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明星文。大陆背景。讲述贫困少年丁零因为生活所迫,也因为对其无血缘关系的兄长张峥云导演的崇拜,进入演艺圈,努力上爬的故事。人物纯属虚构。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青梅竹马 娱乐圈 搜索关键字:主角:丁零┃配角:张峥云,谢文俊┃其它: 第1章 友谊是没有羽翼的爱。 ——拜伦 丁零买东西时,第一眼看中的,哪怕之后逛遍几条商业街,货比三十家,最后还是会回到原点,买下一眼看中的那件。几次下来,他不再浪费时间,第一眼看中什么,就买什么。 东西这样,人也这样。 他第一眼见到张峥云时,他还是个十八岁高三学生,已经人高马大,高出同龄人一头。他在操场上和几个男生打篮球,一群人围观。他一伸手,就截到球。几个转身,就突破重围。三步上篮,就进球了。他接过从篮框中落下的球,夹在腋下,与同伴击了击掌。边上,高挑身材、皮肤雪白的校花为他递上毛巾和水,他满不在乎接过享用,用完才含笑看了眼女生。 “真帅。”丁零同桌在他边上无限羡慕。 “切。”丁零白了他一眼,心想:“那还用说。” 张峥云是丁零父亲新娶妻子的拖油瓶,名义上,也算他哥哥。 丁零不喜欢他继母,觉得她个头小小,态度却凌人。不就是个画家,后来自己成立工作室赚钱了么,有什么了不起?就他父亲不争气,给人当会计,从公司算到人家里,最后把自己算了进去,抛妻弃子,替人当家。对,丁零恨他继母。但这并不影响他第一眼就对他这毫无血缘关系的便宜哥哥产生了好感。 张峥云,就像是他的反面,一个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抵达的彼岸。 ****** “峥云哥哥。”张峥云拿自行车回家时,听到有人叫他。应该,是叫他。 他怀疑地转身,看到一个又黑又瘦,脖子上别出心裁地斜系了根红领巾的男孩正一脸严肃看着他。男孩有点像印欧混血儿,一双大双眼皮的眼睛直勾勾看住他,亮得仿佛有人在里面点了灯。 张峥云还是学生会主席,首先以为是低年级学生越级向他告状。再一想,又不像。 “我叫丁零,是丁昶的儿子。”丁零自我介绍。张峥云“哦”了一声。丁零忽然笑了,他不笑和笑时是两个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感觉。他说:“你知道我,对吗?我觉得你不错,我们交个朋友吧。” 张峥云没笑。他一样不喜欢他继父,觉得他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他看着丁零,心想:“这小子皮真厚,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然而不知怎么搞的,张峥云还是认下了这个“弟弟”。 丁零和他一个学校,念初一,两人不时在校园各处遇见。丁零随当时心情,或跳起来大叫他名字,摆动螺旋桨般大幅度挥舞双臂;或微微颔首,给他个冬日幽潭般深邃不明的眼神。他则千篇一律,四十五度点两下头。 丁零有个学生会长哥哥的消息迅速传遍全班,或多或少为他惹了点麻烦。丁零无事则已,有事必找张峥云。张峥云三下两下,就给他解决了。他有时怀疑,丁零是不是为了接近他才故意惹点麻烦的。 他有点厌烦,也有点好奇。 他也开始差丁零做一点事。比如他晚自习时让他去操场对面给他的保温壶灌满热水。比如他和校花在教室里玩儿的时候,让他在室外把风。丁零很乐意投桃报李,对他略尽绵薄之力。 他们看起来越来越像一对关系融洽的兄弟,直到有一天。 ****** 丁零在外野了一天,又是汗又是泥灰地回到家中时,正撞上他妈妈容晚婷在抹眼泪。 “妈……”丁零吓了一跳,马上跑去抱住她。 容晚婷急忙擦干眼泪,但已经晚了。 孝顺而脾气暴躁的儿子一定要知道她哭的原因,追问不休。她吞吞吐吐,终于说了出来。原来前两天她去菜场买菜,碰到前夫丁昶,见他还穿着三年前的外套,外套袖扣掉了两个,手肘处也已磨得发白。她想起家里还有他几件春天穿的外套,都没穿过几次,便让他过来拿。丁昶很感谢她一番好意,说过段日子来取。容晚婷是实心人,当天回来就把外套翻出来,洗过晒过还烫过了,然后一心等前夫来拿。他总不来。今天她正好有事经过他现住那片,便特意给他带去。哪知入门便遇到他新娶的女人孟依依,受她一顿抢白,衣服又带了回来。 丁零听得浑身毛发倒竖,先大骂母亲一通,说孟依依说得没错,她就是旧情难忘,就是倒贴,就是犯贱。 把母亲骂得哭泣不止,他也洒了几滴泪,然后拿了父亲的惹祸外套和一把大剪刀,风风火火出门,来找丁昶和孟依依。 丁昶正和孟依依、张峥云围桌吃饭,气氛难得温馨。丁零未进门,就扯开嗓子叫:“丁昶,叫你的姘头出来!” 丁昶右边眼皮狠狠抽动几下,偷眼看孟依依。她也已变色。 丁昶忙去开门,丁零闯进来,带进一股料峭春寒和左邻右舍看好戏的目光。丁昶要关门,又要防儿子和妻子闹出事。才合上半扇门,就听背后孟依依气的发抖的声音:“你嘴巴干净点,别以为是小孩就可以无法无天。你妈呢?叫她来说。” 丁零“呸”了一声,充分显示出骂街本色:“叫她来干么?你不要脸,仗着兜里有点钱,诱骗我爸,弄得我们家破人亡,还嫌不够,还要欺负她?我警告你,以后你再对她不敬,我就让你像这衣服一样!” 放下狠话,他抖出父亲外套,大剪刀又剪又拉,顷刻间将几件外套毁了。 孟依依气得脸色发青,见邻里眼神中似都对自己不满,她心里发急,走到丁零面前,挥手就打。 丁零灵活躲开,反给了她一巴掌,把她打闷了。 丁零恨极她,扑上前还要再打,被张峥云从后牢牢抓住。 丁昶终于关上门,回来扶住快气晕过去的孟依依,带她回房。张峥云见他没有教训儿子的意思,便代替他,拎起丁零,回到自己卧室。 张峥云把丁零扔到床上,丁零还在气头上,马上弹起,好斗的野牛般瞪着他,目光中还有些遭受背叛后的谴责。 张峥云冷冷看着他:“闹够了没有?” 丁零嘴一扁,眼泪汪汪:“怎么是我在闹?” 张峥云听他一副要长篇大论的架势,眉一皱,手按在他肩上,说:“别吵。” 丁零又怒又委屈,挥拳要揍他,几次没到他脸上,就被他轻轻拍开。他用尽全力,他却像挥赶苍蝇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张峥云脸上露出讥讽笑容。他不耐烦和丁零这种等级的小娃娃多闹,一来二去,索性一手抓了丁零两只手腕:“说了别吵。” 丁零说:“我没吵,我在动手。” “你跟我动什么手?”丁零正以为听到了一句亲切稠密的话,张峥云下一句却立刻叫他泄了气,他说,“你远不是我对手,你只能欺负女人。” 张峥云见他总算安静下来了,才放开他,说:“今天的事我都看到了。女人,又是情敌,你指望她们互相间能说出什么好话来?长辈的事小辈少管。你冷静一下,想想明白,然后给我滚。” 丁零默默坐在他床上,扑簌簌掉眼泪。张峥云又不耐烦起来,正想亲手将他扔出去,他自己站了起来。 他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含幽带恨看了张峥云一眼,说:“你就会向着你妈。”似乎还有未尽之言:所以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说完他就甩手走了,留下错愕的张峥云,总觉得眼前的世界倾斜了一下。 他摇摇头,坐到写字桌前开始做模拟数学卷。埋头做了半小时,在解一道立体几何题时稍遇挫折,半小时前那奇怪的扭曲感又来了。 他想丁零这是什么意思?“就会向着我妈。这不是天经地义吗?难道该向着你?你算什么东西!” 张峥云狠狠摇头,继续做题。 ******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丁零前一天刚为母亲得罪了父亲,他自认为,还遭到了张峥云的背叛。后一天,又遇到了流氓团伙。 放学时,他和往常一样,孤身走出校门。边走边不切实际地幻想自己是超人,在各个时空行侠仗义,受人拥护。六、七个衣着吊儿郎当、头发像打翻颜料罐的流氓迎面走来。他们都十八、九岁了。其中一个满头金毛的重重撞了下丁零的肩。 丁零趔趄了一下,立刻跳起:“没长眼?” 金毛本已走过去,闻言又倒退几步,回到丁零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跟谁说话哪?”他的同伴都嘻嘻哈哈簇拥到丁零面前。 丁零心里涌起不祥之感,但周围仍有不少同学经过,好奇转头看他们。不乏同班女生。丁零不能示弱,翻着眼睛不屑地说:“谁没长眼跟谁说话。” 丁零当场挨了流氓们几下,又被人拎了起来。他大喊大叫,没叫起周围人什么反应来,就被扔进一辆面包车中。丁零想:“好啊,还有车。” 开车的也是个流氓,紫色鸡冠头。车一启动,流氓们就又开始揍丁零。他们出手又快又重,防不胜防。 丁零双手抱头,蜷缩成团,尽量避开重要部位,忍住不叫。 流氓们打了阵,无趣起来。金毛似是他们头,让他们搜丁零身。他们搜出五十块钱。丁零家境不好,平时身边最多五块零用钱,昨天他大战孟依依,回家后失落不已,容晚婷逗他开心,才一下子把下个月的零花钱都给了他。他还没舍得花一分,全落到流氓手里。 流氓还不知足,说怎么才这么点钱,真是个穷鬼。 丁零又气又羞,抬头大声说:“那你们还给我,去抢有钱的好了。” 流氓们笑起来。 金毛突然一手扣住丁零下巴,仔细看了看他脸。丁零脸上没伤,因为挨打和气愤,红云过耳,眼含春水,倒像被人灌了酒。 他的手指摩挲着丁零脸颊,喃喃自语:“这小子皮肤真滑。” 他一句话引来无聊人士好奇,争着要摸。金毛让他们别跟他抢,脱了丁零衣服去摸。流氓们好似发现了新鲜玩法,一会儿功夫,就把丁零扒个精光。 十几只手在丁零身上又摸又掐,各种感言随之而来:“这小子皮肤滑的好像打了蜡”,“这小子看着瘦,身上挺有料”,“你们看他的屁股,又圆又翘,比我女朋友的强多了”…… 丁零努力摆脱身上八爪鱼般的手,无奈力不如人。他很讨厌别人摸他,平时容晚婷要给他扑痱子粉他也不愿意,怕出丑。这时人成鱼肉,只好咬牙紧忍,生怕自己发出什么不体面的声音。幸好他们也只是摸摸掐掐。丁零想等他们玩腻了就好了。 他忽然听到一声轻笑,睁眼金毛正眯着一双三角眼看他,那目光仿佛知道了他什么秘密。 金毛忽地一手贴着他胸滑到他左乳上,在发硬的乳头上狠狠一拧。丁零身体过电,忍不住泄出一声呻吟。他忙又咬住嘴唇,害怕地看着金毛。 车里静了静。 金毛眼色一暗,吩咐一个胖子:“把他腿抬起来。”胖子依言抬起丁零双腿。“笨蛋,往两旁打开,让我看看他那里。” 丁零拼命挣扎起来,胖子一人按不住,又来一人,一人抱了他一条腿,往两边打开。金毛移形换位,到他身下,按住他大腿根部,低头仔细看。 丁零关节异常柔软,大腿打开到一百八十度,但他下面孔穴又严丝合缝,像紧闭的蚌壳。 金毛想:“我倒要看看里面含了什么珍珠。”他一手抬起丁零屁股,一手沾了点唾沫,分开柔韧的蚌壳。 丁零被他一点点打开。车里光线暗,但仍可看出里面是淡粉红色的,八重樱的颜色,窄窄一条,通往幽处。随着丁零呼吸越来越急促,他身下的樱花小路也快速一翕一合,看得人心里发紧。 胖子咽了口口水,问金毛:“他这里也能用?” 金毛白了他一眼,似说“废话”。丁零却大叫起来:“不能用不能用的,我这几天腹泻,臭死你们。” 金毛不理他,管自拉下裤子。大家见他那里已经一柱擎天,都惊呼了一声。有人心里不太舒服,但见没人开口阻止,也就随众干看着。 丁零知道快要不好了,再次猛烈挣扎,竟被他挣脱一条腿,但很快又被金毛抓回来,翻个身,屁股对着他。 胖子等已放了手,呆呆在旁看金毛干丁零。金毛原是带了点一显身手的意思,两手把丁零触感极佳的屁股搓揉得泛出红色,可没有润滑,他进不去。几次进了个头,又滑出来,急得他出了一身汗。而丁零也不是省油的灯,又哭又叫,差点没把车顶掀翻掉。司机几次回头要他们“小点声”。 金毛没法,只好再把他翻回来,并拢他双腿折叠到肚子上,自己在他比丝绸还光滑的大腿内侧一阵摩擦,泄了火。 胖子见他软下来,忙说:“可以了吧?我们可没说过要做这个。万一出事怎么办?”很多人本已不满,这时忙附和,都说快点结束回家吧。 金毛很不屑同伴的胆小,故意磨磨蹭蹭地穿回裤子。 车停后,他突然又发疯似的扑到丁零身上,在他下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才命人把他扔下去。 丁零被扔到学校附近一处小树林中,他趴在泥土上喘息了会儿。面包车已经开走,他怕林子后小区里有人路过看见,忙挣扎着起来,套好衣裤。 他气得手脚冰凉,胸腹滚烫,觉得这辈子所有屈辱加起来也抵不上这次。 他决定报复。凭他是不能的,他本能想到了张峥云。 他知道张峥云今天有晚自习课,这时应该还在学校。他一脸悲愤,咬牙切齿就跑去高三地盘找他,已经把不久前张峥云的“背叛”忘掉了。 张峥云就坐在窗口。丁零到时,他正指点旁边桌上的女生解一道复杂的物理题。 丁零敲敲窗子。 张峥云回头,透过被雨冲刷过的不太干净的窗玻璃,看到了丁零生动异常的脸。 张峥云到走廊上见他,他神色间有些不快。 丁零没注意到,一见他就冲过去,恶狠狠对他说:“峥云哥哥,你要为我报仇。” 张峥云看着他下嘴唇上的伤口,“哦”了一声。 “我被人打劫了。” 张峥云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忍住笑,说:“我看也像是被人劫了。损失多少?” 丁零急得一跺脚,说:“不是钱的问题。”他左右看看,一条走廊上灯光雪亮,除了他和张峥云,人都在教室里自习。他把那伙流氓怎么欺负他的事一五一十向张峥云报告了,怕他不信,还撩起衣服给他看他们在他身上留下的印痕。又快速解开裤子,让他看了眼金毛留下的痕迹。 张峥云因为有过和校花的经验,马上知道他所说不假。他觉得世界又倾斜了一下。 “明白了,”他对丁零点点头,“他们的确做得过分了。这事交给我,你别管。” 丁零听他肯为自己出头,立刻扑到他身上,双臂牢牢抱住他背,哽咽着说:“你对我太好了。” 张峥云本来想伸手推开他,一来他抱得太紧,二来也有点享受他全心全意的信赖与感激,于是改推为拍,在他背上轻拍几下。 “知道他们是哪个学校的?” “不知道。”丁零闷声说,“不过我记下了车牌号。” “那就好办了。”张峥云说,心想:“还真不能太小看了他。那帮马大哈。” ****** 三天后,张峥云就替丁零教训了那帮流氓。 丁零当时正在教室里抄袭同学的数学作业。身边的氛围突然变了。好像海从中一分为二,露出一条铺满细白沙石和蓝色矢车菊的圣洁甬道,等待圣人通过。他抬起头,就看到张峥云倚在教室门口,对他点了点头。 他的同桌多此一举地添加旁白:“你的峥云哥哥叫你过去。” 丁零二话不说,就跟着张峥云走了。 张峥云将他领到学校附近那片熟悉的树林。丁零明白了什么,又紧张,又兴奋,走上前几步,两手抱住了张峥云一条胳膊。 那几个欺负过丁零的流氓,金毛、胖子、还有紫色鸡冠头等人,此时在地上跪了一排。不仅头发,脸上颜色也颇为绚烂。他们见到张峥云一个个神情古怪。 张峥云对丁零说:“你仔细看看,漏掉什么人没有?没有的话,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丁零一个个人看过来,对他摇了摇头。 然后他走到金毛面前,向他摊出一掌。金毛一愣,随即醒悟过来,从口袋里挖出五十块钱,放在丁零掌上。丁零仍不收手,他和其他人看看张峥云。张峥云木雕泥塑般面无表情。他们没法子,又东拼西凑了五百多块钱,全部交给丁零。 丁零把钱并作一刀,在金毛头上重重抽了记,冷笑说:“算你走运,你的屁股太臭,老子懒得玩,就要你出些血拉倒了。” 他收起钱,笑得一副小人得志模样,拉起张峥云的手,和他一起走了。 ****** 这天丁零特意等张峥云放学一起回去。他们在分道扬镳前能够共同步行十来分钟。 张峥云手插裤袋在后沉稳地走着。丁零蹦蹦跳跳,一会儿弯腰采花逗蚁,一会儿抬头看人家门上尚未撕下的春节彩联,一刻不停。 快分手时,丁零才想起一件事。他把不久前得来的钱分作两份,自己拿五十块,剩下的全给张峥云。 张峥云颇为意外:“你不要?” 丁零豪气地一笑:“我拿回我自己的,剩下的给你,算我谢谢你。” 张峥云说“不用”,但丁零硬将钱塞入他书包。张峥云不愿当街拉拉扯扯的,就随他去了。 丁零似乎很高兴,嘴里一直哼着欢快的小调,脸上也笑意连连。他把钱给了张峥云,从下往上瞟了他一眼,笑容更深。 他自己毫无意识,可看在旁人眼里,这便是明明白白的——媚眼。 张峥云拉住他,抬手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流海。他想丁昶夫妻真是教子无方。儿子本来就不男不女,好看得过分,他们还不当心,让他不知从哪儿沾染上这些娘气十足的小动作。 他突然附到丁零耳边,说:“你想不想知道一个秘密?” 丁零眼睛立刻一亮,连连点头。 然而张峥云又改了主意,他说:“还是再等等。等你十八岁的时候再告诉你好了。” 丁零想要耍赖不答应,他们已到了分手路口。张峥云冲他挥挥手,毫不留恋地走了。 丁零在他背后站了半天,直到再看不见他身影了,才叹口长气,哼起明媚忧伤的调子,走上自己的路。 他想:“算了,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不过十八岁,也太久了些。还要等五年,简直好像永远一样啊。” 第2章 当要超越困难时,我们没有必要 一直持续着前行的努力, 有时候,我们必须从旁前进。 有时候,我们必须依人的不同来采取斜行的进攻。 ——纪德 首映一结束,记者们便蜂拥而上,堵住了丁零去路。 他们问:《劳改犯》你不是片方宣传男主么,怎么才五分钟戏份?你不是为了这片又吊威压又撞车,弄得身心俱疲,差点进精神疗养所么,怎么存在感还不如片中女三? 丁零梳着油光蹭亮大背头,穿一套Prada的宝蓝色双排扣西服套装,搭配同品牌白衬衫和FratelliRossetti的棕红色及踝皮靴。他已经二十九岁,但皮肤光滑得令人想起Godiva巧克力的口感,蜘蛛都会在上面滑倒。 他素来脾气不好,但今天意外挂着标准笑容,大眼睛弯成两枚新月,蜡像一样无懈可击。 听到记者们的责问,他就皱皱眉,撇撇嘴,摆出刻意撒娇的模样,他说:“是啊,导演她欺负我,你们去帮我讨还公道吧。我受惯她压迫,不敢对她说‘不’。” 有些记者笑了起来。有些还紧追不放,他们问:你为了这部电影的宣传陪李雪花跑遍大江南北,还推掉好几部电视剧,现在会不会觉得被人利用,心下不平? 丁零忽然正色起来,说:“我很喜欢雪花,她是个真正热爱电影的人,有她独特的电影艺术观,我能对她起到哪怕一块垫脚石的作用,就不会觉得我的付出是白费的,就不会有什么不平。” 记者见他正说反说,敷衍的风雨不透,老练的就撤退自去构思编撰。只有新人还恋恋不舍,替他抱不平。 丁零安慰了年轻的女记者们和观影粉丝们几句,就被助理纪来来和几个保安前簇后拥着到了影院休息室。 休息室门一关,丁零的脸马上沉下。 化妆师替他卸妆。纪来来给他倒了杯水,自己泡了杯速溶咖啡,去一边沙发上坐着,喝口咖啡,翻几页过期美容杂志。 妆差不多卸完,《劳改犯》的导演李雪花搓着双手进来。 李雪花生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自二十年前处女作得过一次国际大奖后,就笃定走上艺术电影之路。二十年来虽未有幸梅开二度,但态度越来越女王。 今天女王难得有些心虚。她走到丁零身边,瞄了眼白开水,笑说:“怎么喝这个,我去给你冲杯咖啡。” 丁零有些好笑,李雪花虽然长他十多岁,有时行为与想法却十分幼稚。她以为他是洋娃娃,可以用糖果随便骗骗的? 他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李雪花是有点把他当“洋娃娃”的。演技比一般男偶像强点,但再强,也是洋娃娃。昙花一现的漂亮摆设罢了。 “咖啡。” “你放这么多糖做什么?我只喝清咖。” “你跟我装什么蒜?我还不知道你就喜欢甜的?” “可我今天不喜欢了。来来姐,把这杯倒掉,重新冲一杯。” 纪来来扔下手中杂志,起身去另冲一杯清咖。她对丁、李二人间的戏码眼皮都没抬一下。 李雪花一脸尴尬。丁零没在她面前这么放肆过,他是故意的。 她小心翼翼地问:“生气啦?” 丁零皱皱眉,懒得再跟她绕圈子。他说:“雪花,我跟你也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了。你要利用我没关系,直说,能帮忙的我一定帮,但花言巧语,拿对付外人那套糊弄我,你好意思吗?” 李雪花的脸涨得通红。丁零跟她推心置腹,让她更觉理亏了。她不断搓手,吞吞吐吐:“我也觉得不厚道,都是老李他们……” “老李他们”是李雪花的家人,替她打点杂务。 丁零见臊得她狠了,便放松一步,给她个台阶下,也转而埋怨起“老李他们”。 他要把事业重心转到电影上,李雪花也是一条路。已经吃了亏,再和她翻毛腔,闹得断绝关系,未免太笨。 在李雪花暗松口气,觉得这个男偶像人实在不错时,男偶像已经打起别的主意,微微一笑,问她:“听说,你们明晚有个饭局?” 李雪花一愣:“是啊。峥云回国开公司,要拍部民国戏。投资到位,大伙儿庆祝一下。” 丁零说:“对张导,我是很崇拜的,你能替我引见一下么?” 李雪花一犹豫,想他看不上你的,见也是白见。但这时她巴不得为丁零做点事,好抵消掉心中难得的愧疚,所以她点点头,一口答应:“明晚七点,新天地。待会儿我把店名和具体地址告诉来来。” ****** 次日晚上,丁零带着纪来来,如约来到新天地。 下车前,丁零想起什么,借了纪来来的化妆镜,又仔细检查了遍自己的脸。 纪来来奇怪:“又不是出席公开活动,怎么了?” 丁零有些懊恼,不该把前面流海放下来,虽然显年轻,但让他看起来像女孩。昨天参加首映式的大背头多好。他把流海撸向脑后,暗暗叹了口气,转头对纪来来说:“突然有点紧张。没事,走吧。” 纪来来口没遮拦:“没事最好。今晚林觉也在,别跟我说你突然对他有了感觉。” 李雪花他们的私人聚会在一幢砖红色两层洋房内。进门就听到一阵爵士乐。中间几条拼接长桌上放了食物和酒水。客人们三三两两,或坐或站,含笑闲谈。身穿黑白条纹服的侍者们手持托盘,鲨鱼觅食般巡游其中。 丁零几乎一进来,就看到了张峥云。他坐在靠墙沙发一角,一手持酒杯,一手搭在沙发背上,正和一些人说着什么。他一说完,他们就都笑了起来。 几年没见,他又回到了板刷头,面容更坚毅,身体,似也更强壮了。 丁零吸了吸鼻子,转开头,正好看到爵士乐队。那萨克斯管中吹出的仿佛不是无形的音乐,而是有形的金属气泡,正自由、缓慢地充斥了房间。 “零儿?零儿。”有人叫他,是林觉。 林觉是鹰搏传媒集团的总裁,三十出头,面容端正,可以说英俊,但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到太多其他人的脸,所以总让人记不住,或记错他的长相。他有点意外在这里看到丁零,友好地迎了上来,近乎贪恋地打量他一番。 丁零私服总是别出心裁,特别而不夸张。他穿件浅黑色条纹衫,配黑色长短裤和黑色皮革拼接凉鞋。 林觉的眼睛不自觉地在他的小腿上多溜了几眼。他的小腿细、长而光滑,脚踝尤其性感诱人。林觉想:“我一只手就能捏碎他的踝骨。” “《劳改犯》的事我听说了,”林觉无限遗憾地表示,“李雪花这次太过分,我都替你生气。不过经过这回,你也明白拍电影不容易了吧。” 丁零苦笑:“是不容易。” 林觉一手勾住他肩膀,毫无必要地把他拉近自己。丁零长年用香水,肌肤仿佛浸透了香气,不用时,也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清甜芳香。林觉说:“我对你的心意,你是明白的。鹰搏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丁零微微一笑。林觉追他六、七年了,一股子非签到他誓不罢休的样子。他现在的经纪公司规模小,资源少,拍电视剧还行,拍电影根本束手无策,都要丁零自己抛头露面,去抓去抢。鹰搏的话就相对好一些。好一些而已。 丁零耸动下肩膀,甩掉林觉的胳膊,笑说:“别挨这么近,热死了。你每次见到我,三两句就提这个,难道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其它话好说了?” 林觉被他甩开,但听他话说得亲密,眉梢眼角,风情无限,不觉裂开嘴,笑得更开心。“其实还有件事,要征求你的意见。” “什么?” “听说娄导找你拍《天地英雄心》。你要是打算推掉,我就去活动了。我们新签了谢文俊,我想让他演那剧男一。” 丁零好奇:“谢文俊?” 这人他记得,比他小一岁多。他们曾共租一间房。那时谢文俊是中戏学生,他白天上课,晚上回家。丁零在夜总会打工,他白天睡觉,晚上出门。两人像日升月落般同居了一年,一共没见几面,没说几句话。 奇怪的是,分开后不久,他们同时当上了演员。谢文俊是早有预谋,丁零是误打误撞。结果专业有预谋的长年配角,平平淡淡;业余误闯入的反倒凭借第一部连续剧便红透半边天,成为内地最炙手可热的当红演员之一。 说造化弄人,未尝不可。 丁零手里拿着一杯加了苹果蒸馏酒和蔓越莓汁的红方,他抿一口酒,吃几片玉米脆片,试图回想谢文俊当年的模样。 他只记得自己喜欢他的笑,傻呵呵的,却纯净而有力,仿佛陶净沙砾的漏斗。他看着他笑,自己心中好似也澄净起来。 林觉又凑过来,看似无意地把手搭在他膝盖上,大拇指摩擦着他光裸的肌肤。指腹冰凉而滑腻。林觉仿佛有些醉了,面孔酡红,他轻轻说:“到底怎么样?” 丁零真不打算继续拍电视剧了,而且《天地英雄心》剧本他看过。俗、烂、长,纯粹是为家庭主妇消磨时光打造的无聊剧集。他对林觉说:“你去活动吧,那剧我不演。小谢他……更合适。” 林觉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谢文俊有些角度,很像你。” 丁零一愣:“是吗?” 陆续有人过来,和丁零打招呼。 林觉身子往沙发上一靠,拉出些距离,冷眼旁观丁零与他们周旋。 他对丁零的表现一点不意外。他虽然脾气暴躁,难以搞定,矛盾的,却又相当擅长交际,在圈中人缘很好。 他想:“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到底要什么?” 他本来以为经过这次李雪花的背叛,丁零该切实体会到有一家大公司撑腰的好处,认真考虑弃暗投明,投奔他的怀抱了。但看他今天态度,又不像。 那他到底今天来这里干么? 他可不像丁零现在的老板、他曾经的同事宗哲那么天真,认为丁零一心向往成为演技精湛的表演艺术家,对名利视若粪土。他太清楚丁零的来历了,没念过正规影校却第一部连续剧就担当主角,没强大的经纪公司却资源不断,没任何靠谱的绯闻却长年保持高曝光率。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他更相信业界流传的一个小道:丁零,肯定有个强大的靠山。不过就像完全潜伏在海下的冰山,看到的人,估计都沉没了。 林觉觉得丁零今天有些紧张。他酒量不好,通常点软饮料,喝酒也不会喝超过一盎司烈酒。油炸食品,更是完全不碰。但今天他两样齐犯。 他不管和什么人说话,过几分钟,必定看一眼别处。他的别处,是同一个方向。 林觉好奇起来,顺着他目光回了回头。 他笑了,想:“这小兔子果然另有打算。可惜,他总是选择错误。” 他忍不住对丁零说:“原来你是为他而来。没用的,人家是国际大导演,要么用影帝影后,要么用完全的无名小卒。你要是美貌女演员还有希望……你看过他的片子吧?男演员老、丑、怪,必占其一,你觉得你适合哪一样?” 丁零被他的评价逗乐了,想一想确实是这样。他斜瞟了林觉一眼,林觉顿时被勾起兴致,滔滔不绝谈论起张峥云这个人。 说他怎么傲慢,一出道就对国内电影环境多方指责,第一部电影就惊世骇俗,差点没把审查局那帮人吓出心脏病。电影自然没公映。张峥云一气之下远走异国,竟然闹了个风生水起。他拍片不多,但部部掷地有声,荣获无数国际大奖,本人也被几次选为国际三大影展评委。他娶了法国一个很有名望的老艺术家之女,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女。现在国内电影市场好了,他大概也起了落叶归根之思,所以回国办了个电影公司,挖了宋襄平替他运作筹钱,这就要试水一部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为背景的民国电影。他找了中港台三位影帝,分别演一个军阀、一个流氓和一个汉奸。 他说的这些丁零全知道,但很乐意从别人嘴里再听一遍。 “喝多了吧。”一直默不作声的纪来来忽然说。 林觉仔细看丁零。真的,酒精像一把钥匙,落锁开门,汹涌而出的,是天真的痴邪。嘴唇艳红。牙齿雪白。微鼓的鼻翼,有着脸上最柔和的线条,翕翕合合,让人想到被海水轻柔冲刷的海藻。眼睛,深邃而明亮,闪闪烁烁的,像海魔女唱着诱惑旅人的歌,下一刻,就要从中直接伸出手来抓人了。 “说起来,鹰搏也是这次的投资方之一呢,”林觉靠近他,鼻端香气忽远忽近,不可捉摸,他只觉口干舌燥,舔了口嘴唇,亲昵地说,“不然,我替你去跟张峥云说说,让你演军阀?” 丁零冷“哼”一声,说:“军阀是老头子,不适合我。” 林觉一愣,情思迷乱中一个冷静的声音跳起:“他看过剧本了?怎么会?” 没等他问,丁零已经站了起来。 他现在非常生气。 初见张峥云时他紧张的仿佛呼吸都乱了套,他想自己需要冷静下,等呼吸恢复再去找他。一定要表现平静,不能让他看出丝毫异常。 但他一等再等,他知道张峥云看到他了,张峥云边上李雪花也看到他了,但他们对他视而不见。他们好像一个亲密的小圈子,抱在一起,高高在上,无声排斥着他。 丁零满腹委屈,想:“你当初留下张字条就到国外去了,一去就音讯全无,我只能从海外媒体上得知你的动向。怎么好像还是我对不起你?我怕什么?” 丁零让一个侍者拿了瓶蓝方,自己拿了两只干净的威士忌杯,走向张峥云。 他对自己说:“冷静点,我可不是为私事找他。” 走到张峥云面前时,至少表面上看,他的确相当平静。平静,而美好,只是头上竖着两只狰狞不详的角。 张峥云早就看到了他,不过看他一直和林觉坐在一块,动作亲密,就没去找他。 李雪花有点尴尬,她抢着说:“你来了?我都没看到。”她忙把丁零介绍给在座的人。 除了香港影帝白嘉年,其他人丁零都有过接触。他简单寒暄过后,目光又回到张峥云身上。 他笑说:“张导,多年不见,你风采更胜往昔。可喜可贺。来,我敬你三杯。” 张峥云被“张导”两字噎了一下,慢吞吞站起,说:“酒是要喝的,不过你我之间,客套就省了吧。” 其他人不知道他们渊源,听他的话都愣了愣。 丁零听而不闻,在两只酒杯中各倒了一盎司左右酒,一杯给他,一杯自己拿着。他说:“张导,第一杯,我祝贺你好片不断,为国争光。”说着他当先一饮而尽。张峥云陪他饮尽。 丁零紧跟着倒第二杯:“第二杯,我真心欢迎你回国,让我们这些平日里一心仰慕、却无缘得见高山的,终于一见尊容。” 这次喝完,旁边白嘉年带头叫好。纪来来皱皱眉,拉了丁零一把:“过一过二不过三,你今天喝得够多了。”白嘉年插口:“你让他喝。他一个大男人,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让他喝么。” 丁零得了纵容,又倒了第三杯。两只杯子轻轻一碰,喧响的音乐和人声中极清晰的“叮”一声。丁零头已经有点晕,好像一群人合力在后面扯着他的脑袋,要从中扯出什么东西来带走,然而他还是露出他最好看的笑,天真而妩媚。他说:“第三杯么,我有个不情之请。” “哦?” “听说你快拍新片了,我可以演里面军阀的儿子么?” 他这么直截了当,倒叫张峥云笑了笑,同时有些不满地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丁零身后的林觉,以为是他泄露了剧本。张峥云说:“这是个小角色,你真的要演?” 丁零下巴一抬,近乎挑衅:“你的手下,再小角色也价值千金。我只想跟你、还有组中各位前辈好好学习,不知你敢不敢给我这个机会?” 张峥云看了看他。丁零瞪着眼睛,有点赌气了。张峥云回头对助理黄时欣说:“你把剧本给丁先生送过去。他看过后要是仍想演,我们就签约。” 白嘉年又带头叫好。宋襄平也面露笑容,想有丁零加盟,可以拉动一票女性观众,宣传费可省去一笔了。 丁零和张峥云各自喝下第三杯蓝方。 张峥云笑说:“你酒量大有长进。”说完就坐下了。丁零想走,又有点舍不得,正好林觉在后面问他:“你认识张峥云?”丁零“哼”了一声,说:“你觉得可能么?”说完,他就一头栽倒了。 张峥云眼见一堵黑影压下,本能后仰,避免两人头撞头,撞个杠头开花,但这样,丁零的身体就沿着他胸,一路滑到他大腿上,头正好落在他两腿中间位置。张峥云猛吸一口冷气。 丁零意识半失,身体僵硬,但潜意识中感到危险,仍想着挣扎,所以嘴一张,咬住了张峥云大腿内侧一块肉。张峥云又是一口冷气,有进无出,生怕他再张嘴闭嘴,一不小心,咬偏那么一点。 众人看着只觉好笑,又怕张峥云恼,不敢笑。 纪来来弯腰看了看丁零,十分镇静地要来杯冷开水,全部泼在丁零头上。自然,不免祸及张峥云裤裆。 丁零迷茫睁眼,看了看眼前,看到张峥云裤裆,抬头颇为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张峥云心里一跳,连忙把他捞起来,放到一边。丁零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 纪来来全心全意照看丁零,回头毫无诚意地对张峥云说:“抱歉,他酒量不好。” 张峥云拿手帕擦了擦一头冷汗,暗叫“好险”。 ****** “你还笑?我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差点被我摔没了,想想就后怕。” 丁零刚洗完澡,不着一丝一缕,四仰八叉躺在酒店大床上,向电话那头的刘宏如抱怨。他完全不记得当时情景了,话全是纪来来告诉他的。他那个经常八风不动的女助理难得一脸凝重,狠狠对他说:“你知道你今天差点废了张峥云吗?”刘宏如听转述,听到这里就开始笑个不停。 丁零也想笑,却故意和他抬杠,认为他不知轻重,完全不体谅他的心情。 “对不起。不过张峥云,真那么厉害?” 丁零闷闷“嗯”了一声。 “他的片子我一部也没看过,也没听过。” 丁零有点生气:“那是因为你品味糟糕,只看乒呤乓啷、吵得一塌糊涂的爆米花打斗片。你但凡有一点艺术追求,怎么会没听过他?中国统共也没几个国际大导演。” “这样啊。”刘宏如马上软下来。 总是这样的。两人间只要有一点争执,丁零不高兴了,刘宏如就软下来,服软认错,讨好丁零。但他只是包容,绝不改正的。 丁零每次和他吵,没吵完就觉得自己像小孩,无理取闹,但又控制不住要吵。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不满意他,还是不满意他自己。 这时也是,刘宏如不知哪里又惹毛了他,他火气上窜,又要吼他几句。幸亏有人敲门,敲断了一场无名火。 丁零说:“有人来,我挂了。” “等等!”刘宏如大声说,“别挂。一直忙着开会,好久没和你说话了。你开免提,让我再听会儿你的声音。” 丁零心一软,却仍和他开了句尖酸的玩笑:“好吧。来的万一是我情人,你可多担待些,别出声。” 刘宏如说“你敢”,丁零已笑着下床,拿了件蓝白竖条纹睡衣穿上,打开房间门。 门外是张峥云助理黄时欣。丁零如自己所料,心失望地抽痛一记,但他笑得漫天花飞,热情把黄时欣往里让:“妹妹你来了,我正等你呢。” 黄时欣推了推往下滑的黑框眼镜,笑问:“等我?等我给你送剧本么?”她说着把腋下一只厚文件袋交给丁零。毛糙的黄纸封面上用蓝墨水写了“金竿钓鱼剧本”六字。 丁零接过文件袋,瞄一眼就扔到沙发上。他跳坐在床上,又拍拍身边空位,让黄时欣也坐。他说:“妹妹,我等你跟我说你老板情况,他……还好吧?” 黄时欣见他一腿搁在床上,坦然地露出半片胸膛和大腿内侧,不自知的性感着,便红了红脸,笑着把张峥云被纪来来泼湿裤裆之后的事说了。说的她自己笑趴下了,揉着肚子说:“我还从没见过张导这种狼狈样子,算你狠。” 丁零似笑非笑看着她,心情复杂。感觉有些对不起张峥云,又有些幸灾乐祸。 黄时欣看了看手表。丁零马上从后抱住她,狠狠摇晃她:“这就要走啦?” 黄时欣拍小孩一样拍了拍他脑袋:“今天回去后还有一堆工作,不能多陪你了。还有,你现在快进组了,我不能多来看你,免得别人疑心。” “疑心什么?疑心你是我好妹妹么?” 黄时欣被他晃的头晕,笑说:“你可当心点。张导这人外粗内细,你别觉得他好了,就把我供出去,让他知道我事先给你看了剧本。还有件事……” 其实无足轻重,不说也没什么,说了反而令人遗憾。但话已出口,引动了丁零好奇,黄时欣只得说下去:“这次张导写了两个版本的剧本。我给你看过的这版,也是大纲过审,接着要送剧本的,主要讲军阀、流氓和汉奸争权夺利。你演的军阀儿子没几场戏,就被乱枪打死了。还有一版,四个主演,军阀儿子戏份反而最重,主要讲他一段荒唐的成长史。之前找不到能让张导满意的年轻男演员,现在你来了,要是他改变主意,拍这一版就好了。” 丁零听后没什么反应,只淡淡一笑:“我只是个演员,导演让演什么就演什么。” 黄时欣茫然看了他会儿,突然又想起时间来,从床上跳起,说真要走了。 丁零因为还开着免提,也没多挽留,将她送到房门口,要她路上当心。 黄时欣听到身后门干脆地合上,心里略有些失望。但她接着就笑自己傻。“本来就是露水姻缘,还能指望什么呢?”电梯门合上时,她已基本恢复心情,盘算回去工作时配点什么宵夜好了。 而丁零此时脱光了钻进被窝,继续和刘宏如聊天。 ****** 张峥云穿过武警把守的大门,去见黎局长。 他和黎元生约好了时间,黎局一个女秘书见到他,把他带进一间古色古香的办公室。 张峥云身高腿长,在办公室绕了一圈,选了张中意的沙发坐下。女秘书泡好咖啡,回头见他笑着招呼自己:“这儿。”女秘书瞬间有些恍惚:这儿到底是谁的办公室?自己又是谁的秘书? 张峥云端起咖啡,什么也没加就喝。喝到第二口,黎元生从会议上逃了出来。 “抱歉,临时决定开会,来不及通知你。” “没事,我就几句话。”张峥云站起来,给他点了支烟。 黎元生瞥了眼张峥云的烟盒,笑说:“典藏版的熊猫,好烟啊。” 张峥云说:“一个上海朋友送的,我平时不抽这牌子,留了也是发霉。所以我自作主张,给你府上寄了几条。别见怪。” 黎元生心里满意,但怕对方小看他,没见过东西似的,故意皱眉数落他一顿,说自己夫人为他健康着想,不让他多抽烟。末了,他才感叹:“老张,你现在好了许多。记得你以前每次来找我们,别的东西没有,一肚子你们电影人的奇谈谬论,恨得我们都想抽你。” 张峥云笑着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然后直切主题:“黎局,知道你忙,我无事也不登三宝殿。我那剧本,什么时候能过审啊?” 大纲早过了,本以为照纲撰写的剧本也立即能过。摄影棚内聚齐了大班人,就等开工。哪知剧本迟迟不过。宋襄平奔走审查局几次,一无所获,只好张峥云亲自出马。 黎元生吞云吐雾,一脸高深莫测:“这事,别说你奇怪,我也奇怪。按说剧本没什么问题,早该过了。” 张峥云一皱眉:“能否说得更明白些?” 黎元生一手指天:“上面有人下达指令,说不准过。” 张峥云瞪了瞪眼,啼笑皆非:“我这剧本什么时候上达天听了?” 黎元生摇摇头,表示他也不明白。 张峥云心里觉得有点棘手了。他不是没踢到过钢板,脑子记不住脚趾头也记住了。他知道这儿领导最大,领导说不让拍就不让拍,任你鬼哭狼嚎、撒泼耍狠也没用。他只不明白:他这剧本走荒诞路线,固然含沙射影,却十分隐晦,唯知之者知之,凭他现在声望,完全可以在国内拍。是谁故意和他过不去? 他问黎元生:“那我这剧,是没希望了?” 黎元生一支烟抽完,啧了啧嘴,反问他:“你是不是还有一部《金竿钓鱼》的剧本?” 张峥云心里一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是还有个版本,备用的。” 黎元生松了口气,笑说:“那就好办了。你把那一版快些送上来,我给你看看。” 张峥云沉默地点了下头。 张峥云离开大楼,重新进车中时,极想打个电话给丁零。他已经把手机拿到手上,又一想,还是算了。 当初那么无情地走掉,就是要一刀两断,干干净净。这事若真是丁零捣的鬼,那也是他本事。张峥云在圈子里久了,虽然不至于主动去同流合污,但对于有心计、有手腕的人也并不排斥。既然不想去质问,那打电话去干么呢?这小子长了几岁,反越发勾人了,犯不着再把自己绕进去。 所以张峥云还是没有打这个电话。 ****** 丁零听纪来来告诉他《金竿钓鱼》剧本改了,他的小角色成为大角色时,正坐在刘宏如的奥迪A8L车上。米黄细纹桦木的味道、阿尔坎特拉皮的味道、以及刘宏如留下的淡淡烟味,一下子浓烈起来,像看得见摸得着的白银块状物,悬浮在空中,手指扣上去,就会发出钟磬般鸣响。 车子经过层层武警,停在一幢洋房之前。 丁零踏着夜色,进入洋房时,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兴奋地想要尖叫。 刘宏如在房里看电视,看的是郭德纲的相声。他边看边笑,差点没把手中百事可乐罐扣到电视上郭德纲的光头上去。 丁零笑着摇头:“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相声、可乐,就没有更高贵点的爱好了么?” 刘宏如关了电视,放下可乐,笑说:“不能天天一本正经,也不能天天纸醉金迷,偶尔也要接接地气。你看不起相声,却不知道,这种大俗之中,往往包含了大雅呢。” 他以为自己这样一说,必惹来驳斥。但丁零乖乖爬到他腿上,含笑看着他,一言不发。 刘宏如头皮发麻,问他:“你怎么了?” 丁零低头,无限柔情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粘在脸上的毛刷般小胡子弄得刘宏如一阵痒。 丁零终于忍不住,说:“张峥云的剧本改了,我成主角了。竟然有这种好事!” 刘宏如微微一笑,淡淡说:“是么?” 丁零继续兴高采烈:“是啊,你知道有多少人排队想上他的戏?他向来不用偶像……”丁零发现刘宏如脸上诡异笑容,忽然怀疑起来,“怎么你好像已经知道了这事?不会是你……” 他回忆黄时欣对他说的一波三折的剧本审批过程,突然间明白过来。 他瞪大眼睛:“是你,是你捣的鬼!” 刘宏如被他识破,也不反驳。 丁零从他身上跳下来,走来走去,突然就成了只困兽。刘宏如有点头痛地想:“怎么又要发火了?”果然,他这念头刚转完,丁零就对着他爆发起来。他脏话连篇,从刘宏如母亲问候到他祖宗三代。 刘宏如本想等他发泄过了,再慢慢收拾,挽回局面。但这次他骂得过头,他也动了气。他重重一拍桌子,说:“我一片好心,倒都成了驴肝肺。你看看你自己,像个什么?” 丁零被他的反驳弄得一怔,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他侧身时又正好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他装扮了来的,镜子里一个头戴礼帽和深度近视眼镜、挺胸凸肚的中年小胡子一副张牙舞爪模样,确实不成样子。 丁零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即又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约法三章,彼此不干涉对方工作。你一直遵守,为什么这次违反了?” 刘宏如心想:“我哪有一直遵守?我要真这么傻你还能时时过来见我?”不过他刚才看到丁零笑就泄了气,不想再和小孩子较真,所以也不揭穿他。 他上前抱住丁零,一面帮他卸妆,一面软言软语向他赔罪:“我见你这么想拍张峥云的电影,忍不住就出手相助了。我答应你,以后绝不再犯。” 丁零见他服软,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心里有点惭愧。他刚才明白是刘宏如出手张峥云才改剧本后,有种小心翼翼呵护的希冀被戳破的幻灭感。原来不是他。原来和他没关系。原来又自作多情了。他有点迁怒刘宏如了。 他被刘宏如除去伪装,又脱了个精光。 刘宏如多日不见他,一见他露出本来面目,顿时就忍不大住。他不断摩挲丁零光滑的皮肤,征求他同意。丁零心灰意赖,又觉对不起他,便同意了。 刘宏如一把将他扛起来,扔到床上,人跟着压了上去。 丁零突然想起上次分手时的不愉快,觉得做之前必须再强调一遍:不准对他太粗暴。但刘宏如已经抱着他又是揉搓又是舔咬,他身体发颤,说出的话也没有了威慑力。 但刘宏如要直接进入时,他仍及时一手伸后,捂住了自己。他说:“你发什么神经?用润滑。” 刘宏如下身已硬如铁棒,他咬牙切齿去浴室拿了润滑剂和安全套,做好准备,才提枪上阵。仿佛是报复丁零的耽搁,他一鼓作气,就顶到最里面,差点没把丁零顶得灵魂出窍。丁零过了半分钟才恢复神智,发现自己被摆弄得跟筛糠一样,他马上知道刘宏如吃过药了,恨得他牙痒痒。他大叫停止,但刘宏如像失控的马达,根本不理会他。 丁零哭叫抗议无效,只好尽量扭动身躯迎合,让自己不那么难受。 刘宏如其它都好,就是在床上时像头野兽。他满脑子只顾自己开心,这也是丁零越来越不喜欢与他做爱的原因。他觉得自己像只高级充气娃娃,被迫做出种种丑态。 他们是在一场中秋晚会上认识的。丁零在台上献唱,刘宏如在台下听。 晚会结束后,刘宏如亲自邀请丁零去他府上做客,从此对他追逐不休。 丁零那会儿已被张峥云抛弃了一段日子,刚熬过强颜欢笑和外强中干的心理阶段,正想着好好干一番事业出来,让张峥云后悔。刘宏如年纪大了些,但仍不失为一个美男子,他对丁零一片真心,丁零便决定事业爱情双管齐下,彻底甩开张峥云这道阴影。 刘宏如是高干家庭出身,又有妻有子。不过丁零告诉自己:爱情不可能尽善尽美。所以也就不太挑,囫囵吞了。 第一次上床后,他就后悔了。 他的身体自十六岁那年被张峥云开发以来,近十年间只有他一个男伴。张峥云在做爱上也是个天才,刚柔并济,花样百出。他通常是自私的,但偶尔心血来潮,服务一下他,就能让他高朝。有几次,丁零真动了杀念。刘宏如和张峥云比,就是个真正的丘八,毫无情趣的武人。他那行为,简直逼近QJ了。 丁零吓得不要再见他。 刘宏如知道犯错了,对他百般道歉和讨好。有一次丁零跑去美国拍戏,他也追过去,在圣诞夜,冒着大雪在丁零旅馆外站了整整一夜。 丁零拒绝了他一年,他就追了他一年。 后来丁零被他的锲而不舍感动了,加上新交的情人们一个不如一个,便原谅了他。 刘宏如在床上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但已经收敛许多。丁零尽量避免与他上床真刀实枪地干,迫不得已,才让他解解馋。 刘宏如近年来身体状况下滑得很快,大多时候,需要药物维持。 但他实在爱丁零的这具身体。他穿了衣服瘦骨伶仃,脱了衣服却凹凸有致。他胸部饱满,屁股圆翘,该有肉处一分不少。他腰部纤细,双腿修长,该少肉处一分不多。他不会长肌肉,再怎么锻炼,也就上半身和屁股更圆些。他又敏感,动情时全身上下连脚趾头都是敏感地带。简直就是天生的尤物。 刘宏如为了能够尽量长久地享用这道盛宴,一切都顺着他。他说不想上床,就不上。为此他找了不少替代品,但不行。他人,尤其是男人,再漂亮也引不起他兴趣。 这次他自认为帮了丁零大忙,所以心安理得地在他身上销魂了两个多小时,射了三次,见他脸色惨白,快要昏死过去,这才惊慌起来,撤出他身体,抱着好好安慰,让他也爽了一次。 丁零本来对他恨极,自己痛快后,又原谅他了。 刘宏如事后小心翼翼为他清洗全身,对他爱恋不止,惺惺作态地埋怨他:“你也是,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你们的圈子,若人人洁身自好就罢了,现在大家都在找捷径。你有我,我甘心被你利用,你为什么不用?我难得帮你一把,你还拿娇作态,反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丁零一听这“埋怨”,果然把两只大大的桃花眼笑成两枚弯月。他摸了把刘宏如湿漉漉的脑袋,说:“我不管别人,我自己是绝不做腌臜事的。我喜欢你,才和你在一起,若是我有意从我们的关系中捞取利益,那我成什么人了?我们还能平等相处吗?” 刘宏如被他摸的心里酥麻,眯眼看他,却忍不住想:“说的冠冕堂皇,可你真正喜欢过我么?” 也许两人都在做戏,不过一个知道,一个不知道。 丁零忽然呻吟一声,半睁的桃花眼斥责地瞥了刘宏如一下。刘宏如这才醒悟,自己的手,不经他同意,又摸到他身体里面去了。 他贱贱地一笑,要求干脆再来一回合。 丁零一脚踢开他,干脆走出浴缸。他说:“我明天一早要去横店拍新戏,今天到此为止。” 刘宏如知道他在这上头一丝不苟,敬业非常,不敢再留他,只好默默目送他出去。 丁零却又马上回转了。 刘宏如眼睛一亮,笑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是改主意了?” 丁零娇俏地看着他:“忘了说句话:这次的事就算了,下不为例,再来,我们就完了。” 刘宏如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 第3章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亚当兰伯特 老板要请谢文俊吃饭,让他挑地方,谢文俊挑了工体西门附近的重庆江湖菜馆三板斧。他七点多从剧组赶到时,林觉已坐在大堂上看菜单了。 谢文俊赶忙过去。他四下看看,说:“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这里,不会有记者吧?” 林觉看看他。谢文俊人并不高,但骨架大,肩膀宽厚,就显得比实际高大许多。他面容英俊而沉着,穿一身DiorHomme的白色休闲西装,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明星似的戴一副复古飞行员款太阳镜。林觉想:“我和人在外吃饭是常事。你,现在鬼知道你是谁?” “没事,坐吧。” 谢文俊摘下眼镜。旁边一桌有几个女孩多看了他两眼,他有些紧张,心里埋怨林觉怎么不要包房。 林觉自顾自点了这儿出名的三大菜:干烧鳝段、口福泥鳅和美蛙,又点了瓶装竹叶青酒。他让谢文俊接着点。谢文俊一看菜单配照上红艳艳的辣椒就舌头发麻,硬着头皮点了两、三样。 林觉笑说:“你是浙江人,想不到也喜欢吃辣。” 谢文俊傻呵呵一笑:“我以前是不大吃的。来北京后被人带着,才习惯了吃辣。” “哦,不是你那个室友带的吧?” “林总您怎么知道?就是他,他口味重得很。” 林觉点点头,暂时沉默了。不大会儿,菜陆续上来,林觉又问:“丁零他,平时自己做菜吗?” 谢文俊心里登时明白了。他听说过老板喜欢丁零,自己也是有的放矢讨好他,虽然他心里有点委屈。 他平时常被导演批“不会演戏”,不过这时,他倒能从容不迫露出一脸令人舒服的傻笑,东一鳞、西一爪,告诉林觉自己记忆中的丁零。 其实没多少,又零落成片。他信口说来,一大半是胡诌。但林觉像个小粉丝,听得眉飞色舞,连带觉得谢文俊也可爱起来。 谢文俊暗暗得意。他边吃边说,说得快了,一不小心,被颗红辣椒呛住,顿时咳个不停。 旁边桌上女孩们又看过来。谢文俊忙拿餐巾捂住嘴,一边咳得脸红脖子粗,一边摇手要林觉放心,百忙之中,还不忘朝边上女孩子们飞了个眼风,惹得人家笑起来。 这阵咳嗽持续了快两分钟。林觉难得发善心,要服务小姐倒了杯凉水,亲手端给他。 谢文俊受宠若惊,接过水连声道谢。 林觉说:“你要当心点……”话没说完,喝了口水的谢文俊再次被呛,这次他一张口,喷了林觉一脸水。 林觉火了:“你做什么?” 谢文俊呆了,竟拿刚捂过自己嘴的餐巾去给老板擦脸,被林觉一手挡掉。 林觉站起去洗手间,背后听到一连串女孩子清脆的笑声,夹杂了谢文俊的咳嗽声。 洗了把脸回来后,想到人家也不是故意,他气略消了些。 谢文俊以为自己闯了大祸,垂头丧气地靠在椅子上,一口接一口喝竹叶青酒。看到林觉,他眼睛一亮,坐正了:“林总……” 林觉心里觉得他可怜,但不肯这么轻易算了。他面无表情坐下,就叫人埋单。 谢文俊神色黯然,有点自怨自艾地说:“我这人就是笨。” 林觉干巴巴地安慰他:“小事,别放在心上。” “不,我知道自己笨。同样是演戏,我还是科班出身的,怎么就比不过一个业余的?我就是不会做人,每次都搞砸。” 他真情流露,倒叫林觉心里一动。他想:“丁零这只可恶的小兔子,我追了他六、七年,他对我总是忽冷忽热,既不肯进我公司,又不肯上我床。他是吃准了国内他这类型的明星屈指可数。有他貌的,没他才;有他才的,又没他貌。即便二者兼备,又没他运气,到不了他高度。这个谢文俊人笨点,但相貌也不比丁零差到哪儿去,我若是把他捧起来,不失为丁零的一个竞争对手。不知他会怎么想?” 他从未垂涎一个人垂涎这么久。可能他人贱,越得不到的越好。他找过好几个与丁零相似的,不久就腻味,觉得是赝品。但赝品也好过一个人空想着高朝。 谢文俊眼泪汪汪,一脸愤懑、伤心和不平。林觉越看他侧面,越像丁零。 付了钱,林觉拍拍谢文俊的肩,说:“你也在这个圈子好几年了,凡事别太往心里去。走,吃了饭,去糖果会散散心。” 糖果会是附近一家著名夜店。谢文俊料不到如此,眼睛亮晶晶地看住林觉,忍不住露出笑意。 林觉一厢情愿地认为:这表情和丁零一模一样么。 这儿到糖果会走路也就十五分钟,但林觉坚持坐车,让司机把车开到一座城堡似的建筑大门口,花十五分钟时间停好了车。 城堡大门左侧墙上挂了巨幅的外国DJ海报,门两侧穿女仆装的服务员齐声向他们表示“欢迎光临”。 糖果会内部设计奢华而别致。中间一个大舞台,台西一面梦幻大镜子,映照台上变形的灯光和人影,像金色扭曲的时光之带,荒诞而迷离。舞池边的沙发圈排列得犬牙交错,流动的白色灯群点缀其间。 靠墙是枯黄的吧台,树枝样铁枝杈和形状奇特的小灯盏分别释放出温暖的黄色光和神秘的红色光,从上往下沐浴着人们。 音乐震耳欲聋,林觉拉着谢文俊在吧台角落处坐了。 林觉要了杯蓝方,掺了乌龙茶,喝光后又要了杯同样的,此后又连着叫了五杯。 谢文俊不太来这种地方,觉得虽然吵,倒也新鲜。他大难不死,心情格外好,先点了店员推荐的此店名饮——墨西哥龙舌兰冰镇纯饮,接着要了两杯玛格丽特,又要了杯长岛冰茶。 他酒量十分好,连喝四杯面不改色,就觉得舌头辣。他心里有点厌烦:“最讨厌吃辣的,舌头都麻了,还有什么滋味?真不知道林觉和丁零怎么都那么嗜辣。” 林觉话不多,反而是谢文俊喋喋不休,述说自己的笨拙和时运不佳,求林觉以后多加栽培。 不时有熟人过来和林觉打招呼。谢文俊怕被记者发现,有些扭捏。 林觉听着谢文俊说话,又厌烦起这个人来。他冷笑地看着他,说:“你以前很少应酬吧。看你的样子,就不太习惯。” 谢文俊有点不忿被看扁,他当即傻笑说:“我是不大应酬的。不过,这店我倒来过一次,还是丁零带我来的。” 林觉一愣。 谢文俊笑说:“他以前一直在这家店打工,您不知道么?” 林觉被深深打击到了。丁零也是个夜店爱好者,林觉和他来过糖果会不下十次,他竟然从不知道丁零曾在这儿打过工。迄今为止,也从没人告诉过他。 他脑中飞速回想这店的股东。有一个是老牌知名演员,大陆出身的,现在换新加坡国籍了。难道他是丁零靠山? 他马上否定了自己:“不会。凭他,还包养不起那小子。” 但又有一个声音说:“此一时彼一时,丁零那时也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谁说他只有一个金主?” 想到少年模样的丁零委身于其他男人的怀抱,他就感到胸腔翻滚,酸液一阵阵往上冒。他酒也喝得太多了。 谢文俊还在兴高采烈说着什么,他的话在音乐中很难明白。林觉猛地站起。 谢文俊吃了惊,张嘴看着他。 林觉指指楼上:“我去趟……洗手间。” 他摇摇晃晃到了二楼,进了洗手间就拨打丁零电话。他也不知道想跟他说什么,就是想打给他。 铃响三声,电话被接起来。 “喂?”是纪来来的声音。 林觉怒极反笑:“怎么又是你?” “您是哪位?” “我是哪位?你看来电显示不知道我是哪位么?丁零呢?你把那小兔崽子藏哪儿去了?” “林总,你醉了。零儿在拍夜戏,没空接电话。如果是工作上的事,麻烦跟我说。” 林觉彻底怒了,威士忌一波波冲着顶梁门,他大声说:“就是工作。你告诉零儿,我他妈的要他现在就过来陪我。老子想他的屁股想很久了,让他快点来给我插几下,他要多少钱我都付……” 纪来来挂了电话。林觉对着盲音一顿破口大骂。 然后他去洗手槽处用冷水淋了淋头,觉得冷静些了。他想打电话给谢文俊,忽然发现还没他电话。他随手抓了个解完手要出去的人,塞给他一把百元大钞,给他描述了下谢文俊的长相和穿着,要他把谢文俊带上来。 那人笑嘻嘻地拿着钱走了。他特意去看了下谢文俊,看到他正小心翼翼转动一只放在炉火上烧的杯子,然后往里加入糖、热咖啡和鲜奶油。他想谢文俊可能正在泡制爱尔兰咖啡。他冲谢文俊一笑,就找女友跳舞去了。 谢文俊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想难道他又被认出来了?他这样的偶像逛夜店被曝光可不妙。 他不安地喝了几口爱尔兰咖啡,心里越来越不安,又想林觉怎么还不回来,不会喝多了倒在洗手间了吧? 想到这,他拿起林觉和他自己的外套,忙上二楼去找林觉。 二楼男洗手间里人不少。站着的地方,没看见林觉。 “林总,林总!”谢文俊一边叫着,一边走过去挨个看每个解手的男人。 走到一半,另一侧一扇坐间门开了,伸出一只手,把他整个拽进去,接着又把门从里反锁了。 谢文俊被夹在冰凉的玻璃门板和炙热的林觉身体间,扑面而来一阵阵酒气,自觉不怎么好受。但他还能傻笑:“林总,您老不下来,没事吧?” 林觉摸了摸他T-恤下的胸肌,觉得手感丰盈,还不错,就对他说:“趴在门上,把裤子脱了。” 谢文俊一惊,半晌没作声。 林觉也不催他,一手抵着门,冷冷看着他。 谢文俊没让他久等,就听话地转过身,脱掉裤子趴在了门板上。他还不忘叠好林觉的外套,免得自己把它弄出折痕。 外面的人看着谢文俊被另一个男人抓进去,过一会儿里面就传出有节奏的撞门声。他们司空见惯,却还是兴奋了一把,交换了几句猥琐的话语。 林觉趁着酒劲办完事,就拿走谢文俊手上的外套,披上身走了,把谢文俊忘记在洗手间。 谢文俊光着屁股,在马桶上昏昏沉沉,直到糖果会狂欢快结束时,保安才进来推醒他,问他要不要去医院。 谢文俊看到自己大腿上血迹斑驳,心里一惊,但面子更重要。他快速穿上裤子,说声“没事”,一溜烟般跑了出去。 他强忍下身撕裂之痛,站在街上叫出租。 北京司机大多懒惯了,凌晨街上出租车本来不多,难得过来一、两辆,听说谢文俊住在五环以外,立即拒载。 谢文俊走过两条长街还没打到一辆出租,只好先找家旅馆开了房,处理了自己下身伤势,倒头便睡。 ****** 林觉次日醒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谢文俊,不知他后来怎样了。 他打电话给自己助理小关,小关又打电话给谢文俊助理罗兰,几经周折,才明白他人已在摄影棚拍戏了。 林觉心下愧疚,就和小关一起,去片场探班。 他们走进一处四合院,里面人来人往,都穿着明清时候服装。 林觉一进去就听到一个群众演员抱怨:“又要重拍?这都第几次了?那个姓谢的会不会拍戏啊?” 另一人说:“按小时拿工资的,你有什么不满?” 片场乱哄哄的。不是每个人都认识林觉他们,但人已进到里面,也就没人再多事查问。 林觉看到娄导正和灯光师说话,等他们说完,他走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 娄导有点意外:“你怎么来了?” 林觉递给他一支烟,笑说:“刚好到附近办点事,顺脚来看看。小谢怎么样?” 娄导抽了人家的烟,想了想,说:“作为偶像派,算不错了。人很卖力。” 林觉本没对谢文俊抱多大希望,就指着他凭帅气外表火一把。听说他“很卖力”,就满意地笑了笑。 导演抽完烟就去室内继续拍戏。 林觉他们跟过去看。一间卧房中站满了人,除了导演,还有打光的、举牌的、化妆的和助理们。男主角谢文俊身上绑了绷带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女主角跪在床边。两人执手相望。 谢文俊做作地说:“小俪,你别伤心。为了你,我也不会死的。” 小俪哽咽说:“鹏哥,你说话要算话。” 林觉听了几句,被这两人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见他们似乎没完没了,他转身退出,让小关把罗兰叫出来。 罗兰正看得津津有味,出来时,圆脸上还带着几分感动。 林觉随口问:“他怎样?” “比我想像中还好。他真会演,昨天导演和剧组人员都大大称赞他,说他是大陆的白嘉年呢。” 所以世界是多姿多彩的。 林觉不理小关在旁做鬼脸,面无表情地让罗兰转告谢文俊,上次那个要给洛雨尘的汽车广告,现在给他了。 当罗兰将这一消息告诉谢文俊时,他心里一阵激动,双眼泛泪,刚拼命记住的台词又忘了一大半。不过这都无关紧要。 他的心唱起歌,抬头,已经隐隐看到了出头的曙光。他想:“没什么了不起的,丁零会做的我也会做。我的时代,终于要来了。” ****** 丁零离家之前,在供奉的神龛前焚了三支香,洒了一地花瓣,做好了充足心理准备。他没和张峥云合作过,但他听过不少他的事,知道他是个“惊喜”不断的导演。 《金竿钓鱼》头几场戏在横店广州街区拍。 开机发布会后,就是杀牛宰羊,祭拜天地。丁零冷眼看着,张峥云不信这个,但做得一步不错,格外地道。他现在怕麻烦,能容忍的地方,就入乡随俗了。 在祭拜仪式上,丁零遇到了夏振一。 夏振一和他差不多年纪,中戏毕业,竹竿子一样,手长脚长,看着是缩水版的张峥云。这人演过张峥云两部电影,得过国际影帝,是张峥云格外喜欢的一个年轻男演员。他不老,有点丑,很怪。 丁零认识他,两人打了招呼。夏振一没什么心机,有话就往外说。他说他和新婚妻子在法国度蜜月,张峥云一通电话要他回来,他就来了。来了也不知道做什么。 他不知道,丁零一下子就知道了。 张峥云不放心他,找了夏振一,是随时要替换掉他。 丁零暗中咬了咬牙。他不气,他觉得这很正常。如果他是张峥云,他大概也会这么做,有备无患。不过他是丁零,他就要让张峥云后悔。 这是部带点荒诞色彩的民国戏。丁零演军阀云翔的干儿子云芝林,白嘉年演上海滩大流氓胡百尺。 开始,云芝林还未成为军阀干儿子,只是个初来乍到的江湖艺人,仗着面貌英俊,口舌灵巧,讨得不少妇人欢心。云芝林看上了其中一个倾慕者——胡百尺的十三房姨太太。他初生之犊不畏虎,胆大包天,潜入小公馆与十三姨私会。两人缠绵悱恻之际,胡百尺到了。 第一场戏,便是“捉奸”和“审讯”。 开拍前,张峥云将丁、白二人叫到面前,给了他们几张刚打出来的稿纸。“我添了段,你们看看。”他说话口气好像告知他们今晚番茄炒蛋里多放了根葱。白嘉年看完就尴尬地笑了,说:“胡百尺审讯云芝林到一半,觉得他长相不错,简直比十三姨还精致动人。这是怎么回事?” 张峥云说:“就是你说的这么回事。之后别招呼人用棒刑,你把他抵在墙上,自己上。” 话说得这般露骨,白嘉年脸皮撑不住红了。他演了几十年戏,大伤小伤受过无数,“猥亵男子”的戏码,还是第一次。 他看看张峥云和丁零。一个询问地看着他,一个低头沉思,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倒显得他大惊小怪了。他一咬牙,决定豁出去了:“好,就这么演。” 张峥云点点头,又问丁零:“你没问题吧?” 丁零漠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也点点头。 张峥云觉得他和他知道的丁零不大一样。怎么说,金戈铁甲,全副武装,就等号角吹响,上阵杀人了般,全身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锐利的兵气。 他又着意看了丁零一眼,说:“那你们先准备下。十五分钟后开拍。” 十五分钟后,一切就绪。 张峥云喊“Action”。白嘉年不愧为影帝,马上化身为一个文质彬彬的大流氓,含着潇洒笑容,吐着谜样言语,猫捉耗子般逗弄着吓得半死的云芝林。丁零竟也不输给他,将个怕得要尿裤子、又要在心上人面前逞能的生嫩小子演得活灵活现。 审讯前半段,顺利过了。 大家都知道第一场戏,有点测试高低的意思。白嘉年不功不过,不负众望。丁零却叫人惊喜。大概是这组里从导演以下,就没人对他抱过多大希望吧。 张峥云暗中点点头,很快进入审讯后半段。 夏振一为首,很多好奇的人挤了一屋子,伸着脖子看好戏。 白嘉年把丁零抵在墙上,一张老脸抹不开,说出来的台词也变了味。 丁零很想配合他,但无从配合起来。他自己心里也尴尬非常。 NG多次,两人始终进入不了状况。 张峥云解说了几次,发现等于白说。白嘉年到后来连台词都忘了。 又一次NG后,白嘉年忽然放下丁零,黑着脸一声不吭往外走。 张峥云稳住众人,跟着他出去。 白嘉年倚在街上拍戏用的一辆老爷车上抽烟,神色阴郁不定。他工作团队的人围着他,都不敢说话。 看到张峥云走来,白嘉年开口说:“给我十分钟,我自己调整下。” 张峥云和白嘉年也是首次合作,但给予他充分信任。他点点头,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回到屋中,人头济济,唯独不见了丁零。他问纪来来:“零儿呢?”纪来来指指后面化妆间:“他把自己关在里面,说需要十分钟调节下,让我们别去打搅他。” 张峥云心想:“他倒是一副影帝做派。” 他让副导演和黄时欣帮忙清场,自己去后面找丁零。 丁零作为主演之一,有他自己的化妆间。张峥云到贴有他名字的房间前,敲了敲门。无人答应。张峥云说:“零儿,是我。”这才听到布鞋“啪嗒啪嗒”,门从里面打开。 丁零看起来有气无力。他从下往上瞟了张峥云一眼,就走到化妆台前,双手撑着台子,对镜发愣。 张峥云见他长衫垂到大腿处,唯后面一截没拉好,塞在裤子里面,露出浑圆挺翘的屁股轮廓。 他心里明白几分,说:“白嘉年还要过几分钟。你这找感觉的法子不错,我来搭把手吧。” 说着,他一条胳膊从后环住丁零腰部,将他拉向自己,另一手则快速解开他裤带,隔着内裤抓住了他已然半立的部位。 丁零下身被识破,惊呼了一声。他抗拒地看着张峥云。张峥云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我帮你做。你看着镜子。” 丁零扫了眼镜子,立刻转开目光。但眨了眨眼的功夫,又转回来,几乎是凶狠地盯着镜子。 张峥云的胳膊如铁箍,强劲有力。他的手掌宽厚,手指灵巧,掌心的茧子隔着内裤,刺激着他。镜里人长裤掉落到脚边,聚成一堆形状不明的物体。他一双桃花眼似睁非睁,波光潋滟,满脸情潮。他光裸的修长双腿细细打颤,从膝盖内侧向上延伸出诱人的曲线,此时和阴影一起落到张峥云手中,在他的摆布中向外扩张。他就像只银荡、发情的兔子,模样不堪。 丁零越来越难受。他扭动身体,要挣脱束缚:“别……别弄我了……我已经知道了。” 张峥云却不放过他,在他颈窝里咬了一口,左臂用力往上一抖,让他不得不踮起脚尖,全身向后靠住他,才能站稳。 丁零哭了起来。张峥云说:“你还是动不动就哭。” 他手上动作突然变快变猛。丁零拼命踮着脚尖,仰着脖子,已经顾不得答话。张峥云再用力一握,他就一泄如注,瘫软在他怀里。 张峥云把他抱到椅子上,让他坐好。 丁零满脸泪痕,喘着粗气,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张峥云让他好好记住刚才的表情和动作。丁零点点头。 张峥云忍不住和他开玩笑:“我一直很好奇,你和女人做的时候,也这么梨花带雨的?” 丁零蓦然抬头,眼中闪过一道利光。他马上克制下去了,冷淡地说:“和你无关。” 张峥云知道自己越轨了,他说:“抱歉。” 丁零的大眼睛搜寻什么似的在他脸上快速转了圈,就又低头沉浸到云芝林的世界中去了。 张峥云不打扰他,起身往外走。他心里有点苦涩。不管丁零心中对他作何感想,他始终保持着演员与导演间的距离。两人间先忍不住越轨的,竟是他。 屋子清场后,安静许多。 白嘉年回来了。丁零也随即赶回。他神态平静,一如往常。化妆师替他补妆时,张峥云的目光和他相遇,又各自转开。张峥云没看到丁零,他只看到了云芝林。 这次他喊“Action”,一遍,就过了。 ****** 张峥云在监视器上回看刚拍的丁零与白嘉年的对手戏。云芝林本来要报告胡百尺一个坏消息,莫名其妙挨了他一顿骂后,什么也没说就退下了。 黄时欣路过,停在他背后,看完了整整一段。她笑说:“张导,你可真爱丁零,把他拍得那么突出。” 副导指出:“不是张导想多拍他,这小子抢镜本事一流。” 张峥云倒回去,又看了一遍。副导说的没错。丁零对镜头很敏感。他自己说话的地方不用说,轮到胡百尺说话时,他脚步轻踏,脸蛋微转,灯光和镜头,也全被引向他。 张峥云觉得他身上有个黑洞,无声无息释放着引力,简直恨不得镜头全长在他身上似的。 现在是休息时间,大家围在白嘉年身边,有说有笑,听他讲一些拍摄时遇到的有意思的故事。丁零却独坐一隅,沉思着。他助理纪来来站在一旁为他打扇。 突然,丁零站了起来,走向白嘉年。他弯腰对白嘉年说了几句话,似乎在讨教他什么。白嘉年先有些吃惊,后来高兴起来。他最喜欢后辈讨教他。 他站起身,说:“云芝林走时肚里有话,他又畏惧胡百尺,这时候不光靠台词,可以适当配合些动作。比如你刚才退下,鞠一躬,转身就走。其实可以这样。” 他亲身示范,鞠一躬,就着这个姿势倒退几小步,才站起转身,退出房间。 众人长长“哦”了一声,如有所悟。 “匡爷来了。”突然有人说。张峥云不必回头,就知道是云翔扮演者匡以闻到了。 匡以闻五十左右年纪,个子不高,两只吊梢眼,一只悬胆鼻,脸色不健康的苍白,像京剧里化坏了妆的旦角。他演技不俗,有“戏精”之称。是张峥云好友。他的戏今天才开始,所以晚到了几天。 匡以闻瞥了眼监视器,问张峥云:“老张,白嘉年怎么样?” 张峥云知道他有同行相忌的毛病,但仍老实说:“白嘉年中规中矩,但他适合这个角色,简直是为这个角色而生的。他会越来越好。” 匡以闻评价秤杆上死鱼重量似的看一眼监视器上白嘉年,又看一眼热心向丁零传授经验的他。 匡以闻说:“来者皆是客,我去打个招呼。” 张峥云说:“你谨言慎行,少给我惹麻烦。” 匡以闻头也不回地说:“我心里有数。” 他甩开双手,去和白嘉年打招呼。白嘉年看他过来,也忙迎过去。两人一内地一香港,各领风骚数十年。匡以闻底蕴深厚,外表寒碜;白嘉年潇洒外露,初显老态,又正好代表了两地的某一时期。两人见面心中各有所忌,表面话却说得春风和暖。 丁零心中仰慕这位内地前辈已久,知道若不是演张峥云的戏,绝不可能这么快获得机会与他搭戏。他强抑心中激动,等匡以闻和白嘉年寒暄完了,才上前一步,对匡以闻伸出一手,不卑不亢地道:“匡老师,久仰大名。我是丁零,这次还请多关照。” 他动作明确,吐字清晰,在场一众人全看见听见了。偏偏匡以闻近在咫尺,却没看见没听见,掸了掸袖上灰尘,绕过丁零走了。 丁零僵在当地。 众人窃窃私语。白嘉年不太赞同匡以闻对晚辈的态度,上前拍了拍丁零肩膀,要他“别放在心上”。 丁零最介意别人对他看法,当众受辱,心里又气又委屈,想怎样又不好怎样。他眼泪在眼眶中打了几个转,一错眼,忽然与张峥云目光相对。 张峥云似要对他说什么。 他紧咬嘴唇,转头就走,心想:“匡以闻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呢。我们走着瞧。” ****** 当晚,就有一场丁零和匡以闻的戏。 胡百尺与云翔火并,云芝林假扮印度门卫去救十三姨,结果阴差阳错,救了中枪的云翔。胡百尺带人从后追来,云芝林想摆脱云翔单跑,却被狡猾的云翔用手铐铐住了两人手腕,又许诺收云芝林为干儿子,要他救他。 开拍前,张峥云见到丁零,就觉得他比前几日散发出更锐利的兵气,目光简直要杀人了。匡以闻在喝水,丁零看了他一眼。匡以闻好端端的,忽然呛住了。助理上来为他拍背。匡以闻举手表示没事,他忘了手中捏着盖子,一举手,盖子飞出老远,打在一个工作人员头上。匡以闻纳闷地问助理:“盖子怎么飞了?” 张峥云心里好笑,看着丁零后脑勺想:“你啊,怨气都能隔山打牛了。” 丁零见匡以闻出丑,并没多大感触。他走到一边,深吸几口气,调整状态进入角色。 夜戏,加上混战和人工雨,拍得磕磕碰碰。 很多常驻横店的横漂们听说匡以闻来拍戏,都拥过来看他。 匡以闻大概刚到,状态还没上来,台词讲得有点滑。横漂们很给面子,他一开口,他们就又笑又叫的。匡以闻暗中得意,但自己知道不过关,等张峥云叫停。 张峥云却不马上叫停,故意似的,等丁零开口,两人对了几句,才叫停。 匡以闻头一次正眼看了看丁零。丁零状态饱满,无懈可击,他毫不畏惧地用那张令匡以闻厌憎的俊秀脸孔对着他。 于是张峥云第二次叫“Action”时,匡以闻的状态一下子回升许多。 围观者们纷纷赞叹,说姜还是老的辣,丁零虽然也演得不错,以他这等容貌的演员来说,简直难能可贵,但和匡以闻一比,就相形见绌了。 张峥云不断出示NG。他的灵感小规模喷发,要求丁零换了六种方式演。 围观者们渐渐不耐烦,看看时间,有的就走了。 丁零他们走不了,被人工雨水淋了快三个半小时,手上、身上皮肤都起皱了。越到后来,水质越差,有股臭烘烘的味道。水流到眼里,眼睛又麻又痒。 匡以闻到底年纪大了,又戴着隐形眼镜,先叫了暂停,去一旁擦拭。 丁零也忙接过纪来来她们递来的手巾擦了擦,点了眼药水。发型师见缝插针,帮他摆弄几缕乱糟糟贴在额头上的头发。 丁零说:“不必弄得好看。这种时候该怎样就怎样。” 发型师一愣,随即点点头。 张峥云看完匡以闻,又来看他,递给他一支烟。 丁零接过烟,才发现是万宝路。他平常只抽淡烟,但他一句话没说,就着张峥云手上打火机,点燃了烟头,放入嘴中。 “再拍一遍,今天结束。”张峥云说,“你还可以吧?” “我没问题。”丁零学他,大大咧咧地说。 张峥云点点头。丁零的发型师挡在他们中间,对手上几缕头发犹豫不决。张峥云自己也在抽烟,他将烟叼在嘴里,含糊说了句:“这样弄。”然后他推开发型师,大刀阔斧整了整丁零湿漉漉的头发,顷刻间整出令自己满意的效果。 他的手指在丁零发间肆无忌惮地穿行,几次碰到他头皮。丁零好像闻到熟悉食物香气的瞎眼猫,竖起全身的毛,茫然看着他。 张峥云一愣:“怎么了?” 丁零醒悟过来,摇摇头,垂下目光。他听到张峥云指导发型师:“不必弄得很好看,尽量真实。你听我的。”发型师笑着答应。丁零微微苦笑,抽了口烟,一嘴浓重的苦涩。 张峥云说话算话,再拍一遍,就放演员们去休息了。 丁零这天一大早就起来拍戏,连拍了十多个小时,导演一说结束,他就像滩泥似的半靠在纪来来身上,由她和两个保镖护送去贵宾楼睡觉。 张峥云眯了两个多小时,五点又起来,投入工作。 他拍起戏来是能不眠不休的。虽然辛苦,但乐趣无穷,像吸毒,吸上了,天塌下来也照吸不误。 他团队的人大多知道他的德性,所以舍命陪君子。他忙,他们也不能闲着。 快到十一点时,匡以闻精神奕奕地来了,一来就笑:“怎么了,这是?一个个乌眼鸡似的。” 张峥云打个响亮的哈欠,看看表,终于动了善念,大手一挥,放大家去休息。他和匡以闻两人去临时食堂,找了张桌子,面对面吃剧组发放的盒饭。 两人边吃边聊剧情。 匡以闻提出给自己的人物加几个小动作,张峥云听后微微一笑。 匡以闻挺奇怪:“笑什么?” “真巧。零儿昨天也跟我说,要给他的人物加几个小动作。你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匡以闻扒了几口饭,张峥云以为他话完了,他又问:“那你同意了不?” 张峥云仰头向天做思索状:“都可以试试。” 说曹操曹操就到,丁零带着一帮人来了。他眼睛有点肿,但精神不错。 他远远看到张峥云,冲他点点头,又漠然看了眼匡以闻的背影,去靠墙的桌子处坐了。 匡以闻筷子夹了颗卤水蛋,正往嘴里送,也不知怎地,手一打颤,半颗蛋掉地上,翻了几个跟头,落到外面阴沟里了。匡以闻满脸可惜。张峥云古怪一笑。 不久,丁零一个小助理给他从外面买了胴骨煲和酥饼。其他人则领了盒饭吃。 他们的谈话声轻一阵响一阵地传过来。丁零情绪不太好。 他对纪来来几个说:“这种言情剧本以后你们先看,你们觉得合适再给我看,别什么都往我这儿扔。” “……拜托了好几次……我们……” “跟项莲说,让她回绝司马导演。就说剧本我看过了,女主很出彩,男主形同虚设,所以我就不去凑热闹了。谢谢司马导演经常想到我,我对言情剧没有偏见,但一要戏好,二要角色好,不然给我看剧本也是白看。” 他那边说的郎朗有声,匡以闻这边听的心肺起火,暗骂不绝。 他想:“拍了一大堆狗血言情剧,还真好意思说。得了吧,大家混口饭吃不容易,你仗着小白脸还能看的时候,有什么演什么,做好自己本分。演技这种事,我们这种不幸长得歪瓜烂枣的来就行。” 他瞥见张峥云脸上隐约笑意,心里又一惊,想:“老张最爱这调调,那小子人精一个,别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吧?” 张峥云见他一个劲扒饭,压低声音,含笑问他:“喂,老匡,你觉得零儿这人怎么样?” 匡以闻挑了挑眉毛,故意不解:“谁?” 张峥云深知他,脸上笑容愈发明显。 匡以闻没办法,败下阵来,又往嘴里塞了几口白饭,才不情不愿地含糊一句:“他呀,嗯,有戏。” ****** 丁零进《金竿钓鱼》组后,就一门心思扑在组里。 横店的戏份结束,他们转战厦门与上海。 丁零入行以来,没这么闲过,也没这么忙过。说闲,因为他期间除了出去拍了两天杂志封面,接受了三个采访,参加了四次饭局,就没其它活动了。说忙,因为张峥云“惊喜”不断,共演者也不是好相与的,他一面提着劲,像海绵一样快速吸收知识,又像蚕一样尽力吐出,一面处处小心,提防别人给自己下绊子。夏振一三个月前走了,但不时还会来“探探班”。戏拍了半年,他整整瘦了一圈。脸愈发小巧,眼愈发大,看着像个洋娃娃。 新年即将来临的时候,丁零的戏终于要结束了。 他拍的时候固然觉得百般辛苦,一旦见到尽头,却留恋起来。 他拍这半年戏,比以前拍六、七年的加起来还有劲。原来,戏可以这样拍,人可以这样演。张峥云,是真的好本事。 云芝林在上海滩经历了一番,声名利禄,尽皆到手,但最终难逃被乱枪打死的命运。 年底的上海,刚下过两场有气无力的雪。雪没落到地上就化了,唯空气和地面冻得脆绷绷的,仿佛冷藏柜。丁零和一帮群众演员穿着单薄夏衣,躺在地上装死,仿佛冷藏柜里的鱼。 张峥云让一群“军官们”在面前跑了十几回,终于有点意思了。 他吁口气,转眼看地上的“死人”。一眼看到丁零。他那瘦弱的样子,他看着都替他冷。 他犹豫了下,就大跨步走到丁零身边蹲下。 丁零化了“死尸妆”,脸色黄黄紫紫,可怕又可笑,正是张峥云要的效果。 似乎感受到他的靠近,丁零慢慢睁开眼。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以往总是水波晃漾,迷乱人心,现在也像被冻成了玻璃珠,看到张峥云后,才略微波动几下,如风吹过荷叶,引起细颤似的委屈。 张峥云顿时心脏抽动了两下。 他俩这段日子谨守各自界线,合作越来越融洽,好像两个从未合作过的陌生人,一次次摩擦,一次次对合,终于养成了默契。丁零从没在导演面前示过弱,张峥云也没对任何一个演员抱有超过职业所需范围的关心。现在可能是临近尾声了,大家都有点松懈。 “冷吧?”张峥云问他。 “冷死啦。”丁零不自觉嘟了嘟嘴。他为了抗寒事先喝过几口酒,胸腹是暖的,但四肢末端已经失去知觉。头也越来越疼了。 张峥云从怀里掏出一小瓶卡慕干邑,一手穿过他脖子后方,微微抬起他的头。他说:“对不住。你喝一口这个,再忍一忍。” 丁零想说已经喝过了,但嫌麻烦,没说出口。他张嘴,喝了两口酒,肚腹间顷刻升腾起一阵烈火。 他注意到酒不是新开的,半金属扁瓶里只有小半瓶琥珀色液体。他忍不住微笑,舔了舔干裂又湿润的嘴唇。 张峥云的眼睛跟随他的舌头转了转,停在他嘴唇上。 丁零心有灵犀般知道他想做什么,他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张峥云干咳几声,将酒瓶放回兜里。“再忍一忍,”他说,“你的戏马上就杀青了。” 杀青,也意味着他快要离开这个剧组。不能再每天跟着他、看着他了。他到底对他满不满意呢?他们是否,又要疏远了? 丁零昏了过去。 是纪来来先发现不对的。她不顾拍摄还在进行,大着胆子去丁零身边探视了下,就像根弹簧般跳起身体,来到张峥云面前。 她十分坚决地说:“他不能再拍了。他昨晚就开始发烧,今早烧到三十九度。我必须马上送他去吊水。” 张峥云一愣。剧组人员听见的都停下手上动作,等着他指示。没听见的察觉氛围不对,纷纷探听怎么回事。 副导劝说纪来来:“都已经拍到这步了,马上就完。重新再来,得费多少功夫。” 黄时欣也说:“反正是扮死人,躺着不动就好了,不能再忍忍么?” 纪来来冷冷看她一眼,心想:“你怎么不去躺着?”周围不少人建议她再让丁零忍忍,她不为所动,态度执拗地看着张峥云,一副你不答应我也立即把他带走的架势。 张峥云看看她,他说:“好吧,你先带他去看病。”他开了口,旁人不敢再有意见。 纪来来冷淡地说了句“谢谢”,马上回头指挥自己人马护送丁零回酒店,再找医生过来。 丁零这天没能杀青。他吊了半天盐水,吃了药,喝了纪来来煮的红糖姜水,就被她裹在被窝里发汗。 他体质不好,一累就发烧。拍戏时发烧更是家常便饭。有次拍了三个月电视剧,他就发了两个月低烧,几乎从开拍烧到杀青。纪来来对此已经多少习惯。 丁零头顶冰袋在床上睡觉发汗。她泡了杯速溶咖啡,捧了i-pad浏览网页。她打算再坐三个小时,到半夜十二点,丁零如果退烧,她就离开;不退的话,她就在这儿打地铺,夜里他万一有什么需要,好一叫就到。 丁零睡睡醒醒,因为无聊,又怜惜自己,便常常差纪来来做这做那。一会儿要热水,一会儿水来了嫌烫,一会儿要上洗手间,一会儿要用姜水擦脚,一会儿要听故事…… 纪来来从网上下载了一篇小说,没看几页,就屡遭打断。她也上火了,吼了丁零一句:“闹够了没有?别以为自己发次烧就成祖宗了。” 丁零扁扁嘴,没敢作声。过不了几分钟,却又嚷胳膊酸,要揉揉。 纪来来放下i-pad,长叹一口气,来到床边,手伸进被子去替他按摩手臂:“好好的,胳膊怎么会酸?” 丁零撒娇般把头靠在她肥硕温暖的大腿上,闷声闷气说:“我怎么会知道?反正就是酸嘛,你用点力。” 纪来来将他乱动顶开的被子重新拉好,用了吃奶的劲按他胳膊。丁零忍不住笑。纪来来看惯了他各种浪荡样子,也不以为意,继续面无表情地劳作。 丁零一会儿就腻烦了,不要她按,说要喝点酒。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外边传来张峥云的声音:“是我。” 纪来来想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转头看丁零,他已经一本正经将自己裹在被窝中,标准奄奄一息的病人嘴脸。他向纪来来使了个眼色,催她去开门。 纪来来犹豫:“这么晚,难道又来拖你拍戏?” 丁零生怕张峥云不耐烦走掉,蹬了下被子,又瞪了纪来来一眼:“你快去开门。” 门开了,张峥云拿着只保温杯走进来。他一来,就带来股生冷的气息,仿佛把外面的天地一齐带进,瞬间显出房间的逼仄与沉滞。 他说:“零儿烧退了没有?给你煮了点红糖姜汤。” 丁零有点受宠若惊。纪来来则说:“他已经喝过那个了。” 张峥云说:“那留着明天再喝。” “这个要趁热喝,明天还管什么用?放保温杯也没用。” 张峥云看看纪来来。纪来来一眼不看他,给丁零测试体温。丁零嘴里含了水银表,不敢说话。张峥云随口扯些剧组的事。纪来来坐在一边喝冷掉的咖啡,不时附和几声,心不在焉。 屋里很快安静下来。 张峥云放下保温杯,似乎要走了。丁零忙拿出体温表,对纪来来说:“我好了。” 纪来来看了下,烧倒是退了不少。 丁零笑说:“来来姐,你可以放心回去睡觉了。”纪来来想说什么,又被他抢先一步,“你也累一天了,先去睡吧。让张导陪我一会儿,我还有话对他说。” 他这么说,纪来来不好再留,收拾了东西,又狐疑地看了二人一眼,离开房间。 张峥云说:“你这助理,挺厉害。她为什么看我不顺眼?” 丁零笑说:“她第六感好,大概感觉到你欺负过我吧。” 张峥云见他高烧刚退,神色间有些憔悴,唯一双大眼睛,幽幽荡荡,闪着暧昧不明的光,看上去楚楚可怜。他忍不住伸手拧了下他的脸蛋,笑问:“你倒说说,我怎么欺负你了?” 丁零白他一眼,似说不言自明。然后他从被窝里伸出双手,小心抓着他手掌,放到自己脸上摩挲。他懒懒地说:“峥云哥哥,你就再陪我一会儿吧。” 张峥云久未听到他这么称呼自己,心沉沉地跳了几下,跳得胸腔内尽是回响。他看到丁零露在外面的赤裸肩膀,举一反三,想他定是全裸。 他很想剥掉被子,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但他不明丁零意图,所以按兵不动。 丁零怨怼地瞥了他一眼,咳嗽了几声,说:“我要喝姜汤。你都做了,别浪费。” 张峥云去取保温杯。丁零见在片场不可一世的人被自己随意支使,不禁涌上些孩童般的快乐。 他撑着自己,靠床头坐好。被子滑落,左侧长葫芦形状的乳白色壁灯将他曲线诱人的上半身照得纤毫毕露。起伏的胸部、挺立的乳头、优美收拢的腰部……他脸瘦得快脱形,身上却仍旧……有料。 丁零双手捧着硕大的保温杯,“咕嘟咕嘟”猛灌自己。姜汤顺着他身体曲线蜿蜒而下,纵横交错。 丁零放下杯子,看看自己,“啊呀”了一声,又含笑挑逗地看着张峥云。他说:“倒出来了,你帮我擦擦吧。” 张峥云伸出手指,顺着一道姜汤,从他喉部摸到他右胸,手掌张开,像把伞似的覆盖在上面。他的眼色暗沉,笑容不怀好意:“你这样,我会以为是在勾引我。” 丁零微微仰起脖子,像吮吸花的香气,用全身感受着他的触碰。他微微睁眼,看着张峥云,说:“来吧,我知道你忍不住了。” 张峥云的确忍不住了。对方既然主动示好,他也就不再客气。 他没有完全脱光,就进了丁零的被窝。他没做多少前戏,就迫不及待地就着剩余的姜汤进入了他。 两人分开好几年,丁零不在他身边时,他并不特别想念;但再次碰到,又似乎他始终对他念念不忘,终于得偿所愿,他恨不得倾尽一切,化在他身上。 丁零很柔顺地应承着他。他里面又紧、又烫,张峥云说:“像地狱一样。”丁零笑说:“那你很痛苦吧。”他微微用力,知道怎么做令张峥云最痛快。张峥云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显露,和外人知道的大导演判若两人,然而,却是丁零从十六岁起就熟知的人。张峥云闭着眼,仿佛享受最上等的冰毒似的,呻吟出声:“心在地狱,身在天堂。” 丁零笑了几声,就被他一阵剧烈冲撞撞得意识半失。 丁零有点感伤地想:自己是真的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差。 张峥云没做完,他就昏了过去。 丁零再度醒来时,有一刹那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酒店紫色的墙壁、乳白的灯光,唤回了他意识。 他听到张峥云压低声音跟什么人在说话。 “……你不要过来了,留在家照顾亦枫,等她脚好点了,再带他们来看我。” “飞机票浪费就浪费了,孩子身体最重要。” “再见。我也爱你,宝贝。” 张峥云挂了电话,走到丁零床边。丁零忙闭上眼睛装睡。 张峥云的大掌像描画轮廓一般一寸寸摸过他脸庞,落到他下巴上。他笑着,似乎自言自语:“又出一身大汗,这下明天烧不起来了吧。” 他凑上来,吻了吻丁零的嘴唇。丁零一动不动,他自己辗转反侧,深入浅出,得趣了会儿,似还要进一步,但自己把自己制止了。 他轻叹一口气,又盯着丁零看了半分钟,才突然起身,干脆地走掉了。 听到房门合上,丁零才睁眼。他伸了个懒腰,身体有些酸痛,但像经历了一场激烈而有技巧性的泰式按摩,全身从内而外满意着。张峥云用了酒店的套子,一点没弄脏他。 丁零满足地将被子裹紧,想一下自己即将挥别的角色云芝林,又想一下这次演出中的种种。 一直到天亮,他才再度入睡。 第4章 在命运的颠沛中,最可以看出人们的气节。 ——莎士比亚 丁零穿着一套银色丝绒睡衣,手捧椰奶罐头,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因为开着地热,他就赤了脚,踩在地板上。他从头发丝美到脚趾尖,一双薄而秀气的脚,无处不玲珑。他无聊地换着电视频道,看会儿电视,看一眼自己的脚。 无意中切换到娱乐频道,新闻中正在采访谢文俊。 谢文俊梳着大背头,穿着Prada的藏青色双排扣西服套装,配白衬衫和Fratelli的黑色及踝皮靴。油光闪亮,相貌不凡。丁零觉得他这一身很眼熟,心想:“现在的造型师越来越没职业道德了,不再因人治服,而是不断复制粘贴了。” 《天地英雄心》在湖南卫视播放后收视节节攀升,男女主演也人气大升。谢文俊终于熬出头了,最近到处都能见到他。 对于记者的采访,他有些回答的好,有些回答的傻,不过好也罢傻也罢,记者们对刚刚蹿红的明星总还是宽容的。 回答好了是聪明会说话,回答傻了是天性耿直,反正大家喜闻乐见,怎样都落个好。 丁零看着谢文俊一脸春风得意,心中不无酸意。 这角色,可是他自己拱手送人的。 不过他耸耸肩,很快劝服了自己。他现在要走的是另一条道了,放弃电视剧,是告别偶像的开端。他的空位,自会有许多新血来补。百花齐放,影视圈才会欣欣向荣。多好啊。 他想着,咬断了嘴里的吸管。 这天,糟心的事还没完。 不久,他老板宗哲打电话给他,告诉他一个坏消息:公司因为经营不善,接连投资失误,大笔资金有去无回,现在面临或者倒闭,或者被人收购的局面。 丁零半年多来扑在张峥云的电影上,听宗哲说公司的事,宛若天方夜谭。他默默听宗哲诉了十五分钟苦,才好歹掌握了情况,问他:“那你打算宣布破产么?” 宗哲一顿,说:“不。” “那是要把公司卖给谁?” 宗哲唯唯诺诺地说:“鹰搏一直在收购我们的股票。林觉也给我看了收购计划书,没有意外的话,我们可能……可能会成为鹰搏的子公司。” 丁零“嗯”了一声,心中飞快打着算盘。 宗哲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个有追求的人,鹰搏习惯炒作艺人的绯闻和负面新闻搏出位。我特别跟林觉说了,他很尊重你,说绝不会以这种方式对待你,而且他还愿为你多投资拍电影。你怎么看?” 丁零对此嗤之以鼻。他比宗哲更知道林觉为人,典型的锱铢必较,不见兔子不撒鹰。他若不先给林觉点实际好处,他绝不肯还报给他什么。何况鹰搏的电影资源他了如指掌,多是狗血片。偶尔和靠谱的导演合作,如张峥云,他们只有掏钱投资的份,完全不能干涉制作组的选择和决议。他若成了鹰搏艺人,要么立即被雪藏,要么被林觉操个半死,然后继续在电视,或运气好些,在大荧幕上扮深情款款、千人一面的言情男主。 这事他以前就反感,现在演了张峥云的电影,自觉更上一层楼,更决不屑为了。 丁零对宗哲说:“谢谢你先对我说一声。鹰搏我是不进的。你好人做到底,和我解约吧。” 宗哲心想:“林觉肯替我收拾残局,就为我手上有你的合同。你要走了,他怎么还肯收购我的公司?” 但他为人仗义,也知林觉对丁零不怀好意,不想丁零为自己吃亏。他说:“就这么说定了。你什么时候来趟公司,我们解约。” 丁零见他这么爽快,倒是顿了顿,才说:“你可别先把这事告诉林觉。” 宗哲笑了:“我也没那么傻。你还是担心些自己吧。跟我解约,又不签鹰搏,以后打算自己开公司么?” 他这一句话倒提醒了丁零。他想了想,玩笑般地说:“是啊,我决定自己成立工作室,自己接戏了。宗老板,你看我成不成?” ****** 小年夜,谢文俊西装革履,接受本年度最后一次电视采访。 记者问:你出道多少年了?现在突然走红,被众多网站网友评为本年度最有魅力男偶像,票数远远领先第二名的丁零,你怎么看?是否觉得有压力?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听说你和同公司的一姐洛雨尘在交往…… 谢文俊面对着一排排别了媒体名牌的话筒,抓了抓脑袋,傻笑着说:“我出道好久了……其实也还好,我原来有那么不红么?我觉得自己一直挺红的,不过现在更多人知道我了……我不喜欢比较,丁零我很喜欢的,我们同居过……呵呵,当然不是那种关系……接下来还有很多戏,我也不知道下一部是什么,你们问我经纪人……洛雨尘是我很尊重的前辈……我可没说她老,你们说的,别赖到我头上……” 采访一结束,罗兰就上前,给每位记者及相关工作人员都发了一只红包。有人忍不住偷偷看了看数目,立刻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谢文俊对他们抱了抱拳:“大家工作辛苦了。这点小小心意,还望不要嫌弃。演员记者是一家,你好我好大家好。明年也拜托大家了。” 众人笑嘻嘻回礼,没想到他这么会做人。 谢文俊撒完钱,高高兴兴坐在椅子上让化妆师卸妆。化妆师也拿了红包,工作起来格外卖力。 罗兰捧了个大文件夹,站在谢文俊身边,告诉他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春节放三天假。年初四开始拍娄导的新剧。二月份还有一支饮料广告和一支化妆品广告。有家台湾音乐公司问你想不想出唱片?对了,司马导演打来好几次电话,问那部电影你接不接,他让我们无论如何在节前给他一个明确答复。” 谢文俊一下子有了太多资源,未免混淆。他皱皱眉,问:“什么电影?” “就是讲韩国公主穿越来台湾的。” “合拍片吗?” “司马导演说有韩国投资方参与,女主拟请韩国演员。” 谢文俊忽然一连“哦”了好几声:“我想起来了。那部剧本我看过一大半,很不错。又是电影,又是跨国合作,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罗兰笑说:“你和林总说的话一模一样。不是犹豫,就问你一声。你前阵子太忙,都没时间问。” 谢文俊听到“太忙”两字,得意一笑。 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转头问化妆师:“以前这种言情剧不是喜欢找丁零?这次怎么不找他了?” 化妆师听出他意图,有些吞吞吐吐:“这个,我不太清楚。”罗兰截过他话,说:“丁零快过气了。这大半年都没见他怎么露面,估计没人请他拍戏。现在是你的时代了。” 谢文俊点点头。他不太相信罗兰这种盲目乐观的推测。但好话,听听又没关系。 这时,内线电话打来,林觉秘书要谢文俊单独去老板办公室。谢文俊狠狠皱了皱眉。 罗兰却一脸高兴:“听说林总昨天和东方龙的老板宗哲通过电话后,就发了很大火。小关说,丁零要倒霉了。” 谢文俊来了点兴致:“哦?” 罗兰整理了下他领口,说:“他在盛怒之下还想着你,可见喜欢你。你去吧,别忘了跟他提百年时尚大典的事。” 谢文俊脑子还在单独去见林觉和丁零要倒霉了之间徘徊,且喜且忧,没有及时回应罗兰。罗兰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又忘了?这可是年度最大盛典之一,往年都在年前办的,今年出了点事,换到年后。特邀嘉宾基本要走红毯,媒体们盯着呢。跟林总说,让他活动一下,无论如何让你最后一个走。” 谢文俊拍掉她双手,故意又弄乱了领口,扔下句“知道了”,就走去见林觉。 ****** 关于开公司的事,丁零仔细想了想。这几年他拍戏基本是别人上门找他,或者他主动出击,上门找别人,宗哲的公司也就在签约等法律程序上推波助澜一把。连广告,都是他自己争取而来的居多。所以与宗哲解约,对他而言,不过是换了个公司,换了个地方,把自己签给了自己而已。 他办事有点雷厉风行的意思,想到就做。 和东方龙解约后,没几天,他就兴致勃勃开始寻觅办公地和员工。 他太投入,以至于忽略了坊间兴起的一些不利于他的负面新闻。 等尘埃落定,办公地点有眉目了,员工也差不多齐了,他抽空上网,查阅下自己的新闻,才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沼泽气息。 不知哪来的消息,说丁零放话:《天地英雄心》男主本来是他。有人求证,被相关人员证实:原来确实是他。不过他态度傲慢,演技又差,演了几场,就被娄导请了出去,换成平时默默无闻的谢文俊。现在谢文俊因此片一炮而红,丁零妒忌起来,说这片若仍由他演,走红程度肯定不止如今这样。 一石激起千层浪。没人对消息来源真假感兴趣。无数新生的谢文俊粉丝打了鸡血似的炮轰丁零,把他从容貌、演技到人品批了个一无是处。 丁零粉丝反击。 有人又挖出无数丁零的黑料,说他没念过影视院校,第一部连续剧就担当主演,肯定是有人捧。那“人”有的说是高干,有的说是富商,有的说是混血儿黑道老大。又有人说丁零以前在北京夜总会打工时,就是明码标价卖身的。 鉴于围观者唯恐天下不乱,都乐于听闻这些黑料,而不去理睬微弱的反驳声。 丁零在几大娱乐网站看着自己的相关贴子,气得浑身发抖,想才几天功夫,他就从优质偶像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他有心不看,关了网页又心痒难搔,忿忿不平。他忍不住,自己注册了小号,冒充自己的粉丝,上去和那些“谢粉”和“路人黑”掐架。 他言辞犀利,一针见血,打了个漂亮的局部战役。 他小小得意了下,在滔滔风暴再度降临前,赶忙关了电脑,拔了电源。 纪来来带着造型师到他家时,看到的便是乱发赤脚、一脸呆滞地抱着笔记本盘腿坐在沙发上的丁零。 纪来来说:“你没事吧?” 不知是否错觉,丁零觉得她对自己说话比平常多了份小心翼翼,绕开额头伤口擦面霜似的。他勉强扯了下嘴角:“我能有什么事?” 纪来来说:“网上那些闲言碎语,看看就好。反正这两天有媒体采访,要问你这些事,我都替你回绝了。” 丁零心里火烧火燎,想:“好啊,已经有媒体正儿八经来问我了。”他说:“回绝的好。这些事,刻意去辩驳就没意思了,反正人家要冤枉你,怎么说都没理。不如不说,清者自清。”他顿了顿,又挑眉补充一句,“我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 纪来来点点头,姑且相信他。她说:“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丁零眼中利光一现:“你找人把林觉暗杀了?” 纪来来一愣,随即翻了个白眼,心想:“谁才说他完全不放在心上的?”好在她跟丁零久了,不是一回两回见识他的言行不一,也不担心他会受不了压迫患上抑郁症自杀。她简单交待正经事:“百年时尚大典红地毯名单下来了,你最后一个走。” 不啻为昏暗中一点明光,丁零听了心里就一乐,但转念又觉本该如此。他往沙发上一靠,若无其事地扁扁嘴:“我当什么好消息,大惊小怪。” 纪来来不理会他的做作,说:“挑衣服吧。你很久没在公众场合露面了,这次给我往死里打扮。” 丁零斜眼看看一脸木然、目露凶光的纪来来,不由得笑了。要不怎么跟他这么久呢?一条心啊。 ****** 一年一度,由国内时尚权威们举办的大型时尚派对如期举行。这原本是一个单纯的狂欢活动,供时尚达人们一秀创造力与魄力的舞台,现在有些扭曲了,成大小艺人们争奇斗妍的名利场。 谢文俊拿到红毯名单时就怔住了。 说好他最后一个走。林觉亲自出马,打通各个关节,连“谢文俊压台百年时尚大典”的通告都发了,一副舍我其谁的汹汹气势。谁知道,他被安排在第三个,和洛雨尘一起走。 虽然也能引起话题,但第三和压台间距离稍远。尤其他看到压台的地方赫然印着“丁零”二字。 林觉大概自觉没面子,让小关来通知谢文俊团队这事。 罗兰又气又骂,认定丁零他们暗中捣了鬼。“亏他还曾和你同租一间房呢,一点室友情谊也不顾。”这是罗兰的立场。 小关不耐地看她一眼,说:“别抱怨了,抱怨解决不了问题,我看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 小关当了二十年的小说家,写了三十多本卖不大出去的宗教类小说,近年来托了关系,才摇身一变,成为鹰搏传媒集团总裁助理。全公司人都知道他鬼点子多。 罗兰和谢文俊都一脸期待看着他。 小关说:“你坐在车里,假装迟到。等丁零走完,你跟在他后面。外人不知道,看你最后一个到,自然以为你是最后一个走的。” 罗兰一听就兴奋拍手,连称“高妙”。谢文俊觉得有点不妥,但见别人都赞同,想:“这圈子的规则就是这样子,他们比我懂得多。”所以他默许了。 今年时尚派对举行地点借了西城区一家国际知名酒类品牌的VIP府邸,希腊宫殿式建筑,气派非凡。 门前早已铺好红火地毯。警卫森列,人群耸动。 谢文俊的车提前在一处较隐僻的拐角停下。 有粉丝发现了他的车,兴奋得叽叽喳喳,不敢直接打扰他,隔条街远远望着。谢文俊十分尴尬。二月的北京仍旧冷,街头巷尾随处是一堆堆未化的积雪。谢粉们全副武装了仍冻得要死,不断跺脚呵手取暖。谢文俊在车里则直冒热汗。 罗兰打开车上电脑,看网络直播这次时尚大典。主持人说到“谢文俊没来,只有洛雨尘”时,谢文俊忍不住抱怨:“这不等于说我应该和她一起走却没走么?都暴露了,还骗谁呢。” 小关从副驾驶座上回头,要他沉住气:“这些细节无所谓,关键就看谁最后一个走。” 罗兰为怕刺激谢文俊,调小了音量。 谢文俊透过车窗看窗外一排排粉丝,他看不清她们的脸,但似乎看到了她们质疑的目光。他咬咬牙,狠心不理她们。他不断告诉自己:“要出人头地,是这样的。” 正牌压台走的丁零到了。 他已经多日没在盛大公众场合露面,这段时间在他身上又发生了诸多事情,比如偶像明星主演张峥云电影,比如他旧东家破产,他自组工作室,比如他和谢文俊的矛盾及各种负面新闻。他一出现,就好像往预热了半天的锅里倒了满满一勺油,瞬间噼里啪啦炸了锅。媒体人、粉丝和路人争先恐后,要挤到他身边,越挤不进去,越要挤。 谢文俊他们看到这个架势也目瞪口呆,觉得己方似乎之前过于乐观,小看了对手。 只有罗兰笃定地来一句:“都是事前花钱买通的,不然谁还关心他?半年多没露面了,哼。”她说着,消了音。 没人理她。 车里愈发安静,仿佛听得到外面树枝上积雪落地后悄然粉碎的声响。 丁零在众多保镖卫护下,终于顺利走过红毯,全身显露在屏幕之中。 他今天的打扮着实令人眼前一亮。国内大多男艺人对着装都无甚特殊要求,无非听从造型师意见,穿当季流行的品牌西装。时尚达人们又过于标新立异,金属服、苏格兰裙、男式超短裤,搭配高低在专家眼里自有分晓,在一般大众眼里,眼花缭乱之余只觉奇形怪状,宛如现代版《西游记》上演,群魔乱舞。 丁零在众人瞩目中登场,穿一套DiorHomme的橄榄绿军装式套装,FratelliRossetti的黑色软皮长筒靴,配上Benetton的贝雷帽、ErmenegildoZegna的太阳镜,活脱脱一个从战争年月中步履潇洒而来的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一下子,就击中了媒体的敏感点,对着他猛按镜头。 谢文俊看着电脑屏幕上丁零俊美的脸庞露出优雅又带点邪气的微笑,他分明的菱唇无声翕合,回答问题。小关突然回头,说:“还愣着做什么?该你上了。” 谢文俊正懊丧自己的缎面西装太老式,比不上丁零的打扮风流潇洒,听了小关催促,来不及再想,打开车门就下。 罗兰跟在他身后。 外面一群粉丝见他终于出动,便陆续冲了过来,浩浩荡荡跟在他们后面。 谢文俊抬头,挺胸,露出他最令人满意的傻笑。他该表现的得意,他一路凯歌,又是百年时尚大典的红毯压台者。 眼看转个弯就要到府邸了,忽听身后一阵骚乱,他好几个粉丝都在叫他回头。 他一回头,就看到小关衣冠不整地挤过粉丝群,一把抓住他胳膊。小关气急败坏:“快,快回去。” 谢文俊没明白怎么回事,又被小关、罗兰和保镖们拥着回到车上。粉丝们同样莫名其妙,围在车外议论不停。 “怎么了?”谢文俊克制不住怒气,觉得被人耍了。 小关气喘吁吁,说:“你自己看。他们撤了红毯,把媒体都请进去了。主持人也走了。还好我及时拉住你,不然你过去,无人理睬,不是摆明给人家黑吗?” 谢文俊和罗兰齐齐对着电脑,果然如此。 直播已转移到府邸内。 谢文俊涨红了脸,想冲小关发火,又不大敢。罗兰成了缩头乌龟,闷在壳里一言不发。 他们这回合输得真难看。 小关让司机快点把车开走,别再被记者拍到,冷嘲热讽一顿。 粉丝们很快成了芝麻大小的黑点。 小关见车内氛围沉闷,便回头看了眼谢文俊。他说:“你把今天的事忘掉吧。” 谢文俊不看他,闷头“嗯”了一声。 ****** 员工倒了霉,推动者之一的老板却悠闲地在时尚派对上喝着酒,交着朋友,盯着丁零。 丁零今天实在好看。他进入室内后就摘下帽子和太阳镜。他新剪了短发,又微烫过,从头顶往下,一缕一缕,呈轻弧卷。流海过额头一半三七小分,宛如刚开了个口的花骨朵。这么看,他愈发像个刚成年的印第安小王子了。 林觉对他又爱又恨,看他像花蝴蝶一样在人群中飞来飞去,想自己早该料到:他成天打扮的跟个浪荡公子似的,每年不知要上几次时尚大刊封面,不知要拍多少花絮,怎么会在时尚圈没人脉?反倒是他,真没几个时尚圈至交好友,以至临时抱佛脚,抱了个空,对不起谢文俊了。 林觉忽然心中一动:“莫非他背后的靠山是时尚大佬?” 丁零这时被个花白头发的男人拖住了,两人躲在一边咬耳朵。林觉认得那人是香港文艺片导演马纹,也是个奖项无数的主。不一会儿,洛雨尘和一帮子人也加入了他们。 林觉心中揣摩不定,正好五星院线的总经理项莲经过,两人讲了几句话。 她一走,洛雨尘过来拿酒,林觉马上叫住她。 “林总?”洛雨尘个子小巧,一张永恒的娃娃脸。她现在也算鹰搏的当家花旦之一,有独立的工作室,挂在鹰搏名下。林觉最近正拿她和谢文俊炒无中生有的绯闻,捧谢文俊。 林觉问她:“丁零怎么认识马纹?” 洛雨尘笑呵呵:“我介绍他们认识的。我去年拍完马纹的片,就觉得他和零儿应该合得来。果然,两人一拍即合。” 林觉心里骂她“多管闲事”、“吃里扒外”、“好货不知道往自己公司里带”,嘴上淡淡问:“他们现在关系很好?” “马纹正筹拍一部默片,零儿会反串出演其中一个主要角色。” 林觉的心急促跳了几下。他强制自己收回想像,狐疑地看着洛雨尘:“这事我怎么一点不知道?”他有时真觉得现在拍电影跟搞谍战似的,水不落,石绝不出。 洛雨尘喝了两口马爹利,笑说:“电影下个礼拜开拍,不然这消息我也不敢随便泄露。”她有意无意地瞥了林觉一眼,又说,“零儿人挺好,虽然不是我们公司的艺人,但将来总有合作的时候,也不必太让人下不了台。” 林觉心中冒火,想:“她这是责备谁呢?” 他僵硬笑笑,不愿再纠缠这话题。他伸手触碰了下洛雨尘的耳环。蝶状白钻镶嵌在红宝石之中,翩翩起舞,别致又尊贵。他赞:“好漂亮的耳环,约翰送的?” 约翰是一个香港小开,和洛雨尘私下交往两年,已在谈婚论嫁。 洛雨尘微微摇了摇头,耳坠晃得一片迷离:“Graff的蝴蝶系列,庞德街定制的。我三十岁生日时零儿送的,漂亮吧?”说完她又喝了口酒,放下杯子走了。 林觉想:“那小兔子到底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干了多少事?他倒是有条不紊,步步上爬。他就不能少机灵点吗?” 他的目光继续追寻丁零。他已和马纹分开,一个人去角落打了通电话。他边说边笑,隔着老远也能看到他眼中流光溢彩,简直是直透心底的开心。接完电话,他又漫无目的地扫了圈泯泯众人,也扫过林觉,但没认出他。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顺螺旋形楼梯,上楼了。 林觉心中发慌,好像窥破了什么秘密。他按了按自己胸口,又灌了几杯酒,也跟了上去。 丁零是在人群中突然看到张峥云的法国妻子安娜,才临时想到打电话给他的。 结果吓他一跳。张峥云也来了,正在楼上某间VIP室。 “你来吗?”张峥云问。 “我马上过去。”他说。 相对于吵闹的一楼,二楼寂静的宛如月球表面。铺着土耳其地毯的走道,悄悄吸收了脚步声。丁零在弧形的走廊上遇见一个托盘侍者,问了他后,顺利找到张峥云所在房间。 张峥云不是一个人。宋襄平也在。此外,还有一个面熟的男人,二十五、六岁模样,洁白而秀气,戴着古板的黑框眼镜。丁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就看了他好几眼,把人家看得脸红了。 张峥云介绍男人给丁零认识:“南麒麟,现在当红的玄幻小说家。” 丁零终于想起在哪儿见过他了,电视上介绍畅销书作者时。 丁零又看了南麒麟一眼,亲热地说着“久仰大名”。南麒麟被他夸奖格外高兴,白皙的皮肤上迅速布满红云,他似乎又对自己这样容易害羞而不满,有点神经质地说:“丁先生,你好。” 南麒麟说他本来不会参加这种派对的,因为听说张峥云夫妇会露面,才跟一个朋友要了请帖。他想把他的一部长篇小说《沙罗舞》改编成系列电影,所以来听听张峥云意见。 丁零一对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南麒麟,做虚心聆听状,心里却想:“他不会对畅销小说感兴趣的。即便看上了,被他动过手,也就不是你的东西了。不过我倒是可以参与一下。” 南麒麟又说张峥云十分亲切,给了他很多切实建议,他会认真思索。 丁零看一眼张峥云。他似笑非笑,看上去一副平易近人的前辈模样。 宋襄平见丁零没有喝的,便问他要喝什么,他去拿。南麒麟不知怎地,被丁零的大眼睛看得心里发毛,觉得再呆下去自己恐怕要出丑,反正已经向张峥云讨教过,便站起身,要和宋襄平一起下楼。 丁零想告诉他们这儿打电话可以叫人送饮料上来,但他看看张峥云,转口说:“随便拿些酒水上来就好,麻烦了。” 两人刚走,丁零还没和张峥云说上一句话,就看到林觉拎着一瓶酒,夹着两只杯子进来了。 丁零眉间立即笼起一层阴云。 张峥云看了他一眼,站起来欢迎林觉。 林觉特别注意地看了他两眼,竟忽略他伸出的手,绕过他直接走向丁零。 丁零坐在单人沙发上。他人瘦,坐下后沙发一侧还有老大空档。林觉老实不客气,在空档处坐下,顿时占据了所有空间,和丁零紧紧挤贴在一起。 丁零眉头一皱,就要站起,却被林觉一手勾住脖子,低声说:“我一来,你就要走,不肯进我公司就算了,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了?” 丁零听他声音不似往常,心中暗怵。当着张峥云面,又格外尴尬。 他想摆脱林觉站起,却更加激怒了他。 林觉一手死劲按住他脖子,一手拔开瓶塞,倒满了两杯汽酒。他朝丁零耳边吹了口热气,满意地看到他耳朵根子红了。他说:“你上次敬了张导三杯酒,他就让你演主角。我现在也要敬你三杯酒,你给我什么?” 丁零怒说:“放开我!” 林觉说:“我不放!” 张峥云看到这里,心想:“明白了。”又是场争风吃醋的戏码。他是绝不愿被卷入的,不过看丁零可怜兮兮的样子,他这个兄长不能坐视不管。 他的身体比他的思维更快一步,刚决定管,他一手已拉住丁零胳膊,一用力,就像拔萝卜似的,把他从林觉怀里拔出,捞到自己怀里。 林觉怀中一空,对张峥云更不满。他翻着双微带血丝的眼,挑衅地看看张峥云:“张导,明抢啊。” 张导“呵呵”一笑:“谈不上抢,本来就是我的人。” 林、丁二人都吓了一跳。林觉醋意大发,想:“好啊,原来你是他靠山。”似乎哪里不对,但看张峥云一脸笃定,搂着自己所有物似的搂着丁零。丁零那暴躁小子竟也红透面颊、又羞又喜地任他搂着。他火气上冲,也就顾不得再细细分擘了。 他阴阳怪气地问:“这多会儿发生的事啊?” 张峥云坦坦荡荡:“您老贵人多忘事。零儿敬我三杯酒,进了我的组,现在片还未剪完,电影宣传还未正式启动,他可不还是我的人么?” 林觉又不肯定起来。 丁零的心则往下沉了沉。 三人僵持之际,门“哐当”一响,惊天动地般开了。三人同时向门口看去。丁零先开心叫起来:“来来姐!” 纪来来冲他点点头,就朝林觉走去:“林总。” 林觉皱皱眉:“又是你?” 纪来来笑说:“可不是我?我在下面看到你上来,就跟着来了。林总想喝酒,是吧?”纪来来是不常笑的,所以笑起来好似别有深意。这时,林觉就觉得有一群乌鸦在振翅飞离某处残破的城堡,心里莫名充满了不详的预感。 林觉难得往沙发深处缩了缩,说:“我想和零儿……” 下一秒,纪来来一个两百多斤的身躯就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林觉一条大腿上。林觉面孔变色,又不好推开她,太不礼貌。纪来来趁机一手勾住他脖子,一手接过他手上一杯酒,仰头饮尽,豪气地说:“我也早想和林总喝一场了。来,别不给面子。” 林觉这下要甩也甩不掉她,苦哈哈端起酒杯,喝了下去。 纪来来在他背上重重击了一掌,以示佩服。她说:“够爷们。来,再来!”第二杯酒已经满好。 丁零见林觉被困住了,忍不住笑说:“林总艳福不浅,来来姐从不跟人拼酒的,今天为你破例了。你俩好好斗个明白,我们先走一步了。” 纪来来转头,龇牙咧嘴瞪他一眼,催他快走。对张峥云,却是一眼也不看。 丁零给他们一个飞吻,拉着张峥云走了。 他边走边笑,声音回荡在安静的走廊里,声音本身也成了回音。他不觉得,只是笑。 张峥云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由他拉着,慢慢跟在他身后。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忍不住说:“不是我泼你冷水。林觉是个有背景的人,你当心点。” 丁零心想:“我会不知道他仗着谁的势头?我才不怕他。”他瞟了张峥云一眼,问他:“你是在担心我么?” 张峥云笑说:“没听我说么?你还是我的人,我自然担心。” 丁零明白这话听着稠密,实则在撇清两人关系。他不由自主紧了紧握住张峥云的手,心里很不忿。 他俩已经来到楼梯口。丁零往下看了看,好巧不巧,看到一个穿LV蓝色印花长袖衬衫和同款长裤的外国女人正和他认识的几个女摄影师在聊天。他停住脚步,狠狠看了那外国女人几眼,心想:“外国这么多金发碧眼的女人,他偏娶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真是有毛病。” 张峥云差点撞到他身上,见他目光呆呆地望向一方,顺着看去,也看到了妻子。他解释什么似的说:“我以后的工作重点会转移到国内,安娜是服装设计师,她跟着我,也要在中国发展。我今天带她来,让她认识些业界……” 丁零没听他说完,就返身推着他身子,一路将他推回走廊,抵在墙上。“你干么……”张峥云说。丁零踮起脚尖,不管不顾地撅起嘴唇,堵在他嘴唇上。 张峥云脸色一变,似想推开他,但丁零的唇舌柔软如凤羽,灵活如龙蛇,顷刻间就叫他卸了防备,深陷其中。 张峥云还是意志坚定的,一瞬沉沦后,马上重睁双眼。然而丁零仿佛算准了时机,在他介于清醒与沉迷的一线时,在他舌头上轻轻一咬,快速离开了他。 丁零笑得桃花朵朵,眼睛成了两枚新月。他的声音也像冷月清辉,冷冷清清的,他说:“张导,你别怕。你舍不得的东西,我如今也舍不得。上次我病了,有失分寸,你别介意。以后我们还是各过各的日子。” 说完,他干脆转身。 他小步跳着下楼,正好安娜从下往上走。丁零侧头对她笑了笑,忽然拉起她一只手,低头在自己的拇指上吻了吻。 安娜轻呼了一声,来不及说什么,丁零就跑掉了。她转过脸,看到丈夫神色不善地站在楼梯最上一阶。安娜笑着问他:“那男孩是谁?真漂亮。” 张峥云拉住她的手,平淡无波地说:“他么?剧组的一个演员。” 他仿佛已经在这个聚会上呆了很久,他问安娜是否可以回家了。安娜说可以,就去找她的大衣。 找大衣的过程不是很顺利,张峥云又遇到宋襄平和几个熟人,聊了两句。宋襄平已经完全忘了他下楼取饮料的事,正激动地向人说着什么。 原来有个山西煤老板想投资张峥云的下一部电影,宋襄平坚决反对。有人质疑他为什么送上门来的钱不要。宋襄平说:“我要的不是钱,而是能生钱的钱。煤老板的钱用光就没了。但如果是五星院线的钱,或者是鹰搏传媒的钱,他们有自己的院线,有自己的宣传渠道,他们投了钱,不会不管排片和宣传,等于我拿了一份钱,派了几份用处。你们说我该收怎样的钱?” 安娜终于找到了她的大衣。 张峥云和众友人告辞,由她挽着自己胳膊出门。 在上车的时候,他看到丁零也走了出来。他不是一个人,南麒麟和他在一起。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混熟了,一路笑着,走得撞来撞去,一起上了丁零的保时捷卡宴。 卡宴风一般离去。 “亲爱的,怎么了?”安娜见丈夫迟迟不上车,探出脑袋问。 “没什么。”张峥云冲她温柔一笑,赶紧上了车。 被丁零咬过的舌头还在作怪。那小子咬得很有技巧,既没有伤到他,又不会令他马上忘记。看来在他们分开的这几年,他在各方面都大有长进。 这么想着,疲倦的潮水,忽然就涌了过来。 第5章 我不想谋生,我想生活。 ——王尔德 “你要认我作干儿子,really?”屏幕上,丁零含泪说。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表情、语气,讲出这么句话,可笑之余,又复可怜。 张峥云伸了个懒腰,在转椅上摊开他的长手长脚。身旁木盒里,放着十二根科伊巴雪茄。他拿出一根,从一端嗅到另一端,享受地眯了眯眼。片子还没剪完,还不是时候。所以他放回雪茄,从衬衣口袋里摸出支万宝路抽了。 大概是后期制作过于投入,丁零的脸老在他眼前晃。 昨天他趴在电脑前睡着了,短短十几分钟,也梦到丁零抱膝坐在阁楼的床上,忧愁地看着窗外正在施工的工地。阳光落在他脸上。张峥云肩扛摄影机,一个劲对他说:“头再转过来一点,再过来一点。” 他的剪辑助理把他叫醒了,他醒来还在说梦话:“再过来一点就好。” 张峥云吁了口气,放松地坐在椅上吞云吐雾。这里现在就他一人,他可以放任思想天马行空。 他想起自己和丁零儿时的一些事。想起丁零站在他背后,叫他“峥云哥哥”。想起他被人抢劫,找自己替他报仇。又想起他们的第一次。 那时容晚婷改嫁给一个厨师,跟他去了美国,从美国寄钱给丁零。 丁零十六岁,刚进高中,过了几个月富裕日子。 寒假里他买了火车票,一个人从上海坐火车到北京来找他。彼时他已是中戏学生,正忙着准备他的毕业作品。 他没时间陪丁零玩,只请他吃了顿烤鸭,就忙自己的拍摄去了。丁零不吵不闹,很安静地跟在他后面。后来,干脆替他打起杂。 好像是一个下雨的午后。张峥云有些记不清楚了。照理北京冬天不太下雨,下也不会下淅淅沥沥的小雨,但他每次回想起那个下午,缠绵缱绻的淅沥雨声便如忧伤的背景音乐,在耳边响个不停。 雨声中,他回到自己在太庙附近租的单人房,将包往地上一扔,人向后躺到床上。雨声中,丁零从浴室出来,刚洗过澡,全裸。 那小子对着镜子抹雪花膏,边抹边仔细检点他完美无缺的脸。 “我说,”张峥云看着他,叹了口气,“能不能改一改你动不动就不穿衣服的习惯?裸睡就算了,现在这算什么?当我死人吗?这又不是你家。” 丁零看着镜子里的他微微一笑:“我把内衣裤洗了,才发现没新的了。” 张峥云心里莫名痒得难受,他凶巴巴地说:“穿我的。” 丁零诡异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穿过了。太大。” 张峥云不信,亲自去拿了一套自己的内衣裤逼他穿上。他穿上了,衣裤都松松垮垮,把两人一起笑倒。 丁零脱下内裤,随手一扔,却不巧落到张峥云脑袋上。张峥云闻到裤子上一股陌生的香气,顿时变了脸色。 丁零吓一跳,忙说:“我不是故意的。” 张峥云说:“你丫就是故意的。”他追着惊叫的丁零满屋子跑,然后将他压倒在自己的床上。 丁零先还笑着扭动个不停,又是抱歉,又要求他放开他,但渐渐的就安静下来。他怔怔地看着张峥云,那对大而美丽的桃花眼无意识地勾魂摄魄着。 张峥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的心跳得沉重又激烈,他听到一个略有些嘶哑的陌生声音从自己口中传出,说:“给我上一次。” 丁零的脸瞬间就红了,但是他点点头,装出一副老成口吻:“可以。” 第一次的感觉并不太好,远不如后来的许多次。两人都笨手笨脚,又自以为是。一个要显示老大哥的经验丰富,什么都懂,错了也死不承认;一个浑身打颤,满眼恐惧,还在那儿强颜欢笑,表示自己是个性格豪放的人,什么都不怕一试。 张峥云记得自己终于进入丁零时,那从未有过的快感与各种复杂情感一起兜头而来,伴随丁零终于决堤的泪水和小鸡啄米似的轻呼:“轻一点,哥哥,轻一点。” 开辟鸿蒙就是这样,火辣辣的,一团乱。 然后他就食髓知味,一头陷了进去。 丁零开学后才回上海。没多久,他母亲从美国打电话给他,告诉他继父在街上遭遇黑人打劫,警察来救时,开枪误打中他,现在人在医院急救,情况很不好。 丁零一有事总是想到张峥云,所以两人虽相隔两地,对他近况张峥云了如指掌。 丁零的继父被枪打中脑袋,没救回来。容晚婷带了点可怜的积蓄回国,重新和丁零两个人过活。但她不久就心脏病发作,死在家里,又留下丁零一个。 丁零想去投奔丁昶,但他和孟依依两人生意越做越火,经常人在国外。丁零脾气又大,和丁昶通了两次电话,认定他受孟依依挑唆,瞧不起自己,就不再理他。 他退了租房,变卖了家具等物,带着银行卡和一些必要的随身物品,就来到了北京。 他高中还没毕业,就开始在北京夜总会打工。 初时,他仍寄居在张峥云处。张峥云刚毕业,集合了一帮热血电影工作者,正拍一部以他的话来说:“前所未有过的伟大电影”。他那会儿狂热的像个法西斯分子,每天起早摸黑,就是取景,就是拍片,就是筹钱。偶尔放松下来,调节情绪,才抱抱丁零,像安慰小猫小狗似的给点零食,抓挠几下。 张峥云不知道是不是那时自己反常的热情传染了丁零,才让他兴起了当演员的念头。 他对张峥云提过一次,想当演员。 张峥云心不在焉地说:“你太漂亮了,当不好演员,只能当花瓶。” 丁零问:“演员和花瓶,哪个赚钱?” 张峥云正因为资金短缺而毛躁,恨那些有眼无珠、一心钻在钱眼里的商人,一听就触动心事,冷冷地说:“你如果想留点什么下来,让人家以后学习模仿,或赞叹或争论,你就当演员。你如果只想捞一票,当个高级公关,供人意银,你就当花瓶。” 丁零点点头,自去一边认真思索。 张峥云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第三支烟。现在想想,他似乎从没真正关心过丁零。他对他的事,一直都冷眼旁观,置身事外,偶尔他求上门,他才帮一把手。丁零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自顾自地成长起来,变得出乎意料的强大而闪耀。他是好演员,也是好花瓶。 电话响了,是他妻子安娜。她提醒他孟依依在今日美术馆的绘画展还有一个小时就开幕了。 “好的,我立刻来接你们。你们穿戴好了等我。”张峥云放回第四支烟,立刻又恢复为温柔体贴的一家之主。 ****** 张峥云有点恋旧情结。他回北京后,工作室也好,住宅也好,都买在太庙附近,二者彼此邻近,离他以前的租房也不远。 他离了工作室,走五分钟路就到家。 安娜带着他两个双胞胎孩子,已经在家门口等他了。两个孩子今年六岁,一个叫胡果,一个叫索菲亚,中文名分别对应张亦石和张亦枫。两人虽是混血,但不细看看不出来,都是温润脸庞,单薄五官,有种旧中国韵味。 母子三人穿戴得红红火火,站在雪地里,让人想起滇藏那带随处可见的彩旗。张峥云一把抱起张亦枫,在孩子冻得通红的脸颊和鼻头各亲了一口。 张亦枫边笑边要她爸爸当心点。她的腿在一次学校集体活动中摔伤,养了几个月才好,但她总疑心没好全,怕一不小心又要扭伤。 张亦石习惯了家长对姐姐的偏爱,乖巧地叫了声“爸爸”,趁他转身,冲张亦枫大做鬼脸。张亦枫不示弱地做回去。 安娜对此愉快微笑。 一家人坐上张峥云新买的路虎,张峥云亲自开去美术馆。 北京的交通一如既往的糟糕,长安街上车子密密麻麻,如堵塞的血块,每隔两分钟动一小动。张峥云有心飙车,无力回天,只好边开车边对家人讲解太庙的来历,打发时间。他说这里以前是皇家祭祖的地方,小王子们就在这条街上排队,一个一个过去给祖宗磕头。 张亦石突然提问:“我们怎么从来不给祖宗磕头?我们的祖宗是谁?” 张亦枫很看不上他,她说:“笨蛋,我们的祖宗就是爸爸和妈妈。” 张亦石恍然大悟。他看着窗外大街,遥想当年小王子们的风采,感动地对安娜说:“以后你们死了,我和姐姐也要去给你们磕头。” 外国人不知道忌讳,一起大笑起来。张峥云无奈苦笑。 终于到了美术馆。十公里的路,开了一个半小时车。开幕仪式已经结束了。 张峥云出示邀请卡,拖家带口去找他母亲。安娜有些紧张。张峥云不声不响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笑,心放下来。两个孩子东张西望。张亦枫煞有其事地欣赏,张亦石鬼头鬼脑地张看。 孟依依刚接受完采访,站在演讲厅外和一个高个子男人说话。丁昶客客气气引导记者和嘉宾们参观。 孟依依快六十岁了,她年轻时不显年轻,到老来,却也不显老。岁月像个懒胖子,一早占据在那,就再懒得移动。凌人气势,倒又盛了几分。丁昶明显老了,昔日英俊面庞只剩残骸追忆,但仪表整齐,风度仍旧不错。 孟依依看到张峥云一家,很高兴。这宝贝儿子是她骄傲。 一家人聚在一起聊了几句。孟依依问了下安娜孩子们的近况,又凑头到儿子耳边说了几句体己话。因为画展上嘉宾多,不好单把心思花在自家人身上,所以她嘱咐他们画展完后一起吃饭,就抛下他们,和丁昶一起去应酬参观者了。 张峥云带着家人一个画馆一个画馆兜。 孟依依这次展出的画分三大块:油画、水彩和煤炭画。探讨同一个主题,即绘画心理与视觉形式之间的联系,视觉形式具象为地域与时间性的变化。 张峥云看得津津有味。安娜则从孩子的角度,深入浅出地为两个双胞胎分析画作。 孟依依的客户中有不少演艺界人士,其中一部分是冲着张峥云来捧场的,所以张峥云一路过去,遇到不少熟面孔,少不得停下来打声招呼。 在煤炭画馆入口处,他意外地看到宋襄平,他和林觉、马纹在一起。林觉一手拉住马纹袖子,正急匆匆说着什么,马纹则紧皱眉头,一副不堪骚扰的模样。 林觉说:“十万片酬,以他现在身价,我十万块给你留整整三个月的档期,等于白送了。这还不行?” “啊呀,人不合适,一分钱不给也不行啦。”马纹拍的片子高深莫测,随便一样道具都讲究到家,但国语说得不比广东客商高明到哪里。 “他和丁零长得这么像,丁零行,他怎么不行?” “哪处像了嘛?你好去看眼科。丁零阴柔,反串女孩行。谢文俊帅是帅,太阳刚,他一反串,一看就是长毛货,不是文艺片,是搞笑片了啦。” “化妆可以……” 说到这里,宋襄平忽然招呼了张峥云一声。那两个这才看到了他们一家子。林觉淡淡地冲张峥云点点头,就手插裤袋,看向别处。马纹很热情地上来抓了张峥云胳膊,和他说了几句话。期间,林觉不耐烦地看了几次表,终于忍无可忍,主动将马纹拖走了。 张峥云一皱眉,问宋襄平:“怎么回事?” 宋襄平笑说:“你刚才没听见么?有人要弄鬼。” “林觉还真和零儿卯上了?” “可不是?听说林觉和谢文俊关系很不一般。他为捧谢文俊,狂踩丁零。这次就是他从中作梗,马纹新戏延拍了。林觉现在缠住了马纹,非要他把原先给丁零的角色给谢文俊。” 张峥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皮鞋,该找个时间擦一擦了。他问:“丁零怎么样呢?” “他沉得住气。他不是没戏拍,林觉自己公司制作的一部言情电影请他,他就是不拍,铁了心要把这档期留给马纹。说实话,我不太明白林觉的心思。他是要毁丁零呢,还是单想拉拢他?丁零虽好,但我觉得也不值得费这么大力气。”宋襄平边说边摇头。 张峥云对此不发表评论。 孩子们已经进入煤炭画馆一段时间了,张亦枫见爸爸迟迟不进来,便又到入口处来叫他。宋襄平说还要去和孟依依打个招呼,就告辞离开。张峥云牵着女儿的手进入煤炭画馆。 这儿相对其它两个画馆人较少,孩子们蹦蹦跳跳的,看得飞快。张峥云一个人落在后面,缓步踱着,慢慢欣赏。 到一副叫《失踪的阿波罗》的画前,他停了下来。 他听说过希腊神话中阿波罗、雅辛托斯和泽费罗斯的故事。太阳神阿波罗爱上了美貌的少年雅辛托斯,雅辛托斯也爱他,这使得也喜欢雅辛托斯的西风神泽费罗斯嫉妒非常。一次,阿波罗和雅辛托斯在一起戏耍,阿波罗正投掷一块铁饼,泽费罗斯作怪,指挥西风,改变了铁饼方向,直接砸到雅辛托斯头上,致使他死亡。 这幅画讲的理当是这个故事,但画里只有两人,从服饰上看,一个是雅辛托斯,另一个是泽费罗斯。雅辛托斯手执铁饼,准备投掷,而西风神躲在一边,窥探着少年,满眼都是挣扎与痛苦,他做好了改变风向,害死雅辛托斯的准备。 阿波罗去哪儿了? 张峥云定定看着画中的雅辛托斯。很明显,孟依依画他时脑子中想的是她现在的丈夫丁昶。但画得太年轻,太妖娆,竟流露出他儿子的神韵。 张峥云越看,越觉得雅辛托斯就是丁零。 “失踪的阿波罗。”忽然有人在他身旁说话。他微侧头,看到刚才曾和他母亲说话的高个子男人。 这人五十多岁年纪,保养得不错,一副运动家身材,脸上皮肤也紧绷莹润。只是岁月不饶人,哪怕皮肤上没有一丝皱纹,眼睛神态,毕竟是上年纪了。他让张峥云想起他的继父,都是正在衰退的美男子,都注重仪表和风度。当然,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张峥云认得这人,知道他叫刘宏如。刘宏如似乎也知道他。 他指着画对张峥云笑说:“这个故事,是说阿波罗和雅辛托斯的吧?现在变成雅辛托斯和西风神了。有意思。” 张峥云不明白哪里“有意思”,等着他说下去。刘宏如果然接着说:“没有阿波罗,就雅辛托斯和西风神两人,不也挺好?” 张峥云摸了摸下巴:“可看这画的意思,雅辛托斯这铁饼掷出去,恐怕还得死。” 刘宏如笃定一摇头:“不会,故弄玄虚。西风神不会杀他,顶多吓吓他。他们最后也会在一起。” 张峥云心想:“‘也’是什么意思?”他猜不透刘宏如在打什么哑谜。也许只是一件困扰刘宏如自身、却与他张峥云无关的事,他不过恰好出现在此时此地,充当了刘宏如自言自语、审视内心的一个工具。他谨慎地保持沉默。 刘宏如着迷般盯着这画看了会儿,忽又开口,说:“雅辛托斯真是尤物。” 张峥云“啊”“啊”应和了两声,心想这人莫不是哪里有点毛病?位高权重的人一般都有点心理隐疾,毕竟压力太大。但因为雅辛托斯太像丁零,刘宏如的称赞让张峥云挺不舒服。 刘宏如这时已经转头对跟着他的一个小个子男人说,他要买下这幅画。 这幅画标价两百万人民币,刘宏如眼睛也不眨,说买就买了。 然后他冲张峥云点点头,心满意足地离开。 安娜走过来问张峥云:“刚才那人是谁?我好像见过。” 张峥云想了想,说:“林觉你记得么?” 安娜眯眼回想了半天,才点点头:“鹰搏的总裁,跟我们吃过饭的那个?” 张峥云笑说:“对。刚才那人是他爸爸。” 安娜“哦”了一声,忽又觉得不对劲:“他们不一个姓?” “私生子。” 安娜又“哦”了一声,就不再问了。 ****** 睡不着,丁零起来游了会儿泳。 房间阳台处开辟出一个小型环礁湖。一到夜晚,设置在湖四周的灯光自然亮起,将人工湖水照射得一片通明,像缓缓波动的蓝色啫喱。 丁零游累了,就到木头躺椅上靠着,看不远处银灰色的大海和海边悬崖上像蕾丝花边般层层叠叠排列的白色建筑。 他在国内等马纹开拍,等得实在不耐烦了。这星期没安排,他就拐了南麒麟到圣托里尼岛度假。 南麒麟已在动手写《沙罗舞》的电影剧本。他要丁零演男主角,但丁零看上书中一个男配,觉得性格更多样化,更有戏,要南麒麟反配为主,将这人改为男主。这让南麒麟有点不快。他说:“你太任性了。” “任性”的结果是南麒麟连续两天没让丁零动他,白天还好好的,晚上一到十点他就准时上床,睡个天昏地暗。 可丁零睡不着。 他睡眠质量本来不好,一有点事,就失眠。他又是绝不肯吃安眠药的。 离上一部戏的拍摄已快三个月了,期间他虽然也在忙,忙拍广告杂志,忙出席各类活动,忙为新电影做准备……但他还是有些慌了。 眼看别人作品一部接一部。往后,新人像雨后春笋般冒出。往前,前辈们仍如泰山不倒,也不移。他的位置其实很尴尬,已做足姿态告别偶像,但能否进入实力派行列,《金竿钓鱼》未上映,一切仍是未知数。 而靠一部作品,想从此翻身,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再接再励。本来马纹的默片来得正是时候。但现在…… 纪来来昨天打电话给他,说:“你要做点心理准备,马纹的片子可能要流产。即便重启,你的角色恐怕也会换成鹰搏的人。” 她又说:“现在宗哲那里还有几部不错的连续剧,和人商量下,或许可以让你演。你要不考虑下?” 丁零当时霸气地指导她:“选定路就往前走,别一遇到挫折就左顾右盼,想着退路。不,我不考虑。” 他横什么呢?他现在情况不太妙,高不成,低不就。好久没拍戏了,负面新闻铺天盖地,支持者越来越少。他好像悬崖缝里挣扎生出的一朵花,来一场稍猛的暴风雨,就折了。谁还会记着他呢? 丁零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抱住他的小腿。 怎么办?他害怕。 他深深地呼吸两口,他得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他站起来,穿过雪洞一样的卧房和卧房床上呼呼大睡的南麒麟,去卫浴室迅速洗了个澡。 吹干头发后,他对着镜子里的脸近乎苛刻地审视着。他依旧美丽,少了点稚气,多了点坚毅。他的眼睛,怎么这样美呢?看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 他再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沉住气。他贴上镜子,吻了吻自己的唇。湿润而火红的唇,却冰冷。 卫浴室门被拉开了。丁零撅着屁股,嘴贴着镜子,睁眼看到南麒麟。他穿着一套小熊图案的蓝色睡衣裤,头发乱翘,没戴眼镜的眼睛肿着,怔愣地看着丁零,没怎么睡醒。 丁零镇静地离开镜子,直起腰,问他:“醒了?出去喝一杯?” 南麒麟摇摇头,来到马桶前撒了泡尿,又愣头愣脑地回到卧室,一头倒下。 丁零浑身赤裸,靠着洗手槽默默旁观,姿势优雅得如古希腊雕刻家手下美貌神祗。南麒麟出去后他才微微皱眉,抱怨一声:“手也不洗。” 他自己穿戴好了后,就出去寻欢了。 ****** 酒店有两个酒吧,一内一外。过了午夜,里面的关了,露台上的还开着。 印有岛上地图的白色桌布和木柱间白色帘幔一起随风舞动。桌上白色灯罩罩着蜡烛,像一只只巨大的蚕蛹。钢琴声如山间雾霭般静静飘浮。不时还可以听见人们轻声细语和清脆的酒杯碰撞声。 丁零戴了顶黑色复古式样竹编宽檐礼帽,穿了件拉风的宽松白背心,配同样宽松的蓝色牛仔中裤,底下是一双花里胡哨的休闲运动鞋。他捡最靠海的一张圆桌坐了。 他点了杯圣桑托甜酒和一盘海鲜沙拉,特别叮嘱沙拉中要放炸西红柿球。 酒菜还没端上来,他抽着圣罗兰薄荷烟,眺望大海和悬崖上建筑。从这里,可以更完整地看到整片悬崖。密密麻麻的白色屋子不少还亮着橘色的灯,整个像被山火烘烤着的奶油蛋糕。 丁零来时就快速扫了眼酒吧里客人。两对情侣,不必考虑了。三个单身客人。一个是年逾花甲、风度翩翩的老绅士,也不必考虑。剩下两个,一男一女。男的二十左右,看模样不像当地人,像日耳曼民族,一头晒褪颜色的淡金色头发,绿眼睛,有点紧张,又似乎满不在乎,是他喜欢的类型。丁零进来时,他也看了丁零一眼,二人目光相接,他微微脸红,转开眼睛。但过不了多久,又一下一下看他。另外一个女的看不出年龄,她低头看一本硬装书,看得津津有味,丁零过来,她头也没抬。 丁零眼望大海,心中估摸:“就那小德国人吧。年纪轻了些,怕会太生猛,不过我来做,问题就不大。反正一晚上,没必要斤斤计较。” 打定主意,他微微挑了挑嘴角,转头去看那男孩,正好他又在偷看他。 丁零拉大笑容弧度,别有深意瞥了他一眼。他看到男孩脸色变了,他的眼睛发亮,又惊又喜盯住丁零。 丁零别转头,等他自己过来搭讪。 等了半天,他的酒和沙拉来了,男孩还不来。 丁零心里有点不痛快,想:“难道我判断有误?可这人明明一副gay相。真是的,到底在搞什么?” 他不想浪费时间,只想快快打一炮,耗散精力后好回去睡觉,忘却些烦恼的念头。他正要站起主动邀约,忽然身前一暗。 他想:“终于肯过来了吗?”抬头,却是一直在看书的女人。 “可以坐下吗?”女人问。 丁零一愣,随即笑了:“请。”真是出人意料。 女人年纪比丁零大,在三十五到六十五之间,不好说。她一头金发,皮肤晒得黝黑发亮,若是年轻点,不言不动,放在橱窗里,活脱脱一个大型的芭比娃娃。 丁零觉得她有些面熟,看她点烟的姿势,忽然想了起来。 他心里十分吃惊,但面子上仍淡淡的,就差写上“不过如此”四字了。 女人让侍者将她桌上的红酒端过来。她对丁零说:她叫桑德拉,问丁零怎么称呼。 “克里斯蒂安。”丁零说。 这还是张峥云替他取的名字。他到糖果会打工,那里的侍者都需要一个英文名,他请教张峥云,张峥云看他一眼,随口说出这个名字。他用到现在。 “一个人来这里度假?”桑德拉说。 “和朋友一起来的。你呢?” “也是和朋友。不过今晚,是一个人。”桑德拉说,着意看看丁零。她的眼睛蓝得有股戾气。 丁零忽然冲动起来:“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说着,一口气喝光了圣桑托甜酒,带着满嘴甜润的辛辣,站起身,有些粗暴、却不失优雅地拽起了桑德拉。 桑德拉吃惊地看着他。丁零知道她并没生气,非但没生气,还有点惊喜。所以他更放肆,轻轻咬了下她耳垂,说:“到你房间去。” 桑德拉暗暗笑了笑,仿佛是对自己摇头。她扔了香烟,拿起手袋和硬装书,一手挽着丁零胳膊,对他说:“走吧,我性急的东方骑士。” “东方骑士”瞟了眼那本硬装书。上面用英文字母写着:“蜘蛛女之吻”。他吹了声口哨。 两人经过那个疑似德国同志的桌子时,年轻人忿忿不平瞪着丁零,仿佛遭受了天大委屈。丁零和桑德拉谁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第6章 世界总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心灵的脆弱性, 我们不能免除于世界的伤害,于是我们就要长期生着灵魂的病。 ——邱妙津 巨大的屏幕被切成几块,每块都在上演自己的好戏。好戏主角是谢文俊。 记者们问他:你被选为中国代表,和洛雨尘一起参加中日文化交流节,对此你怎么看? 谢文俊露出招牌傻笑:“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这是对我的一种肯定。” 记者们又问他:听说你的越南粉丝以你的名义集资捐助了所小学,你怎么看? 谢文俊依旧傻笑:“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我都不知道我有越南粉丝。我谢谢她们。” 记者们最后回马一枪:听说你会取代丁零,出演马纹的新片,这是真的吗? 谢文俊说:“马纹是位伟大的导演。我是看着他的电影长大的,如果能出演他的片子,那是我的荣幸。不过现在一切还是未知数。” 有人按动遥控器,屏幕上大大小小画面一齐定格。 会议室的灯亮起来。百叶窗转身,阳光进入。 林觉坐在长桌的顶端,对两侧部下说:“做得相当好。就照这个模式,继续下去。盯紧丁零,不论他有什么动作,电影、广告、杂志、正面新闻,全部抢过来,给谢文俊。另外,让水军继续在网上放丁零的负面新闻。” 小关现在兼任谢文俊经纪人,他提出一点:“马纹那里还没有松口,要再盯一盯么?” 林觉皱皱眉:“这老小子,软硬不吃,难缠得紧。继续盯,只要他不换掉丁零,就不让他拍。” 公关部经理说:“马纹在找新的投资人,老李听说他们可能合作,已经动摇。我怕他沉不住气,背着我们向马纹妥协。” 对此众口不一。有说再最后一逼,实在不行就算了。谢文俊势头正好,全面压过丁零,最近又抢了他的中日文化交流节代表,实在不必执着于一部可能自曝其短的文艺片。有说都纠缠这么久了,无论如何得要个结果,就算不用谢文俊,也不能用丁零。还有说不如鹰搏顶掉老李,自己投资算了。 林觉挥挥手:“先别管老李,我跟黎局打过招呼,除非马纹这片不想在大陆上映,不然他就得接受我们的条件。”他突然转向罗兰,要她说说看法。 罗兰受宠若惊,慌慌张张站了起来,翻着记事本,背书似的才讲了两句,林觉的秘书敲门进来,说有人打电话找他。 林觉不耐地说:“没看到我正开会么?让他等会儿再打来。” 秘书不是新人,毫不慌张,淡淡说:“是丁先生找你。” 会议室里骤然安静下来,人人目光看向林觉。林觉脸上表情煞是好看,宛如坐过山车,顷刻间从谷底到山顶。他咳嗽两声,让小关代他主持会议,自己慢慢踱去外面接电话。 鹰搏高层没有几个不知道老板心思的。他一走,副总裁就笑嘻嘻问小关:“我们在马纹身上花的心思,怕是都要打水漂了吧?”公关部经理说:“急什么,还没定局呢。”她随即也问小关,“林总和那人到底有戏没有?别光折腾我们,拿我们当他们调情的工具。”她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小关也笑,说:“再等等吧。”他疑心,丁零任性惯了,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就屈服,让林觉得逞。而且,不都说他后台硬么? 罗兰还站着,她是唯一一个真不明白林觉心思的,只觉得现在会议室气氛很讨厌,希望林觉快点回来,大家好继续讨论如何捧谢文俊踩丁零。 在外间,林觉已经一脸得意和丁零通上了电话。他说:“你知道我接起你的电话,听到的是你本人声音,而不是你来来姐的,心里有多高兴么?” 丁零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与他本人的有些出入,像经过水荡迭一样。他说:“来来姐知道要伤心了,你可是她唯一坐过大腿的男人。” 林觉的不快记忆被搅动起来,他压低声音说:“我以为你这次打电话来,是要和我讨论正经事。” 丁零冷笑了一声:“可不是?我是来恭喜你的。干的真漂亮。我还不知道,你能够混蛋到这种程度。” 林觉也不知道,丁零原来是这样会骂人的。他听着电话那边脏话连篇,先有点吃惊,接着又得意起来。他最近的确干得不错。先是阻挠马纹新片开拍,扬言要换掉丁零,动摇他的信心。然后又把丁零越南粉丝以他之名集款在越南北江省捐助小学的事套在谢文俊头上,再在丁零方面公布他为中国代表将赴日参加中日文化交流节后,冷不丁抢下他的代表头衔,转给谢文俊,让他丢尽颜面。林觉知道丁零好面子,这连续几记耳光,打得又响又痛,终于让他失了方寸。 丁零骂得越凶,他心里越痛快,可惜不能永远听任他骂下去。“喂,喂……”正要截断他,丁零似乎骂够了,自己停下来。 林觉听到电话那端粗重的喘息,心跳有点加快。 又隔了会儿,丁零叹了口气,说:“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必须谈谈。” 林觉嘴角翘高了,为掩饰自己的兴奋,声音绷得紧梆梆的:“你向来知道我要什么。今天晚上,我在香槟会所开好房,你去那儿等我。我要先看看你的诚意,再决定是否消除我们之间的误会。” 丁零长时间没有说话。林觉的心也揪了起来。丁零要是拒绝,他一点办法没有。他要果真是个无欲无求的,他即便打压他、踩踏他、摁死他,又能怎样呢?这是场赌博。他就赌丁零本质上是个野心勃勃、绝不肯认输的人。 丁零突然打破了沉默,他短促地说了句:“好。”就挂了电话。 林觉没有马上反应过来,他对着话筒看了半天,只觉背心和手心渐渐滋出汗来,是放松以后的汗水。他终于吐出一口气,随即,恍恍惚惚地高兴起来,心像乘上热气球,不断往天空飞。 林觉在无边喜悦中暗暗心惊:“我怎么了,怎么高兴成这样?不过是场尔虞我诈的捕猎游戏。可这样简直……简直像是爱上他了。” 林总裁打初中毕业后就没再纯情地动心过,乍然如雪崩般涌至的纯情让他又惊奇又喜悦,又迷茫又惧怕。 秘书看着他开门走出去,有点奇怪。她追出去,叫了他两声,他才转身,呆呆看着她。 秘书问:“林总去哪儿?” 林觉说:“去吃饭。” 秘书看看表:“才十点,你不继续开会吗?” 林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笑呵呵回转,又在秘书头顶温柔地按了几下:“对,对,我得先开完会。你真聪明。”说完他扔下惊愕的秘书,哼着小调,神采飞扬地回进会议室。 门还没关,秘书就听到里面一阵人仰椅翻的骚动。各高层纷纷站起,忙忙关切:“林总没事吧?”“好好的怎么摔了?”“没摔坏吧?”…… 林觉宽宏大量地笑说:“没事没事,绊倒而已。” 秘书摇摇头,回到办公桌上继续与网友聊天。 而另一方面,丁零挂了电话后又在沙发上坐了许久。他一脸阴沉,全没了当着众人时的柔媚,反显得有些狰狞。他想:“林觉,这可是你逼我的。” ****** 林觉傍晚时分到了香槟会所。那是后海附近一处别墅区,只接待会员。 林觉将车子停在他预订的两层别墅前草坪上,穿花度柳去见他的未来情人。 初秋的天空,还是湛蓝的。西边太阳未落,东边已升起豆芽状的月亮,还依稀可见几颗星星。 林觉忽然在鹅卵石甬道上站住脚。他抬头看看别墅二楼的一间屋子,屋中亮着灯,表示丁零已经到了。追了几年的猎物唾手可得,他反倒犹豫起来。上午接完丁零电话后那不掺合一点欲望的爱与喜悦之情不合时宜地再度浮上。 林觉露出怀抱美玉的人独有的笑容,又陶醉了一会儿,才继续走。 门没有锁,一拧就开。别墅内设计偏北欧风格,一片大气简洁的白色,几样简单别致又实用的家具,房间中留出大段大段令人舒适的空白,什么也不放。是丁零中意的设计。 出乎林觉意料,丁零没在二楼。他进来没多久,就看到他穿着一套蓝布印花睡袍,翘着二郎腿,坐在白沙发上边喝百事可乐边看《环球金融报》。他头发刚洗吹过,柔顺地垂下来,流苏般依偎在颈间。 丁零听到脚步声,抬眼看了看林觉。 他的眼睛啊。 林觉顿时把几分钟前捂在胸口的柏拉图恋爱模式扔到了九霄云外。他等这天等太久了。他像野狼一样扑向丁零,把他压在沙发上。 丁零显然没料到林觉会这副样子,手中可乐也飞了出去。他来不及抗议,林觉的嘴巴已凑了过来,在他脸上乱亲。他躲来躲去,被他擒住嘴唇,一顿蹂躏。林觉边亲边动手扯开他睡袍,两只手在他身上又抓又挠,爱不释手。下身不断去拱丁零的相同部位。 丁零怒叫几声“放开我”,林觉全部听成“快干我”,喘息着说:“别急,宝贝,这就来。” 丁零转换策略,尽可能并拢双腿,好言好语对他说:“你先别这样。你起来,让我说几句话,好吗?” 林觉恨不得立即直捣黄龙,搅个天翻地覆,但这种事情勉强不得。人家不让进,他硬闯,不但没趣,还伤人伤己。所以他用大定力,将自己拔出欲海,稍稍远离了丁零。 丁零有了空子,立马翻脸,一脚将他踢下沙发,拉拢了睡袍,一脸羞愤。 林觉在地上滚了半圈,双腿跪地撑起身体,依旧像黄鼠狼看着小鸡仔一样渴切地看着他:“怎么,还吊我胃口?” 丁零面红得要滴出血来,他水盈盈的眼中却光芒不善,他说:“你想要我,得先问问一个人。” 林觉对他是越看越爱。他涎着脸又凑上来,坏笑着问:“问谁?问你的峥云哥哥么?” 丁零一脚抵在他胸口,不让他靠近。林觉握住他脚踝,拉到自己嘴边,狠狠咬了一口。丁零一不当心,呻吟出口,他连忙捂住自己嘴巴,挣扎着要把脚从对方手中抽出。 凭力气,本来是不能够的。但林觉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自己停了下来。他竖起耳朵,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看丁零。丁零忙抽出自己脚踝,抱住自己双腿,蜷缩在沙发一角。林觉听得明白,的确有淋浴声从楼上传来。 林觉冲丁零瞪眼:“怎么回事?”不等他回答,他一把将丁零扛在肩头,冲锋般上了二楼。 丁零抗议无效,干脆随他去了。 林觉一脚踢开二楼卧室房门,几步冲到卫浴室前。因为卫浴室门是半透明的,隐约可见里面正在冲澡的人。是个男人。 林觉差点没气疯了,他想:“好啊,我们还没好上,就先给我戴了顶大大的绿帽。”他在丁零屁股上重重拧了一把,拧得他叫出来。再起一脚,踢开了浴室门。 冲澡的男人觉出不好,本能拉了块浴巾遮住自己下半身,回身惊讶地看着闯入者。林觉本已决定好好教训一下此人,至少让他半个月内下不了床,哪知在水汽弥漫中突然与这人面面相对,他惊得呆住了。 丁零趁机从他身上下来,靠着浴室壁,喘着气。 三个人在浴室里默不作声,只有花洒一如既往地出水,把三个人都淋了个湿透。 刘宏如先做出反应,他惊讶之后,脸上现出愤怒。他轻易不发怒,怒起来就格外可怕。他冲林觉低吼:“还站着干么?给老子滚出去。” 林觉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丁零“哼”了一声,跟着出去了。 两个人到了卧室。林觉站着,浑身微微发抖。他像是刚从外太空回来,一下子找不回落地实感,手脚乃至整个身体,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他虽然一直怀疑丁零背后有人,但千算万算,绝没算到自己老子头上。满腔柔情,瞬息付诸东流,而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却团团堆积起来,横冲直撞。他想要干点什么,杀了刘宏如,或者杀了丁零。 丁零找了张椅子坐下。他已经从慌乱中恢复,现在十分冷静。他翘起二郎腿,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穿皮拖鞋的秀丽脚丫子。他看上去就像是尊玉雕。 刘宏如很快出来了,他披上浴衣,怒气稍减。他看看自己儿子,他儿子也瞪着他。 林觉在父亲面前是没什么地位可言的。人家有两个正牌儿子,他一个私生子,算什么?他母亲自甘下贱,给人家做几日情妇,他这做儿子的也没脸。他事业发展如此顺遂,是看人脸色求来的。他恐惧地发觉:自己的杀心和勇气正在不可避免地如流水般退却。 刘宏如摇摇头,说了声“荒谬”,突然又提高嗓音,对林觉说:“怎么,你还不走?是认真要跟我抢人?” 林觉脸色惨白,摇了摇头。 刘宏如见他傻了似的,还站在原地,气的抡起身边一盏台灯,就扔了过去:“滚!”林觉被台灯撞墙后粉碎的声音吓了一跳,终于转身要走了。刘宏如又叫住他:“零儿是我朋友,你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现在既然知道了,以后就别再胡闹。明白么?”林觉点点头,转身落荒而逃。他一眼也不敢看丁零,怕看过后,他和父亲之间,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底楼大门“砰”的一声合上,声音让丁零在椅子上惊跳了一下。 刘宏如擦着头发,来到他身后,一手按在他肩上。半晌,他才开口:“你非要用这种方式来摊牌么?” 丁零看着自己的脚,低声说:“对不起。他这次,实在是让我太没面子了。我怕以后……” “是临时更换中日文化交流节大使的事?” 丁零点点头。 刘宏如不言语。他隐约听到点风声,说丁零最近得罪了娱乐圈大佬,十分不顺。他因上次剧本审查的事被丁零严厉警告过,不知他真假,不敢多管闲事,所以没插手。想不到那所谓“大佬”竟是自己儿子。 刘宏如仍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又感啼笑皆非,想:“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凭那小子,也配作威作福,欺负起我的人来?死小子眼光倒是有。” 丁零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没有说话。刘宏如看到他低垂的修长脖颈,只觉楚楚可怜。大概这具身体刚被儿子觊觎过,又生出别样魅力来。刘宏如勾起手指,用指腹去勾勒那曲线,他身体里的火已经熊熊燃烧起来。 他倾身过去,轻轻咬啮着丁零微湿的脖子,对他说:“你这次手段虽然激烈了些,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的。你终于想通了,不再排斥我帮你一点小忙了。以后,也要这样。” 丁零眼里掠过一道痛楚。这次是他自己主动找刘宏如帮忙,一点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了。 刘宏如很看重他,但他的爱目的明确,就是取悦自己。有这样一个好机会,他是不会白白放过的。他在丁零脸上尽情舔了一番,目光盯在他红艳艳的嘴唇上。丁零心里掠过一股冷气,不由自主打了个嗝。刘宏如被他逗乐了,温柔地揉揉他头发,说:“害怕了?”然后他掏出自己的家伙,在丁零嘴边蹭了蹭,“今天没吃药,你看着办吧。” 丁零哀求地看着他:“换个法子不行么?” 刘宏如知道他最厌恶口交,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所以毫不动容。 丁零没办法,只好张开了嘴。 他想自己已经走到了这里,不能再后退,犹其不能被人打得后退。他必须向前,不断向前,走到名利场的最高峰。这不但是对他自己的青春、美貌和汗水负责,也是要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犹其是让张峥云看看:他丁零,也是可以的。 要有所得,必要有所出。他没有太大的才能,靠不了自身的时候,只好投机取巧。 丁零还不知道,自己是这样能忍。刘宏如的家伙又丑又腥,平时他看着就作呕,现在竟也含住了,吞吞吐吐,将它侍候得膨胀起来。可见人真下定决心做一件事,是多么可怕。 刘宏如的喘息声越来越大,他突然叫停,把东西从丁零嘴里抽出。丁零嘴角拖着一道口水,茫然看着他,似要呕吐,又被他强行克制住了。 刘宏如已经忍耐不住,迅速把两人都脱了个精光,就在椅子上分开丁零双腿,抬起他屁股。丁零惊慌起来,要他戴套子。刘宏如犹豫了一下,然后觉得自己今天帮了他大忙,两人间一道虚掩的幕布已经撤下,没必要听他的。他双手涂满了润滑液,掰开丁零屁股,就插了进去。 椅子不固定,在他狠命运动下,带着两个人不断向后移动。丁零生怕跌倒,慌乱地抱紧刘宏如脖子。突然一声巨响,是椅子撞到了墙壁。刘宏如加大力气,在丁零体内冲撞起来。银靡的肉体摩擦声和抽风般的椅子撞击地面和墙壁的声音,让刘宏如越来越兴奋。 他觉得自己好久没有经历过这样棒的做爱了,唯一美中不足,是丁零今天太温顺了。他不习惯。 他突然停下动作,伸手按了按丁零下面被他撑开的部位,有点嘴贱地问:“林觉那小子,没动过你这里吧?” 丁零本来就屈辱万分,一听就更火了。他说不出话,却伸手在刘宏如脑袋上重重一推。 刘宏如挨了这一下,笑得合不拢嘴,立即又像种马一样抽插起来。丁零一句骂人的话好不容易到了嘴边,又被他插得咽了回去,出来的只能是无可奈何的呻吟。 丁零紧闭双眼,他心想:“我就当自己在演戏,我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他也不是刘宏如,而是……” 他在脑海中勾画出另一个人的身影:宽厚的胸膛,有力的臂膀,天塌下来也能顶住的肩膀,还有那坚毅的男人味十足的面庞……他也不是好人,可是却那样强大而耀眼,像太阳一样吸引自己去靠近他。如果现在真是他,那该多好。 把刘宏如想像成张峥云,终于让丁零也获得了身心双方面的快感。 刘宏如却突然说:“零儿,别……别夹这么紧,我受不住了。” 他一开口,就破坏了所有的幻想。丁零幻灭之下,报复似的用力一夹双腿,刘宏如登时在他身体里面释放了。这是他第一次在丁零里面释放出来。 那最后一下因为过于用力,椅子终于不堪负荷,向一侧倒下。两个人摔到地上,丁零被刘宏如压在身下。他张大嘴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刘宏如以为他摔疼了,连忙揉搓安慰他。两人身体还连在一块儿,他安慰着安慰着,觉得自己又精神起来。他对于自己没吃药也能这样颇感欣慰,所以就地又抽动起来,一边抽一边毫无顾忌地叫着丁零“宝贝儿”。 丁零的大哭声渐渐就转成了自暴自弃的呜咽。 ****** 所谓冰火两重天,冰还是火,转换不过眨眼间事。不久前,许多人还在看丁零好戏,觉得这个没上过正规影校却一部接一部演男主角的狂妄花瓶终于撞到南墙,要粉身碎骨,被另一个好歹是正规影校毕业的懂事花瓶谢文俊取代了。哪知,不知不觉间,斗转星移。 丁零的负面新闻一夜间踪迹全无。各大门户网站偶尔冒出的黑贴,出现即删。反而是央视频道上,屡屡出现他热爱慈善、敬业工作的形象。 马纹的默片《神龙抄》在几番波折后终于开拍,丁零反串女主角——盲女羽公主。反串加“盲哑”,丁零要怎么演?一时成为热门话题。 而另一方面,形势大好的谢文俊主演的娄导新片播放后得来一片恶评。他那僵硬、做作的演技饱受质疑。网上又传出不少他的负面消息。 据说他有了一点成就,就目中无人,对林觉也倔头倔脑。林觉现在放置他,改捧公司另两个男新人了。 深夜,丁零全身浸泡在酒店的人工温泉中,后背接受着泉中喷水的按摩。为了深切体会盲女的心情,他不拍戏时,便常常戴着遮眼罩。现在也是。绛红色的眼罩遮盖了他双眼和大半张脸,只留鼻尖以下部分,显得脸愈发小巧。 纪来来难得逮到他一点闲暇时间,跑来蹲在温泉边,将公司近况报告给他。 丁零的工作室“零起”已经开始运营。宗哲找了他同学来帮忙运作,他自己偶尔也来搭把手。纪来来成了经纪人。除了丁零原先预定的经纪人、助理和化妆师外,又多请了几名设计师和一名会计。他路道粗,不愁接不到活。 开公司一事,总体来说相当顺利。 纪来来不完全知道丁零的人脉。有的她问,有的她装聋作哑,反正来活她就干,做好自己本分,替丁零省心。 最近找丁零拍片的又多起来,虽然大部分仍是言情类电影。她将几部有意思的剧本内容归纳总结,简述给丁零听。 丁零因为蒙眼,有点令人费解,好像是格外认真在听,又好像是睡着了。 纪来来花十五分钟时间说完,静待他回复。 “谢文俊那边情况怎么样?”他却问了件不相干的事。声音在充满水汽的房间中莫名重了几分,让人想到刚从沉船里打捞上来的箱什。 纪来来一愣,如实说:“人气在降。电视资源如常,但他似乎急于跻身电影圈。” 丁零冷笑一下。看不见那双柔波款款的大眼睛,他一下子冷酷阴沉许多。他说:“他就是要和我争。” 纪来来虽然在谢文俊得意时对鹰搏和他的咄咄逼人很不满,现在倒并不乐于落井下石。她说:“他能干什么?运气和能力都不如你。而且林觉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很看不上他,好资源都不给他了,我看你也不必多理会。” 丁零摇摇头。他刚才还听到助理顾茵告诉他,说上次有个杂志采访,写到丁零在父母离婚时的一段孤独心境,反馈不错。最近谢文俊也在另一份杂志的采访中说自己父母不合,常常争吵,把他一人留在家中,他的童年也是非常孤独的。那段话简直是丁零的翻版。谢文俊刚出道时,明明说过他父母相当恩爱的。 丁零一听就气乐了,想还真有这种人,以为处处学他,就能够成为第二个他了吗? 他仰头想了片刻,问纪来来:“你上星期告诉我有一部剧本,是个新锐作家写的,叫什么来着?” “《咬人的百合》?” “对。你跟那作家说,我帮他找男主角和投资,让他放消息出去,说我公司准备买断他的剧本版权拍摄,我亲自出演。” 纪来来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那剧本意识流的一塌糊涂,圈内人士大多不看好。你不也一看就嫌弃么?” 丁零浮现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笑,他说:“有人不是喜欢有样学样么?我们就陪人家玩玩。” 纪来来皱眉:“他已经颓了,你身价正涨,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得饶人处且饶人。” 丁零面沉如水:“我有数。不过是设一个套,他如果不贪图我的东西,不会踏进来,大家两不相干;但他如果贪我的东西,想要自己投资主演,踏了进来,就活该他倒霉。我给他个教训,也让业界人士知道:只挨打,不还手,可不是我丁零。” 纪来来觉得丁零最近有些变了。可能是压力过大,他又竭力维持平静,内心难免有些歇斯底里的狠毒。她反正已经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丁零不听,她绝不强谏。 她说:“明白了,这事我立刻去办。谢文俊要真揽上那烂摊子,也是他的命。” 丁零又叮嘱了她一些事情,最后告诉她新剧本都不大好,再等等看。 纪来来看看时间不早,就站起来告辞,要他也早点睡。 丁零答应一声,继续一动不动坐在水里。 纪来来仔细看了看他,才走出浴室。 外面,丁零的新助理顾茵等得快睡着了,看到纪来来出来,她忙站起,揉揉眼,又拍了几下自己脑袋,保持清醒。 纪来来在她身上仿佛看到自己影子,不由温和一笑,说:“累了吧?走。” 二人搭伴出来,去下面房间休息。 她们住的双人房,一人一张床,并列房中。二人简单洗漱后就钻入被窝。顾茵因为错过困头,反而精神起来。她问纪来来:“你跟老板说你要结婚请长假的事了吗?” 纪来来摇摇头。 顾茵疑心她暗恋丁零,不过不好直说。看了会儿天花板,她叹了口气。 纪来来说:“你一个小姑娘,怎么那么多气要叹?” 顾茵说:“个人有个人的难处。我真担心:你一走,我伺候不好老板,被他炒鱿鱼。” 纪来来笑了,笃定说:“不会。你做事有原则,一旦碰到危机,却又能扔掉原则,随机应变。待人接物也有一套,和他相像。他那种自恋的人,只会喜欢你。” 顾茵听到这个评价,睁大眼睛,不知是喜是忧。过了会儿,她大着胆子说:“我觉得你错了,我和老板不一样。我笨嘴笨舌的;老板他……好像没什么原则。他八面玲珑、为人很厉害。” 纪来来开玩笑般“嘘”了一声,笑说:“这话千万别当他面说,他喜欢别人说他是个‘正直的笨蛋’。”两人都笑起来。 纪来来又说:“我只走一个月。这段时间,你别讨厌他,突然辞职就行了。” 顾茵“呵呵”一笑,她心想:“我为什么会讨厌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是大明星,生得比漫画人物还好看。在我的青春之心彻底死掉之前,我是不会主动离开这么个可以看好多明星的地方的。” ****** 小关近来忙得焦头烂额。林觉自从两周前的公司例会后,就再没来过公司,大小事宜一律扔给他。下了班,还要被他叫去夜总会,陪他消遣。虽然别人出钱,供他好吃好喝好玩,是挺不错的事,但老板在侧,他就是个伺候人的,玩也玩不痛快。 林觉早就开始吸毒。他自己的话:“提点精神。”但近来他毒瘾加深,每天晚上至少往自己身上扎两针。小关心惊肉跳,问他打的什么,他只管摇头,说:“没事,比海洛因还不如,就强一点的摇头丸。” 昨晚,小关实在忍不住,在他打完第二针,一脸享受时,问他丁零那边怎样了,要不要继续打压?他不说还好,一说林觉就像孩子闹脾气般,又哭又叫,砸东砸西,把夜总会的人都吓个半死。 幸亏是熟客,店里人才没把他扭送警局。 但林觉疯得很,当着许多人面,喝光了一整杯蓝方,猛一用力,把杯子捏碎了,无数玻璃片扎进他手掌。他用那只手拍打着自己心脏,哭着对小关吼:“我这里疼啊。”小关见血,差点没晕过去,勉强打起精神,将他送去医院急诊室。 闹到凌晨,他送林觉回家休息,自己直接开车来公司。 小关叹气和哈气交错进行,绵绵不绝。他让秘书给他泡杯高浓度咖啡吊精神。 他也上年纪了,一夜不睡,现在难受的好像有一千个小人在脑子里齐齐挥榔头,打钉子。 他正看今天一天行程,想有没有可以偷懒的地方,罗兰来了。 小关皱眉,苦哈哈看着她。 罗兰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进来也不打招呼,开口便责难:“关经纪人真是大忙人,昨天我找你一天,也没找到。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职责?” 小关头疼欲裂,困意又汹涌晃荡,要摇散他意识。他心想:“我兼职给谢文俊当经纪人是他福气,你个没脑子的货,真当我是他专职经纪人?” 他努力微笑,平和地说:“我的职责林总最清楚不过。你找我什么事?” 罗兰见他毫不愧疚,更气。她说:“还不是丁零那边的事?最近小谢有很多负面新闻,肯定都是他干的。你看看,我们怎么反击?” 小关面色有点泛青,他说:“不用反击。你现在做好小谢助理就好,多余的事一概不用插手。” 罗兰不辨风向,追问为什么算了。她怀疑小关私自拿了丁零好处。“林总知道你的决定么?” “这不是我的决定,是林总和公司的决定。” 罗兰忿忿不平,她又说:“还有,小谢让我来问问你,司马导演的那部合拍电影明明是冲他来的,为什么谈到最后不给他,却给顾德飙了?” 小关喝着咖啡,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罗兰喋喋不休的声音像鞭子,他脑袋里小人听到鞭响就愈发卖力挥动榔头敲打钉子。 怎么有这种纠缠不休、又不会看人脸色的女人呢? 罗兰以为谢文俊现在是鹰搏一宝了,犹其在林觉心心念念的打倒丁零战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所以她说话也强硬起来。除了林觉,她不怕任何人。 “小谢这几天很生气,你们把资源给别人,起码跟他说一声吧。他去年为鹰搏赚了多少钱,还抢了丁零‘第一偶像’光环,你们倒好,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现在把好的角色给顾德飙和别人了。那个顾德飙,长得一对小眼睛,眼皮外翻,怎么看怎么猥琐,怎么会让他演电影里男一?观众肯定也要抗议的……你一直这样玩忽职守,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小谢接不到合意剧本,他是会离开的。好多公司要签他……” 小关听到了“他是会离开的”,他终于爆发了。 他站起来,一把抱起罗兰。罗兰过于惊讶,竟忘了反抗。 小关将她抱到前台,双臂一甩,就将她扔到沙发上。罗兰穿着短裙,这下子全部走光。 小关对吃惊的前台小姐说:“叫谢文俊派人把她接走,告诉谢文俊:他要走,付了违约金,尽管走。鹰搏没有哪个艺人是不可替代的。”说完他转身,揉着太阳穴回办公室。 半分钟后,罗兰才惊跳起来。但她不敢再去烦小关,转而对着前台小姐,诉起苦来。 ****** 张峥云推开门,门外夕阳正好。 他伸了个懒腰,就在台阶上坐下,点燃了一支科伊巴雪茄,仿佛把整桌豪宴香气一吸而尽似的吸了口,闭眼回味半天,才缓缓吐出。 他连日熬夜,白头发暗中疯长。但他精神愉悦,仿佛刚破壳而出的小鸟,新鲜地啾鸣个不停。 他的工作已经完成,接下来就是宋襄平他们的事了。安排档期、宣传、卖片……他配合下便好。从现在起,他该享受工作成果了。享受人们对他工作的评价,享受人们多姿多彩的反应,享受……和他的重逢。 张峥云的鼻腔口腔中,已经满是科伊巴的木头香气。风骚的香气。 第7章 那个教我谚语的婆罗门他怎么了? ——兰波 又是一次首映。 丁零穿一身NeilBarrett的黑白色千鸟格纹夹克,配DiorHomme黑色真丝衬衫、RalphLauren白色长裤和CesarePaciotti黑色鳄鱼皮鞋。是他喜欢的上半利落修身,下半偏飘逸休闲的搭配。他剪了头发,清爽后撩短发让他看上去像个刚从英国公校毕业的东南亚王侯贵族子弟,充满迷人的异域风情。 他看到张峥云,明白已经不是《劳改犯》时期了。 有些人已经看过试映,据说反响非常好,尤其对他的表现赞不绝口。他现在已经分不大清哪些是真心话,哪些是钱买来的赞叹,所以先持保留意见。 张峥云看了他一眼,就别过头,继续和宋襄平说话。 丁零被他看得心里一颤,想:“他为什么这样看我?”张峥云从来只在想上他的时候才露出那种目光,但现在显然不是。 在丁零的疑惑和稍许不安中,电影开始了。 丁零看着大屏幕上哗哗流过去的画面,脑中另有个小屏幕,回放着拍摄期间的一幕幕。 匡以闻出现的时候,丁零忽然想到他主动示好当场遭拒的窘迫,现在这人正坐在他前一排、张峥云的旁边。丁零忍不住又瞪了眼他头发稀疏的后脑勺。 匡以闻正在吃爆米花,忽然就呛住了,咳个不停。 左右前后都看过来,唯有张峥云转头看了眼丁零。丁零目视屏幕,不为所动。张峥云心想:“不会吧。” 随着剧情推进,丁零被越来越深地吸引进去。 他虽累死累活拍了大半年,但在今天之前,他完全不知道这会成为一个怎样的故事。导演掌控全局,掌握他在剧中的命运。丁零看着云芝林的时候,不知怎地,仿佛感到张峥云正在抚摸他。 张峥云的电影节奏明快,处处惊喜,看得人忽喜忽悲,笑中带泪。他将各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元素天衣无缝串合起来,融在一炉,受他驱使,提炼出一个主题,既明确,又隐晦,像宇宙中的黑洞,知道它在那里,然而看不见、摸不着,只能通过它对周围的影响捕捉到它的存在。他同时满足了肤浅与深沉两种观影需求。 两个小时时间一晃而过。 影院中灯亮起时,许多人唏嘘感叹,不相信就这么完了。红色背景上,白字不断上升,显示出庞大的影片制作者名单。音乐俏皮跳脱,不时停顿一下,好像穿了高跟鞋的女人绊了自己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往前。众人不舍得走,又鼓起掌来。 很多人来向张峥云道喜,还有不少人来祝贺丁零。 丁零还没从观影震撼中恢复过来,含泪接受了祝贺。 如果说张峥云是不负众望,又一次交出了张漂亮的成绩单,那么丁零,就是意外之喜了。谁也没想到丁零能演得这么出色。这片子他戏份最多,却处处出彩,演技超越白嘉年,简直与匡以闻并驾齐驱了。丁零自己也不大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一步。 他对自己演技有信心,但他也知道,比之匡以闻,确实还有段距离。但现在…… 影片拍摄过程中,那一次次讨论,又浮现出来。当时他以为已经吃透张峥云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标点。但对应影片,他忽然又发现了他话中更深层的含义。 他在人群中找到张峥云,正好他也看过来。他也被他吓一大跳吧,想不到在他的点拨下,他的表演能如此精彩。 两人好像扒下对方外衣,又看到了另一个人似的,都有些忘我。时间,似在彼此的对望中停滞。 媒体的闪光灯唤醒了他们。 纪来来也在一旁拉丁零:“走吧,你在广州还有个广告宣传活动,别赶不上飞机了。” 丁零满心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的喜悦,又好像预言得到了证实,飘飘然的,被她一拉,就走了,却踩着云端,不知是怎么上的车。 听到车门关上的声音,他一把抱住纪来来,不顾顾茵的吃惊,张口在纪来来肥硕的肩膀上咬了一口。他撒娇一般问她:“我是不是真的表现很好?这不是做梦吧?” 纪来来感染了他的快乐,笑说:“你没做梦,你成功了。”然后她又不甘不愿补充一句,“张峥云,是挺有两下子的。” 丁零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他没答话,陷入了沉思。 ****** 《金竿钓鱼》在国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口碑、票房,节节攀升。 张峥云被宋襄平拖着四处奔波。他不无得意,但成功的喜悦中也有小小的不满。 在成都宣传时,正逢暑假,安娜带着两个孩子来看他。 他忙着接受采访、参加酒宴,竟在他们到后第三天,才得知他们来了。 张峥云接到妻子电话时,正参加酒店的自助式酒宴。他马上下楼找他们。 安娜满脸笑容开门迎接他。张亦石抓了把玩具冲锋枪在房里自己跟自己玩战争游戏。张峥云进门时,他肩上正中了敌人的一发子弹,摔倒在沙发上。他快速瞥了眼张峥云,叫了声“爸爸”,又满头大汗投入假想的战斗。 “亦枫呢?”张峥云问。 “她在房里看书。”安娜抿嘴说,“她心情不是很好,你去看看她吧。” 张峥云已经看到了女儿。她毕端毕正坐在写字桌前看一本英版《安徒生童话》。挺直的背脊、微皱的眉头、抿紧的嘴唇,在在流露出与所读内容全然无关的神气。张峥云是指挥表演的大师,自然马上看出:女儿在生气。好像生的还是他的气。 他走到女儿身后,搂住她,温柔地问:“我的小乖乖在看什么书?” “你不认字么?” 脾气真不小。 张峥云摇摇她:“你生什么气?” 这次,他只得到一个白眼。 安娜走进来,对女儿说:“你忘了我的话?你生气,就应该说出来,看有没有解决办法,而不是一言不发。你快念小学了,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呢?” 张亦枫听了她的话,才勉强站起,对她爸爸说:“对不起。我因为总见不到你,大老远过来看你,你也不在,所以有些生气。妈妈说你工作很忙,我知道我生气是不对的,是自私的。” 她说着低下头,却看不到释然。 张亦石汗津津过来,在旁煽风点火,笑说:“看她这样子,明明还在生气。” 张亦枫瞪他一眼,却别扭地不去看张峥云。 张峥云忽然心情复杂。这是他的女儿。她像他一样任性。安娜教导有方,让她懂得克制自己的情绪,像在不同抽屉里放不同季节的衣服一样,在不同场合表达出不同的感情。这是好的,有利于她自己,也有利于他这样工作时间不定的父亲。但看着他的宝贝委曲求全,他又心疼,犯贱的宁可她不懂事,和他大吵大闹,扇他耳光。 他看着张亦枫,迅速做了个决定。 他一把抱起她,问她:“第一次来成都,吃什么好吃的了?” 张亦枫撇撇嘴:“都在酒店吃的,这里东西我不喜欢。”她到底是小孩子,忍不住抱怨母亲一句,“我要吃辣的,妈妈和胡果不要吃,也不准我吃,整天就是面包三明治。” 安娜在旁啼笑皆非。 张峥云笑说:“这怎么行?亦枫不是喜欢爬山么?这附近好多漂亮的大山。爸爸今天带你们上山,晚上我们在山上露营,吃很多好吃的东西,好不好?” 张亦枫一听就扫除乌云,拍起掌来。张亦石也放下枪,呆呆听着。 安娜问:“不影响你工作么?别勉强。”她是丈夫忠实的信徒,一心为他着想。 张亦枫怨责地看她母亲一眼,忙拉拉父亲领子,转移他注意力,希望他没听到安娜的话。她说:“我可以吃辣的东西么?” 张峥云在她脸上大大亲了一口:“可以,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张峥云让安娜做下准备,自己去跟宋襄平打声招呼。门在身后合上,还听到两个孩子雀跃不已的叫声和安娜温柔的训导声。张峥云心中一阵温暖。 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他这一生,是圆满了。他不该再贪心。 酒宴上,宋襄平和《金竿钓鱼》的执行制作人正拖着一个翻译向几个日本人滔滔不绝讲着什么。日本人看起来有几分像记者,也有几分像要买片的人。他们对着说话人不断点头。张峥云不由想:“不知有没有调查显示,日本人的颈椎磨损程度世界第一?” 宋襄平说到“我们配合默契,我负责制定菜单,他负责做菜”,张峥云打断他。 日本人认识张峥云,一起惊叹地瞻仰着他,然后对着他微微点头。 张峥云向他们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将宋襄平拖到一旁,告诉他接下来活动替他取消,他要带家人去四姑娘山玩几天。 宋襄平因为片子卖得不错,显得通情达理,一口答应。 张峥云拍拍他肩膀,说声“辛苦”,就心情靓丽地再次退出酒宴。 ****** 丁零近来心情大好。《金竿钓鱼》的热映,让他重新回到炙手可热的位置。因为他漂亮,粉丝成群,商家闻风而动。因为他会演戏,专家点头,优秀导演也纷纷投来目光。 马纹的戏虽然赶,但拍得也是特别愉快。 马纹虽说已到花甲之年,但人还像小孩子。拍起戏来,更加胡闹。丁零跟着他,没有太大压力。马纹给他很大空间,任他自由发挥。他和张峥云是南北两极。张峥云是连点头的弧度,也要自己控制的。 唯一一点小麻烦,是《金竿钓鱼》上映后,太多人从各地来到横店看他拍戏。丁零觉得压力略大。以前这种围观的情况也有,但那时丁零对自己要求尚不像现在这样高,也就不像现在这样紧张。 这天的戏也是如此,丁零在众多目光的逼视下,忽然演不下去了。马纹命人清场,将闲杂人等一律赶走,他才恢复正常水准。 马纹事后摇头:“人家看你就让人家看嘛,你紧张什么东西啦。” 丁零对他没上没下,学他说话抱怨他:“他们太兴奋,脑电波干扰到我了嘛,我一下子又意识到我是丁零啦。紧张是自然反应啦。” 马纹建议:“你该去演话剧,多被人看看就好了啦。” 丁零心里一动。他正有意拍完《神龙抄》去演一个月话剧,磨炼下演技。看来,是该把此项活动提上议程了。 他广大的人脉中,话剧这块是欠缺的。 他想了想,就问纪来来要来手机,打电话给张峥云。 那天首映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也没以任何方式联络过。双方有默契地切断了彼此间所有连接。丁零拨通张峥云电话时,那一天新大陆浮现般的心情又如一层雾纱,飘然降落到他身上。他想:“我就向他打听下话剧界的情况,我以前也向他打听过各种事,这又没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双手打颤,额头处不断往外冒汗,口干舌燥,呼吸都快感觉不到了。 手机铃声一直响了十几下,突然跳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告诉他:该用户暂时无法接听。 丁零挂了电话,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很失望。 他今天还有一场戏,他不想再打了。打电话给张峥云,委实是桩体力活。 他把手机给纪来来保管,叮嘱她:“张峥云要是回电,告诉他我在拍戏,晚上再打给他。” 说完这句,他就去拍戏了。 这天戏不是很顺,他几句简简单单的台词,一错再错。马纹脾气上来了,糙着满口“哩嘛啦啊”,把大伙儿齐齐训斥了翻。丁零提出为人物加几个小动作,也被他一口否决:“你的人物已经够复杂了啦,你先把我要求的演好,别再想新花样了啦。” 拍到晚上十点多,丁零的戏结束了。 马纹像钢筋水泥打成的人,马上又进入另一组戏的拍摄。 丁零不知为什么,心中很不痛快,又糅合了某种不安定,像晚上醒来置身于陌生巢穴、看不明白周围环境的鹌鹑。 他卸了妆,问了纪来来两遍:“张峥云来过电话么?”纪来来都摇头作答。 他想:“他到底在忙什么,连电话也不回?该不会是被人灌醉了吧?”张峥云酒量不凡,又颇为狡猾,应该不会轻易中招醉酒。 丁零急急忙忙回了贵宾楼房间,再次打电话过去找人。心里涌起股倔劲,非马上找到张峥云不可。 纪来来第二天要回公司,叮嘱顾茵和另外几个工作人员一些事情,比丁零晚了十几分钟到他房间。 她还没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丁零一身运动装,背了双肩包冲出来。两人差点迎面撞上。 纪来来“哎唷”了一声,奇怪地问:“你去哪儿?” 丁零当着她面戴上帽子和太阳镜,迅速遮住他泛红的双眼,但他嗓音很不稳,快哭出来的样子:“峥云哥哥出事了,我去趟成都。” 纪来来叫起来:“现在?” 丁零往外走,她只好紧跟上去:“他出什么事了?你明天下午四点有戏,要跟马纹请假么?” 丁零边走边说:“我心里很乱,还不知道。他出车祸了,我打他手机,宋襄平接的。我得过去,到那里看他情况再说。” “那要请假么?” “不,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丁零忽然站住了。他们已经出了酒店,丁零倚在墙角,一手掩面,双肩不断颤抖,似乎下一刻就要崩溃了。 纪来来暗暗心惊,她从没见过丁零这样。 她上前紧紧抱住他,拍打他背心。 丁零哽咽:“来来姐,他要是……要是……” 纪来来毅然决然地打断他:“不会的。走,我陪你一起去。” 丁零没有反对,他心思不在这些事情上面了。 纪来来见有路人经过,好奇地看着他俩。她拉着丁零回到酒店内。丁零匆匆出来,车也没叫,飞机票也没订。纪来来全部安排妥当,拉他上车。 她在车上给马纹和顾茵打电话,简单交待下经过,说丁零可能需要请两、三天假。 在说“张峥云”时,她犹豫了下,想要不要改说丁零父亲或亲戚出事,但转念,觉得纸包不住火,与其事后让人怀疑说谎缘由,不如事前就坦然承认。张峥云是丁零名义上的兄长,又曾是他导演,一个出事,另一个担心,也没什么。马纹也是导演,他会谅解的。 马纹谅没谅解她不清楚,至少他平静听完她的解释,没有跳脚,也没有骂人。 “真是想不到。”马纹说,含了点世事难料的感叹,“你们安心去哩。峥云如果没事,替我也问候一声啦。我把后面的戏提上来拍好啦。” 纪来来谢过他,挂了电话。 她侧头看丁零,他缩在车的一角,双手夹在双腿中间,对她刚才的话,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勾住他的胳膊,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她隔着几层衣服,还可以清楚感到他的颤栗。 丁零的恐惧沿着她的皮肤、神经,也传递到她的脑中。 “难道真是乐极生悲吗?”她想,“幸好被我看到他离开,不然他一个人,可怎么得了。唉。” ****** 丁零和纪来来到达成都时,已是凌晨。 出了机场,好几个黑车司机鬼影子般飘来,问他们要不要车。宋襄平事先接到纪来来电话,调查了航班到达时间,赶过来接他们。他一眼看到硕大的纪来来和她身边瘦小的丁零,他忙下车挥手招呼:“这儿。” 纪来来拉着丁零,挤开黑车司机们,和宋襄平汇合。 他们一上车,宋襄平就让司机开车。 丁零紧盯着他,一言不发。纪来来握住他一手,代他问:“张峥云怎么样了?” 宋襄平叹了口气,说:“他断了肋骨……没事。” 听到“没事”,丁零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下。他像在深海憋闷了几个小时的糟糕潜水员,终于浮出海面,贪婪地吸了十几口新鲜空气。想到适才濒死的恐惧,止不住后怕,嘴一咧,就大哭起来。 他知道很多种哭法,伤痛欲绝的,喜极而泣的,如怨如诉的……然而这时候他只是张大了嘴,难看地哭。那声音惊住了他自己,他嚎啕了两声,到第三声,声音小下去。纪来来搂着他摇晃,哄小孩一样哄着。他闷声闷气又哭了会儿,胸中终于顺畅了,也有余暇向宋襄平打听事情来龙去脉了。 宋襄平接到纪来来电话,说丁零要连夜赶来成都时,张峥云正在手术室。他表面客气,心里却怪丁零多事,想:“人出了这么大事,死活还未明朗,他就赶来巴结了。至于吗?” 但看到丁零反应,他也为他难过起来,又想:“没听峥云怎么提过丁零,他俩私下关系很亲密么?这要是演出来的,这小子可真是影帝。” 他简单说了下事情经过。 张峥云租了辆吉普,带他妻子和两个孩子去四姑娘山扎营游玩。他们连夜出发,进山后,却不幸碰到巨石从山上滚落。张峥云及时在山道上掉头,避开了石头,却撞上后面一辆大巴。 张峥云断了左边一根肋骨。张亦枫坐在副驾驶座上,当场丧命。安娜撞车时扑在张亦石身上,她自己受了重伤,脑袋在车窗上撞了好几下。只有张亦石,除了膝盖擦伤,一切完好,就是吓坏了。 宋襄平出来接人时,张亦枫已正式宣告死亡,安娜仍在抢救中。 丁零颤巍巍问:“那峥云……张峥云呢?” “他刚动完手术,还没醒。”宋襄平深深叹了口气,抹了抹忽然涌出的眼泪,“他要醒过来,知道女儿没了,还不疯了?他最疼的就是这个女儿。唉,唉,怎么会突然出这种事?我要不放他走就好了。” 纪来来冷淡地安慰了他几句。 丁零透过车窗,看着灯火寥落的街头,只感到茫然。他刚才太害怕,太无措,太悲伤,听到张峥云没死,不过断了肋骨,剧烈的波涛过去了,只留下一片荒芜的沙滩,什么感觉也激不起来。他甚至想:“死就死了吧,只要峥云哥哥没事就好。” 自己觉得自己卑劣,然而,他现在连谴责与反省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们到医院时,张峥云已经从麻醉中醒过来。 医院知道他是名人,单独给他腾出一间病房。 宋襄平的朋友,也是《金竿钓鱼》的执行制片人看到他回来,双眼发亮,当即冲了过来:“谢天谢地,你快去看看吧。张导醒过来,知道老婆和女儿都没了,正发疯呢。医生要给他打镇静剂也……” 宋襄平惊说:“安娜也没了?” “没了。你快去看看吧,他这样闹,牵动肋骨,影响呼吸道就糟了……” 她话没说完,丁零已风一般掠过她和宋襄平,冲向吵嚷声最大的病房。 一进门就听到一阵乒呤乓啷声,一架护士的推车倒了。吊水瓶、针筒、针头、病历本等,洒了一地。病房中,几个人正按住身穿条纹状病服的张峥云,一面防止他向床上紧闭双眼的女人冲过去,一面要替他打针。但张峥云力气特别大,他不肯安伏,医生就没法注射。挣扎中,张峥云的病服处渗出血迹。有人惊叫:“他的伤口开裂了!” “你快按住他!” “我用劲了,按不住。你怎么不用点劲?你还是男人。” …… 丁零又是心疼又是恼火,他上前一把推开持针的男医生,将张峥云的头搂到自己怀里。 事出意外,医生护士们停止了手上动作,张峥云也安静了片刻。 丁零一手一边按住张峥云脸颊,让他抬头看着自己。他说:“峥云哥哥,你认得我吗?” 张峥云死死盯着他,先要撕裂猎物般,渐渐的,眼神清明了些。他嘶哑地说:“别傻了,我当然认得你。零儿,你放开我,我要去看看安娜和亦枫。” 丁零手上用劲,不让他继续开口,他说:“她们不会被搬走的,我保证。你刚刚动了手术,先好好去睡一觉,我会守在你身边,等你醒了,我们一起去看她们,好不好?” 张峥云似乎要反对。丁零把额头贴上他的额头,鼻尖抵住他的鼻尖,轻轻摇了下脑袋。很早的时候,张峥云有几次因为拍电影不顺,大动肝火,丁零就这样安慰过他。丁零像只脆弱的小动物,却大胆来安慰他。他不能伤害他。 丁零见张峥云缓和下来,他再次把他的头抱进自己怀中,转头对适才被他推开的医生说:“他已经安静了,还有必要打针么?” 医生被他看得心软了,说:“可以不打镇静剂,但我要看下他的伤口。” 丁零忙点点头。 他们合力将张峥云带回他自己的病房。他的伤口果真迸裂了,只好拆线重缝。 丁零一直守在张峥云边上,握着他的手,轻轻在自己脸上摩挲。张峥云忽然变了脸色,又要发狂时,他就按住他,摸摸他的脑袋,咬一口他的手掌,像小猫小狗似的蹭蹭他,于是他又安静下来。 张峥云后来睡着了,丁零仍不走。 那个男医生似乎是张峥云的主治医师,刚替他动过手术。他实在忍不住,对丁零说:“你拍戏很累吧。他没事,你去休息一会儿吧。你看你,眼睛都哭肿了。” 丁零虚弱地冲他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医生只好叹气离开。 宋襄平目睹整个过程,心里愈发疑惑。他跟着纪来来去外面超市买零食和点心,防丁零半夜饿。他趁机问:“丁零和峥云在拍《金竿钓鱼》前认识么?他们什么时候混得那么熟?” 纪来来没什么兴趣地说:“从零儿爸爸和张导妈妈结婚的时候吧。” 宋襄平睁大眼睛:“什么!” 那么说,两人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可刚才那情形,又不像。 他有心再打听打听,转过头,就听到纪来来硬邦邦地告诉收银人员:“豆腐干的钱算重了。而且,我说放辣,你怎么不放辣?你这人工作态度怎么这样?” 火星四溅。宋襄平忙闭上嘴,暗怪自己:“好奇也不挑个时候。” 他已经给张峥云母亲打了电话。孟依依和丁昶都在美国,没这么快赶过来。 丁零又在张峥云旁边守了两天,等他的情况差不多稳定下来,也终于接受了现实,他才离开医院,去附近酒店洗了个澡,睡了一觉。 他只睡了四个小时,醒来后发现脑袋昏沉沉的,好像又发烧了。他量了下体温,果然,三十八度四分。他吃了随身携带的退烧药片,准备再去医院。纪来来拦住了他。 “可以了吧?”她说,“他已经没事了,他母亲和大批媒体都赶过来了。马纹刚才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对他说今天晚上。你觉得呢?” 丁零默不作声。 纪来来叹了口气,伸手理了理他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丁零抬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他黑眼圈浓重,脸色泛黄,嘴唇周围,像没拍干净的沙子一样,细细长出了十几根短胡渣。眼睛,也没了光彩。 纪来来说:“你心意到了。他已经家破人亡,何必挑这个时候,再让他背上丑闻呢?” 丁零被她的话刺痛了,不能置信地看着她。 纪来来目中一片了然,不退缩,也不容情。 丁零看了她半天,败下阵来。他说:“我知道了,我们今晚回横店吧。” ****** 此后半个多月,张峥云的新闻铺天盖地,占据了娱乐新闻半壁江山。 丁零埋头拍戏,偶尔和他父亲丁昶通电话,知道些张峥云的近况。 张峥云在他走后又失控了一次,造成肺部感染,差点送命。他在ICU躺了两天两夜,恢复过来,真正接受了现实。 安娜和张亦枫已经落葬。安娜一家从法国赶来,他们表现得比较淡然。安娜父亲反而安慰张峥云:人孰不死?但老人家也考虑到张峥云一个男人,又是导演,生活不规律,恐怕不能担起抚养孩子的重任,所以他打算接张亦石去法国。张峥云同意了。 丁零拍完马纹的戏回到北京,张峥云也回来了。 当晚,丁零就接到他的电话。 丁零刚结束他颠沛流离的“盲公主”生涯,乍然听到张峥云的声音,亲切之余,又有种前尘往事、蓦然回首的感叹。 “你还好吧?” “不好,天天有人来,我都快被烦死了。”张峥云说,“我妈也是,赖在我家不走了。” 丁零笑了。他可以想像。人们总是自以为是地滥施同情,对一些人,同情是天降甘露;对另一些人,却无疑洪水猛兽。张峥云是后一类人。他只能在自己地盘上,挖个树洞,倾倒疗伤。 “我说,你家现在就你一个人?”张峥云忽然问,意图呼之欲出。 丁零顿了顿,说:“暂时是。” “那我能不能暂时住你那儿?” 丁零拿了支笔,在便签上一顿乱画。他力气都用在笔上,声音就显得平静些,甚至漠然。他说:“自己买菜做饭洗衣服的话,就没问题。” “说定了。” 第二天一早,丁零好梦正酣,就被一阵催生似的门铃声吵醒。他钻进被窝,想假装没听见。他家电话和手机又一齐叫嚣,连丁零以为已经作古的闹钟,也神经兮兮加入战团,报起时来。一时间热闹非凡。 丁零裹着被子,凶神恶煞般去开门。纪来来有他家钥匙,况且他的员工不会在早上十一点前来他家找人,所以他认定是物业管理局的人。 但门开后,他看到戴着鸭舌帽和太阳镜的张峥云。 丁零一惊,顿时完全清醒了。 他闪在一边,看着张峥云像出门旅游归来似的,自在地走了进来,并指挥跟在他后面的宋襄平将一只双肩包和一只拉箱放到客厅上。 宋襄平扫视了下客厅,和丁零寒暄了两句,说有空时再来看看,就匆匆离去了。 张峥云一手插腰,也看了下房间,目光定在丁零脸上。他问:“我睡哪儿?” 丁零抓挠下头发。他没料到张峥云说来就来,还没准备。他让张峥云在沙发上坐会儿,自己去收拾一间空房给他住。 张峥云还绑着弹力束胸带,不能大幅度运动身体。他坐在一张奇形怪状的意大利产单人皮沙发中,看着丁零裹着条被子跑来跑去,将他的行礼运到他卧室隔壁一间房。 作为男人,丁零过分热爱整齐。他房里东西一丝不乱,每样都有其固定位置。 北京还没进入冬天。丁零卧室里已经开起暖气。他怕张峥云冷,把客厅的地热也打开了。张峥云没多久就感到脸上发烧,有点喘不过气来。丁零似也感到太热,干脆扔了被子。 张峥云头疼地叫了他一声:“喂。” 丁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难得露出个不好意思的表情,去衣橱里掏了半天,掏出套夏日的露胳膊露腿的睡衣裤穿了。 张峥云不由得笑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将他淹没。一直惴惴不安的心,似乎终于找到了港湾,平静下来。哪怕只是旅途中暂时落脚的港湾,也好过漂泊在无边无际的海洋,触目皆是暗涌的敌意。 丁零收拾好了房间,又将张峥云包和箱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放好,再扶他进去躺着。 他忙活了半天,发现自己早饭还没吃,正要去冰箱看看有什么可吃的,电话响了。是孟依依。 时过境迁,丁零和她间的战争早已平息,虽然硝烟大概一辈子消散不了,却已能客气交谈了。 孟依依说看到张峥云留给她的字条,知道他暂住丁零处。“这孩子,事先也不说一声,我买完水果回来,人就没了。”孟依依抱怨着。 丁零不作声。他想自己现在要是说话,保不住会流露出洋洋喜气。这可不大好。 孟依依停顿了会儿,才问:“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丁零勉强保持声音稳定:“不会。” 孟依依叹了口气,又叮嘱了他两句,大致是要他盯着张峥云按时服药及换束胸带。丁零一一答应。孟依依还想来看看张峥云。丁零拒绝了,说他来自己家就为图个安静,让他静几天,自己好好想想吧。孟依依没办法,又谢了谢他,这才把电话挂掉。 张峥云在房里扯着嗓子说:“谁的电话?要是我妈,千万别让她过来。” 丁零想:“这次他受打击不小,竟然变出孩子脾气来了。”他很快来到张峥云的房间,靠在门上,看着他,说:“她不会来。” 张峥云沉默地看了看他,别开眼,说:“瞧你,高兴成这样。” 丁零一愣,他特意跑到镜子前看了看自己。可不是?笑靥如花啊。 ****** 晚上,丁零被一阵翻箱倒柜的杂音吵醒。他自己不知道,以为是自然醒,在床上眨了几次眼,觉得小腹胀,就去洗手间解决。 洗完手出来,他才惊觉:客厅里有异响。 他一阵心慌,好像月光下、沙漠上,有条响尾蛇在甩尾巴,一甩甩到他脸上。 他叫着“峥云哥哥”,来到客厅,发现他一个人坐在一张铺着厚羊毛绒毯子的清代红木摇椅上,手里拿了瓶酒,一动不动看着窗外。 听到叫声,他转过脸,笑说:“大惊小怪什么呢?我半夜肚子饿,起来找吃的,什么也没找到,除了这个。”他举举手上那只半空的啤酒瓶。 丁零自己不喝啤酒,这是他今天临时想起,为张峥云定的。 大概是夜晚的缘故,张峥云看着和白天明显不同了。丁零有种错觉:张峥云现在正坐在一个看不见的玻璃罩中,一不小心打碎罩子的话,就会割伤他。 丁零心里一紧。他怕张峥云看出他的心思,忙笑说:“你真是大少爷,不是现成的东西就不知道怎么吃了。”他去冰箱翻了翻,边拿出素材,边问他,“肉粥吃不吃?” 张峥云听到有“肉”,就说“好”。 丁零用高压锅煮粥,煮了七、八分钟,将切好的皮蛋、猪肉香肠和葱姜放进去。又煮了会儿,放入第二波皮蛋丁和腌萝卜条块。 他颇会做菜,一碗皮蛋瘦肉粥做得大大咧咧,但粗中有细,尤其加了萝卜条后,口味有软有硬,有了对比,也更有滋味。 丁零给张峥云盛了一小碗,刚想放麻油,忽想起他讨厌麻油,便改拿了瓶老干妈,让他自己斟酌添去。 鼓捣半天,他自己也饿了。但他接下来还有两部微电影要拍,南麒麟的片子也需要定妆,所以不能在晚上乱吃东西。冰箱里有做好的饮料,他随手挑了杯胡萝卜和优酪乳混合打成的汁,坐到张峥云边上。 张峥云埋头吃粥,痛快地往碗里加着老干妈。 丁零看着他吃,忽然意识到自己喝的东西太小儿科,脸上不觉一红。 张峥云问他:“你怎么不吃?”丁零如实相告。张峥云笑笑:“你到底怎么会当演员的?” “一开始,自然是为了钱。后来,发现自己挺适合这行,无论戏里戏外,都能够如鱼得水。再加上又有了一占鳌头的志向,所以,就演下去了。” 张峥云说:“你该入这行,你天生是干这个的。” 丁零微微一笑,当成是他对自己的肯定。 张峥云三两口就把一小碗粥吃光了。他舔舔嘴,有些寂寞地看着空碗,良久不作声。他的眼神微微波动,想到以前自己在法国的时候,写剧本写到深更半夜,一个人在厨房找东西吃,安娜总会事先在烤箱里放上一到两种点心,供他饱腹。亦枫和亦石很馋那些点心,有时会趁安娜不注意,偷偷吃点一个角…… 他至今不太能够相信,那样安稳美好的生活,已经没有了。到底怎么会这样?他的亦枫,还是个没念小学的女孩子,他为她假想的一千种未来中,没有一种是这样的。 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提醒自己:别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又要魔怔了。 丁零自己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体会不到张峥云的痛苦。他恍惚能感受到一些,然而太过虚幻,像是自欺欺人的痛。他只能心疼他。 他很小心地伸出手,落到张峥云头上。张峥云歪过头,脸颊在他手腕上摩擦了一下,他哽咽着说:“我好像做了个噩梦,然后就一直留在梦里。”丁零抓紧了他头发,说:“你别难过,这不还有我吗?” 张峥云苦笑了一下。他将椅子推离桌边,一伸手,将丁零抓到自己大腿上。 丁零惊呼了一声,脸色苍白地看着张峥云,见他似乎没事,才松口气,又忍不住抱怨他:“你小心些,伤还没全好。” 张峥云抱着他。丁零不重,也绝不轻。他的手指隔着薄薄的睡衣裤,可以感受到下面肉体的温暖与搏动,活生生的。自从妻女出事后,他躺在医院床上,在黑暗中载沉载浮,他的救命稻草,竟是这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经历生离死别、人事无常后的一次冲动,还是十年欲望的剥现,他只知道自己想紧紧抱住这人,想听他的心跳,听他的呼吸,听他没皮没脸地叫自己“峥云哥哥”。他甚至不想和他做爱,单和他亲近就好。 家里不堪纷扰,他第一时间就为自己找到借口,躲到这里来舔舐伤口。 丁零被他抚摸的有些动情。他不喜欢看到脆弱的张峥云,更不喜欢自己心底被他卷起的激烈而混乱的漩涡。在他最爱张峥云的时候,他就知道:两个人以后不会一起过日子。就算他曾经抱过些微不切实际的幻想,在张峥云留下一张仅写着“再见”两字的字条离开后,也彻底烟消云散了。但他仍旧是他最爱的人,最尊重的人,是他的理想,他的高山。他爱他,不能忍受他为别人痛苦。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手插进张峥云的头发,问他:“想要么?” 张峥云无所谓。他点点头:“我还使不大上劲。” “没关系,我来做。” 于是张峥云躺到开着地热的地板上,享受丁零一系列的服务。丁零双手撑着地板,在他身上缓慢坐下时,他仿佛看到他光洁的后背上生出黑暗的翅膀,翕合间,染血的羽毛纷然落下。他摇晃得越激烈,羽毛落得越汹涌。他们仿佛在有血盆大口的恶兽看守的末日陵园里做爱。舍生忘死。 他们一起来到高朝。然后丁零像棵被雷劈倒的树,落在他胸口。他脸上满是泪,泣不成声。 张峥云感到自己的东西正从他身体里滑出来,不由叹了口气。他一边搂住他温柔亲吻,一边问他:“你又哭什么?”他的声音,温暖而干燥。 丁零抬起汗湿得恰到好处的脸,幽怨地看着他。他说:“我不知道,我可能被你传染了。” 张峥云又亲了亲他红艳艳的唇,依稀尝到了胡萝卜和优酪乳的味道。张峥云心想:“真是活生生的。” 这晚,他们像动物一样四肢交缠,在地板上躺到了天明。 ****** 刘宏如有段日子没见丁零了,他意识到丁零有点故意躲避自己,可能上次做得有些过分了。好不容易丁零答应出来一起吃顿午饭,他特意包了翔凤斋,讨他欢喜。 翔凤斋是仿明清风格的院落,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院落里,散布了皇城味十足的汉白玉雕和石雕。供应的,偏偏又是法式大餐。 丁零最爱这种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风格。他自己穿衣也如此,黑色紧身衬衫下面配了条黑色吊裆哈伦裤,随便往哪儿一坐,就是刚从时尚杂志上走出来,睥睨潮流的模样。 他点了牛尾汤、沙拉、鳕鱼和鱼子鹅肝蒸蛋。每份都只有喂鸽子似的几口,可他连这几口也吃不完。就鱼子鹅肝蒸蛋做得好玩:蛋杯中放了大半个被挖空的鸡蛋壳,里面填了鹅肝蒸蛋,自己拌鱼子酱吃。丁零拌了半天,吃了两、三口,就照例推给刘宏如了。 刘宏如来者不拒。 丁零用眼角余光看他,觉得他发胖了,身体裹在中山装里,把衣服绷成一段段的。他脸上皮肤也松了不少。 刘宏如近来心事很重,但进来后,就不断说着趣闻,逗丁零开心。丁零却不怎么开心。 刘宏如也注意到了。他起先想假装不知,糊弄过去,但丁零连掩饰都马马虎虎,板着张面孔,一丝笑意也无,他就装不下去了。他把叉子往盘子上一放,身体向后一仰,笑问他:“你是怎么了?” 丁零低着头,对桌上大半盆牛尾汤看了半天,忽然抬头说:“我看,我们算了吧。” 刘宏如一愣,吃惊地看着他。丁零自己也一脸惊讶,没料到这句话原来这么简单就能出口。出口后,他心里一阵轻松,仿佛卸掉了个大包袱。他不自觉地挺了挺背脊。 刘宏如似乎受到很大打击,但仍努力维持风度。他淡淡地说:“我哪里不好么?你说,我改。” 丁零摇摇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厌倦了我们现在的关系。都好几年了,我想,你也该玩腻了。” 刘宏如嘴角猛地抽动了一下,他似要站起,又逼自己坐下,恨恨不已地看着丁零。他说:“其实,是因为张峥云吧?” 丁零紧盯着他,说:“你什么意思?你调查我?” 刘宏如拿起桌上白葡萄酒喝了一口,想安定下自己的情绪,但嘴唇沾湿后,他的怒火再也无法遏制。他一甩手,将杯子摔了出去,人也随即站起,抓着丁零胳膊,将他抵在落地长窗上。丁零出其不意,又挣不过他,惊呼了一声。 刘宏如眼睛充血,气得不行,他吼说:“不错,我就是调查你了,怎么样?我掐着你拍完一部戏,在家休息,努力调整我的作息时间,一次又一次找你,你次次拒绝。我能不担心吗?我查了就是查了。我自己有妻有子,我也不会约束你交朋友。这些年都是这样。你倒说说: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以为你现在翅膀硬了,说分手就能分手了?” 丁零很怕别人对他采用暴力,尤其刘宏如向来那么温顺。但他今天也不知怎么,豁出去了,大着胆子说:“这种事,两情相愿。一方不愿意了,就只能散。” 刘宏如被他的无情气得整个心脏都绞缩起来。一低头,又在他脖子上,看到几枚鲜明的吻痕。 当他明白过来时,他的拳头已经如雨点般招呼到丁零身上了。 丁零吓得大喊大叫,身体像被卷进了一场暴风雨,不由自主被刘宏如压倒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 丁零的叫声把外面守卫的武警引了进来。刘宏如听到开门声,头也不回地说:“出去!”武警们立刻退出。 刘宏如坐在丁零肚子上,恶狠狠看着他。 丁零是真的怕了,后悔了。他想:“他要是打死我怎么办?他要是真打死我怎么办?”刘宏如突然又发疯一样抽了他几记,俯身咬他的脖子。他拼命求饶,收回前言,但刘宏如像是铁了心要撕碎他,一个劲在他身上咬啮揉搓。 他吮吸住丁零的左乳,用力拉扯,仿佛要把它咬下来。丁零“哇”的一声尖叫,不自觉就喊了声“峥云哥哥”,喊完他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想这下真完蛋了。 但刘宏如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他苦恼地看着身下抖成一团、哭得直打恶心的丁零。丁零现在看他如看恶灵。 他狠狠捶了地板一拳。断裂的声音,不知来自木头地板,还是他的拳头。丁零被他吓得哭也不敢哭了,却难忍抽泣,抖得也愈发厉害。 刘宏如皱眉说:“你就这么喜欢他?我让你们在一起。你只要像过去一样,偶尔和我见见面,陪我说说话就好。这样也不行?” 丁零还没从恐惧中恢复过来,说不出话,但他用尽全力点了点头。 刘宏如站起来,把他也从地上拉起。丁零衬衫扣子一颗不剩,优美的胸脯上布满伤痕,左乳头红的像正在哭泣的樱桃。刘宏如忍不住又俯下身,吻了吻那颗樱桃。他感到丁零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心里情潮涌动,但下半身如躺在坟墓里的尸体,仍旧一动不动。他暗中叹了口气,脱下自己外套,披在丁零身上。丁零没拒绝。 刘宏如强硬地搂住他,感到他一点点平静下来。 他想:如果他年轻十岁,他或许会为丁零赌一把。他会和妻子离婚,和情妇分手,再不拈花惹草,一心一意守着他。可是他已经老了,身体也不好,演艺圈里多的是年轻漂亮的男男女女,凭丁零的条件,要谁不能呢?他凭什么要求他只爱他一个人?那好,他就放他自由,只要偶尔见见他,碰碰他便好。可为什么他现在连这点都不能满足自己呢?他毕竟也帮过他几次大忙,他却没心没肺,用完就像扔一只破鞋似的要扔掉他。其实,他还能占据他多久呢? 他感到怀中丁零的微弱挣扎,就顺着他,放开手。他拍拍丁零肩膀,说:“你回去把我的话再想想。做人不能这样任性。” 丁零低着头,“嗯”了一声。 刘宏如无限怜惜地看着他,后悔自己适才的失控。 丁零嘴上粘了根头发,刘宏如想替他拿掉。但他一靠近,丁零就像惊弓之鸟般,跳着退后一步。刘宏如动作僵住了,两人都十分尴尬。 丁零清了清嗓子,说:“我先走了。” 刘宏如点点头:“回去再想想。” 丁零不再答话,逃一样离开了房间。 刘宏如隔窗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不由地叹了口长气,这才叫外边的武警人员进来,替他处理右手的伤。很痛,可能骨折了。 ****** 张峥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失踪的阿波罗》。 丁零上午出门了。他发现厨房的一个水龙头有点漏水,想自己找工具修理下。工具没找到,倒让他发现了一扇壁橱。壁橱中竖立着几幅画。 丁零有不定期性收藏工艺美术品的嗜好。他空旷的房间墙壁上零零星星挂了十几幅现代画,浓郁的色彩和雪白的墙壁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几幅被扔进壁橱的画,显然非主人心头所好,不然就是已经失宠。 张峥云有些惊奇地发现:五幅画中,有三幅是他母亲孟依依的作品。 丁零自己肯定不会去买孟依依的画,那就是别人送的。将动辄几百万的画送来放进壁橱,那人可真是大手笔。 张峥云看着其中一幅题名为《失踪的阿波罗》的画,怎么看怎么眼熟。 他双手抱胸,静静地盯着手执铁饼的雅辛托斯看了十五分钟,又扫了一眼旁边觊觎的西风神。他把画全部放回壁橱,“砰”的一声,关上橱门。 第8章 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究竟谁过得更幸福,唯有神知道。 ——苏格拉底 丁零在刘宏如处受了番惊吓,之后却突然好事连连。 先是《金竿钓鱼》票房破了国产片记录,他获了几个国内颇有名望的艺术类奖项提名。接着南麒麟打电话告诉他,美国科幻片大导演乔治吉尔因为欣赏丁零,已经答应执导《沙罗舞》电影。片子确定来年三月在中美两地同时取景。丁零听到“乔治吉尔”这个名字时,心里就一动,听到这个结果,才放下心来。他眼前恍恍惚惚的,闪过一双蓝得十分戾气的眸子。他想:自己运气实在是不错的。 这两桩事情之后,又来了个更大的好消息。柏林电影节公布本年度提名中,《金竿钓鱼》囊括了最佳电影、最佳导演和最佳男主角等七项提名。最佳男主角提名的不是匡以闻,竟然是他,丁零。 丁零从宋襄平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差点没乐疯了。宋襄平也很是高兴。丁零现在身上还挂着个偶像光环,他得到三大电影节之一的影帝提名,新闻度比匡以闻高得多,到时拿这个作噱头,电影蓝光碟还能热卖一把。 张峥云不是第一次获国际奖项提名,加上家人遇难不久,无法与丁零同乐。好在丁零有的是狐朋狗友愿与他分享这一快乐。 丁零不拍戏时应酬也多,有了这件好事,更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等着和他结交。张峥云不准他把人带回家,他便带着纪来来、顾茵等人天天出门,为自己铺垫更多的人脉。 张峥云继续住在他家,养伤、看书。公司的事,宋襄平现在常来丁零家和他商量。他两个呆在丁零家里的时间反要比正宗主人家要长。 这种情形直到元旦后,才有所转变。 原因是纪来来要结婚了。她向丁零请了一个月假,就和未婚夫去海外了。 这对丁零,好像当头一棒。 他当然没有天真地以为纪来来是他的连体婴,两人一辈子相亲相爱地走下去,永不分离。但他认为:纪来来至少该早点告诉他,让他有个防备。听到纪来来要和一个陌生人结婚的消息时,他突然就理解了《红楼梦》中贾宝玉面对即将出嫁的姐姐妹妹时的那种心情。 但是,没有办法。女大不中留,就算是经纪人也不例外。 为了安慰情绪不佳的他,张峥云答应,将他崇拜的话剧大师衣生荣找来,和他见一面。 ****** 张峥云说话算话,第二天,就约了衣生荣等十几位友人,到丁零家小聚。 衣生荣七十开外,满头银发,看着就仙风道骨。他带着夫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孙子来。孙子今年刚从上戏毕业,做舞美的。除他外,今日来的其他人都是业界可冠以“艺术家”头衔的人物。 丁零从昨晚起就紧张。今天一大早起来,选了一身红穿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是衣生荣年轻时流行的男子发型。 他到张峥云面前,问他如何。 张峥云眼前一亮,想说“分外妖娆”,又觉不妥,转而点头,说:“挺好的。” 就这样丁零还不满意,瞟他一眼,说:“我是问你,够不够庄重?” 张峥云忍笑,再次点头:“庄重,十分庄重。” 衣生荣守时,他们一家是最先到的。张峥云亲自去泡了两壶茶,转过身来时,见衣生荣和丁零两个,一老一少,已找到个角落,畅谈起来。衣生荣神采奕奕,一边口沫横飞一边手舞足蹈。丁零则乖乖在旁听他讲述。 衣生荣夫人笑着对张峥云说:“他好久没跟年轻演员交流演技了,今天可让他逮着机会了。” 张峥云微微一笑。他心里不得不佩服丁零的本事。他认识衣生荣多年,知道这可不是个容易与人相处的主。想不到丁零一来,就对了他老人家胃口。 衣生荣手持一根火柴,让丁零持着火柴盒,教导他:“演员和角色的关系,是这样。”说着,他手中火柴摇摇摆摆靠近火柴盒,路上不时跌倒、折返、晕头转向,最后碰到火柴盒时,尾巴上已经断了一截。“不是这样。”他拉着丁零的手,让火柴盒来寻找火柴。 丁零试探着说:“就是说,演戏该是演员去靠近角色,哪怕在探求过程中历经艰辛,甚至断胳膊少腿;而不该等角色套到演员头上,哪怕容易许多。” 衣生荣冲张峥云一拍双掌,大声说:“峥云,你弟弟一点就透,前途无量。” 现在这两人的兄弟关系,已是众人皆知。 有人从旁插嘴:“可不是前途无量?已经拿到柏林电影节最佳男演员提名了。”众人纷纷赞扬:后生可畏。 丁零知道他们不是自己那班朋友,夸人跟吃西瓜似的,张口就来。能得他们赞一句,是自己莫大的荣幸。他瞬间成了受老师表扬的好学生,涨红了脸,连称“不敢”。张峥云也谦虚地表示:“路漫漫其修远兮,还须好好磨炼。” 丁零瞟了他一眼,想自己这算是踏进他梦寐以求的那个上层演艺圈了么? 喝了茶,酒店的人送来丁零事先定好的酒菜。有葱烧辽参、极品鲍鱼、清蒸河蟹、小明虾、板栗高山菜等,布了一桌。 大家言语投机,不多时就吃了个盘底朝天。 丁零去冰箱取自己早上做好放进冷藏柜的雪芭。 他拿只大托盘,蹲在地上,从冰箱里一杯一杯取出雪芭。 张峥云从身后过来,说:“要帮忙么?”丁零正想说“不”,一抬头,被他猛地压下来,擒住了嘴唇。 丁零家厨房是开放式的,和客厅间只隔了张料理台。客人的声音近在耳边。丁零吓得不敢动弹,任由张峥云尽了口舌之欢。 “你疯啦?”丁零满脸通红,桃花眼熠熠生辉,在红衣映衬下,好像个女扮男装的新郎官。他虽斥责张峥云,神情却喜怒参半。 张峥云今晚情绪不错。丁零欣慰地想:“他快从阴影里走出来了。” 张峥云又在他屁股上拧了一把,笑说:“我今日领教了,你还真有人缘。” 丁零“哼”一声,抬高下巴,一脸得意:“要不能得张大导演青眼有加么?” 张峥云未答话,料理台外宋襄平带几分醉意的声音喊:“主人去哪儿了?主人添酒,酒没了。” 丁零“啊哟”了一声,打开冰箱上面的门,探头转了圈,回头对张峥云说:“酒没了,没想到你朋友这么能喝。我打电话让酒店再送一箱罐头啤酒来。” 张峥云说:“一来一去,多费时间。小区超市里就有买。我来分雪芭,劳你驾,去外面跑一趟吧。” 丁零想了想,说:“也好。” 他说这话时,张峥云眼神变了变,似乎有黑色蛾子从他眼前飞过。丁零去拿外套和钱包,也没在意。 “路上小心点。”张峥云说,“太晚了,可别被坏人拐走了。” 丁零拿了件海军蓝的加厚毛呢大衣穿上,帽子围巾手套全副武装了。他笑说:“别乌鸦嘴。我这么大人了,拐了卖给谁去?” 他坐电梯下楼,想小区里有两家通宵营业的超市,一家近些,一家大些,去哪家好?电梯门打开时,他决定还是去近的一家。 元旦刚过不久,外面天寒地冻。丁零跳着脚出门,走没两步,就看到了停在雪地上的奥迪A8L。他一愣。 车门开了,刘宏如坐在里面,招手要他进去。 那次在翔凤斋大闹一场后,两人已经在电话里取得了和解。丁零走过去,在路灯光下,见到刘宏如脸色憔悴,就有点奇怪,问他:“怎么了?” 刘宏如对着他勉强一笑,又招招手。丁零再凑近一点,忽然就被他抓住手臂,扯到了车上。丁零大吃一惊,一条腿还在车外,怎么也不肯进去。他怒说:“你有话好好说,别每次都动手动脚。” 刘宏如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认真得有点滑稽。他说:“你现在名气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大了,我如果不动手动脚,还能近你的身么?我等你到现在,就想跟你说几句话。” “先放开我。” “我放开了你走不走?” “不走。” 刘宏如想了想,还是放了他。但他一松手,丁零就闪电般逃出了汽车,转到车尾处,边敲打着车窗边冲刘宏如做鬼脸。刘宏如又气又笑:“好你个小兔崽子。”骂完这句,他眼眶突然有点湿润。 丁零看他神情确实不似往常,便又踱了回来,一半身体钻进车子,一半在外面,仔细看着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到我家门口,也不打电话给我。我家有客人,我可没功夫和你多说话。” 刘宏如伸手摸了摸他光滑的脸蛋,吸了吸鼻子,说:“我知道。” 丁零惦记着家里客人和啤酒,不耐地问:“到底什么事?” 刘宏如在他脸上拍了一记:“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看看你。零儿,今晚能陪陪我么?” 丁零断然摇头。他看刘宏如再没什么话的样子,便嘀咕了句“无聊”,抛下他,转头走了。 上次和刘宏如闹分手虽然没成功,但丁零感觉自己已经不怎么需要这个人了。无论是事业上,还是精神上。他沿着路灯走,知道刘宏如在背后看着自己,他有点迷糊,不禁自问:“我到底有没有爱过这个人?如果不爱,当初怎么会和他在一起?如果爱,如今怎么又能毫无感觉了呢?” 忽然背后传来奔跑的脚步声,丁零奇怪回头,就被冲过来的刘宏如死死抱住,不由分说地吻住嘴唇。丁零害怕被人看到,拼命挣扎,但刘宏如像是饿了几日的囚徒终于看到了美食般,抱着他死不放手。 丁零被他吻得快窒息了,他才松手。 丁零想也不想,对着他就是一记耳光。刘宏如喘着粗气,看着他,目光中似乎泛着泪水,闪闪烁烁的。没等丁零质问,他就说了声“再见”,一头冲回车中。车风驰电掣般开走了。 丁零掏出纸巾,仔细擦了擦嘴巴,又往地下吐了几口唾骂,骂了句“有毛病”,这才动身前往就近的超市。 他买了一纸箱罐头啤酒,抱着往回走。他想:“刘宏如是个麻烦,他缠上我了。要怎样才能彻底摆脱他?我现在和峥云哥哥在一起,万一被他知道我俩的关系,他一定怀疑我是刘宏如包养的。那真是糟糕。” 周围很安静,除了军人踏正步般齐刷刷的脚步声,就是远处汽车行驶声。 “等一等,”丁零忽然警觉起来,“谁跟在我后面?” 他想回头,但身后的人先他一步,一手横过他脖子,将一块湿布蒙在他口鼻上。 丁零听到啤酒罐头滚落地面的声音,失去意识前,他最后想到:“峥云哥哥,还真是个乌鸦嘴。” ****** 谢文俊下了很大决心,终于和罗兰一起,到林觉的公寓找他。 林觉还没结婚,但不代表他一个人住。谢文俊来之前,已做好心理准备,无论碰到谁,无论人家如何看他,无论林觉怎样冷嘲热讽,他都得把要说的话说完,才能走。 但他按响门铃后,怎么也没料到,会看到这么副场景。 大客厅里,林觉身穿汗衫短裤,披头散发,疯子一样揪住小关的头,一个劲往电视机和旁边的音响上撞。小关大喊放手。一个阿姨想拉开林觉,又怕他迁怒自己,站在边上进退两难。另一个阿姨刚给客人开了门,一脸无措地看着谢文俊他们。 突然有人大喝一声,顾德飙手舞一段麻绳,从二楼冲下来。他下最后一级台阶时,绊了自己一下,滑出去老远。他站住后马上回身,看到了谢文俊和罗兰。 他对谢文俊怒吼:“傻站着干么?快来帮忙。” 谢文俊傻乎乎过去,和顾德飙两人合力拉开林觉。顾德飙让谢文俊从后抱紧林觉,他动作麻利地绑上林觉手脚。小关得到自由后,卜楞了下脑袋,也来帮忙。 三人将林觉五花大绑后扔到沙发上。林觉简直变了个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已是头披着人皮的畜牲。他满脸胡须,形容憔悴,眼睛深陷在眼窝内,看猎捕到自己的陷阱似的,满怀恶意和悲痛地看着面前人,喉咙里“嗬嗬”有声。他根本认不出他们。 顾德飙让两个阿姨去弄几块干净热毛巾,再泡壶茶。他脱力地坐到远离林觉的另一张沙发上。 谢文俊气喘吁吁地问小关:“他怎么了?” 小关摇摇头:“毒品害人啊。” 罗兰大胆问:“他在戒毒?干么不送去戒毒所?” 小关说:“他爸爸惹上麻烦了。人家指控他勾结外国毒贩子,动用军队保驾护航,协助走私。这种时候,怎么敢再把人往戒毒所送?”罗兰双眼发亮:“真的?”小关鄙夷地看她一眼:“你这人,怎么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无非是内部权力倾轧,故意栽赃罢了。怎会有这种事?不会的。肯定不会。”他顿了顿,接过阿姨递来的热毛巾,擦把脸,又加一句,“不会的。” 罗兰讨了个没趣,闷声不响了会儿。她抬头看看谢文俊。 谢文俊没办法,只好开口:“关副总,今天我来找林总,其实是请他帮个忙。” 顾德飙这时候站起来,对小关说:“我把林总搬回房间,你们慢慢聊。”说着他双手抱起林觉往楼上走。两个阿姨跟着他,他告诫她们:“下次小心,别再让他跑了……” 谢文俊暗中感激顾德飙识趣,他提高声音,恳切地说:“我想回鹰搏。” 小关拿盖碗茶喝了口,啧啧嘴,笑说:“走的时候义无反顾,这才几天,就想吃回头草了?” 谢文俊羞愧地低下头,勉强笑说:“是我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罗兰受不了他这副委曲求全的样子,她抢着说:“关副总,都是我从中挑拨。小谢是林总和你共同看中的人,你们签他、捧他,他也没令你们失望,双方合作得正好,把丁零也踩下来了。都怪我,目光短浅,又贪得无厌,看到你们把资源分给别人,我就急了,胡言乱语,得罪你不说,最不应该,是拖他出去自立门户。” 小关悠悠说:“我听说你们资源还挺多的。鹰搏分给你们的广告,大多是三年合同,也没到期啊。” 罗兰以为他关心他们,又来了劲,诉苦说:“你不知道丁零这人有多坏。他到处勾结媒体,散播不利于小谢的传闻,还骗我们投资一个新锐导演的片子。我们投了钱,片子却不过审。好不容易过审了,又闹出投资方破产、导演退出、编剧罢工,还有人指责我们破坏生态环境。拍部电影闹得跟打仗一样。小谢投在新公司的钱,全被耗光了,现在我们……” 谢文俊越听越火,狠狠瞪她一眼,想这种丢人的事何必大肆宣扬。罗兰却安慰他:“没事,关副总是自己人。你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你如今在外面被人欺负了,他能坐视不管么?” 谢文俊不作声。 小关一直面带笑容,好好先生的模样。罗兰想以面子挤迫他,谢文俊盼他尚记着自己风头劲时给过他的许多好处。小关不太讲面子,记性有时也差得紧。但他识时务。他想:“这小子不自量力,翅膀没硬就出去开公司,一来就当了冤大头。《咬人的百合》,明眼人一看就是个坑。他听说丁零要投资,就以为是香饽饽,迫不及待去咬,结果掉坑里了。这小子人品有问题。但人气还可以撑一、两年。” 他琢磨片刻,说:“小谢自立门户的事,大家伙都知道,他这么快又回来,就算林总念旧情,肯收留,于小谢面子上也不好看。” 谢文俊忙说:“我现在只想着迎头赶上,填补亏空。面子不面子的,也顾不得了。” 小关忍笑,说:“你别急。我的意思,是你把公司挂靠到鹰搏下面,但别声张,对外面,仍说是你自己的公司……” 谢文俊和罗兰同时来了精神,听他往下说。 小关却突然看了看表,说:“今天晚了,我还要去照顾林总。你们先回。具体事项,我以后找人跟你们谈。” 这种时候,谢文俊没办法违抗他,只得和罗兰两个告辞,离开了。 罗兰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这时十分振奋,不断说:“关副总到底是写文章的人,脑子活。他这个主意,既保全咱们面子,又让双方都得了实惠。小谢,我看你马上能东山再起了。” 谢文俊“哼”了一声。他挺不满小关最后的逐客态度,又想:“以前林觉致力于捧我,我又一炮而红,公司谁都拿我当宝,我说一不二。现在就算回去,林觉捧新人有成,顾德飙这样其貌不扬的竟然也红了,他们可不会再对我言听计从。好的资源,也不会再第一个想到我。” 但他现在情况危急,不托庇在鹰搏这棵大树下,不但破产在即,也接不到好片。火烧眉毛先顾眼下,只好暂时忍气吞声了。 ****** 丁零醒过来,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他似乎是躺在一张床上,周围有熟悉的四星以上酒店特有的气息。房间里空调开得很热,他口干舌燥。 他试着动动手脚,手腕和脚踝处立刻传来铃铛清脆的声响。他像只仰面朝天的青蛙,光着身体,大张四肢,被人固定在床上。嘴巴也被束缚住了,说不出话。 他脑子里闪过停在家门口的那辆奥迪A8L,心里怒火上窜,直想揪了刘宏如耳朵,抽他几记耳光。他现在是越来越疯了。 突然耳边有个男人的声音说:“醒了么?” 声音陌生而沙哑,听得丁零心里一紧,接着满脸通红。如果是刘宏如就算了,但他没想到他竟还找了别人来共同观摩自己。他心里起了点恐惧,不知刘宏如究竟要干什么。 这时,一只大手摸了上来,像检查蒸板上肉质好坏似的,在他身上东摸摸,西掐掐。丁零扭动几下,愤怒地蹬了蹬脚。铃铛声随着他动作作响。丁零听到那个陌生男人在笑,他想像自己现在的模样,就停止了挣扎。 那只大手检查完了肉质,直接就探到他下身,一手抬起他屁股,一手插入他下面孔穴,将一粒胶囊状东西塞了进去。丁零忍不住又抗议地呜咽了几声。男人完全不理会他,手指探到深处,轻轻一捏,胶囊碎裂,凉沁沁的液体流出,迅速弥漫开来。男人手指灵活转圈,巧妙引导,将液体均匀地涂满内壁。 丁零身体本来比一般人敏感,此时因看不见,更加敏锐。他极力忍耐,但身体根本不受他意识控制,随着男人的手指扭动起来。 那陌生男人声音又说:“他还是这么敏感。可以了吗?” 丁零想:“好像是两个人。说话的我不认识,另一个还没说过话的,是刘宏如么?孬种,以为不开口我就不知道是你么?” 他这么想着,感到男人的手指从他身体里抽了出来。两只有力的大手一边一只,抓住他两条大腿根部,用力分开抬起。那胶囊里装的多半是媚药,丁零觉得自己内壁处如被万千只蚂蚁齐齐啃啮,又如被辣椒水浸透,又热又痒,火辣辣的。 忽听几声快门响。丁零心里泼凉一片,他知道刘宏如要做什么了:“这老不死的,怕我离开他,找人拍这种照片。” 他心里又恨又懊悔,身体却在愉悦与屈辱中沉浮不止。 刘宏如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丁零可以想像他如何打着手势,指挥另一个男人拍下自己无奈动情的种种丑态。 他的手指重新进入他身体,拨开它供相机摄取。丁零的内壁自然缠上,紧紧吸附,硬被分开后还快速地翕合着,想要并拢,看得另一个男人吹了声口哨,赞不绝口:“好厉害。”刘宏如展示技巧,不断伸进去更多手指拨弄挑逗,让丁零发出难耐的呻吟,身体也跟着像发情的蛇一样扭动。最后,刘宏如更是将整只拳头塞进去,丁零浑身都抽搐起来。另一个男人吞着口水,转换角度拍摄。 丁零已听不清他的话,只知道他似乎在兴奋地骂着什么。他自己也兴奋到极点,在刘宏如的套弄和揉捏下,没多大功夫,就射了出来。他脑中如洪水过后的大地,一片空白。 刘宏如显然还不满足,丁零听到解皮带的声音,下一刻,就感觉他人爬到自己身上,他那玩意儿从下往上,狠狠插入到他身体中,抽插起来。 丁零似乎被人倒按在马背上强迫骑乘,晃得全身快要散架,铃铛声响个不停。他几次想要伸手抓住什么来稳定身体,但手脚被缚,只好蜷曲起手指和脚趾。意识全部集中到下半身,那里被填充、被撑开、被摩擦,刺激得他想像妊娠的母牛一样呻吟,又想像待宰的奴隶一样哭泣。 刘宏如大概是吃了药,力气和技术都突飞猛进,他存心报复丁零般,翻着花样干他。他解开了丁零的双脚,让他自然把两条修长的腿盘在他腰上,痉挛般夹着他。 丁零嘴上束缚带忽然被人拉掉,他支离破碎的甜美呻吟像糖果从跌落的纸袋里滚出来一样,翻翻滚滚从他嗓子里掉出来。刘宏如动作停了下,接着更加疯狂起来。 有根腥味浓重的分身来到丁零嘴边,要往他嘴里戳。丁零神志不清,却本能躲避。 摇晃他身体的节奏再度放慢。丁零迷迷糊糊听到头上那个沙哑的声音笑说:“不好意思,一个没忍住。不能让我用一下他的嘴么?我他妈忍不住了。” 丁零感到身上传来一阵寒气,接着那陌生分身在他脸上蹭了两下,退开了。 他来不及思考,又被卷入一阵阵狂风恶浪,很快再度登顶。 他满脸泪痕,神志涣散,觉得自己下面的孔壁又开始了收缩和渴求。他害怕地乞求:“饶了我吧。”刘宏如似乎冷笑了一声,拍拍他的脸,再度拿束缚带封住了他的嘴。 这次他让丁零侧躺在床上,抬起他一条腿,慢慢往里顶。 丁零的抽泣和闷叫,伴随着快门声不甘不愿地响成一片。 ****** 天快亮的时候,丁零回到家。 他哆哆嗦嗦地找钥匙开门。门一开,就看到张峥云正坐在客厅里抽烟,衣生荣等一大帮子人自然是各回各家了。 丁零有所准备,却仍旧心虚了一下,有气无力地叫了声“峥云哥哥”。 张峥云扔了烟,来到他面前。 丁零脸色惨白,海军蓝加厚毛呢大衣上沾着泥土和木屑,因为外面下着纷飞小雪,沾了雪珠子,还有点湿。张峥云脸色也不好,刚从擂台上下来似的。他双手握住丁零肩膀,仔细看了看他,问:“你去哪儿了?” 丁零嘴巴翕合了两声,可怜兮兮地说:“我被人绑架了。” 张峥云眼光闪动了一下。 丁零脱掉大衣,把路上想好的一套话慢慢说出来:“我去超市买了啤酒,回来路上被人用药布弄晕了,醒来后,发现人在酒店房间里。” “谁干的?” 丁零小声说:“刘宏如。” 张峥云似乎噎了一下,过了会儿,才问:“是那个刘宏如?林觉的爸爸?” 丁零点点头,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孩一样。他说:“他一直想跟我好,我没答应。他大概不耐烦了,就抓我过去,打……打我。” 张峥云一挑眉:“他打你?” “嗯。不过他后来有事先走一步,我趁看守睡着,就逃了回来。” “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丁零想到在酒店房间清洗自己时,看到自己一身布满红紫斑斓印记的皮肤。他摇摇头:“没。他不是硬来的人。” 张峥云沉默下来。丁零也没了话说。 又过了一会儿,张峥云才突然说:“你受累了,先去睡一觉。明天起来,我们再研究下对策。” 丁零忙说:“你不必管这件事。刘宏如纠缠我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有治他的办法。”他有点不敢正视张峥云的眼睛,说完,就低头走去卧室。 他装模做洋又洗了遍澡,将水龙头开到最大,然后穿上睡衣出来。他习惯裸睡,现在穿睡衣虽有此地无银之嫌,但也顾不得了。他有些担心张峥云今晚要过来,但他从浴室出来时,发现张峥云已经回自己屋中关灯睡了。他心里大松一口气,穿着睡衣钻入被窝,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他今晚被刘宏如折腾惨了。那畜生足足弄了他大半夜,让他昏过去至少三次。虽然做的时候他且痛且乐,但做完后,就只剩了痛和酸麻。他片缕不着地在酒店床上醒来,赶紧洗澡,下楼。他觉得自己走路时无论怎样用力并拢双腿,双腿仍是向两旁大大叉开,大风呼啸着从中间吹过。他几次低头,确认走路姿势和平时并无不同,但始终消除不了那种大张双腿的错觉。 他特意去酒店前台打听订房人的名字。前台报出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一听便是假名。 丁零皱眉离开。他想反正他认准罪魁祸首是刘宏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以后向他兴师问罪就对了。 他的屁股经过这一通蹂躏,习惯了填充的实感,现在失掉填充物的冲撞刺激,反而空荡荡的,自己犯贱地收缩起来,无声地渴求着。丁零想想就恨。他又想到落入刘宏如手里的那些照片,连忙伸手捂住嘴巴,怕自己尖叫出声。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安慰自己:“已经这样了,急也没用。他不就要我和他一块儿吗?我已经答应他了,他自己以后别后悔才好。” 丁零心里涌上无数残忍的念头。对付刘宏如,他还是有把握的。尽管最近刘宏如的举动屡屡大出他意料之外,但仍旧不能动摇他对他经年养成的看法。 “我会顺利拿回照片的。”躺在床上的丁零对自己重复了几十遍这句话,累得睡了过去。 似乎没过多少时候,他就感到有人在拉他被子。他本能抱紧被子,把头往里缩了缩。 那人也不勉强他,转而撩开他额发,在他额头轻轻一吻,就出去了。紧接着从厨房那里传来他笨手笨脚做早餐的声音。 丁零睁开眼。天已经亮了,阳光无孔不入地照设进来。丁零刚睡醒,眼睛和心都湿漉漉的,格外柔软。他摸摸额头,露出幸福的微笑。 但他动了动身体,心情又沉了下来。好像一个刚充上氢气准备起飞的气球,没等飞起来,就被人恶作剧地戳破了,成了贴在地上的一块破皮。 焦躁、仇恨、委屈等诸般情感,恶狠狠侵袭着丁零。他恨恨想:“我真是命运多舛,事业和感情上才呈现转机,就遇到这种破事。一个处理不好,全都要玩完。” 他叹了口气,决定先不去想这些事情。 外面房间中传来烤面包的香气。“叮”一声,是面包烤好了。 丁零皱眉,想:“峥云哥哥天天烤面包吃。不知奶油够不够。还是不要买了,他血脂不低,别吃出病来,以后只许他涂果酱……” 张峥云喝着咖啡,咬着涂上厚厚奶油和花生酱的烤面包,边吃边看报纸。电视也打开了,午间新闻播报员优雅而准确地将发生在中国和世界各地的最新大事和奇闻异事传达给收看者。 空气静谧地流淌着,像有一条闪着银光的长河潆洄穿过房间,和昨夜那条黑漆漆、只闻暗流的河有着天壤之别。 丁零躺在床上,还是思考起对策来。他必须小心翼翼,才能取回照片。不过之后呢?刘宏如既然这样不上道,他是不能再和他一块儿了,那要怎样才能令他甘心放手?客厅里的新闻声漠然地传进来,他一只耳进,一只耳出。 张峥云的早餐快吃完的时候,才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丁零光脚裹着被子,从卧室里冲了出来,惊愕地盯着电视画面。 电视画面大半被攒动的小黄球占据了。几个城管正在和当街卖小鸡小鸭的个体户们交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丁零瞪着鸡鸭看了半天,才回头看张峥云:“我好像听到……” 张峥云向他扬了扬手中报纸:“你没听错。刘宏如昨天深夜,在医院抱病身亡了。” 丁零颤颤巍巍走过去,从他手中接过报纸。头条新闻,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不可能出错。 “可是昨天深夜……”丁零心头,从未有过的混乱起来。 第9章 当我搜索枯肠时,我发觉去做什么人的伴侣,什么人的同等人, 以及影响世界使之达到更高的境界等等,我并没有感到什么崇高可言。 我只要简短而平凡地说一句,一个人能使自己成为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弗吉尼亚伍尔芙 刘宏如的突然死亡引起一阵热议。官方说法:刘宏如于半年前就确诊胃癌,治疗无效,死在病床上。但民间另有说法,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其中较靠谱一种,是说刘宏如在权力斗争中败北,但对方不愿赶尽杀绝,只要他保证退位即好,所以对外宣称他死亡,实则令他改名换姓,移民国外,终身再不许踏入中国一步。 丁零和大众一般稀里糊涂。他较为相信假死出国那种说法。 在他从新闻中得知刘宏如“死讯”后第二天,他便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八个字:“一切安好,缘结来生。” 他对着这条短信反复看了三十几遍,然后将它删了。他没对任何人透露一个字。 刘宏如死也好活也好,他于此时默默消失,对他来说,时机再好不过。 他消失后,丁零倒又念起他以往的好处来:他的暗助、他的包容、他的体贴……除了那天晚上绑架自己及前一次在翔凤斋的失控,刘宏如作为情人,其实没什么可指摘的。床上功夫不好,可毕竟也尽力了。 丁零仍旧认定那天晚上绑他去欺负、拍照的主谋是刘宏如。他挂心那些照片,现在它们成了战后埋在贫瘠土壤下的炸弹,杀伤性几等于零,没必要为寻找它们大费周章。可它们在那里,始终是隐患。 丁零是心思重的人,平时就睡眠不好,现在有了这重心事,更常失眠。 张峥云陪着他时还好,两人在床上大战一场,混累了就睡过去了。但前两天,张峥云收拾东西,搬到他在太庙附近的工作室去了。丁零晚上一个人,不肯吃药,只好抱着枕头,听听音乐,看看电影,或者念几句佛经,孤坐到天明。 他决定等纪来来回来以后,让她陪自己去看看心理医生。 他没把自己的失眠问题告诉张峥云。一是因为他本人刚经受一场折磨,还没完全恢复,恐怕不适宜再承担他人的烦恼;二是丁零在救助了他后,不愿再让他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他接受了张峥云的观念,也认为两个正常男人一辈子厮缠是绝不可能的事,但他依旧希望,自己至少能够成为他的同等人,与他并驾齐驱。所以他格外怕张峥云知道自己不体面的地方。刘宏如是,失眠也是。 幸好丁零接下来的行程满满,没留给他多少时间沉浸在忧心忡忡里。 柏林电影节迫在眉睫。在出发参加电影节前,《名利场》杂志中文版将隆重推出新年特辑,邀上一年度表现耀眼的国内演艺圈中人共拍封面。丁零和张峥云均在受邀名单中。 拍摄封面的日子很快到来。张峥云要穿的一套礼服前两日送去浆洗后,直接送回到丁零处。 丁零给张峥云打了个电话。张峥云说他上午都在工作室,要丁零叫快递把衣服送来。 丁零答应了。但他刚挂电话,就改变主意,决定自己赴宴时顺道去下张峥云工作室,把礼服给他,捎他一起去。 他没再打电话给张峥云,拿了他的礼服,就出门了。 ****** 张峥云人情难却,接拍了支广告。他就地取材,在自己工作室拍摄。 拍完后,他送演员出门,又看着工作人员将器材一一搬出。 一只大提琴箱的把手坏了,箱子轰然落地,把大家吓了一跳。几个人一拥而上,打开箱子检查借来的大提琴。 张峥云见没多大问题,不耐烦多看,嘱咐一个老员工,等人全部出去后把门关上,就先回转屋里了。 一个高高瘦瘦、打扮时尚的三角眼中年男人跟着他进屋。 中年男人叫成桐,和张峥云从小相识,现在是自由摄影师,偶尔和他合作。成桐貌不惊人,再打扮,在许多人眼里也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但他颇有来头,父亲是一家跨国医疗集团的CEO,母亲出身演艺世家。 张峥云进屋,他也进屋,随手把门关了。 张峥云坐到椅子上,拿了支万宝路叼在嘴上,疑惑地看他一眼,问他:“有话说?” 成桐跟他熟,也不客气,笑了笑,就直切主题,他声音有些沙哑:“那些照片你看过了?怎么样?” 张峥云吐出烟圈,又看他一眼,淡淡说:“很好。” 成桐靠一张茶几站着,双手向后撑着茶几,一只脚脚尖轻轻点击地面。他说:“你拍照片,是为什么?要散播出去,让他身败名裂吗?” “何至于?” “那是要以此作要挟,让他乖乖听你的话了?” 张峥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颇为傲慢地说:“我要他听话,不需要任何要挟。” 成桐有点急了:“那你为什么?只为了好玩?” 张峥云透过烟雾,似笑非笑看着他,说:“你事前不问,事后倒关心起我的动机来。你不是看上他了吧?” 成桐脸上微微一红,脚尖更频繁地点击着地面。他咬咬嘴唇,说:“我是喜欢他。我以为我忘了,但事隔多年,我重新见到他,当初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时他还只是初中生呢……”成桐似乎沉浸在回忆里,但很快就回过神,对张峥云说,“我想先问问你,如果你真心和他好,那么当我多次一问;如果你只是玩玩,那我可不可以追他?” 张峥云按灭香烟,忽然站了起来。 成桐看到他向自己走来,不知为什么,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张峥云和他差不多高,但比他壮实多了。他一双三角眼,不由畏惧地眯了眯。张峥云一手搭在他肩上,脸色阴沉地看着他。“明白了。”他想,心中有些沮丧。 张峥云连声音都比往常低了几度,他说:“是我不够慎重,找你合干这种事。那小子品格低下,在外面乱玩,我只想给他个教训。可他毕竟是我弟弟。我不想别人动他。” 成桐勉强拉开了个笑容,说:“我是真心喜欢他。” “那也不行。” 成桐认真看了看张峥云,他其实有点意外。他说:“没想到,你真爱上他了。” 这话听着十分刺耳。张峥云不认为自己爱上了丁零,可他也不反驳,微微一笑,放开了成桐。 成桐见他再没开口的意思,讪讪地自说自话了几句,就告辞离开了。 “出去时把大门关上。”张峥云最后说。 ****** 丁零早早地到了《名利场》包下的会所,和顾茵等人汇合,化好妆,才出来赴会。 他今天穿了Corneliani的藏青色西服套装,配Dunhill的白色竖条纹衬衫和ErmenegildoZegna的灰色圆点领带,下面是J.MWeston的黑色尖头皮鞋。他的大背头略显蓬松凌乱,给他的英俊中,掺杂了几分浪子的迷人气质。 他进入会所长圆形大厅,第一个看到的熟人是谢文俊。 谢文俊拍戏受伤,右脚小脚趾轻微骨裂。他对外宣称右大腿骨折,引来一片关注。照理,他此时应躺在医院大床上强颜欢笑,接受粉丝和媒体的探望。但这次《名利场》杂志中文版封面拍摄,吸引国内外诸多媒体目光,连央视、CNN等都派了人来,机会难得,他既然受到邀请,不能不来。他让特效师在他右大腿处做了个假石膏,坐在轮椅上来了。 丁零上一年与谢文俊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但二人上一次见面,还要追溯到几年前的上海电影节上。那时丁零周围相机闪闪,众人环绕,好不风光;相比之下,谢文俊却无人问津。 谢文俊找了个空档,和丁零打了声招呼。丁零看他半天,才认了出来。 他笑问:“头发怎么了?” 谢文俊不久前演个喇嘛,把头发剃得不伦不类的,心中一直存了个疙瘩。他以为丁零嘲笑他,正不知应当装没听见,继续和他套近乎好呢,还是巧妙地讽刺他好呢,他就被人叫走了。这之后,谢文俊再没机会近丁零身。丁零也根本忘了他这个人。 此时,二人再次相见,谢文俊自认身价不比从前。他冲罗兰打了个响指,让她推自己去丁零那儿。 罗兰不知他要干么,但对他言听计从。 她推着轮椅朝丁零走了几步。丁零冷冰冰看了谢文俊一眼,一转身,却走掉了。 罗兰停住脚步,不太肯定地问谢文俊:“要追么?” 谢文俊气得手脚冰冷。他快速看看周围,确认没人发现这丢脸一幕,才略放下心。他心中暗怪丁零:“工作归工作。工作上我害过你,你坑过我,算是扯平。怎么说也同租过一间屋子,至于一点面子都不给么?” 丁零不管他心里委屈,他讨厌一个人,除非此人实在招惹不起,向来是不会假以颜色的。 他到来后,很多人纷纷围上来,祝贺他获得提名。丁零早已有所准备,矜持微笑,优雅感谢。 李雪花最近在筹备拍一部警匪片。她在文艺之路上屡受挫折,想要暂时缓一口气,拍部融合文艺气息的商业片。和影片制作方谈过后,大家一致看好丁零来演男主角。 李雪花因为曾和丁零合作过,老了脸皮来求他。 丁零倒并不为难她,不过要先看看剧本。 林觉也来了。他瘦了许多,两颊凹陷,走路时飘然无声。 他从丁零身后经过,本来没打算惊动他。恰好丁零转身,看到他吓了一跳,随即笑着拍拍自己胸口:“怎么是你?” 丁零这无意的一惊一笑,破除了两人间本来见面可能会有的尴尬。 丁零看对方一脸病容,决定大方点,主动表示关切:“听说,你在戒毒?” “啊。” “戒了么?” “戒了。” 丁零觉得对方不但形容憔悴,精神也不太好。他们之间暂时没有合作项目,因此也没什么好多说。丁零又说了句:“戒了好。”就转身和洛雨尘等几人说起话来。洛雨尘刚订了婚,顺便磨了下巴,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 林觉叫住一个侍者,从他的托盘上拿了杯香槟,一口喝下去一半,满足地叹了口气,这才又看了丁零几眼。 丁零几乎没什么改变,依旧像个异教徒王子,魅力十足。但他变了。在经历过刘宏如的冲击和戒毒的痛苦后,他觉得自己是彻底看开了,或者说,心冷了。 有些东西注定不是自己的,硬争,只落得个头破血流,自取其辱。 不是就不是吧,不能近玩,远观也好。 “其实,”林觉看着花蝴蝶一般应酬四方的丁零,想,“他也没什么特别。我要不特别想要他,他也就一个有点才华和美貌的小演员而已。”他转过头,不再去看丁零。 丁零和洛雨尘他们说了几句疯话,忽然看见匡以闻也来了,正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吃巧克力。大概是赶着拍戏,没吃午饭,这里又只供应饮料。 丁零抬头,就向匡以闻走去。 匡以闻正往嘴里塞最后几粒圆巧克力,忽然间手一抖,两粒巧克力落到地上,蹦蹦跳跳去往大厅中央。匡以闻本能追了两步,然后不好意思地停下。有几人好笑地看看巧克力,又看看匡以闻。 匡以闻挠头未毕,眼前一暗,丁零来了。 丁零笑靥如花,两只大眼睛眯成两弯新月,照着他。他说:“匡老师,我们又见面了。” 匡以闻心里不太愿见此人,但这里不同片场,不好随便同后辈斗气。况且,丁零也今非昔比了。他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等他识趣离开。 丁零却不识趣,笑说:“匡老师,你肚子饿了么?我找人去为你弄点点心。”不等匡以闻反对,他手一伸,扯住了一名侍者,让他去把经理叫来。 侍者匆匆离开,不久,经理就来了。 有丁零的地方,就不会没有人。这段时间,丁零和匡以闻周围已聚了十多人,正听丁零舌灿莲花、讲述二人拍摄《金竿钓鱼》时的趣事。 丁零见到经理,忙要他去准备小点心,说匡以闻都快饿死了。经理不敢怠慢,马上下去准备。一忽儿功夫,全宴会的人都知道“匡以闻肚子饿了”,纷纷来对他表示关切,弄得匡以闻哭笑不得。 丁零直等到经理亲自端来蛋糕,匡以闻一口咬下半块,才兴尽离开他。 匡以闻又被蛋糕屑呛住了,他边咳边怨恨地想:“每次碰到这小子就没好事。他今天怎么了?满腹心事,拿我撒气儿?” 丁零在匡以闻身上花费不少时间,离开他后,发现南麒麟来了。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着一对外国男女。 丁零看到那外国女人就一怔。 南麒麟看到他,立即笑呵呵拉着那对外国男女来了。他说:“零儿,不用我介绍了吧?这两位就是乔治吉尔导演夫妇。乔治很看好你啊。” 丁零没料到乔治吉尔会参加这次杂志封面拍摄前的小宴会。初次见面,他不敢怠慢,放出全部精神,应付这位国际大导演。 乔治吉尔个子不高,一张猫头鹰脸,笑起来颇具喜感。他对丁零很感兴趣,上上下下不断看他。丁零觉得自己被照相机从上到下狂拍了一遍。他若无其事地微笑。乔治吉尔似十分满意。他谈到,他和夫人一起去看了《金竿钓鱼》,很喜欢丁零在其中的表现。 他夫人佩拉吉尔,是好莱坞大明星,红了十多年,两年前声势稍落时嫁给了乔治,风光收山。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像个旧货店里的二手洋娃娃。一对矢车菊般蓝眼睛,专注看人时,散发出一股戾气。 丁零在南麒麟介绍到她时,看了她一眼,就没再注意。佩拉吉尔也一言不发,听丈夫和他说话。 乔治吉尔夫妇不久就被项莲拉去给她外甥女签名。乔治向丁零告辞,带着妻子过去。他妻子转身时,趁人不备,朝丁零快速地眨了眨右眼,传递了一个属于他俩的秘密信号。 丁零也向她吐了吐舌头,嘴唇翕合,无声地说:“谢谢你,桑德拉。” 人差不多到齐了,摄影师进来拉布景,安排灯光和座椅。 丁零难得一个人站了不到一分钟,就看到宋襄平走过来。他低头看表,抬头看他,问他:“峥云怎么还没来?” 丁零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不打电话问问?” 宋襄平以为他会知道,图省事先问了他,哪知得到冰冷的回答。他仔细看看丁零脸色,笑微微的,似又没什么。 他正要打电话给张峥云,他小跑着进来了。 主办方就在等他,一见他,忙拥上去。 张峥云随口应和,游目四望,看到丁零,便拨开众人,大踏步朝他走来。 丁零仿佛听得到大地被他的脚步踩得轰鸣作响的声音。他心里吸了一大口冷气,没等安宁下来,张峥云就到了面前。 宋襄平问他:“怎么这么晚?” “抱歉,”张峥云看着丁零说,“我在等人送礼服,等来等去等不来。后来发现送快递的大概看我那院门没关好,自己进来,把礼服扔在院子地上后走了。我就赶紧换好装来了。” 宋襄平惊奇地说:“还有这种快递员?” 张峥云轻描淡写地看着丁零,说:“可不是?” 丁零别过眼,不与他对视。 摄影师让参与拍封面的各位人士到她规定的位子上去,或坐或站。 丁零和张峥云被安排在第一排正中。丁零坐,张峥云站在他身边。 张峥云一看就反对,对摄影师说:“不好,该我坐,他站在我身边。”摄影师不明他意思。张峥云解释:“按中国人的习惯,长者为尊,为尊的都该坐着。我是他哥哥,该我坐。你再看人家拍结婚照,不也是丈夫坐,妻子站?” 大伙儿本来挺紧张,听他这么一插科打诨,都笑了起来。 摄影师在海外长大,不太了解中国传统,听他说得有趣又在理,便笑着同意张峥云和丁零换个位置试试。 乔治吉尔是张峥云旧友。他作为旁观者,一眼扫荡全局,也说:“这样好。” 于是就这样定下来。 丁零觉得是坐是站,自己和张峥云位置没多大变动,都是正中间。但张峥云适才关于夫妻的比喻,让他听了心情复杂。他觉得张峥云似乎在刻意讨好他。是求和解吗? 他看着张峥云,有点想入非非。心里潮起潮落的,一忽儿激情澎湃,一忽儿又失落沮丧。 “零儿,”摄影师叫他,“看镜头,别光看张导的头啊。” 张峥云侧头看了丁零一眼。丁零脸似有点红,但神情不为所动,十分专业。 拍摄很快结束了。杂志特约记者上来,找到目标进行专访。 张峥云被拉走前,趁人不注意,捏了捏丁零的手,轻声说:“今晚我去你家。”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金竿钓鱼》姊妹篇有眉目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不等丁零答应,他就走了。 丁零没空多想,也被一个女记者带到二楼一间空房,接受专访。 房间窗户透明,可以看到底楼。居高临下,丁零看到刚才拍照时被塞到边角的人正坐成一排,被一个记者轮流提问。谢文俊也在其中。 丁零盯着谢文俊的轮椅看了会儿,忽然想起自己刚到北京时候的事来。对比今朝,今天首次感受到身处娱乐圈上层的实感。 想当初,他和谢文俊共租一间房。谢文俊家庭条件优渥,他又以高分进的中戏,前程一片远大。他呢?因为张峥云要交女朋友,他只好搬出来住,一边在夜店端盘子,看人眼色讨生活,一边生怕张峥云和哪个女人认了真,有了小孩,把他彻底甩到一边,生活好像海船失事后漂荡在海面的独木舟。 可现在,他竟然是遥遥领先的那一个。 丁零从未将谢文俊视为对手,但他也不反对自己驻足俯瞰时,目测二人间的距离与地位变化,来印证和享受己方的成功。 努力、运气,缺一不可。 张峥云说得对,也许,他天生是干这一行的。 女记者试图以一种聊天的方式来进行采访。她自己要了杯榛果拿铁,根据她事先调查的丁零资料,要为他叫清咖Espresso时,丁零忽然说:“我也要一杯榛果拿铁。” 两杯拿铁来后,丁零将一包细砂糖全倒了进去。他搅拌着咖啡,抬眼冲女记者妩媚地一笑,然后在她的询问下,开始零零星星地讲述自己的故事。 对这些故事,女记者大部分耳熟能详,可也有些是初次听闻。她打开录音笔,自己双手托腮,着迷地看着丁零。 丁零习惯了女记者变成女粉丝的事,并不大惊小怪。 女记者问:有没有什么事,对你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产生过重大影响? 丁零想了想,说:“有。” 女记者洗耳恭听。 丁零像看远处极光似的眯了眯眼,说:“小时候有一次遭流氓团伙围攻,被打了个半死,还被抢了钱。他们走后,我很不忿,就去找高年级的一位哥哥帮我报仇。这位哥哥平日里很照顾我,我虽然之前几天因为不懂事,骂他妈妈小三,引他发过火,但想他总还是喜欢我的。我出了事,他不会袖手旁观。果然,他找到了那伙流氓,教训了他们,把他们抢我的钱抢了回来。我当时心里很高兴,本来就崇拜他,觉得他处处比人高明,是我的榜样,现在,更想把他供起来了。他却对我说:他有个秘密,要等我十八岁生日时,告诉我。” 女记者说:那伙流氓,不是他找来的吧? 丁零吃惊地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骂他妈妈‘小三’,他肯定生气啊。他们血浓于水。他和你,关系再好也是外人。 丁零沉默了一会儿,说:“大概谁摊上那样的事,都会立即猜到是那人故意整我的吧?我却还傻兮兮去找他帮我报仇……” 女记者安慰他:立场不同。你太崇拜那位哥哥了,就算产生怀疑,潜意识中也会规避。 丁零无奈笑了笑,随即深吸口气,又开心起来:“可不是?我这人,崇拜谁,就把谁看得十全十美,恨不得自己和他一样。其实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那件事之后,我或多或少就明白过来,开始寻觅自己的道路了。现在,比方说,我崇拜张导,但你再让我像当初追那位哥哥一样追他,也去当导演,也去鄙视庸俗、自开一派,我自知力量有限,是绝不能够了。我只好走自己的道。” 女记者听他突然提到张峥云,以为连着刚才拍照时的话,便了然一笑。 二人又愉快交谈了一刻钟左右,顾茵敲门进来,说时间到了,乔治吉尔夫妇和南麒麟还在下面等他。 丁零欠身告辞。顾茵站起来,诚心地向他伸出一手,说:“祝你这次在柏林电影节大获成功。” 丁零笑笑,没接话就走了出去。 无论最后是否拿到柏林影帝,能被提名,他已经甩开自己的竞争对手们一大截了。 顾茵今日一下子见了不少名流,心情激动。她又说纪来来刚才来电,说柏林电影展上太多事情,怕公司几个小孩应付不过来,她决定提前结束蜜月赶回来。 丁零心里欢喜,嘴上却故意闹别扭:“她还知道回来?哼,自个儿跑去结婚的大坏蛋。” 顾茵没敢反驳老板,心中却不以为然,想:“她不结婚,难道等你娶她?” 丁零没看到他员工表情,他的手机响了,有短信。是张峥云发来的。他那边专访似也结束了。 他写:“晚上八点见。” 丁零犹豫了半天,暗叹口气,回了他一个字:“好。” 顾茵瞟了眼老板红彤彤的脸蛋,忍不住问:“又有好事?” 丁零把手机抛了抛,接住后放回口袋。他突然从后抱起顾茵,转了几圈,惹得顾茵又叫又笑。丁零放下她后,一跳一跳下楼去见乔治吉尔夫妇。顾茵以为他是因为纪来来提前回来才心情大好,心中对纪来来又估高一层。 丁零这时候却没有多想自己的经纪人。他心里一下子涌进太多事情:佩拉吉尔、南麒麟、《沙罗舞》、李雪花的戏、《金竿钓鱼》姊妹篇、微电影、衣生荣邀他演的话剧……当然,还有即将到来的柏林电影节。 丁零越想越快乐,他那双大大的桃花眼,不知不觉,又弯成两枚新月,对着自己的未来,微笑起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