,能联系到本次和亲利弊的几条线,除了鹤卫暗卫不在控制,可能暗中行事;也实在想不及其他可能”两手一摊又是一个苦笑:“可叹这近千条命,白白与不知根基的人做了替死鬼。” 罗锴眼巴巴望着对面脸色格外苍白的沈骧,心间此起彼伏最炽者莫过于不甘心。想罗家男儿历代皆是胯下神骏,掌中银枪,出入万马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再没想到会有他今日这么窝囊。不仅是被这个舞妖凤郎耍得找不着北,眼看又要被个胡汉串秧的杂种,玩的魂飞魄散。一步步跟着,就成个龙困沙滩虎落平川的尴尬境地。忽然想到眼前之人,素来是个不吃亏的主儿,于是关切问道:“看贤弟这幅认命的样儿,莫非着了西恒胡儿们的暗道儿?” 沈骧斜瞟了罗锴一眼,不疾不徐的回答:“被耀庭兄不幸言中了。咸宁成外被迫急催真气,已至内息大乱,和亲宴上的烈酒更催的内伤发作。虽然其后控制住伤痛,却也为此封住了身上几处致命大穴。眼下我手无缚鸡之力,是不得不认命了。”罗锴险些后仰过去。 骧裹了下肩上的夹袍,缓缓起身,从暖盅里取出温着的汤药,咬牙闭眼一口气喝下,苦的五官扭曲。“现下想谁是刺驾主谋都无济于事。和亲之盟必是就此截止。耀庭兄宽心回去就寝吧,骧必会寻出对策令使团尽快启程回朝。想来亦将面临被挟送出境的结局。倘或近日能接到放行照会,你便暂代领队之职,于前面且行且走。若至安奉境内,我还未赶上,也就不必再等。回朝之后奏明陛下,尽可以殉职论处。,如此亦可以保证着千余人回去之后,不至于受牵连。” 明明是在交代后事了,罗锴越听心里越冷。“仪光,你要三思,这可是要身败名裂的。” 沈骧怅然摇摇头:“英琭此刻未动我们,不等于几日后就不动。暗卫擅自行动也好,还是踩了人家的圈套也好,亦或是叶某人身后的人借机报仇,都是为人作嫁。拖延下去徒生异变,我们一个都回不去。莫如由我做个质子。换你等先行出去。至于沿途安危就看汝等造化了。” 罗锴仪仗拍得案上物什一跳,挺身而起情绪激昂:“不可,贤弟的清白必要因此毁灭殆尽,让吾等情何以堪。”——“清白?哈,沈仪光初入尘世就顶着亡国之谶,十余年来沥风沐雨,哪里还敢想什么清白。” 骧拾起烛台下的小剪子,将烛心剪断。“沈氏自世祖朝开国时立名开府,百余年间,出过开疆将帅,亦出过保国之臣,还未有过汉室苏武那等执节守信的忠义之士。说不得如今要有我来补上这个缺。若能就此博个以身许国的结果,不失为一种幸事。”靠着桌案看定罗锴戚戚然。“只是……锴哥,你千万依小弟之议,留你掌中枪心间豪情,释放于日后沙场,切不可一时冲动白白耗费在,眼前这政蠹相争计算倾轧之上。” 听得沈骧居然开口唤出手足间才有的昵称,罗锴悲怆交集,顾不得许多抢步上前,张臂抱那人在怀里。“贤弟今日之痛,皆是罗锴造成。如今还要仪光拼舍身名周全与我,锴恨不能替,是为兄害苦了你……”说话间音色哽咽。 沈骧强耐着性子挣开罗锴的环保,自袖中拎出手帕挂在罗锴手指上。“我还没死你就先来哭一场么。如今能得你明白我的用心,也就值得。罢了,两三日内,恒方也该有所计较,你知会驿馆中人做好随时启程的准备。” 次日一早卓尔如约来送药,被告知骧伤痛突然加重。卓尔焉敢耽搁,立即备了车乘将沈骧护送赶往禁宫。罗锴按事先计议,在旁帮着护送一起出行。 借卓尔入内报信的功夫,罗锴终于是一时良心发现,承认了有叶茂身后的旧部混迹在送亲队伍,意在寻找时机,刺杀英琭甚至包括要杀掉沈骧。为表示再无藏瑕,罗锴取出藏在发簪里的密信交给沈骧。 在看清密信内容之后,沈骧只觉两腿绵软,靠在车架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卓尔很快跑回来传话,请送亲使及护驾主将往南书房见驾。罗锴要上前去扶,被沈骧冷着面孔一把推开。整冠正服迈步跟定引路军士进了大门。 西恒皇宫不似南朝禁苑,雕梁画栋,而是自成一派肃穆大器,古朴豪放凝练庄重。 跨过一道暗棕色高槛大门,眼前眼前赫然是回字形对称抄手游廊,依然是暗棕色廊柱,如两条巨臂擎举着正中的一座九进大殿。。汉白玉石阶下,宝蓝色墨狐滚边长袍,胸前团花并非是飞龙腾蟒,而是一只金翅大鹏。这等别具一格的王袍,当世享有者除英琭之外焉有二者。 此刻,英琭倒剪着双臂,两足实踏,面沉似水;束发飞云冠上一颗鸽卵大的明珠无风而颤。星目如电直逼着正面而来的人。分明可见一团气浪排过来,却又是凝神细看之下散于无迹。 随着沈骧步步而进,并无明令,已见两排荷戟兵士雁别翅队形自抄手游廊中包抄过来。在接近约有二三十步之距,英琭忽然将右侧袍袖向前一拂,跟在沈骧身后的罗锴,只觉被重手推了一把,倒退几步才站住。再看沈骧依然缓步前行。直至十步之距处立住,挽手一礼。 孰料直起身型正要开口,英琭右手一扬阔袖拂过之际,指出迅疾如风几记点出,沈骧身形一堕已倒在英琭臂弯中。 这般变动大出罗锴意料,情急中提气抢步要往上冲;早有两侧荷戟兵士出手,几步铿锵,四杆长戟将罗锴夹在当中,另有四杆长戟两两交叉直向他腿弯处别过去,扑通一声,罗锴双膝着地。夹住身体的四杆长戟正要翻转月牙刀割喉,只听一声断喝:“罢了。”所有长戟应命保持现状。 “略施薄惩而已。孤家着人关照在先,你们还敢擅自违逆孤家指令;尤其是你竟敢擅自动他胸前的封脉针。但你还算有点自知,若是动了别处的,此刻早已被长戟挑着晒到驿馆门前去了。”英琭横抱起已近昏迷的沈骧,斜睨着不远处被夹跪着的人,唇角挤出一声笑。“罗耀庭,你那奔雷掌气候差得远。倒是这临危不惧不曾喊出‘救命’的硬气,也算得是敢作敢当的汉子。你所以至目下还能活着,倒是要谢你自家这差强人意的奔雷掌,为孤家送上了绝佳机会。余不多言,回去等着文书收拾行装准备上路,孤家没兴趣留一群废物在此吃闲饭。若是有缘,来日两军阵前再让孤家考量你的罗家枪。亦或者,你一如来时那般鼠摸狗盗东张西望,亦就不需等来日。回去给隆睿嘉带话:沈仪光迟早都要是我的人,他有那份孝心的话,可以来喝喜酒。”狞笑几声之后,一团蓝影已经闪去。 罗锴直如坠入五里雾,想喊冤枉,竟似被封了哑穴般,张着大嘴喊不出声。跪在地上,几乎要呕出血。突有兵士撑不住笑出声来对另外几人笑道:“快看,他裤子湿了。哎,你们猜,是被主公打坏了那个东西,还是被吓得?”啊哈哈哈……笑声四起。 睁开眼睛,看到窗外日光投在地面的位置,约在申时左右。所在屋舍正是日前匆忙离开的那件精舍。 透过编着金丝垂线的线缕屏风,隐约可见有人在字案前挥笔行书的姿态。青玉锦山浮云香薰中,淡淡的沉香荡漾飘散着。掀开轻裘软被坐起身,骧发觉身上的朝服不见踪迹。衣架上挂着一件玉白色外袍,并一条群青色白玉如意扣丝编腰带。床下摆着软底小靴。 显然是早就准备下的。骧起身一一穿戴齐整,稳步绕过金缕屏风。 英琭停下笔,抬头看着换衣出来的人,立时笑如春日祥和样暖,蜜里勾油般浓:“睡得好么。过来。”放下笔,从手旁暖盅里,提出慰着的参汤。又牵着骧在字案前落座,把参汤按在其手中:“若不要为兄动手喂,就不要剩下。用完了来看看我刚写的字。” 骧握着药盅还想说话,英琭则指指他的手上。意思是有话也等喝完参汤再说。参汤正是冷热适口的温度,很快就喝净。放下药盅,骧单刀直入的问:“我身上的封针,除去璇玑、膻中、神阙、气海、至阳、命门这几处,何处还有?”——“中极、会阴和尾闾”英琭极尽坦白如实作答,骧则不免气急败坏,发作不得。 英琭竟是深谙转圜之道,大模大样的招呼着骧到字案边。案上的陈列件件都是罕见珍品,真个是气势干云。九大五小十四天目飞龙戏珠砚,青云直上九天月松烟墨柱,青玉金线竹节狼毫笔,竹丝冷金笺。注目纸上,银钩铁画,霸气狷狂,依旧是青莲居士的《长相思》。却在左角落款之下,一枚鲜红印文,朱砂未干。细看是四个篆体字——仪端瑞光。 正略怔之际,一枚无瑕和田玉印章,放到了被托起的手指间,是一枚羽翅形状的随身图章,确切说是随身行文小玺。上面的章文正是,仪端瑞光。 英琭居然用沈骧的表字,作为行文印章用字,其中深意何须再赘言。“为兄先前曾言:为仪光留有丹书之封。今日也算一偿心愿。凤印得归其主,何其快哉!”心情大好之下,英琭的声音略显沙哑,别具悦耳音色。 骧胸中那颗心被掀得狂潮翻涌难以自制,喘了好深一口气才勉强把持住。“大哥……,大哥一片深情,委实令小弟惭愧。我……终究是外朝一介小吏,承受不起如此厚赐……何况……”何况我们迟早要成对手。 一双手掌包裹住骧的手,握住凤印,硌得手心生疼,根本挣脱不得。“仪光,兰若牵魂已破,你再无需羁绊于心术钳制搅扰。从此世间,于你而言,也再无不可承受之情。可知因何非要令你清醒彻痛么?你在弥留临界之时,唤出了一个词,足以断定异术尽数破解。你已回复灵台纯净。” 鼻酸目胀,喜极有泪意却没有泪。有些难以确信,困扰数年的噩梦终于挣脱。从而却不敢直视眼前之人。 鹤卫出关时杀了他的幼弟陆晨,奉命行刺未遂看过他的大纛旗;数日之内,反而是他耗损内力以助治愈内伤破解异术,及至目下,一枚以自己表字为印文,用作行文之准的小玺……桩桩件件如通红正旺的炭,散发蓬勃着让人透不过气的炽热,要将胸膛连同一颗心烧化。 转而想起返回之后,将要着手之事,乃是幡然无情、干戈相向,甚或是以死相拼。心中骤然而起的撕裂之创,冲得人几乎要脱口呼痛。怎样才能骗得自己,令自己相信眼前种种乃是虚假,尽可熟视无睹?怎样才能不让这颗心,如是被活剐一般的疼?怎样才能不让这颗心,势必要被生生劈作两半,令我于心安理得感受怜惜之后,又恢复成冰封琉璃般无爱无恨无欲无求? “噔”一声响动悠鸣,令想陡然脱出茫然深思。英琭正立于一张梨木翻云角案前,一手悬腕轻拨,一手指端扫弦。几音鸣动之后,听出来是《越人歌》——……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惜君不知。 迎着望去,英琭的姿态正是在等他进前,于是端放好凤翅小玺缓步上前。见案上一张古琴,苍凉古朴,弦准焦而暗黄,徵羽两弦采用的是上乘鹿筋弦。音色幽而明快。 “此琴难道即是世人所传的‘沧海焦尾琴’?果然是九德兼备,世之罕见的乐中圣器。”英琭的回答是捏着骧的手,在琴弦上一拨,鸣成‘宫’音。随后将那只手按在弦上。 发觉到那只手要抽逃走,英琭的声音圆润戏谑中满含着威胁:“再行躲闪,我立即下令,命城内驿馆及外城禁卫营同时动手。那可是千余条性命,皆在你一念之间。仪光,心情大好之际,莫要催我讲此类大煞风景大伤感情之事。为兄不想听‘使团如何如何’的话题,即使他们中还有人蠢蠢而动自行找死,此刻,我亦无兴趣理会。由他们的兴儿去耍吧。此时此刻得与仪光独处,如此良辰……你可知为兄昧昧思之,食不甘味寝不安枕。” 沈骧无论如何也听不进这极尽明显的情话。千余条性命,信手拈得又能随手掷出。如把玩在指尖的物件,重不及一架焦木古琴,甚至是一方凤翅小玺。刚还深情款款弹响‘心悦君惜君不知’,眨眼间杀气纵横,谈笑拨弄着千条人命在其喜怒旦夕间。这便是‘玉面鬼见愁’的兴趣耐心。 英琭不禁皱起眉头。因为面前那双诱人心神的凤目中,疏忽见雍满拒人千里的冷峻,疏远。哪怕近在咫尺把握,依然如形同陌路般遥不可及。英琭不愿看到此类恍如将人踏于足下的目光。 “因何这般看我?仪光……”手中猛地抽空,心也似乎被抽空了“仪光,你是还在怕我,怕什么?”我把心都扒出来捧给你,你还在怕我? 对面绽开怆然战栗的一笑:“我是怕呀。怕我一时不觉言语不周,惹动天家之怒,转瞬间葬送掉千余条性命。怕我穷极一生还不清西恒国主的人情。怕我来日倾尽所能,也无力挽回生灵涂炭山河破败之势。故而此刻,愿求教仁兄,哦,不,是请琭王赐教与我,沈骧要讲哪类话题,方可望悦君之心,娱君之兴?” 英琭潇洒的在弦上扫出一个‘羽’音。“早已领教凤郎急智,何用人教?”英琭暗暗定意,长痛不如短痛。早看清隆氏王族如今的龌龊,也能早令他惊醒。 “你借助我疗伤将我同使团分隔,不仅为筛查暗卫行动,还欲行防止我看到咸宁布防。”——“噢,被你看到也无妨。于那群废物而言不过是‘刻舟求剑’尔,我只是不愿被人过多触碰属于我的东西。”英琭笑得无比懒散。 “从得知我带队入境,你便沿途布控,包括逼迫被擒之人引出野狼谷狼群。目的在于,你根本就不想留活口,整个送亲使团,都在你剿杀计划之内。”——“不错。今岁冬寒之季,让野狼安生下来,也可不费过多钱粮,令我耳根清净。不是很好?”英琭摆着一脸真诚污垢‘我哪里错了’的反问表情。 望着落网猎物满眼恐惧,瑟瑟颤抖的样子;捕猎者的满足兼有玩性大作的快感,令英琭连眼神中,都是一派十指大动上下其手的势头。“不必如此疾言厉色吧。时至目下,除去一些赶着送死的暗卫,整个使团、护军,包括隆颖,即使穷凶极恶刺王杀驾,不是都活得好好的?贤弟忌讳那凶杀之事,为兄自是记得。无妨,数日内放还他们押送离境就是。” “如此,兄台莫如一并说明,令众人返回的交换条件。”——“你这娃儿是一个心思要撞南墙不成。为兄与你讲过,仅有你我说话时,不谈公事,此议你也认可。每每触及此等恼人之事,必至谈笑言欢之兴大败。那些破事放了,换些个赏心怡情的事由品觉品觉,如何?” 骧斜了英琭一眼,摇摇头。此时此刻,若还能文思如潮吟风弄月,除非是少心没肺;再就是真的修炼出文王安于羑里之禁的功夫。虽然无谓于生死,但骧自觉还未无耻到‘慷他人之慨’,笑而拂袖欣赏千颗人头落地。“恕小弟此刻文思晦涩。我仅能记起‘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两句旧诗。亦不喜见‘烽火戏诸侯’之景。” 英琭呵呵笑了几声,手指在琴弦上扫出一串流水音。“若我说,想听你叫床的声音呢?仪光生的一身好肌肤。几番得亲芳泽,实令人绮思无限。尤其背上的凤翅图案,简直是绝美之至叹为观止。”随之笑得哈哈哈。 沈骧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噎得几乎当场坐倒。原被参汤催的白中透粉的肤色,已红得要透出血,连脖颈都红的不像话。原来无所顾忌加上无耻、又不理所谓德行底线,竟可以无坚不摧。尤其此刻,英琭本就是不屑于伪装之人,不加任何伪装大显狰狞之下,英琭就越发不是人。 沈骧牙关咬碎,再是高深修为斯文,也尽毁于这心花怒放,一副流氓成精的家伙手中。“实未料及兄台还有这般特别嗜好。也罢,孰令骧今日欠下如此硕大人情。如此便与兄台约定,快在年底,迟则来年入春;骧成亲当夜,必定事先在窗下为你留置一席,以便兄台听完全本春宫,如何?” “成亲?”英琭的声音骤然冷下几重——“送亲启程之前,家里已经在为我说亲。身为朝廷命官,自当遵循律法。待回朝之后,此事亦将开始操办。在此乐于先邀请仁兄,望届时莅临。兄台来吃喜酒就好,贺礼之类的尽可免了。”故作春风满面喜气洋洋诚意邀请之态。 “哪家闺秀有幸,能得凤郎青眼?想来此物便是信物了。”英琭手一转,掌中出现碧玺手钏。——“正是,女方是罗氏宗正掌珠。”骧刚抬手要取回,英琭手掌一合攥成拳,全然没有归还之意。 “就是当日得你为之修画填诗的女子,罗氏馥薇,罗耀庭的堂妹。难怪你要如此回护。然,此女与凤郎相较别如云泥。”言罢,捻动铁拳,手心中一阵咔咔细响,由响而微。片刻,手指伸展捻动,一把彩色粉末散落脚下。骧骇然,手钏是代替了罗氏兄妹的头,先行成了泄愤之物。 “仪光,为兄与你永远有足够耐心。因而需提醒你,似你这等精明之人装傻,是画虎不成的笑话。你道此番出行还能回去那座朝堂么?便是真回去,还能如隆睿嘉许诺,继续一钞君臣相知’做戏么? 我便分说与贤弟。鹤卫大阁领之位,迟早要有令尊朔宁侯接掌。那样既可以充分发挥沈氏父子兄弟的作用,又可以保全她儿子的声誉,保障黄图平稳,亦即是保证松延宫的位置平稳。然令尊因先前种种,是早已无心与之谋” 英琭朗声吩咐门外上茶,转身把沈骧揽回到字案前落座。仔细移开紫金虎符镇纸,将写好的字幅提起细审。瞥见沈骧把玩着那对虎符镇纸,反复地合并分开,玩得颇有兴致。不禁喜上眉梢,再不必空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如今三分天下之势,贵在于求稳。于昌之一朝言,先帝惜于早折;又兼妇人掌权分封过滥。外戚、权臣、悍将分立,虎狼环伺。当今座上处处陷于被掣肘制约之困。好歹维持平衡即可;至少于其母有生之年内,梦想中兴之治是惘然。而他若想于此期间,维持朝政平缓过渡,除却持衡再无他策。 昌之立朝逾百年,律令体制已成定制。欲图平衡恪守成制足矣,与臣子而言,取其忠尽够,要那些大智大勇之臣作甚?尤其是仪光这等‘烁烁其华耀紫薇,剑光映射天狼星’的人物,难道不忌惮攒的多了犯上作乱么?偏生你不甘受人钳控困于牢笼的性子,松延宫岂能容你留于御榻之侧?怀璧其罪招致天家之妒,自不予假年而容你羽翼丰满。松延宫绝无那份胆量和肚量冒险。” 侍从送进茶,英琭连托盘一并接过,摆手挥退。又亲手捧了雨润天晴的薄胎茶盏,放在骧手边。“此茶断不是做端茶送客用。贤弟定要尝尝这一回的凤凰水仙。泡茶用水取自天池雪峰水;用来烹茶最是纯净甘醇。” 天家之好直如这盏中的天池水凤凰茶,涓滴之间凝结渗透着,君王喜好之上所系的百姓民生、生死攸关。有这天池水凤凰茶,必定还会有‘娥眉迤逦出玉门’的情景吧。 “以仁兄思路想来,松延宫是意在迫我远离朝堂,归于乡野。”——“那与将你拱手让与劲敌有何不同?换做我也必要赐鸩酒,如此求得心安。无奈令尊横亘于其中,松延宫已经再不敢冒险惹怒于他,故才会有兰若牵魂控制住你。” 骧手把杯盏闻香品茶,动作轻盈舒缓一丝不乱。令英琭见了简直有所惊艳:他居然还能不动声色饮茶?但凡换做旁人,或是挑起三尺高放声喝骂;或是捶心痛呼指天怨地;即使天水凤茶当乎世间绝品,又哪里还能顾得及细品。 清茶入口,清冽甘醇齿舌留香;落喉片刻,直沁心脾润息通窍;当真是世间难期的极品之赏。“放之兄一番衷言,端有发聩之效。虽是力邀骧入旗下成为谋臣的之计议,其中挚诚也是不容漠视。奈何感于仁兄之恩遇,也必得据诚相告。无论是兄弟之义或是知己之故,若令骧留滞于此,骧必要效徐元直之策,从此一语不发。” 英琭毫无慌乱,一脸不出所料之色。捧盏品茶,味道正好。“仪光此言取典差矣。吾非孟德,亦无意胁迫人质相制约。贤弟更非徐庶,需守故主知遇之恩。实言相告:天水非独天池水,和亲唯识送亲人。你暂于这郁芳别苑宁耐几日,待紫薇阁装饰完成,便接你移居过去。” 随之响起沈骧很不配合的哂笑:“放之兄的玩笑枯燥,半分不可乐,恕难捧场。” 英琭闻言噗嗤一声笑开。暗笑自己是欢喜过头,竟忘记这少年时刚行破除异术,尚在蒙昧之时,情关未开淳至如纸。如何会如想象中的娇憨妩媚,嬉戏讨欢。“仪光啊,隆颖今夕已至本命之龄。即使带来三倍嫁妆送上门,也不是什么皇恩浩荡。我亦不是乞儿鳏夫,要个无貌无趣的老女人有什么意思。她不过是个顶著名号的陪嫁丫头罢了。真正和亲,出嫁的人——是你。” 骧惶然将茶盏盖扣回盏中。疑惑的望着英琭,只当是玩笑开得大失分寸,然而对方的表情竟是极认真:“……你说……我出嫁?……嫁给……你?……你要纳我做……男妾?此必要成天下笑柄……”——“那我便先来笑话笑话这天下的所谓天理伦常吧。此事乃是松延宫授意,一力促成。只是为着那张脸皮,不敢明示赐婚。我倒不稀罕甚赐婚的彩头。只不过,我岂会令心爱之人只得个姬妾的名分呢,我娶你,做西恒国主的续弦齐君。” 终得一吐心中积蓄已久的衷肠之言,英琭痛快地神采飞扬四肢舒畅。只恨不得立时将那少年搂在怀中,仔细疼爱细细品尝享用。但是,见沈骧异乎寻常的沉默着,端坐着,半晌才见丹凤眼动一下。知他是被吓一跳。终究还是怕乍喜乍怒绕坏心境,与其当前静养不宜,于是品了口茶笑着打趣:“怎么,在思量着向夫婿讨个什么名分么?不必想,我立你为国后,得椒房专宠。” 沈骧此刻犹如被焦雷击顶也似,仿佛稍动一丝便会散做一片灰烬,根本就没听到英琭的笑言。 我竟然被君主当做礼物送人?被当做女子般用来和亲?还以为朋友相知,君礼臣忠,再如何也还有个天良底线可循,其实都是自己天真。这幅皮相曾引来多少龙阳之念,并非是不见;其实是自己浑然不去理会,只道是可以有别于他人。偏就无视了英琭本就有龙阳之好,在他眼中哪里会存在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事情。留萧宇在身侧,本意旨在拒绝座上之人及其周遭一切骚扰;实则自己这颗心里,无论是男人、女人,都挤不进去,因为早已被满目荒冢叠叠累累挤得满满。可是看在旁人眼中,依旧是自诩断袖分桃,且乐之不疲。自己绾的扣又一下下束紧自己的双足……怨恨得了谁? “莫不是在计较宫中其他的侍御宫人?不妨事,届时留下在荣宫关照两个王子,其他人尽有卿说话算数。如何?”小凤凰生性倨傲出群,必不甘置身于庸脂俗粉群中。我自也不能令他受那等委屈。 骧终于艰难摇摇头,凤目中氤氲起一片水色:“国主的家务……干我底事?我只是在想……这一切……为着何来?十余年,血雨腥风,恩来冤往,死那么多人……为着何来?爹爹与我并哥哥们,咽下那么多悲苦心酸,步步是血苦苦守护……为着何来?难道,竟是这‘名份’二字?” 抬手按住胸前,里面翻腾起极痛极酸楚的感觉,浑似一柄利锥出其不意猛地刺入其中,疼的透不过气。“方入世间,我便得了‘凤骨入怀生为佞宠’的名份;幼冲之年,被加注‘庶子不荫’的名份;岁及束发,批加‘觊觎紫微其心甚不可问’的名份;立于御前,又添‘媚乱朝纲结党谋政’的名份;及至目下,贵为西恒一帮之主,又要给我一个‘嫁为续弦齐君’的名份。 世人都道是:绝而后生。而我,看似长袖善舞,家国齐肩,收放于指掌;终究翻不出嬖臣佞幸的命数。而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无廉无耻无节无信,上天入地竟未与我留有一分容身之地。天家珍珑之上,沈骧得以成为局中一子,倒也该知足。确是我痴心妄想,真去相信什么‘翼佐皇祚,宁彼四方’。” 眼见这少年是要哭出来的势头,英琭虽觉不忍但也决定不劝。尚京郊外重游故地,碰巧于同量寺前遇到了朔宁侯夫人,为骧的母亲亡灵回相进香。小坐交谈时得以觉察,骧中了兰若毒后,虽得解药救醒,却是七情不齐,不悲不情,浅眠浅亲。若要令之解开郁结心窍,非得以悲怆刺激。何况骧毕竟是未及弱冠,性情承载终是有限,只要能激得他随性哭闹一场,心结自然开化,那时一切都可以随自己的心意加以TJ。 然而英琭的这一步盘算,却是行差踏错的。沈骧转眼间便已平复下来,凤目一动凌厉四溢,哪里还见半分失意落寞。“国主竟那般相信松延宫的许诺?就不想,沈仪光其实正是布置在此的真正祸根么。我也是鹤卫出身,由我来做细作、刺客、亦或是乱政嬖佞,可不是最佳人选?” 英琭愣神一瞬,细思之后险险把口中的茶喷了。掩口将茶咽下笑道:“似你这等精如鬼魅之人,会把自己逼成死局么!须知,自此而后,你手上所有利益权力,皆是来源于我。一旦发觉你胡作非为,我必定亲手将你擒下,而且再也不会令你有任何翻手机会。西恒婚俗不似南境之例,有休妻之说。妻妾无德受罚,或是令之自裁或是将之赐予家奴受用。至于我么,从无将爱物送人的习惯。属于我的东西若是留不住,便是亲手毁了亦不会留于旁人手中。故而,卿既不必写《长门赋》,亦不用写《一斛珠》之类复宠文字,只要固宠朝阳就足够了。 哎~~说这些作甚?为夫可是早就盼着‘执子之手,白头偕老’,恩恩爱爱过日子呢。夫妇间闹些个小别扭,未尝不是情趣,我自然分得清亦容得下。总之,嬖幸也好,佞宠也罢,随旁人去讲,只要这把绝美的凤骨从今而后唯我专有。”说话间长臂搭住沈骧后颈,不松不紧的力道,将之擒入怀抱。 沈骧被封着脉络,心中纵然是窘迫恐惧到极点,奈何被捏着颈后大穴,身子早已软了,只能被其拿在手上,任之磨蹭轻薄。忍无可忍之际,勉强凑齐冷峭不屑尝试最后一搏。“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英琭,你一方蛮境诸侯,原来和隆睿嘉都是一路。一面为逐帝王欲,将我作为急功近利工具;一面还是见了这身体压不住兽欲。我且问你,你们凭什么自以为可以安排点画我沈仪光的命盘,凭什么信定握住这把凤骨,就一定能得我倾心辅助,成得逐天下大计?” 英琭停下了一切动作,把沈骧放在眼前,笑容仍在,眼中早已盈满凶煞戾气。“小凤凰,若你以为凭这几句话,便可激怒我出手杀了你,则伎俩败矣。我与你有足够的耐心。我不曾借为你疗伤时,行乘人之危之举,要了你的身子;并不说明我有坐怀不乱之德。皆因为你内伤初愈,封针启开需待时日。强行交欢燕好,少不得会导致血脉逆行伤及性命。我大费周章才得以抱拥在怀的心爱之人,可不是要看着他在手上受罪的。待到守满对时启出封针,你血脉规程通顺;这凤骨冰肌和这绝美容颜,我是一丝一发都要细细品尝的。” 利爪骤然间松开,沈骧随之跌在一张座上。能明显感觉出,血脉突然恢复流动之际的眩晕脱力。不需肖想也能知道,启开封针之后的身体状态,必会是仅留一个任由予取予求的力道。 “鬼见愁行这等抢男霸女行径,倒真是驾轻就熟。既然只是要一个禁脔,又何必花费如许大的心思。”——“非也非也,我喜欢看凤舞朝阳的姿态,这西恒一境上,足够你这只小凤凰振翅高飞。” 沈骧推着椅子起身,怅然一叹,竟是转至室内摘了件厚披风,一语不发的推门就要走。英琭不防他竟是这么一副万事不沉于心的深邃,不禁伸手拦住。 “做什么去?”——“回驿馆,让同行官员做个具保鉴证,给你写封休书。莫说我如今已经是内有妾室,亦将问娶世家闺秀,便是身侧空空,也不需要寡德不淑自荐枕席之徒来做饱肉欲饥渴。我厌恶机谋算计,尔虞我诈,更不见容裹挟在情爱之中的欺诈。至于江山、名号、信诺,烟云而已……”言罢将手一撩,隔开阻挡头也不回的迈不出门。 英琭真是哭笑不得,跺脚骂了句“小混蛋真会造反”,随之紧赶几步追上,探手将沈骧腕子擒住。 骧挣了几下,被铁爪铜钳般捏着,半分也晃动不得,于是抬起眼睛直对着英琭看定,竟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势头:“松手。你捏疼我了!”手上的力道还是未缓,因之令他的语气愈发凛冽绝然。“我目下全无内力与常人无异。你若用强,我也反抗不过。但你今生今世也只能得手这一次。我若想死,料你也是防不住的。你也不必以那千余条性命再要挟我。若为保全他们,反要遭你折辱强暴,你道我会容忍他们好生回去,请功受赏封妻荫子的快活过日子?不将他们刀刀斩尽,个个杀绝,我这沈字便倒着写!鹤翔门那个鬼窝里几年,我不是白混的!” 英琭骤然间不曾觉察到,居然被这少年踹乱了阵脚。惑然追问道:“既不为在乎那群人死活,你这闹着非要回去,却又是为何?”——“收拾行装赶回家,自然是要禀明堂欠父母。我再不济亦不能随便在外,不明不白的与人私定终身。总要备齐媒证彩礼名正言顺许你过门。非此,日后沈氏族谱怎生标明你的名号,是写‘陆昱’还是写‘英琭’?沈氏也是百年世家,岂是个稍微平头正脸,腰悬余财的就可以抬脚迈进门的。” 风水轮流转,此言端是不虚。转而换做英琭一张玉面涨得五彩纷呈。明显听到四外偶有憋不住喷笑的微动。 随即扯着沈骧在眼前,压低声音威胁:“我好象听出你言下之意是在邀请我。还是莫自寻不自在。”——“那你就三尺白绫悬上房梁。待你快意满足够了,我也做一把守节贞烈自尽明志。让你手下人看看他们主公逼奸良家子弟的禽兽嘴脸。” 话音甫落,近处响起噗嗤一声,有人撑不住笑喷出来,继而已知躲藏不住,肘膝着地伏倒在当场,静等着受罚的做派;但气人的是,他居然还会笑得浑身发抖。 英琭顾不得与之计较,只把手臂一圈,将人横抱起来不由分说返回室内。“罢了罢了,不与你闹,我们正经说话。为你疗伤时,我曾经仔细查过,你体内并无藏毒埋蛊的状况。你且如实说,究竟因何事非要回去。若真是有何未被查到的毒蛊,我随后也能帮你解开,你信我,好么!” 一言问得少年终于缓下所有挣扎,泫然欲泣。“给我下毒,自然是不能够的。是趁我远在千里之外时,使人给我两个哥哥下毒。是罗耀庭在陪我来的路上,告诉我的。唯有我回朝述职亲自到他们跟前去领解药。你想让我……躺在哥哥的尸体上,同你鱼水两欢共赴巫山?”疏忽而又成一派淡对强制慨然赴死的样子。“我知道,你必定怀疑我,暗查强记看取西恒境内布防,我也无从否认。如此,亦不必等时辰满。你想要这身体,我遂你的愿给你。只要你到时将我的尸体交予罗锴带回尚京,这样也算是诸般周全了。” 不需追问几句,就问出了对技受伤之后,宫中安排侍女留在鸾尉小筑的情节。给文弱书生设局,是易如反掌之事。慕超谢琛再有足够警惕,终究防不胜防。无非是借的妾侍之手,轻而易举就把事办了。 几日来,英琭一直痴迷肖想着,小凤凰窝在他怀里,诉苦叫屈哀哀低泣的小样儿,那该是何等销魂快意情形。自知自己虽能慨然一个风流不羁之名,却终究不是禽兽。还知道断断不能在沈骧眼中,立定一个禽兽不如的英琭。那样一来所有的计较都将是付之流水。也更加知道,谢琛慕超这两个哥哥之于沈骧眼中的意义,直如沈赫及先帝之于这少年心中的意义。亲情是沈骧于世间仅存的一缕生趣,重过他自己的性命。 记得瘦槐荫下对饮菊花酒时,沈骧明确说过:一家不扫,何以靖天下。英琭自己试手布控这盘情字谜局时,也正是看准亲情着点切入。步步走来一丝不错。正为于此,才要借着疗伤之时,果断出手破尽兰若余患。总归是想着凭真心实意,换一个心甘情愿两情相悦的如花美眷。原以为算无遗策,手捏把攥地将人搂进怀中,孰料一步失察,眼睁睁就要张开手,把辛苦捕获的小凤凰放飞。 忽然,脑中一个词不经意间炸响——逆势而翔,绝而后生。那母子二人又为我奉上的绝好机会,岂有错手放过之理? 意念既定,即垮下表情痛心疾首又强作欢颜状,眼中也随之红起来。“罢!你不必这般拼死为难。真也好假也罢,我不想再分辨。每逢有甚所谓国之大道,掺杂进你我情分之间,你一番为难算计之后,必要将私情先于剔净。哪怕是身为一国之主满捧赤诚,与你眼中亦是一文不值。罢了,我无需施舍,放你走就是。只是你要有个准备,回去之后,你的处境亦将趋于艰涩,而你我之间,也终将被逼成同室操戈的死局。再见面时,你落在我手上,只能是选择怎样的死法。你可明白?” 玉白的颈项轻轻晃了个点头的动作,也晃乱了英琭的心。他把骧半擎半抱的举在眼前。“小凤凰,我不甘心呐!你抢了我珍爱之物,必要先还我才行。”——“何物?”小凤凰的茫然令英琭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心,我的心。在望鹤台上被你掏走的。不仅要你还,还要连本带利还与我。不要否认,你心里早已经有我了。在那生死一线之时,你念出的名字是—放之。我才是你默认已久,能与你携手并肩,放情游翔于天下的人!” 不再给他任何机会,英琭直接以霸道的拥吻堵住了沈骧的口。继而挟抱着他转身使出‘凌云步’,放倒在温软的床帐中。乍然遭遇到这等动作,沈骧虽然上身被控制住,两腿却还在蹬着。终于一记重踢正着在足三里上,英琭吃疼就此一翻,抱着沈骧坐在床上。 “好了好了,我只这样抱着,不做那类事情。我对你何曾言而无信么!”怀中的身体还在激烈喘息,却也明显松弛下来。 “你休要妄想,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骧试着挣脱开英琭的环抱,为此还不顾死活的说道。 英琭却不搭理此类苍白的狡赖,自说自话道:“再有十二个时辰,就可以启出你体内所有封针。而这十二个时辰,要属于我,只能属于我。回去之后,七七十九日之内,尽可能不要调动内息。若是芷璘和呈平的毒不好解,就派人给我或者擎韬送信……回去之后,把罗家提亲退了。那个女子配不上你;罗家人求亲的目的,不过是想借助你在座上眼中的地位,坐稳他们自家人的位置。” 月悬入钩,清歌乍起,是谁在轻唱《橘颂》…… 九月十四日,西恒递来照会:宣平公主行刺案,经查实属于为歹人要谢。真凶业已落网,宣平公主刺驾之举不予深究;亦不予做册封授名礼遇。准留居春影宫静养以观后效。就此罢停一干庆典,贸易榷商,勒令送亲使团即日会合外城卫队,有恒方马军骑卫‘护送’回国。 九月十六日,沈骧会合罗锴等人出城,在城外禁军营中带出送亲卫队。查点人数发觉少了近四五十人。连罗凯听了都不禁吐舌愕然。不肖细问,无论是暗卫还是纯粹刺客,都已成了刀下鬼。正是这些鬼,堪堪就勾走了千余条性命。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骤闻吟诵之声,沈骧立时勒住缰绳。千里传音。若不驻足,随后响起的必是鸣镝破空的尖厉声音。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身侧望来的尽是侧目而视的眼光,如刀般要将沈骧乱刃分尸。再不是未迈出驿馆时的那满目诚惶诚恐。骧不想解释回避,傲然环视看了回去:“哪一位出列,随我回去向西恒国主驾前辞行?” 罗锴咬牙切齿满面冷峻一语双关:“沈大人莫非还有不舍之事?”——“一帮地主出行相送,焉可明知不理,况乎我等目下还在西恒地面上。罗大人若不放心,便有足下随我一行”不再理会频频飞来的眼刀脚下点蹬催马折回。罗锴狠狠导了几股气,提缰跟上。 英琭终于还是轻装简行来送别。依旧是霓为衣兮风为马,笑看众生斜睨众生的气相。罗锴在沈骧身后压不住满腔怒火,抬腿摘下长枪擎握掌中。与之同时,耳风中有闻弓弦扯动的声响。循声望去。英琭身后,卓尔手中铜胎铁背弓拉得圆满,双倒钩长箭顶在弦上,直直指定罗锴面门。另一侧的唐劭,提着金背蟠龙刀,胯下战马被主人勒紧缰绳,扯得‘哕哕’躁吟不止。只要罗锴再有丝毫动作,立时便是刀箭齐至。 骧提缰催动马匹凑前几步,在鞍上端揖:“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得千金之躯降阶相送,实不敢当。千里相送终须一别,国主请留步吧。”小小箭阵排开,从两侧包抄将沈骧罗锴圈在正中。 “仪光就没有临别赠言吗?”沈骧能听出质问中隐隐的颤音。“记住,被你抢去的东西,孤家必定要加倍讨还的。”此刻只要一个动作,包括沈骧在内,千余条性命,将就此留在这片土地上。英琭还是要赌一把,抓定全部胜算。 沈骧垂目思索片刻微然一笑:“昔日从师游历东海,随性对称一联。有些简陋。今日匆忙聊做相赠罢。上联是:江山如画血为墨;下联对:天地比册骨做刀。仁兄好自珍重,小弟就此拜别。若得有缘来日再会,以往所欠一并奉还;若无缘,便不会再见了。”又是折身一揖。依然拨转马头,身形轻松放马而行,竟是有意做空门大开的姿态。 英琭终是将手一挥,所有箭矢弓弦未松逐渐朝向地面。罗锴逡巡着诸般动作,深知那些拉弓的手臂虽是还会抬起来。“罗耀庭,你也去罢。仪光尚且放心回队,你甲胄在身竟无胆量回马;可不是要折尽你忠勇传家的脸面了!孤家若想取你性命,也不屑于背后下手。走吧,最好不要试着挑衅孤家的耐心,对你,可有限得紧!” 当沈骧袍服的一抹绛红色,并入大队之后。英琭突然用马鞭指点着对唐劭切齿道:“知会伏于尚京的人,年底之前,无论采取何种手段,将此人与我擒回。不然,便杀了他!活,我要见人,死,我要见尸!” 直至进入安奉地界,沈骧才觉出浑身骨头要被颠散架般,无一处不叫着酸痛。 独孤澹见沈骧面带郁郁之色,摆手示意端木洵往外间去招呼其他席面。亲自提起酒壶斟满酒杯,继而笑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看贤弟的情绪倒似是‘慨当以慷忧思难忘’。还在为此番和亲不利介怀?罢了。贤弟能在那般凶险情形之下,率队而回,亦是极为难得。”沈骧欲起身拜谢,被独孤澹伸手按住。“仪光,英琭若是能令你轻易探勘到云骑卫的动向,还是鬼见愁吗!且不说这一去一回中间,暗卫刺客交叉骚扰,他也只是出手剔除了这些刺;便是最后带领箭阵出城相送这一节,就是无比凶险。其中杀机倒有七八成是真的。你当他是会顾及颜面么?说不得是另有计议在里头。亦或是……关心则乱?” 沈骧杯酒呛了,捂着口咳嗽不止半晌才顺了一口气。“此番和亲失利,踏勘又多半落败。回去之后少不得被问责。估计会问个流配边陲军中效力。流放南向的可能不大,往安奉来的可能多些。” 独孤澹抚掌大笑,喜道:“当着能如此,为兄即刻命人将安奉境内梧桐树悉数移到奉节成中来,只为恭等凤凰栖落。”转而回复正色诚恳言道。“仪光若是真能回此地来,为兄是求之不得。果能得凤郎相助,五年之内必能引出一支铁骑护境开疆。否则,独孤澹披枷跪于东面城头,向天下及先帝在天之灵谢罪。” 沈骧起身双手持杯向独孤澹经过,两杯相触罢,一饮而尽,一言为定。 缓着冲起来的酒气,骧暗暗问自己:该如何从这天罗地网中,抽丝剥茧扯出这五年时光。 门帘一掀,是端木洵领着侍从进来添酒。窜进的冷风使得沈骧浑身一激灵。独孤澹将一件厚披风递给他。 “哈哈,仪光,怎么一副伤春悲秋的神态。前面有宣平公主刚演罢一场《昭君出塞》的‘哭嫁’;你回来还要凑一折《西子思吴》的‘捧心’来做压轴不成?”端木洵上前又为沈骧斟满酒杯,打趣道。 独孤澹故意轻咳一声,示意端木洵止音:“佳叆莫要玩笑了。仪光此番出行本就是带伤远途。目下或有不好,你且关照下面弟兄,不可上来闹酒。另则,尽快召集军中长于解毒者往你处报备,不日赶往尚京。”端木闻言,不需多作解说,立即插手施礼出门行事。 独孤澹转向沈骧劝道:“这里入冬早,是要下雪了。莫在纠缠那些琐碎,明日随为兄倒凌云阁赏雪去。”说着往沈骧手边布了一箸菜。“既然是胁迫令你返回,则芷璘呈平中的毒必定有解。你可安心。”虽在劝说沈骧,实则也在对上面如此秽行暗暗不齿。 既然意识到沈骧其人的能力,欲行驾驭收用,总有其他策略。偏生拣出这等宵小行径为之。殊不知,家人安全是这人心头最柔软也是最不容染指的底限。一旦触及,明显落败一重,同时亦会彻底激怒此人。 松延宫早年因妒生恨,冤杀了万氏夫人,已经错走一步。现下竟又是走出一步臭到极致的屎棋。如今端看先帝的恩德还有几许余温,能勉强烘着朔宁父子之于朝廷的忠心了。 “贤弟带队出境时便带着伤,如今恢复成怎样?”——“已经全好了,谢兄长关怀。” “总提那‘谢’字就忒见外。关爱呵护幼弟是为兄长起码的本分。你和芷璘是为兄看着长大的,通家之好、同袍之义、刎颈之交,绝不逊于血脉手足。贤弟有任何话,皆可以对为兄吐露。”独孤澹向沈骧伸出手,示意要查看脉息以便查看他的恢复情形。 骧能觉察到独孤澹在探查伤情之后,也在缓缓渡送着内力,忙伸另一只手按住。“兄长,我……不觉冷了。若我问:昔有扁鹊见桓公,终而望之退,吾实难应座上之情,效扁鹊去之。兄长以为如何?”——“为兄何尝不知。其实心生去意者,亦非凤郎一人。无非是走得早或晚罢了。其中亦都有不得与外人道之缘由。无论贤弟如何选择,为兄都不予指责。只要你记得,为兄的安奉督护这里,永远有你一个家。” 这时,端木洵又折回二人所在处,报告已经备好安寝静室。骧将杯中酒饮尽,与二人端揖一礼,先行辞宴而去。端木洵这才低声报告了关于外间宴桌上的细节。 罗锴一直窝在外间的宴桌上,与使团随臣和武靖王麾下牙将们勉强支应着。私下里还是在留意着内间主位上的情形。终于看到沈骧被武靖王支应着先离席,亲自执杯出来敬酒,忙随着众人离座捧杯回敬。 有亲卫斟满酒杯,独孤澹捏着酒杯与罗锴互碰一下,慨然笑道:“适才听闻凤郎回述行程凶险,颇是令人心惊之下犹生宽慰。在此本王借杯中酒为罗大人与诸位大人压惊,请——!” “欣蒙王爷降阶宽慰,罗锴真是惭愧之至。”还要往下讲,被独孤澹出手按住。——“耀庭何出惭愧之言?岂不知‘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之理。此番沈大人带伤出行,又携诸位全身而退。既是仰承天子洪福庇佑,也足见谋者用心之深。品评一人之能,非是独见斯人一身一事,而需视其对峙者之能,方可明晰斯人之智。尔等于鬼门关上几度出入,终得全身而归,亦不当漠视斯人之能。”独孤澹毫不客气的提示道。这些随行官员如此众口一辞,将某些情节夸大演绎,令人听着极其刺耳。有必要敲打敲打,让这群家伙分辨清楚,是谁让他们逃出生天,而不是抛尸于荒野被乌鸦野兽分食。 “仰赖于私情而保全性命,末将愧不欲死,无以自处。”回想起横架于身上的几杆长戟,以及被日光映得寒光刺眼的箭头,以及那条被浸湿的中衣,罗锴真是咬牙切齿。 独孤澹面色凝重的审视了罗锴半晌觉得眼前这个人非独有猥琐可以形容,简直就是个肮脏。耐着性子向旁做了一个借一步说话的手势,把罗锴引在侧幕处。沉吟片刻仍是笑道:“耀庭亦曾是久历军旅,怎么调回京时日不长,如此快就被浸银得像个书呆子一般矫情?岂会不明白,男风之事于披甲人之间绝非鲜者。以本王见,汝于沈氏仪光之识,比还是停留在那天成殊色之境,迷去心性以致不见其能。” 见罗锴有意分辨,独孤澹伸手示意先听他说话。“耀庭细想,以此人出身家世而言,财色官禄与他能有几分效力?就算是给他一把交椅,只怕他倒嫌硌肉。非仅是尚京,便是安奉一境,知有凤郎其人者皆知凤郎冷情之说。若此番凤郎当真冷情,尔等早不知抛尸于何处了。 你可知此番和亲,沈骧本意居巢不出,英琭自会顺利完成和亲以及相关榷场边贸开设。不料终于仍是他带伤出行,本王在此亦不予追究来龙去脉。唯其明示你一桩。仪光天赋过目不忘之能,英琭若是不借疗伤困足与他,咸宁城军备布防只怕要被他看去不下五成。饶是如此来回走了这一遭,他心里亦是必有所得。暗卫那些踏勘无非是秋后纸扇,但与沈仪光则可望窥斑见豹。因此本王必要告诉你,英琭最后送行的真正本意,乃是犹豫不绝于是否要下杀手的一念之间。” 反应过来诸般情形之下,罗锴心惊肉跳,冷汗浸透衣衫:“王爷之意是,英琭犹豫过是否要杀沈仪光……而最后幸未下得狠心。乃是源于其中……情愫。”如此说来,若是沈骧当时被杀,使团全部千把人随后也没有留存的意义。 “有何怪哉?玄鹏公子在尚京时,便有‘尚京第一风流才子’之称。汝当此称谓是空谈么?何况凤郎生就绝色,孰能见之不喜?耀庭,你就真能把心中那群肥乎乎的小耗子,赶得干净么?” 独孤澹故意笑得如同一只爪按鲜鱼垂涎欲滴的猫咪。说得罗锴张口结舌无法作答。独孤澹看准破绽,愈发乘胜追击。“适才汝等言行之间,一再强调此人是妖孽。吾却以为此妖生于昌,实乃幸事。若他能助座上得成中兴之势,是妖又如何?果有那分桃断袖之好又怎样?娇童美姬本王尽可供他受用的。想必足下已见过萧宇其人,若非是俊美出挑又具才情,岂能是入得了凤郎青眼?” 闻得武靖王此番说辞,罗锴心间不免暗自思量。一想到自家小妹,日后竟要与男妓出身的萧宇同门进出,共事一夫;还要忍受沈骧到处拈花惹草;就不觉间毛发直竖。罗氏如今可是封后朝阳的家世,怎能因为沈骧成为天下人笑柄? 次日一早,艳阳升空,夜间散落的薄雪未及多久,便化入土层。除去些许阴湿的泥土,哪还有半点雪的痕迹。只是入怀的凉风,小小提醒着‘下雪不冷化雪冷’的实情。 沈骧把衣领越发捏紧,回头对并肩而立的独孤澹笑着耍赖:“早知王爷会过日子,竟没想过拉着小弟陪您一起来喝西北风。若是这光景,来日定要磨着舅父将我调到鱼米之乡去,打死也不来安奉督护,免得变成风干肉。”独孤澹被他说得笑个不停,抖开宽大的狐裘披风,将冻得直跳的少年严严裹住,夹着拖回暖阁中。阁内已经摆好酒菜,多是南地风味菜式。备下的酒则是杜康和军旅人喝惯的烧刀子。 骧随口问了句,是否请罗锴一起来同饮,独孤澹撇撇嘴,表示没兴趣。“此人功利心过盛,尤其寡德。眼高于顶心境狭窄,空谈而浅视。为兄劝你,少与此人共事。”随手斟了一杯热酒递给沈骧。 “水至清则无鱼。骧是领会此理太迟,才会有今日如许多不尴不尬之忧,跗骨之蛆般驱之不去。”——“贤弟是甚等样人,为兄视如反掌观纹般。放心,对罗耀庭其人,为兄自有分寸。只要他为国之心不至于泯灭,其他倒可视为小结。”说罢相互碰杯随意啜饮。 骧裹紧披风手把着被热酒烘热的银杯,临窗远眺。响晴之日就此高处可以看出很远。远处山峦上,石木光影依稀可辨。风声掠过,恍如箫声低廻。不意间耳畔响起一个笑言声音:“贤弟的酒竟未曾动。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那日也是这样亮丽晴好光景。启出身上所有封针后,别意更浓,却还是言而有信的牵着手,陪同在咸宁皇宫中走动。尤其带他去看了南书房的回字游廊。 游廊中标注了许多名字。那人说,掌权之后首件事,是造了这座忠义千尺廊,用以标悬为国尽忠的功臣之士。要让所有臣工为国尽忠有其实际意义,而不是御座之上一句空谈。 杯中酒依然是杜康,暖暖的烘慰直到四肢百骸。迷蒙之中确是贪恋那份融融暖意。然而瞬间竟又意识到,原来与那人之间情分至近却又至远,容天容地竟容不下一个情字。 “瑞阁千尺画廊东,梦醒天色有无中。云散倥偬喜晴雪,一瓣心香寄长风。” “好诗!得凤郎赠与佳句,为兄当亲自把盏敬之。”独孤澹击掌喝彩道。并提起酒壶将沈骧的杯子斟满。“听仪光诗中意趣,想来西恒一行,颇有感慨。” “岂止。直如大梦触觉平生方醒一般。家国天下、社稷苍生,于你我是志向;于某人言则是天色有无中的一段气象。当初我们在先帝御前,随谢太傅对诗。词牌名《帝台春》,兄长对的两句诗是: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骧当时虽年幼,却也明白,那实在是当时在场之人,甚或是举朝上下臣工们的心声。如今……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西恒一行,我虽是兀然梦醒,醒来之后却发觉,我把自己丢了。”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午后有八百里加急驿马传来两道特旨。第一道旨意,命和亲护卫主将罗锴见旨后,赞留驻安奉都护卫下,等候后旨调用。第二道旨意,命送亲正使沈骧见旨即日返回尚京,不得延误。 罗锴抱着极大好奇心,看着沈骧走到安奉地理图前开始搜索。按约定,由沈骧猜测独孤澹掌心中写的一个地名,沈骧输了便跳舞,独孤澹输了,则要满足今后一年之内,沈骧提出的所有请求。反正输赢结果都与罗锴无干,所以他对此猜谜不屑一顾。 沈骧手持长杆抵在图上,沿着标注的安远线缓缓滑向右上角的一个位置,按住不动。“这里,天相郡,北抵戎部,西接安奉都护,东距苍岭山脉,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妙。若能以一支劲旅于此建卫;既可以同安奉都护连作一线结为一道铁篱,还可望能升级建成一处都护府。此事若成,十年之内,昌之北向、西向境内,可保安枕无忧。但不知耀庭兄,可由此雄心成为当时骠骑将军否?” 罗锴没提防沈骧会突然把话题转向自己,他正在看武靖王手心中的字:天相。惊觉之下,罗锴不禁大骇。片刻稳住心神,朝着独孤澹和沈骧分别一拜,叹道:“昌之一朝有王爷统兵,凤郎用谋,实乃当时绝配朝廷之幸也。” 骧放下长杆哂然一笑:“兄台谬矣。此番拙见供年内谋划计较,还能勉强。玉面鬼见愁绝非被人牵着走的。若不能及早动作,一旦入冬戎部必起异动。届时若能令西恒坐壁旁观,就已经算是极其难得。只要陛下尽快确定天相郡建卫,择一员足够分量的人物戍守,则西北铁篱龙戍成矣。这道铁篱拉开之后,朝中有无沈仪光,都不再重要。届时惟愿耀庭兄能精诚合作,扞卫边陲。当成为那一方百姓的福之所系。” 独孤澹擦了手心,言语款款,信义诚诚:“本王在此亦可与耀庭开诚布公。候命其间,汝尽可知会故友同袍们,有意建功立业者,还是多往天相建卫之事上面多用些心思。此处必是一处大好基业所在。本王不日亦将上表,请调仪光来安奉任职,共襄戍卫大事。仪光不会埋怨愚兄扰了你庙堂青云之梦吧?” 沈骧当胸抱揖深施一礼谢道:“骧何德何能,得王爷如此看重,实在是诚惶诚恐。果能成为豹韬卫旗下一员,乃是下官莫大荣幸。况乎安奉一线于昌之社稷,乃是门户基石国之命脉。骧岂敢不竭诚效命。” 罗锴被独孤澹和沈骧的一对一搭,惊吓出一身冷痱子。回想起过去的两个月中间,得到这少年几番回护,几多提醒。自己却因为一些小节之事分斤拨两多生猜忌,以致频频落于下乘。尽管不能向外人承认,实则也骗不过自己,在过去的两个月中,自己的命几次都是游荡于沈骧手心里。即使今后的前程,或多或少也是得其所出。 返京之前,沈骧又去了鸣鹤滩。 相似的季节,比之前次到此,这一回倒令沈骧冷到了骨头缝里。尽管独孤澹接手安奉全线防护之后,曾抽调兵勇来此处,打扫战场,收理骸骨,依然有尸骸被滩泽的水浪推上浅处地面。 返回的路程上,沈骧不停地催马狂奔,几乎不眠不休。既是要赶早回去复旨,亦是为了逃脱出那满目白骨森森的纠缠。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霜月 霜月,其性阴寒。中毒者症候为肢体冰冷,颇似中风寒之兆。随时辰延续,寒侵血脉脊髓,致经脉凝滞。及时服下解药,佐以足量烈酒烘热为浴汤浸浴,辅以推功助温催行血脉流转,遂可驱尽。 幸亏有雨航在家,发觉两位兄长情形有异时,凭着手上的针灸之技,将谢琛慕超的心经肺经穴位封住,总算是为沈骧抢出了足够的救治功夫。 解毒疗法听来简便,沈骧心头的怒火亦是烈焰升腾足以烧天。 一直以来追随者父亲的脚步,感念先帝知遇和临终嘱托,按下个人恩怨,无非是期盼着效忠君王保天下祥和。但霜月之毒的寒性已足够将沈骧冻醒。原来自己出生入死不计毁誉的效忠作为,在皇家威严体统,及天子私欲之前,终究是一文不值。 天子,奉天承运,得天独厚,当如是也。那么,御座上那人当真足以和王座匹配吗?他撇不开珠帘之后妇人的扶植支撑。如此,即使能有人辅以他再造之功,亦是要粉碎在所谓的伦常孝道之中。至于那个向他输送真气的人,亦将成为母子两个向祖宗社稷皇家体统献祭的牺牲品。 沈驰的妻子李氏甚是娴淑,孝顺公婆照顾夫婿极为勤谨。很得安氏夫人心意。在长公子外出期间,由其帮着安氏料理了一些家务,也都细致周详。 只说这一晚,沈驰发觉妻子的情绪极不正常。便走过去询问缘故。李氏心惊胆战的告诉丈夫:长公子刚一回府,就当着安氏夫人的面,下令绞杀了新府中四名侍妾。李氏不敢相信,那么俊美的人,面对着绞杀场面,居然还能悠闲的品茶。 沈赫得知儿子安然回京甚是欣慰。至回到侯府时,亦才听说慕超谢琛受风寒的消息。安氏夫人经与沈骧商议,将那兄弟二人移回侯府中静养。沈骧托故要静心整理西行踏勘,留在新府中。 鸾尉小筑中空空荡荡。见沈赫进门,雨航快步迎上来见礼,回禀说:骧在房中刚睡下。他居然是两天一夜没合眼。 沈骧蜷在床上还睡着,如此沉睡在近几年内到属于难得。半条被子滑落在床沿,余下半条骑在两腿之间,长发散开垂在枕畔,黑中泛着青色如丝如段。应是刚沐浴过,还等不及晾干就倒头睡了。沈赫上前,另打开一条软被为他盖上,回头示意雨航到外面去说话。 等了一炷香的时辰,房中响起沈骧睡醒念叨说话声。雨航的沈赫示意,起身先行入内关照起床穿衣。 “爹爹何时回来的?雨航也不叫醒我。”骧走过来向父亲见礼。 沈赫含笑招呼儿子落座。“见你睡得正好,便不要他叫你。雨航且去准备一下你们两个的袍服。待长公子醒醒盹儿,便随为父回家,一同用个团圆饭。”雨航欢喜的应了一声,识趣的回房。 探过沈骧的脉息,沈赫不禁皱眉。“你的内息还是虚浮,莫非回来之后动用过。”——“超哥中风寒较沉,跟前的人不尽心。孩儿一时情急处置了,随后帮超哥现做了推功驱寒。加之前几日赶路有些疲惫” “也不至于悉数打杀吧?”沈赫听似轻描淡写的询问道。——骧明白,父亲是听说了新府中侍妾被处置的事。遂即答道:“若这几人仅是某一方面来历,倒也不至于出此重手处置。可恨的是端着一派来头不小的姿态颐指气使,最是容不得。” 沈赫失笑一声,问:“哦,什么来头?”——“有叶茂旧部派来的,还有大阁领手下的。此番和亲功亏一篑,六七成倒是毁在这两路人手中。此事若行叼噔开,他们又能将责任推得干净。”骧恨恨的将拳在临手的桌案上敲着。 “如此说来,叶沐泓算得是死得其所。”——“孩儿正是这样想。此番竟是多得放之兄的大力相助;他还助我破除了兰若毒。”沈赫闻听点头微笑,深感欣慰。 和亲之事功败垂成,安奉线上布防将更重于联盟防守。英琭不可能长此以往象这一番似的,高抬手轻落下。天相郡如能有王侯之尊的人,必可坐定局面,此桩人选则以骐王为最佳。然如此一来,松延宫必定会疑虑他在外拥兵自重。预计会加派监军以及大量暗卫随行监视。沈骧对父亲表示,有意请职前往安奉就任鹤卫分堂阁主。如此亦方便将谢琛、慕超先行带出是非之地。 沈赫听罢儿子的论述,沉思半晌点点头。慨然一笑拍着沈骧的背:“换了衣衫,随为父回家。” 随着时日推移,越发看透诸多事情,沈赫对于面前种种的反应越发淡然甚或是漠然。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容他放在心间。亦或是说,他已做好随时离开的精神准备。 父亲异常平和的反应,令骧暗松了口气。实在不知如何述说。要如何说,儿子被松延宫出卖给英琭;要如何说,两位哥哥的寒症是被禁宫内某一派指使下毒;以我目前内力只够帮慕超解开寒毒,谢琛的情况则要看随后与座上之人的交易。要如何说,我们辅佐了怎样的一个王者?因为所谓君臣相知包括沈骧本人,在此人眼中终究是玩物,可以随意拈来送人。 当晚家宴之上,沈赫向家人宣布,决定于沈骧婚后,即将朔宁侯爵位留予沈骧承袭。世子沈驰需另求赐爵。他将于年底上本致休,携安氏夫人回江虞。此意一出,全家人虽则错愕,随即却都是默许不言。 沈赫发觉沈骧在晚膳之后,独自坐在菡园六曲桥的栏杆上,手把着栏杆的端方花柱头出神。于是走上前驻足下来。骧回头见是父亲勉强一笑。 “爹爹,兰若牵情破除,我反而觉得心里被扎进一根刺。我想拔出来,可动一下都是痛不可当。”——“骧儿长大了,在动情。” “情是这般酸辛痛楚吗,为何还会有那么多痴缠?”——“求之不得以致欲求不满。略有小获便令食髓知味。” “西恒走了一遭,我惊觉的许多事情被我视而不见,或是混淆。不知日后能否分清楚。”——“无妨,届时爹爹自然会帮你看清楚。” 志锐五年冬季,异于往年提早近一个月。朔风由西而冬直抵昌之腹地。每经一日,朝堂上都有步步迈入冰窖的错觉,彻骨凄寒。 十月十六日,沈骧因赴恒送亲,处置多生错漏,被随行官员联名动本参劾。言其出任主使期间,一意孤行触怒西恒国主,祸及宣平公主,导致和亲半途搁置,殃及边贸榷厂开设,等众多国务。又致使身为上朝官员在胡裔处百般受辱,以致国体官声蒙羞。特请旨今上做主。联名折中,罗锴的签名赫然在内。 沈骧对被参奏事表示无可辩驳,因其当殿质询递本上奏的官员,言语不恭触怒天威,被处以禁足都尉府闭门思过听候处置。 十月廿日,流行驿马入京上报,天相关外夷戎铁骑叩关。安奉都护急调五千人星夜兼程驰援。得以及时御敌于关外。战后,领兵主将罗锴奉武靖王之命,暂时留守该处待命。 十月廿一日,上降旨,准武靖王奏请,加封罗锴左将军之职,留驻天相关着手先行建卫。 十月廿二日,还在禁足期内的沈骧,被人看到擅自在外冶游,告到御前,虽被勒令即时复职。身负相关过则继续查办。 十月廿三日,御弟骐王当朝请旨,请准带兵前往天相关建卫戍守。上准奏,赐骐王天相督帅,播四万人马赴天相镇边,建都护府,加王爵,便宜行事。特准就地招兵补充军备,总领天相全线二十一县。定于年初三日启程。 十月廿四日,流行驿马再入京城,安奉防线南突显西恒云骑卫攻袭。该处正是由归宁、虽安、盛德三个县组成并称为‘归德三府’。此地一旦失陷,安奉防线直如被撕开一角。归德知府为免遭屠城之祸,开城献降。恒军主帅入城后接手关防,并依约定安民驻兵建营,并无再往前推进之意。 十月廿五日,安祚侯罗嵩请旨驰援归德府。即获照准。定于三日后领兵两万赴归德府迎敌,收复失地。同日,松延宫突发懿旨,为翰林院编修慕超赐婚,娶安祚侯独女罗玮为妻。 十月廿六日,慕超被特指加封云州知府,命其婚后即行上任。 十月廿七日,于是这一日沈、罗两家匆匆忙忙为慕超和罗玮操办了简单的婚事。 愧然看着一对新人步入喜堂,罗嵩一张脸涨得猪肝也似。对着沈骧百口莫辩只恨无地缝可钻。从今而后,凡提及罗家,必会说罗氏一门妄名逐利无诚无信……罗嵩只道,增援归德府激战沙场,得有建树,还能有脸回来见同朝臣友。 反是沈骧阔袖一拂,朝着罗嵩翩然一拜。颇具哂色的笑劝:“世伯大可不必介怀,如此未尝不好。家兄立于清流群中,洁足净骨,声明比之小侄亦是清白的多。断不至于辱没罗家碧玉的清傲风骨。终于得见家兄成就,骧是说不出多欢喜,怎么还能隔阂。”依然是动作利落,翩落惊鸿般一拜,转身指挥家丁仆人。言行举止丝毫不乱。 罗嵩张口结舌半晌,终是忍不住向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 感觉到有手附在背上,骧疲惫的回头,见是谢琛端着酒杯立在身后。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慕超身着吉服强颜欢笑,正与岳父相互敬酒,温颜互勉。尴尬之情无以言表。 “骧,侬弗要怪超哥,弗是他的错,圣命难违”——“侬弗需要劝我,我明白格。馥薇跟着超哥,比留在我身边安全。”沈骧用家乡音与谢琛窃窃私语。 “如此么。侬好前去敬一回酒,弗然格,超哥弗好做格”骧挽住谢琛的手轻拂两下,便是明白其意。接了酒杯向慕超过去。 谢琛的寒毒未清,肢体触手冰凉。以致早早便穿起狐裘。原本的面如冠玉眉目如画之上平添了一层娇柔。 慕超见骧过来,迎上几步正要开口,已被牵着到一边。 “云州府扼安远天相两地咽喉,为历代交通要冲。哥哥肩负重任务必谨慎。松延宫和朝阳殿合走这一步,虽是阴损,反而也省下我许多心思。骐王、武靖王与您和琛哥都有私谊,罗锴如今也是妻族亲戚,哥哥对各方说话都方便。顺利的话,最迟来年开春,我便和琛哥往那一线去。” “座上那位会放你?”——“嘘,目下我是处处受制于人全无防守之能。英琭此番显然是亲自动谋与我较量,未必能给我喘息时间。哥哥先行一步离开是非之地。也便于先出去为我们经营一处立锥之地。余不多谈,敬哥哥一杯。早早动身上任。来日重聚自有我们兄弟分说的机会。” 匆匆碰了杯刚转身,慕超来住骧的衣袖,往他手里塞了个小包。“适才在,馥薇让我转交你。她说:相逢未嫁还君明珠。此番去往云州,为兄自当一切谨慎。” 手帕是一方银薇绣花软烟罗。帕中一颗鸽卵大的东海珍珠。是当时与馥薇交换的定情信物。如今还回,其中有何意思,沈骧已经不想去猜。 目光避无可避的落在案上的青玉飞鹏摆案上。昆仑山上乘墨玉,天成月白俏色,抠出一张玉面。雕成一只展翅杨风的玉面玄鹏。银丝錾嵌篆体字——鹏举。九万里风鹏正举,端是好气魄。 用手指在玉鹏头上轻轻抚摸着,心中的刺一如有无形的手狠狠拨动。好疼,疼得令人根本没办法将刺拔出。难怪英琭故意在疗伤时,令骧保持意识清醒。 噩术祛除之际亦是情关空门大开。英琭抓住良机,先于所有人将情根狠狠戳进沈骧心里,好番算计。 自亲率使团来尚京和亲时起,步步为营,令沈骧不自觉间自昌庭朝臣中排众而出。直至后来安奉防线外设防,使睿嘉帝迫于压力,令沈骧打破约定带队送亲。恒境内,路为凤郎开,旗为凤郎展;直如英琭之言,和亲唯识送亲人。好张情网,疏而不漏越挣越紧。 亲率箭阵送行,实则为告知:本该痛下杀手,终因心中不舍而忍痛放归。如果鸣镝箭雨是虚晃一枪的玩笑,那么短歌箭阵确是当真杀机四伏。若骧当时死不回头临别赠言的话,则会使死而不必要回头的。好株情根,望风必长,触之必是扯心裂肺,痛至百转千回。 玉雕摆件看似是小伎俩,还有些童趣在里头。简单一句:心念旧恩,莫失莫忘。忘得掉么?来日纵然有生死相搏之时,只要沈骧稍有恍惚,英琭即可凭此刹那间的情愫,抢得反手机会。好深机谋。 思及于此,沈骧由衷感佩,英琭真好一幅心胸,宽阔到笑纳天地风云奔涌。以此人为对手,足够豪情万丈,今生不虚一来。 十月廿八日,安祚侯罗嵩帅精锐两万赶赴归德驰援,睿嘉帝率百官相送。 十月廿九日,新封云州知府慕超携家眷离京上任。仅沈骧领沈驰谢琛等家人送于十里长亭。 十一月初三日,西恒专使进京递送回函:经查实,宣平公主隆氏行刺案,系属受叶氏余孽操纵。已于公函到京当日予以解禁。赐封春影宫充容。未列入妃位级别,着其即日起于宫中静养祈福。原因在于,颖充容已经确诊,不能养育。鉴于昌庭此等行措,中止所有与昌庭议题。 睿嘉帝看罢官文险从龙座上溜下去。御前太监守忠即宣布退朝。 散朝之后大殿玉阶下一片哗然,有的提议和亲失利应当发兵西恒,为上朝讨回尊严;有的直指沈骧办事不利误国误民,该当交部议罪…… 十一月初八日,流行驿马三入京城,安祚侯罗嵩于归宁县,与云骑卫主将典苍两军交会,展开激战。罗嵩身中二十余箭,两军各有死伤,各自收兵。随后昌军因主将重伤高挂免战牌。两军就此僵持对立。 十一月初九日,安奉都护加急行文。武靖王已派旗下右将军端木洵增援归宁,随后收回该县,但随安、盛德仍在云骑卫控制之下。尤其,安祚侯伤势危急。 十一月十日,安奉都护线上又现云骑卫迹象,大有东趋天相关再冲缺口之势。睿嘉帝即发特旨,召骐王先行自鹰扬卫点齐两万人马,火速赶往天相,即行到任扼守。另宣旨鹰扬卫都统领沈赫率两万人马再次驰援归德三府。 十一月十一日,归宁发回加急战报,安祚侯罗嵩伤重不治身亡。临终时命副将秘不发丧以待后援。睿嘉帝闻报大恸,下旨辍朝三日以表哀悼。 十一月十二日,骐王率领两万鹰扬卫人马离京赶赴天相。睿嘉帝率百官相送。 晚间,骧回到侯府菡园,仔细调对好浴汤,照看着谢琛入浴坐定,随后与谢琛两手互牵。只维持了一盏茶时辰,骧就熬不住推说口渴,收了内息。喝了几口水披件夹袍坐回到浴桶旁。有意无意似的说着闲话。 “物反常必为妖,安奉两道加急行文跟得忒紧。”——“侬言下意思是讲英琭用兵心思缜密,还是说,朝中有人在动战报的主意。”谢琛音色虚浮的问。 骧摇摇头:“此人心机极深。今番举动看似没有章法,实际步步杀机。预计后面还留有狠手。拭目以待吧。我目下一个心思,只想先把阿哥的病治好。旁的事情,尽随它去。噢,从安奉转道回来时,擎韬兄要我带话,想侬往那厢走走。” 谢琛轻笑几声,脸颊已被热酒浴汤催得通红“他总笑我闲云野鹤,在朝堂久了,磨去了鸿鹄之志。我则反讥他焚琴煮鹤草莽粗坯。怎的,现在出言相邀,难弗成西北将成今后用谋之重?” 骧伸手烤着火,以免得发抖“若我说‘是’,阿哥如何计较?”——“愤然投笔请长缨,如此而已。为兄虽弗习武,保家卫国之心,弗输于行伍之人。得尽绵薄之力,总好过于沉浮于人心倾轧唇舌搏杀。又得以携手弟兄们共游广阔天地,大快之事也。” 骧闻言咯咯笑个不住:“麒麟若闻此言,必定欢喜的放马驰骋一番。每与我提及阿哥,总是目光迷离神往之态:才情不逊公瑾,品貌不让小史,每每思之,心驰神往。有失宗侯威仪呀。”谢琛笑着也不喝斥,只把湿手往骧脸上一抹。 十一月十三日,骧携同沈驰代表沈赫赴安祚侯府吊唁。 上香祭拜已毕转出灵堂,意外遇见仍在鸾仪卫代职的贺铭。出于同袍之义便停于廊下小叙几句。临别时相互施礼时,贺铭趁机将一个字条塞在骧手中。“骐王离京前嘱咐在下,将此物及早交与凤郎,早作道理。另外确定,秦阆是西边的。” 回转鸾尉小筑,展开字条,上面蝇头小楷写道:‘匆忙间未得话别借当时谜题博弟一笑,以期鸾凤和鸣之年。’下面是入住新府时,骐王和雨航逗趣说过的四个谜题,这自然不会是玩笑意味的字柬。 沈骧觉得身体越来越冷,即使雨航帮他准备了热水泡脚,也只一时片刻有效。雨航索性将他搂在自己怀里。 看罢字柬后,雨航回忆起当时猜的四样物件:锦缎、筷子、蟠桃、雪梨,突然摇摇怀中的沈骧说:“四样物品取谐音,可不就是——尽快逃离。” “我走得脱,琛哥怎么办?谢家就剩他一脉单传了。端贞皇后殉节先帝之前将他托付给爹爹。”——雨航不禁把怀抱中的人搂紧“你若不走,我就陪你。再则,不是说王爷派来的郎中明日就到么。届时和他们约好,趁乱直接把琛哥带走。” 骧捂着口中的哈欠,迷糊着点点头。又往雨航怀中靠了靠。渐渐睡了。 十一月十四日,恢复早朝。鹤翔卫大阁领邓绶当庭动本,参劾鸾仪都尉沈骧。查沈骧与西恒送亲期间,与西恒国主过往甚密,行动暧昧不清。恰因此议,正与前之交有司细查‘出事多有不当’一题,不谋而合。睿嘉帝大怒将沈骧当殿擒拿,命大理寺勘审问罪。同时下令立即查封都尉府。 雨航在城外接到安奉派来的医官,直接领到了侯府。未出府门,就看到东来急匆匆跑进门告知,鸾卫小筑被官兵查封。有关兵把守抄检,二爷已经被打入大理寺大牢中。那边的家,回不去了。 十一月十五日,大理寺卿赵椿上殿呈送初审笔录。睿嘉帝预览之后大怒。即下旨将大理寺卿革职交部议罪。命大理寺右丞李珪暂代寺卿之职,接手审理沈骧涉嫌通敌一案。 见皇帝已将案件定性,朝臣们无人再能进言。 李珪素来谨慎,赵椿问案时也曾旁听过庭审。明知此番问罪,乃是睿嘉帝想要杀一杀沈骧的骄躁,以便于来日用着更顺手。他到监牢中也听沈骧确认提示过:如今朝内局势波诡云谲,几方面人都想假清君侧之名,行收权于掌中之事。李珪对此计较深以为然。 然而事态又突生急转。 十一月十六日,沈垚突然手捧特旨到大理寺,声称奉旨监审。并勒令李珪当即升堂,提人犯到堂。凭着特旨以及松延宫懿旨,沈垚一跃便坐到了主审的位子上。 李珪早听说过此人行径,知他此来绝无好事,便回头知会差役,务必多留心计,免得被这厮拖成替死鬼。 忽得当朝太后以及沈氏宗正的双重信任,连跳几级成了监审官。沈垚敢不结草衔环的大表效忠之心。再有高屋阔宅,封妻荫子的红火气象熏着,哪里还记得半分血脉亲族的概念。 一拍堂上惊魂木,满面公而忘私,孤直忠诚之态。扔下一支水火签扯开公鸭嗓喝令:“用刑!且慢,此犯有缩骨之能,不可令其脱逃。捆不住便将他钉住。尔等只管使出手段,自有太后娘娘为我等撑腰做主。” …… 午后,新成的口供,连同都尉府查抄的物品,径直送入北书房。真个是形形色色。豹韬卫的披风,先帝亲笔题写标注骐王和沈骧年庚的喜帖,定涛军战船模型,同僚之间互换的字画(其中就有鹤卫大阁领亲笔写的鹤卫口令),御赐的墨锭章料,甚至还有一件鹅黄色的内袍,最惹眼是那尊墨玉雕的‘鹏举’摆件。顾名思义,送礼之人是英琭。 所有物件加在一起,不见得值多少钱。却不是寻常臣子可以觊觎的物件。在听闻得沈垚带来,只说是转告睿嘉帝的一句话时,松延宫太后就绝无沉默可能。 “告诉他,兰若牵情已破,从此凤郎多情。”凤郎冷情时,难有人近其身;凤郎一旦多情,必是个比九尾狐狸精还要空前绝后的祸害。 睿嘉帝面对着太后手上的龙泉剑,耳中飘荡起太后以死明志之言的回音:“如果皇帝一意孤行,就请以此剑送哀家去往先帝跟前谢罪。哀家不能因为沈氏族中的逆子,败坏祖宗纲常,祸乱社稷朝纲。”睿嘉帝终于两腿一软,跪在富贵朝阳百褶裙前。 …… 入夜后,沈驰和雨航通过贺鸣事先安排的路径,潜入大理寺牢房探监。面对沈驰是李珪将手一摊:“衍恒仪光此番触及忌讳颇深,恐怕是回天无数了。此案之水颇深,非你我之力扳得转圜机会。若是不可能借得令尊大驾,唯有好言相说令兄,及早给座上个维护体面的台阶。断骨临近姑舅亲,哪里就到你死我活呢。” “谨芝兄好意,小弟心领。”沈驰领着雨航,亦步亦趋的跟在李珪身后,一层层向牢中走下去。 就着一豆烛光,半晌才逐渐看清木栏中景象。雨航惊呼了一声“天~~”两腿一软瘫坐在沈驰脚边。沈驰亦被里面的情景唬得双目圆睁,听到雨航的哭声一瞬,惊觉过来,忙挥手捂住其口。 觉察沈驰面色不虞,李珪不等问便摇头道:“此乃那位监审官沈大人的杰作。他捧着手谕和懿旨,下官只能关照差役们手下有点分寸。”——“好个公而忘私的沈垚!”沈驰切齿道。 雨航被沈驰掐着哭不出来,拼命地捶着监牢栏杆。待值夜差役打开牢门,他挣开沈驰的后,跌跌爬爬的扑进里面,再次跌跪在木架前。 监内景象足以令人魂飞魄散。木架上绑着的……怎会是那华美俊逸的凤郎。雨航的手抖得打摆子一样,好歹拂开散乱的发丝,见骧仍在昏迷。唇上布满咬破的血痂,两臂躯体被牛皮绳勒进肉里,两个手掌,上臂,被寸许长的铁钉生生钉在木架上。衣裤被血污浸渍近于结冰。裤腿已扯得丝绦一般,衬得赤裸的双脚更是惨白。 雨航就着沈驰手上水罐里的水,浸湿手帕轻轻为骧擦了脸。泣不成声的问:“同根相煎,沈垚为何下次毒手?”——“二哥当年为护琛哥,怒杀恶奴;沈垚当时险些被二哥废了双手,后来连跪了三日才未被逐出宗藉。如今被他捞到报复机会了。”说着又转头问李珪:“那厮可曾行有其他龌龊勾当?” 李珪摇头:“公堂之上,那厮还没这个胆量。最不过就是加大用刑量。” 沈骧从疼痛中苏醒,微动之下扯到身体各处伤痛,疼得几乎又要晕过去。半晌看清眼前的人,喘着气唤着雨航上前。“无论如何……先把琛哥送走……尽快……。我这里……不过一时之痛,熬过去并无大忧。但你和琛哥……都危险,你……快走。我若脱险……定去寻你,决不食言。”稍缓口气慢慢转向沈驰:“三弟……回去之后,不可将此情形……对娘说起。娘的菠……经不起,你们闭门谢客……切不可为我到处奔走,那样我必死无疑,安心等着爹爹回来,听见没有!” 雨航哭得语不成句,顾不得许多张开手臂,搂住瑟瑟发抖的沈骧为他焐暖。“你受如此酷刑……我如何能撇下你……” 沈骧摇头勉强撑出一笑:“上面问罪之议已定……我是堕于几方面的夹缝之间,才有这番皮肉之苦……如今端看皇上对太后的孝心……是否足以重过家国天下……也看我是否……奇货可居……,我与松延宫都出动了彼此的底限,故而才势必要有此一劫。雨航你千万依我这次……把琛哥带走……如此还可望替我……多挣得一分生机。快走……再不可来探监。若能逃出这牢笼……我明年定去安远故处……找你。” 见雨航抱着自己哭得泣不成声,偏生自己又动弹不得,沈骧只能打起精神对沈驰呵斥:“我的话对你们……都没有用了。还是想问我要回爵位?”——“没……没有的事。” “那便快走!”沈驰不禁打个冷战,不由分说拖曳着雨航捂着嘴,一路呜呜咽咽,逃也般出了大理寺。 这边李珪刚刚从牢中出来,低着头只顾走路,一下子与人撞个满怀。惊愕之下刚要喝问,那人将一面金牌几乎拍在他脸上。李珪立即咬紧牙关将所有话语咽进肚子。 足有半个时辰之后,沈骧头上蒙着的黑布罩子被扯掉。发现自己已经被解下,身上的铁钉也已经拔掉,草草上了伤药。目下所在处是相对齐整些的监舍。看来是有重要人物提神。 睿嘉帝紧裹着黑披风,直感到两腿像是浸在冰里,骨节中都要渗出冰渣。室内药味血腥味呛得几度作呕。终于草榻上的人清醒过来,他动了一下还是放弃,继续坐在木凳上说话。 “只要你今后好生跟着朕。朕一定制沈垚矫旨之罪。看到你流了这么多血,朕……不忍。” 骧冷涩的扫了睿嘉帝一眼,哂道:“沈氏父子为这天下出生入死拼尽身家声名,流几滴血算什么!只是从此忠诚仁善再不会存乎于君臣间而视乎于天良。腾龙归去,嘲风不望;凤相散尽,良禽自是择木另栖。这便是几年后昌之一朝的运势。” “你说什么!”睿嘉帝以为自己听错,亦或是沈骧昏迷之际的呓语 君臣、亲族、兄弟间的缘分已经耗尽,那便就此搅乱这片伪善,让你看清手中掌握的,竟是怎样一个天下。“先帝殡天起因,陛下真的相信太后之言,认定是亲军护卫失手?你错了,她其实对先帝和二皇子,一个都不想放过。若只死了小的,沈氏一族包括你都难逃诛戮;因此最好是父子同亡。 想明白么无论你怎样,都是于德行之上站不住的。君座健在,你觊觎大位为不忠不仁;父亲横死,你视大仇不报为不孝不义;若诛真凶势必杀伤生身之母,为忤逆无良;挟先帝故恩以制朝臣,为寡德无耻。” “沈仪光,你宁死也不肯留在朕身边……效忠,……居然还敢毁谤太后……”睿嘉帝万不成想沈骧竟是凸显狰狞,一时间措手不及。 泫然间,沈骧又换了一重姿态,语重心长,言之谆谆:“睿嘉,先帝当年欲废长立幼,乃是深思熟虑谋天下之择。以你资质做太平天子尚可。然当时情势以及你的庸纯有余,收束不住朝中群雄丛立的局面。相形之下,先帝更希望让你以闲散亲王安度余生。可太后认定,太子一旦被废必死无疑;若太子顺利接位,先帝亦会效勾弋之例,留子去母。所以不惜杀父弑君。随后又以血腥手段大肆灭清流质疑之口。甚至因嫉生恨,恨令智昏冤杀我母亲。如此才推你坐上大位。可是如此得来的皇位,你倒真能坐稳么?你实在该庆幸先帝弥留之际,尚念及百姓念及亲情,以大慈悲情怀再三嘱托驾前故命众臣,于他归天后,依然守护这方土地,否则焉有你今日稳坐朝堂? 当年先帝为睿骐和我换帖,不过是为我俩连一份亦臣亦友亦亲的缘分,以便来日询策筹划便利。却被你母子定性为断袖之癖。足见你们心怀龌龊无以复加。英琭正是早于众人之前看清此节,不愿与你们为伍,更不愿效力与你,才故意表现的放浪不羁特立独行。此人文才武技,于当世难有出其右者,虽则不愿在朝,却未见得不能假其力,倚为昌边陲之上一道坚强壁垒。我有生至此,唯钟情过这么一个人。而你妒恨色急,我为救护被施毒加害的哥哥,不得不离开他,及至日后能与重逢,我也势必要与之以死相搏。这结果,这答案,你可满意? 昌之天下若在睿智之主手上,凭其文攻武备智勇仁信,可望江山归并重启盛世。而在你手上的情形有目共睹。先帝治下虽立封疆之爵,却也是收放自如。到你母子时,不仅封疆更行裂土分封各行其制。中兴与你手中本就难期,如今更是无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君主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隆睿嘉,太后为你拼抢来的,实在是九五之尊掩盖下的一个耻辱柱。陛下好自为之罢……销骨笔铄金口放不过你,你生生世世摘不掉弑杀君父谋位、丢失疆土败德的罪名。百年之后,你怕要残缶负面方敢入葬皇陵。” 睿嘉帝逃出门。骧因为言语过频而虚脱,神智有恍恍惚惚的感觉。依稀能觉得有脚步声在周遭来来去去。还有轻轻地议论声。 “哎,不中用了。”——“那位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只有三个字,留全尸。总归是皇亲国戚。”——“收拾一下,少时有人监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