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二十三岁的许愿一时兴起,随手买了张回国的机票,时隔五年第一次想回去看看现在各自婚姻的幸福的那俩老头老太太,谁成想一下飞机就被人用黑布兜头盖脸的一蒙,直接被推进了一辆白色的小面包车。 自诩医学天才的许大医生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独立操作的第一台手术不仅没有高端洋气上档次的医疗设备,而且还是在一帮凶神恶煞各个手持各种尖刀枪械的黑衣大汉的围拢下……被逼着在一个破工厂的小破地下室给人取子弹╮(╯_╰)╭ 于是许大医生很不争气的手抖。 最后还被迫入了伙。 半年后,当初好不容易从自己颤颤巍巍的手术刀下活过来的大叔,被他亲哥整进了监狱。 学校那边莫名其妙失踪了半年,许愿丢了自己本该到手的学位证和国外大医院的实习机会,所幸没有被打成黑帮分子送进监狱,却又因为某个还没成年黑道少主不甘心的小眼神,心里一软,鬼使神差地又改去学法医。 …… 二零零二年,二十三岁的许愿遇到十七岁的殷浩。 二零零三年,二十四岁的许愿对十八岁的殷浩说,你跟我住吧。 二零零六年,二十七岁的许愿对二十一岁的殷浩说,我不结婚。 二零零七年,二十八岁的许愿和二十二岁的殷浩一起进入特事科。 二零一三年,特事科解散,三十四岁的许愿和二十八岁的殷浩一起编入重案一组。 …… 许愿一直觉得,也许在他从父亲的衣柜里翻出那本旧课本的时候,他的人生轨迹就已经发生了改变。 他遇到殷浩,就是这个“改变”最好的证明。 年下,原黑道少主现任特警攻×娃娃脸法医受。 内容标签:年下 惊悚悬疑 灵异神怪 黑帮情仇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浩,许愿 | 配角:殷鸿义 | 其它: 1、 二零零二年,美国,马里兰州。 许愿处理好废液缸,锁上实验室的大门,系上围巾穿好自己大黄色的羽绒服,双手揣兜摇摇晃晃地从教学楼里出来,才发现已经下雪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马上就到平安夜和圣诞节,学校里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圣诞老人的挂画,白胡子老头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张阳光灿烂的脸。许愿去还了钥匙,负责人是个有着漂亮金黄卷发的美女大妈,许愿在登记簿上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笑嘻嘻地称赞道:“You are a beautiful girl!” 美女大妈一怔,而后笑道:“Thank you,Hubery!Merry Christmas!”顺手拿过一块榛子巧克力塞到许愿的手里。 “Merry Christmas!”许愿道,离开办公室的路上拆开榛子巧克力的包装,随手把包装纸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十二月的马里兰州,呵气成霜,一张嘴呼出的就是白茫茫的雾气,地上的积雪被运动鞋踩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许愿穿过教学楼的间隙,在脑中刷刷翻过医药学大辞典G开头的那一页,百无聊赖地开始隔空速背医学名词,回公寓的路上吃完了一块榛子巧克力,弯腰捡了三次垃圾,同陌生人互相说了十五句“Merry Christmas”,又在公寓楼下的信箱里取了自己和室友的月结账单,这才掏出钥匙打开公寓的大门。 留学生公寓,双人套间,室友是个德国人,英文名Armand,意在表明自己是个优秀的战士。许愿一直觉得德国人引以为傲的严谨作风在此人身上得到了完整且变本加厉的发扬,其行为严苛到列出明细表单来规定自己每天要在多少时间内看完多少页专业课本,又或者是几点几分出门同女友在某地约会,甚至是外带pizza要在微波炉里加热几分钟口感最好的这类问题,不一而足。 Armand还没回来,许愿随手把他的那份账单放在客厅的桌上,自己回了卧室拆开自己的那份,比照了一下月初的预算,发现自己最近花钱还算节省。 马上就是圣诞假期……许愿拿过记事本把里面的待办事项都翻过一遍,抓抓头发发现自己无事可做,收拾了一下扔在床上的乱糟糟的衣服,抱出去扔进卫生间里的洗衣机。 洗衣机嗡嗡嗡地开始了工作,许愿给自己冲了杯咖啡,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医学杂志在面前摊开,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饿得不行,打开冰箱一看居然已经弹尽粮绝。许愿正准备回卧室拿钱包出门买点吃的,拍门声响起,Armand的声音从门外传来:“Help!Hubery!” 许愿开了门,看见Armand拎着两个装的满满的购物袋,跌跌撞撞的闯进玄关,心有不忍地接过两个袋子替他放到厨房,出来时看到Armand神经质似的将刚脱下来的皮鞋同鞋架上的其他鞋子鞋尖对齐的认真摆好,忽然有种脱力的感觉。 Armand看见他穿着外套,疑惑道:“你干什么去?” “饿了。”许愿道,“冰箱里已经空了……” Armand道:“喔!我买了夏威夷芝士pizza的外卖,一起吃吧。” 许愿恭敬不如从命,脱了已经穿好的外套重新挂好,看着Armand把pizza放进微波炉加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Armand拆了桌上自己的账单,一边看一边随口道:“新学期的排课通知已经出来了……” 微波炉“叮”的一响,Armand连忙站起身来从微波炉里取出加热好的pizza,切下第一块递给许愿,又继续道刚才的话题:“我们学院的课程计划和上一届相比似乎有所变更……” 许愿一口咬掉pizza尖端摇摇欲坠的一片菠萝,接口道:“我去看看……”回到卧室打开电脑,登录上学院首页,下载附件看了一下下学期的课程安排。 Armand跟着他进来,问道:“怎么样?” “还可以。”许愿把台式机的屏幕朝他转过去,让他凑过来看了一眼。 “哦哦。”Armand道,“圣诞假期打算去哪儿?” “还没安排。”许愿道,“你呢?” “我?”Armand很快回答道,“我打算和Lailie去滑雪。” Lailie是Armand交往了一年多的女友,棕发碧眼的一个大美人。 许愿觉得自己孤家寡人的人生真是寂寞如雪,接过Armand递过来的第二块pizza示意已经够了,又一口喝净了杯子里的咖啡,一边吃东西一边开始无所事事地浏览国际票务网站。 圣诞假期机票打折促销,许愿滑动滚轮草草浏览过一遍,忽然又像是注意到什么似的把页面重新拉回到上方。两天后Baltimore,Maryland,USA,China的机票限时五折,折后价格折合人民币大概是在五千左右,国际航线的话这个价格还算合适。许愿的神情动了动,鼠标指针在闪烁着预订的蓝色按钮上晃了两下,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击进入预订界面,填好个人信息后单击确认,以学校的网络平台作为中介通过银行卡直接付款,买了一来一回的往返机票。 做完这一切之后许愿忽然有点心疼自己银行卡里的近一万大洋,航空公司发来付款成功的确认邮件,后悔无用,退订要花百分之多少的手续费,许愿觉得自己还没有钱到能为了自己一时兴起的念头就随便搭进几百上千大洋的程度。许愿去卫生间洗了手,顺便拿出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挂在阳台上晾干,回到卧室后收好桌上摊开的医学杂志,抓了抓头发,弯腰从床底下拉出行李箱打开,又拉开衣柜柜门把几件换洗衣服整齐的码放进去,忽然觉得也没其他的东西可装,扫过书架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随手把那本堪比重量级板砖的医药学大辞典扔进行李箱里垫底。 然后坐在床边发呆。 Armand拿着一杯麦片茶从他的房间门口经过,看着地上的行李箱惊讶道:“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哦……”许愿道,“回国看看。” Armand的眼神有些诧异,不过没说什么,理解的点点头,又道:“Good luck!” 许愿又从抽屉里翻出身份证明护照等等一系列东西,不常用的两张国内银行卡塞进行李箱位置隐蔽的侧袋里,把箱子合上拎起来,用力过猛的胳膊差点抽筋。 五年来哪怕寒暑假他都没有动过回国的念头,宁肯出去找个快餐店刷盘子打工,又或者跟着导师去医院实习,和国内的联系基本就止步于母亲每月按时汇款过来的生活费和父亲偶尔的越洋电话。许愿十二岁那年父母协议离婚,理由是夫妻感情不睦,离婚在那个时候还算是个大事儿,说闲话的人也多,所以不是真过不下去了一般互相忍忍凑合凑合一辈子也就过了。可许愿他妈是铁了心的要离婚,家里的东西一分钱都没带走全留给了许愿他爸,放弃了全部的家产只要了儿子的抚养权,从此之后各奔东西老死不相往来。 许愿他爸许樾南是个老实巴交的家具厂工人,他妈邵清茹当年号称公社一枝花,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结婚非自由恋爱,全凭双方父母撮合,许樾南人老实,对姑娘家没什么花花肠子,人长得周正,不抽烟不喝酒,又有一技傍身,怎么说也算个技术性人才,要说当年一套许师傅亲手打的红木家具那也不是你有钱就能买的。邵清茹她爸妈就是觉得这小伙子不错,才找机会介绍让他们两个见面,邵清茹当时也没太多想法,凭良心说许樾南的条件也真算可以,接触过几次后觉得对方也还算是温柔体贴,也就结了婚。 婚后十年夫妻二人之间的矛盾逐渐激化,邵清茹嫌许樾南性格懦弱没主见,吃了亏还想方设法的帮让自己吃亏的人遮掩,滥好人,别人一有难处还没等人家开口呢就上赶着帮忙,也不考虑自己家里的实际情况到底允不允许他这么古道热肠。后来家具厂渐渐没落,效益一路下跌,每个月都拿不回什么钱来,邵清茹就说要不咱找人借钱做点儿小生意,许樾南这个时候大男人好面子了,死扛着就不乐意,说是拉不下脸来开这个口,叫邵清茹别管那么多。邵清茹最开始还能理解他,以前是家里顶梁柱如今忽然没了经济来源在家待业,有点落差也正常,原以为许樾南能自己想明白,谁成想半年多过去了还是日日借酒浇愁不见改观,整天让她一个人累死累活的养家糊口还得抽出空来照顾儿子。后来邵清茹实在受不了了,决定离婚。 父母协议离婚是在许愿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开学之后许愿上了寄宿制的初中,一个月回家一次拿生活费和换洗衣服。一年后母亲再婚,嫁了个年纪相仿事业有成的房地产商人,搬了新家,后来又怀了孕。母亲怀孕之后许愿回家的次数就少了,原本一个月拿一次的生活费改成学期伊始一次性拿到学校。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没几个月后父亲也再婚,女方在电台做播音员,是个声音挺温柔的阿姨,再婚之后父亲好像也想开了,慢慢筹划着开起一个小日用品商店的门面,一年后许愿又有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许依依。 许愿一路从初中寄宿到高中,高三毕业后凭借着优异的成绩被本市最好大学的医学院录取,半年后申请到国外私立大学的offer,十八岁出国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许愿最终会选择学医并不是出于什么救死扶伤的高尚情怀,也不是兴趣使然狂热到非学医不可的程度,但他的确是心胸外科那个蓝眼睛的教授大叔最得意的学生之一,每年奖学金再加上杂七杂八的打工所得,不用邵清茹给他汇钱也能过得衣食无忧。 许愿长得像他妈,天生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比同龄人要小,笑的时候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人开朗大方,性格也好,父母离婚这件事其实根本就没给他带来多大的阴影,最多是觉得那俩老头老太太既然都各自有了新的家庭和新的心肝宝贝,自己横在谁家都尴尬的不行,干脆就跑出来不回去了。 不过这么多年逢年过节的多少还是有点孤独。每年春节都和回不去的中国留学生们在校外找间日租房,大家一块儿包饺子吃饺子顶着时差看春节联欢晚会,别人都去给家里人打越洋电话的时候就他一个人在屋里看小品笑得前仰后合。这是时隔五年之后许愿第一次因为打折机票动心想回去看看,还有半年就要毕业,要是他打算留在美国工作那就要尽快做好申请绿卡的准备,一旦在美国定居,估计以后也就没什么机会再回去了。 2、 因为美国不像国内那样要过春节,所以从圣诞假期开始的这一个多月基本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寒假。许愿翻了一下日历,大致规划了一下自己的行程,回程的机票买的是一月中旬,二零零三年的除夕在一月最末的一天,差不多正赶上新学期开课,再说他们医学院比起其他学院来基本就是忙起来脚不沾地的类型,简而言之能在国内过春节基本就是天方夜谭了。 其实许愿也不知道自己回去到底是想干什么,要看那俩老头老太太的话最多不过两天的事,亲爹亲妈都已经各自成家,他也没打算在人家家里住下蹭吃蹭喝分享别人家的亲情,独立惯了的人不至于这么矫情,电视上那些对着离婚了的爹妈大吵大闹“你们为什么不要我”的悲情演技根本就引不起许愿的任何共鸣。非说什么的话,也只能是自己一个人在美国漂了五年总算复苏的那一点儿思乡情绪作祟,再加上打折机票的推波助澜,让他一时兴起的做出了这个决定。 想了想之后就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行李箱里除了衣服之外最占地方的就是他随手扔进去的那本医药学大辞典,但也没拿出来,套上外套拿了卡去楼下银行取款,换算了一下汇率后兑了一点人民币揣在身上。同母异父的弟弟跟他差十四岁,同父异母的妹妹跟他差十六岁,不管哪个年纪都还小。许愿琢磨了一下,半路上拐进玩具店,给弟弟买了个变形金刚给妹妹买了个会说话的毛绒海豚当做见面礼,回去后塞在箱子里,东西基本就都收拾好了。 两天后许愿仍穿着那件大黄色的羽绒服,拎着个行李箱去机场。圣诞节当天,天上非常应景地已经落了微雪,机场里循环着的“Jingle Bells”唱个不停,许愿拖着个大箱子去窗口取机票,接过机票的时候笑道:“Thank you!Merry Chri∫Mas!” 售票小姐亲切地微笑回应:“Merry Chri∫Mas!I wish you have a pleasant journey!” 许愿并起双指抛出一个飞吻,拖着行李箱去办理托运,又把机票夹在指间来回把玩。 没过多久广播响起,许愿过去排队安检,他本来就长得显小,差点被误认成没有家长陪伴的未成年学生。 一个小时后,飞机起飞,飞行时间二十五个小时,超过了一天,许愿也无心去算回国后需要颠倒的时差,起飞的颠簸过后歪在座椅上倒头便睡。飞机仿佛一只展翅的大鹏在空中平稳的滑翔,许愿在万里高空上迷迷糊糊地做梦,梦到小时候家里那套父亲亲手打的红木家具,柜门的棱角被打磨得光滑圆润,一面平整光滑的落地穿衣镜镶嵌在上面,镜子角上还贴着一张囍字的挂画。 那年冬天母亲因为一点琐事和父亲争执不休,一怒之下摔门回娘家去了,父亲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地闷头抽烟,抽了大半包后像是突然惊醒,站起身才跟着出门。许愿茫然地看着烟灰缸里扭曲的烟蒂,被烟味熏得头疼,拉开柜门想找上次母亲喂给他的薄荷糖,翻找了一阵后却从一堆衣服地下抽出一本泛黄的课本,封面上是一笔繁体的小楷,他看不太懂,随手又把那本书给塞了回去。 后来母亲被父亲哄着回来,从姥姥家拿回了好吃的花生酥饼和水果糖,那本藏在柜子里的书就这么被许愿给忘了。十八岁那年他申请下国外大学的offer,出国前夕父亲来机场送他,递给他一件棉服让他带过去穿,那本旧书就被张报纸裹着,夹在放棉服的袋子里。 许愿到了美国后才发现其中的端倪,翻看了一下发现其中画着许多古怪的图形,根本看不懂,随手扔到书桌的抽屉里。 此刻他忽地在梦中回想起那书上繁复的图形,只觉得那泛黄书页上的东西像是活了一样,扭曲着转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像是一张渐渐收紧的网,直把他勒的喘不过气来。 许愿醒了,猛地一颤,险些从狭窄的座位滚到地上。 圆形舷窗外是漆黑的夜色,仿佛淋漓的墨汁,深不见底,连月亮的轮廓都看不见。 许愿舒了口气,用手背擦去额上的一层冷汗,拿过水来喝了几口,又从地上捡起方才掉落的毯子盖回身上,蜷缩着继续睡了。 飞机降落在A市机场,是北京时间下午三点四十七。 许愿一路上睡得头昏脑胀,飞机上的冷餐顶得他的胃里有些难受,摇摇晃晃地下了飞机,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乍一入耳几乎让他转不过弯来。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语言调整回中文频道,用冷水抹了把脸,这才到托运处去取自己的行李。十二月的A市天空明净,不下雪的天气里空气显得十分干冷,许愿搓了搓手,对着机场里的电子显示屏调整好手表的时间,又买了份地图展开看过。五年来熟悉地段的格局没有大改,许愿想着先到母亲家附近找个旅馆住下,其他的事情明天再作打算。 他把地图叠好随手塞在行李箱外侧的夹层里,走出机场,准备打车过去。二零零二年黄色面的基本都已经被淘汰,剩下的红色小夏利让许愿怀疑它的后备箱到底塞不塞得下自己那么大个的行李箱。许愿拖着个大行李站在机场出口的马路上吹冷风,一辆白色面包车从远处开来停在他的面前,车门打开,许愿正想着要不要跟人讲讲价,还没等开口呢一块黑布就兜头盖脸的蒙下来,把他连人带箱子的给扔进了面包车。 许愿被黑布蒙着的脑袋咣当一下撞上面包车内的座椅,嗡嗡直响的发昏,还被倒下来的行李箱压住了一条胳膊。有人用手把他的腿从车门外拽进车内,许愿只觉得自己被塞进了一个相当逼仄的空间里,车里都是人,车门哗的一声关上,如同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你们干什么……”许愿大叫道,随即双手被人反拧在身后,一个硬梆梆的东西顶在他的脖子上,有一人道:“别他妈的跟老子大喊大叫,不然一枪废了你丫的。” 许愿识趣地闭上嘴,又有人道:“先绑上。” 说话那人用绳子把他的手腕牢牢地捆在身后,一手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推搡到座位上。许愿的腰被自己的手硌得生疼,尝试性地动了动想调整下姿势,结果却被误认为试图反抗被人狠狠一拳捣在胃上。许愿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又被人抓着后脑的头发被迫抬起头来,脑袋仍被黑布蒙着,那双大手抓得他头皮生疼,只觉得几个人影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 许愿渐趋空白的大脑里只回荡着一句话,what the fuck! 他挣扎着道:“I don‘t……我没钱……”说惯了英语猛地换回中文频道,就连声音都有点变调。 这时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淡淡道:“老云,别动粗。” 许愿只觉得自己眼前罩下一片阴影,一只手揭开蒙在他头上的黑布,在昏暗的车厢背景里许愿看到一个消瘦的中年男人正冷冷地看着他,那人道:“你是个大夫?” 许愿又费了一点时间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他最多算是个医生的预备役而已,但还有半年就能毕业,毕业之后肯定要去医院工作,说自己是个医生实际上也没什么大错,摸不透对方的用意,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中年男人道:“行了。”说罢手一松,黑布又落回许愿的脑袋上。 许愿:“……” 那中年男人又道:“医生要的是手稳,木了就麻烦了,我们三个人还怕他跑了不成,给他松开。” “你小子别他妈的瞎叫唤。”被叫做老云的那人又把手里的枪往他下巴上顶了顶,又道,“瘸子给他解开。” 一双冰凉的手滑过许愿的手腕,片刻后绳子被解开,已经有些麻木的手腕渐渐恢复了知觉。那叫老云和瘸子的一左一右把他卡在座位中间,就算是给解开了也不怎么能动,最多就是不硌得难受。那中年男人转过身去,也不再说话,许愿被撞得发懵的脑袋也随着他们的安静渐渐清醒过来,隔着蒙脸的黑布依稀能看到车窗上贴着的遮光膜,怪不得没人能从外边看见里头的情况。无法判断车外有没有其他人的状况下贸然呼救显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再加上对方手里还有枪…… 美国的禁枪令虽然跟个摆设似的,但国内不同,国内能有枪的一般都是穷凶极恶的不法之徒……许愿的脑子里乱糟糟地晃过安全课上提到过的“遇到歹徒挟持该怎么办”,思虑片刻悲哀地发现自己现在的状况再多理论知识也全无用武之地。对方的目的显然不在劫财,自己一刚从飞机上下来的穷学生也不可能是绑架,先前那中年男人问了他一句是不是大夫……他们这是要找大夫?他们这一帮黑社会找大夫干什么…… 许愿就这么被两个人夹在中间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的面包车,长时间保持一个坐姿腿脚都觉得发麻,这才又被人推搡着从车上下来。周围一股臭水沟似的味道,许愿听到打火机的声响和不远处的脚步声,又一个陌生的声音道:“人带来了?” “带来了。”是先前那中年男人的声音。 “我看看。”那人道,一把拽下蒙在许愿头上的黑布,光亮的环境让许愿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这时那人继续道,“怎么看着跟个娃子似的,多大了,不是说五十多么。” 说话这人四十来岁,戴一副细框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 许愿:“……” 绑架三人组:“……” 许愿道:“你们这是……”抓错人了吧还没说完,车门又一次打开,这次下来的是开车的司机,大冬天里赤膊穿着个黑色的羽绒背心,肱二头肌倒练得十分漂亮。这司机朝那文质彬彬的男人道:“老大怎么样了?妈的,一打眼居然弄了个娃子回来,我他妈当时真应该看一眼……” 老云怒道:“他不说自己是个大夫吗!” 那文质彬彬的男人道:“都别吵了,小年轻就小年轻,不也是个大夫么!现在还能上哪儿找人去,老大要紧,死马当活马医吧,不行再去医院抢人。” 那二人道:“听二爷的。”老云又拿出枪来在许愿面前晃了晃,威胁道:“老大要死了一枪崩死你丫的。” 许愿道:“等等……”话又没说完,就被人推进了面前黑漆漆的大门里。 3、 许愿暗叹自己流年不利,说不害怕是假的,只是方才听他们说话倒也琢磨出了几分意思。自己应该是倒霉催的顶替了某位原本会出现在这里的五十多岁的医生,这一群人来者不善,但是自己暂时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因为他们有个急需救命的老大…… 不过这些情报知道了也没用,反正自己也跑不出去,聊胜于无。 许愿被一群人簇拥着推入到那扇黑漆漆的大门里,那司机则回到车上把那辆白色的面包车开走。许愿朝四周看了一眼,这里应该是个废弃了的工厂,锈迹斑斑的机床东倒西歪地横在空旷的厂房内,瓦楞纸箱和油罐被摞放在墙角,油管内渗出的油渍已经把水泥地都染黑了一片,污水沿着排水管道哗啦啦的流到外面的空地上,带出阵阵难闻的气味。 那个被称作二爷的对先前车里那瘦弱的中年男人道:“老六,待会儿虎子回来了让他跟你一块儿在外头守着,老云和瘸子跟我下去,万一有什么情况就按计划行事,别老想着拼命,先保住老大要紧。” 那个叫老六的瘦弱男人叹了口气,喃喃道:“老大吉人天相……我和虎子在外头,二爷放心。” 二爷点了点头,挥手拎开地上歪着的几个铁皮箱子,弯腰下去在地上摸了摸,片刻后又招呼老六过来,二人双手抠进地面上一道狭窄的裂隙,猛地施力向上一提,竟露出个两米长一米宽的洞口来。老云和瘸子一左一右地夹着许愿沿着那洞口延伸出去的楼梯走下去,二爷跟在后面打开手电照明,待这四人都进了地道,老六这才把地面上的洞口恢复原状。 地面下的环境倒没有许愿想象中的潮湿,走过最初那一段下行的黑暗通路后两侧的墙壁上逐渐有了灯光,看情况像是个废弃了的防空洞,周围的环境比上面的工厂还要好上几分。四人杂乱的脚步声在通道里踩出悠远的回声,二爷用钥匙打开通道尽头的一扇铁门,又有脚步声从铁门的另一侧传了过来。许愿眯了眯眼睛,看来者是个约么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黑衣衬着短短的头发,对二爷道:“二叔!” “老云给你爸找了大夫来。”二爷对那少年道,又朝一旁吩咐,“瘸子去收拾一下。”说罢竟直接从腰间抽出把枪来抵在许愿的喉头,语气全不似对这少年的亲切,冷冷道:“治不好人,你也得死。” 许愿吓得一哆嗦,后悔起那老六问他“你是不是大夫”时自己含糊的那声“嗯”来。他们那老大是急着要救命,看来伤得不轻,自己不过一个校门还没出去的医科生,就算平时和人开玩笑自诩自己是个学医的天才,可到医院里到底还是给老师打打下手自己根本就没上过手术,别说救人了,不弄死人就不错了,眼下又有黑漆漆的枪管在喉头顶着,脚一软差点没直接摔到地上去。 这时那少年才借着灯光在他的身上来回打量。许愿长得本就显小,乍一看上去就像是个没毕业的高中生,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医生,那少年随即皱眉道:“二叔,他看着怎么……” 二爷道:“来不及了,救你爸要紧。”而那边瘸子也已经一掀布帘,快步从里面的房间走出,另掏出一把枪来抵在许愿的腰间,把他朝那布帘后的房间推了推,说道:“进去救人!” 许愿心里叫苦不迭,慢腾腾地朝那个方向蹭过去,待到老云也一把手枪顶在他的太阳穴上,彻底老实了,掀开帘子朝里头走去。 那屋子不甚宽敞,却很整洁,那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进来了才闻得到。中间的担架床上躺着个男人,赤着的上半身上满是血污,乱七八糟地缠着许多绷带。一侧的桌上有个打开了的箱子,里面装着一整套的手术道具,锃亮如新,倒是与这房间的安排格格不入。许愿心里叫苦不迭,奈何身后三把枪顶着,只得脱了外套,去屋内的水池前来回洗了几遍手以作消毒,又戴上那箱子里的一双胶皮手套,仍旧双腿发软的站在担架床前。 那担架床的一侧立了个支架,上面不知道挂了袋什么药,药水正沿着细长的输液管滴到床上那人的手背里。许愿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鼓起勇气来去打量躺着的那个老大,那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双目紧闭,失了血色的唇紧紧抿着,从容貌上看倒是儒雅,并没有想象中黑帮老大的狰狞与狠毒。许愿想去拆他身上的绷带,一双手又抖得厉害,这时那瘸子又道:“你他妈的到底行不行!” 许愿道:“等……等等,你你你们,总该告诉我他这是怎么了……是吧。” 二爷抬手在自己右胸偏上的位置戳了下,道:“这儿。” 许愿忙取来医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去那位置附近的绷带,借着顶上昏黄的灯光,隐约看见血肉模糊的伤口里像是嵌着个圆形的金属物。 许愿试探着道:“……子弹?” 二爷道:“取出来,止血救命。” 房顶上的白炽灯亮得刺眼,许愿右手攥着把医用剪刀,只觉得一片阴影在自己手边晃来晃去,像是一条缠绕在腕上的冰冷的毒蛇。许愿刚坐了二十五个小时的飞机从美国飞回来,饭还没吃一口觉也一分没睡,时差更是没倒,眼前本来就已经有些发花,这简陋的地下室里又没有手术室里才有的无影灯设备,此刻一紧张眼前更像是转开了万花筒。饶是他人体解剖图能在心里各个角度随便画上个几百张,但现在只觉得那个被子弹开出的血窟窿像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哪里还能分得清里面有没有什么重要的血管。许愿只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嗡直响,手一抖,那把医用剪刀跌到那伤者赤裸的胸膛上。 许愿道:“我不行……不行……你们还是……我我我不是什么医生,我就是个……实习生都算不上……你你你你找别人,也许还有救……” 他一着急更有些语无伦次,中英文夹杂着蹦出来,老云怒了,作势一巴掌就要朝他的脸上抽过去。许愿吓得连忙闭眼,正等着这一巴掌能把自己扇晕过去好一了百了,忽听那黑衣少年的声音道:“云叔!” 掌风在许愿的脸侧停了下来。 许愿这次真的脚软了,站也站不住,直接摔在地上,脑袋撞上担架床旁边的那个桌子,痛得龇牙咧嘴。 老云颓然道:“阿浩,是你云叔没用!妈的,老子就算被那王八羔子或者条子毙了,也得去医院给你爸绑个能用的大夫来……”边说边往门外走去。 “云叔。”殷浩又喊了他一声。 这时二爷也喊道:“老云。” 许愿坐在地上,看着他们这一幅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心里却是半点也感动不起来,想着自己不是要交待在这儿了,就见殷浩越过二爷、老云还有瘸子走了过来。许愿正想这不是要杀人灭口吧,却见殷浩单膝跪在自己面前,让他们两个可以保持一个平视的角度,言辞恳切道:“求求你……救救我爸。” 许愿下意识道:“我……” 他低声重复道:“你可以的……求你,救救我爸,救救他。” 许愿注意到面前少年颤抖着的短短睫毛,那双明净的眼里竟蓄着浅浅的泪水,全然不似他出言拦阻老云时的冷静模样。 “我爸流了好多血……”他喃喃道,“他不能死,求求你,你救救他,我相信你,你可以的……求你了。”他双手扶住许愿的肩膀,许愿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来自于他手上的颤抖,心中蓦地一动。 二爷老云瘸子俱是面露不忍,片刻后二爷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叫道:“阿浩,别这样,二叔再想办法……” 殷浩注视着许愿的眼睛,又一次重复道:“你可以的,求你。” 许愿受不得他眼里期许的神情,下意识道:“我……我试试。” 他见殷浩眼中猛地一亮,又连忙道:“我……我还是个学生,不一定能……我尽力。” 殷浩道:“谢谢你。” 许愿见他那副真挚明亮的喜悦神情,一时看愣了,任由殷浩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回过神来的时候连忙道:“我再去洗手。” 他重新洗了一遍手,又换了一双新的塑胶手套,这才又回到担架床前。 放松……他在心里对自己重复道,又想起殷浩方才眼里的神情,力量竟一点一点汇集到他拿着手术刀的右手,不知怎么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幸而那人的伤处是在右胸偏上的位置,还是他心胸外科的范畴,要是伤在头上需要开个颅什么的,那真是多少枪顶着自己脑袋也没用了。许愿回想着自己和导师去医院实习时的手术观摩,在思绪里慢慢理清步骤,而后道:“有麻醉剂没有……等等,他现在输的是什么?” 二爷见许愿脸上的神情已经不似方才那么慌张,更像是隐约有了把握的样子,竟也有了几分信任他的念头,拎过一个药箱打开,对他道:“输的消炎药,你要什么自己找找看。” 许愿“唔”了一声,扫过那箱子里的一排药剂,心中诧异这小小的一间地下室里装备虽然简陋却也齐全,指了其中的一支利多卡因道:“这个帮我拿一下,手别碰了。”又把输液管暂时阻断,道:“可能需要输血……他现在失血过多,你们有血袋没有?” 二爷道:“没了,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去医院……” 许愿道:“有那么容易?”又从那边的药箱里取出一支注射器,缓缓把麻醉剂吸到针筒里。 殷浩忙道:“我可以……” “你不行。”许愿道,“直系亲属间相互输血风险反而更高,他是什么血型?” 二爷道:“O型血。” 许愿道:“你们之中有谁是O型血没有……” 余下的那三人面面相觑,二爷道:“我是A型。” 老云道:“我也是A。” 瘸子摇了摇头,皱眉道:“我不清楚,既然要用血你就当我是O……” 许愿嘲道:“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边说边在脑中飞速转过课上的模拟操作,没有实战经验也不知道哪种手法才算是合适,也只能斟酌着做了区域阻滞麻醉,注射的时候听到躺着那人的低低的呻吟声。 老云紧张道:“老大!” 许愿注意到殷浩眼中的一丝绝望,不知道怎么又心软了,叹气道:“我是O型,唉,舍命陪君子吧。”说罢摘下手套,挽起毛衣袖子露出整个小臂,在装手术刀的那箱子里不负众望地翻出一套静脉抽血设备,心说他们准备还真是齐全。剪了段乳胶管叫老云帮着绑在手肘处勒紧,找准自己静脉的位置,简单消毒过后将针头刺进去,用胶布固定之后又把手套带回去,道:“来个人托着点儿。” 这回没人说话了,瘸子走过来照做,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许愿的手。 许愿又摸了把手术刀,跟建模似的在脑内画出眼前这人的人体解剖图,才小心翼翼地下刀清理创口。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左手抽着血,已经有点麻了,好在右手还算灵活,且这一枪子弹的位置并不致命,万幸没有伤及到什么重要的内脏器官,想是时间拖得久了,以致失血过多才看上去情势渐危。 许愿弄清楚情况,舒了口气,手腕一翻挑出那枚子弹,又一次止血。那枚罪魁祸首的子弹沿着受伤那人的胸膛滚落下去,掉在地上,许愿一边止血一边又从那箱子里取了缝合线,眼前已经有些模糊,穿了几次也没能成功,殷浩默不作声地走过来,扶住他的手帮他把缝合线穿了进去。 许愿才发现这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却已比自己高了些,“唔”了一声,道了声谢,换了持针钳开始缝合。那边瘸子托着的400cc的血袋已经渐满,随着他左手的动作在袋子里轻轻流动。许愿头上出了一层冷汗,眼前万花筒的感觉又回来了,手一抖针头险些刺歪,忙敛住心神继续缝合。 创口不大,几针之后翻卷的皮肉就已经被缝合。许愿剪断了线,摘下手套抽出自己胳膊里埋着的针头,又换了套新的管子开始给那人输血,顺手把血袋挂在支架上。 虽然许愿心知科学的手术绝不是刚才那么做的,拎到学校去自己这案例能被骂个半死,不过死马当活马医,随他去吧。 许愿站在担架床边上摇摇晃晃,见血已经输进去了,道:“……行了。” 二爷连忙走过去看躺在床上的那人,老云和瘸子也纷纷凑过去。 许愿道:“血输完了输消炎药,不过这消毒标准不达标,我可不保证……” 话还没说完,许愿就眼前一黑,咕咚一声摔在地上晕了。 4、 许大医生本以为自己再睁开眼时看见的能是英俊帅气的人民警察叔叔,和蔼可亲地告诉自己同学你已经被拯救出了魔窟现在正在我们警方的保护之下,但是天不遂人愿,许大医生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还是防空洞的天花板,上面吊着个圆形的钨丝灯泡,暗暗的。 他头还是晕的不行,睁了一下眼睛就又闭上,不知道被什么人抬到了沙发上,平躺着,脑袋下面还很体贴地垫了个枕头。许愿慢腾腾地翻了个身,脸朝里睡,翻身的时候身上盖着的东西滑下去一半,许愿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拉起来,是方才那黑衣少年身上的外套,盖在腿上的才是自己那件土得掉渣的大黄色羽绒服。 他身上只穿了个毛衫,这么个防空洞里也不可能有什么供暖设备,确实是冷。许愿把那黑衣少年的外套拉上来,又拽过腿上自己的羽绒服盖在那件黑外套上边,把自己上半身裹成一团,蜷缩着双腿睡了。 又不知道睡了多久,许愿迷迷糊糊的一翻身,从沙发上掉了下来,彻底醒了。 脑袋又被撞了一次,许愿觉得自己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后背靠着沙发坐着,仰头注视着那个晃来晃去的黄色灯泡。 片刻后房间里唯一的一扇门打开,殷浩穿着件灰色毛衣从门外走进来,低头看着他,道:“你醒了?” 许愿道:“嗯。”出于医者的职业本能又追加了一句,“你爸……怎么样了?” “我爸已经醒了。”殷浩道,这时他的眉眼间方又现出一丝柔和,许愿叹了口气,觉得眼前这分明就是个孩子,十六七岁,仔细看轮廓都还没长开的那种,就跟着他那个不知道是干什么的爸出来东躲西藏的闯荡江湖了。只不过这少年的骨架长得很开,不逊于二十来岁的成年人。许愿的危机意识随着自己这么一晕也晃晃荡荡地在半空中飘着,情不自禁地开始脑补殷浩的人体解剖图,一时之间也没考虑到什么推开他逃出去的几率能有多少,或者外面有多少支枪等类似的问题,只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又道:“那就好。” 殷浩道:“你不舒服?先吃点儿东西吧。” 许愿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依稀装着些饼干面包火腿肠一类,心说我白贡献了400cc的血结果就这待遇,不过转念一想又释怀了,这帮人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没把自己一枪崩了好歹还给点儿吃的那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就希望他们不要过河拆桥给了顿砍头饭之后一枪把自己送上西天。那400cc就当献血了,能保证自身安全顺利离开的情况下,他可以在上帝面前随便赌咒发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他可是身家背景清白的不能再清白的穷学生一个,虽然他不信耶稣。 许愿接过殷浩手里的那一塑料袋吃的,笑道:“谢谢。”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侧浮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那双不笑时似乎都带着三分笑意的眼睛让人很容易有种想要亲近的感觉。殷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而后盘膝在地上坐下,与许愿面对面相对,看着他拆开一袋肉松火腿面包和一根鱼肉火腿肠。 许愿道:“有水没有,有点渴。” 殷浩道:“我给你盛碗汤吧。”说完站起来,出去了,门没关也没锁。 许愿手里举着个面包,一瞬间很有逃跑的念头,不过一想到之前的情况,也不知道防空洞入口处还有没有人守着,自己这瘦弱的小身板估计也弄不开那地面的机关,念头悻悻作罢,只拿起面包来咬了一口,发干的肉松和裹着沙拉酱的火腿粒夹在硬梆梆的面包里,一个没注意把饿狠了的许大医生给噎住了。 殷浩端着汤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许愿扶着沙发噎得满脸通红,连忙把手里的汤递给他。许愿接过汤猛灌了一大口,总算把该死的面包给冲下去,也实在渴了,把手里的汤一饮而尽。 喝完了才回过味来,看向又和自己面对面坐着的殷浩,问道:“哪儿来的鸡汤?” “二爷自己买鸡熬的。”殷浩道,“我爸说也给你补补。” “你爸还……”许愿本来想说“不算忘恩负义”,结果一想自己小命现在还在人家手里,这词儿不合适,长久英文频道的熏陶下如今中国话虽然能说,但说的也不怎么样,紧张了就结结巴巴还总想着往外蹦成语,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同语义下表达比较温和的形容,索性作罢,接着道:“还挺不错的。” 殷浩道:“嗯。”见许愿又咬了一口鱼肉肠,端详着他的脸,又迟疑着问,“你……多大了?” “嗯?二十三。”许愿道,“怎么?看着不像?” “是不像。”殷浩道,“你学医的?” “医科生,心胸外科。”许愿道,“还有半年毕业,拿了diplomas……不是,毕业证,拿了就能去医院实习了,所以你们能不能把我放了,你爸也醒了。” 许愿说完这句话就觉得自己真是破罐子破摔了,他们这老大就算醒过来一时半会儿也不适合挪动,这地方也不对,就应该找个阳光明媚的大病房躺在床上好好养着,防空洞哪能一直待着,要是他们真把自己放了,不怕自己找警察过来把他们一网打尽么。 殷浩脸上没什么表情,道:“我得听我爸的。” “你挺听你爸话的。”许愿道,“话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名字。” “殷浩。”殷浩回答道,“你呢?” “许愿。”许愿道,“你多大了?” “十七。”殷浩道,“我以为你跟我差不多大。” “好多人都这么以为。”许愿道,“我上飞机的时候差点被人当成高中生。” 殷浩这次笑了笑,他本来也不善交际,也没坐过飞机,搭不上话。 许愿吃完了面包和鱼肉肠,二爷在门口道:“阿浩,他醒了?” 殷浩“嗯”了一声的同时站起身来,二爷又道:“你爸想见他。” “行。”殷浩说,又转过头来看着仍坐在地上的许愿,道,“你去看看我爸。” 许愿恢复了慢腾腾的状态从地上站起来,掸去手上的面包屑,朝二爷走过去。 殷浩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等到许愿和二爷的脚步声都远了,这才弯下腰来捡起地上的垃圾拿到外头去扔掉,只在外面站着。 而另一边,许愿跟着二爷七拐八拐地穿过原本应该十分空旷的防空洞,走到一个挂着门帘的房间前停下,二爷道:“老大在里面,你进去吧。” 许愿“哦”了一声,掀开帘子进去,屋子里有一点儿中药味儿,并不难闻,墙角摆着一张铁架子床,上面厚厚地垫着好几层棉褥,给人的感觉就很软和。之前在自己颤颤巍巍手术刀下活过来的那大叔正靠墙坐着,当时做手术时当架子的那个桌子现在摆在床头,圆形的不锈钢饭盒里隐约可见几根鸡骨头的残骸,旁边还摆着吃剩下的半个馒头。 许愿跟只蜗牛似的蹭到那人床前,那人道:“坐吧。”声音听上去居然还颇为温和。 许愿看着床前唯一的一个板凳,坐下。 那人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殷某在这里就先行谢过了。” 许愿道:“我也没想到……呃,您恢复的还挺快的,我以为怎么也要一天……” 殷鸿义道:“你昏迷了一天多,本来我们都很担心,后来发现你是睡着了。” 许愿:“……” “好吧。”许愿捂了下额头,又道,“请问一下……今天几号了?” 殷鸿义居然回答他:“二十六号。” 许愿脑子里乱糟糟的换着时差,觉得自己真昏了一天的话也差不多,不过这个时候算时差也没什么意义,抓了下头发,之后道:“呃……殷先生,你们打算把我怎么办?我保证我离开之后什么也不会说出去,我不希望你们杀人灭口……唉。”越说越乱。 殷鸿义道:“许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会保证许先生性命无虞。” “那就好。”许愿道,“等等,您怎么知道我姓许……” 殷鸿义示意他去看那桌子的抽屉,许愿一拉开就傻眼了,里面放着的是自己的护照。心想这当爹的已经把自己摸了个门清儿,当儿子的却还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天真的可爱。 殷鸿义道:“许先生看上去很年轻。” 许愿正色道:“对,所以你的兄弟们都不信我……”忽地想起殷浩,又道,“你儿子,我看得出来他很关心你,嗯……他不错。” 需要自己巧舌如簧的时候中文方面的贫瘠却又一次被暴露出来,许愿简直欲哭无泪。 不过他还一直想着自己要怎么才能脱身,忽然觉得殷浩对殷鸿义而言会是个不错的突破口,见这大叔言语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凶神恶煞,也不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类型,便尝试性地劝道:“那个……殷先生,您儿子,他还没成年,我觉得您应该为他考虑考虑,他要是被抓起来了,那这一辈子可就耽误了,呃……不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觉得您要是……自首,警察应该不会对殷浩……” 许愿有些忐忑地一边说话一边看着殷鸿义的脸色,唯恐他被自己触了逆鳞掏出枪来直接把自己崩了,不过最后怎么也没想到殷鸿义居然是笑了。 殷鸿义道:“许先生以为我是招惹了警察?” 许愿“啊”了一声,反问道:“难道不是?” “不是。”殷鸿义失笑,斟酌着道,“是我大哥。” “那怎么……”许愿道,又想自己这个哥哥当的还记得给那俩基本没相处过弟弟妹妹带玩具回国当见面礼,深感黑社会兄弟之间亲情的淡漠。 许愿云里雾里地听了殷鸿义略说了一下他们的家事,大概就是跟封建社会争夺皇权似的。殷鸿义的大哥殷鸿正十几年前犯事进了监狱,服刑期间他们这个黑社会组织的老大,就是他们兄弟俩的二伯驾鹤西去,把大权传给了殷鸿义。后来殷鸿正刑满释放,十分不满,但一直没有发作,直到十年之后筹划的万事俱备顺利地暗算了殷鸿义。殷鸿义带着儿子和几个心腹兄弟狼狈逃出,躲避殷鸿正的追杀,本来出来的时候是十几个人,陆陆续续的死了好几个暂且不提,这些心腹之中本来有个医生,当时二爷让许愿给殷鸿义做手术时那套设备就都是他的,不过那医生被殷鸿正派来的人乱枪打死了,殷鸿义也受了伤,剩下的人只会简单的止血,殷鸿义失血过多昏迷了之后束手无策,才不择手段地去机场绑了他来。 殷鸿义道:“我代我那些个兄弟跟许先生赔个不是。” 许愿道:“唉,您别说了,您跟我说这个也没什么用……”这么一听觉得被亲兄弟暗算了的殷鸿义稍微也有那么点儿可怜,也无从断定这是不是黑社会的常态,反正他也没经历过,没资格开口说些什么。 殷鸿义道:“许先生家里呢?” 许愿道:“我爸妈离婚了……唉,不说这个。” 殷鸿义道:“抱歉。” 许愿道:“也没什么……”觉得他们对话的方向变得越来越离谱,整个成了唠家常,完全脱离了自己要怎么温和地从黑社会手中逃脱的初衷。 许愿正想着怎么把这话题给扭回来,没料到外边却已经变了天。二爷急匆匆地掀开门帘,对殷鸿义道:“老大,他们又追过来了。” 一瞬间许愿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5、 不过现实没给许大医生悲春伤秋的心碎时间,殷鸿义听见二爷这么说就想从床上起身,许愿出于本能的拦了一下,那是考虑到殷鸿义还是个前途未卜的重病号,附加了一句“您先别动……”之类,不过这个下意识的举动显然被二爷误会了。二爷看了一眼许愿,特别潇洒地把衣服一撩,从后腰抽出把枪来隔空抛到许愿手上,又道:“你和阿浩护着点儿老大!”说完一掀门帘又走了。 许愿双手跟供佛爷似的捧着把手枪,他又不会用枪,怕万一再擦枪走火酿成什么人间惨剧,却也没随便扔了。殷鸿义有些好笑地看着许愿的窘迫,掀开被子,穿上鞋子扶着床头的桌子慢慢站起来,又拿过床上的一件外套披上,对许愿道:“没用过枪?” “怎么可能用过……”许愿道,他本就站在殷鸿义床边,只觉得他站起来的时候是那种颇为匀称的高大。殷鸿义像个循循善诱的长辈,一手把住许愿的手腕,一手缓缓调整着手中的枪械,上膛,又把扳机的位置扣过许愿右手的食指,漫不经心道:“手上准度怎么样?以前玩儿过飞镖弹弓什么的没有?” 许愿只觉得那扳机的触感冰冷刺骨,下意识地想把那枪扔回给殷鸿义,然而殷鸿义左手上的力道极大,许愿本想他是个病人,该没多大的力气,这么一挣反倒让自己手腕一颤,扳机上的手指险些就压了下去。 许愿又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想起同自己随便唠了半天家常的这人实际上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他那个亲哥哥还心心念念地怎么能把他整死。许愿道:“那个……什么,不是,既然有人追来了你们就别管我了,你们赶紧走吧,我……我保证什么都不会说出去,殷先生……” 殷鸿义却在这时松开他的手腕,道:“当医生的果然手稳。” 许愿张口结舌,心说这什么神一般的脑回路,这时殷浩也已经接了消息掀了帘子进来,道:“爸,云叔六叔他们在上面顶着,赶紧走吧。”说完又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许愿手里的枪,又道,“咱们去市里……” 殷鸿义道:“没办法了。”说话间二爷也闪身退了进来,手中的枪一晃就别在了腰后,又同殷鸿义交换了个眼神,径自走到房间角落里挥开那里的瓦楞纸箱,露出地面上一个凸起的铁把手。他双手拉住那似是焊接在地面上的把手,丹田运气,“喝”地一声向上一提,露出一个黑魆魆的通道。二爷动作间殷浩也已经弯腰在床下拿出七八支体积较大的枪械,一手抱着,另一手开了手电。 二爷道:“阿浩先下去,接应着点儿你爸。”一闪之间又出了门。殷浩把手电咬在嘴里,踩着那入口处的铁梯下去,片刻许愿听到他在下面喊道“爸”,那洞口处也隐约有了一丝亮光,殷鸿义这才跟在后面。殷鸿义右胸有伤,整个右臂用不上什么力气,费了一些功夫才下去,许愿大脑一片空白地看着,忽然反应过来,扑到那桌子的抽屉前拿回自己的护照,又听殷浩在叫他:“许愿!下来!” 许愿迟疑了一下,心想自己如果不走,落在殷鸿义那个哥哥的手里估计也是横尸当场的命,便把护照和手枪一齐塞在口袋里,也沿着那洞口处的梯子慢慢爬下去。这一下去就是那种铺天盖地的昏暗和潮湿,那梯子上似乎都生了滑腻的苔藓,脚下一个不稳险些直接摔下去。许愿攀在一阶梯子上,又被簌簌落下的尘土呛了一下,殷浩接了他一把,三人这才在下面会合。殷鸿义拿着手电,三人猫着腰走了一段路,殷浩又拿钥匙打开一道一米见方的铁门,铁门的另一边似乎是交错着的地下管道,里面或许通过水,但已经干涸,散发出一种介于让人胸闷和恶心边界的味道,但那对父子都是毫不迟疑地爬进那管道之中,许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三个人沿着管道爬了一阵,又听到敲击声从后方顺着管壁传了过来,殷鸿义道:“是老二跟上来了。” 殷浩道:“嗯。”这时那管道已走到了尽头,殷浩把一手怀抱着的那些枪找了个略平的地方放着,双手上举像是要抬起些什么。从下往上的位置本就不好施力,借着手电的亮光许愿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殷浩手臂上肌肉隆起的形状。少年身躯的爆发力十足,不消片刻灰石松动,殷浩把顶上的那块石板移了去,自己先爬出去,又双手拉着殷鸿义上去,这才又伸手下来一手抱走那些枪,一手把许愿拉上来。 许愿隐约听到不远处的夜色里传来阵阵的枪声,还未反应过来这就已经直接上了地面,就被殷浩匆匆拉上一辆原本就停在离这出口不远处的面包车。许愿刚在椅子上坐稳,那边二爷也已经从出口里钻了出来,窜上驾驶席的位置,拉上车门一踩油门就把车开了出去。他腰间还别着个无线电的对讲机,单手把着方向盘,捞起那对讲机喊道:“走!” 不远处车辆起步的声音尤其刺耳,许愿隔着车内的反光膜注视着后方的动静,片刻后那辆把自己绑来的白色面包车从拐角处冲出,坐在副驾驶的那人时不时地探出头来抬手放枪,依稀是那个阴沉的老六,车后还紧跟着三四辆其他颜色的面包车,像是狗皮膏药似的黏在后头,那白色面包车左冲右突,一时之间却也奈何不得。 殷鸿义从殷浩带出的那些枪里随手摸了一杆,推开面包车顶上的通风窗探身出去。他神情专注,枪在车顶稳稳架牢,片刻后殷鸿义将扳机轻轻一扣。许愿从后车窗里看见追白色面包追得最紧的那辆车左边车胎爆了胎,打滑向右的时候撞翻了另一辆,白色面包顺利脱身,朝着他们的这个方向追了过来。 许愿直至此刻方才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狠准稳,在心里胡乱想着有这准头和眼神干嘛不去做个医生——不是随便拉个人来就能在黑漆漆的夜色里一枪爆了一辆黑车的轮胎,一念及此,许愿又不说话了。 殷鸿义收了枪又坐回车里,右胸上的伤口牵扯之间又渗出血来,只不过被外套遮着,瞧不出来。一天多的时间他能起死回生许愿的施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底子好,但也不是说醒过来就全无后顾之忧,实际上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到正规的医院去做个更全面的手术,再好好疗养一阵。 殷鸿义淡淡道:“如果不是因为家里,我更想去当个警察。” 二爷叹了口气,沉沉道:“老大。” 殷浩怔怔地看着殷鸿义,叫道:“爸。” 许愿方才听他说了许久的家事,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接口,只觉得他这话不应该对自己一个外人说。 殷鸿义道:“累了。”殷浩忙拿过座椅上的一床毛毯给他盖上。 直到后半夜车才在一个僻静的小院前停下,殷浩想叫醒父亲下车,却发现殷鸿义烧得厉害。一行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下车,放平到床上之后才发现他又在流血,许愿这次颇为自觉地为殷鸿义处理了伤口,从之前那药箱子里翻出退烧药和消炎药给殷鸿义喂进去,又道:“不行,你们最好找个医院,再严重下去恐怕我就……” 二爷在院内抽完一支烟,却一直侧耳听着屋内的动静,进屋时道:“明天去市里,找个医院,那王八羔子估计也不敢在市里动粗。” 其他人纷纷附和,夜间行车多有不便,难免一个不注意被人放了冷枪,商议出的结果是明天一早去市里医院,至于怎么和医院方面交涉再随机应变。 许愿学医的就在殷鸿义床前留守,殷浩也不愿走,其他的人轮班守卫和休息,第一个守着的是老云,只在外面抽着闷烟。 殷浩的眼里似乎又漫上那种与绝望有关的神情,许愿见状安慰道:“别太担心了,你爸身体底子好,明早找个医院让正经医生看看,应该没事。” 殷浩“嗯”了一声,眼神却仍旧没离开殷鸿义身上。许愿见他担心的实在难受,怕再这么下去殷浩也折腾出什么病来,只找了些不犯忌讳的话题吸引他的注意力,同他闲聊。许愿救过殷鸿义一次,殷浩少年心性因为这救命之恩对许愿也不再设防,闲谈间许愿大约也知道了些算不上要紧的信息,比如说之前的那个防空洞是殷家改装过的,本来是预备着有朝一日被警察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能有个缓冲,谁成想先拿来对付了那个和他算不上亲近的大伯。还有就是他们现在已经不在A市了,当初机场本就不在市内,如今这么一跑走的更远。A市本来就是殷家的大本营,他们不可能回去自寻死路,只能到其他邻近的城市去想想办法,稍微生疏些的地方殷鸿正也不敢贸然有所行动,还能有些余地。 许愿看了殷浩半晌,忽然道:“你才十七。” “嗯。”殷浩说,“所以我爸从不让我碰枪,这次让我帮着拿都是例外。” 许愿忽然发现殷鸿义也并非全然如自己想的那般,斟酌着道:“你爸他……是个好父亲。” 殷浩说:“他一直是。” 老云这时抽完了烟推门进来,他本就是生得铁塔似的壮汉,此刻眼睛却有些发红。他走到许愿面前,叹道:“许兄弟,是我老云对不住你,你肯救我们老大……唉,我是个粗人,当初那是犯浑,手下没轻没重的,许兄弟多包涵。等这事儿过去了我云洪随便你怎么揍,那是我该的,唉,揍死活该。” 许愿知道他是在说面包车上他揍自己的那一拳,心说我就算揍回去也揍不回本,只道:“也没什么……” 自老云开始,后半夜下来其他人像是约好了似的陆陆续续地都过来跟许愿说点儿什么,大概是先前舍命陪君子的举动确实是刷了一点好感度,再加上殷鸿义对他的态度似乎还颇为亲切,这群为殷鸿义马首是瞻的人便下意识地都把许愿当成了自己人坦诚相待。许愿还不知道自己这就已经“被”入了伙,还想着要找个什么机会能安全离开,直到二爷的一句话才猛地惊醒。 二爷道:“你怕是已经被他们的人给盯上了,那边……” 先前许愿已经在和殷鸿义的交谈里得知了殷家势力的可怕,他也是聪明人,二爷这话里的意思一听就明白。自己和殷鸿义有过接触还救了他的命,殷鸿正那里人多势众,不保证就没人盯上他。万一真盯上了,就算殷鸿义肯放了自己,那恐怕自己连警察局的大门还没找到呢就横尸街头了,其他的人的形容里殷鸿正是和殷鸿义不一样的,宁肯错杀一万也不放过一个,这么一想自己实在性命堪忧。 许愿的衣服又被冷汗湿透了一回,湿漉漉的,一抬头殷浩也在看着他,天边竟已泛了鱼肚白。 6、 天亮的时候,殷鸿义也醒了。 烧不算退,然而人还算得上清醒。他身上的脏衣在许愿给他重新包扎的时候就已经换过,也算得上清爽。天一亮二爷就准备按之前的计划行动,开车去市里给殷鸿义找个靠谱的大夫,能找个更安稳的地方休养一下那当然更好。只不过正经医院里有资历的医生都看得出来殷鸿义这是枪伤,不太好办,和殷鸿正之间的争斗已经叫他们自顾不暇,如果再招惹上了警方那真的就是分身乏术疲于应对了,但是找没正经注册过的黑诊所又担心技术不过硬,庸医害人,更不靠谱。 老六则提议说要不守着医院神不知鬼不觉的再绑个医生回来,许愿想了一下觉得这不太好,正经医生在医院都有编制的,没来上班医院肯定会联系,失踪了很容易发现,那家里肯定会联系警方追查他的下落,等于还是惹上了警察,不过这想法他没说出来。二爷和他的想法倒差不多,不赞成老六的提议,最终还是决定去正经医院碰碰运气,当然也要提早安排好自己的退路。这是他们夜里商量出的结果,殷鸿义醒了之后倒出乎意料地有了更好的转机。 许愿还记得殷鸿义之前跟自己说过他们原本有个医生,就是那套手术器具原本的主人,人家是正经医科毕业的,也有过临床经验,至于为什么会放弃医院的工作还死心塌地的跟了个黑帮老大则不在许愿的了解范围内,估计也是个特别荡气回肠的传奇故事。那医生多多少少也有点自己的关系,私交甚笃的哥们儿也不是没有,殷鸿义的手里其实拿着这位如今已经奔向天国的前私人医生的人脉,否则他也不会贸然同意来市里了。 警报解除,接下来要做的事就要重新规划一下。殷浩自然不会离开他爸身边,许愿也被要求留在殷鸿义身边,二爷和老云跟着殷鸿义走,余下的瘸子虎子和老六则去添置一点东西。他们从防空洞出来的仓促,很多东西比如食水都没带出来,不确定能在市里呆多久自然要准备着,有备无患。 许愿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那个大行李箱居然还在那辆白色面包车上,也没被翻得很乱,毕竟他的护照在过了安检之后就那么随手一放,也不隐蔽。那本原文的医药学大字典还在箱底压着,变形金刚和会说话的毛绒海豚也都结结实实地塞在箱子里,许愿翻了一下箱子突然觉得特别感伤,原本预计的行程已经变成了一团乱麻,自己跟着这群危险的黑社会分子能不能有朝一日安全脱身还都是个问题,更别提去见见几乎素未谋面的弟弟妹妹。他有些懊恼地把毛绒海豚又塞回箱子里,却不小心触到了海豚体内的发声开关,蓝白色海豚内置的是个软软的童声,大声道:“I love you!” 许愿把海豚的尾巴塞进行李箱的缝隙,殷浩正好从屋里出来,道:“刚才什么声音?” 许愿道:“给我妹妹买的玩具,会说话的海豚。” 殷浩的心情在殷鸿义醒了之后也好了很多,他从小就在殷家的氛围里长大,饶是有殷鸿义的保护也缺乏对普通人来说正常的童年,更没机会接触到这种小女孩玩儿的比较多的毛绒玩具,许愿这么一说反倒引起了他的好奇,便追问道:“会说什么?” 许愿道:“I love you!” 殷浩愣了一下,他又不是没上过学,英语当然也学过,这句话什么意思他还是懂的。不过国内不比国外开放,虽然清楚许愿只是在重复那海豚的发声,却不免还是下意识地把这当成了一句来自于同性的告白。殷浩这么多年来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有拉过,家庭背景是一方面,性格也是一方面,此时此刻却不知怎的因为许愿的这句话在心底生出一点微弱的涟漪,仿佛有什么被轻轻触动了一样。 许愿在美国呆了五年,平时“I love you”都是当交际用语在用,一时之间也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妥,看殷浩愣了便问道:“怎么了?” 殷浩这才反应过来,道:“没什么。”又回到屋搀了殷鸿义出来上车,这次上的是之前的那辆白色面包车。许愿帮着他把殷鸿义扶上了车,枪也拿了一半过来,二爷开车,老云殷浩许愿守着殷鸿义坐在后面,行李箱被拉好立起来放在车厢的角落里,许愿看着殷浩,忽然道:“我箱子里还有个变形金刚,你喜欢就拿去玩儿吧。” 殷浩:“……” 坐在他俩旁边的老云一个没绷住,一连串“哈哈哈哈”的笑声几乎是在瞬间爆发,荡气回肠地飘荡在坐满了人的车厢里,连带着车里其他两个大人也一起大笑起来。 许愿方才不过是幻想中的长兄情绪作祟,没想到鬼使神差地竟说出了口,一时之间恨不得能挖个坑把头埋进去,有些尴尬地道:“不要就不要……” 殷浩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翘,也不说话,扭过头去又一副少年冰山的样子去看车窗外被遮光膜渲染出的深色风景。许愿拼命催眠自己刚才什么都没说,又开始隔空速背医药学大词典里H开头的那一列专业名词。 之后的发展还颇为顺利,先前阵亡那医生留下了人脉,对方是他还穿着开裆裤到处跑的时候就认识了的兄弟,也是有正经资历的,不过是没去大医院而是开了私人诊所,就为方便能随时接点儿这种涉及黑社会的私活儿。那医生是个治枪杀的好手,手法远比许愿要专业的多。 许愿无所事事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暗中盘算着自己能不能借机脱身。这私人诊所在一栋小写字楼的二层,位置很隐蔽,周围的交通却十分便捷。许愿在上来之前就留心注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出租车时有经过,对面马路上也有公共汽车的站牌,不过他现在连自己在哪个城市都不知道,人生地不熟的,贸然逃跑的话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况且他也不确定这家诊所的附近是不是埋伏着殷鸿正的人。国内的报警电话是从小就被灌输进脑子里的,忘也忘不了,相比之下是母亲和继父的家庭电话被忘了个干干净净。这家私人诊所的前台就有固定电话,不过有护士看着,就算他找到机会把电话打给警察也说不清自己在哪儿,况且能接这种私活儿的医生多少都有点背景的。许愿思前想后也没得出个完美的结论,这么一耽搁二爷他们已经从诊室里出来了,也只好站起身来跟他们一起进了病房。 私人诊所的环境不错,病房朝阳,设备也好,殷鸿义挂上点滴睡下,殷浩一夜没睡,此刻安顿下来二爷就催着他赶紧去隔壁房间休息,又把许愿叫过来,让这医生同样给仔细检查了一番,是还没忘掉他半昏半睡了一天的事。 许愿做了两个常规检查,没什么大毛病,就是累了大半天,神经高度紧张再加上自己给自己抽了400cc的血加成,有点儿撑不住,好好休息几天再补补营养也就够了。许愿任由那医生摆弄,他们说起来还算是同行,那医生还夸了一句许愿缝合的技术不错。 许愿想,不错个屁,后来还不是又流血了,虽然是殷鸿义爬上爬下又开枪的责任。 许愿虽然昏过一天,昼夜颠倒的一夜没睡确实也困了,跑也跑不出去,干脆也到隔壁床上去睡觉。殷浩早就睡着了,躺在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许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总觉得周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道。恍惚间像是梦到了十二岁那年的夏天,父母之间对彼此冷若冰霜的态度,母亲说“小愿以后跟着妈妈过好不好”,还没等自己有所回答就拿箱子收拾衣柜里属于母子二人的衣服。父亲坐在凳子上低头抽着烟,尼古丁燃烧过后的味道呛得许愿阵阵咳嗽,母亲又过来跟父亲吵,平时用来喝水的杯子碎了,然后母亲拎起箱子,拽着许愿的手腕出了家门。 许愿不知道怎么又醒了,梦境最终又回归到那旧课本上古怪的图形里,像是会把人吸到深渊里的海底黑洞。许愿醒了之后觉得自己有点儿精神衰弱,说不清楚原因的那种,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看外面天又像是黑了。旁边那张床已经空了,殷浩应该是早就起来了。 十分钟后殷浩拎着麦当劳的袋子进来,递给他一个热气腾腾的麦香鱼汉堡。 二零零二年麦当劳的汉堡还不像现在的这么坑爹,到底还是能比巴掌大上一圈。许愿接过殷浩递过的汉堡吃了,浑浑噩噩地晃出门去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去洗了把脸,心想难道就要这么一直下去?跟着一群朝不保夕的黑社会东躲西藏,而且他在其中的角色还完全无辜。 暂时安定下来之后他总算能把这些人的情况弄个明白。二爷算是殷鸿义的堂弟,但不姓殷,应该是叫施中浩,许愿没弄太明白,但殷浩叫他二叔那是真有血缘关系的二叔。老云先前已经自报过家门,叫云洪,老六叫魏来,虎子叫雷虎,瘸子也不是真的瘸子,叫孟二元。 不过许愿觉得自己就算知道了他们的大名也没什么用,他们在这诊所里一躲就是二十来天,这些日子殷鸿义他们筹划着怎么才能在殷鸿正面前扳回一局,他们觉得许愿没什么经验怕他暴露目标,就一直没怎么让他出去。许愿原本预订的回程机票早就过期了,只能寄希望于混熟了之后能让他们放松警惕,自己能借着买包烟买个杂志什么的机会跑出去,还要避开殷鸿正可能的埋伏,尽快找到警察局联系到大使馆被保护起来然后回美国去——殷家的手就算再长也伸不到和北京有十三个小时时差的巴尔的摩,如果这次能回去的话他真是再也不想回来了。 这不是爱不爱国的问题,因为从回国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简直就像是噩梦一样。 但平心而论这帮人对他的确还算不错,言谈间也像是把他当成自己人似的,一些应该很重要的事情也不避讳。再加上许愿对殷鸿义的印象又不算很坏,这是种很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他清楚殷鸿义的出身就不是什么好人,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殷鸿义不是个坏人,这或许只限于他养育儿子的方面。但可以的话许愿不想看到殷鸿义有个什么太悲惨的结局,是被他那个狼心狗肺的亲哥害死也好,还是被警察逮进监狱受到应有的惩罚也好,许愿只希望自己能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新学期开学能回学校上课,找机会把绿卡赶紧办下来,毕业之后去医院好好实习争取早日转正——这才是他原本规划给自己的人生。 7、 二零零三年,一月三十一日,除夕。 写字楼二楼的私人诊所里收拾出一间客房,房间一面放着一台二十一寸屏的彩色电视,一张圆桌被架放在房间中央。桌子是崭新的,上面还铺了一层带着小花边的浅黄色桌布,案板上堆着一叠擀好的圆形面皮,调好了的韭菜虾仁三鲜馅儿放在一旁的瓷盆里。许愿没想到他会是以这种方式留在国内过年,更想不到的是一帮黑社会居然还有过春节看晚会的雅兴。 春节联欢晚会八点开始,在此之前电视台一直轮播着全国各地的新闻和各式各样的广告。许愿冲了一把筷子放在桌上,殷鸿义殷浩瘸子围坐在桌前,二爷和老六出去买酒,老云和虎子则去厨房给买回来的两只烧鸡和一袋酱货装盘,而这间私人诊所的主人正忙着这个农历年里的最后一例高烧急诊。 殷鸿义的精神很好,二十来天的修养让他的伤口都已经几近愈合,行动间看上去早已同正常人无异。许愿刷完筷子回来顺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被窗帘遮挡着的窗外是万家灯火的欢声笑语,人家家里是阖家团圆,自己则窝在一个黑社会窝点,许愿怎么想都觉得是浑身不自在的格格不入,却又不好在脸上表现出来。 那边殷鸿义拿了一双筷子,坐在桌前慢慢包着饺子。他的手掌干燥且宽大,指间的筷子灵巧地在盆里灵巧地转过一圈,夹出分量恰到好处的饺子馅儿,且每团馅儿里还都包裹着半截软滑的虾仁儿。殷鸿义拇指和食指轻轻一合,压出边缘的褶皱,稍加修饰后放到一旁的案板上。 殷鸿义包着饺子,瘸子在一旁帮着擀饺子皮儿。殷浩拿过客房沙发上叠着的晚报,翻过春晚节目单的那一页折好,又被殷鸿义吩咐着去厨房给老云和虎子帮忙。许愿坐在那里颇感无所事事,索性起身过去帮殷鸿义包饺子。 每年在国外过春节的时候包饺子也算是一项保留活动,一群中国留学生凑钱找一间日租房,简单打扫一下卫生,采购材料,热火朝天的剁肉切菜做饺子馅儿,一根擀面杖用的虎虎生风,平均几秒钟就擀出一张中间厚四周薄的标准饺子皮儿。许愿包饺子尚算得上是一把好手,只不过他手没殷鸿义那么大,一手一气呵成还勉强了些,然而熟练了之后双手的动作也绝对不慢,两人像比赛似的一会儿就把包好的饺子铺满了整个案板。二爷和老六拎了一箱啤酒回来,老云端着装了盘的烧鸡进来,又把饺子拿走下锅去煮。瘸子开了一罐啤酒,又抽出根烟来扔给二爷,那边医生已经结束了急诊,顺手拿了一副扑克牌回来。 殷浩拿着洗好的碗筷回来,老六收拾了桌上的东西,殷浩摆开碗筷,殷鸿义在烧鸡盘子里挑出两个鸡腿,拿筷子分别夹到许愿和殷浩的碗里。许愿在灯光下忽然注意到殷鸿义头上的白发,心里蓦地像是有什么冲撞了进去——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许樾南了。 许樾南逢年过节的时候会给他打一通电话,但也没什么可说的。马里兰州和国内有着十三个小时的时差,许樾南清晨的电话到了这里往往已是巴尔的摩灯火流转的夜。记忆中的父亲有些木讷从不强硬,又是个滥好人,除了昔年和母亲爆发式的争吵之外对谁都是一成不变的温和态度。许愿偶尔能在电话另一端听到异母弟弟的声音,晨起时睡眼惺忪的呓语,当然也是很少的时候。 许愿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突兀地竟把殷鸿义和父亲的形象重合在一起,又觉得他当真是个很好的长辈。殷鸿义这时很自然地道:“吃吧。” 许愿拿着的筷子抖了一下,在碗沿上微微地一碰。二爷抽着烟,也温声道:“客气什么,吃吧。” 许愿和殷浩各自吃了一个鸡腿,老云煮好了热气腾腾的饺子端盘上桌,老六开了一瓶白酒,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上,喝得更多的却还是二爷买回来的那一箱啤酒。晚上八点钟,春节联欢晚会准时开始,穿着艳丽的表演者们在舞台上来回旋转。有的饺子里包进了一整个虾仁儿,殷鸿义在包这些饺子的时候捏了花边留作记号,此时一一把这些饺子挑出来放到许愿和殷浩的碗里。 许愿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那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被父母带着去陌生人家里做客一样,主人家态度亲切万事周到,可他却怎么都自然不起来。 他脑中又开始一团乱麻,有些坐立不安地想着很多事。殷鸿正自防空洞那次失败了的突然袭击后就像是销声匿迹了一样,他们一行人在这间私人诊所里也已经躲藏了一个月的时间,殷鸿义要好好休养,自己也很少出去,可二爷老六他们还是经常出去打听消息的,时有露面并不算隐蔽,那怎么这么久了殷鸿正还没有一点儿动作?难道他还真有心思想好好过年不成? 这太不正常了,许愿有些后知后觉地想。 饮料是从超市里买回来的大瓶可口可乐和鲜橙多,殷鸿义不让殷浩喝白酒,啤酒也只允许喝一点儿,现在他杯子里装着的是大半杯可乐。许愿酒量并不算太好,在学校时和同学聚会一般也都是喝啤酒或者果酒,只不过今天他心里烦,大脑一片空白的把一杯热辣辣的白酒直接灌进去,没过多久就开始头重脚轻,摇摇晃晃地到走廊另一侧的阳台上去吹风。 殷浩跟出去,看见许愿伏在阳台的窗框下,那姿势像是在哭一样。 许愿把脸埋在交叠着的双臂之间,不知道怎么心跳得厉害。阳台正对着写字楼和隔壁建筑间那条狭窄的小路,平时都没什么人会走,堆满了隔壁楼里淘汰下来的废旧家具和包装纸箱,生活垃圾倒不是很多,也没有什么难闻的味道。许愿觉得自己的脑子时冷时热,殷鸿义他们都在房间里喝酒,这诊所的位置又在二楼并不是很高,如果现在自己偷偷跳窗逃走的话……殷鸿正也许根本就没有埋伏在周围,只要他拦到车说要去警察局……再编个什么被人偷了行李一类的理由,这样就可以不牵扯到殷鸿义…… 就在他几乎都要决定这么做了的时候,殷浩的声音却忽然在背后响起:“你怎么了?” 许愿吓了一跳,忙道:“……没,没怎么,喝猛了有点儿晕。” 殷浩见他不是在哭,这就放下心来,便道:“不能喝酒就别喝了。”他手原本是随意地插在口袋里,这么一摸竟随手摸出一颗薄荷糖来,随手递给许愿。 许愿道:“谢谢。”薄荷糖用浅绿色的糖纸包着,隐隐散发出冷冽的甜香。许愿拆了糖纸,把薄荷糖塞进嘴里,浓烈的薄荷气息似是从鼻腔直接顶到脑内深处,让他因意欲逃离而热血沸腾起来的大脑瞬间冷静下来。 那个还未成型的计划因为殷浩的突然到来而被迫夭折,不过让许愿觉得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为此感到太大的失落。 殷浩皱眉看着他脸上像是神游天外的神情,又说:“你不高兴?” 许愿一怔,下意识地反驳道:“……没有,怎么会。” 殷浩当然不信他的话,却并不想戳破许愿的谎言。殷鸿义一向不喜欢殷浩过多参与到殷家的事务中去,现在又是特殊时期,少年的敏感让他不会那么容易地就松懈下来,这种紧绷着的感觉让他觉得焦躁而且不安。但他对许愿有种莫名的信任,不同于对父亲,也不同于对二爷或是老云还有瘸子这些长辈的信服,那是一种基于平等的关系,让他在和许愿的相处过程中能有十分轻松和惬意的感觉。 他只是重复道:“你不高兴。” 许愿看着他说这句话时脸上认真的神情,忽地笑了,总觉得在殷浩面前他似乎没必要伪装什么,而后道:“有烟没有?来一根。” 这次换殷浩愣了一下,说:“等等。”竟听话地回了客房拿了桌上不知是谁的烟和打火机来,递给许愿。 许愿从烟盒里拿出根烟点上,又换回双臂交叠着架在窗框上的姿势,在两楼的间隙里仰头去看蹿升到漆黑夜色里的彩色烟花。殷浩是真没想到他会抽烟,且看他点烟的动作十分熟练,显然不是最近才养成的习惯。 “你……”他迟疑着道。 “以前不学好。”许愿笑道,语气却有些怅然,“我爸妈离婚之后我跟我妈过,等她找了后爸之后我就不想回去了,在学校里住。抽烟就那时候跟人学的,开始觉得特别cool,我爸我妈都不知道。谁都知道抽烟伤肺,那年纪过去了才觉得还是健康重要,正好要出国了,就想办法戒了。” 他又说:“我今天心里烦,你别介意。” 殷浩道:“以后别抽了。” “啊。”许愿道,把烟灰顺着窗户掸下去,又继续道,“心里烦,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儿。五年了,就想回来看看我爸我妈,弟弟妹妹也看看,没指望着他们能认我这个哥,买点儿东西送给他们当见面礼,看完之后再到处逛逛,想得多好……毕业之后我可能就没什么机会再回来了,回来看看他们俩还能知道我还想着……” “来回机票一万块啊。”许愿自嘲道,“我花一万块回来结果跳了个坑,自作自受都没那么有毛病的。” “对不起……我……”殷浩道。 “不关你的事……”许愿道,“也不怨你爸,你云叔他们也……病急乱投医,是吧。我也怕死,怕出了你们这个门之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看得出来,你爸也不希望你……” 他越说越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对殷浩的感觉是有那么一点儿特别的,因为殷浩就算对他来说也是“还小”,他情愿把殷浩当成个弟弟来说点儿什么,可最后只自暴自弃道:“我喝多了……你就当我说胡话……唉,算了……” 殷浩忽然轻轻道:“我没见过我妈,我刚出生她就死了。” 许愿没料到殷浩会忽然说起自己的事,听了第一句之后沉默下来,只静静地听着。 “我爸我妈的感情很好。”他低声继续道,“那时候二爷爷还活着,我爸也还没接手殷家,殷鸿正在外头惹了事,人家过来找殷家的麻烦,抓了我妈。我妈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么一折腾之后更是……当时是二叔和我爸一块儿把我妈救回来的,我妈生了我之后就不行了,我都没见过她。我爸很感激二叔,所以选了二叔名字里的一个字,给我起名叫殷浩,告诉我不要忘了二叔对我家的恩……” 许愿愣愣听着。 殷浩道:“如果不是因为我妈的事,我爸倒情愿把殷家让给殷鸿正,可是没机会了。我爸不希望我和他走一样的路,他想我好好念书,出国,离殷家远远的。可人各有命,该遇到的事总会遇到,但我爸也跟我说过,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 许愿灭了烟,沉默了半晌,才道:“嗯。” 他忽然发现殷浩在有些事上比他明白的多,片刻后又道:“我很抱歉……” 8、 “……让你想起这些事……”许愿道,“谢谢。” 殷浩显然不擅于接受来自于他人的谢意,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唔”了一声,迟疑了片刻后方道:“没事。” 许愿把灭了的烟抛出窗外,殷浩原本是站在阳台门口,此刻走过来同他一起站在窗前。窗户正对着的是隔壁建筑被刷成砖红色的外墙,在漆黑的夜色里被渲染成一种浑浊的灰色,许愿无意识地交握着手指看向窗外,冬日的冷风吹进两幢建筑之间狭窄的通路,顺着敞开的窗户钻进头发的缝隙里去。 阳台上香烟的味道很快散尽,殷浩站在许愿身边,也不知道许愿对着那一堵灰扑扑的墙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身形本就比许愿略高,在同龄人里更算得上是出类拔萃,此刻一低头便可以清晰地看到许愿挺秀的鼻梁和泛着一点儿水光的淡粉色嘴唇。许愿面相本就偏小,面部线条还是趋于少年稚气的那种柔和,殷浩就这么愣愣地看了他几秒,无端地觉得喉头干渴,连忙把眼神错开,只说:“你有没有什么想喝的?屋里还有饮料……” 许愿喝那杯白酒的时候的确是喝猛了,辛辣的感觉在略略清醒之后更是连番地从胃里涌上来,早想喝点儿什么甜的来压一压,听殷浩这么说便接口道:“行吧,可乐什么的……” 殷浩回屋去拿了自己喝剩下的大半瓶可乐和还未开瓶的鲜橙多,又在指间夹了两个纸杯带过来。他给许愿倒上一杯可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许愿喝了一口,碳酸饮料还带着一点儿微凉的感觉,忽然道:“你爸他们……这么喝,没事儿?” 殷浩道:“他们有分寸。” 许愿听殷浩如此说,见他不是特别担心的样子,不知道站在什么立场,却也放心下来。他晃了晃手里的纸杯,看可乐的边缘溢出一圈细小的泡沫,忽然听到殷浩说:“改天我和我爸说说,趁着现在还算安全,找个机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机场,方便的话你可以回美国,要是直接回去有麻烦的话,警察局也可以,只求你不要和警察说殷家的事。” 许愿道:“我……”是没想到殷浩竟会主动给出这样的承诺,毕竟这一个月来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没有主动提起过可以让自己离开的事,包括殷鸿义也是。 “我不会……”他说,“再加上警察的话,你们是不是会有麻烦……” “啊。”殷浩道,“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许愿看见他蹙起的眉头,又说:“别太……” “过年都过不安稳。”殷浩道,“不过……”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殷家的气氛总是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剑拔弩张,逢年过节到那些叔伯家串门的时候总觉得是暗藏机锋,殷鸿义虽然不希望他过多参与到殷家的事务里,但是面子工程还是要做一做的。他听见客房里传出开怀的笑声,只觉得父亲很多年没有像今晚这样放松过了。 谈不上是好是坏,大约是因为母亲已经不在了的缘故,阖家团圆似乎是个永恒的梦想。 他清楚许愿不应该留在这里,诚如许愿所说的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就是这两个世界也让他感觉到了一点儿不同的东西。他从许愿身上看到了他以前没有接触过的,那种属于一个平常人的生活,并且这种平常是父亲一直希望他在未来可以拥有的。可以的话他不想选择做一个黑社会老大的儿子,但是他仍旧希望自己是殷鸿义的儿子。 他身边很少有同龄人,许愿勉勉强强算是一个。 朋友的话也许算不上,但是殷浩实在有一点儿私心,并不希望许愿就这么离开。 所以他看得出许愿的不高兴,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怎么开心。 殷浩方才的话只说了一半,许愿本来在听,却忽然没了下文,抬头看的时候只见殷浩也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像这个时候就不适合谈论什么沉重的话题,窗台的这一面是浑浊的灰色,可客房的窗外却是璀璨的万家灯火和笑语融融。 许愿忽然想敞开心扉对殷浩坦白些什么,殷浩刚才说起他早逝的母亲,许愿又想到饭桌上看到殷鸿义的白发,以及那一瞬间将殷鸿义和许樾南的形象重合起来的微妙心境。 许愿道:“我想我爸妈了。” 殷浩道:“我也想看看我妈……” 许愿忽然扔了手里的杯子,道:“给你看看我家的全家福。”说罢拉着殷浩直接去了杂物间,从角落拖出自己的那个大号行李箱,里面还装着变形金刚会说话的毛绒海豚和医药学大辞典,许愿把箱子平放下来,从最里面的拉锁侧袋里拿出一张泛黄了的照片。 “五年前我带过去的。”许愿唏嘘道,“这么多年我都没拿出来过。” 两个人盘膝坐在地上,殷浩看着许愿递过来的照片。那时候许樾南和邵清茹还没离婚,差不多是许愿十岁的时候,他个子不高,被父母一左一右地夹在中间,邵清茹的脸上还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殷浩道:“你妈妈很漂亮。” “我妈当年号称公社一枝花……”许愿笑道,“当时她跟了我爸,不少人都觉得我爸捡了个大便宜。” 殷浩道:“你爸也很好。”他不知道和许愿说家庭这个话题是不是合适,又岔开话题道,“你国外的课本都这么厚?”指的是那本医药学大辞典,封面上都是专业名词,殷浩看不懂,只当课本来说。 “那是本辞典。”许愿笑道,“不过也算是课本吧,我现在背了一大半。” “学医这么难?”殷浩好奇道。 “不然呢?要是随便学学都能出来当医生……人命关天呢。”许愿说。 大街上已经陆陆续续地传来鞭炮的声音,两个人就这么盘腿坐在地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老六喝多了,摇摇晃晃地出来打算去厕所解手,路过杂物间门口的时候被他们俩吓了一跳。 “六叔。”殷浩道,“春节快乐。” 许愿看见那消瘦中年人的嘴角动了动,神情颇有些怪异,半晌才道:“阿浩啊……” 许愿和殷浩二人都只当魏来是喝多了,没去管他。魏来去厕所方便,隐约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许愿从殷浩手里拿回那本医药学大辞典,又撺掇着他去拆原本想带给异父弟弟的那个变形金刚。 夜已经深了,春节联欢晚会里的歌舞节目和语言类节目来回交替,还有五分钟就到半夜十二点。 殷鸿义喊道:“阿浩,许愿,进来看跨年。” 许愿干脆抱着大辞典进去,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殷浩和殷鸿正的身边,倪萍朱军李咏周涛拿着话筒都上了台,马上就要倒计时了。 楼下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起来,面对面都听不清对面的人在说些什么。 许愿却在这刺耳的鞭炮声中听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紧接着玻璃碎了,殷鸿义伸开双手压着他和殷浩扑倒在地上,在隆隆的鞭炮声中大声喝道:“走!” 他在许愿和殷浩背后各推了一把,腰间别着的手枪已经上膛,又从桌下抽出一支当初从防空洞里带出来的霰弹枪,用肘关节压着固定在身前。殷浩拉着许愿就往外跑,魏来从走廊尽头的厕所出来,听见枪声忽地清醒过来,从口袋里抽出枪来,叫道:“阿浩!” 走廊另一侧楼梯的那头已经上来了许多持枪的中年人,殷浩拉着许愿退到阳台,窗户仍旧开着,殷浩道:“跳下去!快点!” 许愿笨手笨脚地攀上窗框,殷浩却已经从二楼的窗户跳了下去,下面传来拳脚的呼呼风声。许愿也顾不得什么了,眼睛一闭身体向前一倾地翻出去,在垂直不过六七米的距离间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二层楼下落的时间几乎连一秒都不到,许愿的背撞上下面堆着的破沙发,坐垫下的弹簧弓早就失去了弹性,硌得后背生疼。 许愿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黑影朝自己扑了过来,下意识地把自己还抱着的医药学大辞典往那黑影的头上狠狠一拍,世界清净了。 许愿这才明白这条小路里应该早有埋伏,后怕起自己半路夭折的逃跑行动来。 殷浩踢翻了原本埋伏在小路里的一个人,道:“过来!” 诊所二楼又一间屋子的窗户碎了,瘸子探出半个身子,挣扎着吼道:“阿浩快跑!”说完这句话身体竟软软地从二楼翻了出来,许愿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儿,瘸子下坠的过程像是一团急欲沦陷的黑雾,砸烂了一张本就摇摇欲坠的办公桌,抽搐了几下后就没了气。 他胸膛上遍布着十来个乌黑的血洞,殷浩目眦尽裂,大声吼道:“不——” 小路的另一侧闪烁着面包车的灯光,老六也撞破了一扇玻璃从楼上翻下来,推了一把殷浩,道:“快走——” 白色面包车驾驶席的位置坐着二爷,殷浩和许愿被老六推着上了车。许愿真是被吓到了,听殷鸿义说他几个兄弟死了和亲眼看见瘸子死在自己面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按理说他一个要做医生的不应该怕死,可他就是怕,在殷浩大吼着“不”的那个瞬间吓得不行,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上了车之后还止不住地喘。 二爷匆匆道:“你爸和老云他们在后头。” 许愿整个人都在哆嗦,基本听不见二爷殷浩他们在说什么。 除夕夜,枪声,瘸子死了,去他妈的阖家团圆。 许愿浑浑噩噩地想,胃里绞得难受,没忍住“哇”的一声吐了,隔了很久才缓过来。 距离车尾不远的地方仍旧有断断续续的枪声,先前密集的枪声很有技巧地隐匿在连番的鞭炮声中,不刻意的话根本就不易察觉。路上还聚集着不少准备燃放鞭炮的行人,此刻许多辆车不要命似的连番追逐,枪声明朗,又有很多人的尖叫混合在一起。有人报了警,警笛声从附近的街道传了出来。 许愿也不知道自己在这辆车里颠簸冲撞了多久,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看着殷浩把脸埋在殷鸿义的胸前,像是在哭。 许愿觉得自己像脱了水似的,站不住,片刻后也被殷鸿义一手揽过来抱着,宽大的手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柔声安慰着:“吓着了是么?”让许愿一瞬间分不清他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还是个温和善良的父亲,只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只听见殷鸿义对二爷道:“老二,你安排一下,找个机会去机场……” 许愿忽然想笑,因为他想起来了,自己的护照还在那小诊所里,这回是真给丢了。 9、 然而许愿无法拒绝殷鸿义的好意,也不能拒绝殷鸿义的好意。 不过他一直没告诉殷鸿义他护照落在了那个私人诊所的事。除夕夜的那场变故无疑已经惊动了警察,不比他们惊弓之鸟,警方肯定很容易就会查到那家私人诊所甚至是殷家,瘸子又死在了那私人诊所的后墙,搞不好那诊所早就被警方当成杀人现场给封起来了,这个时候要再回去那肯定就是自寻死路。且国内不比国外,禁枪是真禁得彻底,那么多目击行人的证词下这案子涉枪已经没跑了,搞不好有关部门都成立了什么1.31枪击杀人专案组来彻查此事。 许愿乱糟糟地想着以前和同学看过的什么刑侦电影和电视剧,对一桩命案的案发现场警方自然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自己行李箱那么大的一个物件,当然没那么好运的能被警方恰好不注意到,为了回国方便他带了国内的银行卡、身份证还有护照,那箱子里还有他一张全家福,有这些线索都够警察把自己扒下来一层皮,搞不好现在都已经联系上了许樾南和邵清茹在满世界撒网。 许愿现在真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撞到警察那里免不了调查,这结果还算是好的,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殷鸿正叫了多少人来,万一是撞到殷鸿正手里那就麻烦了。要是自己的护照被警察找到了,自己尚可辩解说是行李丢了被不相关的人拎走了,也算是事实的另一种委婉说法。可要是被殷鸿正的人拿走了,那自己真就是在黑社会面前挂上了号,想方设法地会被分分钟弄死。 可他又不能跟殷鸿义说你们送我去警察局吧,殷鸿义大约也不会做这种自投罗网的事。 许愿觉得自己在时间的概念上已经有点模糊,也不知道在变故陡然发生的一瞬之后又过了多少天。那私人诊所的医生肯救殷鸿义是出于朋友的道义,但也犯不着把自己整个都赔进去,且人家敢接这种黑社会的私活儿,自己也必定有些背景,警察一来查他那也是麻烦,甩开殷鸿正的人之后就自己走了。瘸子死了,老云胳膊上有一点儿擦伤,并不严重。殷鸿义他们还很警觉,反应很快,离开的也很及时。从他们跟殷鸿正杠上开始他们就死了不少兄弟,每个人的情绪都控制得很好,大概是早就有过心理准备,所以瘸子的死并没给他们带来太沉重的打击,殷浩稍微有点例外。 许愿也还没有那么强大的金刚心能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是怕,但是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这又让他觉得自己十分委屈。俗话说得好便宜没好货,当初那打折机票就是个明晃晃的陷阱,他一激动脑子一热就往下跳,奋不顾身的结果就是栽进了一个噼里啪啦烧着的火坑。 迷迷糊糊地他也不知道跟着殷鸿义他们又到了什么地方,那辆白色面包车估计在警察面前也挂上了号,不能再开了,还得抓紧时间去弄辆新车。 新的地方是个破破烂烂的平房,许愿坐在床上,殷浩端了一碗白米粥进来,脸上稍显出一些疲倦的神色。许愿都不知道自己一脸郁郁,殷浩看着他,轻轻地把粥碗放到他的手里,道:“吃点儿东西吧。” 许愿道:“嗯……” 殷浩又道:“把你牵扯进来……”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又道,“对不起。” 许愿道:“没事儿。”又说,“你也……” 想劝殷浩离这些事远点儿,可殷鸿义是他爸,殷浩就不是那种人,这么一想就只好作罢。他想自己又不是斯德哥尔摩重症患者,相处出一点儿熟悉很正常,但也不会到对方一点儿示好就能给点儿阳光就灿烂得到掏心掏肺的地步。 殷浩说:“我爸和二叔正安排着,他们的意思是赶快让你走,差不多明天就去机场了,你也准备一下。” 许愿心想机场和警察局也没差,国外机场要响了枪那都是恐怖袭击的级别了,殷鸿正估计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到了机场再找警察估计也不难,自己去联系警察可能还显得比较有诚意,反正免不了调查还是自己坦坦荡荡。 他这时再抬起头来看殷浩,只觉得这少年的线条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凌厉,居然还很衬他。许愿把手里的粥碗放到一旁,握拳轻轻在殷浩的肩膀上撞了一下,道:“那我明天可就走了,记得听你爸的话,别走歪了。” 殷浩“嗯”了一声,又看着许愿的眼睛,顺下来看到鼻梁还有嘴唇,蓦地想起那个夜晚两人并肩站在阳台上时自己心中一动的感觉,又有些发愣。许愿见他这样,便笑道:“怎么?舍不得了?” 殷浩道:“有点。”不过又接着说,“你走了安全,也好。” 许愿呵出一口气,故作轻松道:“替我谢谢你爸,殷叔是个好人。” “谢谢。”殷浩道,“希望你以后能做个好大夫,救更多的人。” 他忽然发现他还是有点儿痴迷于对许愿的那种信任,不可名状的,是一种十分让他安心的错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许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许愿道:“我会的。”脑子里下意识想着的却还是“I will”,然而这一个月来他的中文已经恢复到相当流利的程度,仿佛呼应了那个二十一天就能让人养成某种习惯的说法。在母亲再婚后的那段叛逆期里他的确有一段称不上好学生的经历,抽烟骂人,但不打架,这一个月来这些举动仿佛有复苏的迹象,但还没对自己到深恶痛绝的地步。 殷浩迟疑了一下,又道:“有东西想给你。” 他摊开手掌,许愿没看清他是从哪里抓了一把薄荷糖,薄荷的冷香从淡绿色的糖纸里透出来。 许愿接过来,又说:“谢谢。”殷浩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环,是个变形金刚的迷你小模型,许愿想起他撺掇着殷浩拆开的那个变形金刚,一时间啼笑皆非。 但还是接过来,说:“挺好的。” 殷浩道:“给二叔买烟的时候顺便买的。”见许愿已经喝完了粥,端起碗走了。 许愿原本还想他一未成年人怎么能买着烟,后来一想自己当初也买过,有钱什么都行,且殷浩长得高高大大,哪里又像个未成年人。 后来他和殷浩打了一下午的扑克,输得极惨。傍晚二爷竟拎了一只烧鸡回来,差点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二爷抽着烟道:“我看过了,机场倒还可以去……” 殷鸿义道:“情况都摸清楚了?” 二爷道:“差不多,去可以,时间不能太长。” 许愿跟着“唔”了一声,又听殷鸿义道:“许愿,回去之后,就把这些事都忘了吧。” “嗯。”许愿说,“殷叔你们也……注意安全。” 殷鸿义笑了笑,却没说话,似乎是有点儿感伤。 这夜许愿同殷浩一起睡。平房屋里只有单人木板床,只能挤着。许愿睡着睡着忽然醒了,想去厕所,殷浩睡在外侧,迷迷糊糊地把手臂搭在他的身上,冬天的天气里这样是很暖和的。许愿本不想吵他,准备自己慢慢从床脚下去,殷浩在半梦半醒地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彻底醒了,问他:“怎么……” 许愿道:“我去厕所。” 殷浩道:“我也去。”说罢也坐起来,穿上鞋子,拿了床头的衣服披给许愿。 两个人一起去了厕所,又回来挤在一张床上。殷浩睡着的很快,许愿却很有些辗转反侧的意思,但是床又太小,只得直挺挺的躺着。 他想自己该做什么,明天殷鸿义会把他送到机场,然后他去找机场的工作人员,联系警方,如果能顺利地拿回自己的护照银行卡什么的最好,买机票回去,走什么调查程序的话不知道需不需要联络大使馆,不管怎么样先想办法给学校那边报个平安,自己这一个多月来下落不明,也不知道那位严谨的室友先生有没有被逼得疯掉。 他又去看殷浩。殷浩背对着月光,脸上像是堆着一团阴影似的,疏落的月光钻进两人的间隙,那一点微弱月色里许愿看到殷浩的嘴唇微微有些发干,两道剑眉在睡梦间也微微蹙着。许愿在知晓他的年纪后就一直把他当弟弟,觉得在有些家庭里这还是个标准的孩子,后来又觉得殷浩在某些方面比自己成熟得多,他还是很喜欢殷浩的。 这是种很微妙的心境,他确定自己并非斯德哥尔摩,他想他和殷浩如果不是因为这种方式相识,他们也许会成为非常好的朋友。人总是习惯于同情弱者,他想自己也是,在殷鸿正和殷鸿义的博弈中殷鸿义在他眼里是弱势的一方,他看到的是殷鸿义的窘境,可以理解,但这不代表他认为殷鸿义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对的。殷鸿义确实是个慈祥的父亲,但是在另一些人眼里他也许就是个无恶不作害得许多人家破人亡的魔鬼,他不希望殷浩这样,殷鸿义也不希望殷浩这样。 许愿这么想着,终于又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被殷浩叫醒,二爷不知道从哪儿弄了辆红色夏利,许愿也没什么东西可带,殷鸿义给了他五千块钱,许愿本不想要,可殷鸿义非塞给他不可,大约是考虑到了他没钱买机票的问题,推辞不过也只得收下。许愿想着再过不久他们就可以分道扬镳,以后殷家的事就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殷鸿义二爷和殷浩送许愿去机场,老云虎子老六他们在原处守着。年节期间路上不算畅通,费了一些时候才到机场,二爷和殷鸿义身上仍带着枪,许愿准备下车,拉开车门的瞬间又看了殷浩一眼。 殷浩道:“再见。” 许愿道:“嗯,再见。”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车窗玻璃上开了一朵花。 殷浩把他扑倒在车外的地上,殷鸿义和二爷一左一右地窜出车外,枪声又响起来。殷浩左脸颊上擦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半边脸上已经全是血迹,许愿觉得那种眩晕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枚子弹再偏上几分他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殷浩了,这种念头莫名地让他觉得恐惧。他双手又抖得厉害,伸手去摸殷浩的脸,殷浩倒抽了一口冷气,却没说话,拉着他站起来,想往后退。 机场门口已经乱成了一团,许多人听见枪声后开始尖叫,许愿被殷浩拽着站起来,想往机场里面去,没走两步膝盖一痛,直接扑着朝前跪过去。 那一刻许愿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明。警笛声仿佛近在眼前,殷鸿义手枪里的子弹打空了,又窜过去摸后排座椅下藏着的那把霰弹。殷浩半跪下来看许愿的膝盖,隔着裤子看是一个惨兮兮的血洞,汩汩地往外流血。许愿这次真是疼惨了,但他从没那么清醒过,他听着警笛的声音,跟殷浩说:“你走啊。” 殷浩看着他,被血糊住的那半边脸上显出一种凶狠的煞气,神情也固执的可怕。许愿疼的太阳穴直抽,只又推了一把殷浩,咬着牙道:“走啊,我又不是你们殷家的人,你担心什么呢。” 殷浩这时才说:“许愿……” “一命换一命……”许愿低声道,“我救了你爸,你救了我,咱们谁也不欠谁了,行不?” 殷浩摇了摇头,像是中了摄魂大法似的看着许愿紧皱着的眉,片刻后竟低头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许愿简直要被他给吓死。那边二爷已经钳住殷浩的一边手腕,给他拖了回去,一把塞进那辆被打碎了后车窗玻璃的红色夏利里,风驰电掣地开走了。 许愿瘫坐在地上,机场的大风呼呼吹着,他觉得自己这次是真完蛋了。 10、 许愿顺理成章地被闻讯而来的警察带走了。 去医院的路上许愿的左膝盖简直就是血流如注。许愿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样的罪,就算当初许樾南和邵清茹再怎么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也没谁动手打过他,上学的时候虽然有过叛逆期,但多半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主要还是人家觉得他像小孩儿,就算给揍哭了也没成就感,欺负起来没意思。如今膝盖上被开了个窟窿,简直就是达到了许愿人生疼痛经历的巅峰。许愿左腿架在警车的座位上,因为失血几乎都到了全无知觉的地步,一股寒意像是从那个血窟窿里爬出来。许愿抖着手拿止血带给自己止血,这个时候专业技术依旧过硬。 警车座套上全都是血,许愿一条腿就搁在血里这么泡着,迷迷糊糊,全身发冷,昏昏欲睡。警察也不知道把他当受害人看还是当嫌疑人看,冷着一张脸,荷枪实弹的威严。许愿半边脸上手上身上腿上全都是血,有的是他自己的有的是殷浩的。许愿把头往后仰过去,满头冷汗,嘴唇发干,亲吻的触感居然还诡异地停在那里。他真是有点懵了,应该是被殷浩吓的,但具体说的话,也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殷浩的这个举动还是做出这个举动的时机。 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的是殷浩的轮廓。少年挺拔俊朗,身躯看似单薄却充满爆发力,半张脸上都是血的样子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嗜血的野兽。那是种介于未成年与成年之间的野性美,凶狠的獠牙已经长出,面对猎物时的跃跃欲试,许愿亲眼目睹了他在那一瞬之间的变化,但并不觉得这样的殷浩十分陌生。 相反,他觉得这样的殷浩很好,那是种彻底摆脱了殷鸿义所施予的庇护的感觉。农历年已经过了,殷浩差不多也是个成年人了,许愿下意识地抿了一下有些发干的嘴唇,他大概明白殷浩想要什么,但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给殷浩一个对等的承诺。 也许殷浩只是很少接触同龄的女孩子,而在这一个多月的相处里,自己又恰好满足了他青春期里某些绮丽的幻想。 许愿迷迷糊糊地想着,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的反应还真是个死理性派,竟又这么半昏半睡地晕了过去。 他再醒过来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病房很宽敞,膝盖上被打了石膏,很滑稽地由病床上突出的支架悬吊在半空中。许愿觉得自己的膝盖没那么疼了,判断了一下应该是动手术打麻药的缘故,也不知道自己的体质如何,麻药退了之后会不会疼的死去活来。许愿双眼无神地注视着天花板,隐隐约约听到病房门外走动的声音,也许是警察,在低声询问着:“他什么时候能醒?” 自己最后还是没跑出警察手里,许愿想。他手又没伤,只不过动完手术之后有种由内到外的乏力,挣扎了很久才勉强抬起胳膊按了一下床头的呼叫铃,铃声铃铃铃地传递出去,片刻后病房的门开了,进来的先是医生和护士,问了些感觉方面的问题,比如有没有头晕恶心的感觉之类。 许愿照实回答,他学心胸外科又不是学骨科的,这种情况下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后遗症,不过更关心的还是自己以后是不是正常的能跑能跳。医生检查了一遍看他没什么大问题,就又出去了,许愿百无聊赖地躺在病床上,听见那医生出去对人说道:“可以是可以,但时间不要太长……” 于是许愿就等着被盘问,没过多久病房里又进来两个男人。两个人穿的都是便装,走在前面的那个三十来岁,年纪看上去倒不是很大,穿着个墨绿色的毛衣,相貌端正,一身正气的感觉不太明显,但能看得出是个正人君子。许愿一条腿吊着坐不起来,点个头算打过了招呼。 那人道:“特审一组,罗树人。”说罢又在掌间亮出自己的警官证。 许愿道:“罗警官……” 罗树人道:“许先生,我现在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希望你能照实回答。” 许愿“唔”了一声,看见跟在罗树人后面的那人按下了手里迷你录音机的录音开关。 罗树人道:“除夕那天晚上你在哪儿?” 许愿道:“某个写字楼二层的私人诊所,不过我也不知道具体位置。” 罗树人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许愿道:“黑社会火并,我觉得你们应该很清楚……” 罗树人道:“你是怎么和殷家扯上关系的?” “说来话长……”许愿道,“我能不能先喝口水?” 罗树人站起来亲自给他倒了杯水,许愿道谢,一幅受宠若惊的样子把水杯接过来。从暖壶里倒出来的开水有些微烫,许愿捧着杯子暖了会儿手,罗树人也没催他,实际上许愿是在想这件事儿要怎么说,也的确是说来话长……但实际上也并不复杂。 “圣诞节的时候……”许愿斟酌着说,“罗警官你们既然来找我,我的情况你们应该也清楚。就是圣诞节的时候我学校正好有假期,想回国看看,就买机票回来了。刚出机场就被他们给带走了,他们老大当时受了伤,要我去治……我学医的。” 罗树人道:“他们怎么知道你学医的?” 许愿道:“我不清楚……不过听他们的意思好像是误会了,他们原本想找的并不是我。” 罗树人道:“他们老大叫什么?总共有几个人?” 许愿道:“叫什么……姓殷吧,他们大概六七个人,彼此称呼都是用的外号,真名我不清楚。好像是他们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他们老大被人开了一枪,想找医生救命,就这样。” 罗树人又道:“那后来呢?” 许愿道:“后来我把他们老大勉勉强强救活了,没过多久就有人追过来了,他们就带着我跑,好像是到了郊区,他们老大不太对劲,我建议他们去找个正经医生看看,他们就找到了那个诊所,在那里呆了大概一个月吧。” 罗树人道:“他们带着你干什么?” 许愿道:“怕我报警?……我不觉得他们留着我有用,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许愿答得其实有些惴惴,他刻意隐瞒了一些东西,尤其是和殷浩有关的,也不知道罗树人发现了没有。 罗树人道:“事实上我们在贺兰路的诊所里发现了你的行李,其中有你的银行卡和护照。” 许愿道:“是,我的行李丢了。” 罗树人又问:“你们这次去机场干什么?” 许愿道:“我……也许他们要去见什么人?我不知道……” 罗树人道:“他们是送你去机场,对吗?” 许愿这时才发现罗树人似乎并不是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他知道殷鸿义他们是为了送自己才去机场,那自己和殷家的关系肯定不是简单的胁迫与被胁迫的关系,警察的眼里黑社会的殷家肯定不会平白无故地放了一个对他们行踪有威胁的人,许愿一瞬间有些懊恼自己的自作聪明,也许保持沉默才是最好的做法。 罗树人的面上浮现出一丝了然的神情,又道:“许先生的身上有五千块钱的现金……我不认为当时的情况能允许你把这么多的现金带在身上。” 许愿道:“您别说了……有些事情我记不太清。” 罗树人倒没再咄咄逼人,又道:“我联络了许先生的家人,许先生希望的话,我可以安排你们尽快见面。” 许愿倒是早料到了这个结果,回答道:“如果你们希望的话……” 一个小时后,他见到了邵清茹和许樾南。 母亲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奔进病房,叫道:“小愿!” 许愿麻药的药效过去,此刻膝盖正因为手术后的创伤反应疼得死去活来,那种阴冷的刺痛甚至比子弹打穿膝盖的裂痛还难捱许多。不过许愿坚持不用吗啡镇痛,叫得了消息就赶紧冲到医院来的邵清茹心疼的不行。 邵清茹知道许愿不愿意回来,所以在许愿出国之后也没逼着他,能做的事也就是按时给他打生活费,许愿要定居美国的话她当然也会支持,其实心里还是希望许愿能回来看看自己这个当妈的。谁成想五年来的第一次重逢居然是这么个光景,还是警察给她打电话她才知道许愿回来了,听说许愿受伤入院紧张得要命,生意也不谈了,直接就跑来医院了。 许愿正疼得满头冷汗,没反应过来邵清茹这么快就来了,愣愣叫道:“妈?” 邵清茹扑过来抱着他的头,眼泪哗啦啦的往下掉,又赶紧去看他吊着的腿,一叠声道:“啊小愿,这怎么了?疼不疼啊,跟妈说……” 许愿忽然觉得眼里潮湿,差点没绷住哭了。 邵清茹道:“小愿想吃点儿什么?啊?妈回去给你熬汤去……” 许愿说:“没事儿,妈你坐会儿吧。”又看邵清茹比他记忆里的老了一点儿,但还很漂亮,只不过那种雷厉风行的女强人劲儿愈发凸显出来,漂亮反倒在其次了。 没过多久许樾南也来了,见邵清茹在就先没进来,其实许愿和邵清茹都听见他在外面了,许樾南似乎是和罗树人说了一会儿话,但声音很小,听不清他们两个在说什么。邵清茹在病房里,听见许樾南的声音就站起来,对许愿说:“妈给你买点儿水果去啊。”就先走了。 邵清茹高跟鞋的声音听不见了之后许樾南才进来,许愿叫道:“爸。” 许樾南话不多,走过来摸了摸许愿的头,叹了口气,拎着个保温壶,里面是满满一壶乌鸡汤,很香。许樾南盛了一碗出来,又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让许愿可以半靠起来,道:“你窦姨熬的,饿了吧?先喝点儿,疼得厉害就叫大夫来。” 窦姨说的是许愿异母妹妹的亲妈。 许愿说:“没事儿。”见父亲皱着眉,像有心事,也不多说,接过碗来慢慢喝了。 后来邵清茹回来了,冷着个脸,也不怎么搭理许樾南。许愿心道让他们两个见面就是一场灾难,这时罗树人又进来了,许愿想起学校的事,问罗树人能不能跟学校联系一下,别让学校以为自己失踪了。罗树人说这件事他来负责,就又走了。 许愿也算是达成了自己回国的初衷——看看各自家庭幸福的老头老太太。后来的几天里病房门口天天有警察守着,许愿知道这是罗树人不相信自己,自己和殷家的关系的确有点儿微妙,但是罗树人也没有直接证据说自己参与到了殷家的犯罪里,只能这么不咸不淡地派人看着他,也不怕他跑了,许愿的膝盖一时半会儿的还难以复原,现在就连走路都是个问题,上厕所都要人帮忙。 许愿就整天窝在病房里长蘑菇,邵清茹自己生意忙,不能总往医院跑,就请了个护工方便随时推许愿去晒太阳。医院里又没有专业课本,许愿就算想身残志坚一回都不行,随便想点儿什么总是情不自禁地绕到殷家的身上,时间长了他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来是哪儿的问题。罗树人也不会随便跟他说殷家的事,等到他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他还在担心着殷鸿义到底知道这些事了没有的时候,罗树人就过来跟他说,殷鸿义已经落网了。 11、 许愿在医院躺了一个来月,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只发了霉的蘑菇。 几经周折后许愿很诧异他如今所在的地方居然离A市不远,当初机场近郊县,他们是绕了个圈到了另一头到的那个防空洞,之后殷鸿正的人追过来他们再落脚的地方是个小县城。县城距离A市开车上高速也就两个来小时的时间,那天他进手术室的时候罗树人就通知了许樾南和邵清茹,难怪他们两个在许愿醒了的一个小时后就到了。 许愿在的医院是个武警医院,据说县城周边其实有军队驻扎,武警医院里也不乏因伤病入院的现役军人。许愿其时尚不清楚殷家的事,只大约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周边就有军队的话殷鸿正不敢乱来,殷鸿义他们才能在诊所里安然无恙地呆了一个多月。罗树人在对许愿说殷鸿义被捕消息的时候一直在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许愿一听这话心凉了半截,殷鸿义落到警察的手里当然比落到殷鸿正的手里要好,但这个结局同样是他不希望看见的。 然而第一句话却问的是:“那他儿子呢!?” 罗树人没说话,似笑非笑地走了。 许愿被罗树人晾了一个来月,除了最初的那次问话之外罗树人就很少来找他,倒是许樾南和邵清茹轮番来医院看他的时候多,不过他到底也没见到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和同父异母的妹妹,大概是自己现在的处境太微妙,两个孩子还小能别搀和进来就别搀和了。许愿隐隐约约地有种感觉就是罗树人已经知道了他和殷家的事,但没找到殷家人之前他也不会放自己走。学校那边罗树人已经给联系过了,到目前为止他旷了快三个月的课,五月的时候能按时毕业是不要想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国内牵扯上刑事案件会不会在学校那边有影响,现在也只能指望着重修一年之后再顺利毕业了。 许愿下意识地问了殷浩的下落之后就觉得自己真的完蛋了,后来罗树人那个表情更是让他觉得心里发慌,慌过之后就觉得干脆破罐子破摔完了。这一个多月里他一直觉得有什么不对,后来他想明白了,觉得这是件很重要的事,他应该找个机会通知给殷浩,但后来发现自己就算跑出去了也没办法联系上他们,不知道电话,去过的那些地方应该早就人去楼空,没什么意义。 殷鸿义被警察抓住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在他的猜想里设这个套的应该是殷鸿正,这个结果他也想不明白。 直到他再见到殷浩,是在殷鸿义被捕消息传来的半个月后。 许愿膝盖的伤还没好利索,伤筋动骨一百天,恢复期极其漫长,医生建议他这个时候拄拐走走也好。罗树人跟他说带你去见个人,嫌许愿自己走得慢,又把他按在轮椅上让护工推着走。许愿没想到罗树人是让他去见殷浩,殷浩当时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毛衫,全身上下都是那种锋刃出鞘遇神杀神遇魔杀魔的戾气,眼睛微微发红,让许愿想起那个杀红了眼的形容,看上去非常危险。 他左脸颊上子弹的擦伤已经结痂,远远看去像是在脸上伏着一条丑陋的爬虫,近了看时那一道伤痕附近略有凹陷,周围的皮肤像是被那道结痂绷着一样,又有一种让人觉得狰狞的煞气。他头发也乱糟糟的,看上去很长时间没有打理,又像是个木偶似的除了愤怒之外没有别的情绪。许愿第一眼看到他脸上的伤,心想还好是冬天,不然化脓了就更麻烦了。殷浩看着他,发干的嘴唇抿了抿,见许愿坐着轮椅,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的膝盖。 罗树人道:“你们说说话。”就又走了。 许愿扶着轮椅慢慢站起来,发现殷浩在发着抖,他不说话,许愿就慢慢把自己挪过去坐在他的身边。殷浩似乎瘦了,高大的骨架被肌肉包裹着描绘出来,像是一张绷紧了的弓,要么断掉要么疯狂,所有的状态都是岌岌可危。许愿看着这样的殷浩,觉得心里某些东西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他发觉殷浩在这样的状态里从被殷鸿义庇护着的少年变成一个男人,但这种蜕变实际上又非常孤独。 他揽过殷浩的肩膀,半强迫似的让他依靠在自己身上。殷浩呼吸的声音很重,微微带着些喘,片刻后闭上眼睛,毫无顾忌地靠在许愿的肩膀上。那时他们两个人什么都没说,许愿的肩膀都被压麻了,最后殷浩睡着了。 许愿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倒在床上,又撑着颤巍巍的左膝盖把他的双腿也搬到床上。殷浩的腿笔直且富有力量,小腿的肌肉紧绷出一个平滑的弧度。许愿本想给他放松一下,又怕他觉得疼,只好作罢,放平之后又给他脱去鞋子,看到他堪堪覆盖住脚踝的黑色棉袜。许愿把被子给他盖好,自己的膝盖这么压着又开始疼得不行,许愿喘了口气,却又觉得自己这怕不是真栽进去了。 他一瘸一拐地扶着轮椅挪出房间,天早就黑了,医院的走廊静悄悄。许愿坐在门口的长椅上,心烦意乱,在口袋里翻出前些日子许樾南来时忘在自己这儿的烟和打火机,皱巴巴的卷烟像是被人大力捏过了一把,也许是在家的时候妹妹干的。许愿无视了墙上贴着的禁止吸烟的标志,连着抽了约有三四根,尼古丁在口鼻烟气的流转间滞留在肺里,带来一种暂时逃避的错觉。 但是这种逃避并没能持续太久,乌压压的人影停在自己面前,许愿抬起头,是罗树人。 罗树人看着他手里的烟,有一种介于长辈和兄长之间的威严,道:“你才多大,不学好。” 许愿笑了笑,说:“是不学好。”却还是断断续续地把这根烟抽完,半晌后道,“你们准备把他怎么办?” “应该说他运气很好,还差五个月才成年。”罗树人道,“一切都还在查证阶段,如果他确实没有参与殷家的违法活动,当然不会得到任何处罚,但假如他确实有所参与,法律上针对未成年人的量刑也会有所不同。” 很好,也很官方的说法。 许愿在医院走廊的地砖上灭了烟,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没有。” 罗树人道:“我们需要的是证据。” “对,证据,我没说不让你们找证据。”许愿道,“他那个大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怎么不接着抓了?那么大一个殷家又不是他爸一个人撑起来的……” 罗树人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孩子,并无轻视抑或轻蔑,但就是让许愿莫名觉得难受。但许愿就是不希望殷浩这样,殷浩他妈早就不在了,他的人际关系里只有以殷鸿义为中心延伸开去的那一群江湖道义,殷鸿义垮台之后所有的关系都跟着烟消云散。这样的殷浩要是再顶着一个什么被捕入狱的黑社会老大儿子的身份在社会上生活,别人戴着有色眼镜明哲保身,再没有亲戚朋友的帮助,实在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罗树人道:“这里面的事情太杂,你不明白。” 许愿道:“啊。” 他低下头,又听罗树人道:“殷浩以后的生活,我们警方也会有所安排。” 房间的门却在这时候开了,殷浩道:“如果我以后想当警察呢?” 许愿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醒了,也许还听见了自己和罗树人的对话。殷浩的声音很沙哑,然而眼里那种明显的愤怒与杀意不见了,许愿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殷浩长大了,毋庸置疑的,他已经学会了怎么让自己迅速地冷静下来。 罗树人反问道:“你说呢?” 殷浩道:“哦。”许愿记起当警察原本是殷鸿义小时候的梦想。 罗树人走了。 殷浩道:“许愿。” 许愿“嗯”了一声,忽然又觉得自己刚才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想自己十八岁的时候都可以背井离乡,孤身一人地到异国他乡求学,而且一去就是五年,殷浩又怎么不能一个人好好地生活下去? 他没有给殷浩和自己同样的标准,他有些颓丧地想。 殷浩看着他手里和地上的烟蒂,低声道:“你答应过我,以后不抽了。” 许愿道:“嗯。”看殷浩弯腰拿走他手里的烟蒂扔掉。 殷浩又问:“膝盖还疼吗?” 许愿道:“有点儿,一直不想上镇痛剂。我体质有点儿偏,吗啡什么的……怕有依赖性。” 殷浩道:“我不懂这些。” 许愿道:“我也……医者不自医,还没出师呢,也不指手画脚。” 殷浩道:“你在哪间病房?我送你回去。” 许愿道:“我自己……”话还没说完,直接被殷浩背起来。许愿下意识地说“你别……”,说了一半却又不说了,任凭殷浩把自己背在背上,手轻轻环过他的脖子抱着,像是能听到他的心跳声一样。 “殷浩……”他低声道。 “我爸被六叔卖了。”殷浩道,“殷鸿正想我爸那位置好长时间了。这次金三角那边来人,要跟我爸做冰和四号的生意,我爸不同意,毒品沾上了就洗不下来了。殷家关于这件事的争议很大,后来殷鸿正……六叔不知道什么时候磕了药,早就跟着殷鸿正了,警察就是他叫来的。” “当然都想赚钱。”他继续道,“跟着我爸的都是不想做这生意的,都死得差不多了。现在殷家殷鸿正是老大,没有人敢明面儿上反对他。这地方的情况很复杂,有殷家的势力也有别家的势力,有驻军是为了压着,警察轻易不敢动这些地方,动了就是个麻烦。” 许愿倒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弯弯绕,只是老六的事他不觉得意外。他这些天也想了很多,但只是怀疑。殷家情报的误差不会那么大,他们本来要找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医生,老六在车上的时候看过自己的脸,那时候他就该发现不对了,怎么也不会将错就错地就把自己带回去。自己一个小年轻,就算是学医的,再怎么天赋异禀也比不上五十多岁的老大夫经验丰富,除非是当时就有人想殷鸿义死。还有就是在贺兰路诊所的时候,原本还在客房里的瘸子都被人打成了筛子,可那时候老六已经出现在走廊里了,怎么说那些人首要的目标也该是他,先死的不会是瘸子。 “如果我早点儿发现……”许愿道,“也许……” “人各有命。”殷浩说,“我爸和虎子叔被抓了,二叔云叔他们死了……” “你别说了。”许愿道,他明白二爷对殷鸿义殷浩父子的意义,此刻更不愿意揭开这血淋淋的伤疤来看。 “许愿。”殷浩的声音有点儿发抖,“你说我以后是不是无家可归了。” 许愿搂着他的脖子,说“不会”,又在心里想,“还有我呢,以后我陪着你,行吗?” 12、 只不过这话他没有说出口,他不确定自己能许诺给殷浩什么,甚至不清楚他对殷浩的感觉到底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美国的风气较之国内开放许多,他的同学里就有公开出柜的“同志”,开放氛围下公开性取向收到的更多是祝福。然而许愿几乎没有接触过那个圈子,也不清楚那个圈子里有关“同志”的概念到底是怎样的,更无从判断自己算不算他们之中的一员。但是如果有人问他愿不愿意和殷浩生活在一起,他想他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对殷浩的感觉的确不是普通的朋友,心态上也不同于单纯的想要照顾,这种感觉上的改变是一种玄而又玄的事情,好像在不知不觉之间殷浩对他而言就已经变成特别的一样。 所以他更希望自己在说些什么和做些什么的时候能更慎重一点,他需要为两个人的未来考虑,他不希望他和殷浩可能的结果里会出现许樾南和邵清茹那样的悲剧。 殷浩听他说“不会”,浅浅地“嗯”了一声,又重复道:“不会。” 许愿伸手去摸他左脸颊上的伤疤,结痂的地方仿佛一层厚厚的茧。殷浩任凭他摸着,结了痂的地方本就觉得痒,刚开始愈合的那段时间更是,他忍了很久才没有把这条爬虫似的痂从自己脸上撕下来。破不破相还在其次,主要是难以忍受这一道伤口漫长的恢复期。十七岁是个会在意起自己相貌的年纪,无论男女都是,但殷浩对这道伤痕倒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只要还能活着就是最好的。 许愿道:“你当时想什么呢……”又想起那发擦着殷浩脸过去的子弹,却并不敢去想倘若那发子弹偏离分毫后所酿成的后果。 “怕你死。”殷浩说,“我爸说过,不能让你死。” 许愿道:“只是因为你爸?” 殷浩道:“不是。”否定之后却没解释。 许愿却因为他这句话稍微觉得有点高兴。殷浩背着他穿过医院的走廊,许愿指了自己的病房,这些天他已经能一瘸一拐地自己走动,虽然时间不能很长,但也没了让人日夜护理的必要,因此这些天邵清茹给他请来的护工晚上都是回去休息的。殷浩背着他进了病房,把他放在床上,许愿睡不着,殷浩也睡不着,许愿这个时候不想和他说殷鸿义的事,殷浩却道:“我爸的案子……” 许愿对法律方面是一窍不通,也只能安慰道:“你放心……” “最好的情况是无期。”殷浩道。殷家当初是有律师的,他们既然敢做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倒卖军火、杀人、私设赌场这些事会有什么后果殷鸿义自己清楚,作为一个黑社会组织的头目无期的确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这些殷浩也是知道的。 他只是说:“我爸跟我说……他希望他别连累我,让我自己一个人好好过日子,念书上学,找个好工作。” 许愿莫名地想起许樾南和邵清茹,住院的这些日子里他发现婚姻也许并不是维系一个家庭的唯一理由,父母对他依旧很好。他清楚殷鸿义对殷浩的希望,也从未对殷鸿义胜任父亲这一角色的能力有任何的怀疑。 许愿只能说:“嗯。” 殷浩道:“我想当个警察,迟早有一天我要把殷鸿正……” 许愿知道殷浩在想什么。殷鸿义年轻时候的梦想是当警察,不过永远也不可能了。殷浩想把殷鸿正绳之以法,警察的身份最合适,否则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逃不脱法律的制裁,可是他是殷鸿义的儿子,不被殷家的事牵连进去就很不容易,从来还没听说过哪个黑社会老大的儿子能洗白当警察的。 可这个时候许愿不忍心泼他的冷水,且这件事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许愿觉得这件事罗树人应该会有办法,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帮这个忙,或者再想想别的办法,也许有什么办法能给殷浩伪装一个身份让他去念警校。这件事上殷浩不甘心,他也不甘心,殷鸿义的案子还在查着,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他忽然想,如果自己去学法医呢?那毕业之后是不是能离司法系统的范畴更近一点儿?但仔细一想这似乎又是个天方夜谭,他心胸外科出身,就算半路改道去学法医,有课程共通的情况下那至少也要两到三年才能毕业,且临近毕业的关头突然提出转专业的请求,虽然名义上可行但教授一定会极力反对。就算他真的念了法医,殷浩的情况也不太可能跟他一起出国,旅游签证的时效很短,留学项目也不是那么容易申办,而且国外的话殷浩在语言和环境上能不能适应也是个问题,那就只能考虑在国内重修法医。毕业后工作,肯定是先从基层做起,等到他有能力为殷浩找关系进警校也不知道要多少年之后了,虽然不至于全不可行,但也不亚于举步维艰的程度。 但许愿觉得这一点儿希望是值得去争取的,只要自己能进入司法机关工作那就是一个转机。解剖学什么的他有基础,自己再勤奋一点儿最多三年就能把法医学下来,安排了工作之后怎么都好说。三年之后殷浩也就二十岁刚出头,年纪还差不多,哪怕不是上A市本地的警校都没关系,他毕业了之后进警队慢慢做起,总有一天能调回来,到时候查起殷鸿正来也算是名正言顺。 他考虑的很多,可很多想法都太天真,带着一点儿侥幸心理,可他也知道抓着这一点儿不放是不行的。 他想了想,在迷蒙的月光里看殷浩的侧脸。殷浩的眼里有一点儿茫然的悲凉,许愿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是真栽进去了。他第一次认真看着殷浩的时候殷浩就是如今这样的神情,那时他矮下身来同自己平视,眼里是茫然的无措又带着一点儿绝望,言辞恳切地求自己救救殷鸿义。许愿一直觉得当医生天赋很重要,后来觉得心理素质也要过硬,他一向觉得自己在这两方面做得都还算不错,可事实却不是这样,最后是殷浩让他在那一瞬间奇迹般地冷静下来。 他想了想,慎而又慎,慢慢地对殷浩说:“我不回美国了。” 殷浩道:“怎么了?” 许愿道:“我刚才想了,要是我留在国内,改学法医,也许能帮你上警校……” 殷浩却马上反驳道:“不值得。你不是马上就要毕业了?国外会有更好的发展,没必要……就算你真当了法医,关系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许愿道:“你想我回美国?” 殷浩这次不说话了。 许愿又道:“我想留在国内的原因也不单单是因为这个。你爸的案子现在警方在查,可能没过多久就有结果了,到时候再涉及到法庭开庭,请律师什么的都是问题,忙前忙后的你一个人肯定不行。我有同学是学法律的,联系一下多少能帮上点儿忙,到时候请个好律师,量刑方面能免则免,这不好么……” 许愿见殷浩一直不说话,又说:“怎么了?” 殷浩道:“许愿……”片刻后伸手抚上他的脸,小心翼翼地在他的唇角上亲了一下。完成这个动作后又把下巴轻轻地搁在许愿的肩膀上,用双手环住许愿的腰。 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的是许愿清澈的眼睛,挺秀的鼻梁和带着一点儿水光的柔软嘴唇,还有笑起来的时候会浮现在脸上的那两个浅浅的酒窝。他很喜欢许愿,是想跟他在一起生活的那种喜欢,但并不希望许愿因为自己放弃他原本会拥有的更好更合适的生活。他不后悔成为殷鸿义的儿子,父债子偿,父亲欠下的该自己承担就自己承担,可这一切原本都和许愿没有关系,对许愿而言这简直就是一场飞来横祸。 他很高兴许愿愿意同他分担这一切,可殷家欠他的已经太多了,可以的话他并不想再继续下去。 许愿就这么被殷浩抱着,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殷浩这个明显示弱的举动却更坚定了他留在国内的决心,殷浩和他说过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他现在也这样想。爸妈都已经组成了新的家庭,也有了弟弟妹妹,就算他和殷浩在一起了对家庭而言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他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回美国了,最多回去拿趟东西,拿完就回来。” 殷浩道:“你别……” 许愿道:“别想了。”直接拉着殷浩倒在病床上,说,“先睡一会儿吧。” 两个人就像在那个小平房里的晚上一样,挤在一张单人病床上睡了。 两个星期后,罗树人告诉许愿说警方对他的调查结束了,护照身份证银行卡什么的也都还了回来。大概的结论是虽然在警方问讯的过程中对殷家有轻微的包庇,但实际上不算是什么严重的问题。且机场受伤也算是受害者的立场,医药费免了,想继续住院直到膝盖复原没问题,想转院的话找医生开证明,想出院的话只要医生点头认可也都可以。许愿实在不想在医院里多呆,邵清茹见他恢复的不错,这才勉为其难地找医生去给他办出院手续。 许愿这时跟邵清茹说:“妈,我不想回美国了。” 他当然没跟邵清茹说殷浩的事,也有理由是能方便随时看看爸妈。邵清茹担心了一下他毕业的事,被许愿搪塞过去,只说把学籍转回国内来再念也可以,反正自己今年已经没法按时毕业。邵清茹私心是希望许愿留在国内的,也不勉强,许樾南更没有意见,只许愿觉得父亲总像是欲言又止似的。 又一周后许愿坐飞机回美国,Armand亲自开车来机场接他。拜室友的严谨个性所赐,快半年没回来自己公寓的房间里依旧是一尘不染。Armand虽然对许愿放弃唾手可得的毕业证,还要转回国内学法医的举动表示莫名其妙,但也表示理解,只颇为伤感地对许愿道:“I wish I could see you at my wedding!” 许愿笑道:“I will.”礼节性地和Armand拥抱了一下。 许愿在美国逗留了一个星期,和一直很照顾自己的教授打好招呼,又给校方递了手续,联系国内大学敲定学籍问题,需要的材料收拾了好几个牛皮纸文件袋,分门别类的装着。他回国的这段时间遭遇了什么基本没人知道,也很少有人问起,班里的同学和同样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们知道他要回国念书的消息,还给他开了个小型的欢送会。 材料都准备好之后许愿才开始着手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这时候才把父亲当时夹在棉服里戴来的那个旧课本翻了出来,翻看了一遍依旧看不出所以然,随手塞进行李箱里,决定有必要的话回去再和父亲问问清楚。 13、 二零零三年,二十四岁的许愿对十八岁的殷浩说,你跟我住吧。 许愿自美国回来后就开始忙碌起来。时值五月,美国那边的大学已经在陆续准备毕业典礼的相关事宜,国内这边通常是在六月左右,而这一个来月的课程许愿跟着上了也并无意义,因此还不是很急。许愿的继父是个房地产商人,许愿回国后邵清茹有意弥补,作为继父他也有心示好,这就免去了许愿再行租房的麻烦。 从罗树人告诉许愿警方对他的调查结束到许愿从美国回来,这大概又是半个月的时间,罗树人在这段时间里确认了殷浩的确没参与到殷家的违法犯罪活动中,但是因为他和殷鸿义的父子关系,还是不能让他轻易离开警方的视线。本来殷浩的何去何从应该是由警方来安排的,但既然许愿愿意和殷浩一起,罗树人也没什么意见。 继父给安顿的住处是个二居室的偏单,本意是两个房间一间留给许愿做书房。许愿跟邵清茹说了想要殷浩搬来一起住的想法,但是没把他和殷浩的关系挑明,邵清茹虽然觉得疑惑,心里也不愿儿子和黑社会的人扯上关系,但看以罗树人为代表的警方都没说什么,以为这是警方的有意安排,也就默许了。 许愿回国后忙着整理东西,家具都是备好了的,衣柜,书桌还有电视冰箱一类,在衣柜里把自己的衣服摆好,书桌上是自己的专业课本以及各类医学杂志,又仔细地把卫生打扫了一遍,收拾得差不多能住人了的时候才到学校去报到。国内新学期注册开学的时间是在九月,许愿既然有意向转法医,且又有部分学科的基础,做个插班生是最合适的,学校看过他从美国带回的档案之后初步的打算是让他跟着开学后的这届新大三,重复的课程免修,落下的课程补修,这么加加减减下来倒是与正常大三的课程数量持平,任务依旧很繁重,不过这样的安排许愿已经很满意了。 距离九月份的正式开学还有四个月的时间,正好方便许愿和殷浩把注意力都放在殷鸿义的案子上。许愿解决好自己学校的问题之后就开始着手联系自己以前的同学,他医学五年制,同年毕业的高中同学里不少已经大学毕业,有的已经参加了工作。许愿翻出自己以前的通讯簿,联络上了几个目前正在从事法律相关工作的同学。殷鸿义黑社会大佬的身份已经坐实,直接证据也很充分,翻盘洗白成人微言轻的小鱼小虾以期可以减免罪行、又或是找律师直接做无罪辩护的可能性都根本为零,现在也只能在量刑上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许愿在几个同学的介绍下也咨询过了律师,殷鸿义判无期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庭上辩护的话律师也会尽量朝这个方向去努力。只要人不死就什么都好办,判了无期因为表现好获得减刑的例子也不是没有,有这一点儿希望总比殷鸿义就这么死了的好。 殷浩跟着许愿忙前忙后,他没有许愿那么多的同学和朋友,哪怕不想搀和到这个案子里来,也愿意提供找到不错律师的门路,这个发现实际上让殷浩觉得有点沮丧。那天许愿去取庭审材料,罗树人把电话打给殷浩,表示警方可以安排他们父子见上一面。 殷浩当即打车去了警局,又在罗树人的安排下到了暂时羁押殷鸿义的南区监狱。 高高的狱墙散发出一种厚重的森冷,殷浩在狱警的带领下在探视区坐好。探视区中间由一道钢化玻璃隔开,仿佛银行的取款柜台,玻璃的内外两侧安装着可以通话的有线电话,里侧一道厚重的栅栏铁门突兀地映在一片略略发灰的墙壁上。 殷浩看着殷鸿义慢慢走出来,大约是因为重刑犯的缘故,脚上和腕上俱带着沉重的镣铐,走起来的动作很慢,哗啦啦的镣铐声响隔着玻璃听得并不真切,还有左右两名荷枪实弹的武警在侧。隔窗相对的瞬间殷浩有种心被绞紧的感觉,也许在很多人眼里殷鸿义是个十恶不赦害得许多人家破人亡的恶人,但在他的心里殷鸿义是他永远的父亲。 殷鸿义像是老了许多,又像是没有,他结婚结得早,如今不过刚四十出头,可殷浩已经能从他头上看出明显的白发。殷鸿义穿着一身整洁的囚服,头发也梳理的很整齐,脸上仍旧带着那种淡淡的儒雅的微笑。殷鸿义是儒雅的武将,而殷鸿正却是山野之间凶猛的悍匪,殷浩无端地想到大伯丑恶的嘴脸,又厌恶地将脑中的印象挥到一旁。 殷浩见玻璃另一边的殷鸿义拿起了有线电话的听筒,连忙拿起自己这边的电话,听见父亲叫道:“阿浩。” 父亲的声音一向非常动听,温和的,又带着一点威严的低沉。 殷浩莫名觉得有些哽咽,叫道:“爸……” “看来爸没连累你。”殷鸿义道,“爸估计没多少日子了,听爸的话,以后好好念书,考大学,找个喜欢的也稳定的工作,再找个喜欢的人成个家,每年别忘了去看看你妈,知道么?” “爸……别这样……”殷浩道,“我和许愿正在找律师,也许能判无期,到时候再努努力……” “许愿?”殷鸿义有些诧异,片刻后叹息道,“难为他了,他现在怎么样?” “他回国了……”殷浩有些迟疑,忽然沉默下来。 殷鸿义一眼便看出他有心事,追问道:“怎么了?” 殷浩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坦白道:“爸,我喜欢许愿。” 殷鸿义道:“哪种喜欢?” 殷浩道:“您对我妈的那种。” 殷鸿义没生气,又问:“那他呢?” “我也不知道……”殷浩道,“但是他留在国内了。” 殷鸿义这次笑了,说:“许愿是个不错的孩子。” 殷浩道:“爸,你不生气么?” 殷鸿义道:“我生什么气,你能有你自己的生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阿浩,你能跟爸说这些……你长大了。” 殷浩道:“爸,那以后我和许愿一起……” 殷鸿义摇了摇头,那边的狱警提醒道:“时间快到了。” 殷浩没发觉时间过得这样快,只听殷鸿义道:“阿浩,听爸一句话,就算爸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别回头去找殷家的麻烦。你既然已经跳出了殷家的这个圈子,再怎么样都不亏了。善恶到头终有报,爸又不是个好人,自作孽不可活,你大伯他迟早也逃不开这一天。你要是喜欢许愿就跟他好好过日子,知道了么?” “爸……”殷浩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并不想听到殷鸿义这种交代遗言的口吻。 “阿浩,记着爸说的话。”殷鸿义最后说。 探视时间结束了,殷鸿义缓慢地从玻璃另一侧的座位上站起,要被那两名武警带回去。 殷浩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他双手按在冷冰冰的钢化玻璃上,看着殷鸿义的背影,忽然大叫道:“爸——” 殷鸿义回头轻轻地看了他一眼。 那是个十分悲伤又十分宁静的神情。 殷浩看着殷鸿义被带走,又在探视区坐了很久,才被罗树人带出来送回市里。 又两个月后,法庭开庭的前夕,从南区监狱传来消息,殷鸿义急病入院。 这消息迟了一天才传到许愿和殷浩这里,等到他们两个闻讯赶到医院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殷浩眼睁睁地看着护士把白布盖在殷鸿义的脸上,罗树人从病房里走出来,淡淡道:“突发脑溢血。” 殷浩道:“不可能。” 罗树人道:“节哀顺变。” 殷浩的脸色白得可怕,他和许愿一直在尽最大的努力,可是这一切却在即将付诸实践的前夕没有了任何的意义,这两个月将近三个月的构想彻底化为泡影。殷鸿义的身体一向非常健康,就算是那次受伤之后也恢复的很好,他年纪又不算很大,羁押期间也不可能太过劳累。且他涉及重案要案一直是单独关押,也不可能卷入到犯人间的打架斗殴中去,突发脑溢血实在是不正常。 殷浩一拳照着罗树人的脸打过去,力道又狠又猛。他打架的路数师承二爷,二爷当年还没混黑道之前是省自由搏击赛蝉联三届的冠军。罗树人没避开,避也避不开,被殷浩着一拳砸出满嘴的血。许愿把殷浩拉开,殷浩的眼里又浮现出那种仿佛恶鬼修罗般的戾气,微微发着红,神情又狠又冷,左脸颊上的那道伤疤也跟着狰狞的扭曲起来,这种神情就连许愿看了都觉得有些害怕。他压着殷浩,不让他动,看着罗树人就着满嘴的血吐出一颗牙来。许愿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他跟着律师整理庭审材料的这段时间里他也了解到了不少殷家的事,殷鸿义在这个时候死了绝对是对殷鸿正有利的结果,况且当初他对老六把殷鸿义出卖给警察而非殷鸿正的这件事一直存疑,如今殷鸿义的死更印证了他之前不详的预感。 他抓着殷浩的手也微微发着抖,对罗树人道:“要求尸检。” 罗树人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嘴,道:“可以。” 许愿觉得殷浩就像是一只濒临崩溃的野兽,哪怕四肢被镣铐紧锁在地面上也会有挣脱肆虐的那一天。殷浩喘得厉害,一双手紧绷到骨节发白。许愿看着殷鸿义的尸体被推出来,见他的手从担架床的一侧松松地滑下来,耳边嗡嗡乱响,又听到殷浩一声痛苦的嘶吼。殷浩想起自父亲被捕入狱后被允许的唯一一次探监,那一瞬间明白了父亲最后的嘱托还有眼神。他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愤怒膨胀的感觉让他像是落入一片蕴藏着凶猛雷电的乌压压的云里。 许愿不记得那天他们是怎么狼狈不堪地离开医院,之后又是怎么回到家里。殷浩砸碎了医院的一扇窗玻璃,手指间淋淋漓漓的血淌了一路。那是个夏天的晚上,天上下了很大的雨,两个人回到家里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许愿在柜子里翻出药箱,手忙脚乱地去包扎殷浩手上的伤口。 殷浩把额头抵在他的肩上,滚烫的泪停留在微微颤抖着的睫毛上,片刻后难以抑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许愿抱着他,印象里他见殷浩哭只有瘸子死了的那一回,还是个很短暂的瞬间。他轻轻拍着殷浩的背,在窗外杂乱的雨声里听到他咚咚的心跳声。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殷浩轻轻地吻住他的嘴唇,声音有些沙哑地道:“许愿……” 许愿道:“啊。” 殷浩拉住他的手,缓缓却又紧紧地攥住。许愿冰凉的侧脸贴在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听见窗外的雨一点一点地停了。 14、 二零零三年七月二十四日,殷鸿义遗体火化。 由于其涉案的特殊性,殷鸿义的死被警方严格保密,大约除了殷浩和许愿两个人之外就再没第三个外人知道。没有花圈,没有亲朋,本该是遗体告别仪式的时间冷冷清清,殷浩等了很久,最终从殡仪馆工作人员的手中接过一罐尚且温热的骨灰。 骨灰用一个陶瓷的坛子装着,是殡仪馆里最普通的样式。坛子不大,两只手就捧得过来,只是骨血焚烧殆尽后被随手抓取的一捧,骨质的粉末与还未烧化的骨茬混合在一起,一个人一生中的沧海一粟。殷浩神情冷淡,头发以及衣着都收拾得相当整齐,一身黑衣就像是许愿第一次在防空洞看见他的那样,整个人却像是凤凰涅盘经过了重生一样,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气息。 他仍旧礼貌地对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道谢,许愿却注意到他在接过骨灰的那一瞬间消瘦的指节猛地收紧,死死地扣在陶瓷坛子粗糙的边缘上。许愿看着他修剪整齐的指甲,指甲覆盖下的血肉因为用力过猛而泛着微微的白。他左脸颊上伤疤的结痂已经褪去,留下一道深色的伤痕,像是铭刻在战士身上的勋章,不耀眼却非常夺目。殷浩把手覆盖在还微微发热的骨灰坛子上,像是感受着殷鸿义的心跳一样,感觉到那仿佛跳跃着的热度一点一点的冷却,最终变成冷冰冰的瓷坛。 昨天才刚下过雨,殡仪馆青砖地面的缝隙间还很潮湿。殷浩穿过殡仪馆内修剪整齐的林木,在走到大门的时候却突兀的停住。许愿在这个时候又一次看到他眼里那种茫然无措又绝望的神情,殷浩紧紧地把装着殷鸿义骨灰的坛子抱在胸前,挺拔的身躯最终还是浮现出一丝颤抖。许愿觉得自己的嘴唇有些发干,在这个本应非常潮湿的天气里,他微微抿了抿唇,站在殷浩背后感受着那丝颤抖里无声的恸哭。 那是许愿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他看着殷浩从瞬间垮塌的堡垒中努力着、挣扎着站起,目睹了整个顽强复苏的过程。殷鸿义的死对殷浩而言几乎是个毁灭性的打击,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至亲,直至今日终于毫无希望的彻底失去了。可许愿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殷浩,人总是理想化的动物,在面对可能糟糕的结果时永远怀着侥幸心理来期盼着对自己而言最好的可能,在过去三个月的时间里,也许他一直在试图制造一个殷鸿义可以在监狱里度过余生的假象,然而事实却来得又快又狠,不是某种糟糕的还可以挽回的可能,是直接演变成了最坏的结果。 这对殷浩而言也许是件非常残忍的事,许愿知道,似乎有些无端地痛恨起一直在制造这个希望的自己。 殷浩在这段时间里变得又冰又冷,殷鸿义死后经历了三次尸检,均是公安市局最好的法医开具的证明。鉴定结果也只是殷鸿义生前血压有些不稳,有高血压症状出现,具备诱发突发性脑溢血的可能。羁押期间的监控录像罗树人不可能松口拿给他们两个人看,尸检报告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事到如今无论什么样的结果也只能全盘接受,殷浩接受了这一捧温热骨灰的同时也等于接受了殷鸿义的死。 他抱着骨灰坛,挺拔的身躯显得有些佝偻,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许愿,他说:“我想把我爸和我妈葬在一起。” 许愿轻声道:“殷叔会很开心的。”他没有见过殷浩的母亲,但在除夕的那个夜晚里听殷浩说起她的时候,又觉得殷鸿义应当是很爱她的,不然不会给殷浩描绘出这么温柔的一个母亲的形象,如今殷浩要把他们夫妻合葬应该也是殷鸿义生前的愿望。殷鸿义没有给殷浩留下哪怕只言片语,在狱中的日子他也很少同别人说起什么,就连遗物都少的可怜。 殷浩道:“嗯。”一尊雕塑似的沉浸在仿若旷日持久的悲伤里。许愿一直看着他,直到罗树人的身影在殡仪馆的大门前出现。 许愿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罗树人这个人,严谨的警察形象,一贯不通情理,看似缺乏人情味,却在某些时候表现出让人觉得啼笑皆非的宽和态度,比如他会在殷鸿义急病入院后通知他唯一的儿子,此刻也会允许殷浩来殡仪馆领走殷鸿义的骨灰。 许愿道:“罗警官。” 罗树人看了他和殷浩一眼,殷浩几乎轻不可查地同他点头致意,脚步却不再停滞,而是往殡仪馆的大门处走去。 罗树人并不在意殷浩此时的态度,而是对许愿道:“以后打算怎么办?” 许愿道:“学法医,找机会让殷浩上警校。”殷鸿义的三次尸检过后更坚定了他要学法医的决心,并不是质疑警方出具的报告,而是他不想在某些事情上只能被动地相信他人,他也并不掩饰他希望殷浩上警校的意图,这只是他在不改变初衷的前提下做出的一点微弱的挣扎,也许是针对罗树人的。 罗树人道:“我想和你们谈谈。” 许愿道:“什么方面?” 罗树人道:“简而言之,如果你们有意愿的话,我可以在局里给你们安排正式的编制。” 许愿愣住了,殷浩的脚步也又一次停下。 许愿道:“什么意思?” 罗树人道:“局里正在筹划建立一个新的部门,主要负责查一些特殊的案子,这需要一部分有能力的人来参与。” 许愿其时尚不清楚这是特事科以及日后重案一组的雏形,只道:“罗警官觉得我们可以?不知道您说的‘有能力’是哪个方面?” 罗树人讳莫如深,只道:“各方面,每个人都有自己优秀的地方。” 许愿道:“那有什么条件么?” 罗树人道:“条件很简单,如果你的意向是法医,至少要修读完法医的相关课程。至于殷浩,如果他希望的话,我可以安排他去上警校,至于以后的发展,刑警武警或是特警,全凭殷浩自己的意愿。” 殷浩这时候开口道:“为什么?” 罗树人道:“我只是提出一种解决的办法,选择权还是掌握在你们手里。我的目的是为了警局未来的发展,查案的过程中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也许是在某一方面有独特的才能,也许是综合素质方面的能力,所以我才在这里邀请你们。” 殷浩道:“可以考虑吗?” 罗树人道:“可以,至少在我离职之前,这个邀请一直有效。” 许愿道:“谢谢。” 罗树人又道:“殷家的案子我们警方还会继续查下去,可以的话还可以安排你们和雷虎见上一面。” 殷浩的神情略微动了动,二爷老云和瘸子都死了,父亲死后虎子是他唯一一个亲近的长辈,如果说罗树人之前伸出的橄榄枝还让殷浩怀疑其中有别的图谋,能见虎子一面的确是让他很动心的一件事。 于是他说:“那麻烦了。” 罗树人道:“我需要申请手续,可能需要一两天的时间,到时候会通知你们。” 殷浩道:“谢谢。”又看着罗树人走出殡仪馆的大门,坐上停在门口的那辆黑色轿车。 许愿想不透罗树人的用意,之前对殷浩想当警察的愿望反问“你觉得呢”的也是他,如今松口的也是他,这么看来罗树人也是个相当神秘的人物。 殷浩用一块绸布将殷鸿义的骨灰坛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抱在肘弯里,重新挺直背脊,扫净眼底的那一点儿阴霾。 殡仪馆门前马路上来往的车行很少,许愿和殷浩牵着手,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走,准备公共汽车站坐公交车回去。 殷浩道:“你觉得呢?” 许愿道:“我不知道……但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殷浩道:“那好。” 许愿觉得自己说“唯一”这个字眼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未来的发展。罗树人给出的实在是一个很具诱惑力的条件,完全量身订造,像是猜透了他们在想什么一样。 但许愿怕殷浩心里有一个坎儿,他不确定殷浩是否还信任罗树人,黑道出身的殷浩对警察天生就难以亲近,而他想当警察在这个时候似乎就变成了另外一回事。 殷浩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这时候眼里又微微带出那种狠绝的神气,他说:“我说过,迟早有一天我要把殷鸿正绳之以法。” 许愿听他这么说,便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两个人牵手走过长长的街道,冰冷的骨灰坛在夏季燥热的天气里似乎又开始微微温暖起来。 三天后,在罗树人的安排下,殷浩去见了雷虎。 虎子是殷鸿义的亲信,但不像殷鸿义那样在殷家占据着绝对的领导地位,殷鸿义的事情尚且有向无期转圜的余地,许愿倒并不担心对虎子的辩护会出现什么太大的波折。殷鸿义的死被要求严格保密,不过从小看着殷浩长大的虎子自然也看得出来他经历过什么,一个眼神就明白了。他微微叹气,低声对殷浩道:“老大他……这样也好。” 殷浩道:“虎子叔,您也保重。” 又一个月后,庭审,判处雷虎有期徒刑二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 庭审那天正好是殷浩的十八岁生日。 九月初,大学新学期注册报到,许愿转入大三年级修读法医课程,殷浩则在罗树人的安排下去了警校就读,半封闭式管理,与殷浩相关的所有档案内无一涉及到殷鸿义的存在。 许愿就读的大学和殷浩所在的警校在城市对角线的两端。警校的管理非常严格,许愿在课业的周转间也同样十分繁忙。殷浩每一个月有一天的休息时间,就坐车过来在医学院门口等许愿下课,每到这时高高瘦瘦且面带伤疤的未来特警小哥都十分引人注目。下课铃响,许愿抱着一堆专业课本从楼上晃晃悠悠地下来,两个人一起去吃牛肉面或者灌汤包,奢侈一点的时候去点一套铁板牛排,然后花五十块钱在学校门口的小旅馆上住上一晚,亲吻又或者是做爱。 殷浩的个头在十八岁过后又往上窜高了一截,原本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直接窜到了一米九,头发为了训练需要剃的短短的,但依旧十分帅气。 二零零六年,二十七岁的许愿对二十一岁的殷浩说,我不结婚。 二零零七年,二十八岁的许愿和二十二岁的殷浩一起进入特事科,转调外地,同年罗树人任职审查组组长,两个机构间保持着微妙的制衡关系。 二零一三年,特事科解散,三十四岁的许愿和二十八岁的殷浩调回A市工作,一起编入重案一组。其时邵清茹和许愿继父带着儿子已经定居国外,许愿找不到房子住,又不好开口麻烦正在夏威夷度假的那个实在没跟他相处过多久的后爸,就趁人之危地霸占了新分给肖云鹤的单人宿舍,和殷浩继续起二人世界的小生活。 15、 二零零九年,十月。 国庆小长假,学校组织农家乐秋游,一共四天,包吃包住,自愿参加,费用每人三百块。 许依依晃荡着两条腿,坐在椅子上看窦明纯给她收拾秋游用的小旅行包。母亲絮絮叨叨地提醒她要注意什么,比如厚外套放在书包最下面,觉得冷了就拿出来穿,换洗的内衣放在那个印着粉红色凯蒂猫的塑料袋里,漱口杯和牙膏牙刷在那个有按扣的小塑胶袋里,还有零用钱放在书包内侧那个有拉锁的暗袋里,有什么想吃的就自己拿钱买……许依依听得烦了,说了一声“知道了”,从椅子上跳下来,去逗那只正懒洋洋地趴在客厅里的哈士奇。 哈士奇伸出舌头在她手上舔了一下,犬类粗糙的舌头滑过许依依白皙的掌心,带来一阵微痒的感觉,让许依依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半蹲着逗了一会儿自己从小的玩伴儿,忽地想起父亲带回来的牛肉干,又跳起来去洗了手,把牛肉干从柜子里翻出来。 窦明纯给她收拾好了东西,见她又在地上和哈士奇滚成一团,无奈地道:“依依,地上脏,赶紧起来。” 许依依道:“要有四天看不到汤圆儿了,妈,你就让我跟它玩一会儿嘛。” 汤圆儿是这只哈士奇的名字,大狗听见小主人提到自己的名字,热情洋溢地趴在许依依的身上舔了她一口。 窦明纯无奈道:“怎么就不见你这么想我和你爸。”说完又叮嘱道,“东西都已经给你收拾好了,你自己再看看还有什么要的没有,能装就自己装,不能装喊我。” 许依依道:“哦……” 窦明纯叹了口气,青春期的小女孩儿油盐不进,也不勉强,洗了洗手就又去做饭了。 许依依拖着汤圆儿,路过柜子的时候又给它拆了一包狗粮,随手把牛肉干也倒进去几粒,拍了拍汤圆儿的脑袋,才颇有些不情愿地又去检查了一下母亲准备的东西。其实东西什么都不缺,就是窦明纯喜欢唠叨,什么注意安全啊听老师的安排啦,什么注意保暖啦,这次听说一去就是四天更是说起来没完。许依依想起母亲上一次为自己出行唠叨个没完还是她要去军训的时候,想起严厉的教官和火辣辣的太阳,许依依内心深处不禁一阵恶寒,连忙把那段堪称炼狱的日子从脑子里甩出去。 汤圆儿在食盆边上撒了一会儿欢,又进屋来蹭着许依依的小腿。许依依坐在椅子上,双手托着腮,手肘支在膝盖上,用脚踝蹭了蹭汤圆儿的脖子,低声道:“汤圆儿汤圆儿……你说我这次能不能跟他分到一个组呀?” 许依依的声音里有点儿显而易见的期待着的甜蜜,想到暗恋的男生的时候脸上更是烧得不行。开门的声音传来,许依依拍了拍自己的脸,迅速地把自己从暗恋模式调整回来,叫道:“爸!”脚边的大狗早已闻声冲了出去。 “哈~哈~哈~”汤圆儿前腿立起扒在男主人的腰间,许樾南不得不把手里拎着的酱牛肉往上抬了抬。许依依站在卧室的门口,喊道:“爸!” 许樾南道:“回来了。”又把手里的牛肉递给许依依,“赶紧给你妈拿过去。” 许樾南被一只大狗扒着,举步维艰地换好拖鞋,摸了摸汤圆儿软绵绵的肚子,道:“汤圆儿,又胖了啊。” 汤圆儿像是听懂了许樾南的话似的,十分悲哀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肚腩,俯下身来咬了咬许樾南的裤脚,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窦明纯端着切好的酱牛肉从厨房出来,许依依跟在母亲身后,随手从盘子里偷出一片扔到汤圆儿的食盆里,又对大狗比划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搬椅子,洗手,吃饭。 许樾南和邵清茹一九九一年离婚,三年后和当时在电台工作的窦明纯结婚,又筹划着开起一个小日用品商店的门面,从朋友那儿抱了只小哈士奇准备养大了守门。后来二人的女儿许依依出生,许樾南一边看店一边专心当着奶爸,等到许依依够上小学的年纪了,他又把小日用品商店转手出去,拿着这几年积攒下来的钱投资了附近的一家超市,如今在超市做销售经理。 许樾南比窦明纯大九岁,窦明纯不似邵清茹那样的火爆脾气,声音温柔人也温柔,夫妻间相互体贴照顾如胶似漆,如今衣食无忧生活幸福。 两人的女儿许依依一九九五年出生,今年十四岁,上初二,比她同父异母的哥哥许愿小了十六岁。许樾南和邵清茹离婚的时候许愿十二岁,邵清茹把房子家具都留给了许樾南,作为交换只要走了儿子的抚养权。后来许愿高中毕业去美国留学学医,许樾南和他的联系就更少了,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算好时差给许愿打打国际电话。他不知道许愿的银行账户,想给儿子汇点儿钱表表心意都不容易,只盼着许愿什么时候能回来一次,可许愿自出国后五年愣是一次都没回来,许樾南也没办法。 后来就是零三年年初,警察局的人突然造访,问他许愿回国了你知不知道。许樾南当时有点儿懵,听警察的意思是许愿卷进了什么刑事案件,现在人还失踪了。警察看许樾南真不知道许愿去了哪儿,只说有消息会通知他,希望他有许愿下落的线索也及时通知。许樾南心里不安,为此还专门跟有十多年没见面的前妻见了一次面,两个人也没说出什么所以然来,不欢而散。 再之后是春节,大年初一初二初三,许樾南想着许愿的事,心不在焉地在各家亲戚面前都走过了一回,好不容易轮在家里休息一天。窦明纯在厨房里熬着乌鸡汤,家里的电话响了,许樾南还以为是什么朋友同事打电话过来拜年,谁成想电话是警局打来的,说许愿现在进了手术室,你赶紧来吧,地点是在周边县城的武警医院。 许樾南放下电话就要出去,窦明纯喊住他,问了情况,把熬好的乌鸡汤装进保温壶里让他带走,说没准许愿醒了之后饿了想吃东西呢,不管怎么说先带上吧。于是许樾南拎着个大保温壶风风火火地到了医院,到走廊的时候听到病房里邵清茹的声音,特意避了一下之后才进去。 走廊里他遇到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三十来岁,相貌端正,自称姓罗。许樾南简单地跟他聊了一下,罗树人跟他说许愿是不小心被卷入到了黑社会之间的火并,膝盖受了伤,性命没有大碍。许樾南稍微放下心来,这时才发觉这位罗警官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刚想问怎么了,正好邵清茹踩着高跟鞋出了门,许樾南担心许愿,没有再问就进去了。 事情之后的发展就完全在许樾南的意料之外,许愿不仅不对害他受伤的黑社会老大深恶痛绝,反而在黑社会老大被捕后还和那人的儿子异常亲近,之后更是跟邵清茹说想要跟那个叫殷浩的孩子一起住,不仅不回美国了还想着要帮那个黑社会老大打官司。 许樾南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完全看不透许愿的想法。可儿子的抚养权早就不在自己手里,他要管也管不了那么多,只知道许愿转回国内学了法医,叫殷浩的那孩子去了警校,至于传闻中黑社会老大的儿子到底怎么能进警校,许樾南也不想知道的那么明白。后来他见许愿都二十好几了也没找女朋友,别说固定下来的,就连谈都没谈过一个,琢磨着就开始觉得有哪儿不对了。 零六年的时候他去学校找过许愿一次,有心为他介绍同事家年纪相当的姑娘。许樾南去的那次正好赶上殷浩警校放月假,殷浩坐车来许愿学校,等他下课。许樾南还是见过殷浩几次的,且因为许愿背离常理的举动对他印象颇深,虽然殷浩长高了不少,但许樾南还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殷浩却对许樾南没什么大印象,许愿长得像邵清茹,这就连看着脸熟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许愿下课,一脸诧异地对着自己身后喊了一声“爸”,殷浩才反应过来,转过身来认真打量了一下这个作为许愿父亲的男人。许樾南从殷浩的目光里读出了一丝防备,许愿骤然夹在他们两个中间尴尬的不行,父亲难得来看自己一次,殷浩要来一趟也不容易,许愿就提议说要不咱们一块儿去吃个饭?拽着殷浩和许樾南去了学校附近的饭店,拿着菜单点了一桌菜。 许樾南见殷浩不怎么说话,开门见山道:“小愿,爸这次来是想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许愿心里高能预警,他和殷浩的事儿因为没想好要怎么说就一直拖着,之前只想着邵清茹和许樾南都各自成家且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是直是弯对他们现在的家庭没什么影响,却忘了父母天性关心儿女的婚姻大事。现在许樾南要是当着殷浩的面给他介绍女朋友,殷浩搞不好就直接炸毛。殷浩也懂许樾南话里的意思,没说话,只神情一瞬之间钉牢在许樾南的身上。许樾南察觉到殷浩的视线,心中的猜想证实了四五分,身上阵凉阵热,一时之间怎么也不能接受国外的风气把自己儿子熏陶成了一个同性恋,手一抖差点砸了杯子。 许愿看出了父亲的不对劲,要命的是殷浩也不对劲。这一老一少在饭桌上眼神里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叫上菜的小姑娘都觉得颇有压力。许愿没办法,总不能看着许樾南和殷浩打起来,便给许樾南倒了杯茶,而后道:“爸……” 殷浩却在这时硬梆梆地插话进来:“伯父。” 于是许愿就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殷浩在他亲爹面前给出了柜。 许樾南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许愿结了帐,打包了桌上基本没怎么动过的大鱼大肉,轻轻叹了一口气。 殷浩道:“你生气了?” 许愿道:“没有,我还想要怎么跟我爸说呢……现在真生气的是我爸。” 殷浩这时想起殷鸿义来,他爸妈早不在了,自然不会再有人管他和许愿的事,况且殷鸿义当时还并不反对。他知道许愿家里的事,知道这十多年来他没怎么跟许樾南相处过,却也明白许愿也不是全不在意这份维系在父子之间的亲情。殷浩不想许愿结婚,许樾南说希望许愿尽快结婚生子,一时冲动之下干脆代替许愿对许樾南坦白,如今冷静下来又觉得后悔,很不希望因此造成他们父子之间的隔膜。 许愿察觉到殷浩的自责,俯下身来在他唇角亲了一口,安慰道:“哎,没事儿,迟早有那么一天……” 殷浩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说:“你会结婚吗?” 许愿道:“我不结婚。” 殷浩道:“那你爸呢?” 许愿道:“我还有个妹妹呢,要是他真想要个能结婚的儿子,就让窦姨再给他生一个,大不了我给他交超生罚款。” 殷浩脸上的表情依旧不怎么好看,许愿没办法了,伸手压着他的嘴角往上挑,无奈道:“帅哥,给爷笑一个成不成啊?” 殷浩脸上的表情总算有所松动,又道:“有机会……我再跟你爸好好说说。” 许愿道:“啊。我爸那人就是有点死脑筋……想明白了也就完了。年轻的时候跟我妈较劲……哎,不说了。” 殷浩又道:“那你妈呢?” 许愿道:“我妈……我妈比我爸好说话,我也有弟弟嘛。” 他不想再看殷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拉着他走出饭店包间,穿过被彩灯装饰的亮闪闪的旋转门。学校门口的小旅馆去年涨了价,如今八十块钱一个晚上,许愿把一百块钱推给登记大妈,接过钥匙,又顺手拿找零买了两瓶可乐拿进屋里。 他这时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不结婚。”神情竟是十分郑重。 殷浩听他这么说,“嗯”了一声,然后像是殷鸿义离开的那个雨夜一样,轻轻地把额头抵在了许愿的肩膀上。 16、 许愿心知他没那么快释然,也不勉强。因为殷鸿义的缘故殷浩一向对亲情看得很重,许愿虽然很少和他说起与许樾南邵清茹有关的事,但殷浩也不愿意因为自己就打破存在于他们父子母子三人间微妙的平衡,心里也在担忧许愿有朝一日会不会迫于父母的压力最终选择结婚生子。其实许愿特别喜欢殷浩因为自己才会有的这种过激反应,虽然不好意思说出来,但实际上稍微会有那么一点儿得意。三年下来他们各自改变成了最适合彼此的样子,早就成了一种相互依赖的关系。 比起殷浩这种存在于潜意识里的不安,许愿并不担心许樾南会怎么样。从他决定和殷浩在一起之后他就考虑过这个问题,许樾南是个很传统的人,他看男人和男人之间就只会有纯粹的友情,就算自己再怎么想方设法让殷浩在父亲面前混个脸熟,增加好感度,那也不会潜移默化到许樾南能自然而然地接受自己的儿子要和另一个男人过一辈子的这件事,没准还会起到反作用,让父亲认为这是他自以为的儿子的朋友对友谊的背叛。 但他既然决定和殷浩在一起就知道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纸里包不住火,他都快三十了,没有女朋友,也不考虑结婚的事,在这方面敏感的大人很轻易的就能看透其中的端倪,他又不可能为了隐瞒和殷浩的事就随便找一个看上去还算合适的姑娘结婚。 许愿在父母离婚后的十余年里和许樾南的交流少得可怜,是在他回国之后才和许樾南的家庭有了些往来。他断断续续地和许樾南的新家接触,去过两次许樾南当销售经理的超市,吃过三次窦明纯做的饭,给许依依买过一条裙子和一台电子词典,觉得许依依才是在这个时候真正需要父爱的那个。他不想重新加入到许樾南的家庭里,他甚至早就做好了许樾南会因此和他断绝父子关系的打算,父亲的反应说实话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许樾南当初和邵清茹死扛着最终走到了离婚这一步。他性格里的大男子主义让他在潜意识里就抗拒着一个比他强势的女人,而窦明纯的温柔和体贴才是他真正需要的。许樾南在和窦明纯结婚后想通了这一点,所以他才能很快振作起来。许樾南就是这么一个人,固有的思想,接受度,许愿想父亲迟早会被逼到无可奈何的那一步,如今不用自己发愁怎么找个合适的契机对父亲坦白,殷浩的快刀斩乱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而邵清茹和许樾南不同,她强势,不容拒绝,有些时候咄咄逼人,但因为做生意的缘故她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任何一种突发状况,当然包括她儿子要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的事。邵清茹是个远比许樾南开明的人,大概是因为十二岁之后抚养权归属于母亲的缘故,许愿很清楚母亲在接受度方面的特质,如果他对邵清茹坦白,他得到的会是像国外同学里那些公开出柜的那些“同志”一样的祝福,而不是像父亲这样愤愤的拂袖而去。 而另一方面,邵清茹肯放任他躲在美国五年,甚至是一辈子不回来,当然更希望许愿幸福,哪怕这种幸福在许多人眼里看来是不合常理的。 许愿反反复复考虑过很多遍这些事情,但是他没对殷浩说过,他很怕殷浩会因此产生家庭方面的压力。 他对殷浩做出“我不结婚”的承诺,非常郑重。当然这誓言也有可能违背,机会却只能是在国内允许同性结婚的法律出台,又或者是他们等不及了,出国找一个允许同性婚姻的国家去举办一次婚礼。 此刻殷浩保持着额头抵在他肩膀上的姿势,许愿知道殷浩的这个姿势代表着一种隐秘的示弱。许愿摸了摸他的头发,警校的严格要求殷浩的头发一直保持在那种短短平平的状态,像是一排排直立起来的细小松针,刚摸上去的时候有点扎手,然而后续的感觉却是整个掌心都酥酥麻麻的。 他忍不住在殷浩的头发上亲了一下,手抚过殷浩经过锻炼后愈加强韧的瘦腰,在他耳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做爱吗?” 他们每月见一次面,简单或是复杂地吃一顿饭,在学校附近的旅馆开房,然后做爱。血气方刚的年纪性欲更多是生理方面的需求,但因为一月一次的缘故,殷浩每次的前戏都会尽可能的漫长,以便让许愿能更好地接纳自己的存在。 殷浩道:“没关系吗?” 他总会怕自己的行为会伤害到许愿,虽然实际上很少有过。 许愿笑着在他的嘴角上又亲了一下,道:“没事儿。” 许愿笑起来的时候脸侧会浮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那一点儿微弱的弧度非常动人。殷浩有些着迷地注视着他的嘴唇,片刻后深深地吻上去,两个人抱成一团,滚在小旅馆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单人床上。 殷浩动手去解许愿白衬衣的扣子。许愿今年已经二十七了,那张遗传自邵清茹的娃娃脸让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穿套头帽衫的话会被素不相识的同年级学生自然而然地认为是需要照顾的低年级学弟,根本想不到许愿的年纪要比他们还大上四岁。 殷浩用冒出一点儿胡茬的下巴轻轻蹭着许愿的胸口,手在他薄薄的胸肌上按压了一下,又轻轻拉扯着那两枚小小的乳头。许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手自然而然地环住殷浩的脖子,两枚暗红的乳头在殷浩的拉扯下已经微微有些变形,微弱的痛感却像是调动了体内所有敏感的神经,让他身上已经有些微微地发热。 殷浩的技巧还很生涩,却很熟悉许愿的身体,很卖力地取悦着他。他在许愿微微颤抖着的小腹上落下一个个吻痕,解开他腰间的皮带吞吐着他胯间的性器。舌头灵活地在冠状沟的缝隙间轻轻挑逗,又顺着亲吻到下方的阳筋以及囊袋。许愿的脚趾微微绷紧,在原本平整的床单上绷出细微的褶皱。殷浩在他的荫净上舔出湿漉漉的水痕,又从背后抱住许愿,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殷浩的手伸到许愿的胯间,时快时慢地撸动翘起的性器,为他手银。 许愿半张脸埋在他的胸前,殷浩的身上带着隐约的香皂气味,混合着汗水的味道有种说不出来的性感和撩人。殷浩的身材经过这几年警校的锻炼在许愿眼里已经堪称完美,宽肩窄腰,手臂以及胸腹间的肌肉形状十分漂亮,那八块腹肌更是让许愿羡慕的不行。殷浩修长的手指间已经磨出一层薄薄的茧子,他继承了殷鸿义的天赋,每次的射击训练几乎都是满分通过。许愿实在是爱惨了这样的殷浩,喘息着任凭他挑逗敏感的铃口,呜咽着射了出来。 高朝的余韵让他的大腿内侧阵阵颤抖,白浊的经验射了殷浩满手。殷浩缓缓地把经验抹上许愿高朝过一次已经有些疲软的荫净,黑色的耻毛混合着经验显得说不出来的色情。殷浩一边亲着许愿的耳朵一边将润滑仔细涂满自己的手指,润滑剂有些微微的凉,许愿闷哼了一声,却还是放松下来接纳着殷浩的进入,感觉到他的指腹来回搔刮着柔软的内壁。肠壁敏感地缩紧,牢牢地包裹住殷浩的手指,殷浩微微把手指曲起撑开狭窄的甬道,第二根手指敏捷地加入,在火热内壁的包裹下准确地找到前列腺的位置,轻轻按摩起来。 许愿从十八岁到二十七岁在医学院的氛围里已经熏陶了将近九年,虽然前五年是作为心胸外科的医生存在,后四年不到的时间是作为一个法医还要时刻准备着为尸体开膛破肚,但哪怕是在床上都还保持着医科生的严谨。他从不苛刻自己在身体方面的感受,前列腺对于男人来说简直是个敏感到不行也刺激到不行的地方,他很喜欢殷浩在润滑扩张的过程中轻轻按摩前列腺的快感,然而他更喜欢殷浩胯下的那根完全勃起后狠狠撞击那里的感受。 不应期过去之后许愿很快又一次勃起,殷浩手指的抽插在后茓里带出咕啾咕啾的水声,润滑剂被火热的内壁融化成黏腻的水渍,随着殷浩手指的动作湿漉漉的渗进手指的缝隙,就像是自动分泌出来的滑腻的肠液。许愿仰头,无力地靠在殷浩的肩膀上,又被殷浩抱着换成面对面的姿势。殷浩抓着他的手覆上两人勃起的荫净轻轻撸动,两人的荫净在彼此掌心的覆盖下紧紧地贴在一起,双重血脉跳动带来难以言喻的刺激。许愿发出长长的呻吟,微微张合的唇间勾勒出暧昧的水红色,殷浩低头吻上他的唇,追逐着他柔软的舌头深深地吻过去,许愿被他吻得几乎喘不过起来,失神的瞬间见殷浩去摸枕下的安全套。 许愿抓住他的手,声音有些沙哑,道:“不用那个。” 经验设进去之后很难清理。两个人第一次做爱之后许愿发了两天的低烧,虽然许愿不觉得是殷浩内射的问题,但殷浩自那次之后为了避免许愿难受就一直用了安全套。许愿今天忽然不想接受殷浩的这份体贴,他抱着殷浩的脖子,道:“直接进来……啊?” 殷浩道:“我怕你不舒服……” “没事……”许愿随口扯了个谎,“我明天没课……啊……” 殷浩闻言便又深又狠地顶进来,许愿瞬间失了声,颤抖着的肠壁下意识地绞紧殷浩火热的性器。许愿的眼里溢出一点儿薄薄的生理性泪水,感觉到殷浩用各种刁钻的角度碾压过脆弱且敏感的前列腺。濒临高朝的感觉漫长又清晰,许愿觉得殷浩像是要捅穿一样的在干着自己,没了安全套的阻隔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肉体相贴。许愿伸手抱着殷浩汗湿的额头,心脏砰砰跳的像是要从胸腔里冲出去。 殷浩一口咬住他微微发颤的乳头,突如其来的微弱刺痛彻底打碎了矜持的壁垒,许愿尖叫着又一次射了精,经验甚至沾到他自己的唇间和下巴上。殷浩吻住他,缓缓舔过溅在唇间的经验,每一次的抽插却又进入的更深。许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快感的支配下痉挛,发出一连串模糊的呻吟声,然后他感到殷浩的经验射了进来,又深又烫。 殷浩低声道:“许愿……” 他吸吮着许愿微微滚动着的喉结,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一个暧昧的红痕。 许愿喘息着跟他抱成一团,相贴的肉体间仍然留存着火辣辣的热度。殷浩慢慢地从他的体内退出来,经验像是失禁了一般从不断翕合着的穴口里涌出来。殷浩伸手想把自己设进去的东西给他弄出来,许愿抓着他的手,不让他动。殷浩无声地亲吻着他的嘴角,片刻后许愿抱着他睡了过去。 17、 许愿二零零六年法医毕业,之后在罗树人的安排下进了警局实习,离开学校之后改住警局的单人宿舍。他还是实习生,跟在警局老法医何其昭的身后观摩观摩现场,尸检的过程中也很少下刀,最多是帮何其昭拿拿那些红红白白的内脏器官又或者是辅助缝合,一年的时间里总算把脑中的理论和现实相结合,素质过硬地对尸体保持着虔诚的敬畏。 殷浩一年后毕业直接进了特警队,后来他们两个人又在罗树人的安排下一起去了外地,特事科同年成立,许愿和殷浩一跃成为特事科里的骨干分子,罗树人却在这个时候和他们分道扬镳,很有带他们进了编制后就撒手不管的意思,任职于大约与特事科属平行机构的审查组,担任组长。 许愿这个时候才知道罗树人其实很有来头。如今的道术圈子里三姓并行,威望最高的是赣中舒家的舒良平,规模最大的是以罗颂辉为代表的川南罗家,历史最久的则是成四足鼎立态势各自为政的张家,湖北武当江西龙虎四川青城安徽齐云各有所长。罗树人就是罗家掌门罗颂辉长兄的长子,不过因为其父常年卧病,不怎么参与家族事务,所以在以道术评断能力的本家并不算太过出众,反而在警局这边坐上了一个颇有分量的位置。 许愿在美国熏陶过将近五年,不说是个绝对的唯物主义者,但最开始也不怎么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也并非是个完全的死理性派,但大多数时候也还认为这个世界上不合常理的事情都能用科学来解释,这是他作为医科生的严谨。特事科全名特殊事件调查科,科如其名,不一定负责大案要案但一定是有些特别的案子,许愿初出茅庐,见过几次离奇的尸体之后才慢慢琢磨过来特事科存在的意义,但也想不明白罗树人为什么要把他和殷浩塞进这么一个神神秘秘的组别。 他又不是唯心主义,没见过鬼,更不是出身于罗树人那样有家学渊源的家族,后来想了想觉得罗树人大概是找不到来干这个活儿的人,所以把自己和殷浩塞了进来,毕竟不是谁都有勇气解剖什么血被吸干啦,内脏离奇消失了的尸体。许愿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对未知的事物永远保持着极大的兴趣,特事科内也不乏能人异士,有些人虽不归属于三大家的范畴内但也真有些本事。于是许愿一头栽进去研究的不亦乐乎,总想用科学的方式来解释为什么一个小纸片能自己飞来飞去,也一直想见见那位传说中仙风道骨的舒老先生,可惜一直就没有机会。 殷浩心里却始终放不下殷家的事,他当警察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殷鸿正绳之以法,四年的警校生涯里这个念头变成了执着,如今真进了编制做的却是和殷家的案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许愿知道他的不满,但也只能劝劝他,做不了别的。有些事情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理想和现实总会有些差距,殷鸿义刻意没让殷浩接触殷家太多的阴暗面,有些事情是慢慢感觉出来的。 殷家的根基很深,A市算是他们的大本营,但实际上和金三角还有澳门那边的赌场都有联系,势力远不止地头蛇的水平,就算抓了一个殷鸿正殷家也不会彻底垮台。殷鸿义本身不愿意做这个黑帮老大,所以行事方面一向低调求稳,涉枪难免,但都是道上恩怨,灰色地带警方要认真查起来也很麻烦,再加上殷鸿义又执意不涉及毒品生意,所以才一直和警方相安无事。 殷鸿正对这个老大的位置却是垂涎已久,上位之后野心勃勃开始扩充势力,更是已经和金三角那边的人搭上了线开始贩毒,枪支弹药的交易也时有发生,警方要想动他们就必须要全面撒网,殷鸿正是表面的,真正难根除的是隐藏在他权威之下的那些势力。而当地黑道又不止殷家一家,于家也在A市的地下交易里占据一席之地。殷鸿义在的时候两家互不招惹,殷鸿正却急于扩充自己的势力,两败俱伤当然是警方希望看到的结果,所以这么多年来才一直按兵不动,但也绝不是消极怠工。 细节的东西许愿并不清楚,但以罗树人为首的审查组一直很在意殷家的事,这点许愿还是隐隐约约能察觉到的。善恶到头终有报,他知道殷鸿正也迟早会有那么一天,这也许就是罗树人会同意殷浩来当警察的初衷。 道理的话殷浩也明白,只不过他不甘心,那也没办法。 自从殷浩在饭桌上跟许樾南说了实话之后,许樾南和许愿原本就不多的联系就变得更少了,就像是他和邵清茹刚离婚的那段时间,颇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事实对许樾南的冲击的确很大,在他的心里男人就应该找个温柔体贴的女人,两个男人一起过日子又像什么话!许樾南那天从学校回来之后浑身的低气压,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和窦明纯结婚之后脾气一向很好,许依依见他回来只小声地喊了一声“爸”,之后就赶紧躲回自己的卧室去了。窦明纯就问他怎么了,许樾南实在是憋得够呛,竹筒倒豆子似的对窦明纯一通抱怨。窦明纯听完也傻了,说起来她连许愿的后妈都算不上,这种事儿她还真不好开口说什么。 许樾南没在窦明纯这里得到开解,非常郁闷,大半夜跑去喝酒,结果稀里哗啦地吐了一地。 窦明纯不想管他和许愿父子之间的闲事,总觉得这个事儿要许樾南自己想明白才行。许愿都喜欢上男人了,你这个当爸的总不能硬塞一个大姑娘到他床上让他结婚吧?许樾南钻进了死胡同,思前想后决定联系久不见面的前妻邵清茹,准备义正言辞地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谴责一下她对儿子性取向的教育。 邵清茹就和他见面,听许樾南这么一听先是愣了一下,又想起许愿回国前前后后发生的事,觉得是这个理由的话许愿决定留在国内很能理解,真是这样的话自己这个当妈的不会反对。又觉得许樾南这个当爸的十几年没管过儿子如今倒管起闲事儿来了,只要许愿高兴我管他是跟男的还是跟女的在一块儿啊。前夫妻二人针锋相对唇枪舌剑,许樾南笨嘴拙舌哪说得过邵清茹,于是大败而归,更加郁闷了。 许樾南深深地觉得这个世界不可理解,后来许愿毕业去了外地工作,许樾南秉承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念头,彻底绝望了。 一年后女儿许依依上了初中,许樾南就全心全意地扑在女儿身上,想着怎么能让她提高成绩,怎么劳逸结合,不要招惹学校外的小流氓,还要注意和新同学搞好关系,尤其注意女儿有没有和其他女同学做出亲亲抱抱的奇怪举动。青春期的敏感让许依依敏锐地察觉到了父亲的不对劲,但是又不知道是为了啥,这让已经暗恋上同班男生的许依依觉得非常苦恼。 明天是学校组织的秋游,许樾南在饭桌上又叮嘱了许依依几句,内容和窦明纯说过的大同小异,比如什么听老师的话啊不要乱跑,许依依心里想着的却是可以和暗恋的男孩子一起度过四天,美得不行,心猿意马,父亲的话如同耳旁风一般被理所当然的忽视,随手夹了一筷子酱牛肉扔到汤圆儿的食盆里。 汤圆儿“嗷呜”一声吃得更欢,许樾南眼见许依依心不在焉的样子,觉得叛逆的青春期真是个灾难,觉得自己说再多遍许依依也不一定听得进去,干脆就不说了。 第二天一早许依依拖着旅行包早早地就到学校报到。这次的秋游活动由学校组织,学生们自愿参加。初一初二的学生大多十三四岁,正是好动爱玩的年纪,且学校组织的农家乐比自己去要便宜很多,四天下来才三百块钱,平均每天八十块都不到,平常的农家乐光住宿都不止这个价,更别提还有什么吃饭游玩,价格合适家长们当然愿意孩子们去玩一玩。所以这次的活动虽然是自愿参加,但因为其超高的性价比,除了身体实在不舒服等极特殊情况之外,每个班几乎都是全员到齐。 许依依匆匆告别了送她来学校的许樾南,在操场上找到自己本班的位置。许依依暗恋的男生叫张小北,是她所在的初二(3)班的班长,是个能把臃肿的蓝白色校服都穿得十分好看的男生,此刻正拿着登记簿负责本班的签到。许依依来得早,班里的同学不过才来了四五个。因为秋游的缘故大家都换上了自己喜欢的衣服,张小北穿了一件印着加菲猫的灰色T恤衫,弹力T恤包裹在身上,锢出平时被校服遮掩着的修长线条,上面印着的加菲猫却十分憨态可掬。许依依看着这样的张小北,不知道怎么忽然有点儿紧张,觉得脸上又开始发烫,做了个深呼吸,才走过去打招呼道:“班长!” 张小北看了她一眼,笑道:“来的挺早!”说罢在登记簿上许依依的名字前画了个勾。 许依依道:“我爸上班……正好送我过来。” 张小北道:“哪像我啊,要提前过来帮老师签到。” 许依依道:“班长的职责嘛,辛苦啦,班长大人。” 张小北“嘿”地笑了一下,许依依趁机又道:“班长也喜欢加菲猫啊?” 张小北点头道:“喜欢啊,我还想在家里养一只加菲呢。” 许依依道:“我家已经有汤圆儿了……汤圆儿是我家哈士奇的名字。” 张小北道:“哈士奇也很可爱啊。” 好像张小北说的可爱是在说自己一样,许依依的脸又有点发红,正好这时候又有同学过来找张小北签到,许依依避开张小北的视线,拖着旅行包去和别的同学说话了。 有消息灵通的同学在那里侃侃而谈,什么据说这次秋游的活动十分丰富,种菜挖菜这类农家乐的体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有其他的活动比如说探险寻宝啦,生火做饭啦…… “要是这次能和张小北分到一组就好了。”许依依在心里想,微红的脸色被后来到学校的闺蜜饶秋狠狠地嘲笑了一下。 饶秋晃动着手里的鲜橙多,笑嘻嘻地说:“依依你要是喜欢班长就去告白嘛,再不告白咱们就要毕业啦。” 许依依道:“胡说。才刚上初二呢,还有两年呢好不好。” 饶秋道:“机会稍纵即逝嘛……” 那边班主任集合的哨音已经吹响,许依依和饶秋连忙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好,准备上车了。 18、 一辆大客车的准乘人数是四十八人,正好是一个班。 班主任姓赵,三十六岁,短发,戴一副略显老气的黑框眼镜,脸圆圆胖胖的。 早上八点,大客车开进了校园,班主任们集合了各自班里的学生,清点人数无误后随即安排学生上车。许依依和饶秋拉着手上了车,两个人都不晕车,所以选了中间偏后的两个位置坐下。大客车上虽然有行李架,不过以许依依和饶秋的身高根本就没办法把行李托上去,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把旅行包放在了腿上。 班里的同学陆陆续续地都上了车,也都找到了空位置坐下。张小北一直在帮着赵老师清点人数,确认人数没错之后才上了车。车上靠前的位置都让给晕车的同学坐了,之后上车的同学们三三两两结伴,除了第一排留给老师的座位之外就只剩下最后一排还有空位置。张小北也不计较,拎着自己的书包就往最后一排去,路过许依依和饶秋的时候看见她们两人腿上的旅行包,随口问道:“怎么没放上去?” 饶秋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回答道:“没办法嘛,个子太矮……” 张小北道:“说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到呢,你们这样到时候腿都麻了。”说完把自己的书包随手放在地上,转而提起许依依和饶秋的行李帮她们两个放到了行李架上。 许依依觉得自己的心简直要跳出来了,张小北主动的帮忙让她瞬间手足无措起来,声如蚊呐 地道了一声谢谢,倒是饶秋大大方方地道:“谢谢班长!不过要下车的时候可怎么办呀……” 张小北笑道:“下车的时候再喊我给你们拿下来呗。”说完重新拎起自己的书包到后排的位置上坐下,引得他的那一帮好兄弟们纷纷凑过来打趣道:“行呀北哥,你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呀?” 张小北道:“胡说什么呢你们。”说罢从口袋里掏出MP3插上耳机,听起了音乐。 后排的议论声传到许依依和饶秋这里,饶秋拆了一包牛肉干,伸到许依依面前示意她来拿,一边又低声道:“下车的时候还有一次机会哦,依依你也主动一点嘛,比如说什么假装摔倒,脚崴了倒进小北班长的怀里……” 许依依红着脸道:“饶秋你小说看多了是不是啊!”一点儿没客气地抓了一大把牛肉干。 “其实你也很动心的对吧……”饶秋仍旧喋喋不休,“小北班长那么帅……也许他真的喜欢你呢,你注意到没有啊,刚才他先拿的可是你的书包……” “啊?”许依依是真没注意到这一点,刚才张小北在她们面前停下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大脑死机了,哪还有心思注意张小北先拿的是谁的包,如今饶秋这么一说更是觉得脸上发烫,也许张小北真的喜欢自己……许依依迷迷糊糊地想,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了张小北一眼。 张小北似乎也在看着她,在注意到许依依的视线之后,那双明净的眼里似乎也浮现出一丝隐约的笑意。 天啊……许依依想,连忙把头扭回来,再也不敢去看张小北了。 大客车一辆接一辆地开出校园,很快汇入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开出市区,驶上高速后速度开始变快了一些。许依依昨晚因为今天的出行躺在床上那叫一个辗转反侧,今天一早为了能和张小北多相处一会儿,更是急吼吼地催着许樾南赶紧出门,如今车行的速度平稳下来,许依依也觉得困了,便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饶秋道:“怎么了依依?困了?” 许依依道:“我可是五点就起床了,平时上学来都没那么早……” 饶秋道:“那你就睡一会儿呗,还有好久才到呢,有什么事我再叫你。来来来,肩膀借你。” 许依依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枕着饶秋的肩膀睡了,不过她也睡得而并不安稳。枕着别人的肩膀休息一会儿还好,时间长了就觉得头也歪着脖子也疼。车又不知道开到了哪儿,开始颠簸起来,许依依睡得断断续续,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梦,梦见古装剧里那种有钱人家住的高高大大的宅子,门梁上挂着惨白惨白的灯笼,那扇紧紧闭着的大门黑漆漆的,还有小孩子的哭声从紧闭着的大门后传出来,好像要哭破了嗓子似的,又尖又细,许依依什么时候也没听见过那么吓人的哭声,一下子就醒了。 饶秋看着她满头的汗,连忙问:“怎么了依依?不舒服?” 许依依道:“不是……”却仍是半天没缓过神来。 车速却在这个时候降了下来,赵老师站起来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而后道:“前面有个公共厕所,同学们有想去方便一下的就赶紧去,咱们可能要两个小时才能到……” 许依依出门前喝了杯牛奶,不说还好,一提起来还真的想去厕所了,客车停下来之后几乎全车的人都朝厕所奔了过去。客车早就开出了市里,如今是在郊区,他们停车的不远处有个荒废了的溜冰场,看来这个公共厕所原本就是为来溜冰的人准备的,乍一看上去很有些年久失修的感觉,不过想到还有两个小时才到目的地,厕所不去不行,大多数人也都忍了下来。 全班二十多个女生都想着要去方便,公共厕所里狭窄的空间顿时变得拥挤不堪。许依依下车的时候慢了一步,排了很久才轮到她。厕所里的冲水设备不怎么灵敏,狭窄的隔间里散发着很难闻的味道,水泥地上也流着乌黑的脏水。许依依皱着眉头蹲下来,忽然发现便池里似乎漂浮着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居然是蠕动着的虫子沿着坑壁爬上来。她忍着恶心,快速地解决完生理需求,刚提好裤子,忽然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脚腕。 湿淋淋的冰冷感太过清晰,许依依看都不敢看一眼,下意识地尖叫起来。可是周围好像都没了人一样,也没人来拍门问她到底怎么了。许依依发疯似的撞开厕所隔间的门,发现地上的脏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血红色,她吓得几乎都要失声,连忙跑出了卫生间,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许依依出了一身冷汗,抬头一看,竟然是张小北。 张小北道:“你怎么了?” 许依依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张小北道:“就剩你一个了,赵老师让我过来找你。” 许依依这才缓过神来,看到不远处停着的大巴车,饶秋正隔着玻璃跟自己招手。 许依依嗫嚅道:“嗯……我这就……这就回去。” 张小北注意到她难看的脸色,问道:“怎么了?” 许依依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刚才的事情说出去,说出来恐怕也没人相信,又不想在张小北面前留下坏印象,只解释道:“可能坐车坐得有点晕……” 张小北道:“用不用我跟赵老师说说,换到前面去坐?” 许依依道:“不用了……谢谢班长。”跟在张小北后面回到了大客车上。 张小北送许依依回了座位,饶秋本想打趣许依依几句,却见她神色惊惶,连忙问:“依依,你怎么了?” “饶秋……”许依依抓着闺蜜的手,“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饶秋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不管怎么样都没事了啊……没事没事……” 许依依还是吓得不轻,本来愉快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直到他们到了活动地点,班主任宣布了小组分配后她才稍微开心了一点。也许老天爷真的听到了她的祷告,竟让她梦想成真地和张小北还有饶秋分到了一组。许依依想到张小北下车时为自己拿下旅行包的样子,想到他灰色T恤衫上肥肥的加菲猫,还有之前撞上的属于张小北的让她觉得格外踏实可靠的胸膛,那种紧张的情绪才慢慢消失了。 饶秋小声道:“抓紧搞好关系啊,依依。” 许依依道:“嗯……”又跟着农家乐的负责人去安放自己的旅行包。 农家乐的住宿地点八个人一间,四个上下铺。许依依和饶秋被分到了靠窗户的那张,饶秋喜欢爬上爬下,自然占据了上铺的位置。他们到农家乐的时间已经下午一点多了,安置好行李后负责人立刻就安排了午饭。五个人一小桌,每人一碗白米饭,中间是一盆散发着浓浓香气的小鸡炖蘑菇和一大盘炒青菜,让早就饿了的学生们吃的是不亦乐乎。 许依依却吃的很矜持,因为张小北在看着她呢。饶秋恨铁不成钢,撕了块鸡胸脯肉扔进许依依的碗里。下午安排的活动是去田里挖红薯和掰玉米,收获的红薯和玉米就是他们今晚的主食。吃完饭后他们先是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按小组集合,去负责人那里领挖红薯用的小铲子。 组里的男生们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刚拿到铲子就迫不及待地冲进红薯地里开挖了。张小北脱了外套,穿着那件灰色的加菲猫T恤,蹲下身来仔细铲去红薯周围的浮土,手法干净利落,很快就挖出了好几个,扔到脚边的小竹筐里,然后笑着把铲子递给别人,又挽起袖子去那边的玉米田里掰玉米。比起红薯来许依依更喜欢的是吃起来甜甜软软的糯玉米,此刻看张小北去了玉米田,心里小鹿乱撞似的,眼神不自觉地就跟过去。饶秋看她这幅模样,一把拿过她手里的铲子,催促道:“想去就去呀,二人世界~” 许依依道:“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 饶秋道:“说谢谢啊!谢谢班长帮我拿行李什么的……” 许依依忐忑不安的去了,却还是没勇气和张小北说话,只是埋头在那里掰着玉米。 掰玉米其实也是个技术活,一次不成的话,被掰软了的玉米杆就会呈现极其可怕的韧性。许依依掰了半天,玉米杆里流出了黏黏的汁液,可是玉米还是没能下来。 许依依懊恼的不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只手覆在正跟她较劲的那个玉米上。张小北的手指非常好看,许依依只觉得眼前一花,也不知道张小北用了什么巧劲,那个顽固不化的玉米就乖乖地到了他的手上。 张小北道:“看你半天了,怎么那么笨呢。” 许依依这个时候有理由说谢谢了,红着脸,心里翻来覆去的想,张小北不会是真的喜欢我吧? 19、 大概是因为和暗恋的男生有了更进一步的接触,就算农家乐的床铺没有自己家里的柔软,许依依这一晚还是睡得格外的香甜。在大客车上做的噩梦没有第二次出现,公用厕所里的反常也被许依依认为成了自己的神经过敏,毕竟刚做过那么一个可怕的噩梦,又稀里糊涂地去了那么个不干不净的厕所,自己脑子不清醒出现一些可怕的幻觉也是情有可原。一下午的劳累让大家都很疲倦,饶秋也没了找许依依聊天的兴趣,大家很快就都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的活动是去采摘新鲜的蔬菜,并且要大家齐心协力做出今天的午餐。家里和厨房有关的事务都被窦明纯一手包办,许依依很少能有帮厨的机会,闻言不禁有些忐忑,毕竟她不想在张小北面前出丑。饶秋看透了她的心思,又笑了半天,自己拿了篮子去摘西红柿,准备沾着白糖凉拌吃。许依依跟在其他人身后摘了些蔬菜,黄瓜青椒一类的,心不在焉,便又去看张小北。大概是昨天的衣服被汗湿透了不舒服,他今天换了一件白色的T恤衫,胸前的印花好像是只动物,但许依依也认不出来到底是什么,看上去有点儿像只老虎,但却有一对很大的翅膀,更像是在神话传说里出现的怪物。 不过那印花的颜色非常显眼,一眼看上去居然还让人觉得有几分漂亮。许依依便想是不是他们男生爱玩儿的网络游戏里的形象,没注意自己就这么盯着张小北的胸口看了很久。几个平时和张小北玩儿的不错的男生都已经吹起了口哨,打趣道:“嘿北哥,人家许依依看你呢,还不快对人家乐一个?” 许依依被他们笑得不好意思,现在跑开的话又太过此地无银三百两,便小声地嘴硬道:“我只是觉得班长的衣服好看……不行么。” 许依依这么一说倒让众人都注意起张小北的衣服来,一时之间也没人认出那T恤衫上印着的到底是什么动物。许依依刚因为自己成功转移了话题而略松了一口气,却忽然发现张小北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张小北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阳光少年,成绩好人缘好能力出众,众望所归的班长大人,对谁都是一副很有耐心从不生气的样子。许依依自从喜欢上他之后有事没事就总盯着他看,当然是偷偷摸摸的,却也熟悉了张小北脸上出现过的各种神情。此刻张小北微微皱着眉,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不快,许依依注意到,心凉了半截,她从没在张小北的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竟让她觉得此刻的张小北非常陌生。 张小北似乎不愿意让人注意到他的衣服,但那种不悦的表情只是一闪而逝,很快又恢复到了平时的样子,不提衣服的事,只是道:“时间快到了,我们该回去了。” 大家便又聚在一起看看是否还缺什么蔬菜,觉得差不多了之后就打道回府。 许依依拎着篮子走在最后,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件衣服怎么就让张小北生气了,衣服穿出来就是让人看的,张小北既不愿意让人看为什么又要穿出来,别人注意到了又会生气。许依依越想越觉得委屈,饶秋看着许依依都快哭出来的样子,连忙道:“怎么了依依?谁欺负你了?” 许依依道:“没有。” 饶秋道:“还说没有呢,你看你。”忽然注意到许依依没再看着张小北,反应过来,“班长惹你啦?” 饶秋刚才去了另一个大棚摘西红柿,并没有看到刚才那一幕。 许依依不说话,饶秋却已经明白了,拉着她道:“那咱们不理他,依依,跟我淘米去。” 许依依闷闷地“嗯”了一声,被饶秋拉着走,两个人一起坐在小板凳上淘米。饶秋在家里的时候经常帮着做饭,焖起米饭来可谓是驾轻就熟,许依依看着饶秋把大米上了锅,饶秋道:“班长既然欺负咱们依依,那我就不给他饭吃,叫他自己吃黄瓜是胡萝卜去,依依你觉得怎么样?” 许依依被逗笑了,决定暂时不再想张小北的事。今天的午饭还算丰盛,主菜是张小北下厨做的红烧茄子和黄瓜青椒炒鸡蛋,还有男生们折腾出来的西红柿洋白菜胡萝卜的大什锦,米饭是饶秋和许依依一起焖的,蛋花汤是组里的另外一个女生做的,凉菜是饶秋摘回来的西红柿切片蘸白糖。 下午就是大家期待已久的寻宝探险活动,许依依吃饭的时候赌气地没有再看张小北,只是和饶秋聊得火热,心里暗暗赌咒自己至少有一天不要理他。但下午面对着张小北的组队邀请,许依依又不争气地红了脸服了软,张小北的眼睛那么漂亮,声音又那么真诚,许依依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求救似的向饶秋看了过去。 饶秋先指了指自己,又摆了摆手,两手虚虚一摆比划出一个爱心的形状,先行一步找其他人组队去了。寻宝探险的规则是两人一组,许依依吃饭的时候都说好了要跟饶秋一队,但没想到张小北此刻却来邀请她,许依依犯了难,见饶秋不介意,这才答应下来。 张小北居然来邀请自己……许依依想,是不是他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想借这个机会来向自己道歉?不过仔细一想的话自己似乎也没必要生气……许依依越想越觉得张小北可能喜欢自己,寻宝探险两人一组,是个多好的独处机会…… 张小北却表现的落落大方,叫道:“许依依,你去抽签吧。” 寻宝探险的规则说不上简单但也不复杂,两个人一组,抽签选取对应的地图,按照地图的指示找到藏在各处的许愿瓶,许愿瓶一共六个,在规定时间内最先找齐许愿瓶并到达终点的小组会得到农家乐送出的神秘奖品。 他们这一组一共十二个人,分成六个小队,许依依抽到了四号签,是通往不远处森林的一条小路。每个小队配备一台无线电对讲机,为的是万一出现什么状况能及时和老师取得联系,另外就是用于挖掘用的小铁铲,照明用的手电筒和装随身物品的布口袋。 赵老师宣布出发的同时也开始计时,张小北拉着许依依冲进了那条小路。农家乐基地位于山脚下的一片小小的冲积平原,不远处有一座不高的山,森林就是从山脚下延伸出来的。时值秋季,树木的叶片已经微微有些泛黄,但还是抵挡不住那种遮天蔽日的感觉,许依依觉得自己手腕被张小北拉住的地方特别的热,两个人走进林子,张小北展开地图,提示第一个许愿瓶隐藏地点的是一道和平面几何有关的数学题。平面几何可是张小北的强项,许依依看着张小北在图上添加了一条辅助线,很快解出了问题的答案,答案指向不远处的一棵大树。 许依依连忙拿着小铁铲在树根处挖了挖,果然找到了第一个许愿瓶。许依依喜笑颜开,张小北也露出一个十分得意的表情,两个人的配合竟十分默契,相视而笑的瞬间又让许依依红了脸。 两个人很快就收集到了四个许愿瓶,胜利在望,许依依愈加兴奋起来,情不自禁地就拉住了张小北的手。张小北眼中的古怪一闪而逝,任凭许依依拉着,又拿出地图来看第五个许愿瓶的提示信息。这次的问题似乎很难,许依依看张小北冥思苦想了很久也没有头绪,便问道:“很难吗?” 张小北一副很苦恼的样子,许依依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那是一道自己几乎看不懂的物理题。她学习方面的能力不及张小北,张小北都不会的题目她自然也不可能有办法,又对张小北说:“要不然休息一会儿吧。” 张小北点了点头,先把许依依的水杯递给她,才拧开自己的矿泉水瓶。 许依依道:“反正就这么多地方……我随便找找看好了。” 张小北道:“那我跟你一起吧。”两个人便在林子里转了转,许依依眼尖,很快注意到了不远处的林中似乎平放着什么东西。两个人走过去一看,是一张卷起来的破旧草席。 许依依道:“许愿瓶会不会就裹在里面?” 张小北眼神闪烁,口上却说:“也许呢,要不然打开看看吧。” 许依依并没有多想,最多是觉得这草席看上去不太干净。之前的许愿瓶要么是浅浅地埋在地下,要么是藏在石头间的缝隙里,也不见用什么东西随便一裹就摆在地面上的,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许依依还是决定揭开这张草席来看一看。 她越接近这张草席就越有一种阴冷的感觉,那种湿淋淋的冰冷感就和她在公共厕所里感觉到的一模一样。她似乎听到了虫子在草席里蠕动着爬行的声音,这种声音让她头皮发麻,四肢也开始逐渐僵硬起来,巨大的恐惧感让她浑然不觉张小北一直站在她的背后,并没有跟上来。但是许依依的心里却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叫喊着:“打开来看看吧。” 许依依像是中了邪,慢慢地蹲下身,心理上虽然抗拒,却还是伸手揭开了这张破旧的草席。 破旧的草席里裹着一具已经腐烂了大半的尸体,发出恶臭的腐肉间有蛆虫在殷勤地爬进爬出。这是一具同许依依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尸体,穿着用蕾丝点缀的粉红色连衣裙和白色连裤袜,早已变得脏乱不堪的头发上还歪歪斜斜地别着一个同样粉红色系的蝴蝶发卡。许依依立时吓得腿软,跌坐在地的同时抱着头尖叫起来,但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变了调,又尖又细的,让她想起那个噩梦里小孩子的哭声。 她的眼前似乎也出现了幻觉,又是那个高高大大的宅子,这次那扇黑漆漆的大门打开了,里面有很多穿着白麻孝服的人跪在地上哀哀哭泣,为首的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子,那男子脸上的神情既悲伤又愤怒。院子的正中摆着一口很高的棺材,棺材旁站着一个穿灰袍的中年男人,神情非常冷淡。那青年冲上去抓着这中年男人的领子来回摇晃,口中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可是许依依什么都听不见。忽然这场景里又刮起了风,天幕上浮现出一个发着紫光的扭曲图形,一声惨叫像是从幻觉深处传来,凄厉的几乎刺破许依依的耳膜。 许依依也发出一声扭曲的尖叫,就此晕了过去。 张小北一直站在她的身后,神情晦暗阴冷。他看着许依依软软地倒在地上,扔下了手中的东西,走过去抱起许依依,朝林子深处去了。 20、 许愿时隔三年第一次接到许樾南主动打来的电话,起初心里还颇为诧异。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许愿忙了一天,累得不行,都准备睡了的时候手机却忽然响起来,本来还以为又是临时通知加班,谁知道一看来电显示竟是许樾南。又不是逢年过节,也没听邵清茹说起他们这对前夫妻之间又闹出什么矛盾需要自己插手,就算是许樾南想通了自己和殷浩的事,那也不会这么晚了打电话过来,一时之间竟让许愿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许樾南毕竟是他亲爹,许愿在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想补救和许樾南之间的关系,便很快接起了电话,叫道:“爸?” 许樾南道:“小愿……”声音居然听上去颇为无力,还很疲倦,而且是在发抖。 许愿一听便知道是出事了,连忙道:“怎么了爸?” 许樾南道:“依依她……他们学校组织秋游,现在她人……小愿你不是当警察……” 许樾南说的语无伦次,不过许愿还是听明白了。他的异母妹妹许依依参加学校组织的秋游时出了事儿,现在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电话的那一头乱糟糟的,应该是在张罗着找人,依稀还有窦明纯的声音,听不真切。当地警方找了好几个小时了也没见到人,许樾南心里发慌,这个时候觉得当了警察的许愿还比较可靠些,病急乱投医的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许愿对许依依的印象还是很好的,也知道许樾南和窦明纯是把她当心肝宝贝儿来疼,许依依这么一丢怕是真的慌了。不过许愿如今在外地工作,虽然都是警察的编制,但他也不好过去插手当地警方的调查,可听许樾南这个六神无主的样子,许愿觉得自己还是回去一趟的好。 许樾南却在这时忽然道:“小愿……爸当初给你的那本书……你还留着没有?” 许愿想起当初自己出国的时候,父亲偷偷摸摸地把那旧课本夹带在棉服袋子里让自己带去了美国,要回国了想着是许樾南的东西,也就顺手拿了回来,一直收着就忘了问,不知道许樾南这个时候突然提起它来干什么。 许愿道:“在是还在……” 许樾南道:“那就好……”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关于这本书的事却是再不提了,又说道,“那你尽快回来……”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殷浩刚洗完澡,头发湿淋淋地从卫生间出来,见许愿皱着眉,便问道:“怎么了?” 许愿便和他说了一下。现在都晚上十一点多了,立刻回去也不现实,初步的打算是明天一早请假回去一趟,他们今天刚结了一个案子,请假的余地应该还有。殷浩听完之后便说我跟你一起回去,许愿想了想觉得也好,就这么决定了,心里却还是疑惑父亲提到那本书的用意,就从抽屉里把那本书给翻出来,想不管为什么带上再说,怕折了角还特意在外包了一层报纸才放进书包里。 许愿第二天一早去警局准备问科长请假,谁知道刚进办公室那边就说急着开会,是又有新案子下来了。许愿根本就没找到开口的机会,这本来就是私事,许依依的下落当地警方自然会尽心竭力,又不是自己不回去就没人找了。如今又有新案子压下来,十有八九他是请不下来这个假了。 许愿心里为难,却还是静下心来先听这次的案情,结果越听越觉得不对,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 特事科科长姓裴,见许愿表情不对,便问道:“小许你怎么了?” 许愿道:“这案子里……昨天失踪的那女孩儿是我妹妹,我刚还想请假回去呢。” 于是也不用担心请假的问题了,公事公办,许愿当天下午就到了许依依失踪的那个农家乐,一眼就看到人群里的许樾南和窦明纯,叫道:“爸,窦姨。” 许樾南道:“小愿……” 许愿道:“依依不会有事的。”却觉得这安慰实在有点儿苍白。 许樾南和窦明纯一夜没合眼,既焦虑又疲倦。录口供不是许愿的职责,他的任务是去检查在林中发现的尸体。 也不仅仅是尸体……如果只是简单的杀人弃尸还不到可以跨省惊动特事科的级别,具体情况许愿在开会的时候已经了解了一些。国庆小长假学校组织学生进行农家乐秋游,活动是自愿参加,但因为价格便宜所以来了很多学生。许依依是在寻宝探险的活动中失踪的,和她一起失踪的还有她所在的初二(3)班的班长张小北,当时他们两个一起组队。 寻宝探险算是这家农家乐的保留项目之一,办了很多年,一直没出现过什么意外。寻宝探险的地点虽然是在一片树林之中,但这片树林是人工林,面积也不大,为了防止意外林子四周也都安排了相应的工作人员,场地也会定时检查和清理。场地一共六个入口,每条路线都呈U字形,相当于是在林中兜了个圈子。不同路线之间也有拉起的铁丝网隔离,一般情况下不会走岔,且每组探险的学生身上都配有无线电对讲机,保证一旦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可以很快地和老师联系上。作为一个野外活动场地,这样的安全保障措施已经算是相当完善了。 事情发生是在昨天下午,轮到许依依他们这个小组进行寻宝探险活动。活动下午两点开始,规定时间是两个小时,也就是说只要两个小时过去,无论有没有完成任务都必须要从林子里出来。许依依本来中午吃饭的时候说好了要跟闺蜜饶秋一组,但后来她暗恋的男生张小北向她发出了组队的邀请,许依依就和张小北一起组队了。 两个人进了林子后一直没有什么异常,无线电对讲机里也没有传来求救的信息。后来两个小时过去,另外的五个组都已经陆陆续续地回来,唯独许依依和张小北这一组不见踪影。赵老师就用无线电对讲机通知他们两个赶紧回来,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应。农家乐的负责人觉得不对了,立刻安排工作人员去林子里找人,发现许依依和张小北已经失踪了。 他们的装备被丢在离第五个许愿瓶隐藏地点不远的位置,包括无线电对讲机、挖土用的小铁铲、手电筒、之前收集到的四个许愿瓶和两个人的水瓶,都装在一个袋子里。 发现许依依和张小北失踪之后,负责人就立即联系了林子周边的工作人员,得知许依依和张小北并没有从其他的出口出去,就开始对整个林子进行拉网式的搜索,原本安排的后续活动也都暂停了,由带队老师通知了许依依和张小北的家长,还报了警。 许樾南和窦明纯接到消息后就坐车赶了过来,张小北的家长却一直联系不上,几个和张小北走的比较近的同学说他爸妈好像是最近出差了。赵老师打不通他父母的手机,张小北家里的电话也没人接,没办法只能让警方去联络了。 许樾南和窦明纯到农家乐的时候都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这时候许依依他们已经失踪了将近六个小时,农家乐周边的监控录像也都看过了,林子里也找过好几遍,许依依和张小北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许樾南心里着急,跟着工作人员和警察又亲自去找了一次,还是没能找到许依依。 这个时候大家都已经很累了,就有人提议说要不咱们先休息一会儿,许樾南就是这个时候给许愿打的电话。林子里找不到许依依和张小北,警方就开始考虑这两个孩子是不是遭到了拐卖,是不是有人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把他们两个从林中骗走了,搜索的重心也逐渐开始向外扩散,开始到农家乐周边去找人了。 但情况在半夜一点的时候又发生了变化。接到消息赶来的警察开始逐渐向周边搜索,只剩下三四个人留守在林子这边。连续搜索了将近十个小时所有人都非常疲倦,有些人已经开始打起了瞌睡,就在这个时候林中忽然传出了一阵激烈的狗吠。众人被狗吠声惊醒,一位带犬民警发现自己的警犬不见了,大家便急忙循着那狗吠声去看个究竟。 工作人员跟着留守的警察一起冲进了林子,发现那条警犬正死死地盯着一张卷起来的破草席叫个不停。它和那张草席大概隔开了两米多远的距离,尾巴向下,全身紧绷,一幅警戒甚至是有些恐惧的样子。跟过来的众人都觉得奇怪,他们把这林子来回搜索了不下十遍,却没有一个人发现过这张卷起来的草席。又看训练有素的警犬都发出如此激烈的反应,那草席里包裹着的一定不是普通的东西。 当即便有警察过去掀开了那张草席,在手电筒的强光照射下,众人赫然发现那草席里包裹着的竟是一具腐烂了大半的女孩儿尸体。许依依下午才失踪,就算真的遇害,尸体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腐烂到如此程度,而且许依依失踪的时候穿的是长袖长裤的运动款秋装,这女孩儿尸体上穿着的是夏装的连衣裙,那就不会是许依依了。 但这也极有可能是一起杀人抛尸的恶性案件,警方立刻重视起来,封锁了现场,准备明天一早让法医过来尸检,谁料那条警犬还是一直叫个不行。 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如果警犬刚才的叫声是为了引人过来发现尸体,那现在又是为了什么呢。于是众人纷纷亮起手电检查起来,很快就发现草席下方土地上似有松动的痕迹,好像曾经埋进去过什么东西一样。 警方便把包裹了尸体的草席移开,借了农家乐的铁锹在地面上挖掘起来。很快,土壤松动,铁锹的顶端似乎触及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负责挖掘的警察怕破坏证据,就扔下了铁锹开始用手清理上面的浮土,忙了三个多小时,竟在那片土地下清理出八具叠放着的尸体。 那八具尸体早已化成了森森的白骨,头脚交错的相互叠着,大致呈现一个五边形的形状,十分诡异。再回想起先前那具用草席包裹着的女孩儿尸体,摆放的位置似乎也遵循着那个五边形的规则。 当地警方沉不住气了,失踪了两个学生和一口气发现九具尸体可以说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再加上这九具尸体摆放的位置,连夜就把这案子送到特事科的面前了。本文由魔爪小说阅读器下载。 21、 这是一具大约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尸体。 体型匀称,正处在青少年蓬勃成长的发育期,穿着用蕾丝点缀的粉红色洋装连衣裙和白色连裤袜,没穿鞋子,头发上还别着一个同样粉红色系的蝴蝶发卡。 此刻她的大半张脸已经腐烂,细小的蛆虫在已经略有白骨化的眼眶和口鼻间殷勤地进进出出,整具尸体散发出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野外实在不是个验尸的好地方,尤其是在这种让人觉得遮天蔽日的林子里。许愿戴上手套,蹲下身来仔细地注视着这具曾被草席包裹住的尸体,从眉眼的轮廓上断定,她生前应该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子。 女孩儿的尸体成侧卧状,双腿微微屈起,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的位置,头却以一种很怪异的方式向后仰起。许愿伸手在她的颈部摸索了一下,果不其然摸到颈骨断裂的痕迹,位置大约是在颈椎的第三节到第四节之间,又沿着脊椎摸索下去,在胸椎和腰椎之间又发现了一处粉碎性的断裂,隔着皮肤可以摸到尖锐且零碎的骨茬。 许愿又掀开这女尸尚存的那只左眼的眼睑,女尸的眼球上翻,看不见黑眼球只剩下浑浊的眼白,又有一些潮湿的黏液从眼底渗了出来。许愿却忽然注意到了什么,翻开这女尸的眼睑仔细观察了一下,在眼睑内侧发现几处细小的出血点。而后许愿把手指探进她微微张开的嘴唇,在左侧摸到半颗松动的臼齿。女尸的嘴唇发黑,牙齿上还沾着不少血迹。许愿沿着牙齿之间的缝隙轻轻掰开女尸的嘴,用手电照着检查了一下口腔,女尸的舌头已经僵硬,许愿拉出她的舌头来看了看,发现她的舌头上有一道很深的齿痕,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裴科长在和当地警方交流过后也进了林子里面,见许愿正在专心检查着尸体,便问道:“怎么样了?” “按尸体腐败的情况来看,死亡时间大概在半个月左右,女性,年纪大约在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许愿道,“具体死因要等到解剖之后。” 裴科长点了点头,又道:“别太担心你妹妹的事儿。” 许愿道:“嗯……先不说这个了……裴科,给我找个地方,这地方没办法进一步尸检。” 裴科长道:“我给你安排。”说完走了。 许愿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摘了手套找个地方洗了手,这才又去找许樾南和窦明纯。 许愿道:“爸,你也别太担心了。” 许愿这话其实也说的底气不足,农家乐的监控录像里没拍到许依依和那个男孩儿张小北的下落,而且还安排了他们特事科过来,许愿觉得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许樾南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看了一眼许愿,低下头又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许愿本来想问那本书的事,可一看许樾南这个样子又开不了口,便劝道:“爸,窦姨,你们两个也去休息一会儿吧,没准醒了依依就回来了呢。” 窦明纯勉强地笑了笑,道:“依依现在……我怎么睡得着……” 许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那边裴科长安排好了,喊许愿去局里进行进一步的尸检,一具尸体八具骨架用了两辆车才全拉过去。 许愿跟许樾南和窦明纯道了个别,殷浩勘察完现场回来,和许樾南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没说什么。许樾南现在这个时候也没心情跟自己儿子的男朋友较劲,殷浩更是自己忙自己的去。 从农家乐回市区大概要四个多小时的时间,所以裴科长安排许愿去了附近县城的警察局进行进一步尸检。没了树木的遮蔽,许愿现在总算有机会仔细端详这具女孩儿的尸体,而后小心翼翼地清理掉尸体上附着的蛆虫,一团虫子在医用托盘里让人毛骨悚然地蠕动着。 女尸身上的衣物已经和她的皮肤粘连在了一起,许愿剪开那件粉色的连衣裙和白色的连裤袜,耐心地将衣物从她的身上剥离下来。现在这具尸体是完全赤裸着在他眼前了,许愿不禁有些可惜,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本来可以拥有更好的未来,但现在是再不能有了。 女尸的左上臂骨折,手肘处有明显的擦伤。许愿注意到她的左手,分别在她虎口的位置和中指指甲的缝隙里用镊子夹起两根细长的金棕色毛发。之后是她几乎已经腐烂完全的右半身,许愿发现自她右肩到右侧腹似乎有一道很长的割伤,残余边缘的痕迹非常整齐,应该是一种很薄却很锋利的东西,柔韧性似乎也相当的好。 许愿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样的东西符合这样的条件,又检查了一下她的阴道还有肛门,发现并没有性侵犯的痕迹。 许愿这才拿起刀来开始了真正的解剖。解剖刀在女孩儿的尸体上留下细长的划痕,血液呈现暗红色的流动状,内脏破损的十分严重,肝脏和左侧肾脏早已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而心脏血管偏狭,是先天性心脏病的症状,且有很清晰的手术痕迹。许愿取出她的内脏,发现内脏浆膜面上的点状出血,又想到她眼睑上的出血点和发黑的嘴唇,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的念头是窒息死亡。 许愿本以为她应该是死于严重的内脏大出血或者是颈椎骨的断裂,毕竟她外部的压迫伤十分严重,然而眼下内脏和体表的一些特征却明显更符合窒息而死的情况。许愿又检查了一下她的头部,颅骨骨折和脑内出血的情况同样十分严重。许愿实在想不到是因为什么原因会让凶手下此毒手对待一个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窒息,脊椎多处断裂,身体右侧大面积的切割伤,头部应该也遭受过重击……如果这些施虐是在窒息之前的话,那简直就是难以想象的酷刑。 许愿实在很难想象这样穷凶极恶的歹徒,又想到现在下落不明的许依依,心里不禁一阵发凉。 他虽然没跟许依依相处过多久,但对她的印象很好,而且又因为许樾南,多少还有那么一点儿血缘上的呼应。 尸检结束后许愿对女尸进行了仔细的缝合,同时也开具出了详细的尸检报告。 尸体本身没有太多关于凶手的线索,几乎提取不出一枚有效的指纹。仅有的线索是可能造成身体右侧割伤的工具和那两根细长的金棕色毛发。 许愿忙完了这边,又去看那八具头脚交错相叠着的骨架,从身量上来看都并不是很大,似乎都是十几岁孩子的大小。这八具尸体已经完全白骨化了,许愿注意到他们的脊椎上似乎都有类似的折断的伤痕。刚挖掘出来时的现场照片在当地警方手里,许愿要过来看了一眼,觉得那个状态不太像是死后造成的。 他们摆放的位置大体呈现为一个五边形,但是在这个五边形的内部,大腿和手臂骨骼的交错又呈现出一种很扭曲的形状,很轻易地就带给人一种生理上的不适感。许愿总觉得自己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图形似的,因为那种不适的感觉似曾相识,但是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只能暂时不去想它。 现场的清理已经完成,裴科长和殷浩他们也陆陆续续地到了局里。许樾南和窦明纯有警方安排,警方也终于联络到了那个叫张小北的男生的家长,夫妻二人正在外地出差,现在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许愿跟裴科长说了一下尸检的结果,尸检报告和少得可怜的证据一起交上去。 许愿道:“现场怎么样?” 裴科道:“监控录像已经拿回来了,再看看。那地方挺大的,他们人不多,漏看了也有可能,真没有线索再往歪处想去。老马呢?” 殷浩道:“他没跟回来,说再看看。” 特事科还有一个美艳动人的信息部大姐,目不斜视的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过来,随手从裴科手里抽走那女孩儿尸体穿着的衣服照片走了。 裴科追着道:“小蔓,先查失踪人口。” 邬小蔓一头酒红色的波浪卷潇洒地一甩,冷哼道:“用你废话?”说完进了屋。 裴森无奈地看了邬小蔓的背影一眼,许愿假装什么都没看见,陪殷浩看监控录像去了。 农家乐一共三个出口,每个出口都装有摄像头,其他一些比较重要的地方比如办公室活动楼也都有摄像头配置,至于蔬菜大棚玉米地那就是很大面积公用一个,但也算全面覆盖了。农家乐的场地范围是用铁丝网围起来的,之前找人的时候就已经排查过了,铁丝网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应该是没人从这个途径到外面去。许愿又和殷浩来来回回地看了一遍两点到四点这段时间各个地点的监控录像,都没有发现许依依和张小北。 殷浩道:“他们没出去。” 许愿道:“我现在倒希望他们已经出去了……”又想起那八具摆放的十分奇怪的尸骨来。 特事科的老马马梓远是罗树人的朋友,是跳出三家圈子之外的那类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原本就是个跑江湖卖艺的,承蒙老朋友不嫌弃看得起,才在警局谋了份闲差。同一个东西不同人看可能就有不同的理解,比如说挖出来的那八具尸骨,普通人看觉得是杀人案,许愿这类当法医的看就是死者最后的证言和寻找真凶的线索,放到老马那种人眼里没准就是什么奇怪的阵法。老马一直神神叨叨的,做事也有自己的路子,许愿虽然因为对罗树人的好奇了解了不少和三大家有关的事,但对老马这种不在圈子内的人还是知之甚少。 而邬小蔓那边的消息回来的很快,那女孩儿尸体上穿着的是一件价格不菲的名牌童装,再加上对十二岁到十五岁这个年龄段失踪情况的排查,很快就找到了对应的信息。 失踪的女孩儿叫许嘉柔,父亲是钟表行大亨许正安,母亲叫陆蕊,是一名已经退出演艺圈的前电影演员。 许嘉柔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有先天性心脏病,快开学的时候犯了一次。许正安心疼女儿,到开学的时候了也没让女儿去上学,医生说能出院了之后更是专门抽出时间来带女儿出来度假。后来许嘉柔在度假村失踪,许正安还以为是有人要绑架勒索,但一直没有等到绑匪的电话,最后才报了警,警方多方寻找,但一直没有找到失踪的许嘉柔。 许嘉柔九月十三日失踪,到今天刚好二十天,而且失踪的时候身上刚好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和白色连裤袜。 这些证据直接表明在林中发现的女孩儿尸体应当是许嘉柔无疑,警方已经把消息通知给了许正安,现在那夫妻二人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22、 许正安是个很善于隐藏情绪的人,即便警方通知的是他女儿的死讯,他的表现也没有太过歇斯底里。 许正安早年投身钟表行业,如今在市中心的购物广场有一家价值不菲的商业门店。他和陆蕊相差十岁,当初陆蕊是演艺圈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出道的第一部电影就取得了不俗的票房。许正安早年有一段很不愉快的婚姻,离婚之后一直清心寡欲,直到在一次朋友间的小型聚会上遇到陆蕊,喜欢她人美声甜气质好,才由此展开了长达一年的求爱攻势,最终俘获了佳人的芳心,再度娶妻生子。 陆蕊怀孕之后便慢慢淡出了演艺圈,准备专心在家相夫教子,谁料二人的女儿许嘉柔一出生就被检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夫妻二人带着许嘉柔到处求医问药,今年冬天原本是要进行第二次矫治手术的。 许嘉柔一直是许正安和陆蕊的掌上明珠,二十天前在度假村失踪,许正安最开始以为是绑架勒索,担心一旦报警惊动了绑匪再让绑匪撕票,所以在发现女儿失踪之后并没有立刻报警,而是在过了将近一天之后,并没有如意料之中的那样接到绑匪的电话,才把这件事通知给了警察。 没想到等了大半个月,等来的却是女儿的死讯。 陆蕊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已经哭晕过去。许嘉柔继承了陆蕊的好相貌,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儿,今年刚满十三岁,是和许依依就读于同一所初中的新初一学生。不过因为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忽然心脏病发,住院了一段时间,再加上原本决定这个冬天要进行第二次矫治手术,许正安就以生病为由给她办理了休学,并没有让她到校上课,更不要说参加这次的农家乐秋游了。 许嘉柔二十天前失踪,从尸体状况推断的死亡时间是在半个月左右,也就是说许嘉柔失踪后没多久就已经遇害了。许愿作为法医的职责是验尸,通报死者情况并不是他的分内之事,而且许嘉柔所遭受过的一切,对爱女如命的夫妻二人恐怕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许愿不是太会安慰人,现在这个时候说什么我们一定会抓住凶手对这夫妻二人恐怕也没什么意义,安抚情绪和录口供的事情自有别人去做,许愿一时之间倒成了最清闲的人,索性回去继续看那八具骨架。 那八具骨架的年龄大致都在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四男四女,死亡时间初步判断都在一年以上,都是和许嘉柔差不多大的孩子。许愿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不舒服,至少已经有九个孩子无声无息地被人杀害,那八具尸骨上又有脊椎断裂的痕迹,再从许嘉柔的死状推断,很难想象那另外八个孩子又曾经遭受过怎样的对待。 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还是具有某种偏执倾向的变态杀人狂? 许愿又担心起许依依的处境来,还有那个和她一起失踪的男孩儿张小北,他的父母似乎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赶过来。 但许愿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尤其是那八具尸骨组成的诡异图形,他越觉得眼熟就越肯定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但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边对许正安和陆蕊的询问已经结束,有人安排他们去休息,裴森让人把他们都叫过来开会。 许愿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又简单解释了一下许嘉柔尸体的状况,窒息致死,包括她头、背部和胳膊曾经受到重物的击打,从牙齿的松动和面部淤血也可以判断出她曾遭受严重的殴打。以及身体右侧的切割伤,切割的痕迹非常平滑,许愿大致判断了一下,造成这种伤痕的凶器至少包括以下几个特征,很薄并且锋利,有一定的面积大小,而且还具有一定的柔韧性。 裴森道:“前两个我倒明白,后两个怎么说?” 许愿道:“痕迹以及伤口深度的判断,还有一些着力点……”觉得不是那么容易解释清楚,随手拿了桌上的一张A4纸比划了一下,“裴科你看这个纸的边缘就很锋利,被纸割伤手的经历大家没有过也见过吧?尸体上的伤口一气呵成……要是匕首之类的比这个效果还差点儿。类似于纸张一样的东西,但是面积绝对比纸要大……” 邬小蔓道:“那是什么东西?” 许愿道:“我也不清楚……但至少不是水果刀匕首这类的,斧子也不可能,柔韧性很好的钢锯……倒可以找找看,不过我也不确定。” 邬小蔓道:“啊。” 裴森道:“她父母那边呢?贺勋?” 贺勋随手翻了翻手里的笔记本,道:“大致情况你们也清楚。许嘉柔失踪一天后许正安才报了警,当时警察也调取了度假村周边的监控录像,和这次差不多,也是没有发现许嘉柔的踪迹。度假村那边的摄像头还有安保设施比农家乐完善不少,所以当时负责这个事情的人还一度以为许嘉柔并没有离开度假村,可能只是因为贪玩躲起来了,或者是心脏病突发晕倒在什么地方,找了很久。” 殷浩道:“和这次一样。” 贺勋叹道:“差不多。” 邬小蔓道:“那他们家里有没有什么仇家?” 贺勋道:“这不好说。许正安生意往来很多,坑过别人也被人坑过,这范围也太大了。况且还有可能真的就是绑架,但出了什么意外让绑匪在没联系许正安的情况下就选择了撕票。至于陆蕊,她息影多年,人际关系比许正安简单一点儿,多是以前做演员时的朋友,并不难查。” 裴森又问许愿:“另外那八个呢?” 许愿道:“四男四女,年纪基本都在十二到十五之间,死亡时间初步估计都在一年以上,伤痕与许嘉柔尸体上的类似。更具体的还需要回到现场根据环境进行测定,说实话这个我不太在行,真要测的话我建议你们去A市市局找何叔……就是何其昭。” 裴森道:“那小蔓去查一年以上的失踪记录。” 贺勋道:“是连环杀人案?” 邬小蔓道:“变态杀人狂,死了的这女孩儿和失踪的那女孩儿……许愿,失踪的那女孩儿是你妹妹?” 许愿道:“嗯……我爸和我后妈的女儿。” 邬小蔓道:“哎,许愿,别怪我提这个。其实现在已经能大致总结出凶手的杀人偏好了,年龄在十二到十五之间,男女比例倒是差不多,而且有虐杀倾向。按照咱们这次发现的尸体数量,很有可能还有收集癖,不然他堆在一起干什么。老马那边有消息吗?” 裴森道:“还没有。那就按连环杀人案查着?”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殷浩却忽然开口道:“我觉得也有可能不是。” 邬小蔓道:“怎么说?” 殷浩道:“我只是觉得许嘉柔在某些地方和许依依一样。第一是年龄,这没什么可说的,又在同一所中学,父母年龄都相差大概十岁。而且他们的父亲都离过一次婚,他们的母亲都是他们父亲的第二任妻子,还有一点就是她们都姓许。” 许愿愕然道:“你是说……” 殷浩继续道:“我只是想到这种可能。如果凶手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许依依而非许嘉柔……” 裴森接口道:“那就是凶手弄错了。许依依和许嘉柔的情况类似,凶手可能一不小心把许嘉柔当成了许依依带走,后来才发现许嘉柔并不是他们的目标。之后凶手害怕许嘉柔指认,干脆杀人抛尸,这一次带走了许依依。” 邬小蔓道:“许依依的家庭情况很普通,那就不可能是为了勒索赎金的绑架。许愿,你爸跟人有仇?” 许愿道:“……我爸妈离婚之后我跟我妈,我爸的事情知道的不多。” 贺勋道:“那也该问问你爸。” 许愿道:“唉……问吧。” 裴森道:“但从手法上来看,许嘉柔的死和之前的八具尸体在手法上类似,不能排除是同一人所为。” 邬小蔓道:“那同时也往连环杀人案的方向查,再等等老马的消息。” 裴森道:“行,那这么办。殷浩跟特警队那边儿熟,找许依依和张小北就让他去,我去查许樾南和窦明纯,贺勋你再去查查许正安和陆蕊的交际圈,小蔓去查失踪一年以上的失踪人口资料,许愿你去联系法医那边儿的人,我倒想知道这里头有什么门道没有。” 大家道:“行。” 会议结束,大家按照裴森的指示各忙各的。 许愿和殷浩一起走出临时办公室,许愿道:“那依依的事儿……” 殷浩道:“我知道。” 许愿道:“那你也小心点儿,我觉得这次的案子不简单……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殷浩道:“怎么了?” 许愿道:“你看过那八具尸体刚挖出来时候的照片么……我总觉得那形状像在哪儿见过,让人觉得挺不舒服的,但就是想不起来。” 殷浩道:“事情可能不一般,等马叔回来再看看,他不是会招魂么。” 许愿道:“我觉得他这次可能招不到魂了……” 许愿本来只是那么随口一说,马梓远在这方面却真的是失望而归。现场当然招不到九名死者的魂,后来他只一心专注于那八具尸骨离奇的摆放。 马梓远道:“这种头脚相叠的摆法儿堵死了死人离魂的通路,魂散不出去,也投不了胎,那怨气就大了。再加上整体又呈一个五边形的环状,这些人又都是被害死的,生前有怨,怨气就越积越多了。这肯定不是普通的杀人,正常人没这么干的,也不懂这么多门道。咱们这次怕是遇上个行家了。” 事件已经从两名学生无故失踪上升到了连环杀人案的程度,而且已确定的被害人数已经达到了九人,这无疑已经是一个相当严重的案子了。再加上老马的那一番说辞,裴森立刻紧张起来,所有的人几乎都是立即行动。 殷浩连夜开车去了A市联络特警队,准备进一步扩大搜索范围寻找许依依和张小北的下落。邬小蔓则片刻不停地筛查着失踪人口记录,裴森则将电话打到A市市局,请求何其昭协助验尸。出了这样的案子何其昭当然也坐不住了,当即安排了车过来这边。贺勋去查许正安和陆蕊,许愿想了想,找到裴森,跟他一起去找暂时安置在农家乐的许樾南和窦明纯。 农家乐的夜晚十分安静,许愿跟着裴森走入职工宿舍楼,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似乎看到一只白底黑斑的猫静静地蹲在阳台上,正动也不动地看着自己。 23、 那猫似乎也注意到了许愿正在看它,忽然就不见了。 许愿也没太在意,跟着裴森进了屋子。许依依在农家乐失踪,许樾南和窦明纯这个时候是绝对不会回家去等消息的,在警方的协调下就暂时安排留在了这里。出了这样的事情秋游当然也不可能再继续下去,学生今天下午就已经被农家乐和校方一起安排着回校去了。 许樾南和窦明纯也的确是累了,之前已经休息过了一会儿,不过肯定也是满腹心事。许愿到现在还不知道许樾南和窦明纯是否得知了林中尸体的事,先没开口,只听裴森打着官腔说明了来意,许依依和许嘉柔之间那一点儿若有若无的联系也挑选着说明,是真的把窦明纯给吓着了。 窦明纯抓着许樾南的胳膊,颤声道:“老许……” 许樾南道:“这……” 裴森道:“我过来就是希望二位好好想想,之前有没有跟人结过怨,或者有什么人可能报复您女儿的。” 窦明纯摇着头道:“怎么会,我们两个谁也不招惹……” 窦明纯说的确实是实话,她在电台做播音员,来来回回接触的就那么几个同事,而且她脾气也好,轻易不跟人生气,所以在电台里的人缘一直很好,根本不可能与人结怨。再说她交际圈子里的那些人都认识十多年了,根本就没有能不声不响让两个孩子凭空消失的能人。 再说许樾南,他现在投资了个超市,自己在超市里做销售经理,同行之间的竞争虽然是有,但也没挡路到需要搭上许依依的地步。许樾南虽然有点儿大男子主义,但在外面的时候却一直是滥好人,也不爱出头,挺老实本分的一个人,按道理也不会有什么仇家。许樾南的个性许愿清楚,最多是跟邵清茹那样的人合不来,是绝对不会上升到报复杀人的程度上的。 许樾南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仇家,最多就是半个月前他在超市出口那儿拦住了一个想偷洋酒的小偷,可也没把他怎么样,把酒拿回来教育了两句也就完了,当时那小偷也痛哭流涕表示自己是一时猪油蒙了心,也没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许愿却在这个时候忽然想起许樾南之前提起过的那本书来,欲言又止。 裴森道:“怎么了?” 许愿看了许樾南一眼,心里想的是不知道那本书会不会和许依依的失踪有关系,毕竟让他觉得父亲反常的事只有那么一件。如今他们要面对的很可能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许愿心道这时还是许依依的安危比较重要,便开口道:“爸,之前你跟我提到过的那本书……” 许樾南一愣,原本低着的头也抬了起来,裴森却敏锐地抓住了许愿这句话中的重点,追问道:“什么书?” “是……”许愿见许樾南眼中并没有明显阻拦的神色,便继续道,“当初我出国的时候我爸给了我一本书,挺旧的,上面画着一些……” 许愿说着说着便不说了,是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将那八具尸体的扭曲形状和那本书里的古怪图形联系在了一起。那年许樾南和邵清茹吵架,许愿自己在家时也曾经从柜子里翻出过这本旧书,当时他看那书的封面上写的是繁体字,自己看不太懂,就又放回去了,等许樾南回来了之后也没对他提起过。在那之后就是他将去美国的前夕,许樾南来机场送他,拿来一件棉服叫他带到美国去穿。许愿到了美国之后才发现那本旧书就夹在棉服的袋子里,许樾南根本没跟他说过有这本书,是偷偷摸摸塞进来的。许愿当时刚到美国,学校方面和学籍住宿有关的事情很多,疑惑归疑惑,可一时之间也顾不得了,只能先把这书锁在柜子里,后来就给忘了。 等到他再把这本书想起来就是在零二年圣诞回国的飞机上,他做了个梦,梦到那年冬天父母的争执和那本旧书。然后他遇到了殷鸿义和殷浩,那次旅行彻底改变了他原本预定给自己的人生。后来他回美国拿东西的时候就又把这本书给拿了回来,却一直没机会找许樾南问个明白,放着放着也就不在意了。 许愿有理由觉得那本书是特别的,不然许樾南不会在许依依失踪的时候还向自己问起那本书的下落。许愿自从拿到那本书后就只粗略地翻看过几次,竟没有一次能从头到尾看完的,要么是因为手边的待做事情太多静不下心来,要么是因为觉得看不太懂就失了兴趣,再次随手搁置到了一旁。 此刻许愿终于捕捉到了那种似曾相识熟悉感的来源,同时却也惊诧于自己的这个发现。倘若那八具尸骨所呈现的头脚相叠的状态真是那本书里有所记载的图形,作为许樾南女儿的许依依就确实有牵扯进来的理由,可是连环杀人案怎么又和他们许家扯上关系了? 裴森原本正好奇着,许愿却忽然不再说了,再看他时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裴森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许愿道:“想到了一些事情……”而后又看向许樾南,问道,“爸,那本书……到底是什么来头?那里面……” 窦明纯却像是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一样,又问许樾南道:“老许?你们说的是……什么书?” 许樾南叹了口气,安抚性的拍了拍窦明纯的手,这才回答许愿道:“那是许家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当初你太爷爷传给你爷爷,你爷爷又传给了我,嘱咐我把这书存好了,以后再传给下一辈。你当时要出国了,依依还小,又是个女孩子,你爷爷说过这东西女孩子拿着不合适,除非万不得已才能那么干。我想了想,觉得还是留给你比较好,又怕你不肯要,这才塞在衣服袋子里让你带到美国去。” 许愿没想到这本书还算是许家的传家宝,来历莫名的恐怕连许樾南也无法解释,只得道:“爸,那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 许樾南叹道:“我有那个机会说么……”语气竟是十分无奈。 许愿一时无言,父母离婚后他跟了母亲,度过了寄宿制的中学时代,考上大学后没多久就决定出国留学,美国一去就是五年,基本没怎么和国内联系。好不容易回了一次国却又麻烦缠身,之后更是因为自己和殷浩的事惹得父亲不快,原本恢复了些亲近的父子关系又重新开始疏远。许愿觉得要不是因为这次许依依的事,他们这对父子恐怕还要过上很久才能重新像今天这样心平气和的对话。 裴森适时地开口打断了许愿的感伤,继续问道:“那书里有什么?” 许愿道:“画着一些很莫名其妙的图形。裴科你还记不记得,林子里那八具尸骨被发现的时候摆成了一个很奇怪的形状,我第一眼看到照片的时候就觉得那形状很熟悉,但一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刚才我忽然想到那本书,觉得那里面的图形和那些尸骨的形状很像……” 裴森道:“那书呢?” 许愿道:“在裴科你车里……” 他早上去局里的时候本来是想跟裴森请假后就过来许樾南这边的,那本书因为想着要带过来,昨天晚上他就从抽屉里找出来放到书包里了。结果没想到这案子正好到他们接手,他们过来的时候许愿坐的是裴森的车,书包就随手放在车里了,并没有随身带着。 裴森道:“小许你把书拿来给我看看……”片刻后又改口道,“等等,我还是跟你一起下去吧。” 许愿道:“行。” 许樾南这时也道:“等一下,我也想……” 裴森没说话,但默许了,于是许樾南连忙站起来,要跟着他们出去。窦明纯见状也站起来,裴森也没拦着,一行四人一起朝楼下去。 裴森的座驾是一辆蒙迪欧,此刻正安静地停在职工宿舍楼下,银灰的车体折射着淡淡的月光。许愿离开房间之间透过窗户看了一眼,觉得蒙迪欧的车窗那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黑影在来回晃动,但一转眼就不见了。 许愿以为自己眼花,和裴森许樾南还有窦明纯一起下了楼。 一行人到了楼下,裴森拿钥匙开了车门。许愿的书包放在后排的座椅上,打开车门后探身去拿,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从自己背后窜了进来。许愿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到先前出现在窗台上的那只白底黑斑的动物,非常轻巧地落在座椅上。 它的眼睛是很漂亮的蓝色,亮晶晶的,许愿却分明从它的眼底看出了一丝嘲笑与快意。 可当许愿与它近距离接触之后,却忽然觉得这可能并不是一只猫,反而更像是一只还没有长成的小豹子。 接下来的发展许愿始料未及,这只豹子不知为何竟忽然扑了过来,在他的手上狠狠地挠了一下后,趁着许愿吃痛的间隙,用牙齿从书包里拖出那本用报纸包着的书,撞破另一侧的车窗玻璃跑了出去。 许愿叫道:“等等——”连忙从车里退出来,看见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已经跑出了十米开外。 裴森道:“怎么了!” 许愿道:“被抢走了……”也不知该怎么解释一只豹子抢书的举动,只想着追上去再说。 “怎么?!”裴森愕然道,许樾南和窦明纯也吃了一惊,许愿却眼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朝许依依失踪的那片林子里冲了过去,着急之下也没想到开车,直接跑着便追了上去。 裴森也赶紧跟上。 许愿体能方面本就是弱项,豹类又是出了名的短跑健将,许愿只追了一会儿就体力不支,只想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嗓子也像是在火辣辣的烧着。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起了风,空气中飘着一股很浓重的腥膻味道,然后他听到窦明纯的尖叫声,头顶上乌压压的一片,月亮像是被天狗吞没了一样,然后一只利爪毫无预兆地从半空中挥舞了下来。 许愿只觉得后心一阵剧痛,整个人踉跄着扑倒在地,又被一只巨大的爪子狠狠地踩住背部不能动弹分毫。这巨兽的一只爪子就有一张圆桌的大小,许愿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肺里的空气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被挤压着消失,挣扎间只看到被月光照亮的金棕色毛发。 许愿猛地想起从许嘉柔左手上找到的那两根细长的金棕色毛发,又看到这巨兽扇动着的巨大羽翼,威风凛凛的仿佛不可一世的帝王。 许愿最后的意识停留在仿若平地乍起的璀璨金光上,老马声嘶力竭地大喝道:“都给我让开——” 24、 许愿全身难过的醒了。 就像有一辆水泥车从身上压过去似的,实际上也差不多。许愿觉得自己就像是准备包饺子时擀面杖下的饺子皮,整个人像是被压扁了,昏昏沉沉的,只觉得有人在自己嘴边喂进去一点儿水。 许愿听到自己胸腔里的跳动声,缓了很久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他觉得很渴,在苏醒的瞬间下意识呢喃着要水,然后他似乎被人扶着坐了起来,温水源源不断地送进干渴的口腔,许愿重复着小口吞咽的动作,总算是醒了。 他先是看到殷浩下巴上新冒出来的胡茬,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缓缓理顺气息,这才道:“……我还以为我这是要因公殉职了……” 殷浩道:“别胡说八道。”语气竟像是隐隐藏着一丝愠怒。 许愿慢了半拍的脑子在琢磨了半天之后总算反应过来,才慢慢道:“你生气了?” 殷浩还没回答,病房的门就被人给推开了,许樾南走在最前,身后跟着的是同样急匆匆的白大褂医生,最后是神色是时阴时晴的马梓远。 殷浩把许愿交给医生,许愿想自己还活着,便放宽了心任由医生摆弄,不多时检查结束,那医生道:“幸好没伤到内脏和骨头,多休息几天也就是了。” 殷浩道谢,许樾南也道谢,医生走了,殷浩仍坐在床边,许樾南站着,马梓远站在门口。 许愿道:“爸……” 许樾南叹道:“你没事就好……唉……”说完就到走廊里去抽烟。 马梓远道:“殷浩,你介不介意我跟许愿说两句话?” 许愿本想说“没事”,因为他自己也很好奇之后发生了什么自己才大难不死,不过殷浩没给他这个同意的机会,说话也不知道委婉点儿,直接道:“等会儿再说吧。” 马梓远似乎早料到了这个结果,也没不高兴,见许愿没什么大碍也松了口气,这时又恢复了平时那种神神叨叨的样子,耸耸肩道:“我一猜就得这样,得了,你们俩就先腻歪着,我过个一半天再来。” 许愿不知道该说什么,殷浩也没说什么,看着他走了。马梓远还很贴心地给他们带上了门。 许愿这时想到继续刚才的话题,伸手示意殷浩过来,然后伸手摸了摸他下巴上的胡茬,低声道:“几天没刮了?” 殷浩道:“好几天了。” 许愿道:“哎……来。”他说完伸手抱了抱殷浩,手环住他的脖子,低声在他耳边道,“我这不是没事儿么……什么殉职不殉职的,我以后不说了行不?” 殷浩重重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在他的颈窝处呼出一口绵长的热气,再不说话了。 自殷鸿义死后许愿可以说是他全部的依靠,他们在一起六年,是许愿陪他走过了生活中最艰难的那段日子,他很想象自己失去许愿后会怎么样。 他们是彼此最默契的搭档,更是最好的爱人。 许愿摸了摸殷浩的头发,殷浩在这件事情上开不得玩笑,他早该知道的。 许愿道:“哎……有吃的没有,饿了。” 殷浩说:“嗯,等会儿。”松开许愿,转过身去拿床头柜上的保温壶,拧开盖子后竟是满满一罐子的鸡茸粥。 许愿闻着粥的香气,问殷浩说:“我爸拿来的?” 殷浩盛了粥,一边淡淡回答道:“不是你爸拿来的,我熬的。” 许愿:“……” 殷浩平时是特事科和特警队两边顾着,真忙的时候家都回不来,更是很少做饭,久而久之许愿几乎都忘了他会做饭这件事。 许愿笑道:“好香。” 殷浩这时绷紧了的神经才慢慢松缓下来,低声道:“以前都是我做饭给我爸吃。” 许愿道:“现在呢?” 殷浩道:“给你吃。”说完舀了一勺粥,吹凉,服务周到地送到许愿嘴边。 许愿喝了这一勺粥,凑过去在殷浩唇角上亲了一下。 殷浩道:“吃饭。” 许愿这时候才想起该说正事,连忙道:“我这是躺了几天了?” 殷浩道:“三天。”说完又把一勺粥塞进他的嘴里。 许愿这时候想喷粥了,结果给噎了一下,好不容易咽下去,连忙道:“三天了!?” 殷浩道:“嗯。” 许愿道:“那……依依他们……” 殷浩道:“还没消息,现在进出市内都卡的很严,但也没有坏消息。只不过有一点很奇怪,张小北的家长彻底联系不上了。” 许愿道:“啊?怎么……之前不是说正赶回来了么?” 殷浩道:“不清楚怎么回事,之前是联系上了,说这一两天就能回来,可是从那天晚上之后……再联系手机就打不通了,给他父母单位打电话,说没他们的消息,又联系了他们出差的地方,说他们已经回去了,但到现在也没出现,本来还担心是不是太着急出意外了,查了一下也没有这方面的消息。” 许愿道:“那他们是人间……人间蒸发了?” 殷浩道:“差不多。” 许愿道:“那天晚上……” 殷浩道:“具体情况我不清楚,马叔大概就是要跟你说这个。”说完把最后一勺粥塞进许愿的嘴里,又问,“还吃吗?不吃叫他进来?” 许愿道:“先不吃了……我也有话想问他。” 殷浩道:“那我刷碗去。”站起来拿着碗和勺子出去了。 马梓远很快进来,打趣道:“小两口腻歪完了?” 许愿道:“您别跟殷浩生气啊,他……” 马梓远道:“我跟他生什么气,他就那脾气,谁的话都不听,就听你的。” 许愿心道有那么严重么,不过现在也不是讨论殷浩听不听话又或者是听谁话的问题,便正色道:“那天晚上……” 马梓远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直接回答道:“不是我。” 许愿愣了,他一直以为自己大难不死是马梓远出手相救,毕竟他在晕过去之前听到了马梓远的声音,又想在那种情况下恐怕也不会有别人,如今马梓远却开口否认,许愿也不明白了。 马梓远道:“你们许家貌似还挺有来头的……”边说着边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许愿。 许愿接过来一看,正是当初许樾南交给他的那本旧书。 只不过如今这本书的封面残了一角,原本应该是写着书名,也就是那几个繁体小楷的地方已经被烧掉了,只余下边缘一圈黑色的痕迹,内页的地方却还完好无缺。 马梓远道:“是这本书救了你一命。” 许愿不说话,等着马梓远的解释。 马梓远道:“你知道那天晚上的怪物是什么吗?” 许愿道:“我不清楚……什么?” 马梓远的嘴动了动,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穷奇。” 许愿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下意识道:“什么?” “穷奇。”马梓远重复道,“中国古代四大凶兽之一,另外三个是梼杌、混沌和饕餮。《淮南子·墬形训》里说:‘穷奇,广莫风之所生也’,高诱的注解说:‘穷奇,天神也。在北方道,足乘两龙,其形如虎也’,简单来说,就是大小如牛、外形象虎、长有翅膀、叫声像狗的一种吃人怪物。” 许愿更觉得反应不过来了,又道:“那……怎么?这么个东西……怎么就出来了?等等啊,那天那个……不是牛那么大吧?普通的牛有那么大?” 马梓远道:“这也是我不能理解的地方。这两天我也查了一些东西,民间野史里倒也有与穷奇有关的记载,不过最有意思的是北宋徽宗宣和四年的一处。”而后便娓娓道来,“‘城北有富户张氏,年四十得次子,爱之如命。张氏次子貌若女子,秀丽非常,故名秀之。宣和三年秋张氏暴亡,二子灵前哀泣,立誓守孝三年。来年春,秀之于屋中夜语,常至天明,长兄怪之,是夜,伏于窗下窃而听之,不见其人,以之为鬼,甚惧。城东有灰袍异士,长兄重金求之,异士翩然而至,设局取之。又一月,秀之七窍流血而亡。长兄大恸,棺前诘责,异士不语。俄而天中紫光骤起,一巨兽网坠于秀之棺上,其貌如虎,声如犬吠,侧生双翅。异士曰:‘此穷奇也。汝弟喜之非常。’长兄诧之,但见穷奇厉声大呼,竟出人言,形貌可怖。异士遂以铜锁镇穷奇于山林之间,成之去也。’” 许愿大致听懂,又道:“那您的意思是……” 马梓远道:“倘若这故事是真的,你以为呢?《史记·五帝本纪》道:‘少昚氏有不才子,毁信恶忠,崇饰恶言,天下谓之穷奇。’其中提到的少昚就是少昊。少昊相传是黄帝之子,更是中国五帝之首,他的儿子自然不用说,那能制住穷奇的就一定不是常人了。” 许愿道:“话是这么说没错……” 马梓远又道:“我听你父亲说了,这书是你们许家的家传。那晚上是这书救了你,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了吧?” 许愿道:“您是说刚才那故事里提到的灰袍人是……” 马梓远点头。 许愿却觉得这件事情十分荒谬,立时否定道:“怎么可能……我们家……” 马梓远打断他:“你还有第二种解释?” 许愿道:“……那也……不是,我的意思你就算那个异士真的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那从北宋到现在怎么也有一千多年了吧?别说我了,就是我爸,再往上数我爷爷,我太爷爷,我也没听说过谁有这个本事……这次算是老祖宗显灵,那下次呢?再遇上它我可能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马梓远道:“你有几斤几两我还看不出来?我也不指望着你去对付穷奇,只是希望你明白它针对你们家的理由。现在穷奇抓走了你妹妹,下一个目标就是你,我只是来提醒你,你的处境非常危险。” 许愿无可奈何道:“这……”却也觉得马梓远说的“处境危险”确是事实。野史中的传闻不可尽信,然而他们遇到穷奇却很可能是事实。许愿虽然没看清那怪物的模样,但当时还有其他人在场,马梓远是赶来的,裴森在,许樾南和窦明纯也在。如今马梓远既然把这当成一个结论来告诉他,那就一定已经和裴森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 不过许愿倒因为这次的袭击明了了许嘉柔的死因,也明白了他们要面对的不是有着变态嗜好的连环杀人狂,而是一只体型巨大、力大无穷且杀人不眨眼的怪物。许愿想起那怪物拍下的一掌仍旧心有余悸,彻底想通了许嘉柔的骨骼为何多处断裂,又为何窒息而死,也大约猜出了她身体右侧的那道切割伤是那怪物的翅膀所致,薄而锋利,巨大且富有柔韧性,没有什么比它更合适的了。而许嘉柔舌头上的那道伤痕恐怕是她情急之下自己咬伤的。 可如果包括另外八具尸骨在内的杀人案都是穷奇所为,那又怎么解释那八具尸骨诡异的摆放?尤其要命的是,他似乎还从手上这本自家的传家宝里看过类似的图形。 许愿越想越觉得头疼,只得道:“那怎么办……” 马梓远道:“事情上升到这个高度仅凭我们已经不能处理了。裴科已经通知了审查组那边的罗组长,想来是会找三大家商量这件事。不过三家里据我所知也不好说有谁有这个本事,赣中舒家精于卜筮,这却是个硬活儿,他们这次怕是不行了。不过我倒听说舒老先生有个朋友很……” 许愿道:“那你们可要赶紧把人找来……我可不想……” 许愿话还没说完,马梓远的手机响了。 马梓远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而后道:“哦,裴森的电话。” 许愿道:“您出去接电话去吧……” 马梓远接起了电话,边朝外走边道:“对,没错,许愿醒了……” 许愿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目光却落在了手中这本据说救了自己一命的书上。在他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没把这本书认真完整地看完过,此刻想到这书可能与自己的先祖有关,竟情不自禁地捻开书页翻看了起来。 然后他发现,自己好像能看得懂了。 那是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说实话以前只要他翻开这本书就有种看不下去的感觉,此刻却开始觉得那书中记录的图形非常熟悉,似乎有什么透过纸页呼之欲出一样。 他又忽然想起了曾经出现在窗台和车里的那只白底黑斑的豹子,好不容易稍微清晰些的思路又变成一团乱麻了。 25、 如果那只怪物真的是穷奇的话…… 许愿还是很难把这种传说中的凶兽和现实联系起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马梓远的洗脑太成功,他在潜意识里似乎已经并不很排斥这个假设。可那只突然冒出来的豹子又是怎么回事?许愿不是动物专家,但也看得出白底黑斑的豹子应该是很珍贵的品种,况且那只豹子似乎也极富灵性,眼睛里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人一样。 但不管怎么说,那只豹子应该和怪兽是一起的,不然哪能这么有目的性的来抢这么一本看似无用的书。许愿又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形,想到那只豹子跃入车内,抢了书之后撞破车窗玻璃逃了出去,凭自己的脚力应该是追不上它,可现在这本书又回到了自己手上,也就是说,那天晚上那只小豹子和穷奇恐怕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不过许愿并没有对这个发现感到高兴,许依依现在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穷奇又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但现在既然没有发现许依依和张小北的尸体,那诚如殷浩所说,现在的情况下没有坏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许愿又开始想马梓远说的那个故事,倘若那个故事里提到的灰袍异士真的是许家的先人,那穷奇的目的就不难猜了。当初许家的先人镇压了穷奇,如今穷奇摆脱了束缚来找许家的后人报仇…… 许愿越想越觉得心惊,想到那八具早已白骨化的尸体,如果说他们也都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许家人……可是由那八具尸骨组成的图形到底是什么意思? 许愿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书,忽然想到在这本书里或许能找到答案,却总觉得自己像是遗漏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信息一样,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十分的不安。 殷浩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许愿一脸纠结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许愿道:“没怎么……老马跟你……跟你们说了没有?” 殷浩道:“嗯。” 许愿抱着头道:“哎……怎么这样……” 殷浩道:“没事儿,你也不用太担心了。” 许愿却还是放不下心,但知道自己紧张也没用,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又问殷浩道:“你刷个碗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 自己跟马梓远说了怎么也快二十分钟,刷个碗也就一两分钟的事,殷浩却是刚刚推门进来。 殷浩道:“刚才你们两个说话,我就没进来,在外头和你爸聊了会儿天。” 许愿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惊讶道:“啊?!” 他又想起三年前在学校那次不愉快的见面,连忙追问道:“你们说什么了?” 殷浩道:“没什么特别的。” 许愿紧张兮兮,接着问道:“你们没吵起来吧?” “没有。”殷浩回答,“虽然这个时候算是趁人之危,但我还是想跟你爸好好谈谈。” 许愿道:“怎么……” 殷浩道:“我希望他可以接受我。” 许愿目瞪口呆,听着殷浩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家庭伦理剧的常用台词,再想到许樾南听到这番话时的精彩表情,忽然岔了气,整个人趴在床上笑到发抖。 殷浩道:“笑什么?” 许愿道:“没……没什么,我爸说什么了?” 殷浩道:“你爸什么都没说。” 许愿心知殷浩这番话对许樾南而言不亚于当初在饭桌上的出柜,想要许樾南接受恐怕还有一定的困难。他们在一起六年了,说实话到现在有没有许樾南的认可已经不很重要,但许愿很喜欢殷浩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心意。殷浩做什么事都是直来直去,向来学不会虚与委蛇的那一套,他要和许樾南说什么只会有直白的坦诚,绝不会是那种弯弯曲曲的讨好,虽然以许樾南的个性后者比较受用。 许愿笑道:“我爸有话说才怪了。” 殷浩道:“你爸跟你不一样。” 许愿道:“嗯,我像我妈。我爸呢?还在外头?” 殷浩道:“我进来的时候还在。” 许愿道:“哎……那我出去看看他。” 殷浩道:“行。”弯腰给他把拖鞋在床边摆好,许愿摸索着踢上鞋子,站起来的瞬间觉得脚软,又摔回去。 “躺时间太长了……”许愿道,捶了捶自己的两条腿,这次站起来的时候稳当了一些,又对殷浩道,“算了,你别出去了,我也跟我爸说两句。” 许愿出了病房,看见许樾南埋头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许愿道:“爸。” 许樾南道:“能起来了?” 许愿道:“本来就没什么大事儿……窦姨呢?” 许樾南道:“我让你窦姨回去歇歇,依依还一直没有消息……” 许愿道:“依依不会有事儿的。” 许樾南声音沉闷地“嗯”了一声,良久后叹道:“哎……小愿啊,你长大了,爸管不了你了。你小时候我跟你妈……隔三差五就吵,一吵起来就没完没了的,你是不是觉得特别烦……” 许愿道:“有点儿。爸,不是我说,你跟我妈就不是一路人。” 许樾南道:“你说得对。” 许愿道:“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许樾南道:“小愿,你以后别跟我和你妈一样……爸说不了什么,管不了了,你们两个这些年……” 许愿道:“爸,我和殷浩挺好的。” 许樾南道:“他对你很好。” 许愿道:“是挺好的,他人不错,什么都会,除了……除了不会生孩子。” 许樾南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很有些哭笑不得的意思,斟酌了许久后才继续道:“你妈她比我想得开,这点比我强太多了。” 许愿道:“这倒是真的……” 许樾南笑了笑,站起来,似乎不想再继续这次谈话,只是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也回去一趟,看看你窦姨。” 许愿道:“那爸你小心点儿。” 许樾南道:“知道了。”然后走了。 他的脊背有一点儿弯曲,鬓角的头发也已经白了。他今年五十四了,许愿想,那一句“很好”,对他来说应该已经是相当程度的让步了。 病房的门开了,殷浩站在他背后,低声道:“你爸走了?” 许愿道:“他回去看窦姨……先进去吧,我想看看那本书。” 两个人回到病房里,许愿这才静下心来翻看起手中的这本旧书。书是左侧的线装,那书页应该是朝右侧的方向翻的,以前许愿一直是朝左翻,是因为对这本书本身就没多大兴趣,对这些细节也不在意了。 这本书上的文字很少,偶尔会在某些图的边缘出现一些简单的注释,盯着一幅图看久了就会出现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就像是浑身的精气被什么吸走了一样,让许愿想到金庸老先生在《天龙八部》里提及到的西夏王宫墙上会令人走火入魔的武学壁画。许愿盘腿坐在床上,把书摊开在膝盖间放着,认真思索着书页上的图形。他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看得懂的,现实就像是隔着的一层窗户纸,只要被捅破了一切就能豁然开朗。 他又翻了几页,忽然被其中的一个图形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个大约呈现五边形形状的圆环,圆环内部又有一些短横线交错叠放着,许愿一看到这个就猛地想到那八具尸骨的摆放,本以为是终于找到了出处,但再仔细地看过一遍后就又发现了其中的不同。那八具尸骨的手臂位置是呈逆时针摆放,可书上的图形却是呈顺时针摆放的。 但结构方面真是越看越像,许愿自己参详不透,就想着去找马梓远,再听听他的看法。 裴森和邬小蔓他们却在这个时候来了,是听说许愿醒了之后从局里赶过来的。许愿就先把那书上的图形指给他们两个人看,裴森喝了口水,又道:“许愿,你再跟说说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愿又回忆了一下细节,反正前前后后不过五分钟的事,很快就说完了。 裴森捂着额头道:“果然如此。” 许愿道:“怎么了?” 裴森道:“那天晚上你爸也说看见了豹子,可我跟你窦姨什么都没见。” 许愿想到裴森那天晚上愕然的一声“什么”,明白了。 邬小蔓道:“许愿,你看看那只豹子是不是这只?”说罢把笔记本电脑转过来,屏幕上是一张白底黑斑的豹子图片,不过不很清晰,看得出来拍摄的时候镜头抖了,照片上的那只小豹子则停留在一个转身想要跑走的瞬间。 许愿尤其专注地看了看照片上这只豹子的眼睛,那双冰蓝色眼睛里的神情非常灵动,就像是人的眼睛一样。但因为这张照片不够清晰,豹子转身的动态又糊成了一团,许愿根本看不清它身上的花纹,虽然那双眼里透露出来的神态很像,但许愿也不能就此断定照片里的就是那天晚上的豹子。 许愿道:“细节看不太清楚,我不好说是不是……小蔓姐,这什么品种的?” 邬小蔓道:“是雪豹,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这只从个头上看也就两三个月大小。” 许愿疑惑道:“雪豹?那不是……这照片哪儿来的?” 邬小蔓道:“这张照片是居住在农家乐周边的一个摄影爱好者拍摄的,两年前的冬天他和朋友进山采风,无意中拍下了这张照片。但雪豹是高原地区的岩栖性动物,在我国境内多分布于西藏青海等省区的高山地区,常栖于海拔两千五百米到五千米的山上,咱们这里平原的海拔高度在五十米到一百米左右,而他拍到这张照片的那座山最高峰也就是六百米左右,一般来说这种地形条件下根本就不会有雪豹的出现,所以这张照片一度被认为是造假。” 许愿道:“那……等等,拍这张照片的人不会也姓许吧?要是他专门针对许家,那我爸会不会有危险?” 邬小蔓道:“没错,姓许。伯父的安全你不用担心,有人在照看着。” 许愿闻言暂时放心下来,又听邬小蔓补充道,“而这张照片的拍摄者,就在那次采风活动中意外失足坠亡了,这张照片是他的妻子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的。当时他的妻子坚持认为自己的丈夫是为了追逐照片中的动物才从山崖上摔下去的,但因为雪豹的出现根本不具备合理性,所以这个说法也就不了了之了。” 许愿道:“两年前的话……也就是说这只雪豹一直就没长大?” 邬小蔓道:“对。” 许愿道:“那应该就是同一只了……又是一个姓许的,他们跟许家可真是有深仇大恨……” 裴森道:“你也不用太紧张了,目前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 许愿道:“啊……”又想起来,“另外的那八个有尸检结果了没有?” 裴森道:“基本……差不多一半的死亡时间都在二十年以上,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许愿一想也是,又不是连环杀人案,就算弄清楚死亡时间也没什么意义了。 26、 许愿其实不想在医院呆着,他又没受什么伤,最多就是昏迷了三天有点儿吓人,实际上也没什么大事儿。但时间也挺晚了,许愿又担心殷浩这些天没好好休息,也就先不提出院的事儿。裴森和邬小蔓来过又走了,马梓远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知道去了哪儿。许愿等病房里又只剩下他和殷浩两个人的时候,看着殷浩喝完了剩下的粥,觉得殷浩像是有话要说,但实际上没有。 病房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半,许愿睡了三天,刚醒不过两三个小时,还并不是很困,殷浩不说什么他也不追问什么,只是催着他赶紧睡觉。殷浩拗不过他,又不放心,只好来和他挤一张单人床。殷浩自己弯腰脱了鞋子,许愿把他的外套扒下来,按着他就往床上躺,殷浩道:“你不睡?” 许愿说:“我不困呢,困了再睡,有事儿叫你还不行么,睡吧睡吧睡吧。” 许愿觉得让殷浩睡觉就跟哄小孩儿似的,马梓远先前跟他说殷浩谁的话都不听就听你的,其实这话也不全对,殷浩是在固执起来的时候才只听他的。裴森既然说现在事情还没发展到最糟糕的地步,许愿也不觉得紧张过头就是件好事,他心里其实也想着很多事,想着失踪了的许依依和张小北,想着许樾南,想着窦明纯,想着那只离奇出现的雪豹,想着那只遮天蔽月的巨大野兽,还有所谓的穷奇和许家先祖之间的关联。 许愿虽然对三大家研究的不少,但是他从没想过自己祖上也是道士大仙一流,更别提什么设下天罗地网来捉拿传说中的凶兽这种一听上去就是很离奇的举措。许愿给殷浩关了灯,又坐回到床边的椅子上,随手拿起放在被子上的书又翻了一会儿。今天的月光似乎格外的明亮,泛黄的书页在月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种奇妙的光感。许愿的手指摩挲着书页的边缘,揣测着那一道道或长或短或弯曲或笔直的线都代表着什么,那些或分散或聚合的螺旋就像是一个个精妙的阵法,许愿虽然参详不透其中的意思,也不免在注视的过程中从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敬畏。 但他同时也觉得非常疲倦,似乎就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汹涌的困意再次席卷上来,许愿也不知道是自己之前睡得太累,还是关了灯之后被这种深夜的气氛所感染。医院里静得很,翻动书页带来的细微响声和时钟走秒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许愿从病房的门缝间看到外面走廊里的应急灯灯光,眼前好像出现了幻觉,是潜行在黑夜里的一只靠吸人精血为生的水妖,沿着地面缓缓地流动过来,一点一点地又不见了。 许愿就这么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那本书就那么摊开着摆放在被子上,里面扭曲的图形像是要活过来一样。许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刚一睡着就开始做梦,他梦到古装剧里那种高高大大的宅子,门梁上挂着白灯笼,院子的正中摆着一口很高的棺材,有很多穿着白麻孝服的人跪在地上哭。然后他感觉自己像是飞了起来,飞到了那口棺材的正上方,棺材没有封死,厚重的楠木棺盖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下,砰地一声就掉了下来。棺材里躺着个黑发少年,眼睛紧紧闭着,嘴唇青白,穿着殓服,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棺木里还有一尊玉佛的陪葬。 那棺材旁边站着个神情冷淡的灰袍男子,任凭他对面三十来岁的男子揪扯着衣领,也不说话,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里。然而许愿从这个俯视的视角,轻而易举地就能发现他左手小指指根上缠缠绕着比头发还细的丝线,那细线的颜色是一种很深的红,松松地垂到地面上,另一头却连在棺木中那少年的左脚脚腕上。许愿也曾听过月老红线的传说,只觉得这种仿若情人间的红线相牵十分怪异。 许愿又去看那棺中的少年,不知怎么觉得似乎有些眼熟,正想再看,却忽见这少年睁了眼睛。许愿发现这少年竟是异色的双瞳,右边那只眼睛是纯净的黑色,左边的那只眼睛却是如雪豹眼睛一般的蓝色,仿佛天山上的融雪,非常寒冷。 他少年似乎想挣扎着起身,但却像是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着。许愿看见他青白色皮肤下的血管一点点的暴起,像是被注射器推进去许多新鲜的空气,危险到随时都有爆裂的可能。然而就算这少年已经用力到了这个地步,他的身体还是纹丝不动。这少年那只黑色的眼睛里漫上一层绝望的水光,挣扎着想说什么,可他的嗓子里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天空中忽然卷起了一个巨大的紫色漩涡。许愿觉得自己被这漩涡里的紫光照得头晕目眩,却有种力量迫使着他抬头朝那个漩涡看去。那漩涡旋转的速度极快,几乎已经看不到原本的首尾,然后许愿听到那灰袍人大喝一声,紫色的漩涡交织成一张几乎遮盖了全部视野的天网,在云层间兜住了一只不断嘶吼着的振翅野兽,狠狠地坠了下来。 连接着那灰袍男子小指与少年脚腕的红线应声而断,棺木也被半空中坠下的巨兽压散,那巨兽发出犬吠一般的声音,不住挣扎,那漩涡形成的天网却越裹越紧,几乎在他光滑的金棕色皮毛上勒出血来,十分凄厉和痛苦。 那灰袍男子从袖中抽出一把约有小臂长短的木质短剑,右手握着,左手拈出一个奇怪的法诀后,竟仿若腾云般平地而起,最后停在那巨兽头顶的上方。那巨兽目眦尽裂,竟口出人言,喝骂道:“许绍成!有朝一日我必定将你扒皮拆骨——唔啊啊啊啊——” 许绍成好似什么都没有听见,将右手里的那柄短剑绕了个圈,竟直接捅入了那巨兽的胸膛。 散发着淡淡腥气的兽血像失了控一样朝上喷射出来,那巨兽也跟着连连惨呼,不少原本跪在地上哀泣的人都已经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那少年身上素白色的殓服被落下来的血雨淋了个湿透,却还是只能睁大了双眼,口中就连呜呜的声音都发不出来,气到极点竟直接昏了过去。 许绍成将那木剑插入了穷奇的心口,眼见血已流干,伸手抓住那天网上密密麻麻的网眼,向后一甩,竟把这如小山一般的巨兽扛在了肩上,而后对那早已吓软了脚的中年男人道:“告辞!”说罢袍袖一展,就此越过高墙去了。 那中年人瘫坐在地,满脸是那喷溅出的血雨和冷汗,足足过了半日才从震惊中稍缓,连忙爬起来去看那散碎棺木中的少年尸身。 那少年双目紧闭,整个人泡在湿淋淋的血里,那中年人扑上去哭了一阵,竟让这少年闷哼了一声悠悠醒转,再睁眼时又变回了一双纯净的黑眸。中年人大喜过望,连忙要将这少年从棺木中抱出,这少年却满脸悲痛,神思恍惚,对那中年人急切的呼喊充耳不闻,忽地喷出一口鲜血,竟是咬舌自尽了。 少年吐出半截鲜血淋漓的舌头,身子一软,跌落回了棺木之中。那中年人沉浸在幼弟死而复生的喜悦之中,却又猛地遭此重创,竟一口气没提上来,抽搐着倒在地上,片刻后也脸色青紫的去了。 许愿目睹了这一出活生生的人间惨剧,一时之间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少年被血糊花了的脸上,看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低声叫道:“——张小北?!” 许愿被自己的发现震住,还没缓过神来漂浮着的身体就像是被厉风卷走,终于落到实处的时候背后像是撞上了钢板似的又麻又疼。许愿闷哼一声,却是从梦里醒了,睁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本旧书,房间的另一角传来堪比野兽咆哮般的人类嘶喊。 许愿赶紧抓着书从地上爬起来,看清楚了眼前的情形,失声叫道:“张小北!” 站在房间另一侧手持武器与殷浩对峙着的的确是张小北。此刻他再不是同班同学眼里那副好好班长的样子,双手紧握着一把约有一米长的窄剑,一双眼睛也已经变成了纯粹的蓝色,眼球周边溢出一层薄薄的血色,是浸透了凶狠的杀意,同那只豹子的眼睛一模一样。他T恤衫与牛仔裤的间隙里也伸出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表现出一种强烈戒备的姿态。 殷浩就站在许愿与张小北形成的对角线之间,这个位置刚好可以把许愿挡在身后。许愿没料到自己睡着的这段时间里现实竟有了如此突飞猛进的发展,连忙叫道:“殷浩!” 张小北大喝一声,双手平举,剑尖朝斜上方挥出,就此攻了过来。许愿叫了那一声之后就后悔了,生怕殷浩分心,然而下一秒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张小北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体格,身高还不过一米七,殷浩比他高出了将近一个头,且他手中紧握着的那把利刃还未近身就已经被殷浩一脚踢开,打着转儿落在地上,撞上墙才停了下来。 张小北双眼通红,嗓子里竟发出豹子一般的吼声,手掌猛地绷紧成爪形,指甲也在瞬间变得又尖又硬,直朝着殷浩扑了过来。殷浩却轻而易举地抓住他的手腕反拧回去,许愿听到一声清脆的腕骨碎裂声,张小北犹不放弃,竟放脚朝殷浩胯下踢来。 目睹了这一幕的许愿简直要被气笑,殷浩却是干脆利落的一个侧翻,避开张小北这一记阴损攻击的同时也将他双手一起反拧在背后,从腰间掏出手铐来给他铐上。张小北不住挣扎,又试图用那条灵活的尾巴去抽殷浩的脸,被殷浩一记膝踢撞到腰间,“唔啊”的惨叫了一声,瘫在地上不住地喘气。 许愿刚想提醒殷浩这张小北恐怕不是个人,手铐铐住的话不一定有用,却见那手铐上裹了一张黄符,知道这是早有准备,也不说话了。许愿见张小北已经被制服,刚想过去跟殷浩说两句话,却又见一铁塔般的壮汉凭空冒出,一双铁掌带来劲厉的风声,伸手便直取殷浩的心口。许愿根本没反应过来这壮汉是何时出现的,殷浩却像是早有准备一般侧身避开。这壮汉赤着上身,露出手臂和胸膛腰腹间形状漂亮的肌肉,然而左右双肩上却各穿着一个铁环,连接着的沉重铁链从皮肉下深埋至心口后又再度穿出,尾端用一把黄铜大锁牢牢坠着。这壮汉出手狠辣,招招取向殷浩的要害。两个人的个头相当,身手也不相上下,许愿不禁为殷浩担心起来,却忽见他剑走偏锋,竟冒险从这壮汉的双拳之中突入,直取这大汉的面门。 许愿眼看这大汉的铁拳就要撞上他的胸膛,心说这一拳下去殷浩的肋骨不还得断上几根,下意识地大声阻拦道:“殷浩!” 没料到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这壮汉凌厉的拳风却突然疲软下去,许愿听到那大汉鼻骨的碎裂声,铁塔般的身子竟因为殷浩的这一拳踉跄着退后了数步,许愿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只见这大汉捂着胯下,恶狠狠地瞪着殷浩,一双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殷浩对倒在一旁的张小北道:“这是还礼!”说罢得了先机,又一次朝那大汉抢攻过去。 殷浩打架的路数师承二爷,虽仍是自由搏击的路数,但真打起来谁也料不到下一刻会从什么地方出招。以前黑道来往不讲究手下留情,没打死是运气打死了活该,这种打法直到殷浩进了警校后因纪律所限才稍有收敛,此刻却像是放开了所有的限制,一时之间和那大汉打得是难解难分。 许愿的心情却很紧张,他看那大汉胸前的铜锁,便心知他就该是当初被许绍成镇压了的穷奇,也就是抓走许依依和多起杀人案的始作俑者。那天晚上他见识过穷奇的厉害,生怕他被殷浩激怒现了原型,到时候就算殷浩有三头六臂都打不过了。眼见那大汉眼中也已经见了血丝,又一记横扫被殷浩绊倒在地,竟从嗓子里发出了狗吠般的叫声。 许愿心道不好,正想着要怎么办,马梓远却不知道从哪里冲了过来,大声叫道:“许愿!快点儿!千万不能让它变回原形——”说罢从指间弹出一把黄符,大吼道,“快点儿画!” 许愿这次真是完全听不懂马梓远在说什么了,只下意识地把那一把黄符抓在手里,看那大汉的周身已经隐隐冒出了光亮,背部隆起,显是那一对巨大的翅膀将要展开,连忙大叫道:“你倒是说画什么啊!” 马梓远道:“书在你手里,你觉得该画哪个就画哪个——” 许愿从没觉得马梓远像此刻这么不靠谱过。那穷奇将要振翅的前夕带来堪称恐怖的狂风,残存的玻璃被齐刷刷的震碎,门口的衣帽架断成两截,床头柜上的东西也纷纷落地,床上的床单被子枕头更是早已被狂风卷着飞向了窗外。许愿被吹得站不住了,连忙俯下身来趴在地上,一手攥着空白的黄符,一边用胳膊肘压着狂乱飞舞的书页,找不到可以用来写字的东西,干脆抓过一块碎玻璃割伤了手指,鲜血瞬间流满了指缝。 许愿这时候静不下心来,那些纷乱的图案虽然是在被自己翻阅着,可是他乱成一片的脑子根本就无暇去思索每个图形可能的含义。许愿的头上已经全是冷汗,眼角的余光一扫,那大汉的身体竟似已经暴涨了一倍,逼迫得殷浩只能来回闪避躲避他接连不断的攻击。许愿忽然记起梦中许绍成制服穷奇所用的法阵,也顾不得去翻书了,干脆循着记忆里的曲线沾着血在黄符上涂抹起来,好不容易觉得差不多了,连忙举起来对马梓远道:“好了——” 手一松,那张符纸竟从手里飞了出去。 马梓远纵身一跃,伸手将那张黄符捞进手里。许愿被风吹得睁不开眼,也不知道马梓远干了些什么,就只见一道紫色的火线随着符纸的燃烧飘了出来,随着四散的狂风在狭窄的病房内卷出螺旋式的圆形。那大汉暴喝一声,双目突起,埋在胸膛内的铁链铮铮作响,竟与那紫色的螺旋僵持在了一处,马梓远忙道:“许愿!你倒是接着画啊——唔——” 许愿连忙又趴在地上画了几张一模一样的,顶着狂风挣扎着爬过去塞到马梓远的手里。马梓远双手运力,那符纸竟凭空燃烧起来,细小的火焰同先前的火线聚合在一处,源源不断地缠绕成紫色的漩涡,形成一张巨大的天网后轰然落地,将已经力竭的壮汉全身网住。 许愿的背上已经全是冷汗,手指已经开始微微痉挛,满手都是湿滑的血液。他看着那壮汉被那张紫色的网牢牢裹住,暴涨的身形也缩了回去,整个人平躺在地上大口地喘气,身上明明没有伤口,却从铜锁锁住的地方流出散发着淡淡腥味儿的血来,像小河似的流个不停,一会儿就将他整个人泡在血里。 张小北哭着道:“大哥!”边说还边挣扎着朝那大汉爬过去。 许愿的心仍旧悬着,也不知道这到底结束了没有,又担心这大汉一直流血迟早会一命呜呼,便忙对马梓远道:“他……” 马梓远的神情却有些呆滞,片刻后竟喷出一口血来,直接脸朝地的栽倒下去。 27、 许愿冷不丁地被马梓远又吓了一跳,眼看着他大头朝下栽倒在地,之后才想起要去扶他。殷浩从房间的另一侧过来,跟他一起把马梓远给架起来,那边张小北已经伏在穷奇的胸口不住地大哭,许愿这时才刚刚理顺一口气,问殷浩道:“这是怎么了……” 殷浩道:“自投罗网。”话音刚落,裴森和邬小蔓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他们两个看见马梓远的模样也是吃了一惊,连忙道:“老马这是怎么了?” 许愿道:“我也不知道……吐了口血就晕过去了。” 裴森过来在马梓远的颈动脉上摸了一下,又侧耳听了听他的心跳,然后道:“没什么大事儿,应该就是晕过去了。”说完侧身让身后的医生过来,抬着马梓远走了。 许愿这还一手的血,伤口虽然不深,但也不能这么放着不管。许愿虽仍旧担心张小北和穷奇的事,但还是被殷浩拉着包扎去了,裴森和邬小蔓暂时接手了这堪比台风过境的事故现场,盘算着这次要出多少部门预算才能赔了医院这一排碎了的窗玻璃。 那边穷奇身下的血是越流越多,张小北的嗓子已经哭哑了,仍不住地叫着“大哥”。张小北双手被反铐在身后,挣脱不开,只得跪在那壮汉的身前,俯下身来用脸去蹭他的胸膛,拼命想止住那不停的血流,却怎么也找不到伤口。束缚着那大汉的紫色天网也已经被血染成湿淋淋的红色,他人却还没晕过去,咬牙撑着,只喘息声颇为急促,半晌后才对张小北道:“莫哭,大哥没事。” 这时许愿和殷浩已经回来,许愿觉得自己手上的伤不算大事,坚持不想把自己的手缠成个粽子,清洗消毒了之后只简单地缠了几层,又拿创可贴把其他的地方给贴了。病房里几乎已经不能落脚,满地的血,又有张小北在那里声嘶力竭的哭着,见许愿回来了竟膝行向前,直朝着他扑过去,不住磕头道:“求求您了,别让他……” 许愿听得不忍,又不好避开,张小北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人多少还是有点儿同情心的,可一想到穷奇害死的那些人还不知道有多少,又都是许家的人,许愿的心里又觉得过不去了。那边裴森却是知道穷奇这种上古凶兽没那么容易就死了,但也觉得这血一直这么流也不是个事儿,便对许愿道:“什么都别说了,先想个办法吧。” 许愿得到了科长的允许,又从邬小蔓手里把那本书和没写字的黄符给拿回来,他觉得自己这种凭感觉的特别不靠谱,偏偏张小北和裴森都看着他呢。许愿没办法,翻了几页书,灵光一闪觉得某个应该差不多,又画完了一张,可惜不会用,偏偏马梓远还不在。 裴森道:“那给我吧。”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打火机来,唰的一声点了,手势竟也颇为熟练。那符纸轻飘飘地落在那大汉的胸膛上,被血洇湿了之后窜起一道明亮的火焰,血却是真的一点点的不再流了。许愿没料到裴森还有这一手,却突见他身体打了个晃,邬小蔓连忙扶住他,急声问道:“怎么了?” 裴森见邬小蔓眼中的关切神色,摇头道:“没事儿。”而后对许愿苦笑道,“我算是知道老马为什么晕了。” 邬小蔓偷偷握住裴森的手,发现他的手竟十分冰凉。 裴森道:“这东西不同于寻常道法,至少跟罗家的那些不是一路,有点儿邪门,跟聊斋里那些妖精似的,吸人阳气。老马都撑不住,更别提我这个半桶水了,估么着也只有你们许家人能用,反正我是不敢再来第二次了。” 许愿道:“其实我也不行……”又想起那种仿佛天昏地暗的眩晕感来,那边张小北已经止住了哭声,呆呆地看着躺倒在地的大汉,许愿忙道:“依依呢?” 张小北道:“……还活着,本来想把她和你一起……” 许愿急匆匆打断他:“那她人呢?!” 张小北道:“你们……你们先把我大哥放了。” 裴森真被他给气乐了:“你这还讲上条件了?” 张小北不说话了。 裴森道:“别做梦了你。”被屋里的血腥味儿刺得头疼,邬小蔓见状便把他拉了出去。 张小北伏在那大汉的胸前,再不看他们,那条长长的豹子尾巴也软软地拖在地上,被那大汉周身的血水染红了一层。 许愿看着他的背影,示意殷浩稍安勿躁,试探着叫道:“张小北?” 张小北仍不理他。 许愿又道:“张小北……还是应该叫你张秀之?” 张小北的肩膀颤了一下,没回头,却低声道:“你知道了?” 许愿道:“我也不知道……” 张小北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也该知道我和许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许愿道:“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北宋?北宋到现在怎么说也快一千年了吧?就算是父债子偿这时间也太长了吧……依依是无辜的,再说你们已经杀了那么多……” 张小北打断他:“你们许家人是人,我们家的人就不是人了?我大哥难道就天生该死?从宣和三年到今年为止一共八百八十八年,这么多年我大哥遭的罪呢?你知道那把铜锁拴在他心口有多疼?一天三次一次就要一个时辰……这还不是你许家做下的孽!我大哥当初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凭什么你许家的人就要替天行道?!” 那大汉低声喝止道:“秀之!” 张小北依旧不依不饶,继续道:“如果当初不是你们许家多管闲事,那我又怎么……你以为许家的人都是为了什么才死的?我要免了我大哥遭的罪,还不是要你们许家的人以命来偿?许绍成就不是个好东西,用那些个阴邪的法术害人,到头来还不是害人害己……” 许愿虽然和自家的老祖宗没什么交集,但张小北的那句“许绍成就不是个好东西”,也跟骂了自己祖宗十八代差不多。许愿摸了摸鼻子,觉得不能让张小北再这么说下去了,就打断他道:“行行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再说了,先停停行不行?” 许愿确实知道一点儿这里面的事,马梓远说的那个故事是一方面,他做的那个梦又是另一方面。他现在有点儿相信那是老祖宗给他托的梦了,为的就是好让他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而且张小北也承认了他就是那个故事里提到的张家次子张秀之,那说的应该就是同一件事了。 其实这件事在许愿看来也没那么复杂,就是当初生得眉清目秀的张家小少爷和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妖怪谈起了恋爱,弄得神神秘秘的让他哥哥以为自家的弟弟是撞了邪,就请了许家的老祖宗许绍成来降妖除魔。然后许绍成办事的手法也不太地道,用张家小少爷的假死诱使大妖怪上了钩,最后把大妖怪打成了重伤锁在了深山老林里。小少爷醒了之后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心上人,悲愤之下咬舌自尽,害得他哥哥在悲喜之间也跟着一命呜呼,家破人亡。 在张小北的立场上看许绍成的确不算是个好东西。许愿叹了口气,又道:“有句话你听说过没有?冤冤相报何时了。是,许绍成是害得你们挺惨的,这我能理解。那你们杀许家的人就是对的了?我不说依依,就说许嘉柔,许嘉柔是无辜的吧?那你让她的父母怎么想?如果她的爸妈知道了真相,知道了是你们杀的许嘉柔,然后也请了个像许绍成那样厉害的能人异士来找你们报仇,到时候你怎么办?继续把人杀了?还是用你刚才的逻辑说自己是罪有应得然后甘愿就死?张小北,你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张小北又是一言不发。 许愿接着道:“再说当初的事儿,又不是许绍成上赶着去你们家降妖除魔,还不是你大哥……”许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因为他想起张小北口中的“大哥”似乎一直指的是现在躺在地上的穷奇,便改口道,“不是,我是说你亲哥,如果当初不是他误会了,以为你被什么妖怪上了身,他会找来许绍成?他的本意不也是为了你好?可你倒好,心灰意冷的只想着殉情了,你哥呢,你不知道大喜大悲的情绪起落对心脑血管的负担很大啊,你哥还不是这么死的。这么多年你一直想着怎么救你身后的这个‘大哥’,因为你送了命的亲哥呢?你想过他没有?” 如果说许愿前面的话还能让张小北认为是强词夺理而不加理会,这次却真的是让他哑口无言了,因为许愿的话确实戳了他的痛处,情急之下便反驳道:“那也……” 许愿喘了口气,继续道:“那也怎么样?你仗着依依喜欢你你就骗她?还是你仗着你能变成只猫……不是,能变成只雪豹,就肆无忌惮地吸引许家人的注意,领着他们一步步走向你们布好的圈套,再让你大哥把他们一巴掌拍死?张小北,就算你有苦衷,我还真不怕告诉你,比起许绍成来,你他妈的才更不是个东西。” 许愿道:“我说完了,我再问你一遍,依依呢?” 张小北彻底被许愿给说愣了,他死时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又一直被父亲和长兄捧在掌心宠着,哪里领教过许愿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片刻后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泪水鼻涕糊了满脸,伏在那大汉的胸前,整个人哭得喘不过气来,连背影都一个劲儿的发抖。 许愿觉得自己心里的那口怨气总算是酣畅淋漓地发泄了出来,这时那大汉方才理顺了气息,缓缓道:“我们并未伤害令妹。” 许愿道:“要是依依真出了什么事儿,我也不会在这儿跟你们废话了。我只问一句话,依依人呢?” 穷奇道:“我们一直没有出那片林子。” 许愿总算得知了许依依的下落,也不耽误,正想叫殷浩跟自己一起去农家乐的小树林,一回头就看见裴森邬小蔓和赶来的贺勋以及其他在场人员均是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疑惑道:“怎么了?” 贺勋干笑了两声,走过来拍了拍许愿的肩,一本正经道:“行啊许哥,真人不露相啊,您这口才可真是……佩服佩服。”又看向殷浩,“哎阿浩我问你一句啊,许哥他在家不会也这样吧?那可真是苦了你了……” 殷浩看似面无表情,许愿却看得出来他心里想笑的不行。 许愿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拉着殷浩走了,自有留下的人去通知许樾南和窦明纯。两个人拐走了裴森的那辆蒙迪欧,下楼一看右车窗玻璃还是碎的,根本没修。殷浩开车,许愿坐副驾驶,蒙迪欧在凌晨三点半开出医院大门,一路畅行无阻。许愿好奇道:“怎么我睡了一会儿就变成这样了……” 殷浩似是不愿多说,只是道:“他们认为穷奇还会再来。” 许愿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笑道:“他们可真行,这是拿我当活靶子呢。” 殷浩淡淡道:“嗯。” 许愿道:“不高兴了?” 殷浩没说话,却踩了刹车,把蒙迪欧停在了路边。 许愿叹了口气,道:“他们那不是没办法吗……打算这么干肯定不是我醒了之后才决定的吧?这才几个小时啊,要我醒着我也同意了。” 殷浩低声道:“许愿。” 许愿道:“嗯。”然后把手伸过去,摩挲着殷浩指腹上的硬茧,“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没事儿。”说着把殷浩拉过来,抱着他的头在他的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行了吧?”许愿说,“来来来让我看看……你刚才跟那大妖怪打架的时候伤着没有……”边说边装模作样地隔着殷浩的衣服在他的胸膛上摸了摸。 殷浩怕自己被他撩起来,就抓着他的手按回去,低声道:“这案子结了之后再看。” 许愿懒洋洋地道:“行啊。” 殷浩重新启动了车子,许愿在玻璃的反光里捕捉到殷浩微弱的笑意,彻底放下心来。 虽然觉得殷浩有弱点不太好……不过也随他去吧,许愿想。 28、 深夜的好处就是可以肆无忌惮地飙车,原本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在蒙迪欧的超速负载下成功缩减到了四十五分钟。两个人顺利抵达了农家乐,小树林那里仍有人守着,便拿了手电和他们一起在林中寻找许依依的下落,最后是殷浩把睡的正香的许依依从林子里给抱了出来。 许愿道:“也不嫌凉。”说着拿了床毯子给异母妹妹披上,又让殷浩给抱进屋里,让许依依躺在床上睡了。 殷浩道:“你爸这次能放心了?” 许愿道:“嗯,我有预感我爸在这件事后会很喜欢你……” 殷浩:“……” 清晨许樾南和窦明纯风风火火地赶来,许依依刚醒,记忆仍停留在去林子里进行寻宝探险的时候。窦明纯冲进来抱着许依依就哭,许依依完全忘记了自己曾见过许嘉柔尸体的事,整个儿一副状况外的表情,愣愣道:“妈?你哭什么啊?” 窦明纯道:“依依……” 许依依茫然四顾,看到站在门口的许愿和殷浩,眼里先是浮现出一丝疑惑,又看了一眼许樾南,这才慢慢回想起站在门口的那个娃娃脸似乎是自己的异母哥哥,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不认识,不过还挺帅的嘛,和张小北有一拼。 哎等等……张小北是谁啊? 许依依被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脑中的名字吓了一跳,想了半天也记不起张小北是谁。许樾南的手机这时响了,是饶秋听说了许依依被找到的消息赶紧打电话过来要和许依依说话。许依依接过父亲递过来的手机,听见电话那边饶秋似乎要哭出来的声音:“依依……你没事儿真是太好了,呜呜呜呜……” “你们都怎么了啊……”许依依莫名其妙极了,觉得自己不过睡了一觉,醒了之后大家怎么就跟天塌过了似的,妈妈的眼睛红得像只兔子,爸爸的表情非常疲倦,连许久不见的异母哥哥都出现了,现在连饶秋也是一副庆幸自己大难不死平安无事的样子。 饶秋道:“我没事啊,我高兴啊,你吓死我了……” 许依依道:“等等啊饶秋,我有话问你……”说完拿着手机跑出房间,特意避开门口的许愿和殷浩,躲进了楼梯间后才小声道,“饶秋,我问你个问题,张小北是谁啊?” 电话另一头的饶秋同样莫名其妙:“张小北?谁啊?” 许依依道:“没怎么……就是突然想起来这个名字觉得挺耳熟的,还想是不是以前认识的人呢。” 饶秋道:“我不记得啊,听名字是男生吧?” 许依依道:“也许吧?我马上就回家了,这几天不在家汤圆儿还不把我床给挠烂了。” 饶秋道:“你回家之后我去看你啊。” 许依依道:“我又没事儿……好啦好啦,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 许依依挂断电话,拿着手机回去的时候正好碰到从房间出来的许樾南和窦明纯。许依依刚才还不觉得,一想自己可能睡了好几天就全身不舒服,觉得自己头发痒痒身上也痒痒,就想好好地在家里洗个热水澡,便小声跟窦明纯说想要回家。 窦明纯忙道:“依依,还不快跟你哥哥打个招呼?” 许依依便对许愿道:“哥哥好。” 许愿摸了摸许依依的头发,笑着道:“依依越来越漂亮了,快跟你妈回家吧。” 许依依听见许愿夸自己漂亮,心里还是有那么点儿得意的,这时听许樾南对窦明纯道:“你和依依先下楼吧,我和小愿还有话要说。” 许依依被窦明纯带着走了,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父亲正在和自己的异母哥哥还有旁边那个高高瘦瘦的帅哥说话。 许樾南道:“小愿,这次多亏了你们……依依才能……” 许愿道:“依依也是我妹妹,爸你不用说这个。”又想起那本书的事儿,决定这次一定要问个清楚,连忙道,“爸,那本书……” 许樾南叹道:“我也知道的不多,你爷爷把它给我的时候,只说危难时刻它能让许家子孙逢凶化吉,我那天想起来这一茬儿,才问了你一句。” 许愿心想幸亏当时许樾南问了一句,不然他根本不会想着要把这本书给带过来。逢凶化吉这话也说的不错,关键时刻保护了自己没被穷奇一脚踩死,又透过它了解了许家与穷奇近千年前的恩怨,最后救回了许依依。不过从马梓远和裴森的反应上来看,这书里记着的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要说害人害己有过了点儿,幸亏自己没什么慧根也不会用。 许愿道:“爸,这书你不拿回去了?” 许樾南道:“你有用就留着吧,依依她……还是不接触这些东西的好。” 许愿道:“行。爸你也赶紧回家吧,回去多休息两天,有事儿再联系。” 许樾南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许愿和殷浩,才有些迟疑着道:“小愿……还有小浩,有时间的话……你们两个就回家里来坐坐。你窦姨别的不行,做菜的手艺还可以,你要是不爱吃你窦姨做的饭,咱们去外头吃也行……” 许愿愣了,殷浩也愣了。 许樾南又道:“这次依依一出事儿,我……哎。你们两个要是不愿意,我也……” 许愿道:“爸!我们能有什么不乐意的。”说着又拿胳膊肘拐了一下殷浩,“是吧?” 殷浩虽然一直下定决心要让许樾南接受自己,但梦想成真的这一刻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是盯着许樾南看了半天,直到许樾南说他该走了。 殷浩看着许樾南的背影又是半天,才对许愿道:“你爸这是……” 许愿道:“什么我爸,以后也是你爸了。” 殷浩:“……” 许愿笑道:“高兴吗?” 殷浩道:“嗯,高兴。” 然后两个人非常默契地接了个吻。 送走了许樾南之后两个人就又开着裴森的那辆破蒙迪欧回了医院,许愿这次换了一件事来担心,张小北和他那穷奇大哥人不人妖不妖的,放到法庭上也没办法审,许嘉柔的事情上恐怕还是没办法给许正安和陆蕊一个交代。不过这件事情他插不了手,只能看裴森他们怎么处理了。 至于当初的张秀之殉情之后又怎么变成了今天的小北,许愿还是后来听邬小蔓说的,而邬小蔓是怎么知道的就不得而知了。说是张小北还是张秀之的时候,一次出门无意间从一个猎户手下救了一只雪豹,见这只豹子十分可爱,就带回家里养着,但怕他亲哥嫌弃就一直瞒着没说。没想到这只雪豹极通人性,是有着仙根的灵兽。当初许绍成以张秀之假死再加上红线姻缘相牵诱使穷奇上钩,穷奇重伤后张秀之跟着殉情,这只雪豹心有不忍,便主动和张秀之的魂魄合为一体,延续了他的生命,这才成了今天的张小北。 许绍成当初为镇压穷奇在它的心口处种下了铜锁,以此限制住了它的大部分法力,而穷奇更是过了八百多年才勉强恢复了一些,之后为了方便行动便一直寄身在张小北的各种衣服上。而后穷奇和张小北一是为了复仇,二是为了解开心口铜锁的禁锢,这才接连不断杀了许多许家的人来组成阵法,试图以阵法的反冲破开许绍成那把铜锁的钳制,那八具尸骨古怪的摆放就是为了这个。他们设下的阵法一共需要十个人才能完成,本来许依依是第九个,许愿是他们计划中的第十个,但是他们误把许嘉柔当成了许依依,之后便将错就错地用许嘉柔的尸体引许依依上钩。但是许依依在计划实施之前无意间注意到了张小北衣服上的穷奇,还引得众人一起来看,张小北怕等二人失踪之后这成了自己的破绽,那天才控制不住的生了气。 张小北知道许绍成的家传在许愿手里,一是想参详那本书中的记载来校正自己的阵法,二是为了诱惑许愿上钩,这才有了那晚抢书的举动。但没想到那本书里还暗藏玄机,不仅震慑了穷奇救了许愿一命,还伤了当时叼着书的张小北,迫于无奈张小北只得把书丢在原地然后逃了。之后他忌惮那本书的威力,唯恐在事成的关头再出现什么乱子功亏一篑,便铤而走险地去医院又一次抢书,可裴森他们早就料到了张小北会有的行动,这才有了许愿从梦中惊醒时看到的那一幕。 当然也还有许愿不知道的事,张秀之的张家实际上和当时齐云山张家的掌门沾亲带故,不然齐云山也不会联合川南罗家一起围殴许绍成。许绍成生前建宛城地宫,将致亡妻手书的《魂梦录》藏于地宫深处,却把记载他毕生所学的轻描淡写地留予后人,甚至连提都没提起过一句。是以知道许绍成其人的众人都将目光聚焦在南阳的宛城地宫上,谁也没有想到真正的绝学是这样默不作声地传承至今。 而罗树人因为资质平庸,再加上父亲的常年卧病,在罗家以道术分尊卑的格局下并不受重视,因此也没有资格知道与许绍成有关的事。他当年会安排许愿进特事科,无非是觉得许愿给人的感觉不一般,这是他以罗家眼光的看法,但并不清楚这种不一般代表着什么。而这次的事情又在惊动罗颂辉之前就被误打误撞的解决,所以三大家里也没多少人清楚这里的事,只有舒良平略微过问了一二。 罗树人既不清楚许绍成的事,许愿就更不可能有机会知道了。所以在后来特事科解散许愿和殷浩被重编进重案一组,殷家涉案牵扯到《魂梦录》的时候,许愿根本就没想到这也是自家的渊源,而是直到那次的案子解决了之后才慢慢发现这其中的关联。但许愿觉得许绍成已经死了那么多年,这不是个大事,该了的也都了了,也就没对外人说起过。 至于秦致则是在后来看过《魂梦录》里许绍成对后世的卜算,又听舒良平偶然间提及这件事之后才推断出许愿是许家的后人,不过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张小北和穷奇这一堆人不人妖不妖的也的确无法妥善处理,但也不能把那十余条人命一笔勾销。裴森对他们这样的也没什么同情心,该挨着的也挨着去,谁也没那个闲工夫去帮着他们解决病痛。他们两个的去向许愿不知道,不过清楚穷奇这种上古凶兽是杀不死的,那他们两个就应该没死。许嘉柔的命案和那八具尸骨也只能定为内部已解决的外部悬案,封存了一段时间就慢慢沉寂下去。 后来许愿和殷浩去看马梓远。 马梓远顶着一张满是菜色的脸,言称再也不敢自不量力地招惹许家这尊大佛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