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刊登在日报上的一则匿名消息,宣称会在电视剧的拍摄片场上演一起谋杀。 接连而来的爆炸案件,凶手频频公然挑衅,并且要求肖云鹤亲自前往破案。 秦致生死未卜,肖云鹤不惜打入半条命魂为他延命,却在各方的压力之下,不得不到处奔波寻找与爆炸案有关的线索。 阴间地府,孽镜台前,往昔的记忆回溯。 “我这徒儿福薄。”须发皆白的老者淡淡道,“阎君在上,不介意我用这把老骨头为他讨个情面罢?”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惊悚悬疑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致,肖云鹤┃配角:夜睿┃其它: 第一章 雨越下越大了。 天边的乌云仍旧压得很低,像是一块吸满了水却怎么都挤不干净的破旧棉絮。这是今年春天最大的一场雷雨,雷声过后就只剩下倾盆大雨顶头浇下,浮在地面上的积水被接连而来的雨点打出一片雾蒙蒙的水汽,盘桓在脚底,像一团淡淡的粘稠的雾气。 肖云鹤只觉得冷,好像天地之间因为这一场骤雨刹那间又跌回了刺骨的冷冬。他抱着秦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雨的缘故,他只觉得秦致的身体冷得吓人,像是寒冬腊月里掬在手心里的一捧冷冰冰的雪。肖云鹤看着天上落下来的雨水冲去他唇边仅剩的那一点儿淡淡的血色,忽然之间觉得茫然起来。 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 湿透了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湿漉漉的冷。 乌云压境,雨不停歇的下着,方才可以破开天地的道道惊雷的余韵还没有散去,整个废弃工厂的地面上,已经被水冲开一层淡淡的泥泞。 秦致的手无力地垂在一片肮脏的泥水里,显出一种让人觉得可怕的白来。 肖云鹤这才像是回过神来,挣扎着站起来,背起秦致,往回走。 玄珏跟在它的身后,一身黑亮的毛皮同样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它的眼里有层薄薄的水汽,隔了片刻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声。 肖云鹤背着秦致摇摇晃晃的往回走,秦致比他高一点儿,可就是这么一点儿的差距就让他走的很吃力。肩上的伤口在雨水的冲刷下已经把绷带染成一种淡淡的粉红色,肖云鹤恍若不觉,只是紧紧地抓着秦致的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说不上是某种和绝望有关的情绪,肖云鹤只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又时而轰鸣起那种可以破开天地的震耳的雷声。 他感觉到有人奔跑到自己身边,和自己大声说着些什么。 浑浑噩噩。 直到某扇大门在自己面前“砰”的一声关上,刺眼的血红色灯光亮起,他才像是忽然之间清醒过来。 一点一点的辨别出,又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舒凌许愿俱是浑身湿透,许愿走过来,在他的手里塞进一条干毛巾。 他说:“云鹤,你冷静点。” 他的声音也很不稳,仔细看的话,他的手竟然也在微微的发抖。 殷浩走过来,默不作声的给他递上一杯暖暖的姜汤,又往肖云鹤手里强行塞了一杯,余下的一杯递给站在走廊另一侧的舒凌。 许愿看着他腰间绷带渗出的那一点淡淡的血色,抹了一把顺着鬓角滑下来的雨水,说:“你怎么来了?” 殷浩不回答,一双暗沉沉的眼里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最后才说:“我不放心你们。” 许愿点了点头,又问道:“乔源呢?” “还在局里。”他说。 “他没事儿吧?” “没有。”殷浩回答道,又看了一眼肖云鹤,才说,“那边……机动队已经去处理了。B市那边也来了电话,说沈组已经基本脱离危险了。” 许愿舒了口气,走廊的另一边,舒凌的手机铃声响起。 舒凌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道:“爸。” 电话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舒凌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回答道:“三楼。” 电话挂断,舒凌走过来,看着仍旧一语不发不说也不动的肖云鹤,说:“云鹤,不会有事儿的。” “不会有事儿的。”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安慰肖云鹤,也像是对自己说。 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另一端传来。 舒承泓走在最前,秦瑶和小伍跟在他的身后。秦瑶抬起头呆呆的看了一眼手术室的红灯,把脸埋在小伍的胸前,无声地恸哭起来。 窗外的雨似乎又大了。 肖云鹤听着墙外的雷雨声,片刻后手一抖,将大半杯的姜汤洒落在医院的走廊上。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 灯灭了,那扇关闭了许久的大门打开,穿着消毒服的医生从里面走出来。 医生的眼神平静的趋近于某种冷漠,在扫视过围在手术室门前的每一个人之后,才问道:“谁是病人的家属?” 肖云鹤和秦瑶同时说:“我是。” 片刻后秦瑶静下来。 肖云鹤站起来,问:“他怎么样了?” 医生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空气仿佛在瞬间就凝固了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医生的这番说辞,肖云鹤忽然想笑。 好像他之前已经认定了秦致不会死的这种结局,现在有个人过来告诉他秦致已经死了,不管怎么听都显得很滑稽。 “节哀顺变。”那医生说。 他摘下口罩,手术室里跟出来几个护士,有的人手上还沾着一点薄薄的血色。 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肖云鹤在手术室门前站着,看见秦致身上蒙了一块白布,被推出来。 护士的声音平静无波:“先生,请让让,我们要送死者……” 肖云鹤打断她们:“你们别碰他。” 护士许是见多了,看向他的神情便有些怜悯。 “他不会死的。”肖云鹤说,“送他去病房。” 护士看着他,重复道:“先生,请节哀顺变。” “别让我说第二遍。” 他的声音不大,轻而坚定,声音里的冷意却让护士下意识的噤了声。 护士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医生,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秦瑶也扑上来,抓着秦致的手,同样重复道:“我哥不会死的。” 在场的众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秦致的事情,某些意义上他们都不算是局外人,如果说秦致死了,对他们而言同样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 舒承泓还算冷静,道:“医生。” 医生摇了摇头。 那边肖云鹤和护士还在僵持。 医生看着这一众人的坚持,忽然之间也有些束手无策。 他担任急救科的医生已经多年,在医院里已经算的上是资历很老,从最开始面对病人的死亡会和家属一样感到悲伤难过,一直到现在面对死者的家属已经可以像是例行公事一般委婉的说出“我们已经无能为力”或者是“节哀顺变”的过程里,他已经明白有些时候医者不需要太软的心肠。他也清楚家属的坚持一言以蔽之只是因为他们的悲痛,然而他很少面对这么多人的笃定,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采用强硬的手段将尸体强行送走。 直到一个小护士匆匆跑来,才算是打破了这种僵持的局面。 她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说道:“祝……祝医生,院长说,他们要求什么,都……都照办。” 祝医生有些诧异的看着传话的小护士,实在不明白这群人是什么来头,能让院长同意他们这么荒谬的请求。 但他还是松了口,看了一眼肖云鹤和秦瑶,对护士吩咐道:“送去304病房。” 舒承泓松了口气,道:“谢谢。” 祝医生看着他,行医多年他收到过很多病人家属的感谢,眼下却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为这声“谢谢”感到高兴。 护士们将秦致安置在304的单人病房里,临走的时候静悄悄的掩上了门。 肖云鹤动手掀去遮挡住秦致面容的白色布单,看着他几乎血色尽失的脸。 他没戴眼镜,眉宇之间的那点儿锋芒却在此刻沉静了下来,到底还是一张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好看的脸。 秦瑶小伍站在他身边,秦瑶的眼泪一滴一滴的砸在洁白的床单上。 肖云鹤伸出手去,指尖缓缓地顺过秦致鬓角那一点潮湿的碎发。 并非没有预兆,在沈恒出事之后他把电话打回局里却无人接听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进了夜睿的圈套。夜睿既然能对沈恒下手,那他自然也能去对付警局里的众人。以谷莲掌握的真相为诱饵让自己来到B市,再让罗树泽和颜回生来到B市绊住自己的脚步。如果自己有所顾虑不肯拔刀,罗树泽因为报仇心切而心智全失的情况下自己未必就能从他手下讨到什么便宜。颜回生挟持了沈恒作为要挟,自己当然不会对沈恒弃之不顾,沈恒受伤入院,哪怕知道局里的人有危险,自己也必然会等到手术结束,确认沈恒脱离危险之后才会离开。 不得不说,夜睿真的很了解他,一步一步的算计从最初开始,几乎是成功谋算到了他接下来每一次的行动。 可夜睿的意图,秦致未必就不懂。 他预料到了夜睿的行动因而在警局安排了玄珏,还根本就没有引起旁人注意的安排了许愿和舒凌作为玄珏不敌的后手;秦瑶和小伍那里他托付了舒良平替他照顾;罗树佳尸体死后被盗,他想到罗树佳生前身怀有孕的事实进而推测出夜睿鬼胎的图谋,自然也安排了舒承泓在暗中查访。 他不是不懂。 就是因为明白,他才可以尽最大的可能让肖云鹤没有后顾之忧。 肖云鹤知道他一向乱来。 他们之间有血契也有魂契,哪怕那个血契是秦致单方面胡闹定下的臣服血契,那也并不代表肖云鹤就一点儿都察觉不到。 肖云鹤神情暗了暗,抓过秦致的左手,缓缓地将掌心与掌心贴合。 自己曾经附着在他魂火之上的痕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察觉不到了。 不过,也没关系。 眼底缓缓荡开一丝暗金色的涟漪,淡金色的光芒在两人贴合的掌心之间溢开。肖云鹤的神情里浮现出一点儿似是而非的笑意,强硬却又决绝的将半道命魂狠狠打入秦致的体内。 痛得发抖的间隙里,肖云鹤闭上眼睛,双手牢牢抓着秦致的左手。 微抿着的唇间溢出殷红的血色,像是根本无力反抗一样,肖云鹤剧烈的咳嗽,在洁白的床单上溅开星星点点的刺目痕迹。 秦瑶惊了,带着哭腔的声音叫道:“嫂子!” 肖云鹤眼前忽明忽暗,俯下身去,认真的吻了吻秦致的唇。 那一点血色落在上面,像是被涂了一道明艳的胭脂。 肖云鹤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掌间的光芒倏尔一闪,下一刻,暗青色的刀锋已经抵上了站在病房门口的罗树人的咽喉。 肖云鹤的神情淡漠且戒备:“你来干什么。” 忽而又在唇边弯起一点儿嘲讽的笑意:“还是你们罗家觉得不够,非要看着他死在你们面前你们才觉得安心啊。” 罗树人看着他暗金色的眼眸和掌中的刀锋,一时之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锐利的刀锋已经在罗树人颈间压出一丝浅浅的血痕,肖云鹤一字一顿道:“你给我滚。” 罗树人张了张嘴,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许愿眼疾手快的拉到一旁。 窗外的雨仍在下着,迷蒙的雨水沿着玻璃窗面滑下,延展出一道道不规则的痕迹。 而后。 在长刀清脆的落地声中—— 秦瑶眼睁睁地看着肖云鹤也倒下去,捂住脸,崩溃般的大哭起来。 第二章 肖云鹤做了个梦。 他梦到了肖一容。 在他的生活趋于平稳和安定之后,他已经很少以整晚整晚梦到肖一容的方式来寻找与现实相抵触的那一点儿可怜的安慰,但这并不代表母亲在他心里已经变得不太重要,只是在安稳的表象下,被他小心安置到一个需要妥善保存的角落中去。 他浑浑噩噩的,又梦到了肖一容。 母亲还是记忆里的那个样子,瘦弱但是绝不软弱,细瘦的肩膀可以撑起肖云鹤童年所有的天空。从离家出走到肖云鹤出生,她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迅速的从一个懵懂的少女成长为一个对肖云鹤而言几乎是全能的母亲。 肖云鹤记得小时候家里一直不富裕,每到冬天的时候母亲就会提前买好许多土豆和白菜回来囤着过冬,家里也很少有白米饭和馒头。那年肖一容连着加了一个月的班,还了之前为了让肖云鹤上小学找邻居借的学费之后还余了点儿闲钱,正好赶上肖云鹤生日,就说妈妈带你去下馆子。那天晚上肖云鹤吃到了白米饭和鱼香肉丝,他觉得很喜欢,肖一容后来每年给他过生日的时候都做这道菜,直到那年肖一容因病去世,便再也没人记得肖云鹤的生日。 肖云鹤不是不会做饭,只不过他的厨艺只保证他在有做饭材料的情况下能饿不死,真说到做饭的话他也没什么资格去批评秦瑶。这个世界上给肖云鹤做过饭的也就五个人,肖一容、他自己、沈菁菁和沈恒,剩下的那个就是秦致。 也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执念,好像是贪慕这一点小小的温情一样,他逐渐发现自己很难接受失去一件习以为常的东西或者已经成为他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的某个人,他已经失去过肖一容和沈菁菁,他不想再失去秦致了。 梦里是肖一容离开的那个春天,草长莺飞,天气刚刚回暖。肖一容躺在床上,许久没洗过的被罩更让她的脸色有种行将就木的蜡黄感。她那个时候已经病得脱了形,清秀柔婉的目光也逐渐被一种浑浊和呆滞所取代。肖云鹤很难忘记肖一容死前的那个样子,生活彻底把她耗成了一口冷冰冰的枯井。 他还记得母亲的体温,就像是掬在掌心的一捧冷冰冰的雪。 肖云鹤梦到这里,忽然醒了。 手背上传来一点儿麻木到肿胀的痛感,肖云鹤抬了一下手,目光瞥到在一旁高高挂起的输液管。 他静了一会儿,周围安静的似乎可以听到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音。 肖云鹤只觉得头重脚轻,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窗外的雨却像是不再下了似的。 门被推开,秦瑶轻手轻脚的走进来,看见他醒了,又惊又喜的叫道:“嫂子?” 肖云鹤看着她哭的跟兔子似的一双红肿的眼睛,现在反倒觉得她嫂子嫂子的乱叫的也挺好的。在嘴角扯出一个虚浮的笑来,肖云鹤问道:“你哥怎么样了?” “心跳是恢复了,不过……”秦瑶说,“嫂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哥是个什么状况,大夫们倒是真跟见了鬼似的,他们说要把我哥送到ICU去,结果被舒爷爷给拦下来了……说送我哥进去也没用……不过总比……总比他们说我哥死了好。” 肖云鹤知道自己强打进去的半道命魂已经起了作用,心下略安,听到秦瑶的话又问:“舒凌他爷爷也来了?” “昨晚来的。”秦瑶说。 肖云鹤总算看到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他忽然道:“秦瑶。” “嗯?” “你怨不怨我,”他顿一顿,“把你哥害成这样。” “你是我嫂子呀。”她声音很轻,“你们的事情我虽然不算清楚,但我知道我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做事有自己的想法,他又喜欢乱来,别人都拦不住。你是我哥的爱人,也就是我的家人,那就说不上什么怨不怨你之类的话,要说以前……那现在也不至于了。我哥现在这个样子,嫂子你要是再出什么事儿,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肖云鹤松了口气,笑道:“谢谢你,小瑶。” 秦瑶也笑了,片刻后才想起什么来:“舒爷爷说了,等你醒了之后想跟你说几句话来着。” 肖云鹤问:“他人呢?” “我去叫他。”秦瑶说。 肖云鹤到底还是很在乎秦瑶的想法,说不出为什么,秦瑶多在乎秦致这个哥哥他看得出来,这就跟他对肖一容和沈恒的感情是一样的。基本就不用刻意去想,肖云鹤也清楚,秦致自从再遇到之后就一直很倒霉,每次不是进医院就是重伤,就算肖云鹤清楚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为夜睿,但从别人的角度看许就不是这样。肖云鹤在对待家庭的处理问题上就和他的厨艺一样糟糕,倒不是担心他和秦致会因为秦瑶的原因分开,只是他有点儿担心秦瑶,到底是被秦致捧在手心里一路护着长大的姑娘。 也就是一点不安而已。 肖云鹤撑着坐起来,门被推开又合上,进来的是舒良平。 舒良平仍旧穿着那套象牙白的唐装,精神还好,只是跟肖云鹤记忆里比起来又清瘦了一点儿,肖云鹤总觉得自己被他盯上一会儿就会被轻而易举的看透。舒良平走过来在床边坐下,肖云鹤在他目光的示意下很顺从的抬手让他搭了脉。 舒良平道:“你给他过了命?” “我没办法。”肖云鹤说。 舒良平沉沉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就知道胡闹。” “我不能让别人觉得他死了。” “你就不怕你撑不住?” “我死不了。” 舒良平摇了摇头,片刻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截红绳,打了个活结绕在肖云鹤腕上。 “你魂魄不稳,暂且拿这个压着点儿吧。”舒良平说,“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他交待。” 肖云鹤笑了,问道:“我们之间的事情,您知道多少?” “不比你们两个人多,但该知道的,我也知道。”舒良平道,“你也不用太担心了,他的命星还在,你又过了命给他,一时半刻不会有事,只要有时间,总会有办法的。” “借您吉言。”肖云鹤说,“有些事情……我也想跟您问个明白。” “你说。” “这段时间到底是怎么了?” “夜睿跟川南罗家和青城张家使了个双面计,一方面煽动青城张家提出建立天师协会,一方面暗中帮助罗家老三罗颂斌在罗家内部夺权,不过目前看来,夜睿纯粹是把张家当步棋给走了。如今青城张家三兄弟两死一个重伤,张家轩也撑不了多久了,他们的孩子还小,青城张家除了这三兄弟之外也没有太出挑的人物,青城就是另一个齐云山,不过就是用完就丢而已。” “夜睿想要罗家?” “是罗家的人脉。一旦罗家归了罗颂斌,那他就等于掌握了罗家的人脉。三家大会因为两起命案叫停,罗颂戈的女儿死了,按照罗家人的个性自然会怀疑到张家,张家铭再死了,外人看来就是罗家的寻仇。罗家老二老四和老七再一死,那罗家就能反应过来不会是张家做的了,因为张家没那个本事要了罗老二的命,更不要说罗老七了,再加上罗颂斌从中引导,两家的人把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并不奇怪。如果张家和罗家在加上夜睿真的联手把他怎么样了,在夜睿没事的情况下,你以为按照罗家的人脉,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 “是舒家。”肖云鹤说,“夜睿想干什么?” “他想要的可从来不少。”舒良平说,“他每次都给自己留了后手,第一次你没能把秦致怎么样,他就从小瑶入手再利用白婉,紧接着就是张衡之,但是张衡之那次出了他不想看到的意外,你想起来了,那第四次他就把目标换成了你。从A大开始几乎每次死者的身上都找不着魂魄,那是夜睿拘走了魂,拿回去做式神了。” “那罗老四女儿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儿?” “夜睿借着罗树佳的肚子让她怀了个孩子,是个鬼婴,鬼婴就算母体死了也能成长,因为怕罗家人看出破绽,所以他才会想办法把她的尸体从殡仪馆带走。那个鬼婴只不过相当于他的一重保障而已,如果那个鬼婴现在还在的话,他恢复起来也容易得多。不过连带着罗树佳和张璟,承泓已经去办妥了。” “张璟……齐云山的那个?” 舒良平点了点头,又道:“秦致当年设的是同命阵,如今他想在已成的阵法上再动手脚,再加上他又准备叫别人去动手,被阵法反噬的风险太大,我本来不建议他这么做,但是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 “他一向胡来。”肖云鹤无奈道,“不过夜睿这次也没在他手底下讨到什么便宜,可惜,还是让他跑了。” “他再怎么跑,一时之间也离不了他现在用的那具身体了。”舒良平说,“他魂魄受损,以他现在的情况根本就不可能再次离魂,他要是这么做了就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有具身体当容器毕竟能让他恢复得快些,他既然能选择方慎的躯体依附这么久,那这具身体一定在某些方面和他很合得来,但时间一长他的魂魄很可能就会与这具身体融合,那对他而言又会是一个麻烦。” “是方慎。”肖云鹤说,“重华集团,于家和殷家的黑帮,再加上姜凯博的一个地税局局长,他想要的可真不少。” “他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什么动作。” “勉勉强强还算是个好消息。”肖云鹤又问,“罗家现在呢?” “乱了。”舒良平说,“罗颂斌这次很难圆这个谎,毕竟当时在场的不止他一个,罗颂辉的儿子还在,他也不会让罗家的事儿乱到咱们这些外人眼前去。你也别把罗家的人一棒子打死,罗树人和他爸早不怎么参与罗家的事儿了,他爸身体不好,能远着都远着了。” “是我不好。”肖云鹤说,“昨天晚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您替我跟他道个歉吧。” 舒良平点头应了,又说:“这件事儿已经惊动了武当和龙虎,你倒不用操心这个。” “拜托您了。”他说。 “咱们两家不用说这个。”舒良平说。 肖云鹤笑了一下,道:“谢谢您。” 这就又了结了一桩心事,肖云鹤本身不是很了解这其中的周折,如今有舒家人能出面善后自然是最好的。罗颂斌只凭着一个人很难改变罗家的风向,武当龙虎在这个时候也没有理由针对秦致,外头的状况总不会太糟。 只不过自己这边也损兵折将的厉害。 沈恒动过手术虽然性命无碍,但毕竟五十多了也不年轻了,恢复起来恐怕也需要一段时间,殷浩在对付夜睿留在警局里的厉鬼式神的时候也受了伤,许愿还好,舒凌这次却是多多少少也伤了元气。乔源本来就病着,再被厉鬼的阴气那么一影响,恐怕也要休息一段时间才能复原。 夜睿。 不,方慎。 身份暴露自己又身受重伤的情况下,夜睿自然也不会乖乖地坐在重华集团的董事长办公室里等着他上门。 肖云鹤看了一眼吊瓶里的液体,随手拔掉手背上的针头,带出一点儿淡淡的血色。 肖云鹤揉了揉太阳穴,在床边找到鞋子,刚准备下床,病房的门又一次被人撞开,伴随着乔源沙哑嗓音的怪叫声,一团黑白相间的物体一瘸一拐的跃身扑到肖云鹤的怀里。 玄珏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好好包扎过了,还被人别出心裁的系了个蝴蝶结,黑白相间的像一只不伦不类的斑马。 肖云鹤挠了挠玄珏的耳根,又用之间揩去它眼睛周围一圈儿亮晶晶的泪水,这才把它抱进怀里。 第三章 肖云鹤摆弄了一下玄珏背上的大绷带蝴蝶结,问了一句:“疼吗?” 怀里的猫科动物嗷呜的叫了一声,伸出肉乎乎的爪子挠了挠肖云鹤的衣服,一条尾巴在身后扫来扫去,活脱脱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儿。肖云鹤一手抱着玄珏,一手探下去帮自己穿好鞋子。肖云鹤抬眼看了一眼门牌,病房号是306,对面是305,那隔壁就应该是304。肖云鹤一手抱着猫,又腾出手来使劲儿揉了揉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像是有什么塞在脑子里,脚步仍是虚的。 肖云鹤出来的时候乔源正准备拉下可以盖住半张脸的大口罩用卫生纸来擦鼻涕,他看见肖云鹤出来“啊呀”了一声,哑着嗓子问云鹤你怎么起来了啊?话还没说完,惊天动地的一个大喷嚏就直接喷出两道亮晶晶的鼻涕。肖云鹤一连不忍直视的表情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掏出卫生纸来擦去脸上的粘稠液体,这才问道:“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啊。”乔源说,一边嫌弃的把沾满了鼻涕的卫生纸丢到脚边的垃圾桶里。 那边又有护士急急忙忙的跑来,一边嚷嚷着“哎哎哎你不还在输液吗”,一边又看着肖云鹤怀里无精打采的玄珏惊叫道“医院里不允许进宠物这哪儿来的猫赶赶赶……赶紧出去啊!” 玄珏知道自己被嫌弃了,一脸凶恶的扭脸,非常不友好的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兽獠牙。 小护士急了:“你们怎么这样啊!” 肖云鹤一脸无辜的看过去,片刻后乔源又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这次眼明手快的用卫生纸接住了鼻涕,却让小护士一跺脚一扭脸悲愤的跑了。 乔源悻悻地拉上大口罩,声音里带着一种鼻塞嗓子沙哑的憋闷:“唉,云鹤啊……” 肖云鹤问:“他们人呢?” “许哥陪殷浩去换药去了,凌子先回局里去了,这么一出事儿局里也有的忙了,秦瑶和她男朋友去买饭去了,凌子他爸先送他爷爷回去了。我刚给沈组那边打过电话了,他那儿没什么大事儿,不过咱这边儿的情况我没敢跟他说,好不容易救活了再把他气出个好歹来的……”乔源吸了吸鼻子,“真是的,我他妈这就睡一觉醒了这就怎么了,一个个的……真他妈的憋屈,跟做梦似的。” 他咳嗽了两声,又说:“云鹤你……你也别太难受了,他都那样了你要是……你也……唉。” 乔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垂头丧气的又开始擦鼻涕。 肖云鹤静了静,说道:“没事儿,我去看一眼。” 乔源点了点头,说:“你也……嗯,你也在意着点儿。” 肖云鹤抱着玄珏,推开隔壁病房的门。 单人间,挤挤挨挨的摆了一堆不知名的仪器,肖云鹤只看懂那个有来回折线的东西是心电图机,勉强能认出来的还有一台呼吸机。屋里没开窗户,空气有点儿闷,秦致还是和昨晚一样,只不过多了一个淡绿色的呼吸面罩蒙了大半张脸,连着一堆透明的管子也不知道都是做什么用的。肖云鹤把玄珏放到一边儿的椅子上,玄珏踩着椅子扒着床边去看秦致的脸,肖云鹤就这么站着,静了一会儿觉得输液管点滴的速度有点儿快了,伸手给他拨慢。秦致身上的一床被单松松地盖到腰间,胸前的伤口虽然处理过了但仍旧能让人看到那个渗人的血洞,被绷带裹着纱布缠着还晕开一圈儿晃眼的血色。肖云鹤觉得也只有秦致了,被人在胸口上开这个么血窟窿还能活着,搞不好心脏都毁了一半儿了还能有心跳,虽然呼吸貌似还要机器来维持着,但好歹是活着。 仔细想想,自从他们两个遇见之后,似乎就跟医院脱不了关系。 从翔高到A大,从五台山到梁公村,好像他们的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到医院证明医学奇迹确实存在,人类的潜力无穷。 宜家那次秦致也被折腾的够惨,离这次虽不差亦不远矣,可到底还是有呼吸有心跳只是一直不醒。那次肖云鹤也怕他死,可那次是因为自己他才怕秦致死了,他怕自己没办法跟秦致的家人交待,也害怕没办法跟自己交待。秦致那时候不清不楚的态度让他觉得窝火,一副“我杀人偿命所以你捅我一刀哪怕我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架势让肖云鹤觉得他就是脑子进水,可到底还是因为一点儿牵绊就有点儿放不下他。他那个时候害怕秦致死了是怕自己作孽,现在害怕秦致死了,那又是另外一种念头了。 五台山的那次也是,也不知道他是真有那种自信,还是单纯的就不怕死。 秦致不是个君子,只能说他是个看起来像君子的赌徒。 他拿自己的命来当筹码,赌过肖云鹤的爱恨,这次赌的却是和夜睿的输赢。 肖云鹤俯下身去,吻了吻他的额头。 秦瑶端着一盒盒饭站在门口,说:“嫂子,你吃点儿东西吧。” 肖云鹤说:“我回去一趟,你们吃吧。” 秦瑶拿塑料袋装了两盒盒饭塞进他的手里,说:“你和玄珏都吃一点儿吧。” 肖云鹤没有拒绝,说:“你学校要是还有课也别耽误了,该上课就上课去,这儿有我呢。” 秦瑶莫名又有想哭的冲动,努力地把眼泪又眨回去,点了点头。 玄珏探出脑袋来朝秦瑶的掌心凑了凑,秦瑶挠挠它的耳朵,说了声乖。 医生护士似乎选择性忽视了他们这一群离奇的病人,也没人再拦着肖云鹤说什么你还需要静养不能乱跑一类的话。 外头的雨真的已经停了。 医院的排水设施似乎还不错,倾盆大雨下了一夜,地面上的积水也还不算很多。肖云鹤在医院门口拦了辆出租车,报了地点,在车内的后视镜里看见自己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脸色也未必会比秦致好到哪里去。车载广播正在播报着和昨晚雷雨相关的报道,气象专家众说纷纭也没能给这场初春的暴雨想出个合理的理由,广播里时不时地插播进某某路段积水提醒司机绕行的消息。肖云鹤摇下车窗,昨夜一场大雨让气温降了不少,似乎一下子又从暖意融融的春天折返到了冬天。 司机随口抱怨了一句这离奇的天气,见肖云鹤没有攀谈的意图,也不说话了。 出租车停车,肖云鹤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付了车钱,抱着玄珏上楼。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不过就是一晚上没回来,房间里却像是落了满满的灰。肖云鹤有些暴躁地去卫生间冲了块抹布擦了擦茶几和餐桌,又把两盒盒饭放进微波炉里加热,热好了之后将其中一盒揭了盖子放到玄珏的眼前。 肖云鹤走进卫生间,反锁上门,脱了衣服,随手掀开淋浴的开关。 温热的水流冲下,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带出一片氤氲的热气。 肖云鹤冲净头发,又在脸上揉开泡沫,对着镜子用剃须刀细细刮净腮边和下巴上的胡茬。 他的左肩上还有被罗树泽那把镰刀带出的血肉模糊的伤口,此刻被热水一浇,又显出热辣辣的痛来。 肖云鹤强迫自己在这种疼痛中冷静下来,扯掉已经湿透了绷带,用热水将伤口处的微微翻卷着的皮肉冲的发白。 伤口又一次崩裂,渗出猩红的血痕,转瞬之间又被热水冲掉,随着水流流入排水孔里。 他将浴巾围在腰间,拿毛巾擦了擦头发,赤着上半身从卫生间里出来,在客厅的柜子里翻出药箱,先用棉球和纱布吸净渗出来的血痕,又用绷带重新包扎了肩上的伤口。而后他回到卧室,换了新的内衣外裤和衬衫,将脏衣塞进洗衣机里清洗之后,这才出来解决已经半冷的盒饭。 玄珏窝在沙发上,看着他似乎有条不紊的做着这一切。 肖云鹤吃完饭,收拾完桌子,将垃圾打包放在门边,定好闹钟之后,才像是很疲惫似的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玄珏蹲在门边看着他,轻轻地替他把门关好。 肖云鹤睡了三个小时,醒了之后先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晾好,又翻出一个小号的旅行包,从衣柜里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准备带去医院。他从抽屉里拿了自己的工资卡和秦致的银行卡,住院费和手术费的事情他不清楚,只是这到底是他和秦致的事情,无论这笔钱目前是谁出的,他都不想欠了这个人情。 玄珏身上也带伤,这就让他有点儿担心玄珏一个人在家了,秦瑶和小伍又要忙学习又要到医院两头跑,也不能很顾着它,肖云鹤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在舒凌殷浩许愿乔源他们中找一个来照顾它比较稳妥。 肖云鹤叮嘱了玄珏两句,自己办公室里那一帮人它也见过,也不怕认生。 做完这一切,肖云鹤才出了门,在小区门口随手买了份当天的日报,这才回到医院去。 乔源感冒发烧的实在难受,也就没在医院多留。许愿和舒凌还在,秦瑶和小伍已经回学校去了,舒承泓说晚些时候还会再过来,现在并不在医院。 舒凌回局里处理了一下谷莲案子的后续进展,章书亦和蒋姝经查没有作案条件,只能说是在案发地点上的巧合而已,蒋姝的医科生身份也并不能证明他就是杀害洪宁雅和孟薇的凶手。好在谷莲在死前已经承认了她杀害了四名死者的事实,肖云鹤手里也有录音为证,尽管那份录音里有一些对肖云鹤而言不能公之于众的信息,但是让乔源处理一下之后还是能当成证据来用的。谷莲的死也可以一了百了的说成是她犯罪事实暴露后的畏罪自杀,反正这一系列的案子中不合理的地方已经太多,说谷莲的死是她杀人之后的报应,还不如说她是畏罪自杀比较能服众。 沈恒不在,乔源这些日子发烧脑子也不太清醒,天马行空生拉硬拽的结案报告就给了舒凌去写。局长也因为警察局遭到的莫名袭击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现在局里整个就是让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低气压,不过局长到底还没气糊涂,现在只等着舒凌的结案报告交上去了了谷莲的这个案子,该批的假也都可以准了。 舒凌和肖云鹤简单说了一下案子上的事情,许愿顺手拿过肖云鹤买的那份日报翻了翻。 日报用很大的篇幅报道了昨晚的那场雷雨,头版还用很大的版面刊登了昨晚好事者拍摄到的落雷画面,许愿心有戚戚焉的看了一眼,将报纸翻了个面,决定还是去看娱乐新闻。 忽然,他翻报纸的动作停住了。 他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舒凌,说:“哎……凌子和云鹤,你们来看这个。” 那原本是日报上的广告位版面,平时能被那些花里胡哨的房地产广告又或者是超市降价大促销的内容挤得满满的,但今天,这四分之一的版面上,很意外的只刊登了一则消息。 “预告:三月二十二日下午十七点半,金门影视基地,一起谋杀,准时上演。” 没有署名,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行字。 肖云鹤看了一眼表,已经是下午十七点二十八分。 金门影视基地位于A市近郊,是一个还算有些名气的影视拍摄基地,因为风景和建筑的布景都复原的很好一直很受业内好评,所以平时有不少电视剧和电影的剧组都会来这边取景拍摄。如果赶上拍摄高峰期再加上大场面的布置雇用很多群众演员的话,那金门影视基地的人流量也绝对不小。有经验的人都知道,一起谋杀的定义太过宽泛,哪怕没人认为这是一个玩笑,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依靠这一点线索做出相应的反应。 三个人对视了一下,墙上的电子挂钟一闪,已经从十七点二十九分跳到了十七点三十分。 五分钟后,舒凌的手机响起,电话那边乔源嘶哑的声音传来:“我操!凌子你们看见报纸没有……金门那儿……真的爆炸了……” 第四章 化妆师的一双巧手为高思韵细细描画出秀气却又不失风情的双眉,粉扑沾着胭脂色的粉底在高思韵的脸上勾勒出细腻的芙蓉面色。高思韵对着镜子扶正了自己头上的牡丹花旗头,又看着化妆师从桌上的首饰盘里挑出一支流光溢彩的步摇斜斜地给她插在鬓边。高思韵身上一水儿新的湖蓝色宫缎,脚下踩着一双花盆底,圆润的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手里执了一方帕子,活脱脱的就是个古典美人儿。 高思韵对着镜子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看着镜中艳丽的宫装女子也同样在对自己微笑,心情大好,对一旁的化妆师笑道:“商大哥打扮人的手艺是越发好了。” “那还不是高大明星底子好。”商平一边儿笑,一边儿从旁边的首饰盘里挑出两个两寸来长的镂空护甲给她套在左右手的小手指上,“这么一打扮呀,看着就祸国殃民。” 高思韵吃吃地笑,片刻后又让商平给她在唇上补了一层胭脂红,又从一堆帕子里挑了一方手绣的海棠花拈在手里,这才娉娉袅袅的从化妆间走出去。 商平看着她走出去,总算松了口气,接过助手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汗,拿起旁边的矿泉水喝了一口,又招呼一直怯怯地等在一旁饰演小宫女的演员过来补妆。 那演员年纪尚轻,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商平重新给她画了眉,补面妆要用的淡色胭脂却已经没了。商平放下手中的粉扑,从角落里拖出化妆包来在里头翻找备用的粉底,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年轻演员颇有些惆怅的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只梳了简单的小两把头,配了素色的扁方和一朵鹅黄色的绒花,簪子什么的却是连一根都没有。 商平看了暗自好笑,翻出备用的粉饼在手指间揉开,说道:“挺好看的。” 那演员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被商平瞧见了,脸颊有点泛红,忙辩解道:“那也没思韵姐好看呀。” “她呀。”商平的语气里有点儿不屑,示意演员把脸侧过来好让他上妆,又叮嘱道,“哥说的这些话你们一听也就完了,也别跟外头瞎说去。人漂亮是一方面,人品那又是另一方面。演艺圈儿这玩意儿水深着呢,就她那种人,不动点儿歪心思就凭她那脾气你觉得她能像今天这样?”看那演员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商平又道,“年轻姑娘还是踏实点儿好,别想那有的没的,这圈子不干净,可也不能让人随便糟蹋不是?” 那演员似乎有些懂了,讷讷道:“那思韵姐……” 商平弯腰给她戴上一对高仿的珍珠耳环,道:“这里头学问大着呢,心里头明白就完了。” 那演员不说话了,似乎商平的一番话让她很受打击,可商平就是觉得,身不由己和投怀送抱到底还是有点儿差别,能让这些心怀梦想的姑娘小伙儿早点儿明白现实,也未必不是在血淋淋的现实到来之前给他们上的生动一课。 那演员补完了妆,急急忙忙朝门外去了。 商平忙活了一下午总算有了点儿休息的功夫,拉过折叠椅翘脚坐着,从口袋里摸出个打火机点了根烟。 商平是个古装剧组的化妆师,赶上剧组拍戏的时候就跟着天南海北的乱跑,整天窝在化妆间里跟眉笔粉底还有假发头饰打交道。他今年三十多了,不到四十,跟着剧组也算是娱乐圈的半个业内人士,只不过家里有老婆有孩子生活安定,也不乐意没事儿招惹娱乐圈的这趟浑水。商平其实挺看不起高思韵这种一路靠爬制片人爬导演甚至爬投资方老板的床上位的女的,不过你能闯出个名头来那就是本事,国际巨星当初拍三级片出身的也不是没有,要么说娱乐圈娱乐圈其实就是个juan呢,好多放在正常环境下是非黑白分明的东西放在这里面儿通通不适用。 高思韵是个演员,天生丽质到倾国倾城还谈不上,但至少不需要用在脸上动刀子的法子才能让别人称赞这是个美人儿。高思韵容貌上的底子还算不错,一双杏眼带着点儿让人心猿意马的风情,胸大腰细,双腿笔直而且修长,再加上那张脸是纯天然暂时没被整容污染,所以喜欢她这类型的人还真不少。短短几年的时间里虽然不算是大红大紫,但好歹也不是那种一抓一大把的三线小演员,也稍微有点儿名气了。 不过稍微红了一点儿之后高思韵的脾气也大了,难伺候的很,动不动就挑剔剧组给自己做的造型不好看又或者是休息间里的沙发垫子不够软。高思韵背后那人这几年似乎是有意捧她,让她上的戏不是大制作就是大成本,也不选太多一线演员让她在里头泯然众人。高思韵耍大牌耍的高兴,像是商平这种剧组工作人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要真耍大牌耍到自己头上那忍忍也就过了。 商平这次跟的剧组是个清宫戏,背景无非就是康熙年间九龙夺嫡,几个阿哥为了个皇位争了个你死我活的的那段都被编排的变了味儿的历史往事。高思韵在这部戏里是女一号,饰演的是个亲王府里的格格名叫宁清,宁清不愿意进入宫廷反而渴望平凡的生活,福晋就想法子避开了三年一次的小选直接带着宁清去宫里面见太后,希望太后为宁清找一宗室子弟进行指婚。太后很喜欢宁清,亲自为她挑选了一位品德才貌俱佳的宗室子弟作为她未来的丈夫,谁料世事无常,大婚前一晚宁清的未婚夫急病而亡,太后看宁清太过可怜,就派人把她接到宫中在自己身边侍奉。后来……后来还能怎么样啊不就是一般九龙夺嫡的爱情戏的套路,宁清和四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之间发生了一段纠缠不清的多角爱恋……最后四阿哥登上了皇位,女主死了。 今天要拍的就是宁清和四阿哥经历过分分合合之后终于要互诉衷情的一场戏。本来按照进度这场戏应该在昨天傍晚就拍摄完成了,谁料到昨天一场急雨把剧组的人浇成了落汤鸡,下大雨不能拍摄,就只好全放在今天来赶进度了。 和高思韵演对手戏的男演员叫李沛桥,三十七八和商平差不多大,都是比高思韵大出了一轮。李沛桥这人倒说不上长的多帅,就是挺有三十好几的男人特别的那种味道,男人味儿,细细长长的一双眼不算好看,但只要他那么一看过去,十有八九能让喜欢他这类型的小姑娘们挪不开步子。 李沛桥算是草根出身,有个农村老婆,不过几年前就已经离婚了。那个时候李沛桥还在不知名的小成本电视剧里演万年配角,谁也没空关心他这个小人物的私生活。等到这几年他顺风顺水了,在网民手里就能被扒下光鲜亮丽的一层皮。 李沛桥的原配虽然是农村人,但是家境还挺殷实,娘家手底下有个收益不错的厂子,李沛桥当年出道准备当演员的大半经济资助都是来源于此。后来也不知道李沛桥傍上了什么人,回去就跟他的原配闹离婚,闹到法院上之后还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妻子娘家的那个厂子也归到了自己名下。实话说李沛桥真心不算个好玩意儿,不过该喜欢他的人还是喜欢他,你说他人品不好啦还能气势汹汹的给你骂回来。 商平抽完了一根烟,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外头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助理正坐在一旁装衣服的大编织袋上看刚出炉的热乎乎的日报。商平掀开门帘,正准备出去,助理却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似的,叫道:“哎哎哎平哥平哥,你过来看这个。” 商平挠了挠头发,凑过去一看。 A市日报四分之一版面的广告版,孤零零的的印着一句话。 “预告:三月二十二日下午十七点半,金门影视基地,一起谋杀,准时上演。” 商平嗤的笑了一声,说道:“以为拍电视剧哪,还预言谋杀呢。” 抓过一边化妆台上的手表看了一眼,离预言的时间还有四十多分钟。 “该干嘛干嘛去吧小子。”商平说,忽然一阵尿意涌来,急忙出去找厕所。 这个消息怎么在剧组里传开的消息已经不得而知,高思韵的经纪人盛文典拿着报纸风风火火来找导演的时候,导演正坐在摄像机后头气定神闲的校准着镜头。盛文典推这个撞那个好不容易歪歪扭扭的挤到他身边还差点被导演给无视,导演看见他过来,“唔”了一声之后喊了声停,之后才问他干嘛,盛文典就把报纸举到他眼前头,大叫道:“出大事儿啦!” 他这么一叫自然也把正在拍戏的高思韵和李沛桥吸引了过来,高思韵踩着个摇摇晃晃的花盆底,顶上的牡丹花旗头歪过来也凑过来看报纸,李沛桥抓了抓半秃的脑壳,看见报纸版面上一行斗大的字,说道:“什么?” “现在的人可真是的。”高思韵看清报纸上写了些什么,“就算真要杀人用得着这么张扬的还发预告信哪,以为自己是皇家杀手警察抓不着?哎现在几点了?” “五点一刻了吧。”盛文典说,“怎么……咱们要不要预防一下……” “预防什么?杀人?”高思韵似乎觉得这件事很好笑似的,“还杀人呢?这儿还那么多人看着,真有杀人犯咱就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杀完人再跑了?再说要是混进来个陌生人早就叫人发现了,熟人都知根知底的,一报警就更跑不了了,我看我们还是该干嘛就干嘛去呗。” 李沛桥似乎也很同意她的意见,附和道:“再说金门这儿又不是只咱们一个剧组拍戏,就隔壁那个拍民国剧的,道具组里那么些个假手枪假机关枪的,不比咱们这儿容易出事儿啊?” 他这么一说,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唯独盛文典还一副不放心的样子,从导演手里拿回报纸叠好,道:“我还是去跟警察联络一下吧,唉。” 高思韵见盛文典走了,说道:“老盛就是惦记这个惦记那个的,没劲。” 导演喊了一声“归位”,正准备恢复拍摄,却忽然从镜头里发现那个道具花盆的花枝歪了。下一场戏按照进度是宁清正在自己寝殿里对着落花发呆的时候四阿哥突然来找她,宁清一时失手碰翻了手边的花盆。那个花盆还是个挺重要的道具,虽然免不了被砸的命运,但要拍一个歪的还是很影响美观。导演招呼了一句道具组的人,让他们换了个新花盆在那里摆着,才喊了一声“开始”。 高思韵很快进入了状态,调整好了带着淡淡哀伤的表情,一双白净的手轻轻抚上柔弱的海棠花瓣。 李沛桥从镜头的另一侧走入,深情款款地叫道:“宁清。” 高思韵惊慌地回头,见到是他,含羞带怯地叫了一声“四爷”的同时,也失手将那个海棠花盆打落在地。 陶土制的花盆摔到地上,四分五裂。 只不过在深褐色的泥土里,摔出了一个用黑色塑胶袋包裹着的、比花盆内腔略小的物体。 导演看着镜头“嘿”了一声,这算是个穿帮镜头,遮掩不能那就只能再拍一次了。 高思韵“咦”了一声,有点嫌弃地看着离自己脚尖不远的那个黑色包裹。 李沛桥似乎有些好奇地走上前来。 导演喊了一声卡,周围的摄像师又抱怨了几声,这让他们并没有听到那个包裹里传来的“嘀——嘀——嘀——”的响声。 高思韵皱了皱眉,抬脚想把那个黑色的包裹踢开。就在这时,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一时间烟尘弥漫,有些拍摄器材受到爆炸的波及,纷纷从断口处冒出刺目的火光。 在也不知道谁发出的尖叫声中,拍摄现场瞬间乱成一团。 第五章 “爆炸了?”舒凌重复道。 “对,爆炸了,情况怎么样还不知道呢。”乔源显然还没从“这年头还真有人搞起了预言谋杀而且还成功了”的惊悚余韵中回过神来,过了半晌才说道,“二组已经接警赶过去了。” 对于案件的反应完全是出于警察的本能,所以乔源明知这案子轮不到他们来查也还是打了个电话来通报一声。舒凌申请全组休假的报告书已经放在局长办公室的桌子上就差批复,现在留守在一组的就剩下一个病怏怏的乔源和平时被称作小陈的陈棣,处理处理组内杂务还行破案子却是不要想了。最近A市的恶性案件频发,好像再进一步就连多事之秋这个形容词都会在现实面前自惭形愧。乔源放下电话,陈棣已经拿来了今天的日报,特特翻到那个版面递给了正在擦鼻涕的乔源。 乔源捂着额头,眼光扫过版面上那一行加粗放大了的黑体字,忽然觉得十分暴躁,在心里骂了一句我操。 对于乔源和包括警察局长在内的大部分警务工作人员来说,如果不是昨天傍晚在警局大楼内外发现了大批量的炸弹和引爆设备的话,他们可能根本不会意识到在他们睡着的这段时间里警局到底发生了什么。昨天一早肖云鹤和沈恒为着谷莲的案子去了B市,舒凌和殷浩还没回来,何其昭赶上了轮休,那二组新接的谋杀案也只能找许愿过去验尸,唯一留下来的陈棣还是个只会办事儿可一旦要拿主意就抓不住重点的。乔源不放心这个案子,所以就算这两天感冒发烧难受的要死只想在床上窝着,到底还是从床上爬起来过来局里打卡。所幸后来舒凌和殷浩回来了,乔源没什么力气回家,见他们两个回来了也就放心了,直接裹着外套去沙发床上睡去了。 乔源这么一睡就睡了大半天,等到醒了的时候太阳都已经西沉,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格在地面上映出一片瑰丽的暮色,可与这份格调完全相背离的就是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东倒西歪的,要么趴在桌上要么躺在地上通通的人事不省。乔源最开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闭了眼又睁开发现还是这样,这才手忙脚乱的几乎是从沙发床上滚下来的去查看他们的呼吸心跳,确认他们不是死了只是单纯的昏迷之后,一时之间也没有想到要把他们叫醒,只是有点儿虚脱的坐在椅子上。 只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不对了,因为周围太安静了。 像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响声的那种安静。 乔源坐不住了,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却发现从警局大院一直到外边的马路,竟然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乔源看了一眼表,快五点半了,今天又不是周末,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应该在这个时候最为密集,每天这个时候马路上不堵车才怪呢,可今天却没有一个人在。汽车的鸣笛声呀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呀什么都听不见,乔源有点儿慌了,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办公室的大门就被人撞开,舒凌和许愿一左一右架着殷浩进来,等到他们两个扶着殷浩坐下,乔源这才看见殷浩的腰间已经是鲜血淋漓,一只灰白色的断手突兀地插进他的腹腔。 那只断手的断面处焦黑且干枯,看上去像是被活活烧断了似的,有一股很难闻的腐臭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许愿从柜子里翻出急救药箱,单膝着地跪在殷浩面前,从舒凌手中接过一把泛着银光的小刀,低声对殷浩道:“可能会有点儿疼,你忍着点儿。” 舒凌仍旧有些担心:“能行吗?” “能行。”许愿说,“凌子你给我搭把手。” 舒凌“嗯”了一声,又转过头去对乔源说道:“快点儿,联系拆弹小组,叫他们多带点儿人过来,局里现在全都是炸弹。” 乔源有点儿懵了,但也明白舒凌这话绝不是玩笑,没来得及问为什么,抓起座机的听筒就把电话拨了出去。 那只断手被抽出来的时候,殷浩到底还是发出了一声压抑着的呻吟,乔源看着那只断手被扔到地上之后“嗤”的一声开始自燃出灰绿色的火焰,燃烧过程中散发出的腐臭气息把人呛得不住咳嗽。 舒凌帮着许愿给殷浩止了血,脸色越发难看,随手弹出一张符纸压在那只断手之上,明亮到几乎刺眼的赤金色火苗和断手自燃出的灰绿色火焰缠在一起,很快就将断手上冒出的邪火给压熄了。 乔源被那股恶臭熏得头晕眼花,几乎要吐出来。 许愿给殷浩止了血,直起身来在他的唇上吻了吻。舒凌已经拿起电话拨了120,之后对乔源嘱咐道:“在这儿等着。” 乔源看着舒凌和许愿又急匆匆的跑出去,觉得脑袋越发的疼了。 事实就是,拆弹小组和救护车几乎是同时抵达。舒凌和许愿走后组里的人也都陆陆续续的恢复了意识,陈棣陪着殷浩上了救护车,乔源顶着可能又烧起来的脑袋亲眼验证了一下大楼里有炸弹的事实。舒凌和许愿走后不久天边就开始打雷,白亮的落雷在一点一点暗下来的天空里显得尤为刺眼,乔源看得心悸,加之头痛更甚,不知不觉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到他又一次醒了,暴雨已经下了一夜。局长办公室的桌子上堆着不下二十个拆下来的炸药包,局长正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乔源打了个喷嚏,看着窗外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给自己泡了一杯苦丁茶强迫自己清醒,没过多久舒凌的电话就打过来,一连串的消息直接把乔源给砸蒙了。 乔源到医院的时候舒良平刚从肖云鹤的病房里出来,乔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也不知道该和肖云鹤说点儿什么,就闷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打喷嚏,直到玄珏从走廊的另一边狂奔进屋,乔源已经十分脆弱的神经受到了惊吓,没过脑子的就怪叫了一声。 乔源到现在还没弄明白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沈恒在B市受了伤,记得那只明明应该在办公室地上却不知道怎么就消失了的灰白色断手,还有就是秦致,明明听说他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都已经是个死人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又活了过来。 肖云鹤回了家,许愿陪着殷浩换完药回来,看见乔源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摸了摸他的脑袋似乎又有点儿发烧,知道他这可能是昨天被阴气撩到的后遗症,只不过他虽然是许家后人身上却不带灵力,也帮不了什么,好在性命无碍,乔源又执意不肯留在医院输液,就让乔源回去歇着了。 只是乔源一想着局里暂时不能没人,便又回去了,顺便又参与了一下谷莲案子的收尾。 一组办公室没有往日的热闹,陈棣整理了一下这些天的资料在帮舒凌写结案报告,乔源和林涵江纯云那边联络完,昏昏沉沉的又睡了一觉,醒了的时候舒凌已经走了,陈棣说他又回医院去了。乔源吞了两片退烧药,开始和陈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过了一会儿楼下人事部的又开始挨个屋子发日报。陈棣拿着暖壶去开水间打热水,回来的时候路过隔壁二组,正在说什么报纸上的预言谋杀。 陈棣就那么一说,乔源也那么一听,直到五点半没过多会儿隔壁二组的电话开始疯狂地响,二组组长傅淞带着一队人急急忙忙的朝外赶,乔源听他们一说才恍悟过来那起预言谋杀怕不是真的成真了,这才要陈棣赶紧把门口的报纸给拿过来。 二组既然已经接警就不用他们操心,整个A市又不是只有他们重案一组才懂得破案。舒凌挂断电话没说什么,只是肖云鹤看他神色也是不好,又跟他和许愿说让他们回去休息。 舒凌来医院是来跟他们说谷莲案子的收尾,不管怎么样,这起不清不楚的案子也随着谷莲的认罪和死亡暂时告一段落,至于说要怎么跟四名死者的家属解释清楚他们的死亡真相,那恐怕是局长看完结案报告后需要他来的头疼的事情了。而十字路口论坛方面,自然也不能再保留《他乡》相关的内容,在这一点上乔源已经和江纯云他们协商好,反正竹凉席这个ID的登录密码他们已经掌握,只要等论坛B版恢复运行之后以竹凉席本人的名义申请删除《他乡》文帖,这就给删帖找了一个合适的名义不会引起读者对管理员私自删帖引发的猜测,问题就算是解决了。 一篇连载着的小说拖啊拖啊就没有了结局,又或者是作者不知道怎么想的把它全文删除,在网络上都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也许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更新换代的网络就能让大部分的读者将这篇文章忘掉。 舒凌已经是将近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先是对付警局里的厉鬼又是淋雨最后还绞尽脑汁的赶出了一份结案报告给局长交差,若不是身体底子好此刻恐怕早就累晕过去了。秦致的状况他也帮不上什么忙,疲倦也是真的,也就应了肖云鹤的话准备回家休息。 许愿是过来听舒凌说案子的,舒凌要走便跟着他一起站起来,道:“殷浩还在医院呢,难得闲下来,我过去陪陪他。” 肖云鹤“嗯”了一声,道:“辛苦了。” 许愿和舒凌走后肖云鹤去洗手间冲了把脸,又去住院部问明白秦致前期的住院费是舒承泓代付的,把钱数约略一算,先记下来。莫柏青不知道从哪儿听得消息也从心脑血管科匆匆赶过来,肖云鹤跟他说了一会儿话,忽然想起玄珏的事儿来,许愿恐怕接下来几天都要在医院陪着殷浩,乔源病着,舒凌那边恐怕也不太方便,想来想去倒觉得莫柏青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怕他不愿意,但还是提了。莫柏青当然还记得玄珏,一直觉得自己那几天的平安玄珏是功不可没,再加上秦致和肖云鹤在温芷兰的那起案子上也帮了他许多,自然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肖云鹤便给秦瑶打了个电话,问她这两天要是方便就回趟家,把玄珏带来。送走了莫柏青之后肖云鹤也无事可做,便坐在秦致身边看完了今天的日报,倒有点儿好奇报社怎么会同意把预言谋杀的内容登在报纸上。他握了一下秦致的手,第一感觉还是冷,但好在已经有了一点儿朦朦胧胧的暖意。肖云鹤也是看见秦致的手才想起来,急救的时候秦致身上的东西都已经被护士收走,就又跑了一趟护理部把东西拿了回来。 秦致当时带着的东西不多,手机,打火机,一叠空白的符纸湿透了又慢慢晾干,现在分都分不开。还有就是秦致一直戴在右手拇指上的那个戒指,那其实就是个扳指。别人也许不知道,可肖云鹤知道,秦致带着它不是为了好看,只是因为他很久之前用惯了的就是那把长弓,拉弓挽弦的时候容易割伤拇指,那个扳指是他当年学火凤飞凰箭的时候他师傅给他的,后来秦致不再用那把长弓,才在那扳指上又嵌了一圈刀锋,方便他随时取血画符。 肖云鹤没想到的是,那块鹤形的玉璧,秦致也带在身上。 柔软的璎珞穗子和锦绣荷包,上头歪歪扭扭绣着的“秦”字还清晰可见,莹白的玉璧丝毫不减当年的温润,反倒是在时间的沉淀下显得愈发的沉静和细腻。 这算是定情信物罢,肖云鹤想。 只是当年谁先开口说的那句喜欢,都已经记不清了。 肖云鹤忽然又有点儿怅然,用手刮了刮秦致的鼻梁,起身打算接盆温水给他擦身。 楼道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喧闹了起来。 肖云鹤接水回来的路上听到三三两两的议论,这才知道是金门影视基地爆炸案的伤者转院过来进行进一步的治疗。 金门影视基地爆炸案一共造成一死四伤,四名伤者中一名重伤两名轻伤一名轻微伤。死者是当时距离爆炸源最近的高思韵,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已经不治身亡。重伤的则是当时离她最近的李沛桥,两个轻伤的分别是导演和当时坐在他身边的助理,被爆炸波及造成轻微伤的是一名场务工作人员。轻微伤和轻伤的伤者经过处理已经没有大碍,只是李沛桥的情况有些麻烦。他的右臂和胸腹部都有大面积的烧伤,右臂的状况更严重些,初步判断已经达到了二度烧伤。爆炸发生后伤者先是被送往了离影视基地最近的金门医院进行紧急处理,然而李沛桥的状况更糟糕些,金门医院的医生在权衡之后,便建议将他转院到烧伤科更加权威的第一医院进行进一步的治疗。 肖云鹤回到病房的时候,看到斜对面一直空着的305病房已经有病人入住了。 一个矮个子的男人正满头大汗的守在门口,不一会儿,走廊的另一边就传来了护士和医生的阻拦声,说着“病人需要休息”“医院里不能采访”等等,但还是有拿着话筒扛着摄像机的记者趁机挤了进来。 看这阵势肖云鹤也大概明白了对面入住的是什么人,不想吵到秦致,便走过去将病房的门给紧紧关上了。 第六章(捉虫) 手臂和前胸火辣辣的疼痛,让李沛桥无意识地呻吟起来。 麻药的效力在一点点的减退,烧灼感漫上来,让李沛桥仿佛做了噩梦似的在病床上不住挣扎,可是一挣扎又会牵动身上的伤口,放在平时简单的皮肉伤都能让他哀哀叫痛,这样严重的烧伤更是让他苦不堪言。 盛文典堵在病房的门口,满头大汗的应付着记者伸过来的话筒和不断亮起的闪光灯。高思韵和李沛桥都是金亭娱乐有限公司旗下的艺人,盛文典是他们两个的经纪人,四十多岁,个子不高,业务能力却还不错,不然公司也不会将高思韵和李沛桥这样的艺人分到他的名下。 爆炸发生的时候盛文典也在片场,他一向谨慎,看到报纸上的消息始终觉得有些不妥,虽然高思韵和李沛桥都不在意,他还是决定和警局联络看看。谁知道电话刚接通片场就爆炸了,直接就从担心爆炸的怀疑升级成了已经爆炸的事实。 金亭娱乐的人甫一听说片场爆炸就已经在着手安排解决方案,不过公司的人现在还没赶到医院,想必也是被各路媒体记者给拦住了。盛文典只能跟着跑前跑后任劳任怨地守在病房门口,以免伤重的李沛桥再受到记者的干扰。 这真是盛文典从业以来最灰暗的一天,手下的两名艺人一死一重伤,电视剧是肯定不能再拍下去了,前期投入那么多,投资方肯定也要讨个说法。盛文典现在开始有点儿埋怨高思韵了,她个性太过自我,这很容易让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就树立很多敌人,如今高思韵已经死了,盛文典有些先入为主的认为这起爆炸案就是冲着高思韵的寻仇。 不过在埋怨高思韵之前,盛文典首先要应付的是这些令人头痛的记者。记者们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新闻嗅觉最灵敏的一类人,李沛桥是在金门医院的医生觉得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才选择的转院,消息还没外传呢记者就已经早早来到第一医院蹲守。盛文典让助理关上病房的房门,焦头烂额的应对着记者提出的各种刁钻的提问。 因为实在太过吵闹,有些病人家属已经感觉到了不满纷纷表示抗议。住院部的三楼都是单人病房,能在医院里住得起单人间的无外乎达官显贵又或者家财万贯的有钱人,对环境十分挑剔自然也不会容许有人在病房门口大吵大闹。医院同样也开罪不起这些人,记者们在楼道里采访本来也有违规定,此时医生和护士已经在准备赶人了。 肖云鹤也觉得烦了,好像在这样吵吵嚷嚷的环境里就很难让他静下心来,实际上从秦致受伤昏迷之后他就从没做到过真正的冷静。他毕竟不是衡青,如果他是他大可以直接杀到阴曹地府,或者任何秦致可能去的地方想方设法的把他带回来,可现在他只能等,等舒良平和舒承泓想出办法,或者等秦致自己醒过来。 盛文典匆匆对赶走记者的医生和护士道谢,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汗水,又一次把电话打回了公司,希望他们赶紧派人过来帮忙,或者是积极善后也好。 对盛文典来说这可能是他职业生涯里最难以入眠的一夜,不仅要暂时充当家属照料着李沛桥的状况,还要抽出心思来思考怎么应付明天会出现在报纸娱乐版上的各种天花乱坠的新闻。记者们为了吸引眼球写出来的报道可谓是五花八门,盛文典一直觉得他们的才能要是能用在写小说出书上,怎么也能是个依靠天马行空想象力闯出名声来的畅销书作家。这些新闻无疑会给公司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对于已经损失艺人的公司来说可谓是雪上加霜了。 不是谁都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做危机公关,盛文典就这样揣着一脑袋不清不楚的念头,勉强凑合过了这一夜。 这一夜对他来说无疑也是种折磨,肖云鹤第二天一早出来打水的时候,很轻易的就看到盛文典堪比熊猫的黑眼圈。金亭娱乐公司的工作人员已经来了,护士推着小推车在医生的指导下给李沛桥烧伤的部位换药,医生也在和公司的人商量着要不要给李沛桥做植皮一类的手术等后续安排。 今天周末秦瑶没课,所以一大早就赶过来替肖云鹤的班。肖云鹤一夜没睡,天亮了之后接了盆温水给秦致擦了擦身,之后才勉勉强强吃了两口秦瑶带过来的早点。秦瑶觉得他这样下去迟早也会把自己拖垮,就去住院部租了一张折叠床坚持要肖云鹤也休息一会儿。肖云鹤拗不过她,在折叠床上半梦半醒的躺了一会儿,还是醒了。 因为昨天肖云鹤已经跟秦瑶说过,所以秦瑶在来医院之前先是回了趟家抱了玄珏托付给了莫柏青,又把秦致的另一张银行卡和医疗保险证一并带给了肖云鹤。秦致现在的状况根本没办法回家,即便肖云鹤给他吊住了命也不意味着这就能放任他的身体情况变得更糟,医院好歹能维持住他身体的各项基本机能,比如呼吸心跳等等让他看起来还正常些。秦致这种不死不活的状态也不方便住多人病房,所以哪怕单人病房的住院费贵的要死,那也只能掏钱了。 为了还先前舒承泓垫付的手术费和住院费,肖云鹤已经基本刷空了自己的工资卡和秦致平时常用的那张银行卡,两张卡里的余额已经所剩无几,秦致再住院下去无非就是每天输液输血做检查,然而这样一天下来也要千把块钱的开销才能维持,肖云鹤没办法,只能托秦瑶从家里把秦致的另一张银行卡带来,反正现在也不是吝啬用钱的时候了。 秦致当了这么多年天师手头的积蓄自然不少,否则也不会在两年前刚搬来A市的时候就一掷千金的置办下自家和秦瑶家在内的两套房产,这样一来就暂时不必担心钱的问题了。 肖云鹤睡了一会儿,还是醒了。小伍今天上午还有一节公选课,上完课之后也急急忙忙从学校赶到了医院看他师傅。肖云鹤见他们两个都在,这两天神经紧绷的仿佛随时都要断掉,便躲到楼梯间里抽了根烟。他抽烟的时候盯着盘旋上升烟气的时间似乎总比他真正抽烟的时候要长,就这么点了一根,洗了把脸才又回去。 其间殷浩也来过一次,不过没说什么话。殷浩一向是寡言少语的类型,他能来看一眼肖云鹤就已经很承他的情。许愿是下午四点多才过来的,这两天他总不乐意呆在局里,原因是只要他一回去,就会被局长抓着逼问他到底是怎么知道警察局里里外外都是炸弹的细节。许愿说不了实话,也有点儿受不了局长因为愤怒就升级成和审犯人一样相差无几的眼神,干脆就来医院躲懒了。 肖云鹤洗了个小伍带来的苹果,水果刀从顶端的位置削起,一圈一圈的转下来,连成长长的一条。 许愿上来的时候顺便在楼下的报刊亭里买了份今天的日报,反反复复的翻了几遍甚至连报纸夹缝的位置都没有放过,终于确认了今天的日报上没有再出现接近预言谋杀的内容。不过报纸上倒是用很大的篇幅介绍了金门影视基地的爆炸案件,不过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对高思韵和李沛桥这两位当事人的八卦,那也无怪乎这种严肃的新闻会刊登在娱乐版了。 许愿上午回局里的时候也从隔壁二组那里听来了一些和爆炸案有关的线索,经过现场勘察已经基本可以肯定嫌犯使用的是C4塑胶炸药搭配电子雷管和定时器组成的定时炸弹。C4塑胶炸药主要成分是聚异丁烯,用火药混合塑料制成,外观看上去就像是用来烤面包用的生面团,可以随意揉捏制成各种形状,所以很方便隐藏在圆形的花盆里。C4的威力很大,所以当时离它最近的高思韵,毫无疑问的就被炸死了。 二组已经询问过了导演和相关的道具组成员,导演和道具组的人都说当时原本要用的海棠花盆并不是爆炸的那一个,只是因为快要开拍的时候才发现原本的那个花枝歪了,才临时换的这个备用花盆。当时这个藏了炸药的花盆离得最近,道具组的人自然就搬了这个给换过去。道具组的人又说之前准备的那个花盆原本是好好的,后来盛文典拿了报纸过来说出事儿了,大家都挺好奇的,就都凑过去想听听到底怎么了,恐怕那个花枝就是那个时候才被人挤坏的。 二组已经初步断定这是一起针对高思韵的蓄意谋杀,原因很简单,那个海棠花盆是高思韵这场戏里的重要道具,如果一切都按照剧情发展的话,无论炸弹是在高思韵拿着花盆的时候又或者是花盆碎了之后爆炸,那这枚炸弹无疑都是离高思韵最近,首先受到伤害的人一定是她。原先的盆栽的花枝破碎恐怕也是有人趁乱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让道具组给换上那个装了炸弹的花盆,因为如果凶手只是想随便制造一起谋杀引起恐慌,他大可不必把这个花盆换到离高思韵这么近的位置。 二组已经着手在调查高思韵的相关情况,盛文典作为她的经纪人,在许愿来之前没多久,就已经到警局接受调查了。 许愿看完了报纸,才说:“这下二组怕是有的忙了。” 肖云鹤还没说话,门口忽然有人敲门,抬眼一看是护理站前台的小护士。 她问:“肖云鹤在吗?” 肖云鹤应了一声,说道:“我是,怎么了?” 护士把手里的白信封递给他,交待道:“刚才有个人来前台,说有封信要交给你。” “信?”肖云鹤觉得有些奇怪,先把那个白信封接到手里,用手感觉了一下觉得里边儿装着的应该不是什么危险品,就是张纸,稍微放心了些,又问道,“什么人送来的?” “个子高高的一个男的,长得倒挺普通的,放在人堆儿里再想找就找不出来的那种。”她说。 肖云鹤还想再问,却有病人家属跑过来跟她说317床的病人输血漏血了,她也顾不上再说什么,便跟着家属过去处理。 肖云鹤看了一眼手上的信封,很普通的白信封,邮编和地址都没写,自然也不会贴邮票盖邮戳,信封也没有封口,只是在信封正面的正中央写了肖云鹤收四个大字,字迹倒飘逸的很。 许愿也有些好奇了:“谁写的?” “不知道。”肖云鹤说,随手翻开信封的封口,将里边儿一张叠着的信纸抽出来打开。 “这只是一个警告,如果你再不来破案的话,下一个遭殃的未必不是你的爱人。”许愿把信上的内容念出来,疑惑道,“这什么意思?” 不过很快,现实就给了他们无需言语的解答。 许愿的尾音刚落,李沛桥所在的305病房就响起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爆炸淹没了305病房的同时也给周围的病房带来巨大的震荡,一时之间灼眼的烈焰夹杂着滚滚的烟尘从李沛桥的病房里冲出来,在下一刻就以逼人的气势席卷了整条走廊。 秦致所在的304病房就在305的斜对面,爆炸带起的冲击震碎了门上的玻璃,肖云鹤伸手挡了一下,还是被旋转着的玻璃碎片在手臂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爆炸引燃了李沛桥病房内的床单和医疗器械,火势蔓延开来,其他病房病人和家属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惊恐地传来。 烟尘和热浪已经近在眼前,视野范围急剧缩小,房门的轮廓很快在浓烟中模糊下来。浓烟带着刺鼻气味的同时也带来灼人的热度,仿佛在下一刻就会将它所经过的地方活活烧化。 这种情况下肖云鹤要是想带着秦致逃生还并不算很难,只是楼层里的其他病人和家属却不能放着不管,正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许愿已经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符纸胡乱塞到肖云鹤的手心里,叫道:“云鹤!” 肖云鹤下意识地在指间聚起灵力,强忍着胸间冲上来的钝痛,将这张符纸扔了出去。 第七章 那张符纸在肖云鹤指间拉出一道几近透明的火线,火线的飘忽像是在半空中浮现出一条极其抽象的摇头摆尾的游鱼,凭空荡开一圈水样的涟漪,转瞬之间没入到滚滚的烟尘中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肖云鹤脚步发虚,额上一层冷汗,尖锐的疼痛仿佛某根重要的神经正在被人毫不留情的抽走。附着在符纸之上的法诀带着一种冰冷却又强悍的吸力,像是一个在不断回旋着却又深不见底的黑洞似的,肖云鹤甚至有些后怕,倘若自己刚才再晚一点儿脱手的话,会不会就已经被这张符纸吸干成一具冷冰冰的枯骨。 像是在冰窖里已经被冻到意识模糊,肖云鹤下意识的想去抓住点什么,却脚下一绊,不知道带翻了什么,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 那条游鱼像是一块吸力巨大的磁石一般,烟尘的范围一点一点的缩小,逐渐被压缩成一团形状不规则的灰黑色的浓稠烟雾,那些火焰也仿佛在顷刻之间就失去了氧气的供应,萎缩成细弱的火星,在人还没来得及辨别出他们的时候,就已经彻底的熄灭了。 像是可以吸附净灰尘的粘稠胶体一样,原本透明的游鱼已经变成了一团行动迟缓的污物,在李沛桥的病房里微微颤动,最终仿佛达到了某个临界点似的爆裂开来,在李沛桥的病房里留下一团一团粘稠的污痕。 楼层内的尖叫还在继续,有不少人已经从病房里跑了出来,你推我挤的冲向楼道尽头的楼梯间。稍微清醒些的人则举着手机高声吼着“火警!第一医院!快点!”这样的话。 火势已经减弱,更重要的是滚滚的浓烟已经不见,稍微冷静些的人已经停下了脚步,有些人却仍在不管不顾的从楼梯狂奔下楼。 肖云鹤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他听到许愿在叫他:“云鹤!云鹤!” 肖云鹤清醒过来,只是一张脸苍白的很,像是在瞬间就褪去了血色似的。 许愿看着他这样,也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这个会……” 肖云鹤摇摇头示意没事,许愿忙用脚勾起地上的椅子扶着他坐下。肖云鹤昏昏沉沉的,半晌才开始平顺有些紊乱的呼吸。救火车的鸣笛声仿佛近在耳畔,也就是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高压水枪已经开始在大楼外侧来回冲刷着爆炸点所在的病房,消防队员的脚步声也已经从走廊里传来。 现场的情况显然让消防队员觉得很是意外,肖云鹤只听见夹杂着杂音的对讲机里传来的模糊的声音和消防员冷静沉着的指挥声交织在一起,很快,高压水枪的水速慢慢减弱,停了下来。 肖云鹤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来电显示是秦瑶。 许愿替他接起,重复了几遍“我们没事”之后,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 “他们两个被拦在楼下了,上不来。”许愿说。 秦瑶刚才和小伍一块去对面大楼给秦致取药,很幸运的错过了这起爆炸。 医生和护士也纷纷涌入各个病房查看病人的状况,还算宽敞的病房忽然给人一种拥挤不堪的感觉。 在消防队员的指挥下三层的病人开始有序地撤退,医院方面也采取了应急处理,将三层和波及到的四层病人转移到对面的医药中心暂时安置。秦致交给医生和护士照料,许愿扶着肖云鹤下来,秦瑶看到秦致没事放下心来,看着肖云鹤的神色又开始担心。肖云鹤示意她先别管自己,让她跟着医生去看他哥。 和救火车一起赶来的还有重案二组的组长傅淞和二组的组员,肖云鹤和许愿站在外围,二组的人并没有看见他们。傅淞简单的和消防队长交谈了几句,手一挥拆弹小组的人就已经跟上,和他一起进了住院部大楼。 许愿催促肖云鹤去处理一下手臂上的划伤,伤口虽然不深却一直在往外渗血,这让许愿有些担心是不是伤到了什么血管。肖云鹤松开手,那张信纸已经被他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掌心里的汗水已经晕染开了信纸上的字迹,潮潮的,像是一个不小心就能在这张信纸上戳开一个大洞。 肖云鹤将信纸略略一折,随手放进上衣口袋里。 恐怕待会儿免不了要跟傅淞他们面对面,自己这样未免太狼狈了些,肖云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在意起这个,而许愿已经拉着他去隔壁大楼进行应急处理了。 手臂上的伤口很快就包扎完毕,肖云鹤又喝了一杯热茶,脸色才总算正常了些。亲身体会过之后,肖云鹤才总算对当年许绍成为什么会被称为邪门歪道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这么一想,恐怕舒凌伤的元气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耗在了许家的符纸上头。 许愿的来历在肖云鹤这儿已经不是什么秘密,那天沈恒动完手术他从B市赶回来之后先去的警局,玄珏已经被夜睿给带走了,舒凌许愿殷浩正在解决麻烦,肖云鹤就是那个时候知道许愿是许绍成的后人的。舒凌和许愿能在警局准备起来是因为舒承泓的预警,这其中自然也有秦致的安排。肖云鹤当时担心秦致的安危就直接开车去了那个废弃工厂,只是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昨天早晨舒良平系在他手上的那条红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断了,肖云鹤由衷庆幸起自己的运气,要不是有这条红绳替他挡了这么一下,以他现在魂魄不稳的状态,难说就不会再有那么一魂半魄的会折在上头。 虽然好奇许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肖云鹤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秦瑶和小伍跟着医生护士安顿好了秦致,过程也不很麻烦,反正秦致的状况医院方面也插手不了,稍微知道点儿情况的医生护士就对他们某些不正常的方面选择性忽视,从不没事儿找事儿的多问一句。 应急挪用出来的医药大楼四楼的病房里喧闹了一阵,住院楼三楼住的不全是危重病人,有些是花了大价钱过来偏疗养的性质那还好说,但有几个比较危急的病人在转移之后甚至就被直接推进了手术室抢救。有人心有余悸有人哭哭啼啼,有人感叹着这是飞来横祸也有人大骂爆炸案犯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许愿到走廊里给殷浩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这边没事,让他放心,再回去的时候肖云鹤已经在指间展开那张信纸,若有所思的盯着上面的字迹。 事情开始变得有些奇怪了。 按照这封信的内容来分析的话,“再不来破案”这几个字像是寄信人在表明这并非他第一次犯案,这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昨天傍晚发生在金门影视基地的那一起爆炸,而第一起爆炸案的死者是高思韵,重伤的是李沛桥,这两个人和肖云鹤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肖云鹤平时又不关注娱乐版,如果不是刻意了解的话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然而这封信里“警告”、“你”和“下一个遭殃的未必不是你的爱人”这些字眼又是对肖云鹤赤裸裸的威胁和挑衅,这当中的关系就有点混乱。如果对方设计爆炸案的意图是为了向肖云鹤挑战,那他在第一起爆炸预告发出的时候就应该指出肖云鹤的名字,不然他根本没有办法保证这起案子会是他来负责,这远比他杀了一个人之后再给肖云鹤单独来一封信要求他破案要靠谱的多。 更何况,肖云鹤在警界绝非什么赫赫有名如雷贯耳的人物,就算他参与破案对外也一直用的是重案一组的名头,这封信是递给肖云鹤一个人的,里面的措辞也用的是“你”而不是“你们”,那这就不能是对重案一组的挑衅,只能是对肖云鹤个人的。 理清了这段思路,肖云鹤几乎连想都不用再想就知道了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夜睿现在虽然没死,但在一段时间内他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当个残废,依照夜睿的个性,恐怕他在和秦致的对决里所能料想到的最糟糕的结局就是和秦致两败俱伤(按照他的个性应该从没考虑过自己落败的这种可能,或许可能连两败俱伤这个结局都是被勉勉强强的加到他的筹划里的),夜睿的心思一向细密,做事情永远给自己留一步可以有退路的后招。 肖云鹤想通之后就已经大概明白了夜睿的意图,眼下他和秦致都是重伤,夜睿自然也明白在如今的情况下倘若他强行从方慎身上离魂,一旦踪迹泄露被自己、舒良平又或者是舒承泓,哪怕是因为他的挑拨而损兵折将愤怒的罗家人发现,想要他的命都不会是太困难的事情。而他又不能在方慎的体内寄宿太久,以往他对方慎这个躯体是附身支配他的行动,然而他现在魂元虚弱,很容易就会被这具躯体接纳和融合,时间一长再想分开那可就难了。 夜睿自然不甘心自己的魂魄和一具人类躯体融合,所以他只能冒着这个风险选择离魂,秦致现在已经不能算是他的隐患,那他如今最大的阻碍就是肖云鹤,所以他要想办法绊住肖云鹤,至少要保证在短时间内肖云鹤无暇顾及到自己。肖云鹤和秦致不同,他是个警察,那能绊住他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起接一起的恶性案件了。 夜睿虽然自负,但对自己和秦致两败俱伤的这个结局也有自己的准备,否则不会在仅仅过去两天之后,就已经有两起爆炸案相继发生了。 只不过这两封预告信写的实在太没有夜睿的风格,简直就是拉低了夜睿平日里引以为豪的智商,夜睿要是看见了恐怕也会被气死,不过这也从某个侧面反映出夜睿现在实在没心思亲自操纵这些阴招,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肖云鹤正在想要怎么处理这封匿名信,病房的门就被人给敲响了。 房门并没关,对方敲门只是出于一种礼貌的考虑,肖云鹤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是傅淞。 傅淞道:“我能进来吗?” 傅淞是重案二组的行动组长,虽然沈恒在名义上是警局重案组的总组长,但实际上自从一组正式成立之后他就专心只顾着这边了,像是傅淞这样的行动组长实际上已经掌握了各个重案组的实权,日常破案都由他们指挥,结案报告什么的也是他们直接上交给局长,只有申请调动机动队的时候才需要跟沈恒打报告。傅淞今年四十有七,是当年拆弹小组里顶级的爆破精英,所以在金门爆炸案事发之后,自然就由他统领的重案二组来接手了。 一组和二组的办公室挨着,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所以肖云鹤和傅淞还算得上是熟悉,互相点头示意了一下,傅淞看向一旁的许愿,道:“方便帮个忙不?” “怎么了?” “韩斐给恶心吐了,想让你过去给搭把手。” 韩斐是重案二组的法医,去年刚调过来,是个毕业没几年的小年轻。 “那小子还那样?” “要么说呢。”傅淞说,“正好你在,不然我还得再叫人过来。” “得了,那我就过去一趟吧。”许愿说,“就对面那楼?” 傅淞点点头,和肖云鹤一起目送许愿出去,又看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秦瑶和小伍,说:“这两位是……?” 肖云鹤道:“我妹妹和妹夫。” 傅淞有点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说:“方便跟你单独谈谈么?” 肖云鹤看了秦瑶一眼,秦瑶会意,拉着小伍出了病房。 “坐吧。”肖云鹤指指空出来的一张椅子,“怎么了?” 傅淞坐下,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病床上躺着的秦致,说:“有人病了?亲戚还是朋友?” “家人。”肖云鹤说,“刚才出去那女孩儿她哥,我爱人。” 傅淞没想到他那么直接,已经想好的下一句话被噎回去,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怎么了?”肖云鹤问。 “那咱也不说别的了,你看这个。”傅淞从裤口袋里掏出一双白手套扔给他,打开手中的资料夹,示意肖云鹤去拿里头的白信封。 肖云鹤把手套戴上,掀开信封的封口,随口道:“匿名信?” 他把信纸展开,上面写了两句话,但和护士转交给自己的那封有些不同。 “预告:三月二十三日下午四点半,第一医院,一起谋杀,准时上演。” “另,转告肖云鹤,如他再不参与破案,让他小心他爱人的性命。” “哪儿来的?”肖云鹤把信纸叠好塞回信封里,“就因为这个你们才来的那么快?” “四点多的时候老欧跟着寄给苏越的信一块儿拿上来的。”傅淞说。 “看见送信的人没?” “已经递消息回去让老欧去做模拟人像了。” “怎么。”肖云鹤把信封扔回资料夹里,“是想让我跟着你们一块儿破案,还是过来准备拿我当突破口?” “都有。”傅淞道,“咱们都是警察,废话我也不说了,你都明白,我希望你能配合。” 肖云鹤还要再说,却又有人来了。 第八章 藏青色警服外套的扣子一颗颗的扣好,只是在领口处露出里头白色衬衫的边缘,颈间的蓝色领带系的规规矩矩。男人五十来岁,两道粗眉让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粗犷,眼睛不大,然而眼神却很锐利。 是靳如海。 A市公安总局的局长。 傅淞和肖云鹤同时道:“靳局。” 靳如海接过傅淞手里的文件夹,而后对他道:“你先出去吧。” 傅淞出去。 肖云鹤看着靳如海打开资料夹,拿出那个白色信封,抽出里头那张叠着的信纸。 靳如海和沈恒是多年战友,早年两个人同在缉毒队,是可以用一个碗吃饭的好哥们儿。当年陶白秋怀孕的时候沈恒出任务,那次任务里沈恒为了掩护战友差点丧命,那个战友,就是靳如海。 那次任务之后沈恒因为陶白秋的死很是消沉了一阵,后来为了照顾沈菁菁选择了离职,靳如海也调离了缉毒队来到A市公安部门任职,一路升迁之后当上了局长。后来沈恒从长桥来A市公安局当重案组组长也有一部分靳如海的原因,肖云鹤的调任也是,都经过靳如海的手,所以他对肖云鹤而言还不算陌生。 但在肖云鹤与沈恒早年的相处里他并没有见过靳如海本人,只是后来调到A市市局之后,才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靳局长本人。 靳如海行事颇为严谨稳重,思虑周详,实干之风颇得好评,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当上这个局长的原因,去年的时候局里就传过一阵靳如海可能升迁调任的消息,当时还有不少人猜测继任的公安局长会不会是沈恒,只不过后来又传出消息来说靳如海不愿意走,这个消息也就不了了之了。 沈恒和靳如海完全是两个个性,沈恒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口无遮拦大大咧咧,有些时候的脾气也不算太好,靳如海则比他沉稳冷静得多,肖云鹤私下里觉得,如果真是要当警察局长,靳如海无疑比沈恒合适的多。 靳如海已经翻过了那一纸薄薄的信笺,道:“你看过了?” “看过了。”肖云鹤说。 他把夹在指间的那封信递出去:“还有这个。” 靳如海接过,翻开看了。 肖云鹤道:“靳局。” 靳如海把肖云鹤递过来的那封信也收进资料夹里,说:“你怎么想的。” 肖云鹤知道他说的是爆炸案嫌犯要求自己参与到案件侦破中的事,便说:“靳局,我这边什么情况相信舒凌已经跟您说过了,他妹妹还是个学生,不能整天留在医院里照顾他。恒叔还在B市医院,现在他还不知道咱们这边儿到底怎么了,他的个性您应该比我清楚,局里的事儿瞒不住,他一旦知道了肯定二话不说就跑回来,我姐早不在了,恒叔呢?他年纪又不小了,不也需要人照顾?” “你是个警察。”靳如海说,“私人感情不是理由。” 肖云鹤当然知道私人感情不是理由,只不过他想通夜睿的意图之后就有些担心秦致的安危。夜睿巴不得秦致赶紧死了,虽然现在的秦致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只要秦致还活着那就是个变数,夜睿当然想趁这个机会给秦致补上一刀来个彻底的斩草除根。肖云鹤也不是不放心一定会来帮忙的舒承泓和舒良平,只能说是某种想法,他原本的主意就是好好请个长假一直守在秦致身边的。 非要说为什么的话,那大概是因为爱情吧。 并不是一日不见就如隔三秋,只是肖云鹤觉得他只能在这个时候陪陪秦致,安静的无声的交流里,知道这个人还在,那就总比别的情况要好一点。 他当然不指望靳如海能理解他的这种想法,因为他自己也不太明白,所以他只能找这么一个根本经不起推敲的理由,暂时来应付靳如海。 “我知道。”肖云鹤又换了种说法,“或者您希望我说得更直白一点儿?既然是冲着我来的,我再离开医院,你让他怎么办?” “警方会派人保护他。” 肖云鹤很想说秦致的事让警察来是没用的,只不过这话很难说。靳如海作为公安局长,一组经手的案子他肯定都有过目,就凭着他的严谨派头还能让沈恒那一看就是生拉硬拽的结案报告次次顺利通过,他不可能对某些事情一点儿都不知情,毕竟警察在某些方面的感觉还是很敏锐的。肖云鹤始终认为和夜睿相关的一切都是他和秦致两个人的事,夜睿会把无关紧要的人当成棋子,可是他和秦致却不愿意让无辜的人变成拿来对付夜睿的工具。 哪怕是再训练有素的特警或者那些特别工作人员,在夜睿面前也只是普通人而已。 如果举个例子的话,比如殷浩。 殷浩的身体素质其实比肖云鹤还要好上一些,只不过面对非常人的对手,他还是很容易吃亏。 肖云鹤不知道该怎么跟靳如海解释这个,一时之间沉默下来。 靳如海看着他,问道:“你有仇家?” 肖云鹤相信如果自己说“是”,靳如海就一定会刨根问底的追问。 靳如海见他还不说话,又说道:“这两天我从审查组的罗组长那里,大概也知道了一些你的事。” 肖云鹤眼神一闪:“怎么?” 审查组的罗组长自然是罗树人,自从那天晚上在医院见过之后,肖云鹤就再也没看见他了,舒良平他们也都没提。罗树人虽然在警衔上比不过靳如海,然而两个人是在不同部门,审查组又比警察局更神秘一点儿,要真说起来两个人也差不多了。肖云鹤是不知道罗树人跟靳如海说了什么,罗树人对自己的事情不会知道的太多,除非有人告诉他,舒良平不会,只是秦致这次和罗家的事,罗树人应该还是清楚的。 不过靳如海既然认同一组的灵异案专查,那就应该对某个圈子有所了解才对。 肖云鹤现在也想不清楚靳如海到底知道些什么了,所以他只能问,怎么。 靳如海默不作声的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 靳如海道:“我可以理解你,但我决不允许你对案子是这个态度。” 肖云鹤接过照片,是那天在B市,谷莲家楼下自己面对罗树泽时的抓拍。 肖云鹤默然。 靳如海又道:“这是案件,现在已经发生了两起爆炸出现了两名死者和多名伤者,第三起可能随时会来。爆炸案不是谋杀,一起爆炸带来的结果是难以估量的,你应该明白。” 肖云鹤的手机响了。 肖云鹤看了靳如海一眼,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 是沈恒。 “你接吧。”靳如海说。 肖云鹤按下接听,道:“恒叔。” “你们这帮小子可真能瞒的。”沈恒的大嗓门从听筒另一边传来,让肖云鹤下意识地把听筒朝外挪了挪。 隐约还能听见那边有人在说“哎你不要乱动啊,都说了你有高血压情绪那么激动干嘛啊”的声音。 “这不是担心你。”肖云鹤说,“我都听见了,人家护士在那儿说呢,高血压,还不注意点儿。” “你小子别他妈的说些有的没的,”沈恒说,“你们怎么着?” “殷浩受了点伤,应该是没大事儿了,乔源感冒发烧还没好,舒凌许愿他们没事儿,可能就是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 “那你呢?光说别人不说自己的。”沈恒说,“我他妈的听说的可是你小子都吐血晕过去了啊?还有秦致,他跟罗树人他们家那又是怎么了?据说伤得挺重的,要紧不?” “我在医院呢。”肖云鹤说,“别操心这个,顾好你自己再说吧。” “把电话给我。”靳如海道。 “靳局找你。”肖云鹤说完,把手机递给他。 靳如海接了电话出去,肖云鹤隐约听见靳如海提了一句市长如何如何,忽然想起来那天早晨出去打水的时候,似乎真的听见有人提过一句某某病房的老太太是市长的丈母娘云云。 肖云鹤忽然觉得有些烦躁。 无论靳如海来找自己是不是迫于什么更有权势的人的压力,更大一部分的原因还是职责。靳如海做的没错,这是肖云鹤自己的选择,而且还是种很不合理的坚持。 刚才靳如海问他要手机的时候肖云鹤其实挺想挂断,但一想自己挂断了靳如海也能给沈恒打过去,何必多此一举呢。 秦致的状况让肖云鹤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只是现在哪怕他想辞职不干了,恐怕靳如海也不会同意。 靳如海回来的很快。 他把手机递还给肖云鹤的时候,手机仍然保持着通话状态。 沈恒道:“云鹤,老靳他也不容易。” 这个世界上还能让肖云鹤听话的或许只有一个沈恒,靳如海找沈恒来当说客,其实也在肖云鹤的意料之中。 “恒叔。”他说,“你总该让我缓缓。” 沈恒说道:“行。” 沈恒,靳如海,可能还有比公安局长职权更大的实权人物,作为一个警察职业素养的要求,未来或许还有来自于舆论的压力……最后一点是最可怕的,照片既然已经能出现在靳如海手里,报纸上又能光明正大的刊登着谋杀预言,那要自己来破案才可能制止连环爆炸案的这种消息,有朝一日出现在报纸网络这种公共媒体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媒体这种东西还是很可怕的,刚刚解决的谷莲的案子就是个很好的实证,他们暂时封了十字路口论坛的时候还需要找个合适的借口避免网民猜忌,世界上总是不乏无聊的人。 也不知道罗家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那天晚上肖云鹤无暇顾及到罗颂斌,于是就让他跑了。这些天舒良平似乎在着手处理这件事,他是泰山北斗级的人物,这次被罗颂斌祸害了的又是他的朋友,他出面还是很合适的。 肖云鹤静了一会儿,对靳如海道:“二组的人我协调不来。” “这不要紧。”靳如海说,“不过看来你们组的假条,我是不能批了。傅淞爆破方面在行,有问题你可以找他。” “谢谢。”肖云鹤说。 ****** 阎罗第一殿。 男人浓眉方脸一脸正气,身着一身绛紫色的衣袍,端坐在鬼气森森的阎罗殿上。 殿内两侧默立着脸色苍白发青的一众鬼卒,为首的那个手里执着一条血迹斑斑的精铁锁链。殿内正中正瘫坐着一个脸色惨白的青年男子,他身上的衣服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腕上带着的手表也是钟表名家限量发售的新款,只是他的十根手指不知道怎么已经被人齐刷刷的砍去,一双手上鲜血淋漓,让他时不时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原本锃亮的表蒙被斑斑的鲜血所浸染,手表的指针已然停了,在他急促的呼吸里,也只有时不时响起的衣料的摩擦声还在忠诚地陪伴着他。 那殿上的男人一招手,殿下便有两名鬼卒一左一右的出列,他们神情森冷,一双青筋遍布的大手死死扣住断指男子的双肩,在他不断挣扎的动作里,把他拖到那边一丈来高的方台上。 那方台面向东方竖着一面阔镜,镜子很高,很大,像是一张天罗地网似的,似乎无论你躲到哪里这面镜子都能在天地之间捕捉到你的身影。镜面平滑且整洁,在这样鬼气森森的环境里却能在镜面上浮现出一层柔柔的白光。那断指男子被两个精壮鬼卒拖到镜前,原本平整的镜面荡开一层细细的涟漪,像是一卷被涂了隐墨的叙事画,开始从镜面深处徐徐展开各种无声的场景。 镜中的画面里,如今的断指男子衣着光鲜,颓靡的酒吧大厅里仿佛充盈着光怪陆离的幻象,一众身材火辣衣着暴露的长发女郎正随着劲爆的舞曲扭动着身躯起舞。男人指间夹了一支香烟,左手手臂强硬地禁锢着一个学生模样眉眼清秀的女孩儿,又在众人面前,不顾女孩儿反对的在她的唇上印下一个热辣辣的吻。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开始起哄,男人笑着将点燃的香烟烙烫上女孩儿的颈窝,又接过一瓶红酒对女孩儿当头浇下,而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手伸进女孩儿的裙底肆意亵玩。女孩儿不住挣扎和尖叫,却被男人狠狠地甩了几个巴掌。 少女白花花的身子在酒吧闪烁着的灯光里不断晕染上不同的色彩,男人在女孩儿身上发泄完毕,又有其他人朝着全身赤裸的女孩儿走了过去。 酒吧里的其他人仿佛都已经麻木了,见怪不怪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少女躺在地上低声哭泣着,努力抓着破碎的衣物遮挡着自己的裸体。男人满不在乎的打开钱夹甩出一叠百元大钞扔到少女身上,神情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道:“快点滚吧。” 女孩儿挥开身上的钞票,抓着衣服不停地流泪,男人看的烦了,招手示意让人把女孩儿给扔出去。女孩儿被人拖着站起来,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挣脱开别人的钳制,冲过来抓过桌上的水果刀,一刀捅进男人的胸膛,在男人因痛倒地之后,又骑在他的身上对他的心口猛戳了十来下,而后又齐刷刷的切断男人的十根手指。 那断指男人看到这里已经是冷汗涔涔,嗓子里发出一种野兽濒死的痛苦哀嚎,待到镜面恢复平静,那两个精壮鬼卒便又把他拖下方台,男人瘫在殿中,不断重复道:“饶了我吧,饶了我啊啊啊啊……” 那紫袍男人不为所动,在案簿上批了一笔之后,沉声道:“发往第二殿。” 为首的那名鬼卒便将那精铁锁链牢牢套在男人颈间,同另一名鬼卒一起,将他拖着去了。 那紫袍男人正要唤道“下一个”,忽听有人淡淡道:“当真是孽镜台前无好人。” 说话那人一身黑色锦袍,墨黑的长发用一根暗金带子随意束着,右手拇指上带着个刻了篆字的扳指。一双眼里神色宁静,睫毛很长,只是脸色苍白的很,同他身上的黑衣对比的分明。 秦广王不为所动,将手中的簿册又翻过一页,平声道:“就算孽镜台前无好人,于你秦琅寰而言也是无用。” 秦致闻言一笑,也不在意,起身的同时掸去身上的浮土,才道:“我出去走走。” 第九章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可是没有。 摇摇晃晃的竹筏托着他顺流直下,那条河流的源头原本极清澈,只是越到后来就越浑浊。血黄色的河水有规律的拍击着两岸,发出节奏均匀的哗哗声。 像是有人在哭,像是有人在喝骂,像是有人在开怀大笑,又像是有人在呢喃细语,许多模糊不清的声音随着河流的翻卷声慢慢被他的听觉捕捉到,却又像是间隔着一个很遥远的空间似的,有声音存在,有情绪存在,只是他听不清那些人都在说些什么。 竹筏似乎飘得越来越慢了。 浑浊的河水里伸出许多只干枯的手,有的苍白有的蜡黄,有的干脆就浸染着斑斑的血色,他们勾住竹筏的边缘,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可以逃生的浮木一样,死死地都不放手。竹筏在各方施力的状况下被拉扯的摇摇晃晃,水面下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水面之下大口的呼吸。竹筏晃动的更厉害了,攀附着竹筏边缘的手似乎都暴起了青筋,然后“哗啦”一声,竹筏翻了过来。 那水流仿佛有生命似的,非常灵活的钻进他的口鼻企图让他窒息,手腕和脚踝似乎也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在一片古怪的嗡嗡声中,拖着他不断下坠。 秦致醒了。 浑浊的血黄色河水里光线却意外地通透,像是一块会流动的巨型琥珀。无数道淡白色的魂魄缠绕在他的周围,像是一条条冰冷滑腻的蛇,被抓住的瞬间就会从指间溜走。 他屏住气息,在水间荡出咕噜噜的一串气泡。 他全身湿淋淋的,在被拖着下坠的阻力里,挣扎着游上了岸。 在水底对肺部的压迫让他有些头晕目眩,全身上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浸了水的原因才冷冰冰的,他没什么力气,挣扎着上了岸之后就躺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天幕是漆黑的,没有星星,只有河水拍击河岸的声音旷日持久,好像永远不会停下来一样。 像是过了很久,他才勉强自己坐了起来。一头墨黑的长发湿淋淋的,秦致用手摸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很长了。 他走到河边,在浑浊的河水里勉强看见自己的倒影,忽然间觉得自己也开始陌生起来。 并非是因为五官样貌的改变,脸还是那张脸,只不过那倒影里的神情,像是另一个人似的。 也不是个太陌生的人,是秦琅寰,也是秦致。 秦致撩了一把湿淋淋的头发,这才看见身上穿着的衣服不知道怎么已经换成了多年前他时常穿着的那件黑色锦袍,上头用不很明显的暗金丝线绣着一层凤凰尾羽的暗纹,穿在他身上,就比别人穿着要好看些。 等到他真正清醒了,才辨别出盘旋着森森鬼气的天顶也不是陌生的景色,很多年前他来过一次,是为了衡青。 阴曹地府而已。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就是被打回了原形。 他拧了一把同样湿淋淋的衣角,这才站起来。 远处的鬼门关若隐若现,有层鬼气森森的暗红。 秦致不知道自己怎么长驱直入到阎罗第一殿的,秦广王这么多年早已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事,看到他的时候似乎也完全不觉得诧异,只是又把手底下的册子往后翻了一页,才说:“你不该来的。” “我倒是想回去。”秦致说,“我这是死了?” “你死不了。”秦广王道,“生死簿上已经没了你的名字,你又没有魂魄,想入轮回也是痴心妄想。” 秦广王和秦致不是朋友,对秦致而言他不过就是陌路相交不算生人的一个鬼。多少年前秦琅寰曾经跟他大打出手,可到底还是没能掀得了孽镜台,那面眼里没好人的镜子都多少年了还是牢牢地立在那儿,但凡进了阎罗殿的人都不免在他面前走上一遭,这一生的善恶,顷刻之间也就分明了。 多少年前秦致曾在那面镜子前站过一会儿,那时候他还是个人,强开阴阳道擅闯阎罗殿,阎王麾下成千上万的小鬼挥着狼牙棒和精铁锁链对着他围追堵截。他是为了衡青,他想逆天改命,可是天行有道,已经发生的事情不是他说逆转就会逆转。他自不量力玩火自焚,后来引得上天震怒,把他拖回阳间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劈散了他的魂魄,可是他人没死,只是知道衡青也回不来了。 其实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找死,死这件事在他没遇见肖云鹤之前的年头里就是种解脱,可是现在貌似真的死了,又是在他不想死的时候,这才叫真的天意弄人。 可阴曹地府也不愿意收他,秦广王翻过手中的簿子,说一句“下一个”,便有鬼卒从殿外又押来一个神色茫然的新鬼。 秦致晾干头发,用根暗金的带子松松一束,在阎罗殿里拾阶而坐,默不作声的看着秦广王在殿上一一判断过诸人的功过。 孽镜台那一块平整的镜面,在秦致的面前就如同一潭死水似的,不波动,甚至连他的影子都照不见一个,可面对别人的时候,却能走马灯似的回顾过这人的一生。 秦致的灵力不知道怎么就没了,不然他也不会被一直困在阎罗第一殿里,回不去,也入不了轮回。 阴曹地府里从来没有年月日的概念,也许在他看着秦广王评断功过的这段时间已有几年,或者不过一天,几个小时,甚至只可能是一分钟,或者几秒。 完全被隔断了同另一个世界的联系,哪怕他曾经跟肖云鹤立过血契也立过魂契,在这种情况下,也根本一点儿用都没有。 他不知道肖云鹤怎么样了,更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阴曹地府里他没看见张家的人也没看见罗家的人,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软禁了一样,一点儿与外界互通消息的渠道都给他封死。 秦广王并没限制他的行动,所以秦致才会说,我出去走走。 他对地府算不上熟悉,走着走着似乎就要迷路。 脚下踩着的慢慢从阎王第一殿里的冰冷石阶变成荒芜且阴冷的土地,第一殿的轮廓很快就在他的身后消失,只是偶尔有几个面无表情的鬼卒从他身边经过,却又好像完全看不见他似的,手中的锁链拖在地上哗啦啦直响。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一阵很轻的哭声,那哭声离他仿佛并不很远,冷冰冰的鬼域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飘散出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像是平地忽然升起一座村落似的,蒙蒙的雾气里浮现出模糊的建筑的影子。那哭声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脚下仿佛也延展开一条石板铺成的通路,那条路的尽头蹲着一个约么七八岁的少年,正在掩面大哭。他上身穿着一件红的刺眼的短褂,下面穿着一条打着黑乎乎补丁的长裤,脚上踏着一双破旧的草鞋,鞋子的前端已经裂开,露出这少年脏兮兮的脚趾。 他尚未到束发及冠的年纪,只是在脑后用长长软软的头发随意编了个小辫,发尾同样用一根红的刺眼的头绳扎着。这少年一直在哭,脏兮兮的手背不停地揉着眼睛,好像只要重复这个动作他就不会再哭了似的。 那少年哭着哭着,转身朝着石板路的另一侧跑走了。 秦致跟上他的脚步。 那少年跑的并不快,或者说是跑跑停停,似乎在一直等着他一样。 雾气蒙蒙的村落逐渐展现出它真实的模样,那村落门口立着一块石碑,上头用朱红色描了三个大字,是枉死城。 枉死城,顾名思义,据传是地藏王菩萨所创建用于收容枉死之人的魂魄的阴间城池。枉死之人并非寿终正寝,自杀、灾害、战乱、意外、谋杀被害、含冤而亡等等都是。枉死之人寿数未尽,需要在枉死城中按照原定的寿命活够应有的年头,才可从枉死城中被释,经十殿阎罗,过奈何桥饮孟婆汤,才可再入轮回。 秦致不知道自己怎么来了这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跟上那个红衣少年,他的出现似乎不是偶然,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会叫秦致遇见他似的,实际上现在秦致除了跟上他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渐渐的,那村落里仿佛开始出现了人声的喧嚣,买菜的大婶与卖菜的小贩不住地讨价还价,街头支起一个蒸笼的人在大声叫卖着皮薄馅儿大刚出炉的肉包,年轻的姑娘恋恋不舍地看着首饰摊子上的珍珠耳环,街边的酒楼里还传来“好嘞二两牛肉一壶烧酒”的吆喝声。 除去鬼气森森的氛围和永不见阳光的天顶之外,这里似乎与人世间任意一个寻常的村落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那红衣少年的脚步停了。 他举起手,用袖子恶狠狠地抹了抹脸上的泪水。 秦致这才看清楚他的脸,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这少年的脸有些熟悉。 街道的另一头跑来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他们指着少年身上的补丁衣服哈哈大笑,为首的那个举起手中拿着的树枝朝少年的后背啪啪啪地打去,余下的几个孩子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铜板大小的石头来,喊着“你跑啊你跑啊”,把石子朝着少年劈头盖脸地扔了过去。 少年的唇倔强地抿着,直到粗糙的树枝在他那件红的刺眼的短褂上勾出一个口子之后,他终于挥起了拳头。 那一群孩子四散而逃,还不住地叫嚷道:“没爹的孩子!” 那少年忍受着四面八方飘来的异样眼神,紧走了两步走到一个卖鱼的摊贩面前,硬邦邦的说道:“我要条鱼。”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板捏紧在手心里,又很难堪的补充道:“小一点。” 那卖鱼的汉子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神情里似乎有些不屑,从盆子里抄出最小的一条鱼挂在钩上称过,道:“十二文钱。” 那少年数了数手里紧捏着的铜板,在手里余下三个,剩下的十二个递给了那卖鱼的汉子。 那卖鱼的汉子砍了一截草绳拴在鱼嘴上,把那条鱼递给了他。 少年拎着鱼回了家,屋子里传来阵阵像是已经喘不过来气的咳嗽声。 他对屋里叫道:“娘,我回来了,今天发了三十文的工钱,我给你买了条鱼。” 他熟练地在院子里开始烧火做饭,用一把钝刀刮去那条鱼背上的鱼鳞,又把几截已经发黄的葱段和几片皱巴巴的姜片扔进锅里,加水烧开。 那条鱼孤零零地浮在一锅有些浑浊的水里,像是濒死,更是死不瞑目。 少年面无表情的盯着这条死鱼,片刻后身后的门“吱呀——”的一响,又跟上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声。 那女人脸颊凹陷,面色蜡黄,一双眼里死气沉沉的。她头上围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暗花头巾,几绺灰白色碎发垂下来,没有一点儿光泽。 秦致看不出这个女人有多大的年纪,病痛总是让人很轻易的就枯萎下去。 那女人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道:“卓凡,有客人来了,你怎么不让人家进来?” 那少年像是才看见站在门口的秦致似的,在裤子上抹了抹手,说道:“请进。” 秦致走进院子里,那少年说:“您先进屋坐一会儿吧。” 秦致跟着那女人进了屋子,屋子里有一种很重的霉味,唯一的一扇窗户被砖头砌死,墙上有些地方已经长出了绿色的霉斑。 那女人摇摇晃晃的,指着屋里唯一的一张椅子让秦致坐下来,又颤颤巍巍的将手指在桌上倒扣着的茶杯里过了一圈,终于挑到一个缺口没那么大的放在秦致眼前。 她不住地咳嗽,仿佛要把内脏都咳出来似的,只是因为捂着嘴,这声音听起来就闷闷的。 她想去拎起桌上的那个茶壶给秦致倒水,可是她似乎没这个力气。 那少年进来了,道:“娘,您歇着去吧,让我来。” 他麻利地在秦致面前的杯子里倒上一杯茶水,身上那件红色短褂在昏暗的房间里似乎更加刺眼了,不仅是现在,从刚才开始,就好像根本没人注意到他这件衣服的不正常似的。 “您喝口水吧。”他说。 秦致端起杯子,看这里头浑浊的茶水,却还是喝了。 他喝完这杯茶水的时候,听见那个少年低声说:“少爷,谢谢您的钱。” 秦致忽然觉得天昏地暗,全身上下好像从神经末梢开始一点点的麻木,那件红的刺眼的衣服在他的眼前不住地晃动,他只听到茶杯落地发出的“哗啦”的响声,那少年似乎消失了,那件红色的衣服却像是一张狰狞的鬼脸似的,朝他扑了过来。 第十章 北宋神宗二年,王安石主张推行新法,史称熙宁变法。 熙宁五年,江宁府内石梁胡同,秦府,西偏房内,稳婆指挥着下人换去一盆盆被鲜血染红的热水,不断地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女人重复道:“三奶奶,您可用力呀。” 四个妇人四角站开,扯开一方绣着金丝合欢的玫红色宫缎挡在那女人的身前。女子的面容已经变得十分苍白,汗水从鬓边滑下,将额间的碎发粘成湿乎乎的一绺。稳婆不断俯下身来查看着女子的生产状况,她身下垫着的那块褥子已经被血染透了,溢出一种让人觉得眩晕的血腥味儿,可是孩子的头却到现在也还没出来。稳婆匆匆在一旁的水盆里净了手,一边用襟上别着的帕子抹了抹头上的汗水,一边走出门外对等候在屋外的男人道:“老爷,三奶奶这一胎恐怕……” 那男人皱眉道:“有话直说!” “是。”那稳婆应道,“三奶奶这胎怕是有些凶险,老奴在这里先问大人一句,若是母子二人只能保下一个,那……” 稳婆的话还没说完,那男人便已打断他,斩钉截铁道:“自然是保孩子!” 那稳婆领命去了,又着人赶紧拿来剪刀白布一类待命,自己俯身钻入那块被妇人扯着的红布头下,施力推揉着那女子高高隆起的腹部,试图把那孩子调整回顺产的产位。那女子已经痛晕了过去,一张白纸似的脸上只在唇间有着暗下去的一圈血痕,显然是方才疼极的时候死命咬出来的。可她一双瘦弱的手还在死死地抓着那块红布头,再用力些恐怕就要扯坏了。 那稳婆的头上也是一层冷汗,先前她照料这一胎的时候还都是顺顺利利,素日里来也没看出什么不好的征兆,可谁料生产的时候会让人吃这么大的苦头,她当时可还跟秦大人夸口过必然保得三奶奶这一胎母子平安,可现在要是母子俱亡,那秦大人一怒之下还不得生吞活剥了她。因为这一胎若是个女儿也还罢了,若是个儿子那就是秦家的长子,也无怪秦大人会如此看重这个孩子了。 秦琛与正妻成婚多年也没得来个一男半女,秉着无后为大的念头这些年来陆陆续续的收了两房小妾,直到去年年末才传出三房奶奶童滢身怀有孕的消息,他对童滢的这一胎自然就看重的紧了。童滢出身不高,原是秦琛正房林毓菡手下的大丫鬟,因是有人看了说她的面相命中多子旺夫,秦琛这才把她收了房。秦琛未必有多看重童滢本人,只是为着那个孩子,不然也不会在这难产的关头,毫不犹豫的就说要保孩子了。 秦琛今年三十有一,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江宁境内的从四品知府,秦琛是宋英宗治平三年的进士出身,英宗病亡神宗即位,因为勉强算是皇家外戚,再加上本人也有些真才实干,便分到江宁府境内做了知府。秦琛正妻林毓菡与神宗后妃林贤妃同出一脉,贤妃幼年入宫,年长后得到神宗的宠幸,初封永嘉郡君,元佑五年去世后追赠为贤妃,是三司使林特的孙女,司农卿林洙的女儿。林毓菡的父亲同林洙是同辈,论理来说林贤妃当是她的表姐。林毓菡的父亲无甚才干,便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了秦琛这个女婿身上,秦琛本来就是进士出身身有官职,林毓菡的父亲便为他又在兄长那里争取了一下,是以调任到当时颇为富庶的江宁。 产房内童滢仰面躺在床上,失血后青白的脸色似乎已同死人无异,只是凭借着那一点作为母亲的本能,在稳婆不断的“用力”声中,积攒起自己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力气,试图让自己腹中的孩子尽早来到世上。 秦琛在屋外来回踱步,这几个时辰下来他已经忧心如焚,如果不是忌讳着产房的血腥,恐怕他早就推开门进去一看究竟了。林毓菡见童滢这边久无动静,先是派了自己近身的使唤丫头过来询问,知道童滢难产后也坐不住了,匆匆整好衣服也就来了。 夫妇二人在产房门口忧心如焚的等着,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产房里终于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听见这声哭声,秦琛一直紧皱着的眉头总算展开,又情不自禁的向前迈了一步。产房的门打开了,一个妇人脸上带着笑出来,伶俐地恭喜道:“恭喜大人,恭喜夫人,三奶奶生了个小少爷呢。” 秦琛说了一叠声的“好”字,着急道:“快把孩子抱出来给我看看。” “常嫂正在给小少爷擦身呢。”那妇人道。 秦琛便只好继续在门口等着,片刻后大门又开,接生的常嫂一脸喜气,怀中抱着用小棉褥子裹着的婴儿,不住贺喜道:“大人真是好福气呢,小少爷生的可俊了。” 秦琛便忙不迭的将那小棉褥子扒开一线,去看那婴儿的脸,孩子刚刚出生,全身上下还红通通的,一张小脸皱巴巴的,也根本瞧不出模样的好坏来,可是秦琛的眼里心里只有这个孩子,无论他长什么样子也只觉得好了。林毓菡看着则是有些嫉妒,这些年她也接连找过几个妇科圣手诊病,几个大夫都说她并没有不孕的毛病,早些时候她还以为是秦琛的问题,可眼见童滢怀孕,便只能暗叹是自己运气不好,命中没有子嗣的福气。 这边秦琛正抱着孩子又亲又搂,那边的产房里却传来一声尖叫,童滢的贴身丫鬟两手是血,六神无主地从产房里跑出来叫道:“不好了!三奶奶血崩了!” 常嫂看了秦琛一眼,见他的神情里全无忧色,只顾着怀中的那个孩子,那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生母的性命危在旦夕,便愈加大声的嚎哭起来。秦琛这才吩咐道:“还不快去。” 常嫂这算是看清了秦琛的薄情,在心里生出一丝对童滢的同情,匆匆又回了产房。 童滢剩下垫着的褥子已经全被鲜血染透,一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只剩下微微起伏着的胸口证明她还有口气在。留守在屋里的一个婆子半蹲在床前,见常嫂回来了便对她摇了摇头。常嫂便知道童滢这已是无救了,不免觉得她拼死生下来的孩子却没机会看上一眼,实在是有些可怜。童滢的贴身丫鬟急匆匆的捧了一碗汤药进来,说是照先前郎中留的方子熬的。常嫂这么多年来也接生过不少孩子,药理虽然不通,然而经验却足,只这么一打眼便知道那碗汤药当是郎中留下来给童滢产后调理的温补之药,毕竟童滢此前的胎象一直很稳,谁也料不到她会突然难产,然而丫鬟一片忠心,常嫂也不忍说这个实话,便帮着丫鬟将童滢扶起,死马当活马医的把这一碗药给灌了进去。 这一碗药下去童滢却是醒了,嘴唇翕动,常嫂也是凑近了听,才听懂她是在喃喃重复道“孩子”,常嫂心下怜惜,秦琛却是早就不在门口等着了,常嫂也只能柔声对她道:“小少爷一切都好,老爷很欢喜呢,三奶奶就不必操心了。” 童滢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是声音越发的低了,那丫鬟已经满脸是泪,不住地摇晃她的肩膀,哭叫道:“三奶奶,三奶奶!” 童滢却像是已经听不见了,只是一双眼里忽然之间清明的很,常嫂知道童滢这应当算是回光返照,为了叫她安心,又重复了一遍:“老爷和夫人会好生照看小少爷的。” 童滢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的,胸膛剧烈的起伏了几下,身下的血流的更多,像是条小河似的沿着被褥的褶皱滴落在地面上,慢慢的就不动了。 那丫鬟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哭,常嫂站起来,抬手合上童滢仍在睁着的双眼,才对旁边的另一个婆子道:“去告诉老爷吧。” 那婆子叹了一口气,道:“这三奶奶也是个没福气的。” 常嫂在一旁的水盆里洗净双手,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已然气绝的童滢,也不知道忽然在感慨些什么,摇了摇头。 童滢的死并没有对秦琛造成多大的影响,他的心思只一门扑在他这个长子的身上。唯一会觉得高兴些的恐怕会是秦琛的正妻林毓菡,这也难怪,童滢原本是她身边的大丫鬟,以往林毓菡是极信任她的,虽然也曾动过让丈夫把自己身边的丫鬟收房的心思,然而是秦琛先提出来的要把童滢纳成小妾,这就不免让林毓菡心里有些疙瘩,以为是童滢暗自勾搭了秦琛,想攀高枝飞上枝头变凤凰,这在原本就动过让丈夫收房念头的林毓菡眼里就叫做不知好歹。哪怕后来秦琛跟她解释过了他收了童滢是因为相面大师看她命中多子,林毓菡表面上虽然表示了大度,可心里到底还是过不去,尤其没过多久童滢就被查出怀有身孕,这就不免让她多想一层,自己怀不上孩子是不是秦琛不想让自己怀这个孩子了。 可现在,童滢死了,这就让原本还觉得不安的林毓菡彻底放心下来,更让她觉得安心的是,秦琛已经明确表示了这个孩子会放在她的名下抚养,不会让别人靠着孩子来动摇她正妻的地位。 孩子是不是自己生的倒不要紧,只要是长在自己名下,那他这辈子就只能有自己这一个母亲,哪怕他亲生母亲还在,那也只能被称作某某姨娘才是,更何况童滢现在已经死了。 童滢的丧事办得很简单,知府大人家里死了一房妾室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况且没准涉及私隐,也没人多嘴多舌的给自己惹麻烦上身。与童滢冷冷清清的后事相比,秦府小少爷的满月礼倒是办得风风光光。下部的官员揣着或明或暗的各种心思备了厚礼上门道贺,秦琛摆开流水的席面,林毓菡抱着孩子,眉梢眼角都是笑,完全就是一个有子万事足的母亲。 秦府小少爷的名字也在满月礼上公布出来,据说是当初为童滢看过面相的大师为小少爷亲自取的名。秦家少爷单名一个致字,满月礼时眉眼已经长开,便能看出常嫂当时说的那一句小少爷长得可俊不是空穴来风。秦致的鼻子和嘴有些秦琛的痕迹,那一双眼睛却是像极了童滢,只不过他的眉眼比起童滢来要更英气一些,就更好看。 那面相大师原是个游方道士,一年前秦琛刚刚调任到江宁,一次出行中这道士无意中冲撞了他的车驾,秦琛刚要发火,这道士气定神闲的笑道在下可为大人解忧。秦琛看这道士外表虽是疯疯癫癫,一双眼里却是精光暴射不似常人,一时好奇心起,便照着道士所说附耳过来,谁料这道士一语就道破了他成婚多年却膝下无子的隐痛。 那时秦琛刚刚调到任上,他的家事在江宁本地知之者甚少,秦琛见这道士不似作伪,便立即将这道士奉为上宾,一席薄酒喝过,这道士才慢慢道:“大人若是想命中有子,也还简单,找一命中多子旺夫的女子收作偏房便是。这头一胎要是想指望着家里的夫人,恐怕难了些。” 秦琛便道:“那在下要到哪里去找这么个人呢?” 那时童滢正按着林毓菡的吩咐预备去账房交待这月的月例发放,正巧从门前经过,那道士似是随手一指,便道:“就是她了。” 于是童滢便被秦琛收作了偏房,两个月后,她果然就怀孕了。 秦琛自然对那道士感恩戴德,把他奉为座上宾,好生地供奉在府里。童滢生下孩子之后秦琛抱着儿子真是高兴的什么都忘了,等到稍稍冷静下来,便喜孜孜的抱着儿子朝那道士的居所去了。 那道士似乎早就预料到了秦琛会来,先是看了一回他怀里抱着的孩子,脸上的神情便有些怪异了,只是沉浸在得子狂喜中的秦琛并没注意到。待那道士看过了孩子,秦琛便道:“请大师为这孩子赐名。” 那道士还未来得及说话,秦琛怀里的孩子便又大哭起来,声嘶力竭的吓人,连一张小脸都涨得通红。秦琛没有照料孩子的经验,以为自己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又出了什么变故,连忙就向那道士求救,那道士朗然一笑,道:“小少爷只是饿了,大人快叫奶娘过来给小少爷喂奶吧。” 秦琛忙不迭的去了。 谁知没过几晚这孩子就发起了莫名的高热,一时之间连江宁府内最好的郎中都束手无策,完全查不出病因。府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传起了谣言,说是小少爷高烧不退是童滢觉得秦琛太过无情,想要借此把儿子也一起带走。秦琛慌了,连忙抱着孩子去求那道士救命,可到了那道士所住的偏院,却发现已经人去屋空,那道士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是用砚台在桌上压了薄薄的一纸信笺,说为小少爷取单名一个致字,可保他性命无虞。 秦琛照做,当晚便召集起府上全员宣布了小少爷的名字,又过了几天,秦致的烧才慢慢的退了,秦琛长舒了一口气,再想找那道士,却是怎么都找不着了。 秦琛对这个孩子可谓爱护到了极致,恨不得一天不离开就守在他身边看着。秦致的满月礼成,日常就交给林毓菡和奶娘来照顾,谁知道自那之后,秦府的怪事却一天比一天多了。 第十一章 警局,一组办公室。 肖云鹤放下手中的资料夹,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傅淞。 太阳穴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肖云鹤拉开抽屉翻出一瓶止疼片,往手心里倒了两片,就着一口矿泉水,仰头给自己灌下去。 乔源拆了一包纸抽,抽出一张来抹了抹鼻子边儿上的鼻涕,这才站起来连接好办公室内的幻灯片放映设备,顺便把电脑的主屏幕转到肖云鹤眼前。 舒凌接完了电话,推门回来,对着肖云鹤点了一下头,道:“我爸在呢。” 肖云鹤知道舒承泓已经到了医院,这才说道:“那开始吧。” 距离那天靳如海来医院找他已经过去了两天,这已经是靳如海所能宽限给他的最多的时间。靳如海没批舒凌递上去的一组假条,作为人民公仆他们为了社会的和谐还是得老老实实地来警局上班。舒凌这些天已经缓的差不多了,顺便也找机会让舒承泓给乔源看了一眼,乔源昨天不情不愿的吞了一张符纸祛了祛阴气,今天倒显得没那么郁郁,只是感冒还不好,但也没前几天那么严重,已经不算很碍事了。 殷浩在医院呆了两天之后就坚持要出院,许愿也拦不住他,索性也不再守在法医室,眼下两个人一道出外勤去了,至于验尸方面还有何其昭坐镇,也不是非要许愿不可,倒是一组现在就剩下小猫两三只,急需一些出外勤的人手。 肖云鹤花了两天的时间处理好了医院方面的事情,秦致的安危则是托付给了舒承泓。舒良平现在忙于出面处理罗家和青城张家的事情,这一阵子怕是抽不出来什么时间,倒是舒承泓看上去要比他爸清闲的多,肖云鹤便找了他来帮忙。舒良平显然先前已经跟舒承泓叮嘱过了这件事,各方面的安排已经让肖云鹤暂时没有了后顾之忧,舒凌则在局里负责和二组工作的交接,比如说一些资料和文件等等,但也不麻烦,毕竟靳如海的意思是让他们一起办了这个案子,傅淞也在,有些事情直接问他就好。 肖云鹤接住乔源滑过来的鼠标,将幻灯片切换到放映状态,舒凌会意,翻了一下手中的资料,简单介绍了一下两名死者的状况。 “到今天,也就是三月二十六日为止,一共发生两起爆炸案,一起位于金门影视基地的三号古装片场,一起位于市第一医院住院部一号楼三楼的305病房。第一起爆炸导致一死四伤,死者为高思韵,女,二十五岁,未婚,青年演员,是金亭娱乐有限公司旗下的艺人,在正在拍摄的这部剧里担任女一号。李沛桥,男,三十六岁,离异后单身,演员,同样是金亭娱乐有限公司旗下的艺人,在这部剧里是男一号,先是在影视基地爆炸案中重伤,转院后在病房内遭遇第二起爆炸,当场死亡。” “第一起爆炸案中轻伤两名,分别是这部剧导演和他的摄影师助理,轻微伤一名,是当时的场务人员。第二期爆炸案中轻伤三人,轻微伤十一人,十四名伤者中包括四名护士两名护工以及八名病人家属以及病人本人,受伤人员主要分布在李沛桥所在的305周边的几个病房。”舒凌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很幸运的是,李沛桥对面的306病房爆炸当时没有住人。而且火势及时得到了控制,并没有造成很严重的火灾。” 幻灯片继续播放,接下来几张图是对两起爆炸案发现场的实拍,肖云鹤道:“爆破方面我们不在行,傅组你来吧。” 傅淞道:“这两起爆炸案中使用的都是C4,就是俗称的塑胶炸药,一般情况下是TNT、Semtex和白磷的混合物,再加上聚异丁烯这种工业粘稠剂后就可以随意塑型。外表附着粘稠性材料之后就和口香糖一样,因此有个别称叫‘残酷口香糖’。爆炸威力很大,隐蔽性也很高,一般的X光安全检查很难把它检测出来,不过它安全系数很高,只能用雷管引爆,不用雷管的话,你就算朝它开一枪它也不会爆炸。” “这两起爆炸的引爆装置都是定时器加上雷管,C4这种危险性极高的东西不可能在市面上流通,雷管的来源也不难查到。定时器的构造也并不复杂,可以判断出制作者是个只有基本引爆知识的新手。C4和雷管的来源我们组的苏越已经去查了,相信结果很快就能出来。” “我知道了。”肖云鹤说,随手又将幻灯片播放到那三张匿名信上,“第一封预告信刊登在A市日报上,报社那边许愿和殷浩已经过去了,这消息到底怎么跑到报纸上的相信很快就能有结果。第二次的预告信分了两封,一封送到局里,也就是你们二组的手上,一封则通过医院前台护士直接送到我的手上。老欧和护士那边的模拟人像也要尽快出来,但毕竟有不确定性,只能拿来当个参考,毕竟送信人不一定是凶手本人,更何况我们现在也没有那个人力大海捞针的去找人。” “另外。”他说,“我并不认为两名死者是被卷入到这起案件中的无辜人士。按照匿名信上的内容和凶手的实际动作来看,他应该知道我在第一医院,如果真的是想来找我麻烦的话,他大可随便找一个邻近病房的人下手,不必大费周章的先在影视基地制造一起爆炸案,再等李沛桥因伤入院后再策划第二起。我觉得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分开来看,这是两起案子,威胁要我破案是一起,高思韵和李沛桥的死又是一起。” 肖云鹤心里当然明白这是夜睿的又一个圈套,只是在这方面傅淞不会理解他,所以他只能换个说法,尽快把傅淞以及二组的思路引到这个方向上来。 大概是因为他也算是这起案件里的半个当事人,傅淞在这点上也没什么异议,毕竟肖云鹤的事情他自己清楚,先前靳如海也交待过了,在这起案件的侦破上他们重案二组要尽全力支援一组,傅淞相信肖云鹤能回来破案肯定是和靳如海达成了某种默契,不然肖云鹤也不会是这起案件中的侦破总指挥了。 “炸药的来源就麻烦傅组你们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彻查高思韵和李沛桥的人际关系网,争取尽快锁定可能的犯罪嫌疑人。还有,影视基地和医院方面,既然凶手在这两个地方安放了炸弹,那很可能就有目击证人的存在,相关的口供,我们也需要注意。” “还有就是尸检报告。”舒凌说,“何叔那边送过来的,说是两名死者生前均无异常,完全就是被炸死的。” 因为许愿临时去了外勤,高思韵和李沛桥的两具尸体就转交给了何其昭。高思韵是在由片场送到医院的途中气绝身亡的,那起爆炸炸掉了她的半张脸,就算她侥幸活下来也没办法修复她那张引以为豪的漂亮脸蛋了。李沛桥则是当场死亡,据现场勘查爆炸源应该就在他躺的那张病床下头,应该就是被安放在了和他背对背的床板上。李沛桥是直接被炸了个稀巴烂,这次真的是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了,再加上肖云鹤扔出去的那张符纸最终裹了一团黏糊糊的东西在那间病房里爆开,鲜血碎肉混合着一堆黑乎乎的糊状物摊了一地,也难怪韩斐看了一眼还没等把李沛桥给拼起来呢就吐了。 许愿倒觉得还好,毕竟他曾经有幸见到过A大校园案中李昊那具被碾成真肉酱的尸体,没有最恶心只有更恶心,李沛桥这还能看出胳膊腿来的尸体和当初李昊的尸体一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最多不过是有点儿恶心罢了。 至于说李沛桥病房里那团黑乎乎的粘稠糊状物,似乎被以傅淞为首的二组人员选择性忽视了,也许是靳如海跟他们打过招呼的缘故。不过这样也好,傅淞不问,肖云鹤也就不用解释,反正那种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造成的结果也和这起案子的调查没什么直接的关系,这也免了一桩麻烦。 “我待会儿和舒凌去一趟金亭娱乐,乔源你跟陈棣去影视基地,医院那边……” “我让庄骐和简宁琨去。”傅淞道。 “那辛苦了。”肖云鹤说,“事不宜迟,我们尽快吧。” 乔源对他比划了个OK的手势,傅淞也站起来,去隔壁通知庄骐和简宁琨去一趟第一医院。 肖云鹤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对舒凌道:“走吧。” 下楼,开车,舒凌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席,肖云鹤坐副驾驶。车子开出警局大院,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流之中。 肖云鹤打开资料夹,抽出里头高思韵和李沛桥的个人资料,简单地翻了一下。 两个人的家庭背景都很寻常。高思韵的父母原本都是普通工人,家境算不上优越,只是后来高思韵做了演员,靠着片酬啊出场费啊才慢慢改善了家里的情况,现在高家夫妻两个投资了一个家具厂,高思韵是那个家具品牌的代言。 李沛桥则是农村出身,离过婚,前妻叫刘秀芳,无业。刘秀芳的父亲以前算是个乡下的土财主,在他们那个村里还挺有钱的,名下有个规模不小的木材厂。后来刘父把这个木材厂给了刘秀芳,这厂子也就间接地归了李沛桥,那个时候李沛桥刚刚有意往影视方面发展,刘秀芳为了帮他也在这上面花了不少的钱。没过多久李沛桥就跟刘秀芳闹了离婚,刘秀芳不肯,后来被李沛桥闹到了法庭上,最后法院判了离婚,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刘秀芳家里的那个厂子却最终判给了李沛桥。 李沛桥就带着这个厂子走了,没过多久就从电视剧里的龙套炮灰一跃成了一部热播剧里的男三号,后来他凭借着这个男三号在观众眼里留下了个眼缘,慢慢地也就发展起来了。 肖云鹤拿了枝笔,在刘秀芳的名字上画了个圈,标注上“待查”的字样。 李沛桥的这官司赢得不清不楚的,未必不会有刘秀芳报复杀人的可能性。 高思韵和李沛桥都不是私生活很干净的人,李沛桥包养过嫩模,高思韵也有过跟男星制片人开房的传言,这些都是被当成花边新闻夹在两个人的个人资料里递上来的。娱乐圈看着五光十色高高在上,实际上就是一口吐口唾沫都不嫌脏的污水缸,混娱乐圈的人花花肠子太多,倒也不是说里边就没有清纯的白莲花,只不过都是昙花一现,之后要么变质要么被雪藏。 肖云鹤不太喜欢跟这类人打交道,不过现在,也没办法了。 金亭娱乐还和夜睿——也就是方慎名下的重华集团有过业务往来,这就更让肖云鹤觉得非要自己来查案这件事是夜睿在从中作梗。 走到半路,肖云鹤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许愿打过来的,今天早些时候他和殷浩一起去了A市日报社,追查那天日报上那则匿名消息的来源。 “云鹤,那天负责日报下印前最后一次校对的赖海明已经失踪了。”许愿说,“报社的人说赖海明二十二号那天下午是提前下的班,他校对完报纸之后就说家里有事,打过招呼就走了。后来报纸上出了预言谋杀的事儿,报社的人也联系过他了,不过他的电话已经停机了,报社的人去找过了说他们家里也没人,这么一看那天报纸上的那条消息十有八九是这个赖海明给加上去的。” “你们现在在哪儿?” “我和殷浩正准备去赖海明他们家。”许愿说,“想去看看他家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好。”肖云鹤道,“你们两个回局里之后别忘了再去查查李沛桥的前妻刘秀芳。” “记着了。”许愿说,“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和舒凌马上到金亭娱乐。”肖云鹤看了一眼窗外,回应道。 第十二章 金亭娱乐,五楼,会客室。 肖云鹤落座,手指在斟满了茶水的纸杯外侧轻轻地扣了扣,另一只手翻开笔记本,这才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戴小山。 戴小山是金亭娱乐有限公司的总裁助理,这几天他们公司总裁裴翊在外地开会回不来,大概是有了裴翊的吩咐,有关高思韵和李沛桥的事情就一律来让戴小山出面来和警方交涉。戴小山四十来岁,第一眼看过去就觉得这人精明圆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似乎已经成了娱乐圈或者商界的必备素质之一。肖云鹤褪下签字笔的笔帽,道:“戴助理对有关高思韵和李沛桥的事情知道多少?” “他们两个都是我们公司旗下的艺人。”戴小山说,“高思韵是三年前跟我们公司签的约,李沛桥比她早一年。当初我们签了高思韵是因为看中了她出道那部戏里的灵气,李沛桥算是一点一点熬上来的,这几年发展的也还不错。” “他们和谁有过恩怨没有?” “这可不好说了。”戴小山道,“高思韵的脾气差是远近皆知的,明明人气还没那么旺呢就知道耍大牌,平时的磕磕碰碰更是多了去了。一点儿不顺心就能和人在公司里吵起来,就这样的我们看见的就不下十来个了,那些没看见的还指不定有多少呢。李沛桥脾气还好,就是他这人吧,对漂亮小姑娘一直特别殷勤,有的人挺受用的,有的人就烦他,这都是老毛病了。倒是据说他跟他前妻离婚的时候事情闹得不清不楚的,要说有什么恩怨,估计就是他跟他前妻的吧。” “和高思韵发生过摩擦的人有哪些?” “其实这事儿您问老盛他应该比较清楚,哦,就是盛文典,他是高思韵和李沛桥的经纪人。片场爆炸和医院爆炸的时候他都在那儿,哎,前几天公司还说给他放假呢,可他不肯歇,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是越闲越空,裴董昨天还夸他来着。” 戴小山这么一说肖云鹤倒是想起来了,当时给二组报警还有李沛桥术后被记者骚扰时候努力守在病房门口的似乎就是这个盛文典,前两天这案子一直是二组接手,肖云鹤也就没太关注这个人,如今戴小山这么一提,肖云鹤便问道:“那他人呢?” “这两天他一直在处理和高思韵李沛桥有关的事,毕竟是他们两个的经纪人嘛。”戴小山说,“他们两个这么一死……之前签的广告约啊代言,或者电视剧电影什么的,这怎么处理啊算不算违约啊都是问题,老盛专职做这个的,我们公司里也派了人跟他一块儿去了,小高的爸妈这一半天也该过来了,都是事儿,这两个人一死……唉,说实话啊,我们公司里都阵脚大乱了。” 戴小山的嘴里估计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毕竟能在总裁身旁讨生活的人都很明白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之前传上来的小道消息还说高思韵是因为和裴翊上了床才跟金亭签的约呢,这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捕风捉影,肖云鹤要真是问了,戴小山估计也是打个哈哈用什么“我不知道啊”、“这怎么可能啊”、“那些报纸就是为了博眼球张嘴就来警察先生您可别当真啊”一类的借口给糊弄过去,绝不会说实话。肖云鹤给舒凌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外面套套那些普通员工的话,舒凌会意,借口要去卫生间就从会客室离开了。 戴小山的眼神追着舒凌出去,却也没说什么。 肖云鹤道:“那麻烦戴助理联系一下盛文典吧,最好让他回来一趟。” 戴小山应了,拿起手边的电话拨了个内线出去,对听筒的另一头道:“给老盛打个电话,让他赶紧回公司一趟,警察先生正在这边儿等着他呢。” 电话那边不说话了,似乎是去给盛文典打电话去了,静了一会儿,听筒一边才又说了两句什么,戴小山说了一句“那让他快点”,才放下电话,一脸歉然的对肖云鹤道:“肖警官啊,他们说老盛现在正在银行办业务呢,预约的,现在正在办着呢,您能不能稍微等会儿,我都催了让他赶紧回来。” “没事儿。”肖云鹤道,“也不着急,或者直接让他去局里也行。” 戴小山在场盛文典未必会说什么实话,肖云鹤是这么考虑的,还不如回局里,盛文典心理压力大点儿也能让他尽快把知道的东西都给吐出来。盛文典是高思韵和李沛桥两个的经纪人,他们两个要有共同恩怨的话盛文典应该清楚,至少比戴小山清楚。 高思韵和李沛桥的籍贯都不是本市,但是在市里都有房产,高思韵不常在这边住,父母还在老家顾着那个家具厂,所以戴小山才会有“小高的爸妈这一半天也该过来了”这么一说。李沛桥呢,有关他的资料里写着的是A市是他的现居地,他要是不工作不拍戏什么的就都在A市住着,不然他包养嫩模的传言也不会是从A市的娱乐小报上先传出来的。眼下高思韵和李沛桥的房子已经被警方给封了,昨天二组的人去高思韵的那套房里走了一趟,没发现什么线索,肖云鹤原本是打算亲自去李沛桥家里走一趟的,既然盛文典不在他也不想浪费这个时间。 “那麻烦戴助理通知盛文典让他去趟公安总局吧,让他找重案一组。”肖云鹤说。 他也不怕盛文典跑路,反正这起案子已经在市长眼前挂上了号(先不论到底是因为爆炸案影响太过恶劣还是因为在医院的时候波及到了市长的丈母娘),靳如海也表示过了会全力支持他们破案,只要有需要的话,调动机动队出任务又或者封堵出市关卡什么的也不过就是分分钟的事。要是盛文典真和案子有关的话,肖云鹤反倒希望他跑,至少他跑了就是个破绽,那就能从他身上打开个豁口。 因着秦致入院,肖云鹤也的确错过了许多消息。那天晚上待拆工厂那边是机动队去善的后,张家和罗家各有伤亡,再说秦致跟夜睿搞出来的动静估计也能让方圆几里内寸草不生,不过这么多天了报纸媒体上也没有有关这事儿的消息,可见警方要是在封锁消息方面认真起来,其行动力还是很可怕的。不过靳如海至今也没对肖云鹤透过那边的口风,张家和罗家一线肖云鹤还有舒良平可问,倒也不是非要听靳如海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才肯放心。 爆炸犯已经沉寂了两天没有动静,但在这两天的时间里警方同样没有太大的进展,仿佛对方是调查清楚了肖云鹤的步调一般,特别给了他这两天的缓冲。爆炸犯留下的线索太少,C4和雷管的线索虽然明显,但是要真查起来未必就会十分容易,地下黑市方面能否打通关节那就要看傅淞这么多年的人脉了。傅淞在这方面还有几个可以用来联络的线人,肖云鹤他们真是在这方面一窍不通,关于炸药的来源也只能指望傅淞了。 至于说那两封匿名信,鉴证科已经调查过了,上面没有和指纹有关的线索。笔迹方面倒是有了,但是没有对照用的样本,也等于是废纸一张。 肖云鹤忽然觉得警方也应该派人去看着点儿盛文典,不过他现在更想去李沛桥家里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舒凌已经回来了,站在门口对他微微点了点头。肖云鹤收了笔记本,站起身道:“那我就先走了。” 戴小山道:“让老盛直接去警局找您们?” 肖云鹤“嗯”了一声,又道:“让他尽快吧。” 戴小山亲自把他们两个送出金亭娱乐的大楼,这次换肖云鹤开车。舒凌出去转了一圈倒是也从员工嘴里听到了不少小道消息。比如说高思韵曾经开过价说要自己陪吃饭一次要多少钱,还有她跟裴翊戴小山甚至盛文典都上过床,像是她跟李沛桥这种在戏内的男女主角一时之间假戏真做了的次数也不少,不过也都是一次两次的事儿。金亭娱乐里的男员工有不少都在议论高思韵在床上的技术到底好不好的,女员工则一律对她这种见一个男人巴不得跟人家上床的做派嗤之以鼻,要都是裴翊那种也都算了,关键是她连盛文典都搞上了,这就有点儿饥不择食了。 至于李沛桥呢,他的问题则远比戴小山说的要严重得多,不单纯是对漂亮姑娘无事献殷勤,更多时候是能上升到性骚扰的地步,刚签约进来的水灵灵的小姑娘又或者公司里长得漂亮点的女员工,很少有没被李沛桥明目张胆的动手动脚过的。 这些传言的真伪还有待商榷,但是不难从这些风言风语中看出这两个人的私生活都极其混乱,要真是从情杀的角度入手,要查的人可多了去了。 “他们提到一个叫范怡静的模特,据说跟李沛桥有点关系。”舒凌道。 “等乔源回去了让他查查。”肖云鹤说。 手机响了。 肖云鹤把手机掏出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许愿,过了红灯,接了电话。 许愿道:“赖海明家里没人,卧室床上有收拾好了的行李,行李箱里有十万块钱,用报纸包着藏起来的,看样子他原本是准备马上走的,不过看行李和钱都在这儿他应该是没走成。他的银行卡和身份证也都在,我已经拿了这两样去他的开户银行查过了,他最近没有存取款记录,那十万块钱都是最近的连号新币,这么看应该不是他存在家里的,总而言之一句话,这钱来路不明。” “赖海明他人呢?”肖云鹤问。 “目前还不清楚,我问过他们家附近的邻居了,说看得出来赖海明最近是要出门,还说他二十二号那天晚上根本就没回来。可报社的人说他那天校对完报纸就提前走了,那赖海明应该是在从报社回家的路上失踪的。” “这事儿你跟靳局说,让他安排人手去找赖海明。”肖云鹤道,“有用的证据都带回去,另外查查赖海明和高思韵他们有什么关系没有。” “放心吧。”许愿说,“金亭娱乐那边怎么样?” “盛文典,就高思韵和李沛桥的经纪人恐怕会去局里,你跟傅组说一声叫二组的人管他。”肖云鹤说,“他应该知道不少内幕消息,务必叫二组撬开他的嘴。” “OK。”许愿道,“那我和殷浩先回局里了。” “行。”肖云鹤道,“辛苦了。” 通话过程中传来滴滴滴的长音,肖云鹤挂断和许愿的通话,看了一眼是乔源的未接来电。 肖云鹤还没来得及回拨过去,乔源已经把电话打给了舒凌。 “怎么了?”舒凌问。 “凌子你跟云鹤在一块儿呢没?” “在呢,怎么了。” “在车上没,在车上就赶紧开广播,我操这都反了天了,又他妈的是预言谋杀。”乔源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儿气急败坏,“还说他可算消停了两天呢……” 说话间肖云鹤已经拨开了车载广播的开关,问道:“哪个台?” “交通台。”乔源道,“你们都稳住了。” 肖云鹤调整好频道,只听见一个冷冰冰的男声从广播里传来。 “肖警官还挺听话的嘛。”那男声笑道,“我知道你在听,来吧,猜猜这次倒霉的会是谁?第三起预言——” “三月二十六日上午十一点半,中山南路民生银行投资广场支行,一起谋杀,准时上演。” “我只说三遍哦,这是第二遍。我再重复最后一遍,肖云鹤肖警官,我知道你在听,第三起预言:三月二十六日上午十一点半,中山南路民生银行投资广场支行,一起谋杀,准时上演。” 肖云鹤看了一眼表,现在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二十五分。 中山南路和他们现在正准备去的李沛桥家的方向完全是背道而驰,就算他立刻掉头并且把车飙到最高速,也很难在五分钟内赶到预言谋杀的地点。 更何况,这次对方选择的地点,还是银行。 肖云鹤在车顶上挂上警灯,在转弯处将车子掉头,道:“通知靳局,快!” 第十三章 警笛声仿佛一声刺耳的尖叫,在午间高峰即将到来的街道上拉扯出一道嘶鸣。 将车子飙到力所能及的最高速,肖云鹤的手居然有点发抖。 说不上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紧迫时间的压制,或许是因为前两起爆炸案中凶手所展露出来的言出必行,中山南路的民生银行毗邻投资广场,人流量很大,一旦发生一起爆炸,那还不知道会有多少的无辜群众会被波及,又或许还因为对方在广播中对自己不加遮掩的指名,肖云鹤甚至已经预料到了,如果这起预言谋杀没被成功阻止的话,不只是自己,包括傅淞靳如海在内的这些和案件侦破的相关人员,都会被推到一个很难抽身而退的风口浪尖上。 乔源先前已经通知了靳如海,舒凌第二次再打给靳如海的时候,明显察觉到了这位一向沉稳的警察局长毫不遮掩的气急败坏。车载广播内的交通台在传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过后变成了沙沙的杂音,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有许多人听到了广播的缘故,肖云鹤总觉得通往投资广场的这条路变得异常的难走。 车内电子表上的数字一直在跳个不停,越来越接近预言谋杀中的那个十一点三十分的界限,在飙车的过程中,肖云鹤在心里已经用自己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言辞把对方从里到外骂了个遍。 前方十字路口的地方发生了一起车辆的刮蹭事故,道路拥堵,肖云鹤不得不减慢了车速。事故的两方正停在道路中间对彼此破口大骂,交警在一旁一脸无奈的看着他们拉拉扯扯,一向好脾气的舒凌看见这个场景都骂了一句我操,肖云鹤迫不得已的停了车,正想着要不要下车过马路再找车开,车内的电子显示屏上的时间已经跳到了十一点三十分。 肖云鹤和舒凌互相看了一眼,下一刻,肖云鹤口袋里的手机尖叫起来。 “云鹤,炸了。”电话另一端乔源的声音有些飘忽,“你知道谁他妈的在那银行里吗,是盛文典!” “我知道了。”肖云鹤道,“舒凌,走。” 两个人下车,穿过车群,走到正在调解刮蹭事故的交警面前,警察证在手间一亮,二话不说征用了两名交警的摩托车,直接朝投资广场开去。 远远地,就能看到民生银行附近冒出的滚滚的黑烟。 消防车的声音同样刺耳,爆炸事故现场周围已经围上了黄色的警戒线,一排武警荷枪实弹的守在周围。肖云鹤出示了证件,撩开警戒线弯身过去。二组的庄骐老远就看见了他,一路小跑着过来,道:“你来了。” “情况怎么样?”肖云鹤道。 “妈的,爆破组的两个弟兄重伤。”庄骐道,“我看靳局都快气疯了。” “靳局人呢?”肖云鹤问。 “前头。”庄骐道。 “你们怎么在这儿?”肖云鹤又问,“伤亡情况呢?” “我和小简这不刚从医院回来,路上听见的广播。”庄骐回答道,“死了一个,当场被炸飞的,应该是那个姓盛的没错,爆破组的两个弟兄和客户经理是重伤,刚才送医院去了,大堂经理还有一些客户行人什么的都是小伤,初步估计得有二十来人吧。” “……”肖云鹤一时无言,三个人边说边走,很快就看到了站在消防车旁边的靳如海。 “靳局。”肖云鹤道。 “嗯。”靳如海点了一下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的手机就响了。 靳如海一挥手,走到一边去接电话,在消防车的水声里,肖云鹤隐约听见靳如海说着“我们一定”“尽快”这样的字眼。 肖云鹤忽然又觉得脑内有些刺痛,像是有根钢针从太阳穴直接戳到脑子里似的,看着眼前烟尘滚滚的场景竟然有些眩晕。他在原地停了一会儿,看着靳如海接完电话,走回来说了一句“这儿交给你们”,匆匆地走了。 肖云鹤深吸了一口气,那边银行周边的明火已经基本熄灭,全副武装的消防队员拿着水枪进入银行及周边商家的内部进行查验。法医组听说了消息之后也在最快的时间内赶到了现场,何其昭拎着箱子从车上下来。 肖云鹤道:“何叔。” “一起来吧。”何其昭道。 肖云鹤从口袋里摸出手套,跟着何其昭进了银行的大厅。 银行原本洁净光亮的地砖上已经覆盖上了污水和泥泞,爆炸点的位置不是银行的大堂,而是大堂后方的银行金库。虽然名为银行金库,但其中存放着的却并非金条一类的贵重金属,只是为有需求的顾客专门提供一个存放重要物品的保险箱而已。银行大堂经理已经做过了初步的应急处理,正坐在消防车后头的马扎上不住地喘气,肖云鹤跟着何其昭进去的时候对舒凌示意了一下,让他过去问一下大堂经理。 消防员在银行里检查过一遍,发现已经没有再次着火的隐患,便从事故现场又退了出去。银行金库的墙壁因为爆炸的缘故已经变得一片焦黑,墙上镶嵌着的瓷砖纷纷碎裂成不规则的图形。肖云鹤看了一眼,忽然觉得那些碎裂开来的痕迹很是奇怪,但是何其昭已经进去了,他也没在这里过多的停留。 盛文典的尸体已经被炸成了碎片,细心的话可以发现粘连在银行金库保险箱外侧的丝丝血肉,金库里不通风,因此弥漫着一种很难闻的味道,似乎是人体被烧焦后散发出的一种古怪的臭味。肖云鹤捂了一下鼻子,看着何其昭神情自若的蹲下身来观察着地上被炸断的一截残肢,之后吩咐手下的实习生将尸体装好。 肖云鹤环视了一圈都没有发现盛文典的头颅,何其昭在屋内仔细的查验了一遍,终于从角落里拣出破破烂烂的半个脑袋,黏黏糊糊的黑红色液体糊了一手,沿着已经残破不堪的面部边缘滴落下来。肖云鹤觉得有些反胃,何其昭似乎也觉得这半个脑袋带来的视觉冲击太大,便把这半个脑袋给收敛了起来。 金库内有一个保险箱是打开的,现在已经被炸的变了形,肖云鹤走过去看了一下,这个柜子的编号是714,现场还有一个手提电脑包的残骸,但可以看出这个电脑包的大部分都已经被烧焦了,同样散发出一种十分古怪的味道。 肖云鹤接过门口的人递进来的证物袋,将电脑包的残骸放了进去。 爆炸现场还有一块破碎的腕表,表蒙和指针都已经不知道被炸飞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一截光秃秃的表带,其他便没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毕竟银行金库的保密性很高,一般也不会存放太多无关的杂物。 收集好证据之后,肖云鹤便把爆炸现场交给了何其昭和跟过来的爆破组,出来的时候舒凌已经大致从大堂经理的口中了解到了和爆炸有关的一些细节。 今天他们接待的客户的确就是盛文典,是提前三天预约的,说要取走714号保险柜内寄存着的东西。盛文典大概是差一刻十一点左右到的银行,大堂经理毕竟不负责金库这边的业务,因此问明了他是预约过的来取金库里存放着的东西之后,就把他的业务转交给了客户经理。客户经理先是核对过了他的身份信息,又让他填写了相关证明,就在这个时候盛文典的手机忽然响了,于是他就在走廊里接了一个电话,那个时候大堂经理正好要去卫生间,听见了盛文典在说什么“我现在在银行不太方便”“你跟助理说说吧”这样的话,等到大堂经理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把电话给挂断了。这个时间基本和肖云鹤他们在金亭娱乐会客室的时候,戴小山让人给他打电话的时间一致。 但是据大堂经理说,盛文典在来到银行之后就显得非常的坐立不安,不是在揉搓衣角就是在不自觉的整理着自己的领子,最后干脆就紧紧抓住自己手里的公文包。大堂经理觉得他这个样子十分奇怪,因此多看了两眼,但后来客户经理拿着盛文典提供的证明去办理开启金库的手续,大堂经理就没再关注盛文典了。直到快十一点半的时候,银行门口不知道为什么出现了很多警察,一队全副武装的的特警冲进来,说这里会发生爆炸要所有人员赶快撤离,大堂经理被弄懵了,就这个迟疑的工夫,金库那边就爆炸了。 他身上的伤大多都是被爆炸冲击出的玻璃碎片给划伤的,那几名正在办理业务的顾客也是,特警冲进来的时候他们都搞不清楚状况,就是那么一犹豫,下一刻就开始地动山摇了。 “爆破组的那俩弟兄就是先去的金库,结果正好赶上爆炸。”庄骐补充道,“另外银行方面已经核实过了,那个保险箱的租用人并不是盛文典本人,但写的却是他的名字,那个保险箱里放着什么还不清楚。” 肖云鹤“嗯”了一声,道:“送他们去医院吧。” “医院的车正准备过来了。”庄骐道。 爆炸发生之后警方就拦截了这一路段的交通,肖云鹤和舒凌刚才过来的时候就拥堵的厉害,本来就是午间高峰,救护车就受到了一定的阻拦,刚才来的那一辆先拉走了那三个看起来比较危急的重伤员,一批轻伤员倒是不好往外送,此刻都是或坐或站的在周围疼的抽气。眼下盛文典也死了,他是最明白高思韵和李沛桥共同树敌的人,还偏偏是在肖云鹤准备动手查他的时候,这一点让肖云鹤觉得十分的被动。 他完全没有一点儿线索,凶手留给他的只有两封不知道是不是他亲笔写的匿名信。虽然明白这一系列的爆炸案都和夜睿脱不了干系,但他这个时候也不能放下这三起爆炸案转而去查一个可能根本查不出什么的重华集团,况且夜睿,他必然已经把自己方慎的身份给摘的干干净净,如果肖云鹤一意孤行的非要去查方慎,恐怕不仅是他,靳如海恐怕也会被因此问责。更何况他也知道爆炸案和夜睿对他的针对是两起案子,从夜睿那边突破的成果不一定会比从三名死者本身突破来的有效。 高思韵、李沛桥和盛文典这三个人,除了表面上的关系,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又有什么联系,盛文典来银行想要取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肖云鹤觉得目前可查的东西很多,但很难抓住什么重点。 “医院那边的消息怎么样?”他问庄骐。 “还算是有点儿线索吧。”庄骐说,“住院部前台那边有摄像头,监控录像我调出来看过了,的确拍到个男人,不过因为角度关系根本就没拍到他的正脸,再加上他又带了个帽子,聊胜于无吧。” “还行。”肖云鹤道,“现在许愿和殷浩去查赖海明和李沛桥的前妻刘秀芳,乔源和陈棣他们去查那个可能跟李沛桥有关系的范怡静,我和舒凌去查盛文典,至于李沛桥他们家和电台那边,就麻烦你们了。” “成。”庄骐道。 那边爆破组的人也已经从爆炸现场出来,他们的人显然跟二组的人熟,直接跟庄骐道:“又是C4,爆炸源应该就在被炸死的那个人手里。” “在他手里?”肖云鹤道。 “会不会是他从保险柜里拿出来的东西?”舒凌提出一种可能。 “没准。”肖云鹤道,“叫银行的人来吧,先把保险柜的事儿弄明白,还有盛文典在各个银行的开户信息。” “开户我去。”舒凌道。 盛文典的身份信息都很齐全,有关他的经济状况并不难查,但在这一查之下,舒凌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异常。就在今天凌晨,曾经有一笔总额为一百五十万的款项被打入到盛文典的私人账户,但也就在这爆炸案发的三个小时前,这一百五十万又被转到了一个未知的海外账户上,并且非常不合常理的,在一个小时后就被人全数取走。 舒凌调查了一下最先给盛文典转入款项的那个银行账户,很意外的发现那是一家保险公司。 第十四章 “保险公司?”肖云鹤疑惑道。 “对,康平人寿。”舒凌道,“你知道这笔钱是什么来头吗?” “什么?” “高思韵的人身意外保险。”舒凌说,“高思韵投过意外险,保单全额二百万人民币,受益人是盛文典。” “是盛文典?”肖云鹤觉得有些奇怪,“高思韵和他无亲无故的,为什么会把保险金的受益人写成他?”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舒凌说,“这笔保险金先行赔付了一百五十万,直接打到了盛文典的私人账户上。这一百五十万是在今天凌晨被支付到盛文典的个人账户上的,但是案发前三个小时又被转移到了一个未知的海外账户上,又过了一个小时,就被人取走了。” “那个海外账户呢,查了么?” “外国的银行,但是取款的手续是在境内办的,那个账户的消息还在追查,结果应该很快就能出来,毕竟银行对这种大额的取款手续都应该很严。至于高思韵的那张人身意外保单,我刚才又联系了一下戴小山,他说他对这件事情完全不知情,他们公司是会给员工统一上保险的,像高思韵这种签约艺人保额也很高,但是一般艺人自己再买保险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可是高思韵却没跟他们说。我怀疑是有人动了这笔保险金的心思才对高思韵实施的谋杀。” “高思韵保险金的直接受益人是盛文典,但是盛文典死前这笔钱又被转走了。”肖云鹤说,“不管凶手最初的目的是不是这一百五十万,但是他想拿到这笔钱却是事实,既然已经有账户和银行消息,顺着这笔钱往下查吧,肯定会有结果。” “这不难办。”舒凌道,“而且据查,盛文典在年初的时候去过一趟澳门,在赌场里欠下了大概一百万的赌债。高思韵的死未必就不是他贼喊捉贼,只是他没想到黄雀在后,他弄到了高思韵的保险金,自己却被人给炸死了。” “合理的推测之一。”肖云鹤说,“但也不能只把思路局限在这一点。” 舒凌点了一下头,又问:“那个保险柜呢?” “三个月前被人租下来的,倒是有身份信息,但是我觉得十有八九是假的。”肖云鹤说,“大堂经理说盛文典来银行的时候拿着的是皮质的公文包,可在现场找到的却是一个电脑包的残骸。盛文典的公文包在银行的会客室里,客户经理没拿着电脑,那个电脑包就很有可能是从柜子里拿出来的。东西他们都带回去了,让鉴证科先查吧。” 肖云鹤正和舒凌说着话,乔源来电:“哎云鹤凌子,这炸的……简直不把我们警察放眼里是吧。还有那广播……太他妈的嚣张了……” “你那边儿怎么样了?”舒凌问。 “我在金门呢,简直窝火,那狗屁影视基地你们就别指望了。”肖云鹤听见电话那头乔源猛灌矿泉水的声音,“这拍戏高峰期整天的人流量没有五千也有四千九,况且那儿还好几个剧组,就高思韵他们这个剧组,一个比一个糊涂,道具组化妆组都各干各的,外头有什么人都不清楚,不是自己组的就越想越不对劲,说那个谁谁谁可疑的要命,可仔细一查那些被说可疑的谁谁谁全都是正经的工作人员,就这样还找什么真嫌疑人啊。” “查不着什么就回来吧,这儿还好多事儿呢。”肖云鹤道。 医院和金门影视基地已经没有值得追查下去的线索了,肖云鹤大致梳理了一下目前的线索,李沛桥家,他的前妻刘秀芳,还有那个从金亭娱乐工作人员口中得知的范怡静,高思韵的巨额保单,神秘的海外账户与那一百五十万的取款人,银行的保险柜,电台,C4炸药的来源。 还有的可查就不是最糟的情况,肖云鹤跟现场的负责人打了个招呼,直接开车回了局里。 靳如海并没有回来,等着他们的是傅淞。 “C4的事儿有点眉目了。”他说。 “怎么?” “苏越打听回来的消息,三个月前有人搞走了一箱C4,消息没错的话总量应该是三公斤左右。” “三个月前?”这个时间和那个保险箱被租用的时间对上了,肖云鹤继续问道,“那目前爆炸了的大概有多少?” “三公斤C4大致和三公斤TNT等同,基本可以夷平一座大楼。”傅淞道,“就目前来看,金门和医院的炸药量都不会太大,不然金门和医院绝不可能只死一个人,照现在的情况看,银行那边也不会太多,要是全用了,当时在现场附近的人都活不了。” “三公斤C4,他要这么多炸药干什么。”舒凌道,“知道是什么人了吗?” “要查这个得我亲自去,那老小子太鬼,苏越对上他一准吃亏。” “那傅组,您记得小心。” “你们也是。”傅淞道。 傅淞早年在爆破组的时候,因为过硬的专业知识被派出去当过一段时间的卧底,有些事情不好明说,但实际上他在某些方面的确很有办法。肖云鹤他们在这条路上走不通,追查炸药的来源也只能靠他了。 许愿和殷浩已经回来了,日报社方面赖海明失踪,找人的事情他们不可能拿着照片走街串巷的亲力亲为,只是刚跟靳如海报备上去没多久,第三起预言谋杀就发生了。许愿和殷浩去食堂买了几份盒饭,回来看着肖云鹤他们分了,才说:“下午我和殷浩准备去李沛桥老家看看,找刘秀芳。” 李沛桥老家距离A市不远,虽然不像去B市那样只需要四十分钟,三个半小时的车程也并不算很长。李沛桥和刘秀芳离婚后刘秀芳就留在了当地,照顾着基本已经被李沛桥掏的差不多的家底。当年李沛桥那一招釜底抽薪几乎整垮了刘秀芳他们家,刘父一病不起刘秀芳要一直照顾。殷浩已经和那边联系过了,不过具体的情况恐怕还要等他们过去了再说。 “实在不行就把刘秀芳带回来吧。”肖云鹤说。 如果说一系列的爆炸案都是因情感纠葛而起,高思韵李沛桥盛文典这三个人之间已经有了说不清楚的三角关系,那和李沛桥同样有感情问题的刘秀芳,未必也不会安全多少。 但是让刘秀芳来到A市同样是个冒险的举动,肖云鹤清楚这很有可能是让刘秀芳暴露在凶手的视线范围之内,但是如果放任刘秀芳留在老家,鞭长莫及的情况下他们可能会变得更加被动。 “行。”许愿说。 “你们也小心。” 许愿和殷浩是下午四点零七发车,眼下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不到一个半小时。简单交代过后许愿和殷浩就已经离开,肖云鹤匆匆吃完盒饭,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之后就有种抽痛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又去拿抽屉里的止疼片。 就着一口冷水灌下两片之后,肖云鹤忽然自嘲地想,再这么下去自己迟早会变成药物依赖,还是很难纠正的那种。 他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给秦瑶发了条短信。 “你哥怎么样了?” 秦瑶今天下午的课因为老师出差暂时取消了一次,之前她就跟肖云鹤说过了今天会去医院。秦致怎么样这种事儿肖云鹤不好去问舒承泓,显得自己跟个小媳妇儿似的。案件的紧张感让他有种不安的感觉,各方面,就更想要找一点平衡感。 秦瑶的短信很快回过来:“我哥挺好的,嫂子你也注意身体呀。” 肖云鹤舒了口气,走到沈恒办公室里从抽屉里翻出半包烟来。他口袋揣着的那个打火机原本是秦致的,在医院的时候护士给他的。肖云鹤拿打火机点烟的时候又觉得秦致败家,沈恒用了那么多年的地摊货烟也抽过来了,凭什么他秦大少爷点个符纸就得拿个好几百搞不好还上千的。 肖云鹤在楼道里一连抽了三根烟,总算觉得抽痛着的大脑开始有一点麻痹,舒凌出来倒午餐时剩下的垃圾,对他说:“你悠着点儿。” 肖云鹤“嗯”了一声,说:“还撑得住。” 两个人便又分头去联络银行,舒凌去跟进那个海外账户,肖云鹤则去确认银行金库保险柜开柜人的身份信息,和保险公司方面高思韵的那张巨额保单。714号保险柜在三个月前被人租用,当时办手续所用的材料里有一张身份证复印件,不过经查这张身份证在三个半月前就已经办理了挂失。而且最为蹊跷的一点就是,银行的工作人员里基本就没有人记得当时来办手续的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他们的说法五花八门,有人说那个人个子很高,有人则说他很矮,有人说他的鼻梁很挺,有的人却说他有个难看的塌鼻子,一会儿言之凿凿的说他就是这个样子,一会儿又开始怀疑自己进而否认说我记不清了,而那边老欧和护士的模拟人像也进行的并不顺利,老欧还好,能大概描述出个样子来,那个小护士则跟银行的工作人员一样,一会儿换一个说法,用的都是“大概”“可能”“也许”这样的字眼,半天也没能有哪个部位的样子是确定下来的。 这就能看出这个人混淆视听的本事一定不简单。 而随后,简宁琨带回来的消息也证实了这一点。 简宁琨中午的时候领命去了交通台电台,据说当时原本预备播报的是午间的音乐节目,女主播正在话筒前整理讲稿,忽然就被人用刀给架在了脖子上。明晃晃的刀刃吓得她连大气都不敢喘,那人叫她把话筒调整到公放平台她也只能照做,之后那个人用话筒发布了第三起预言谋杀,临走的时候一掌敲晕了女主播。女主播说他并没有戴面罩或者面具一类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清醒了之后就是想不起来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大概是受惊过度吧。”简宁琨说。 肖云鹤却并不这么认为,有小护士和银行众人的例子在先,女主播的反应反倒更加证明了那个人确实动过什么手脚。一般的人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很有可能是夜睿给凶手派出的外援。可是上次一战夜睿损兵折将,况且他手下的活人本就不多,这个时候他也不可能放个死人出来招摇。按照这个思路,肖云鹤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就是那个屡屡从他们眼皮底下逃脱了的心理医生,颜回生。 他至今也没弄白颜回生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当初于家那起案子的时候沈恒就已经查过他了,身份背景资料都很正常,再加上那个时候也没有他直接参与到什么案子中的证据,警方没办法对他进行拘捕,后来他失踪了,有关他的事情就被暂时搁置下来不提。可在谷莲他们家小区里的那一回,颜回生的言谈里又分明透露出他是知道肖云鹤的身份和当年的往事的,要是夜睿告诉他的还好,如果是他原本就知道,肖云鹤可真想不到他应该是什么人了。 不过肖云鹤反倒希望是他,至少对方的底细自己并非全不知情,那可能的变数就会少上一点。 去了李沛桥家的庄骐是在不久之后回来的。 “李沛桥他要么吸毒要么贩毒,他家床底下有个暗格,里头大概有一斤左右的高纯度海洛因吧。”庄骐道,“另外……”他似乎有点难以启齿,“这姓李的估么着是个变态。” “怎么?” “你们自己看吧。”庄骐扔下一包录像带,“记得避讳着点儿女性友人,我去的时候这玩意儿就他妈的放在他们家录像机里,还设置的自动播放,我操这什么毛病啊。” “这什么?”简宁琨问道。 “A片,他自己主演的。”庄骐皮笑肉不笑道,“还他妈的是重口味的,∫M小皮鞭滴蜡什么的是应有尽有,还有③ρ。” “……”简宁琨的面部表情有些抽搐,“你看了?” “老子看个屁啊!自动播放知道吗啊!?自动播放!”他又强调了一遍,“顺便跟你们剧透一下,那③ρ是他跟高思韵还有盛文典,我操啊,看一眼我他妈的就觉得自己眼快瞎了。” 第十五章 江宁府,石梁胡同,秦府。 奶妈锦娘别好衣襟,笑吟吟地对一旁抱着孩子的丫鬟素心道:“你发现没有?咱们小少爷最近是越来越好看了呢。” “可不是么。”素心抱着怀里的孩子轻轻摇着,还时不时地发出哦哦的声音哄他入睡,“咱们少爷呀,长大了之后一定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要是再能继承了老爷的衣钵,考取个功名什么的,也不枉童滢姐姐拼死都要把少爷生下来了。” “三奶奶呀……”锦娘接过素心怀里的孩子,叹道,“三奶奶是命不好,唉,老爷未免也……只是这话咱们这种下人不好多说,老爷夫人那里看起来都是不想叫少爷知道三奶奶的。不过少爷要是认了夫人当母亲,也算是有了个好前程了。” “是啊。”素心道,“夫人母家可和朝廷有联系呢,表姐还是当今圣上的妃子,要是夫人真把少爷当自己儿子来看,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锦娘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幽幽的叹了口气,外间已经在有人通报,说夫人来了。 话音未落,林毓菡已经在丫鬟的陪伴下走了进来。 锦娘和素心连忙福身道:“夫人。” 林毓菡的目光在她们面上扫过,轻轻地“哼”了一声,才说:“少爷怎么样了。” 锦娘连忙道:“小少爷刚喝了奶,现在已经睡下了。” “那把孩子给我吧。”林毓菡道,而后有些笨拙地把孩子圈在臂弯里,才又说道,“你们两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也就完了,别有事儿没事儿就多嘴多舌的,知道了么?” 锦娘和素心的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忙应声道:“奴婢知道了。” 林毓菡没再理会她们,只说道:“杨妈,去书房吧,老爷方才还说,想要见儿子了呢。” 一直跟在林毓菡身后的老妇应了一声“是”,又有些警告威胁意味的看了一眼锦娘和素心,这才引着林毓菡走到门口,给她开了门。 直到林毓菡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锦娘和素心这才松了一口气,互相看着对方额头上的冷汗苦笑了一下,素心才说:“夫人这真是铁了心了。” “咱们以后还是不要再提了。”锦娘道,“我还好些,你可是要一直留在府里的。” “只要不在夫人身边就好。”素心道,“即使累点儿我也甘愿。” 素心原是林毓菡身边的粗使丫鬟,当年刚进府的时候还是在林毓菡房里帮着打打下手的,后来无意中碰坏了林毓菡簪子上的一片银饰,林毓菡就直接把她从房里贬到院中,让她去做洒扫除尘的累活儿。素心为此受尽了别的丫头的冷眼,也只有当时还是林毓菡身边大丫鬟的童滢对她很好。后来童滢被秦琛收了房,按例是要分给她个贴身丫鬟的,童滢便问秦琛要了素心过来,名义上是主仆,实际上却是亲如姐妹。 童滢血崩而亡之后,在她的哭求下管家总算是暂时同意了她和请来的奶妈锦娘一起照看着还在襁褓中的小少爷,因着是童滢留下的唯一血脉,素心在照看孩子这件事上就格外尽心,至于自己以后,是会被分到别的房里侍候,又或者是林毓菡看她不顺眼,直接把她贬到后院洗衣又或者逐出府去,素心一时之间也不愿想了。 她只是为童滢抱不平,想留在这个孩子身边,多一会儿也好,替童滢给这个孩子尽尽做母亲的心意。秦琛和林毓菡,尤其是林毓菡,是摆明了态度不想要秦致知道他的生母是谁。秦琛和林毓菡成婚多年却没有孩子,眼下府里好不容易有了秦琛的血脉,还是儿子,林毓菡自然要牢牢攥在手里稳固自己嫡妻的地位,除非有了自己亲生的儿子,不然她怎么可能要这个孩子知道自己并非他的生母,进而使得母子离心呢。 素心有些阴暗的盼着林毓菡一辈子也不要有自己的儿子才好,一旦有了自己的儿子,她当然就不会多费心思在这个别人生的儿子身上,童滢又不在了,自己只是个丫鬟也不能给小少爷做些什么,到时候这孩子在府里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 素心忽然又开始难过了,童滢的名字在她简陋的葬礼后似乎就已经不言自明的成了府里的禁忌,刚才林毓菡在门外必然是听到了自己和锦娘的对话,素心有些庆幸也有些后怕,万一林毓菡发作起来,自己恐怕就没有机会陪在小少爷身边了。 她叹着气,抱了一筐孩子换下来的脏衣到后院,准备给清洗干净。 林毓菡低头看着抱在怀里的孩子,她没做过母亲,抱孩子的姿势很不熟练,走到书房的这一路上手臂已经又酸又麻。襁褓里的孩子安安静静地睡着,长长的睫毛又给他平添出一丝介乎秀气和英挺之间的雅致,只是偶尔扁扁嘴又或者皱皱眉,也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是不是真会做梦。林毓菡看着孩子,心里不免有些嫉妒,童滢长得并不算好看,至多算是中人之姿,这还全是靠着她那双眼睛给她加的分,没想到她的儿子却继承了她这唯一的优点。这孩子长得好看,自然也在秦琛心里加了不少的分。 虽然心里并不大痛快,但在去书房的路上林毓菡还是摆出了一副笑脸,秦琛早在书房门口等着了,见她过来,便一把抱过儿子逗个不停,直到把孩子逗哭了才“爹爹错了不哭不哭”的哄个没完。林毓菡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气恼,尤其是想到童滢已经死了就更觉得梗着一口气,她暗中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咬牙切齿的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即便是想有个孩子想的快疯了,但到底也不是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肉,林毓菡还是受不了孩子不分昼夜的哭闹,晚间便又着人把孩子送回到锦娘处让她好生照看。让婢女除了头上的钗环首饰,林毓菡打了个哈欠,在贴身丫鬟的服侍下上床睡了。 丫鬟便退到外间去守着,以防林毓菡夜里口渴又或者有什么其他的需要,能随时服侍着。 林毓菡这一夜不知道怎么睡得很不安稳,秦琛今晚去了二房那里过夜,林毓菡就自己一个歇下了,但总觉得身下像是有什么东西似的硌得慌,可真要掀开被褥去看去摸,却又发现床褥底下并没有什么杂物。 林毓菡辗转反侧,被这种怪异的不适感弄的十分烦躁,叫丫鬟进来的时候,也因为准备茶水的冷热不合心意而大发雷霆,索性就把所有的人都轰出了屋子,自己一个人坐在床头生不知道哪里来的闷气,到后来更是直接穿着单薄的寝衣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手一挥砸碎了桌上的一套白瓷茶盏,听着夜半哗啦啦的杯碟碎裂声落在地上,郁结于胸的那一口闷气才稍稍舒缓了一些。 她本来想叫下人进来收拾地上狼藉的茶盏碎片,可不知道为什么连叫了几声却无人应声。林毓菡好不容易压下的无名邪火又蹭的一下子窜了上来,也不顾身份直接气势汹汹的冲到外间,想找应该在那里的丫鬟算账,可意外的是房间里空无一人。林毓菡恼了,以为下人这是故意轻慢自己,拽过一件外袍披在身上,直接就要往门外冲去。可就在她正要打开门的时候,却忽然看见一条白影从门前的窗格上飘了过去。 林毓菡想要开门的手一顿,强自定了定心神,喝道:“谁在捣鬼!” 没有人回答,她的听觉捕捉到的只是呜呜的风声。林毓菡有些不安,情不自禁的倒退了两步,忽然觉得有一股子阴森的寒气刺激着冰冷的脚底。林毓菡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居然是赤脚站在屋内,可她明明记得自己从床上下来的时候穿上了鞋子。外间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像是有什么人从外把它缓缓推开了似的,林毓菡又喊了一声“是谁”,底气却明显没有之前足了。 等到房门完全打开了之后,林毓菡发现,门口摆放着一双血红色的绣花鞋子。 那双鞋子的脚尖正对着房门,像是有人穿着它站在门前一样。 林毓菡开始发抖,跌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可不知道怎么的,心中有一种古怪的欲望要她一直注视着那双血红的绣花鞋子。很快她就发现,那双鞋子并不是别人的,而是她自己的,还应该就是她今晚脱下来放在床边的那一双。那双鞋子也并非用的是血红色的缎面,那上头的颜色似乎是用血给染上的。 林毓菡尖叫起来,那双鞋子开始缓缓地动了,一步一步地朝屋内走来,在地上踩出一个个暗色的血脚印。林毓菡慌不择路的朝内间跑去,撞翻了门口的青瓷花瓶,自己也在门口门槛处绊了一跤,直接朝地上扑去。身后传来噗噗噗的脚步声,林毓菡挣扎着爬起来,一抬头却又看见自己的床上坐了个没有下半身的长发白衣女人,她一头长发披散下来,看不见面容只能从漆黑的发丝之间窥见其青白的脸色。那女人吃吃地笑道:“你可别挡住门呀,我的腿还要进来呢。” 林毓菡已经被吓得不能动了,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大力地踩上了她的背,她从嗓子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而后就看到那双血红色的绣花鞋子缓缓朝着那个白衣女人走了过去。那个白衣女人抚了一下长长的发丝,露出半张死气森森的侧脸,林毓菡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熟悉,想了一会儿之后,赫然发现那个白衣女人正是自己。 林毓菡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晕了过去。 这一夜秦琛的房里也并不太平。童滢给他生了儿子,这就直接证明了并非是他不能生育,一直没有孩子应该是林毓菡的问题。秦琛嘴上不说,心里当然想多生几个儿子给秦家开枝散叶,这半个月来晚间便在另外两房小妾处宿的多些。这晚他跟小妾冯秀享受完鱼水之欢,温香软玉抱个满怀,迷迷糊糊的就睡下了。睡到半夜忽然觉得冷,像是怀里抱着个沉甸甸的冰坨子似的,秦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见一张鲜血淋漓的脸正在龇牙咧嘴的对着自己笑,把他吓得直接从床上滚了下去。 那张脸血肉模糊的,头发短短的,看不出男女。全身上下也像是没有骨头一样,软绵绵的一滩像是一团粘稠的液体,沿着床沿手脚并用的滑了下来。秦琛不住地后退,撞翻了屋内的屏风,那鬼缠住他的脚踝,吃吃地笑,而后张开血盆大口,朝他的脸咬了过去。 秦琛只看到一条软软的满是血腥气的舌头,啊的一声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早上的秦府可谓是兵荒马乱,秦琛与林毓菡均是惨白惨白的一张脸,明明时节正是炎夏,两个人却是捂了好几床棉被都冷得发抖,喝多少热水灌多少杯姜汤下去也不见成效,林毓菡更是发起了高热,在半昏迷的状态下声嘶力竭地高声尖叫又或者喃喃低语。秦琛笃信鬼神之说,从林毓菡的呓语中也大致得知了她昨晚的遭遇,很快便认定他们夫妻二人这是撞了邪,招惹了不干不净的东西进了家门,便连忙命令下人外出寻找道行高深的大师上门驱邪。 下人们不敢怠慢,如此奔波了数日,这期间秦府又遭遇了刚出生不过半年的小少爷彻夜啼哭,无论怎么哄劝都不见好转,林毓菡的近身丫鬟无故上吊身死,后院水井里打上的并非清水而是一桶桶血水一系列的鬼事,才总算盼回了一个身穿破烂道袍的邋遢道士。 那道士腰间松松地别着一把木剑,径自去屋里看了一回秦琛林毓菡夫妻二人的脸色,神神叨叨地掐指卜算了一番,才断言道:“府上这是招了小鬼了!” 秦琛忙道:“那有何方法破解?” 那道士问道:“这一年来,大人府上可有哪位女眷或哪个丫鬟落了胎或生了子的?” 秦琛忙遣人在全府上下都询问过一番,因怕下人藏私,还又用小鬼索命的说法吓唬了众人一回,却依旧没听说那个丫鬟偷偷落胎又或者生子的。最后秦琛只得对那道士道:“全府上下只有犬子是半年前出生的,他这回也是不好,也请大师快去看看吧。” 那道士便去秦致房里看了一次,秦致被锦娘抱着,仍旧哭个不停,还隐隐地发着骇人的高热,那道士给秦致相了一回面,又问了他的生辰八字掐算了一番,面色便有些凝重了,对秦琛道:“不知道小少爷的生母是哪位?” 秦琛道:“原是我的第三房妾室,生他的时候便已经去了。” 那道士淡淡道了一句“大人切莫伤心”,又问了秦琛和童滢的八字来算了一回,才郑重道:“秦大人请恕在下直言。” 秦琛道:“大师但说无妨。” 那道士便说:“从命数上来看,您府上这位少爷可是个克父母亡兄弟的大凶之命……” 秦琛一听便吓呆了,道:“怎么会!” “大人且听我说完。”那道士说,“我方才拿大人您和三奶奶的生辰八字又算过一回,您二人都是命中多子多福的富贵之人,论理来说您二人的子嗣绝不会是这样古怪的的命数。况且……”他看了秦琛一眼,皱眉道,“大人命中三十过五方能有子,如今大人不过三十有一,那这孩子是哪里来的?还请大人实话实说吧!” 秦琛手一抖,碰翻了手边桌案上的半盏冷茶,湿淋淋的泼了一手。他脑子嗡嗡直响,惊骇之极,原以为是秦家添丁之喜,谁料现在却变成了引狼入室,便忙不迭的把当初如何在路上偶遇那游方道士,那游方道士又是如何选中了童滢要他收房,童滢生子之时又如何难产血崩,一一说与了这邋遢道士听。 那邋遢道士的面色也愈加凝重,沉默半晌才大怒道:“大人这是替那腌臜东西养了小鬼了!若是长此以往,大人被这小鬼耗尽了生气,恐怕连家破人亡都是轻的!” 秦琛这就要跪:“请大师救命!” “如今这小鬼已与大人血脉相连,贸然丢弃恐他恼怒之下伤及大人性命。”那道士虚扶了一把秦琛,沉吟道,“不如先着人把他送的远远的,至少让大人府上可以不被他鬼气所累,至于要怎么绝了这后患,还请大人宽限几日,让在下好生想想吧!” 秦琛当即便应了,也不顾秦致还发着骇人的高热,只叫下人昼夜兼程的,把他百里之外的老家去了。 第十六章 带着秦致回到秦琛湖州老家的,除了秦府的几个仆从之外,就是秦琛新聘的奶妈柴嫂和丫鬟素心。 锦娘家中还有刚刚年满两岁的幼子需要照顾,再加上那邋遢道士又是当着她的面儿说的这孩子如何如何的不详,她心里便已经有些忌惮了。她又并非是跟秦府签了卖身契的奴才,要走要留总比素心这类丫鬟要方便些。那道士说那话的时候她抱着秦致便已经有些发抖,只觉得这早些时候还看着暖心的孩子,现在一看却只觉得是只面目狰狞的地狱恶鬼在自己怀里张牙舞爪。直至那道士说要把秦致远远地送走,锦娘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家里还有儿子,秦琛必然不会让她也跟着去,也正好借此把这孩子撒手不管了。 秦琛当天下午便着人安排送秦致回乡的事宜。那邋遢道士在秦府的身强力壮的下人中甄选出几个八字命硬的,秦琛又许诺了高额的赏钱,这才说动他们跟着马车随行。锦娘请了辞,秦琛便又打发人出去找新的奶妈,因怕奶妈不肯接了这活儿,还骗她说是小少爷身子不好,叫大师看过了,说要送回乡下身子骨才能好些才找人一路看顾,他开出的酬劳又极丰厚,那奶娘家里并不富裕,很爽快的便答应了。 这一行人里除了看在钱的面子上的和被蒙在鼓里的,也只有素心一个人是自愿坐上这辆回湖州的马车的。那道士说那番话的时候素心就在边儿上听着,却怎么也不肯相信他口中那一派“小鬼”“家破人亡”的说辞。平日里她和锦娘与这孩子的接触最多,要这孩子真是个六亲不认的恶毒小鬼,那秦府这么多天的鬼闹下来,她和锦娘哪能还有命在。况且秦致还病着,早上额头就烫的要命,叫留在府里的郎中看过了,灌了几服药下去也不见好,眼下是烧的更厉害了。素心看着锦娘怀里不住哭闹的孩子,又想到童滢死前那张血色尽失的脸,心中更觉得难过,便主动对秦琛要求要陪着小少爷一同回到湖州老家。 秦琛正愁着找不到随行的丫鬟,素心这一站出来,立即就像怕她后悔似的满口应承。第二天一早,车驾与行李都已经打点完毕,秦琛又亲自修书一封叫素心带在身上,让她到了湖州之后将信交给留守在老宅的人说明情况,然而那信上仍旧是对奶娘的那一套语焉不详的说辞。秦琛原是想把这孩子直接丢弃又或者是找个贫苦人家送了,可那道士说他和这孩子有血脉相连,不能叫他察觉秦琛有了这抛弃之心,便选了和他在血脉上还有些联系的湖州老家,着人给送了回去。 这一行车驾走后,那道士又在秦府内院闹鬼闹得厉害的几处地方疯疯癫癫的做了数场法事,秦琛也将这道士留在家中奉为上宾。如此折腾了一个来月,秦琛府里的怪事便渐渐少了,林毓菡清醒后听秦琛复述了一遍那道士的说辞,被吓得面无人色,卧床了足有半月才慢慢好转。而在这一个来月的时间里,素心一行人也走走停停的到了湖州府的地面。素心抱着秦致找到秦琛当年未发达时住的旧宅,又花钱请了一个识文断字的秀才,将信上的内容念给留守在这破烂老宅里的瘸腿老头儿听了,那老头儿拿过信纸,从落款处辨认了确是秦琛的字迹,这才一瘸一拐的领着素心他们进门。 仆从们和奶娘帮着素心草草收拾了屋子,那瘸腿老头儿又在当地给秦致找了新的奶娘,如此折腾了三天,秦琛的旧宅子里总算收拾的能住人了,那仆从便和奶妈一道,匆匆赶回江宁去了。 素心也不知道是该嘲还是该骂,首要的事情却是照料好秦致要紧。来江宁的这一路上秦致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有些时候看着凶险,可停下来调理两日便又能好些,如此走走停停便比预计的行程多费了好些时候。然而那些仆从却不乐意在路上耽误工夫,整日催着素心动身,因为车驾都要靠他们来帮衬,素心没办法,也只能依了他们,这才一路赶到了湖州,眼下二人已经算是在湖州安顿好了,素心便忙不迭地去医馆请郎中上门。 郎中左右诊断也没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便只道秦致这是胎里不足,便暂且开了几副调理的方子叫素心给他用着。秦致还小,药又太苦,起初素心费了半天工夫熬出来的一碗汤药能叫他连吐带撒的折腾没大半碗,后来还是奶娘看她辛苦,主动说不如我先喝了药,将药化在乳汁里再喂给小少爷喝,这才算是解决了秦致吃药的难题。 他们两个从江宁来到湖州,自然也有秦琛仍居住在湖州的远亲上门拜访,问些秦琛的近况,话里话外便透出些口风,是埋怨秦琛发达了之后就忘了本,连秦琛让个丫鬟带着个这么小的孩子千里迢迢的回到湖州都骂出好些错处来。素心便说自己只是个丫鬟,带着小少爷回来湖州是老爷的意思,又拿秦琛信里的那一番说辞出来说了一回,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听了她半遮半掩的说法,便只说秦琛只让一个丫鬟担着这些实在不是个东西,也就常常帮衬着素心了,还经常差人送些菜肉上门,又时不时地亲自上门逗一回孩子。 秦致到了湖州之后,那些秦府里的闹鬼的怪事并没有在老宅或街坊四邻处发生,这便更让素心笃定那邋遢道士是信口雌黄。如此便过了大半年,秦致也一岁多了,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素心便先教他说爹和娘,可等到秦致真的学会说这两个字了,素心又不知道该让他对谁叫出这两个字来。 秦致的生辰便是童滢的忌日,即便秦致还小不懂这个,素心也带他遥遥拜祭了一回童滢,才回来给他小小庆祝了一下周岁。秦致满一岁后不久,忽然有人说在湖州府地面上曾看见一个别着木剑的邋遢道士在四处寻访秦家小少爷的下落。素心听见这消息,心下一惊,当初那道士说是要另想办法解决了秦致,如今想必是已经追到湖州来了。 这一年多的相处下来,素心早已把秦致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自然不想他就这么枉送了性命,便想着风声一旦不对就带着秦致远远地逃开。素心怀着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等了大半个月,那邋遢道士却像是忽然间人间蒸发了一样,只是偶尔听人说起一句“他怕不是往南边去了吧”。素心这才慢慢安下心来,只盼着那道士一辈子都别找到他们两个才好。 如此安稳了大概又有三四个月,秦琛却忽然从江宁府派了人来询问秦致的近况。素心与秦琛派来的那仆役的关系原本还算不错,童滢还在的时候也曾对他有所照拂,这一见面彼此之间的气氛也就还好。那仆役先是感叹了一番,又旁敲侧击的问素心有没有再见过那个邋遢道士,素心看他遮遮掩掩,便生气道:“原是听过他的消息的,可一直不曾见到他人,你还是去问别人吧!” 那仆役便喃喃道:“这怎么可能,都已经四个月了。” 素心“哼”了一声,借口天色晚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恐遭人非议,便把他连送带赶的给推了出去。 素心虽然有时候手脚笨了些,脑子却很清楚。这仆从一来,她便知道有人说在湖州地面上看见那道士必然不是信口胡诌,那道士来湖州恐怕也知会过秦琛,秦琛没了他的消息这才派了人过来。当初他们从江宁到湖州,一路走走停停一个月也到了。她是四个月前听说的那道士出现在湖州地面上的传言,按理说他是在五个月前就已经从江宁出发,定是这么长时间秦琛怕是都没得到他的联络,一时着急就派了人来湖州,直接找到老宅门上了。 那道士恐怕是遭遇了什么意外罢?素心想。 不过这样也好,没了那个道士秦琛就会对秦致的存在有所忌惮,便不能将他怎么样了,这样于他的性命便是无碍了。 素心心里觉得高兴,抱着秦致亲了一回,也再不理会秦琛派来的那个仆从了。 等那仆从返回江宁之后,秦琛便像是同湖州断绝了所有的联系一样。当初素心带着秦致来湖州时秦琛给的银子,这一年多来省吃俭用也已经花的所剩无几。不过好在秦致已经快两岁了,不再需要奶娘喂奶,这便省下了很大一笔开销。素心接了帮人洗衣的活计,白日里照顾秦致,教他说话走路,等到午间或者晚上秦致睡了之后,才在院子里帮人洗衣。 也许真的是先天胎里不足,又或者是童滢难产时给他落下了什么病根,秦致药吃了不少,健康状况却一直没有多大的起色,一年里总有七八个月是病着的,是以在同龄孩子都爬树玩儿泥巴捉小鸟的时候,他也只能躺在床上看看画本一类。素心因着他的久病也成了医,只要不太严重,便连郎中也不用请就能直接去医馆抓药。秦致就这么一直长到七岁,小时候眉清目秀的,又不吵闹,本来就颇招人喜欢,再加上他似乎永远也不见好的病,周围的邻里邻居便对他又多了几分怜惜。 秦致七岁的时候,素心请了镇上的先生教他识字,那教书先生原也中过进士,只是因为家里没有门路,又觉得官场并非自己所愿,就回来做了教书先生。秦致也聪明,念书和写字都学的很快,写得一手好字,逢年过节的时候便帮着镇里人给外头的亲戚代写一封书信,如此过了好些年。 直到秦致十二岁那年的冬天,他病情反复,像是湖州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一样来势汹汹,连续多天高烧不退,一天下来清醒的时候连一个时辰都不到。素心冒着大雪请郎中上门,可郎中只是把了把脉便摇了摇头,言语间隐晦地表示道让她尽快准备小少爷的后事。素心不肯相信,守着秦致不眠不休的照顾了几夜,终于把自己也累垮了。 她趴在秦致床头,眩晕之间,像是做了个梦。 她梦见了许多年前让秦琛把童滢收了房,又为秦致取了名的那个游方道士。 当年他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可如今却须发皆白的像个垂垂老者。那道士对素心道:“这孩子命中早夭,原本只应有一十三年的寿命。他的死不是你担负得起的,我也不留他让你日后诸多烦恼。这么多年你对他的照顾我已经看在眼里,那陆家公子是上天给你的姻缘,只要你们日后勤谨度日,可保子孙后代万世无忧。” 素心还想再问,却见那道士已经不知何时将秦致牵在身边,眨眼就不见了。 素心入秦府那年十三,分到童滢房里的时候十五,如今已经二十八了。那道士口中的陆公子是医馆陆掌柜的独子陆崴,是个药痴,早年一心埋头在药理典籍之中,也就耽误了成家的大事,如今已经三十有三了却仍未婚娶。这么多年素心为着秦致多次来往于医馆,与陆崴已经是很熟悉了,只是碍着秦致才一直没有谈婚论嫁。陆崴见素心对一个跟她非亲非故的孩子还如此照顾,更是敬重她的为人,也更喜欢她了。素心也很喜欢他,只是怕二人成家后会影响到秦致的生活,这才一直对自己的心思避而不谈。 素心做了这梦之后便醒了,却发现自己并非守在秦致的床前,而是正蒙着大红盖头端坐在贴着囍字的婚房之内,新郎被一众乡里乡亲簇拥进来,盖头掀开的时候,陆崴带着几分酒意道:“娘子,我可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素心有些惊慌,便道:“小少爷呢?” 陆崴却一脸迷惑的反问他:“什么?” “秦府的小少爷呀。”素心急了,“他不是病着?” “新娘子必是欢喜的糊涂了。”有人在旁边笑道,“秦府的小少爷不是两个月前已经被秦大人接回去了么,倒是新娘子你呀,要抓紧给陆家生个小少爷了。” 素心觉得有些懵了,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是自己身在梦中还是别人身在梦中。她看了看身上的嫁衣又看了看周围喜气洋洋的乡亲,想起那道士的话,忽然有些明白了。 第十七章 明明是光明正大的查案,却因为加上了两男一女重口味动作小电影这等证物,意外地让办公室的气氛变得微妙了起来。庄骐一脸“呵呵呵怎么只能我一个人瞎”的表情朝众人摊摊手:“看不?没准会有证据之类的啊。” “……”简宁琨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盒装录像带,“你有本事先弄个录像机过来?” “对啊。”庄骐似乎才反应过来,“我就说有哪儿觉得不对劲呢,这年头谁还用录像机啊,录像机这玩意儿怎么说也是贞子那时代的东西了吧。看来这姓李的不仅嗯……那方面的爱好特殊,这个……兴趣爱好方面也很广泛?” 简宁琨嗤的一笑,随手又把录像带抄起来扔到他手里去:“得了您嘞,这玩意儿除了能证明姓李的私生活银乱外加‘爱好’特殊之外,你以为还能看出什么来啊?” “至少能证明高思韵李沛桥盛文典这三个人三角恋啊。”庄骐正色道,“感情纠葛难道就不是线索了?” “谁乐意看谁弄录像机去。”肖云鹤道,“现在这三名死者的关系已经很明显了,盛文典是高思韵和李沛桥的经纪人,高思韵巨额人身保险的受益人是盛文典,盛文典在澳门欠下了大约一百万的赌债,李沛桥贩毒,这些都可能造成经济上的纠纷。李沛桥手中有色情录像可以拿来威胁高思韵和盛文典,这三个人上过床,很有可能又是因为感情纠葛,到目前为止,没错吧?” 那边两个人总算停止了争论,点头道:“没错。” “一斤左右的海洛因啊。”舒凌道,“是不是还要分派人手去查李沛桥涉毒?” “咱们两组里恐怕已经分不出人来了。”肖云鹤说,“跟靳局说一声吧,让缉毒队去查。” “行。”舒凌道。 “也不早了。”肖云鹤道,“大家休息一下,吃饭去吧。” 众人应了一声,肖云鹤也站起来,不知道怎么,那种心烦的感觉又回来了。 像是拿着一团杂乱的线头,刚开始的时候还能静下心来试图把它分开,可一旦过了某个临界点之后,就很容易产生放弃的念头。 证据也是需要等待的,比如说银行方面的消息,以及各种。 肖云鹤吃完饭回来的时候,乔源正捧着一次性塑料碗在大口大口的吸溜着牛肉拉面,金门影视基地已经是在市郊的位置了,一来一回也浪费了他不少工夫。 “哎对了云鹤,你让我查的那是谁来着?” “范怡静。”肖云鹤说,“应该是个模特。” 乔源点了点头:“成,等我吃完就给你干活。金门那边咱别指望了,没什么可查的,一个个都跟瞎子似的。没办法,人流量太大了。” “那就先不管它。”肖云鹤说。 乔源捧起塑料碗一口气喝完了拉面汤,抹了抹嘴。 办公室的座机响了,乔源顺手捞起话筒,说:“重案一组。” 靳如海的声音从听筒的另一边传来:“让肖云鹤来一趟局长办公室。” 乔源“哦”了一声,撂了电话,对肖云鹤道:“靳局找你。” “知道了。”肖云鹤站起来,顺手带走了乔源桌上的垃圾。 乔源有点儿担心的看过去,看肖云鹤走了,这才拉开抽屉看了一眼被自己随手塞进去的日报,上头“电台预言谋杀惊现,凶嫌公然挑衅警方”的大标题看得扎眼,毫无疑问的是今天的头版头条。 乔源骂了一声“去你妈的”,又把报纸塞回了抽屉里。 局长办公室。 靳如海坐在办公桌后,一份日报平摊着放在肖云鹤眼前。 “媒体还是写了?”肖云鹤道,“我就知道拦不住他们。” “毕竟是大案。”靳如海道,“今天市长找我。” “说什么了?” “限期破案。”靳如海看着他,“十五天。” “幸好不是五天。”肖云鹤说,“还有什么?” “也许和你有关。”靳如海说,“市长对凶手要你来破案觉得很不可思议,并且很重视这一点。到目前为止已经发生了三起爆炸案,我们现在却连一个嫌疑人都还没有确定,市长和公安部都很不满意,再这样下去公安部恐怕就会派人来了。到时候我选择不问你的事情,恐怕不是你不想说就能不说的了。” 肖云鹤想笑,却又觉得这场合不对,只能说:“我无所谓。” “尽快破案。”靳如海道,“老沈把你当儿子看,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希望有人逼你。” “靳局。”肖云鹤说,“谢谢您。” 靳如海点了一下头,似是很疲惫道:“你去吧。” 肖云鹤走出局长办公室,报纸上的方块儿字在眼前影影绰绰。或许是仍旧忌惮着警局的缘故,媒体记者表面上的话就没写的太过,然而这种媒体文字工作者最擅长的就是卖弄笔墨,话里话外全都是指责警局不作为的意思。虽然报道上自己的名字已经被打出了“肖XX肖警官”的马赛克,但广播的内容却是叫人听得真真的。据说全市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出租车司机都会在行车途中选择交通台,再加上当时坐在车里的乘客,又或者是拿个小马扎坐在楼下听收音机的大爷大妈,自己可真是在那通预言谋杀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变得家喻户晓。 肖云鹤走回办公室,乔源已经噼里啪啦的敲着键盘,在查有关那个范怡静的线索了。 肖云鹤看了一眼表,已经快八点了。 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是许愿发来的,表示他们已经安全抵达李沛桥的老家。 肖云鹤回了一句“注意安全有事联络”,而后拉开抽屉去翻前些日子从沈恒那儿顺来的半包红双喜,把里头仅剩的一根拿出来叼上,抽出软盒包装里的银白色锡纸之后,将烟盒捏成一团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 肖云鹤把烟点上,伸手展平那张皱巴巴的锡纸,看了一会儿。 沈恒的抽屉里有个原本用来装糖的巴掌大的铁盒子,里头全是烟盒里的锡纸。 沈菁菁以前喜欢用这种亮晶晶的锡纸来叠纸鹤,当初攒了一大罐子,后来被沈恒一不小心当成垃圾给丢了。沈菁菁死后沈恒就把留这种锡纸当成了习惯,现在家里有满满一个抽屉都是,却没人再叠纸鹤了。 肖云鹤叼着烟,循着儿时做手工的记忆慢慢叠出一只歪歪扭扭的纸鹤。现在有压力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一组上下,二组上下,全局上下压力最大的恐怕就是靳如海。市长的压力,公安部的压力,按理说他们早该派督察一类的过来了。 也不知道靳如海跟他们承诺了什么,不然可能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一旦上级的人参与到案件调查中来,他们必然会做到他们认为已经从自己嘴里得到有用的信息的地步,才肯罢休。 可自己能跟他们说什么?说夜睿还是方慎?或者还有可能牵扯到秦致身上,秦瑶小伍,舒家罗家张家,这长长的一条藤,恐怕到时候绕来绕去的,就不知道该找谁去算账了。 肖云鹤的考虑是没错的,只是他想错了,公安部目前还没派人过来不是因为靳如海,而是因为罗树人。审查组目前的情况很复杂,一边要兼顾着一组的灵异案专查,一边又要作为掌握着某些实权的部门与公安部协同。公安部是一向不插手有关道术界的纷纷扰扰,罗树人也不愿意罗家的家事被放到公安部面前摊开了说,案子既然和肖云鹤扯上了关系,那十有八九也会和秦致脱不了干系,考虑到秦致对于舒家罗家张家的特殊性,罗树人这次选择了站在靳如海这边。 罗树人其实很难想象他那个三叔究竟做了些什么。他其实对罗家的大部分人都了解的不多,包括这些他可以叫叔叔伯伯的亲戚在内,现在罗家的事情一应是罗颂辉的儿子罗树源在主持,罗树人此举只不过是因为那一点似是而非的家庭荣誉感,非要说的更多一点,应该是怕麻烦。 罗树人在想什么肖云鹤自然不知道,他现在很不愿意去想和罗家张家有关的事情,三起爆炸案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 银行金库爆炸物的情况和海外账户的消息,是在第二天早上送到肖云鹤桌上的。 银行金库的爆炸现场傅淞已经组织了专业人员去进行勘察,基本已经能够确认爆炸的瞬间爆炸物应该就在死者的手上,那“炸药原本就在保险柜里”的这个假设就有了一定的事实基础。只可惜陪同盛文典去银行金库的客户经理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至今昏迷,仍旧在重症ICU进行观察,不然只要问问他,就能很清楚地知道那个保险柜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了。 而有关那个海外账户的消息,则透露出了一丝诡异。 经过调查警方发现,那一百五十万的现金取款地就在本市,与那家发生爆炸案的民生银行完全就在相反的方向。据那家银行的工作人员说,这笔取款没有预约,客户要的很急,客户经理表示过了这样会产生数额很大的一笔手续费,但是客户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仍旧坚持一定要在今天上午十一点之前拿到这笔款项。 来办理业务的是个很年轻的女人,目测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一应手续都是全的。虽然在取款这件事上有些不合规矩,但是客户经理看她要的很急,以为她是有什么急事急需用钱,也就让她取走了这一百五十万。 银行的摄像头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个女人的身影。女人穿白色的长款风衣,戴墨镜,颈间围着的水蓝色丝巾遮挡住了她的下巴和嘴唇,没有直接的面部影像,但是她鼻子与身形的轮廓真的很像高思韵。肖云鹤还特别让戴小山来警局辨认了一下,在隐瞒了明显不合理的时间之后,戴小山很肯定地说这应该就是高思韵剪了个短发,因为她走路的姿势、撩头发的小习惯等等,都和高思韵是一样的。 可问题就是,高思韵分明在五天前就已经死了,尸体还在法医间的冷柜里,不可能是夜睿玩儿的什么借尸还魂的把戏。她又没有什么兄弟姐妹,那这段录像里的“高思韵”是哪里来的?难道她还会分身不成? 而有关刘秀芳的消息,则是在当天下午由殷浩传达过来的。 刘秀芳还在她和李沛桥的老家。原本的小别墅已经卖出,现在她和父母一起居住在一个居民小区的一户二居室里,还是租住。这些年来为了给刘父看病他们家里已经花了不少的钱,家徒四壁不至于,但比起早年的富足生活已经是天壤之别。刘秀芳看着很显老,从面相上看已经像是快五十的人了。许愿告知他们李沛桥的死讯之后,刘父拍着床板连声说了好几遍的“好”,又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刘母则是哭了,刘秀芳则显得很平静,只说:“这都是他自己作的。” 三起爆炸案发的时间刘秀芳都有不在场证明,她的邻居都曾经看到过她,她又不会瞬间移动,不可能上一秒她的邻居还看见她,下一秒就到三个半小时车程开外的A市来筹划绑架案了。 在交谈中刘秀芳提到了当年她和李沛桥离婚时候的事情,据说当时是一个自称来自光明律师事务所的,叫邹宇中的律师亲自上门,说要帮她打赢这起离婚官司。刘秀芳当时很信任他,把很多证据的原件都给了他,没想到这个邹宇中和李沛桥竟然是一伙的,他们联手销毁了证据的原件,又伪造了新的有利于李沛桥的证据,这才从刘家手里夺走了那个厂子。 殷浩已经在当地询问过了,这里确实有一家叫光明的律师事务所,也确实曾有一个叫邹宇中的律师,但他几年前就不在这里工作了,或者说是消失了。 这个说法也得到了刘秀芳的证实,她败诉之后邹宇中就不见了,为此她还亲自上了光明律师事务所的门想讨个说法,但那个时候律师事务所的人也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当时律师事务所里的人本来想帮助刘秀芳,但因为她手中已经没了证据,对事务所里的其他律师也不再信任,父亲又被李沛桥气出了急病,因此就没有再提请上诉。 刘秀芳和李沛桥又是在经济和感情上都有矛盾的关系,肖云鹤想了一下,让许愿和殷浩把她带回A市。 范怡静的资料则是来自于乔源。范怡静是个模特,今年二十三岁,和李沛桥有过暧昧的传闻,据说是被李沛桥包养的嫩模之一,前些日子去了外地一个车展当车模,最近也失踪了。 第十八章 “和案子有关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舒凌道,“这算怎么回事儿?” “现在下落不明的有三个人,赖海明范怡静和那个律师,我们现在能找到的只有刘秀芳……”乔源道,“赖海明和三名死者的关系还不清楚,可是范怡静和那个律师都跟李沛桥有关啊,高思韵和盛文典也是……这起案子的中心会不会就是李沛桥啊?” “有可能。”肖云鹤说,“但我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高思韵的保单受益人为什么会是盛文典,还有取款的那个疑似高思韵的女人。而且C4的总量据说有三公斤,按照傅组他们的意思,目前的这三起爆炸案中C4的总量可能还不到一公斤,甚至更少,那剩下的炸药他准备拿来干什么?” “也许是我们想得太多了?”乔源说,“保单那个也许是因为盛文典是高思韵的真爱?不过要真是真爱的话高思韵的眼光得悲剧成什么样啊……”乔源停止了自我吐槽,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或者是盛文典逼着高思韵写的自己的名字,用什么把柄威胁她之类的,比如那色情录像?总而言之先不管为什么盛文典的名字会出现在受益人那里,有可能是盛文典贪图高思韵的保险金实施了谋杀,毕竟他欠着一百多万的外债啊。他担心李沛桥看出了什么,就把他杀人灭口,盛文典当时在医院安置炸弹也很方便。后来钱拿到手了,但是被另外的人知道了,于是盛文典又被杀人灭口了?” “我觉得乔源的这个思路没准是对的。”舒凌说,“盛文典是做经纪人的,从他的交际圈子来看,他不具备接触C4炸药的条件,那他就很有可能有一个懂得爆破的同伙。盛文典想用高思韵的保险金还债,也许是事成之后他们分赃不均,他的同伙起了杀心,制造了第三起爆炸案?” “对啊,第一起预言谋杀是刊登在日报上,第二起预言谋杀是手写的信件,第三起预言谋杀却是在电台直接通报。”乔源说,“真要说起来的话,我们根本没有证据证明前两起爆炸案和第三起爆炸案是同一人所为啊。而且如果是盛文典和他的同伙作案的话,保险柜的开柜人很可能也是这个人啊,不就都有眉目了。至于那个很像高思韵的女人,八成是安排过来混淆视听的吧?” “那些不见了的人又怎么解释?” “很简单啊,赖海明在日报上加上了预言谋杀的消息,怕警方追查于是就跑了……至于说他为什么没带着自己的行李,也许是做贼心虚什么的,害怕就走了。至于说范怡静,她很可能又被什么人给包养了,或者是因为李沛桥的死讯传开了,她怕麻烦就自己躲起来了。至于说那个律师,更简单了,他办了那么缺德的事儿,不赶紧跑还等着警察上门去抓他?” 虽然乔源的分析是目前最合乎逻辑的推断,可肖云鹤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也许是那三个人的失踪太凑巧的一致,也许是那个一直存在的神秘人在所有和他接触过的人里留下的模糊的印象,又或者是夜睿对自己的针对。并没有很明确的集中在某一点上,只是一种接近于直觉的感觉,让他觉得这一系列的案子绝不会在这个地方就结束了。 盛文典会出现在高思韵保险金受益人的这一栏上本身就不太合理,如果按照乔源所推断的,盛文典真是用什么东西威胁了高思韵签下保单,继而想谋求她意外身亡的保险金。但实际情况却是,如果他拿这件东西直接威胁高思韵,会比让她签了保险之后再大张旗鼓的把她杀了要容易得多,既可以长期威胁高思韵,又不会因为出了杀人案而将嫌疑移到自己的身上。李沛桥的案子也一样,如果他真是担心李沛桥看出了什么准备选择了杀人灭口,但李沛桥当时可是因为第一起爆炸案重伤入院,还没有恢复意识,趁人不注意拔个呼吸机要比制造第二起爆炸案容易得多,而且更容易被认定为李沛桥伤重不治而亡,于情于理,从盛文典出发的动机就不太对。 更何况,这一系列的爆炸案都是为了拖住自己的脚步,如果盛文典的死就回到了这三人之间感情和利益的纠葛的原点,只要认定了这个方向查下去,恐怕真想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 但是从另一个方向想想,如果他们认定了这个方向继而追查下去,很可能就会在这个不知道扮演一个什么角色的“神秘人”身上耗费大量的时间,那拖延时间的这个目的就达到了。 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要让许愿和殷浩把刘秀芳带回来的原因。刘秀芳是目前为止他们唯一能找到的与案件有一定联系的相关人士,肖云鹤是在赌,也许对方已经洞察了自己的心理,正等着以自己为媒介让刘秀芳有合理的借口来到A市,才好进行以刘秀芳为目的的第四起谋杀。 这种预感让肖云鹤觉得十分不安,毕竟稍有不慎,搭上的又会是一条人命。 乔源道:“云鹤你到底咋想的啊,倒是跟我们说说。” 肖云鹤说:“让我想想。”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很喧闹的声音。 “怎么了?”乔源问。 舒凌走到窗边看了一眼,蹙眉道:“是记者。” 几辆面包车开进警局大院,手持话筒的记者和扛着摄像机的摄像师从面包车里钻了出来,那架势一眼看去就跟饿虎扑食似的准备扑向警局大门。 老欧追过来道:“你们干什么!” 大门口也有人拦着,依稀可以听到“你们不能进”“警方这是不是在逃避责任”“市民需要了解真相”的驴唇不对马嘴的争吵声。 肖云鹤看了一眼窗外,乔源问:“记者来警局干什么?” “没听说吗,市长要求限期破案。”肖云鹤说,“往好处想是记者们好奇心太过旺盛有职业素养,往坏了想,未必就不是施压的手段。爆炸不比别的,一个不小心就会殃及无辜……人心惶惶,不过这个意思。” “限期破案?”乔源叫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昨晚上靳局跟我说的。”肖云鹤说,“忘告诉你们了,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 “那现在怎么办?”舒凌道。 “惹不起还躲不起。”肖云鹤说,“都忙了好几天了,今天大家就按时下班吧,也回去休息休息。” 那边传来一片“啊?”的声音,肖云鹤却已经拿起桌上的资料夹,第一个走了出去。 警局大院后门,肖云鹤绕出来,随手拦了辆出租车。 “第一医院。”他说。 肖云鹤忽然觉得自己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落荒而逃。一句话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等知道这句话的人到了一定规模之后,就很少有人在关注这句话背后的事情了。对于A市的几百万人口来说,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安危,担心走在马路上的时候会不会被不知道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发生的爆炸波及,害怕会不会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不明不白的就死了。肖云鹤很怕这种舆论,枉顾人命,纳税人出钱养着的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世界上为一己私欲就张口就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可他现在偏偏就要承受这种压力,并且这他的压力,比一般人要多得多。 但从某方面来讲,夜睿的目的也的确达到了,自己现在疲于奔命,至少在短时间内,是无暇追查他的下落了。 而且他还在自己那种类似直觉的坚持上有些固执,如果这种细节被传了出去,很容易就被舆论渲染成整个警局都在消极怠工。 大概是因为自己被那该死的提了名,肖云鹤从不希望以这种方式出名,实话说,他现在的心情非常糟糕。 他这么做很容易面对很多人的质疑,哪怕是一直以来是默契工作伙伴的舒凌又或者乔源。他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无法说服别人,他现在最想要的也许是一种无条件的支持,可能给他这种感觉的,一个沈恒一个秦致,现在都没办法。 所以他才去第一医院,哪怕秦致现在不会说也不会动。 舒承泓见他来了,跟他点了一下头,说:“都挺好的。” “谢谢您。”他说。 舒承泓笑道:“都说过了别那么客气。” “今晚我留这儿。”肖云鹤说。 “那案子呢?”舒承泓问。 “……先不管了。”肖云鹤摇摇头,道。 舒承泓便走了。 大概是有罗树人先前的交代或者安排,医院方面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骚扰,至少媒体什么的暂时还不会找过来。秦致的床头安置了一盏小小的油灯,一点黄豆大的火苗整天整夜的亮着,肖云鹤知道这是类似引魂灯的东西,前些天舒良平和舒承泓准备的就是这个,灯油里混了自己的血,舒良平说他跟秦致的联系多于常人,他的血应该有用。 肖云鹤这些天一直很不愿意承认他感觉不到秦致这件事,舒良平说他的命星未陨,那他的魂魄应该就没有散,肖云鹤觉得自己不应该感觉不到。可现在的情况却是,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障壁搁在了他们之间,被阻断在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里。 肖云鹤摆弄了一下他的手指,从床头柜里翻出指甲刀,慢慢地给他修剪指甲。 “你啊。”肖云鹤想。 手机铃声响起,肖云鹤看了一眼,是沈恒。 肖云鹤把秦致的手塞回到被子里,按下接通键,走出病房。 “恒叔。”他说,“你怎么样了?” “好着呢。”沈恒说,“要不是这儿的大夫磨磨唧唧的,老子早他妈的回去了。” “找机会做个体检也不错,怎么,伤口还疼不疼了?” “就这点儿小伤,你还真当回事儿了?”沈恒嗤之以鼻,“我都听说了,压力挺大?你也别怨老靳,他那也是没办法。” “限期破案呢,目前为止还剩两个礼拜。”肖云鹤说,“还行吧,就是有点儿……我揽这个总,觉得不太对劲儿。” “撒手去干呗,天塌了还有我给你撑着呢。”沈恒说,“既然你小子不是一般人,那就别用一般的办法。” 肖云鹤笑了:“还操这个心?老老实实在医院躺着吧。” “你现在在哪儿呢?”沈恒说。 “医院。”肖云鹤说,“避难来着,躲记者,都找上门来了。我这次可真算是家喻户晓了,虽然法子有点儿不对吧。我跟记者没什么可说的,承诺多少天破案还是披露我的私生活啊?” “既然都从局里出来了,案子也别想了,好好歇着吧。” “嗯。”肖云鹤应了,“医院呆的怎么样?” “还能怎么着,整天一群大夫护士围着你团团转测这个量那个的,屋里有台破电视,偶尔看看报纸,九点半就都歇了,倒也规律。” “那不是挺好的。”肖云鹤说。 “闲不下来啊。”沈恒说。 “行了,你也早睡吧。”肖云鹤说,“这边儿你也别惦记着,等这案子完了……我和舒凌他们去B市把你给抬回来。” “行,还挺孝顺的。”沈恒说,“那不说了。” 肖云鹤挂断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医院走廊里已经弥漫出一股浓重的雾气。 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的,像是老旧了的钨丝灯泡,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时断时续的昏黄色。 一墙之隔的病房里,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兽咆。 走廊里像是从来不曾有过人似的,医院的墙壁也慢慢剥落成十几年前的那种涂着半面清漆的样式。走廊的两端影影绰绰的出现了许多僵直着的人影,肖云鹤动了一下病房的门锁,发现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反锁上了。 手机信号处也变成了一片空白,肖云鹤把手机放回到口袋里,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死气从走廊两端飘了过来。 第十九章 世间最容易闹鬼的地方,一是坟场,二是医院。 医院是生死之间的中转站,谁也不知道一脚踏进去之后,等待着你的到底是生是死。因为常有病故亡灵执念人间不肯离去,医院里便常年环绕着一种阴冷的肃穆。 肖云鹤在医院见过鬼,可大概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那是他五岁那年的冬天,肖一容带他去卫生院取感冒药,母亲去排队的时候他听到走廊里一间病房里传来了很多人的哭声,声嘶力竭的,听着就让人觉得难过。他注视着那扇半掩着的房门,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个身穿病号服的年轻男人走出来。 他当时问:“里面的人为什么在哭?” 那年轻男人仿佛很困惑似的,摇摇头,没有回答便走了。 母亲取完药回来,领着他走出卫生院的时候才跟他感叹道:“唉,124那床的病人今年才刚十六呀,人就这么没了。” 124是那间病房里的病床号,当时只住了一个人,可那个时候肖云鹤还不能理解,只是出于某种对死亡的恐惧,才紧紧抓住肖一容的手。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明白,走廊两端那些僵直的身影,却绝非是因为留恋人间而在医院久久徘徊的幽灵。 或者说是被外力强迫着重返人间的恶鬼,还比较恰当。 肖云鹤背靠在被反锁了的病房房门上,在一波波接连而来的死气之中,缓缓抽出那柄暗青色的利刃。 眉间传来尖锐的刺痛,肖云鹤收紧手掌,紧握刀柄的手背上已经浮现出淡淡的青筋。 他现在魂魄不稳,不一定能驾驭得住这冰冷刀锋上的煞气,实际上从他拔刀的那一刻起,他身体的热量就已经在开始缓慢地流失。 死气愈加逼近眼前,那些影子的面容仿佛隐藏在层层叠叠的黑暗当中,他们的动作虽然看上去迟缓,实际上却在转瞬之间就将漆黑的长钩逼到了肖云鹤眼前。 肖云鹤反手挥刀,刀刃与长钩相击,发出沉闷的类似于击打在土墙上的砰砰声。那些黑影身上散发出一种很难闻的土腥气,像是某种土制的木偶,在肖云鹤的这一挡之下,结块的泥土开始从他们的身上噗噗地落了下来。 这些土制傀儡的力气异乎寻常的大,肖云鹤虽然顺势将扑在最前的那个黑影一劈为二,虎口却被这种反冲击力震得发麻。 肖云鹤贴着墙滚到一侧,那些黑影手中的长钩在紧闭的病房大门上划出焦黑的痕迹,大门却依旧没有打开。 门的另一边传来轻微的震动感,肖云鹤拦腰斩断七八个逼近的黑影,刀锋上溢出的冰冷的煞气已经让他有些吃力,然而那些黑影却像是源源不断的从走廊两侧涌来。 肖云鹤退回到门前,眉间的刺痛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动作也开始迟缓了下来。 那些黑影见状,纷纷挥动着手中的兵刃扑了上来,土腥气与黑压压的一片,让肖云鹤瞬间有种置身于荒郊野岭的错觉。 眼看长钩上的煞气已经逼近了肖云鹤胸前,那扇紧闭着的病房大门却忽然打开了。肖云鹤原本是以这扇门作为支撑,猝不及防之间,整个人向后仰了进去。 某只柔软的生物尽职尽责的充当了一次肉垫,在嗷嗷地叫了两声之后,尾巴一晃从肖云鹤身下跳出,纵身跃到走廊之中,转瞬之间便将逼近门口的几个黑影的头颅咬碎。 肖云鹤刚舒了口气,却忽然看见背后寒光一闪,原本七扭八歪的倒在地上的某个人形物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着秦致床头的那盏油灯扑去,手中的短柄匕首反射出阴冷的寒光,锋刃上的颜色红的像血。 玄珏却已经转了回来,两只爪子一伸便将意欲袭击的那人给掀翻在地,在玄珏从他身上跳开的同时,肖云鹤反手将刀锋刺入那人的后心。 空气中弥漫着带着恶臭的血腥气,身体的热量似乎流失的更加明显,肖云鹤握刀的那只手已经冰冷的失去了知觉,却被这种气味刺激的很想呕吐。 玄珏见他不好,连忙用尾巴卷走他手中的长刀远远地甩开,肖云鹤这才像是恢复了一点知觉,玄珏已经很贴心的绕到他的背后,趴伏下来给他充当软软的靠垫。 一片漆黑之中,只剩下从窗缝间刮进来的呜呜的风声,野兽平稳的呼吸声和吞咽口水的声音,还有肖云鹤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肖云鹤用还未完全冻僵的左手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擦亮火苗,看到倒在地上的那人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 肖云鹤觉得这件衣服有些眼熟,便示意玄珏将他翻过身来。 那张脸已经腐烂了大半,依稀可见黑红皮肉覆盖下的森森白骨,还有小小的蛆虫在他的眼眶鼻孔里爬进爬出。肖云鹤乍一看这张脸差点没吐出来,可又觉得哪里不对,便强忍着恶心拨开那人额前油腻肮脏的刘海又看了一阵。 是左层云。 肖云鹤还没忘了这个莫名其妙死在梁公村地下墓室的可怜作家。 这算是给了他一个不再受别人掌控的解脱?肖云鹤迷迷糊糊地想,在叹了口气之后,依靠玄珏的支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廊里的昏黄色灯光忽然很剧烈的闪了一下,肖云鹤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眼时外间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白炽灯光,走廊也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仿佛那场黑暗中的袭击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肖云鹤知道,这不是梦。 病房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拿着医用托盘的小护士,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脸色惨白的肖云鹤,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肖云鹤下意识地看向脚边,玄珏和左层云的尸体都不见了。 他没力气说话,只摇了摇头。 小护士不很放心的看着他,走进来检查了一下埋在秦致手背上的针头,贴在他手背上的医用纱布已经被染成淡淡的粉红色。小护士道:“不是说了吗,这一瓶完了之后过来叫我,你看看,现在都回血了。” 细长输液管的尾端已经是暗暗的红色,小护士从托盘里拿出两根棉签,手脚麻利地换好了新的纱布和胶布,叮嘱道:“以后注意啊。” 她又吸了吸鼻子,在眉间拧出一个淡淡的川字:“这什么味儿啊,这么难闻。” 空气中又飘荡起那种恶臭的味道,肖云鹤忍不下去了,踉踉跄跄的跑出病房,冲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扶着隔间的墙壁开始剧烈的呕吐。 他把今天吃的晚饭全都吐了出来,胃里传来让人浑身发冷的绞痛,肖云鹤强自镇定的按下冲水按钮,在秽物被卷走的瞬间,一丝血线被冲了上来,又很快被水流冲进了下水道里。 肖云鹤走到洗手池前,看着镜子里自己几乎血色尽失的一张脸。 那小护士也已经追了过来,因为是男卫生间她一个姑娘不方便进来,便只在门口喊道:“喂,你没事吧,用不用我叫大夫过来啊?” 肖云鹤打开水龙头,草草洗去嘴边的秽物,调整了一下呼吸,在走出卫生间的时候对门口的小护士说:“没事儿。” “你真的没事儿?”小护士狐疑地看着他,“有病可不能拖啊,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去叫值班大夫过来。” 肖云鹤下意识地想回一句“你才有病”,又想到护士应该是一片好心,只摇了摇头,也不再理她,自己就回去了。 护士“哎”了一声想要叫住他,又怕自讨没趣,也不再说话了。 回去的时候,病房的窗户已经被打开了。气流的交换在一点点地驱逐着空气中那种恶臭的味道,肖云鹤反手锁上了门,玄珏这才探头探脑的从床底往外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外人在了,这才小声的喵呜了一声。 圆滚滚的胖猫从床底下把自己费劲的挤出来,跑到肖云鹤脚边抓着他的裤脚,担心地看了一眼。 肖云鹤弯腰想把它抱起来,却忽然眼前一黑,脚下一软,狼狈地半跪在医院冷冰冰的地面上。 玄珏“呜”了一声,耳朵一抖,瞬间化回通体漆黑的豹子模样,伸开四肢笨拙地抱住眼前的肖云鹤为他取暖。肖云鹤看了一眼仍旧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的秦致,迷迷糊糊地想,等你醒了看我折腾不死你。 这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早晨肖云鹤是被护士例行查房的敲门声给惊醒的。玄珏听见有人敲门,咻的变回圆滚滚的胖猫重新把自己塞回到秦致的床底下,肖云鹤给护士开了门,看着她做完例行检查,又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等到舒承泓过来换班。 舒承泓一见他的脸色便皱了眉,问道:“怎么了?” 肖云鹤简单跟他说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又说:“麻烦您给处理一下。” 舒承泓应了,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截编好了的红绳塞到他手里,道:“我爸让我给你的。” 肖云鹤笑了一下,随手把红绳系在腕上,说:“那我走了。” 昨天傍晚他们让蜂拥而来的记者扑了个空,一组办公室里人去屋空,隔壁二组的过来客串说他们都在外出办案,记者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扛着的摄像机也让二组的人以妨碍公务的理由给扣下了。舒凌和乔源比他来得早,肖云鹤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乔源蹲在门口摆弄那几台一看就是高档货的摄像设备。舒凌从桌上拿了一叠资料给他,说:“范怡静的。” 范怡静是那个和李沛桥有过暧昧传闻如今却不知所踪的年轻模特。范怡静学历不高,只有初中水平,初中毕业之后没考上高中,十六岁那年被模特公司的人相中,后来被公司发展成了专职模特。范怡静家里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姐姐嫁了个小包工头去了外地,弟弟今年刚上初中。范怡静的父母都没有工作,平时生活都靠两个女儿寄钱回来,就连小儿子上学的学费都是拿的两个女儿的。 范怡静最早的一家公司是百悦文化艺术平台,其实就是个拉皮条的,介绍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给有钱人,从中赚取名义上的中介费。三年前范怡静离开了百悦另投了其他的模特公司,一年后在公司的一次聚会上认识了李沛桥,李沛桥那个时候的名声还没那么响,但应该挺有钱的,现在回过头来一想,他有钱八成是他参与贩毒的缘故。 半年前范怡静怀了李沛桥的孩子,不过两个人都不想要,范怡静就去医院打了胎,现在网上还有当时娱记偷拍到的范怡静带着墨镜围巾自己去医院打胎的照片,从那之后范怡静和李沛桥的关系就疏远了很多。打胎事件过去没多久,网上就有了范怡静和三线男星恋爱的绯闻,但随着一个月后三线男星和别人的高调订婚消息爆出,就很少有人再关注范怡静了。 一个月前范怡静的公司接了一场车展的商演,包括范怡静在内的一行二十人去了车展现场担当车模。车展持续了两个礼拜才结束,大家都说想在这儿玩儿几天,就没有立即回来,要回来也都是各回各的。她们那几天出去玩儿的时候没看见范怡静人,以为她先回去了,结果等他们回去了才知道范怡静其实没回来,但是因为以前也有这种突然被什么有钱的大佬给包下了,但又不想让其他人占了便宜就暂时失踪一阵的情况发生,别人也就没当个事儿,随她去了。 范怡静长得很漂亮,和高思韵属于一个类型,从面相上来看像是个骄纵的大小姐,大概李沛桥觉得面对这种女人他很有大男人的征服欲。 至于刘秀芳,则应该在今天下午一点和许愿殷浩一起抵达A市。肖云鹤已经让陈棣事先安排好了刘秀芳的住处,就在警局附属的临时招待所,离警局大院不远,步行三四分钟也就到了。 不得不说刘秀芳真的很显老,明明比李沛桥还小一岁,看上去却像是四十多快五十的人了,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几岁。她很瘦,身上穿着一件桃红色的开领线衣和一件灰色外套,配着一条黑色的裤子,脚上穿着一双平跟的土黄色船鞋。 她的装扮很显老土,目光很死板,人也不多话,有一种对陌生人的强烈警惕性。 陈棣带着她去招待所安顿好了之后,肖云鹤才过去问了她几个问题。 不过令人没想到的是,仅仅在几个小时之后,当天晚上,刘秀芳就在警方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第二十章 十二岁的秦致,觉得自己做了个梦。 那年一入冬他便又病得厉害,起因不过是他瞒着素心跑到河边去堆了个雪人。那年湖州的雪下得很大,秦致自打出生之后就没见过几次真正的大雪,反倒是瓢泼大雨还见得多些。那年难得下了一场大雪,十来岁的孩子们便都坐不住了,纷纷裹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小棉袄,左牵着右拉着一个个小伙伴,拿着铁锹簸箕吆喝着就出去堆雪人。那教书先生依旧上门给秦致讲学,闲时随口说了几句学堂里的孩子这些天为着这场大雪,想出去玩儿的在该念书的时候心都野了。秦致提笔仿着一本欧阳询的字帖,道:“我也很想。” 教书先生便说:“等小少爷身体好了,自然能出去的。” 秦致不置可否,从他记事以来就是躺在床上养病的时候居多,偶尔跟素心说了想出去玩儿,那也要等到不用天天吃药的时候再说,素心还得提前做完了当天揽下的活儿,才能抽出空来陪他在镇子里走走,却也不允许他学同龄的孩子那样追逐打闹。秦致拿着笔,按照先生的要求临完了四张大字,又在先生的指导下念完了《老子》中的一篇,时候便已经不早了。先生收拾好书箧出了门,素心送走先生之后晾好了今天洗的衣服,准备做饭的时候却发现家里的青菜已经不多了。她叮嘱了秦致两句,便急急忙忙挎着篮子出了门。 秦致就是在那个时候偷跑出去的,沿着老宅后头的那一条小道一路跑到河边,他也没带什么工具,就一个人蹲在河边徒手堆了个小小的雪人,然后看着雪人被夕阳的余光照得晶莹剔透的,顶端微融就落下一滴像是泪的水来。那些天他就一直有种很不安的预感,觉得自己恐怕是活不了很久了。他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状况他比素心清楚,素心看着他那些日子像是好了很多,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恐怕像是那个叫做“回光返照”的词。 他不怕死,他已经病了很久,烧糊涂了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自己死了素心不用再操心,家里也不用每个月都掏药钱反而弄得其他方面的花销变得拮据,也不用再听别人窝在自己房间窗根底下整天病痨鬼病痨鬼的乱叫,最重要的是死了之后就不会再生病,不生病就不会整天难受,也不会有的时候疼的想满床打滚又或者时不时地咯血。 他只是有点害怕素心难过。 那天他堆了个小小的雪人,又急急忙忙地回到家里。素心紧跟着他进的家门,做好饭,两个人吃了,当天晚上秦致便开始打喷嚏。素心原以为秦致只是普通的风寒,便去医馆抓了驱寒的药回来。谁知没过两天秦致又开始高烧不退,整日的昏迷,咳嗽两声便能叫素心从口鼻里擦出满手绢的血来。秦致的意识像是飘得很远,连素心叫他名字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所以当他睁开眼睛看到越司常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面前的老人穿着一件暗色的红袍,须发皆白,很清瘦,精神却很好,全无寻常人活到这个年纪应有的萎靡,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却也掩不住他通身那股仙风道骨的神气。他神情和蔼,手中端着一碗浓浓的药汁,见秦致醒了,便小心翼翼地将这碗汤药喂他喝下。说也奇怪,这碗汤药虽然闻着苦涩,入口却有一丝淡淡的绵延开去的清甜,秦致喝完了这碗药,觉得身上疼的已经不是那么厉害,便问道:“您是……什么人?” 那老人道:“我姓越,叫越司常,是你素心姑姑请来为你治病的郎中。” “老先生是郎中?”秦致道,等到环顾了周围发现并非是老宅自己的房间之后,又问道,“这是哪儿?” 越司常便道:“这是我家。” 秦致又问:“那素心姑姑呢?她在哪儿?” “你素心姑姑留在家里等你回去。”越司常说。 “等我病好了就能回去了?” 越司常点了点头,扶着他躺下,安顿他睡了。 等到秦致睡了,越司常看着他的神情便有些怅然。秦致命中不过一十三年的寿命,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可他把秦致带回来却并非如他所说的那样是为了救秦致的命。秦致生来而带鬼气,体质却并不阴,这是折了童滢命里的福气才换来的。然而他上辈子毕竟是百鬼之身,如今命数将近,死气愈重,再留在素心身边只能是有害无益,也多亏了这人间一世的十余年才把他上辈子的戾气缓缓磨平。 越司常最初不过是等着他死,只是相处的时日越久,便开始有些不忍心了。 他给秦致的汤药并非是什么起死回生的仙丹,不过是想着让秦致在这余下的一年里少些病痛。秦致那时候到底不过十二三岁,孩童心性,缠绵病榻久了,难得身上松快了些便只想着到处乱跑。越司常也随他,只是从不允许他下山,不到半年的时间里秦致已经把山上的各条小路与各处隐秘的洞穴都摸索了个清楚,时常与越司常开开玩笑,把整座雾隐山都当成迷宫,来和越司常捉迷藏。 秦致虽然熟悉雾隐山的各处,却从没真正的看过这座据说属于越司常的仙山的原貌。这座山之所以叫做雾隐,只因其终年弥漫着大雾,除非是身在其中,不然很难从外界窥探到它哪怕一丝一毫的形貌。 越司常也很少下山,雾隐山常年冷清,没有丝毫的烟火气,像是远在人间之外虚无飘渺中的世外桃源。他也教秦致读书写字,却比镇上的教书先生要博学得多,偶尔也会教秦致五行八卦卜算命理又或者是一些失传已久的奇门遁甲之术,却不准秦致闲来卜算自己的命格。 快到秦致十三岁生日的那几天,越司常不知为何喝了很多的酒。秦致原想这一年相处下来他和越司常已经很是熟悉,本想央他为自己庆祝一次生辰,只是没料到时候近了,越司常却像是有了心事似的终日饮酒,这便让秦致的希望也落了空。然而素心从小都没有瞒他,秦致也知道自己的生辰便是生母的忌日,索性也不再想了。 那日越司常喝完了酒,不知怎的忽然起了兴致,亲自下厨为秦致做了一道他素日爱吃的糕点,而后醉醺醺的便下山去了。秦致看着那一盘形状离奇的点心哭笑不得,又想到平日吃的点心也都是越司常拿来的,却都做的精致好看,原以为是越司常自己做的,如今一看怕是不尽然了。可秦致在雾隐山生活了已经将近一年,却从未在山上见过除自己与越司常之外的人,甚至连个照顾越司常日常起居的仆从都没有,这一细想下去,秦致反倒觉得越司常也不是寻常人物了。 越司常下山半日却没见回来,秦致却是真的饿了。桌上只有越司常亲手做的那盘糕点,模样虽然差了些闻起来却还不错。秦致吃了两块,等到吃第三块的时候却忽然觉得咬到嘴里的那块儿包着什么硬硬的东西,可还没等他吐出来看看,那东西就像是有感知似的,秦致也不知道是自己下意识的做了吞咽的动作还是那东西自己跑下去的,仓促之间,那不过拇指指甲大小的东西,已经被他给吞了下去。 还没等秦致想法子把那东西给吐出来,胃里传来的火辣辣的烧灼感就已经快要叫他疼晕过去,像是生生吞了个熊熊燃烧着的火炉一样烧得难受。秦致觉得自己快被这种热度给烧化了,想喊叫些什么也发不出声音来。他趴在地上,动也动不了,挣扎也挣扎不了,没过一会儿便失去了意识。 等到他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躺在平时睡的那张床上。越司常站在窗前,见他醒了,摇摇头郁郁沉沉的叹了一声“这都是天命”,而后俯下身来柔声问道:“秦致,我收你当徒弟可好?” 秦致“嗯?”了一声,觉得今天的越司常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想了一阵明白了越司常的意思,便说:“越先生不是郎中么?再说,您平日里也教我念书的。” 越司常想起早先他对秦致的郎中一说,再被这孩子明净通透的眼神一盯,竟莫名的有些窘迫。他掩饰性的咳嗽了一声,正色道:“不仅是读书写字,术数命理武学法术你可喜欢?我都能教你的。” 秦致道:“越先生当初可说过的,我病好了就该回家了。再不回去,素心姑姑怕是要担心了。” 越司常道:“你素心姑姑已嫁了人了。” 秦致问:“是医馆的陆郎中么?” 他还记得这些年来每逢自己病的凶险的时候,镇上医馆里的陆崴陆郎中就经常挎着药箱来到老宅,和素心一起衣不解带的彻夜照顾自己,直到自己病情的又一次稳定。他看得出陆郎中喜欢素心,也看得出素心也喜欢陆郎中,只是不明白两个人明明彼此喜欢对方,却为什么不成个家呢。 越司常笑道:“你倒看得明白。” 说罢,像是为了验证秦致的话似的,越司常扬手把桌上茶杯里的水朝空中泼出去半盏,那水却并不落下来,而是在半空中化作一面透彻的水镜,那镜中映照出的正是已经和陆崴成亲一年的素心,如今她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显是已经怀胎数月了。 秦致道:“素心姑姑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么?” 越司常点了点头,道:“这下你可放心了?” 秦致静了一下,片刻后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叫道:“师傅。” 越司常却从他这一笑里读出些许狡黠的意味,只是这一声师傅叫出来,显然已经是同意了要做自己的徒弟。 越司常朗声一笑,道:“你这小子。” 秦致眨眨眼,看着他,也跟着越司常一起笑了。 越司常便道:“既然已经做了你的师傅,那我便给你取个字罢。”说罢拿起笔来,在一旁的纸上笔走龙蛇,落在纸面上的便是“琅寰”两个大字。 秦致也不问出处,自此之后,秦致也就成了秦琅寰。 对秦致来说,于越司常的师徒情分上,他更喜欢秦琅寰这个名字。那时他还不知道秦致这个名字同样是越司常为他取的,只觉得这是从秦家带出来的名字,秦琛对他而言又是个很遥远的父亲,远不如越司常和他来的亲近。 只是后来他在和衡青的事情上铸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这才又换回了秦致这个名字。 那天之后他便成了越司常的徒弟,从那之后也很少生病,身体是一天一天的见好了。越司常的书房里原本挂着一张长弓,秦致试着徒手拉过几次,却被锋利的弓弦割伤了手指。越司常见他喜欢,便把手上的扳指褪下来送他,又教他拉弓射箭,学成之后便是秦致所学中最为得意的火凤飞凰箭。 秦致在雾隐山上呆了十二年,二十四岁那年越司常准他下山,在他临行前只说了两句话。 “琅寰,记住师傅的话,人心永远比鬼神可怕。” “世间万物冥冥之中皆有定数,人定胜天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句空话。逆天改命非常人所能,你可记住了?” 秦致记住了,可也没记住。 在那之后他辞别越司常,下了雾隐山,回湖州远远地看过一回素心。素心膝下已经有了两个活泼聪明的儿子和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陆崴接手了父亲的医馆,陆郎中妙手回春的高超医术已经是远近闻名,再加上他定期的免费问诊与赠药,很快成了湖州府地面上口碑最好的郎中。 秦致也去江宁看过一次秦琛,秦琛其年已经五十有五,三十五岁那年果然如当初那个邋遢道士所言又得了一个儿子,之后的几年里又陆续添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却再没一个生得同秦致一般的好相貌。秦琛显然已经忘了这个当年他曾经十分喜爱的长子,秦致也无心认父,只在秦府附近逗留了几日,看了一回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便又离开了江宁。 在那之后,他上云锦又入滇城,认识了衡青,也认识了夜睿。 第二十一章 秦致二十四岁辞别越司常下山,二十五岁便在云锦山认识了衡青。 秦致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自己的过去,他并不清楚自己出生前的事情,也不知道有关于秦琛林毓菡童滢素心又或者是越司常在内的这许多波折,甚至这么多年过来,他连自己童年时代的记忆都已经变得相当的模糊。 秦琛湖州老宅里有一道窄窄的天井,阴雨连绵的日子里空气就极易变得潮湿且厚重。房子后头的院子还是当年秦琛自己请人修的,又打了一口水井以备日常所需。秦致不知道怎么忽然回忆起这些琐碎的细节,老宅阴暗角落里的青苔,绵绵的梅雨天,素心蓝底白花的衣裳料子与饭菜的香气,挎着药箱的陆崴陆郎中,还有那个时候和自己年纪相仿,总爱偷偷溜到自己窗根底下小声唱道“秦家少爷是个病痨鬼”的孩子们。 如果说出生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转折点的话,那同素心回到湖州是第二个,遇到越司常便是第三个。 秦致当年离开雾隐山之后,曾经有一段时间想回去看看,只是他怎么也找不着回去的路了。二十四岁那年他离开雾隐山似乎就是同越司常的永别,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他都再没见过这个和自己相伴过一十二年的师傅,然而对他来说,无论是救命之恩还是这许多年来的师徒情分,越司常都是值得他毕生尊敬的长辈。 他二十五岁那年初遇衡青,是在云锦山里那座小小的山高水长楼。明明就是隐匿在层峦叠翠中的狭小建筑,推开那唯一的一扇窗后却能把整个云锦山林尽收眼底。云锦山在滇城以南,气候潮湿,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盛夏时节遮天蔽日,只从密密麻麻的树叶间隙中能透出一点儿日光来。那年秦致离开开封后辗转进入西南,听人说云锦山内近来常有野兽咆哮作怪,附近的居民因此人心惶惶不得安生。秦致为居民所托便上了山,循着野兽的脚印一路找到这间林中的小屋,推开门时只见一个黑发金瞳的青衣男人怀抱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纯黑豹子。那豹子的身上全都是伤口,下腹鼓胀,身下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来,痛苦至极地在那男人的怀里不住地低吼呻吟。 那男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快来帮忙。” 那是一只怀了孕的母豹,显然是因为腹中的豹崽才在这里苦苦地挣扎,硬撑着这一口气。秦致因为早年体弱的缘故,这些年来也和越司常学过一些医术,但都是给人治病的时候居多,在野兽身上尝试还是头一遭。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帮那母豹顺利生下了腹中的孩子,捧在手里的是一只小小的黑豹,眼睛还都睁不开,柔软的绒毛上全都是自母体内带出的鲜血,捧在手心里有种暖融融的感觉。那母豹心满意足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再也支撑不住,没过多久就气绝身亡了。 那青衣男人这才又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道:“谢谢。” 那男人的眉目冷清,连声音里都带着一种漠然的疏远。他抱起那母豹的头轻轻地放在地上,自己则站起身来,道了一声“告辞”,这便走了。 秦致抱着那只刚出生不久的小豹子,也不知道该不该去拉他,只这么一犹豫的功夫,那男人便已经走远了。 那男人的淡青色的衣袍上还沾着大片母豹体内流出的鲜血,看起来却是全不在意,只是在背影里都能透出一股冷淡锋利的煞气。方一接触,秦致就已察觉到了这男人身上霸道嚣张的灵力,然而对方的举动里没有恶意,自己又不清楚他的身份,秦致便决定随他去了。 只是眼前的小豹子,它离开了母亲温暖的体内,此刻觉得有些冷了,便往秦致的手心里又拱了拱,发出嗷呜嗷呜的细细叫声。秦致看着那母豹的尸体,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童滢,尽管他没见过自己的母亲,然而素心那么多年对他说童滢说的多了,眼见这小豹子也是一出生就没了母亲,便也觉得有些怜惜。 他先扯了一角衣服草草擦净了这小豹子的身体,又在离着木屋不远的一棵大树下将母豹的尸体埋了,过程中小豹子一直安安静静的蜷缩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地发出几句低声的呜咽,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是亮晶晶的泪水。 那只小豹子便是玄珏,那个青衣男人,则是衡青。 他们两个之后三年的相处轨迹也很简单,从初遇到再次相逢,从陌生到熟悉,从朋友到爱人,其间还夹杂着因为夜睿从中作梗造成的种种误会,以至于到最后衡青对他秦琅寰掏心掏肺,可不知道抽了什么疯的秦大少爷,最终却还是一刀捅进了衡青的胸口。 他知道他和衡青的错误是在哪个分界点变得越走越远。元符三年春,德溪山庄廖家发生灭门惨案,全家上下五十六口无一幸免,那晚冲天的火光燃起,衡青面无表情的从大门走出,手里的长刀还淌着血。 而当年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秦琅寰与衡青之间的裂隙,自此之后却是再也难以修补完全。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秦致也只知道当初廖家满门并非是毙命于衡青刀下,而是夜睿下手的栽赃嫁祸,当年衡青为何不出言反驳的原因,秦致却是到今天也不知道。 他心神一恍,思绪不知怎么又飘回了云锦山。 一些旧日相处的场景如断片般从眼前闪过,那种感觉说不出来,与其说是怀念,还不如说是在预知了后续情节之后,又被撕开的一道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秦致觉得自己的思绪仿佛停住了。 下一秒,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秦致从那种木然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正站在官道之上。 有商客纵马扬鞭从路上飞驰而过,大声吆喝道:“站在路中间,你不要命了么!” 秦致退到路旁,看着载着货物的车队带出一片漫天的尘土,带着轰隆隆的车轴转动声从自己眼前驶过。 原本已经麻木的肢体一点点恢复了知觉,秦致有些愕然的看着不远处的分岔路口,他还记得这里,向左转是出城的官道,向右转再走约么一个时辰,则可以一直通到德溪山庄的正门。 晌午的天气,天上的太阳很大。 不远处的村落扬起午间的炊烟,在半空中被徐徐的微风吹成各种扭曲的形状。小小街市的尽头,几个约么七八岁的孩子正在追逐打闹,“你别跑”“站住”“没爹的孩子”的叫喊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那几个长得略微高大些的,正在用手里抓着的泥土块儿砸着那个正在狼狈奔逃的灰衣少年。那灰衣少年双手抱着头,似乎想找到一个突破口从其他男孩儿的包围圈中跑出去,却总是被他们给堵了回来,在七八个男孩儿围成的小小包围圈里,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却一个不小心摔在了地上。见他摔倒,追在他身后的男孩儿立刻扑了上来,几个按手几个按脚,长得最高大的那个则一屁股坐在了少年的身上,模仿着骑马的姿势发出驾驾的吆喝声。 那些男孩儿哄笑起来。 谁料被压在最下的灰衣少年突然发力,双手胡乱地抓了一把沙土便向那些男孩儿的脸上撒去。那些男孩儿没料到他会突然反击,一时间被尘土迷花了眼,那少年趁机挣脱出来,朝着秦致便跑了过来。 大概是看到了大人,那些男孩儿们只是追着跑了几步,脚步就慢了下来,在吐出一串诸如“胆小鬼”“没出息”的话之后,掉头便走了。 那少年灰头土脸的站在秦致面前,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那些男孩儿离去的方向,见他们真的走了,这才搓了搓手上的尘土,小心翼翼地拉开衣襟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布包,数了几次确认里面的铜板仍旧是十五枚之后,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秦致看着这个少年,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 那少年道:“谢谢您!” 秦致觉得自己并没做什么,想了一下便问这少年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那少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答道:“三月初六了。” 秦致心下一惊,勉强定住心神继续问道:“那今年是哪年了?” 那少年答道:“元符三年。” 秦致觉得有些恍惚,德溪山庄廖家的灭门惨案就发生在元符三年的三月初六的傍晚,便连忙又问这少年道:“那你今天……见没见过一个青衣佩刀的哥哥自己一个人骑马从这里过去了?” “没有。”那少年摇头道,又指了指远处一片低矮的房子道,“我一早就在那里干活了,今天过去的都是运货出城的车队,没有一个人骑马过去的。” 秦致道:“那你下午还来么?” 那少年点头道:“我一直在的。” 秦致略一思忖,伸手解下自己腰间的一块白玉配饰放到那少年的手里,道:“这个给你,帮我个忙。” 那少年有些犹豫,显然是觉得这东西价值不菲,不知道该不该要,可是一想到困难的家境,因为家里拿不出钱来,娘的病就一直拖着,如今愈发的重了,自己还因为没钱被同龄的孩子们追着欺负,他有些动摇,又问了一遍:“真的?” “真的。”秦致说。 那少年便问:“那我能干什么?” “不久之后有个青衣佩刀的哥哥会骑马过来。”秦致道,“你把他拦下来,告诉他‘莫去德溪’,记住了么?” “德溪?”那少年疑惑道,“是那个很大的宅子么。” 秦致点了点头,又叮嘱道:“他要是问起这句话是谁说的,你也不要告诉他,知道了么。” 那少年应声道:“我知道了。” 秦致松了口气,只要今天晚上衡青没出现在德溪山庄,那原本会在未来发生的一切,很可能就会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那他之后要做的,恐怕就是提前去德溪山庄,去阻止那一场本该发生的灭门惨案了。 可还没等他动身,他就已经没了这个机会。 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周围的景色开始一点一点的变得模糊,他像是又回到了那种不能说不能动只能被动地接受着眼前场景的状态。他看到那少年拿了玉佩,小心翼翼地揣到怀里的小布包里,而后便找了路边的一块儿石头坐了下来。没过多久,衡青纵马过来,那少年跳起来拦下他,转述了秦致的话。衡青的眉微微一蹙,便问那少年这话是谁让你同我说的,那少年摇头不语,只重复道那人叫你不要过去山上的那个宅子。衡青想了一下,便转身朝另一边的官道去了。 衡青刚走不久便有个约么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匆匆跑过来,叫道:“卓凡!你娘怕是不太好了!” 那少年闻言便急慌慌地跳了起来,不管不顾地朝着村子跑了回去。那少年的家是个小小的院落,还没进门便已听见屋子里传来阵阵像是已经喘不过来气的咳嗽声。那少年大喊着“娘”冲进屋里,一个瘦弱的女人盖着一床脏兮兮的被子躺在床上。那女人脸颊凹陷,面色蜡黄,一双眼里死气沉沉的。她头上围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暗花头巾,几绺灰白色碎发垂下来,没有一点儿光泽。 那少年哭喊着“娘”,而后跟进来的就是那个给他报信的中年男人。少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床边跳起来,抓着秦致给的那块白玉玉佩便朝着郎中的家里冲了过去。那郎中看见少年手中举着的玉佩,二话不说就收拾了药箱,去那少年家里上门问诊。 那少年家里的光线很暗,唯一的一扇窗户还被人用砖头砌死,墙角已经爬上了暗色的霉斑,有一种很重的湿气。那郎中刚给那少年的母亲搭了脉,门外便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一个黑巾蒙面的彪形大汉从门外冲了进来,挥刀便将屋里的人尽数砍翻,又开始四处翻找屋内的财物。那少年被一刀刺中后心,浸出的鲜血有种刺眼的红色,慢慢地染红了他的衣服。 那彪形大汉翻找无果,正气急败坏的准备离开,却忽然看见了卓凡手中的玉佩。这大汉看着玉佩两眼放光,伸手便要来拿,只是那少年把这玉佩在手里死死地攥着,怎么也不肯放手。那大汉急了,正要抽刀砍下那少年的右手,门外却已经有人在喊道:“有人来了!” 那彪形大汉恼怒地骂了一声,连忙走了。 衡青是从左向的官道上回来的,他今日原本就没有去德溪的想法,这少年的出现太突兀,又不肯透露出到底是谁让他转达的消息,衡青原本是按着自己的计划准备出城,走了一阵越想越觉得不对,便又折返了过来。等谁料等他回来,进村想找这个少年的时候,却发现这村子已经遭了劫,那少年也已经死了。 他看到少年手中的玉佩穗子,神情一凛,走过去掰开了那少年的手指。他端详着那块玉佩上熟悉的纹路,又想到那少年的话,觉得有什么不对,便直接纵马往德溪去了。 秦致看着这一幕幕,眼见衡青离开,便觉得有些恍惚。 那少年后心浸出的血迹慢慢染红了他的衣服,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刺眼的鲜红色。秦致忽然反应过来,他见过这个叫卓凡的少年,在枉死城内那条狭窄的街道上。 他用了十二文钱给卧病在床的母亲买了条鱼,自己还跟着他到了他家,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的时候,还说了一句“谢谢您的钱”。 秦致当时不懂,可现在懂了。 枉死城枉死城,枉死之人寿数未尽,才需在枉死城内过完余下的寿命才可再入轮回。倘若那少年和他母亲命中真的有此一劫,那秦致当初也不应会在枉死城内见到他们二人。 那少年身上诡异的红色并非是布料的颜色,全都是血。 下一刻,手上传来冰冷的寒意,他发觉那柄暗青色的利刃正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里,而刀锋则已尽数没入了衡青的心口。 衡青看着他,嘴角慢慢浮起一点讥讽的笑意:“我看错你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是,你看错我了。” 秦致忽然间有些崩溃,像是才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种下的因果。过了这么多年,他才发现错的不是过去的自己,而是现在的自己。 那种冰冷的感觉又回来了,四肢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拖着下坠,仿佛又沉到了深深的忘川水里。翻腾的血气从心间涌上,全身上下传来尖锐的痛感,像是在时空交错的间隙里,整个人都要被碾碎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元符是北宋哲宗的第三个年号,元符三年对应的是历史上的1100年,也是哲宗在位的最后一年。 少爷是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年出生,1100年正好二十八岁。 第二十二章 三月二十九日,凌晨一点二十三分,万兴桥头。 远处万兴中路上的路灯静静地立着,相互交错的灯光把他们彼此的影子拉得瘦长,冷白色的冷光把天边的一弯残月映照的更加晦暗,偶尔有几只飞虫被灯光吸引,扑着翅膀飞过来,在白色的灯光圈里不住地回旋。 十余辆警车一字排开拦挡住上桥和下桥的通路,万兴桥上灯火通明,把大桥周边的地方照亮的如同白昼一般。万兴桥已是十余年前的老工程,世纪之交建成,如今已在这条把A市横贯而过的万兴河上勤勤恳恳的工作了十多个年头。大桥正中,分隔开来往方向的隔离钢架上,唯一的阴影便是那个被五花大绑着的瘦弱女人。 那女人穿着一件桃红色的开领线衫,灰色外套,黑色裤子和土黄色船鞋的间隙里露出一截白色的袜子,正是在四个小时之前失踪了的刘秀芳。 警车的灯光无声地闪着,红蓝两色交错让在场众人的脸色阵青阵红。一队全副武装的特警守在最前,手中的狙击枪却并没有瞄准某个特定的方向,对讲机里时不时地传来带着很大杂音的报告声。 特警队长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走过来对站在警车旁的靳如海摇了摇头。 靳如海神情肃然,锐利的视线似乎从没离开过被捆绑在大桥上的刘秀芳。肖云鹤接过舒凌递过来的望远镜,看到刘秀芳死灰般脸色的同时,也注意到连接着绑在她腰间的那一团鼓鼓囊囊东西的红蓝双色电线,以及那一块不断有鲜红数字跳动的显示屏。 剩余时间已经不足十分钟了,可是有关爆炸案犯的线索却依旧还是毫无头绪。刘秀芳身上捆绑着的炸药据傅淞目测应该在两公斤以上,也就是说一旦爆炸,虽然不至于把万兴桥给整个炸塌,但要炸出个窟窿来还是绰绰有余。万兴桥是连通A市南北区域最重要的交通干线之一,一旦彻底断交,短时间内造成的影响恐怕是不堪设想。 “已经不到十分钟了。”肖云鹤道。 特警队长道:“可能范围内的建筑都已经排查过了,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肖云鹤道:“商贸中心里面呢?” 特警队长说:“永嘉商贸里正对着桥的方向没有窗户,楼顶已经去看过了,没人。” 肖云鹤道:“靳局。” 靳如海像是在沉思,那边傅淞却已经穿好了整套的防护服,他手里拿着一整套拆弹设备,对靳如海道:“靳局,让我去吧。” 肖云鹤看了他一眼,又远远地看了一眼被绑在大桥上已经昏迷了的刘秀芳,对靳如海说:“靳局,我陪傅组去吧。” 靳如海沉默了一下,他的面容在如同白昼般的灯光里被罩上一层浓浓的阴影。他看了一眼傅淞,又看了一眼肖云鹤,也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最终点头同意了对肖云鹤而言很是荒谬的自告奋勇,点头道:“去吧。” 肖云鹤原先还担心靳如海不会同意,毕竟自己对拆装炸弹这些完全是一窍不通,靳如海的这句回答让他暂时松了口气,接过一旁特警递来的防护服草草穿上,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二十六分。 四个小时前,刘秀芳从警局附属的临时招待所里,消失了。 刘秀芳是在二十八号下午一点和许愿殷浩一起返回的A市,到了警局之后先由后勤部门的人带去了招待所,一是为刘秀芳安排住处,二也是为了让刘秀芳能够稍作休息。招待所离警局不远,走路过去大概只需要三四分钟,当初规划的时候是准备拿来做警局职工宿舍的,但楼都盖了一半的时候又有消息说上级不批,干脆就改建成了招待所,给来A市出差的警察同僚,像刘秀芳这样的案件相关人士,又或者是涉案人家属以及知情人,还有来A市处理案件相关的律师这一类人提供个方便。 虽然刘秀芳很可能和这起案子有分不开的关系,但刘秀芳毕竟是个女人,入住招待所要换衣洗澡什么的也不能让个男人在身边看着,所以在招待所负责陪伴刘秀芳的,是警局的两位女警,今年二十四岁的董媛媛和今年三十七岁的薛琳雁。 招待所一共四层,每层有十二个房间。安排给刘秀芳的房间是二楼的0209,出门左拐就是电梯,电梯下去开门之后就侧对着前台,上楼下楼又或者有什么需要都很方便。董媛媛虽然不很清楚刘秀芳的身份,但是这是重案一组和重案二组联合办的案子,最近的连环预言爆炸案又闹得沸沸扬扬,她用猜的也能知道刘秀芳怕不是什么和案件有关系的重要人士,因此对刘秀芳的事情也就很上心。薛琳雁也是,她的资历要比董媛媛老得多,在一些事情的处理上也比她要有经验,两个人一个灵活一个稳重,搭配起来也能多一重保障。 许愿在把刘秀芳转交给她们两个人的时候说的是务必要看好刘秀芳,一旦觉得有什么不对尽快给一组来电话通知。刘秀芳入住招待所之后先是洗了个澡,之后又在董媛媛的陪伴下吃了半份特意给她买回来的红烧鱼套餐。从刘秀芳和李沛桥的老家到A市三个半小时的车程,午饭时间是在火车上度过的,刘秀芳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再加上火车餐也不好吃,因此这顿午餐就挪到了下午的时间。 刘秀芳吃完饭之后又睡了大概两个多小时,肖云鹤是在她睡醒之后才来招待所问了她几个问题,刘秀芳和李沛桥的事情许愿和殷浩虽然都已经跟他说过了,但有些细节他还是想跟刘秀芳亲自确认一下,顺便也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些有关那个律师邹宇中的消息。肖云鹤过来的时候已经快五点了,和刘秀芳见过面之后就又回了局里,董媛媛和薛琳雁陪着刘秀芳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电视,又聊了一会儿天,就已经到了快吃晚饭的时间,刘秀芳下午两点才吃过一餐,现在还不是很饿,因此六点多的时候就没跟大家一起吃晚饭。 刘秀芳和李沛桥的矛盾很深,得知了李沛桥的死讯之后说刘秀芳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那绝对是假的,只不过对刘秀芳来说,她和李沛桥已经离婚多年,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算是把这个人渣给忘了,如今却又因为他是被人谋杀就又要牵扯进和他有关的一堆麻烦事里,刘秀芳也不可能没有一点儿怨气。她的不在场证明很充分,她不明白这些警察为什么这么执着的要把她带过来。当年李沛桥和邹宇中一起骗了她之后她就开始变得多疑,除了父母之外就很少再信任什么人了。警局派出的这两位对她简直到了贴身程度的女警,这种被监视被控制的感觉,让她很快感觉到了一丝不快。 尤其是她看到董媛媛年轻又充满活力的样子,很快就想到了当年同样风华正茂的自己,就因为和李沛桥一场错误的婚姻,赔上了家庭赔上了事业也赔上了自己,一种不甘心的愤懑感,让她对董媛媛的热情有些爱答不理,反倒是和同龄的薛琳雁,偶尔还能有些话说。 到了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刘秀芳说自己没吃晚饭觉得有些饿了。因为局里交待下来的是让她们二人保护好刘秀芳的安全,不是必须的情况下尽量让她不要离开招待所,再加上时间也不早了,招待所毕竟不是正经的大饭店,过了饭点厨房里就都是剩菜了,好在离招待所不远就有可以打包外带的家庭餐馆,董媛媛问明了刘秀芳想吃什么,拿着钱就下了楼。 刘秀芳便和薛琳雁一起坐在床上看电视,没过一会儿刘秀芳就说自己肚子疼要去厕所,这种事情薛琳雁也不能守在一边儿看着,便让刘秀芳一个人进了卫生间。之后刘秀芳便隔着门对她说自己是例假来了,让她帮忙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卫生巾和换洗的内裤。薛琳雁翻了一下刘秀芳的书包,找到了换洗的内裤却没找到卫生巾,她自己身上也没带着,刘秀芳又要得急,薛琳雁本来想让董媛媛买饭回来的时候从一楼的日用品窗口给捎一包上来,但电话打出去了才发现董媛媛根本就没带手机。薛琳雁没办法,想着只是下趟一楼的工夫,便又仔细检查了一下门窗,又叮嘱刘秀芳有什么意外情况记得呼救,这才下了楼。 可就是在这前后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刘秀芳就从房间里失踪了。 卧室里的窗户还锁得好好的,卫生间里那扇通风的气窗却有被人从内部打开的痕迹。薛琳雁出门之前仔细检查过了,房间里不可能有外人,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刘秀芳自己打开了卫生间的窗户,她是被外人掳走还是自己逃出去的还有待商榷,但因为她人是从这扇窗户出去的,所以没办法从里面反锁,这却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肖云鹤接到消息赶到招待所之后,在房间里没有发现任何挣扎搏斗的痕迹。卫生间的那扇通风窗打开后,正下方对着的就是建筑外围的管道设备,上面的尘土有新被人蹭掉的痕迹。管道不宽,一个人可以勉勉强强地通过,要是再挟持着一个人就很难不被人发现了,再加上卫生间通风窗窗台上有刘秀芳的脚印,肖云鹤已经基本能够确定,离开招待所应该是刘秀芳自己的主观意愿无疑,选择通风窗这条路应该是不想让前台的人知道她已经离开了。 而且他更倾向于刘秀芳应该是有人接应。薛琳雁下楼不过五分钟的时间,并且她在发现刘秀芳失踪了之后第一时间通知了警局,肖云鹤也是安排了人手去周边寻找刘秀芳的下落之后才赶到招待所的,前前后后只有十分钟的时间里,刘秀芳用走的肯定不会走得太远,但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警方却并没有找到她,刘秀芳又不会瞬间移动,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在她从通风窗爬出来之后,下面就立即有人接应,和警方打了个时间差,把人给带走了。 刘秀芳主观意愿上的失踪,至少证明了肖云鹤刘秀芳确实与本案有关的猜测,然而她是凶手下一次的目标还是干脆就是同案犯目前还不能确定。直到一个小时之前,一条群发短信的发出。 “预告:三月二十九日凌晨一点半,万兴大桥,一起谋杀,准时上演。” 警局里不少人的手机都收到了这条信息,没过多久就有市民打电话过来声称自己也收到了陌生号码发来的预言谋杀短信,并且还不止一个人这么说,一分钟左右的时间里就接到了十几起这样的报警电话。短信发送的时间是在凌晨十二点半左右,今天是周六,明天不用上班,这个时段里还有很多人都没有睡着。打电话过来说收到短信的人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加,再加上以为是玩笑的,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选择沉默的人在内,全市范围内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收到了这条信息。 那个发短信过来的手机号码倒是立即让乔源去查了,不过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那个手机号也没有进行实名登记,估计就是在路边电话亭小报摊上花几十块钱随便买的电话卡,对方恐怕是用了什么群发短信的软件,加了一道程序事先筛查出了本市号码再选择的群发。 乔源在查这个号码的同时,靳如海已经联系上了特警中队和机动队待命,和肖云鹤一起赶到了万兴大桥。 今夜的万兴大桥显得格外的冷清,因为最近有桥面施工的缘故,万兴桥在晚间的车流量已经减了不少。偶尔开车过桥的司机要么是在凌晨时分赶着回家,要么就是在和车内的其他人打情骂俏,谁都没有心思关注大桥上不和谐的阴影。 被捆绑在万兴桥上而且身上缠满了炸药的正是在几个小时前失踪的刘秀芳,她此刻似乎已经陷入了一种昏迷的状态,毫无力气的垂着头。傅淞只看了一眼便判断出她身上的炸药至少在两公斤以上,并且对比桥梁位置发现刘秀芳正好是在桥梁承重的上方。C4炸药的主要成分是TNT,三公斤的TNT就有炸毁一座大楼的威力,如果这两公斤C4在桥面上爆炸,再加上爆炸点所在的位置,很有可能就会造成万兴大桥的部分垮塌。 现场没有发现爆炸案犯的踪迹,靳如海正准备下令拆弹小组上桥,众人的手机里却又收到了一条新的短信。 “不要轻举妄动,我在看着呢。” 发信人仍旧是刚才的那个号码,但因为是群发短信而不是通话状态,一时之间也难以定位对方的位置。 靳如海尝试着跟对方沟通,回复了短信:“你想要什么?” 对方的短信倒是回得很快:“很简单,想看你们警察出丑。” “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我没什么要求。不如我和你们警方打个赌吧!爆炸时间设定的是凌晨一点半,如果你们能在这个时间之前找到我,那自然就是我输,如果没找到,想必后果你们已经很清楚了。另外不要动让人上桥拆弹的心思,我都看着呢,只要在一点半之前有人上桥,我会毫不犹豫的按下这个按钮。” 这条短信在严格意义上应该是一条彩信,文字部分之后还附有一张图片,上面是一台笔记本电脑,连接着一些设备,屏幕上应该是某种程序的编码。 傅淞拿起望远镜看了一眼,道:“她身上确实有远程信号的接收器。” “作用距离呢?” “半径一千到一千二百米之间。” 肖云鹤展开手中的地图,找到万兴桥的位置,以刘秀芳所在的位置为圆心,一千二百米为半径,画了个圆。 “他既然说自己能看见这边,那距离也不会太远。万兴桥长度大概在一百一十米左右,从这张图片的背景和电脑连线设备来看,他应该是在室内而不是在室外。能观测到桥面情况的话,他所在的位置应该还有一定的高度,并且应该有窗户正对着桥的方向。”肖云鹤拿笔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桃源公寓三期十五号楼和十六号楼,永嘉商贸,万兴了望台,东方大厦。” 靳如海点了一下头,对身旁的特警队长道:“去吧。” 特警队员纷纷领命而去,只留下一队守在桥头,然而到刚才为止,从这几处传回的消息均是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而现在,距离一点半的爆炸时限,已经剩下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了。 对方也没有再发短信过来,打电话过去也已关机,像是忽然间销声匿迹了一样。 傅淞道:“现在还没到一点半,只要先拆了远程信号接收器,那桥上就暂时安全,剩下的时间足够拆除她身上的炸弹了。” 靳如海道:“需要多长时间。” “二十秒以内。”傅淞回答。 靳如海显然还在考虑,拆除信号接收器需要二十秒,他们从桥头到刘秀芳所在的位置大概也需要十秒左右的时间,他们到底能不能从对方手中抢到这三十秒,对方会不会在他们接近刘秀芳之后就立即引发爆炸,还都是个未知数。 然而已经没有更多时间给他考虑,在利益最大化的前提下,他最终还是点了这个头。 而肖云鹤决定和傅淞一起上桥的理由也很简单,必要的情况下,他可以保护傅淞免受爆炸的波及。 凌晨一点二十六分二十三秒,肖云鹤和傅淞成功接近了被捆绑在大桥中央隔离钢架上的刘秀芳。 三十五秒,傅淞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断一根红色的连接线。 三十九秒,五角硬币大小的信号发射器被从炸药上成功拆除。 四十六秒,傅淞解开捆绑着刘秀芳身上的绳子,将两公斤左右的C4炸药从她身上分离下来。 一点二十七分十八秒,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停了。 但还没等傅淞和肖云鹤松一口气,下一刻,电子屏上的数字就又开始了疯狂的跳动,“滴——滴——滴——”的微弱声响,在安静的空间里仿佛被无限放大一般。 两秒钟。 在傅淞大吼着“趴下”的声音里,肖云鹤将那两公斤的炸药朝着万兴河远远地扔了出去。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原本躺在桥面上的刘秀芳被爆炸带起的气流掀出了大桥。 灼热的气流让趴伏在地的肖云鹤有些睁不开眼睛,但也就是在那一瞬之间,肖云鹤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发现被掀飞出去的刘秀芳竟然在笑。 非常古怪的一种笑容,在肖云鹤眼前一闪而逝。 在那之后,刘秀芳的身体越过桥栏,朝着正在流动的万兴河直直地坠落了下去。 第二十三章 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像是在经历着一种扭曲的时空错位,狭窄的裂隙碾压着他的四肢,尖锐的疼痛从神经末梢开始蔓延而上,一寸一寸的深入到肌肉与骨骼,像是要把整个人活活撕裂了似的。秦致从没经历过这种痛苦,当年天罚降下的那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把他的魂魄劈散的时候也没有,这是他第一次只因为单纯的肉体的痛苦就巴不得自己赶快死掉——然而事实上,某种绝望的情绪要比这种痛苦还严重得多。 在失重的坠落感里,一些模糊的场景断片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从未见过面的母亲童滢,素心手腕上被陆崴套上的镂花镯子,雾隐山上的白色花朵和越司常,玉佩,长大了的卓凡与他的母亲,云锦山上的山高水长楼,那只受伤的母豹,衡青,夜睿,德溪山庄燃起的冲天大火,还有彻骨的冰冷感,仿佛某种热烈的火焰从体内急剧流失,像是在手心掬了一捧毫无温度的、冷冰冰的雪。 他忽然很想回到那个可以恣意哭闹的童年时代,至少在那个年纪放声大哭可以有许多千奇百怪的理由,走在路上摔了一跤,弄坏了小小的木头风车,在晚餐的餐桌上没有看到自己最喜欢的菜……他似乎从没拥有过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正常的童年,欢喜与悲伤,似乎都被掩埋在了那缠绵病榻的一十二年里,可等到他终于因为某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摆脱了这层禁锢之后,越司常却已经不把他当成个孩子来看了。 秦致很想肖云鹤,很想。 他在这个时候明白了那天晚上肖云鹤抱着他无声恸哭的心情,其实他们两个都是一类人,在某些时候顽固地以为自己无坚不摧无所不能,在外人面前不约而同地都有一层坚硬的壳子,只有在面对彼此的时候,才有那种能够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把背后交付给对方的信任,所以有关他们两个人脆弱的一面,根本就毫无选择,也只能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可是当年,是他错待了衡青对他的这份信任。 他不想在这个事实上给自己找什么借口,然而这跟他发现这一切其实有自己的一份推波助澜在内,又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他一直想以现在的自己对过去进行些许弥补,直到刚才他才发现,原来一切的因果天定,只不过是他的无知把自己绕进了一个终归无解的死局。 这和是谁没关系,没有卓凡也会有别人,没有玉佩未免就不是一张银票一锭金元宝又或者一副山水字画。发现这个事实是堪比——甚至是更甚于当年他辜负衡青的失意,这让他在一瞬间有种在未来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肖云鹤的茫然感。 他不敢想。 所以他在一种接近麻木的黑暗里,挣扎着醒了过来。 胸间翻腾的血气让他对着旁边冷冰冰的石阶接连呕出几口黑血,仍旧是阎罗第一殿,他似乎从没走出过这个他最初来到的空间,秦广王不见了,那些青面獠牙的鬼卒也不见了,然而身旁孽镜台那面似乎永远也映照不出他身形的阔镜,却在此刻让他最真实的狼狈一览无余。 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种冷淡的死寂,没有风,空气也像是凝成了一块儿沉重的石头,闷闷地压在他的心上。 他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一角暗红色的衣袍,手略略有些发颤,只朝那声音的来源处惨笑道:“师傅!” 越司常还和秦致十二岁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没有任何分别,甚至连眼角的纹路和衣服的褶子都还是一模一样,他的神情仍旧慈祥而和蔼,只是在其中多了一层不清不楚的悲悯,像是对秦致的,也像是对自己的。 秦致闭了一下眼睛,察觉到越司常弯下身来,轻轻拭去了自己嘴角的血痕。 越司常像是在叹息:“琅寰,原是师傅对不住你。” 秦致的唇微微的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越司常了,也想不到他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又突然出现。越司常说的话他也不明白,所以他只能摇了摇头。 身后却又有人道:“秦琅寰,你以为你这师傅是什么人?” 那男人掌间一本薄薄的册子,同是中年的面相,看上去却要比秦广王还大出个三五岁的样子。他身披一身赤红色的官袍,神情威仪,一双眼睛像是世间最通透的镜子可以照出所有的罪恶,明亮又犀利。秦致这么多年见过很多人和很多锐利的眼神,然而唯独在这个人面前,被他盯着,内心深处开始滋长出某种在恐惧和畏惧之间的感触,并且很快就一发不可收拾。 “堂堂南斗司命星君……”那男人似笑非笑的看了越司常一眼,“做事也有欠考虑的时候。” 秦致闻言有些愕然,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回到越司常的脸上,却见他神情平静,显然已经是默认了。 早年间秦致虽然已经隐约察觉到越司常的来头并不简单,但也并没多想。对雾隐山而言也是一样,他下山之后便再也回不去,也只觉得这一世他和越司常的师徒情分怕是尽了,因此也在没有多加追寻。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越司常并非常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来头。 “冥冥之中自有因果。”越司常道,“没想到我一把年纪了,却也和我这徒弟一样看不透,此番真是让阎君见笑了。” 那阎罗殿君只是翻动着他手里那一本薄薄的册子,明明目测不过数十页纸张,然而纸张的哗哗声,却又让人觉得这册子仿佛永远也翻不完似的。 秦致的唇微微抿着,像是在这又恢复了死寂的空间里,等待着一场终极的审判一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阎罗殿君终于又说话了。 他淡淡道:“秦琅寰,你可知道,生死簿上已除了你的名字。” 秦致默然片刻,道:“知道。” 他明白这或许与自己一直不生不死的活着有什么牵连,便又安静下来继续听着。 这也并非是个很复杂的故事。秦致上辈子原是一朝将领,敌国入侵,他领兵出战,在沙场上立下了赫赫战功,却不料朝中出了内鬼,在他在外征战期间趁机挟持了皇帝起兵谋反夺权篡位,让他在战场上腹背受敌节节败退,最终将他与仅剩的一队亲兵逼到了绝境。此时篡位登基的敌军新帝派来说客,言称只要归顺新帝不但可以免除性命之忧,还可一生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然而将军感念故国皇帝对自己的知遇之恩,誓死不从,仅靠一队亲兵便在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更是亲手斩下了敌军三员大将的首级,让敌军首领恼羞成怒,顿失爱才之心,只吩咐弓箭手将将军立时万箭穿心。 谁料将军却是一个拥有古老死而复生法术的神秘民族的后裔。这个民族最辉煌的时代也是战乱的时代,各方势力纷争,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当时这个民族所在地的掌权者迫切的想获得这种死而复生的法术来增强军队的战力,便用武力威胁族长上门,要求他交出秘术为自己效力。然而族长却坚称此法一出会带来更大的灾难,坚决不肯开口。于是当时的掌权者一怒之下杀了族长,又屠戮了这个民族,以免日后他们拿着死而复生的法术为敌人效力。 当年的屠杀中有一小部分人侥幸活了下来,并且也将这死而复生的法术断断续续地传承了下来,将军便是这一支的后裔。故国沦陷自己又惨死沙场让他心有不甘,情急之下便准备以魂魄之体召唤出已死将士的英灵,将这法术施展出来。然而毕竟当年这支民族曾遭受灭族之祸,有关这法术的记载已经很不完全。将军想要复活自己和同胞将士的愿望失败了,却把这战场上所有已死之人的怨气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被怨气反噬失了心智,成了厉鬼。 将军化成的厉鬼在人间游荡,到处作恶,最终被高人制服送入轮回,然而通身的煞气与鬼气却并非那一碗孟婆汤就可以洗掉。南斗司命司掌人间生死寿数吉凶祸福,掐指一算便知如果这魂魄带着这鬼煞之气再入轮回,就必然又会掀起一场万人之上的杀戮。然而这魂魄已经喝了孟婆汤,入轮回已经成了必然,南斗司命为了那一万余人的性命,便想擅自更改了这魂魄下一世的命格。 于是他在人间选中了秦琛和童滢。秦琛和童滢都是命中多子多福的富贵之人,但若是他们二者结合,所生的第一个孩子却会因为命格反冲以致体弱多病,注定活不长久,是个早夭的命相。南斗司命便化身成一游方道士,指点多年膝下无子的秦琛,让他将童滢收了房。 秦致的出生是童滢耗尽了自身的生气才成功换来的,阴阳相抵,故而秦致这一世的命格还算正常,至少不带阴气。秦府的风水地段原本极好,本不容易招鬼,却因为秦致的存在多多少少折了秦家的福气,这才使得秦府在秦致出生之后变得怪事频发。而南斗司命在取名上用了“致”这个字,也是意在将秦致身上的鬼气外引,不至于动摇到秦家的根基。 本来秦致若是留在秦府,多方因素的综合下他至多活到两岁便会夭折,这魂魄再入轮回便可免除他这一世应有的因果。然而那邋遢道士有些道行,看出了秦致命中的蹊跷,最初只疑心是秦家帮人养了小鬼,便先叫秦琛把秦致给送走了。 却不料秦琛湖州老宅正是个化煞的地势,时日久了便能徐徐化去秦致身上的鬼气,是以秦致同素心来到湖州老宅住下后当地并没有发生什么怪事,但因为他自身鬼气渐弱,除了这鬼煞之气之外的底子又很虚,这么多年来便一直病着。他这么病着不能出门,就一直要在老宅里静养,如此周而复始,底子便愈发的虚了。 这对南斗司命来说却是意外之喜,秦致早夭的命相不会变,却因为环境的改变慢慢除去了他身上大部分的凶煞之气,虽然这样秦致会比一直留在秦府活的长些,但煞气能以这种方式化净对南斗司命来说却是最稳妥不过的法子。之后便是那邋遢道士,他当时便已看出秦致命中早夭,只是秦致的命数太不合常理,就先留了个心思,没把这件事情对秦琛说破。他原以为秦致是什么人养在秦家的小鬼,只等他阳寿尽了再做把他抓来炼丹入药又或者增进修为的图谋。这邋遢道士在秦家留了一阵,也看出经此一事秦琛是不想再要这个儿子了,心下便一动,别人能养小鬼自己也就能养,就把主意打到了秦致身上,对秦琛声称是想法子解决秦致的事情去了,暗地里却在准备将秦致杀死以作小鬼之用。 南斗司命自然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便在暗中设法除了这邋遢道士的心思,所以当年这邋遢道士只是在湖州府地面上匆匆出现,自此之后便不见踪影了。 直到秦致十二岁那年,南斗司命觉得他命数将尽,唯恐再生什么变数便将秦致带到了自己身边,言称自己是素心请来为他治病的郎中,化名越司常。 他最初的确没有要救秦致的心思,把他带到身边也只是想看他这一世平平安安的死去,尽自己所能让他在所剩无多的时日里少些病痛,却不料这一年的相处他已与秦致有了些感情,想到他最终必然要死便有些感伤,只一时兴起为秦致亲自下厨做了一道糕点,便又下山去了。 却不料当时他有几分酒意,一个不小心便将一片随身的玉扣揉进了面团之中,做成糕点后又叫秦致一不小心给吃了。那玉扣自南斗司命诞生之日起便是随身的物件,里边含着的灵力是常人几百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有这股灵气撑着,秦致自然不会再有早夭之虞,所以越司常才会在那时候感叹这都是天命,又担心秦致日后掌控不好自己的灵力犯下什么大错,这才将他收作徒弟,日日悉心教导。 却不料正是这一番因果,才导致了滇城最终的万人之祸。 当年秦致犯杀孽戮仙家,又因为南斗司命擅改了他的命格,故而引得上天震怒降下雷劫。然而凡人修仙,倘若过了雷劫便可修成正果上界为仙,秦致当年靠着几乎可以同南斗司命相比肩的灵力硬生生地扛过了这一劫,但老天却不可能认他,所以他作为一个凡人才会有上界仙家才能一一相对的命星,却又以人的身份不死不活的度过了之后的一年又一年。 死亡很可怕吗? 并不。 其实永远的活下去要比活不下去可怕的多。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不看重自己的生死,直到他在衡青轮回转世之后,再次遇到了肖云鹤。 因因果果,一切在冥冥之中都早已注定了。 秦致听罢有些枉然,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越司常,倘若不是他当年的一念之差想救那万余人的性命,自己如今的境遇恐怕会是大不相同。然而他没有什么立场去指责越司常,因为他和越司常一样,在解决某些事情的方法上,同样选择了最不合适的那一种。 “我这徒弟福薄。”越司常淡淡道,“阎君在上,不介意我用这把老骨头为他讨个情面罢?” 那阎罗殿君的声音仍是冷冷的,道:“那司命星君意欲何为?” “当年我为他改命,无非是想避开他这一世命中的杀孽,然而事与愿违,这么多年过去,他该偿还的早已够了。”越司常道,“如今便麻烦阎君,将他这一世的命格更改过来,好叫他这一世过完,也可再入轮回。” “司命星君说的当真容易。”那阎罗殿君的声音仍是不温不火,“生死簿上早已除了他秦琅寰的名字,就算我愿意为他改命,星君倒是说说,这可叫我从何改起?” “生死簿上确已没了秦琅寰的名字。”越司常道,“但他现在已经是秦致了。” 那阎罗殿君的面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而后大笑道:“好你个司命,你怕不是——早就如此算计好了罢?” 越司常但笑不语,只看向秦致温声道:“琅寰,师傅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秦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些茫然的叫道:“师傅。” 越司常道:“衡青原是上天司刑,与夜睿师出同门。当年他与破军星私斗,被罚人间一世,这才在云锦山遇见了你。他那随身兵刃便是破军战败所化,破军主耗,你当年令其弑主,自身阳火反被破军所耗,如今体质偏阴,就连师傅都已无法补救。幸而你还有灵力在身,如此回去之后,师傅便也不用太担心了。” 秦致道:“师傅为我做的这一切,琅寰此生怕是无以为报了。” “说到底也是我当年的错处,你还肯认我这个师傅……”越司常苦笑着叹了口气,又道,“如今衡青夜睿俱已不复当年,你此番回去,务必要小心些才好。” 秦致低声应道:“徒弟知道。” “那师傅便在这里预祝,琅寰少爷与衡青百年好合了!”越司常笑道,“快回去罢,这时辰可耽误不得了。” 那边阎罗殿君已经随手招开一条阴阳道,神情冷淡地催促道:“这便去吧。” 秦致屈膝,对着越司常郑重其事的叩跪了三次,低声道:“师傅在上,琅寰拜别。” 他的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越司常阎罗殿君与那孽镜台在他的眼前逐渐变成模糊的风景,然后他感觉到有人在浅浅地吻着自己,便认真且专注的回吻了过去。 第二十四章 万兴大桥爆炸案发生的一个半小时后。 秦致床头那盏油灯忽地熄灭,缓缓上升的烟气在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冷香。 肖云鹤坐在床边,侧身过来,一只手撑在秦致的床头,居高临下的看过来,连声音都淡淡的,道:“你总算舍得醒了?” 他撑在床上的那只手不自觉地微微用力,半握成拳,在原本平整的床单上抓出一层细细的褶皱,仔细看的话他竟然还在微微发抖,像是为了能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似的,他又很快补充道:“我还以为你就打算这么死了。” 秦致看着他,只觉得眼里全都是他的影子,过了半晌,他才抬起手来摸了摸肖云鹤的脸,略带薄茧的手指细细地抚摸过他眉眼的轮廓,掌心略带凉意的温度传递到肖云鹤同样冰冷的侧脸上,才带着一点儿浅浅的笑意道:“瘦了。” 肖云鹤等了半天才听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只得自暴自弃地懒洋洋道:“是啊,你秦大少爷舒舒服服的躺了好几天,就我当牛做马的整天跑案子,整个一个劳碌命,啧。” 话语的尾音淹没在秦致的吻里。 秦致半撑起身,一只手环过肖云鹤的肩膀把他拉了过来,肖云鹤被他这么猝不及防的一拉,险些直接撞进他的怀里,又怕自己压到他胸前的伤口,右手只得以一种很怪异的姿势艰难地在床上撑着。 最开始只是轻轻地啄吻,同样冰凉的唇先是紧紧地贴着,在依偎出一点暖意之后就短暂的分开,而后又像是依依不舍的黏了回去,在面对面的狭小空间里反复交换着彼此温热的呼吸。肖云鹤被他这么吻得有些动情,情不自禁的去迎合他,秦致的舌头先是细细地描摹过他的唇线,而后深入到他的口腔里,柔软的舌头交缠在一起,在缠绵的亲吻中搅动出啧啧的水声。 肖云鹤觉得有点儿缺氧,在这个吻终于结束的时候发出急促的喘息声。秦致就这么抱着他,下巴搁在他的一边肩膀上,微微抬起头来又吻住肖云鹤的耳朵,舌头轻轻滑过耳廓,让肖云鹤压抑地低声呻吟了一声,秦致总是能这样轻而易举的就找到他的敏感点。秦致吻了吻他的耳垂,随即把柔软的耳垂含在嘴里轻轻啃咬,肖云鹤的耳朵泛上一层淡淡的红,在月光的阴影里有种朦胧的暧昧感。 秦致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几乎是在肖云鹤耳边喃喃道:“云鹤,我想要你。” 肖云鹤含糊却又急促的“嗯”了一声,秦致太了解他,知道怎么样能最快挑逗起他的欲望,身体的反应很诚实,肖云鹤只觉得热,比起这样的抚摸和亲吻,遵从最原始的欲望,他更喜欢和面前这个男人赤裸相贴的感觉。 得到了肖云鹤的首肯,秦致掀开他的上衣一把将衣服撩到头顶,肖云鹤穿着件宽松的棉质衬衫,被秦致这么一掀盖住了脸的同时也露出整个赤裸的胸膛。被衣服遮挡住视线,肖云鹤看不见秦致的脸,却更加刺激得身体去察觉到秦致施为的每一个动作。 秦致侧身将肖云鹤压在身下,含住他的喉结轻轻吮吸,又向下吻过他的颈窝和锁骨,最终在他的锁骨边缘吸吮出一个深色的吻痕。肖云鹤有些颤抖的闭上眼睛,感觉到秦致的手一直向下,抚摸过他腰侧的敏感带后动手去解他腰间的皮带。皮带被抽出的瞬间,冰凉的金属扣蹭上肖云鹤的小腹,细小的冰冷感在火热的身体上被无限放大,让肖云鹤呻吟着躲闪了一下。 秦致有些粗暴地将肖云鹤的裤子拽至腿弯,手沿着内裤的边缘滑进去握住肖云鹤已经半勃起的性器,指腹刮蹭过铃口在指间揉开滑腻的腺液,而后将一个指节缓缓探入肖云鹤的后茓。 异物入侵的冰冷感让肖云鹤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秦致却顶着他的腿不让他乱动,又将盖在他脸上的衬衫扯下来,俯身去吻他不断喘息着的唇。挂在腿间的裤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被扯下,秦致挤入肖云鹤的双腿之间,爱抚着他大腿内侧的同时也缓缓探入第二根手指。 没有润滑让秦致的两根手指进的有些困难,坚硬的甲缘刮蹭着肠道内壁有些干燥的粘膜,让肖云鹤察觉到一种隐约的刺痛感。肖云鹤闷哼了一声,秦致却仍旧没有停下,探入第三根手指后草草地模拟了几下抽插的动作后便将手指抽出,已经涨的火热的性器在穴口的边缘浅浅地戳刺了几下,便试图将顶端顶入肖云鹤的后茓。 肖云鹤双腿大开,没有经过充分的润滑让秦致的入侵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肖云鹤的双腿有些颤抖,手指痉挛着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秦致火热的性器撑开内壁的褶皱,整根顶了进去,让肖云鹤觉得再这么下去,等他动起来的时候自己很可能就会被他活活撕裂。胸口处像是顶着什么东西,他有些喘不上气,喉间也有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翻涌上来,让肖云鹤的大脑瞬间有些空白。 胯间的性器因为疼痛已经有些发软,肖云鹤撑不住了,断断续续道:“……你轻一点……疼……” 肖云鹤略带痛苦的呻吟声成功地唤回了秦致的理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觉得自己很害怕失去的一瞬间,只想着要确认身下的这个人不会离开自己,便只剩下了最原始的本能,让他以一种最强硬的方式宣告自己的所有权。 肖云鹤的额上已经因为疼痛沁出一层冷汗,下唇上还有一排几乎就要被咬破渗血的齿痕。秦致觉得愧疚,俯下身吻过去,舌尖舔弄过那一排深深的齿痕,而后探入肖云鹤的口腔,再度温柔的与他的舌头交缠在一起,手也在肖云鹤的腰侧来回爱抚,试图让他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下来。 他单手抱住肖云鹤,在他的耳边低声道:“云鹤,对不起。”说完又把脸贴到肖云鹤的颈侧,保持着深埋在他体内的这个姿势,安静下来。 肖云鹤听到耳边传来秦致粗重的呼吸声,便慢慢抬起手来,也抱住他。 今晚的秦致有些不一样,他想。 温文尔雅又或者冷静睿智不过是他对外人的表象,在身体紧密贴合的瞬间,藉由那半道命魂的牵引,肖云鹤隐隐感觉得到,秦致似乎在恐惧着什么,像是某种冰冷感觉的入侵。 他侧过头去,轻轻吻了一下秦致的头发,低声道:“你动吧……轻点儿。” 秦致便拉着他略略侧身,吻上他的同时将手抚上肖云鹤有些发软的性器,从手搓揉着柱身的同时也不忘爱抚下面的囊袋,直到肖云鹤的性器再度挺立起来,才缓缓让他躺平,小幅度的动着腰胯,试图让肖云鹤适应自己的存在。 秦致的动作还是让肖云鹤察觉到一丝痛楚,便试着轻轻摆动腰胯去迎合秦致的动作。秦致这次的动作放得温柔,轻微的痛楚让他进出的动作在肖云鹤的感知上变得清晰得多。秦致胯下的性器整根没入他紧窒的甬道,顶端和柱身交替蹭动着前列腺,带来一波接一波的快感,让肖云鹤性器的顶端渗出大量的透明腺液,沿着柱身滑落,在二人的交合处沾染上滑腻的触感。 秦致揽着肖云鹤的腰胯抽插了一会儿,便随着动作带出细细的银靡水声。秦致性器前端渗出的前列腺液打湿了内壁,后茓变得湿润,便使得性器的抽插变得更为顺畅。肖云鹤被他顶弄的双眼失神,不住喘息,道:“……再快一点……深一点……” 秦致被他意乱情迷的请求弄的有些失控,双手钳住肖云鹤的两条腿更加用力的抽插起来,先是整根抽出,又在二人将将分离的时候又整根没入。肖云鹤只觉得身体里像烧着一团火,身上已经全都是黏腻的汗水,他双腿夹紧秦致的腰,感觉到他在自己体内的冲撞,终于在秦致又一次俯下身来,吻住他的唇的时候泄了出来。 白浊的精水混合着汗液将肖云鹤的下腹弄的一片狼藉,射经瞬间带来的快感让他情不自禁的收紧后茓,连带着让秦致也发出闷声的呻吟,又抽插了十来下,便也射了。 秦致缓缓地将性器从肖云鹤的后茓抽出,随着黏腻的水声带出一道颓靡的银丝。虽然已经经历过了高朝,他胯下那话儿却还是硬着。肖云鹤用手肘撑着身体,有些费力地在床上侧转过身来,伏在秦致的腿间,先是低头舔了舔秦致性器的顶端,又试图整根含入,为他口交。 温热口腔的刺激让秦致的下腹又涌起一股热流,随着肖云鹤为他舔弄而在唇间发出的啧啧的水声,秦致下意识的抓紧了肖云鹤的肩膀。 肖云鹤左肩上还有当初被罗树泽镰刀带出的伤口,此刻被秦致这么一抓,再次痛得发抖,然而秦致的性器抵在他的喉间,压制住了他原本就要脱口而出的呻吟声。肖云鹤努力地忽视掉肩膀传来的痛感,舔弄柱身的同时也不忘恰到好处的在下方的阴囊上施力,直到感觉秦致的性器又胀大了一圈,才慢慢仰头让他从自己嘴里退了出来。 肖云鹤不住喘息,半转过身,让自己背对着秦致趴跪在床上,道:“进来。” 他的后茓在先前的一场性事后已经有些肿胀,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后被刺激得不住收缩。秦致方才射入他体内的经验在肠壁的挤压下缓缓流出,沾湿他腿间的囊袋后沿着大腿内侧滑落下来。这幅湿漉漉的银靡光景让秦致的喉头有些发干,一把揽住肖云鹤的腰,再次将自己胯间的硬物整根没入。 有了先前经验的润滑,秦致这次的进入变得十分顺利。刚刚经历过高朝的身体还很敏感,几乎是在秦致的性器又一次深入抵到前列腺的同时,肖云鹤的荫净便又颤颤巍巍的立了起来。 秦致从后面抱住肖云鹤,一手揽住他腰狠命抽插的同时,另一只手也沿着小腹抚上,去玩弄肖云鹤的乳头。 肖云鹤的乳头被他玩弄的发硬,肿胀的酥麻感让肖云鹤发出一声难耐的呻吟。秦致俯下身去细细啄吻着他的颈侧,在留下一个深色的吻痕后便沿着椎骨缓缓地舔弄下来。肖云鹤被他挑逗的全身发颤,大力抽插的顶撞让他发出呜咽般的呻吟和喘息,支撑在床上的双腿已经有些发软,他有些跪不住,只靠着秦致揽在他腰间的那只手勉力撑着,几乎是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秦致的身上。 肖云鹤的性器顶端已经开始淅淅沥沥的漏出精水,整个人都因为快感有些失控的发抖。秦致的性器在肖云鹤的后茓中抽出又送入,深入到两个人胯下的囊袋都紧紧相贴的地步,在肉体的拍击声中从各个角度攻陷着肖云鹤体内的敏感。手指沿着胸膛上移,摸索过肖云鹤的锁骨和滚动着的喉结,最终把指节没入到肖云鹤的嘴里,逗弄着他柔软的舌头,让肖云鹤发出类似呜咽的支离破碎的呻吟声。 他轻轻吻着肖云鹤肩上的伤口,看着上面因为自己之前抓他肩膀的动作而溢出的薄薄血色有些愧疚,在肖云鹤耳边哑声问道:“疼吗?” 他的声音里满是沙哑的情欲,更激得肖云鹤情动。肖云鹤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只断断续续道:“……我……我不行了……嗯……” 秦致探手下去将肖云鹤胯间已经热的发烫的性器握在手里,伴随着自己抽插的动作时快时慢的撸动。肖云鹤不住喘息,像是一只濒死的野兽,终于在秦致又一次大力的顶撞后,将粘稠的精水射了秦致满手。 秦致亲了亲他的耳朵,在他体内又射了一次,这才从他的身体里退出来。他帮肖云鹤翻了个身,两个人面对面的躺在狭窄的单人病床上,赤裸的肉体仍旧紧紧贴着。 他吻一吻肖云鹤汗湿的额头,又一次把肖云鹤抱在怀里,才低声说:“云鹤,我喜欢你。” 第二十五章 肖云鹤发烧了。 肖大警官非常不幸却又顺其自然的发烧了。 连续几天昼夜不分的加班,再加上还要抽出精力来对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的小鬼小怪,先是被爆炸带起的冲击掀了一身冷冰冰的河水,之后又跑到医院,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神奇冒险后终于回归人世间的秦大少爷在阴森森的医院里一番干柴烈火,这一通折腾下来是个正常人都该累趴下了,更何况是当初为了不让秦致被人推进停尸间硬是给他分了半条命过去的肖大警官。 三月二十九日凌晨一点二十八分,爆炸后一分钟内。 几乎是近在咫尺的爆炸声震得肖云鹤耳膜发痛,视线也在万兴河水翻卷而上和火光交织在一起的景色里变得模糊,然而刘秀芳脸上那个古怪的笑容,就像是某种恶毒的烙印,凝固在她的脸上后开始一点一点的清晰,逐渐变成某种具有指向意味的嘲笑和讽刺。 在接下来的几秒里,肖云鹤的脑子就像是被这个古怪的笑容给占据了一样,眼前不断重复着刘秀芳带着这个笑容从大桥上坠落下去的那个瞬间,而后,作为笑容背景的刘秀芳的脸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只剩下那个古怪的笑容,突兀的浮现在脑海里。 炸药的爆炸让平静的万兴河在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河水像是只出了栅的失控野兽,咆哮着便将桥面打了个湿透。肖云鹤直至被傅淞从桥面上拉起来的时候还有些眩晕,全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正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 他脑子里想着的还都是刘秀芳的事,那张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的女性面容还是带着那种怪异的笑容停在他的脑海里,只不过那张脸上只有笑容的颜色还是鲜艳的,像是黑白交错底色上一抹刺眼的红。 河水似乎也有一种很古怪的味道,像是湿淋淋的泥土,还混合着火药爆炸后那种让人觉得有些呛鼻的气息。爆炸的声响显然惊动了不少人,远近几幢居民大楼窗口里的灯光一盏一盏的亮起,人们从睡梦中惊醒,睡眼惺忪的打开灯光,推开窗户探出头去想要一探究竟。万兴桥上的灯光明晃晃的令人心惊,爆炸的气味扩散开来,刺激着在场众人的嗅觉和神经。不远处居民楼里有人察觉到是发生了爆炸,着急忙慌地想要通知别人,却在抓起手机后,愕然地发现手机上预言谋杀的未读短信。 傅淞在肖云鹤的耳边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这声音总算把他从刘秀芳笑容的幻境里给拉了出来。肖云鹤觉得头很疼,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针在密密匝匝的扎着,靳如海脸色铁青,肖云鹤听见傅淞对靳如海说:“他可能有点儿脑震荡。” 肖云鹤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又听见靳如海问:“为什么不在刘秀芳和炸弹分离后立刻把她送回来!?” 肖云鹤听清了靳如海的这个问题,一时之间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时他和傅淞都在桥上,傅淞把炸弹从刘秀芳身上拆下来之后,对他这个全无拆弹经验的人来说,最该做的就是尽快把人质护送到安全地带,把余下的事情都交给具有丰富经验的傅淞才是最合常理的解决方式,然而当时他和傅淞两个人,竟然都没想到他们应该先把刘秀芳给保护起来,而是任由她就那么躺在桥上。 那是因为什么才忘记了?是太紧张,还是太有能将这件事情完美解决的自信?又或者是因为接近刘秀芳之后从她身上感觉到的那种很怪的气场,让他们二人都选择性的忽视了这件必须要做的事,也可能干脆就和他们两个人的个人想法无关,是有人让他们在无意中遗忘了刘秀芳的存在。但无论怎么样,第一时间没有考虑到人质的安全而致使其陷入危机,显然已经触犯了需要解救人质事件中的大忌。 刘秀芳的失踪与被绑已经表明了她与这一系列的爆炸案的确存在某种联系,现阶段她是唯一的突破口,然而却因为自己和傅淞的疏忽让这条线索就在眼前断掉,也无怪靳如海会如此生气了。 ……但就算真的把刘秀芳从大桥上给救了回来,那能从她嘴里问出幕后主使的可能性又有多少?也许刘秀芳本身就是一个被人操纵着的傀儡。 肖云鹤低下头道:“靳局,都是我的问题,跟傅组没关系。”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抬头道:“傅组忙着拆弹,是我……我没想到。” 靳如海看着他,脸色愠怒,厉声喝道:“肖云鹤!” “靳局。”傅淞上前道,“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肖云鹤闭了一下眼睛,这才开始觉出河水的冷来,那种潮湿泥土的味道依旧挥之不去,让他莫名地想到传说中某种原型为水下土偶的凶兽。 冷意袭来,他打了个喷嚏。 机动队特警队和消防队已经在开始收拾残局,维持周边秩序,派出多个小队下河对刘秀芳进行搜救,扑灭爆炸引起的明火等等。 靳如海这才冷冷道:“你们两个去换身衣服。” 肖云鹤低声“嗯”了一声,整个人湿淋淋的显得很是狼狈,许愿有些担心的拉了他一把,用眼神示意殷浩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替换的衣服。 许愿和殷浩出差时带的行李还都放在车上,许愿的骨架比肖云鹤小些,他的衣服肖云鹤穿不了,最终换上的是殷浩的棉质衬衫和长裤。两公斤的炸药包扔出去的还算及时,因此万兴桥目前的状况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靠近爆炸一侧的桥栏被炸飞,步行道与邻近的非机动车道有不同程度的损毁,万幸没有影响到大桥整体的架构。 肖云鹤换好衣服,一条干毛巾盖在湿漉漉的头发上,他靠在车边,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靳如海有条不紊的指挥着善后。 忽然,肖云鹤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抬起了头。 远方天幕中某颗星辰发出刺目的光亮,光芒却被掩盖在万兴桥周边如同白昼的亮光里。肖云鹤心下一沉,认出那正是秦致的命星,那颗遥远的星辰发出奇异的光亮,在肖云鹤漆黑的眼睛里凝成一个诡异的光点。 肖云鹤眼睁睁地看着那颗星辰坠落下去。 他还记得舒良平跟他说过,只要命星未陨,秦致就还能回来的。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肉里,行动快于思考,在肖云鹤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车开了出去。 寂静的夜与安静的车道,肖云鹤将闪着红蓝两色灯光的警车车速飙到最高,仿佛为了压制心中叫嚣着的不安,发泄似的将脚下的油门一踩到底。 凌晨两点三十三分。 爆炸案发生的一个小时后。 肖云鹤的掌心已经满是汗水,转弯的瞬间,方向盘从手中滑出,车尾失控,直接撞上路口的红绿灯杆。 肖云鹤连忙抓住方向盘踩紧刹车,警车在惯性的作用下撞翻了右转车道上的隔离护栏,又在柏油路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后终于勉强停稳,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紧张感让肖云鹤的额上沁出一层冷汗,双手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抖。 他趴在方向盘上,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被随手扔在副驾驶席上的手机的屏幕亮了,伴随着铃声在坐垫上摩擦出嗡嗡的震动声。 肖云鹤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舒承泓。 他按下接听键,耳边却回荡着那种嗡嗡的声音,让他有些听不清舒承泓到底在说什么,只匆匆道:“我这就过去。” 说罢,重新踩下油门,车子却没能再次启动起来。 肖云鹤又尝试了几次,未果,发动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对,肖云鹤砸了一下方向盘,却让汽车喇叭发出一连串的像是带着回音的响声。他将手机拿在手里,开门的同时用膝盖顶了一下以便打开已经有些变形的车门,这才下了车。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到医院去。 凌晨三点十一分。 他淡淡地对舒承泓道:“您回去吧。”而后关上病房的房门。 如水的月光下,他只觉得秦致的面容依旧沉静,和这之前的很多天里都没有什么区别。床头那盏引魂的油灯依旧亮着,微弱的火苗一闪一闪的跳动,让他稍稍有了一些安心的感觉。 怕什么? 他放下病床一侧的床栏,坐下来,俯下身去听了听秦致的心跳声,在迟疑了一下后还是揭开了秦致脸上的氧气面罩,右手在枕头边撑着,先是吻一吻他的额头,又去吻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唇。 然后他感觉到了温柔的回应,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他说:“你总算舍得醒了?” 又说:“我还以为你就打算这么死了。” 秦致抬起手来,掌心温润的冷意顺着抚摸他脸侧的动作传递过来,不知怎的让肖云鹤忽然轻松下来。很多时候对很多事情,只是“因为是他”而已才会决定那么做,秦致说想要他的时候,肖云鹤也是一样的。 虽然曾经信誓旦旦的想过“等你醒了看我折腾不死你”,但实际上,差点被折腾死的那个人应该是肖大警官自己。 这也不是说秦大少爷有多么天赋异禀——好吧,纵欲过度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早晨,他这个重病未愈的伤员不仅同样差点没能从床上爬起来,而且胸前的伤口还差点血崩,让闻讯赶来的以为“嫂子为了我哥殉情了”而哭的稀里哗啦的秦瑶,在得知那扇紧闭着的病房大门后真相的那一刻,非常想把玄珏当成炸药包直接照着他们两个人身上就给扔过去。 肖云鹤烧得厉害,一张脸上苍白和潮红都是病态,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秦致让护士处理过伤口,换了件宽松的衬衣替了原本的病号服,就到隔壁病房去陪着肖云鹤。先前护士已经给肖云鹤打过了退烧的针,现在吊着的是一袋生理盐水,他烧的难受,秦致身上凉,半昏迷的状态下自然而然的就靠过来。秦致用块儿湿毛巾给他擦了擦脸上和身上的汗,之后轻轻牵过肖云鹤的手,摆弄着他的手指。 直到舒良平敲门进来。 秦致示意他坐,便听舒良平道:“你来这么一出,真是想把人活活吓死。” 秦致笑道:“这不是醒了?” “你可真是。”舒良平摇摇头,看了一眼躺着的肖云鹤,这才有些不赞同地对秦致道,“你就这么折腾他?” “……”秦致一时语塞,总觉得要是舒良平的话,他八成是一眼就看出来了昨天晚上他们两个到底干了点什么,只得掩饰性的咳嗽了一声。 “不是我说……”舒良平道,“他给你过了半条命,你不会没感觉到罢?” “我知道。”秦致说,“这些日子……”他忽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转移话题道,“罗家那边怎么样了?” “已经算是解决了。”舒良平道,“罗树源继任罗家家主,罗颂斌联合外人做了些什么现在都明白得很,罗家人也没有袒护他的,至于怎么处理罗颂斌那是罗家和青城张家要商量的事,至于武当和龙虎,能插手的事情也少。” “那就好。”秦致道,“夜睿以后要是再想拿三大家做文章,恐怕也不容易了。” 舒良平点一点头,又道:“你这次回来……”话未说完便又看着他。 秦致知道他想问什么,道:“是,总算是能结束了。” 舒良平略有些感叹,却笑道:“那你可要记得顾及着点儿,以后怕是再也不能乱来了。” “那不也挺好的。”秦致说,“现在是我舍不得。” “那我也就不打扰你们了。”舒良平起身,“先前警局那边来了人,被我给拦回去了。” “嗯。”秦致说,“先不管那些了。” 舒良平出去,肖云鹤醒了。 他有些疲倦的又把眼睛闭上,喃喃道:“……你这是……能死了?” “能陪你过完这辈子。”秦致低声说,“好么?” 他握住肖云鹤的手,掌心贴着掌心,把那半道命魂缓缓送回他的体内,又认真道,“以后别这么乱来了。” “跟你学的。”肖云鹤懒洋洋的一笑,却仍旧没有睁开眼睛。 秦致用手背试了试肖云鹤额头的温度,道:“感觉好点儿了没?” 肖云鹤轻轻攥了一下他的手,不回答,只低声说:“我想回家。” “嗯。”秦致看着他,微凉的掌心被肖云鹤的体温一点一点的捂暖,像是承诺似的重复道,“我们回家。” 第二十六章 第一医院,对肖云鹤而言,简直就是因为各种稀奇古怪的原因才开始变得熟悉起来的地方。 来这里查过案也住过院,几天前这里的一幢住院楼还是第二起爆炸案的案发现场。肖云鹤被秦瑶和小伍下狠手用衣服包的像个圆滚滚的团子,昏昏沉沉的等着秦致和舒良平办完出院手续回来。 一向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秦大少爷,按照舒良平的说法就是“来这么一出就是想把人活活吓死”,对肖云鹤舒良平舒承泓他们来说是一种意义上的惊吓,但因为毕竟都不是普通人就勉强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内。然而倒霉一点的——比如那天晚上给秦致急救的祝医生,在看着几天前差点被自己盖棺定论说“这人死了”的某位病人又好端端的站在自己眼前,又想到那天晚上他被推进病房后显然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死而复生,让祝医生深深地陷入了“这人到底是人是鬼”的怀疑中。 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视而不见,对于这种一看就不正常的病人,一把年纪的祝医生自然也不会再有好奇心害死猫的心理准备一探究竟,在报告过院长之后,立刻就以主治医生的身份开了准许出院的单子,等到秦致和舒良平都走的看不见了,这才赶紧关门念了两声阿弥陀佛镇邪压惊。 秦致当初能顺利住院是舒良平想的办法,一通电话直接打给了罗树人,让他以自己的特殊身份协调秦致入院,同时在电话里也简明扼要的说明了罗家的情况,是以那天晚上罗树人才会那么快的就出现在医院里。不过弄到现在秦致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罗树人表示一下感谢……因为无论怎么看在这件事情上都是罗家理亏,如今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本来按照以舒良平为首的众人的意思,秦致和肖云鹤还应该在医院多留两天观察一下比较稳妥,但无奈两个人都不乐意在医院继续呆着,众人也只能遵从他们的意愿,让秦致在舒良平的陪同下去办了出院手续。 秦瑶和小伍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回去的路上舒承泓开车,又亲自把他们两个送到楼上。车里坐不下,秦瑶和小伍是打车过来的,之后帮忙收拾了一下屋子,看没问题了,这才很贴心的表示道“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有事记得打电话”,便和舒承泓一起离开了。 肖云鹤窝在沙发上,慢腾腾地动手解自己的外套扣子,闷声道:“我想洗澡。” “还烧着呢。” “那也……”肖云鹤说,“不管。” 就算已经烧得迷迷糊糊,肖云鹤也还没忘了昨天晚上他先是被河水淋了一身之后又在病床上跟秦致滚床单的事。秦致拿他的洁癖没办法,肖云鹤脱了外套,两个人一起到浴室去。肖云鹤脱衬衫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身上的衣服裤子都是殷浩的,心说这下就是想还恐怕也拿不出手了。 秦致看了一下他肩上的伤口,仍旧有些担心,道:“小心点儿,别发炎了。” 肖云鹤“嗯”了一声,又抬起眼来看他半裸的上半身,略有些潮湿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秦致胸前的伤口,绷带隔着,看不真切,像是噩梦似的,秦致那天晚上浑身是血的样子又在他眼前乱晃。肖云鹤脚下有些发虚,左手往后撑了一下,手肘死死地抵在身后冰冷的墙壁瓷砖上,声音里也已经带上一丝起伏的怒气:“……夜睿那王八蛋……真他妈的下得去手……” “提他干什么。”秦致道,“我不是还没死呢。” “什么死不死的,你现在能死了……对吧。”肖云鹤说,“在医院的时候我就想了……你要是真醒不过来了,可真是赚大发了,我忙的要死要活的……你他妈的觉得我能这样多长时间……?” “是我不好。”秦致温声道,“别冻着了,里头呆着去,我给你洗头。” 肖云鹤忽地没了脾气,把半个身子没到满是热水的浴缸里,任由秦致用水把他的头发淋湿,又在掌心抹开薄荷味道的洗发露揉到自己的头发上。秦致的力道刚刚好,合着热水氤氲的热气让肖云鹤又觉得有些困乏,他往浴缸的边缘靠了靠,埋在水面下的腿动了动,忽地笑道:“你下次轻点儿,都青了。” 秦致眼光一扫,隐约看见肖云鹤大腿内侧一片青紫色的掐痕,一时无语,静了片刻才说:“下次……不会了。” 肖云鹤越想越觉得这句话说的奇怪,一边想忍着一边闷笑出声,秦致咳嗽了一声,说:“别笑了。” 又像是意在转移话题似的继续道:“你猜我这次……遇见谁了?” “不想猜。”肖云鹤说,“谁?” “我师傅。” “……你师傅?”肖云鹤说,“你到底去哪儿了?” “阴曹地府。”秦致道,“不然我怎么改的命。” 肖云鹤的脑子有点儿转不过来:“那跟你师傅……” “我也是才知道……”秦致说,“我师傅是南斗司命,我可被他骗了十好几年。” “……他?……他啊。”肖云鹤闭上眼睛让秦致给他冲去头发上的泡沫,等到水流停了,才正色道,“其实我当初跟他应该算是平辈。” 秦致有些哭笑不得:“你就那么在意我跟舒凌他爷爷称兄道弟?” “你自己也说了是‘舒凌他爷爷’,平白无故的弄得我跟你孙子辈儿似的,搁你你乐意?”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了一下彼此之间糟糕的辈分,秦致却并没选择把当年的真相告诉他。肖云鹤擦完头发洗完澡,又给秦致洗了头发,两个人洗完之后换了睡衣,秦致又给他处理了一下肩上的伤口,这才面对面的躺在床上。 肖云鹤已经很困了,回家让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眼看就要睡着,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喃喃道:“别管手机,响了也别管。” 秦致笑了,帮他把被子盖好,温声道:“睡吧。” 肖云鹤几乎是在低声应了一声“嗯”的同时便睡着了,秦致也闭上眼睛,在时隔多日之后,总算又享受到片刻的安宁感。 不过与此同时,随着第四起爆炸案的发生,外面却已经闹翻了天。作为市内交通干线的万兴桥被炸,与爆炸案相关的人质落入水中不知所踪,已经错过了最佳搜救时间恐怕是凶多吉少。凶手又一次在警方面前成功策划了一起全市震惊的爆炸案,警方却束手无策连一点儿和凶手有关的线索都没掌握,各路媒体也开始纷纷对政府和警方的不作为口诛笔伐。靳如海被恼羞成怒的市长拉进办公室进行了两个多小时苦口婆心的思想教育,还把原本半个月的破案期限给压到了一个礼拜。 “只能一个礼拜,七天!”市长道,“老靳啊,该体谅的难处我们体谅,可眼下是连万兴桥都给炸了!你看看——”又把一份晨报拍到他的面前,“先不把案子报上去让别人接手是你们说的,可再这么发展下去——” 靳如海当了那么多年警察局长之后,总算又迎来了这种阔别已久的焦头烂额的感觉。再加上肖云鹤无故擅离职守,疑似在半路出了车祸后把警车扔在马路中间不管,打他手机也打不通这一系列后续事件,靳如海真是憋了一肚子火,直接把电话打给了沈恒开始破口大骂。 沈恒难得好脾气的跟他对骂了十来分钟当了一次免费的垃圾桶,最后才说:“老靳,别那么大火气。” 靳如海点了根烟,恶狠狠的抽了两口后直接道:“先不说了。” 一组众人出于不想卖队友的心理一致对肖云鹤的行踪保持了沉默,直到靳如海跟沈恒对骂完,自己又抽了大半包烟总算冷静下来之后,才想到了肖云鹤也许会在医院的这种可能。 第二起爆炸案预言信的内容浮现在脑海之中,靳如海又想到李沛桥的死,深吸了一口气,吩咐下去让人去第一医院把肖云鹤给找回来,却没想到派去的人被舒良平搬出罗树人给拦了下来。 靳如海也还要给罗树人几分面子,但好在已经知道了肖云鹤的下落,现阶段凶手又没再抛出什么“非肖云鹤不可”的言论,靳如海暂且随他去了,媒体的报道也只当听不见,当务之急是找到刘秀芳——哪怕是尸体,以及其他涉案人员的下落才是正经。 等到肖云鹤终于睡醒了,也基本退了烧,警局传来的消息,一好一坏。 好消息是范怡静的下落终于有了眉目,坏消息是刘秀芳的尸体虽然被打捞了上来,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已经变成了一具白森森的骨架。 肖云鹤揉着脑袋,赤脚站在地板上从抽屉里翻手机备用电池,在重新开机的那一刻,手机差点被那几十通未接来电的提示信息给弄的系统死机。 肖云鹤翻了一下未接来电记录,选了个号码拨回去。 电话接通,他道:“喂,靳局……是我。” “肖云鹤。”靳如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怒极反笑的意思,“你还知道打电话?” “对不起靳局,我……”肖云鹤正想着该怎么跟靳如海解释,手机却忽然被人从手中抽走,秦致扫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通话对象姓名,淡淡道:“喂。” 肖云鹤:“……” 电话那边忽然换了个声音让靳如海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便问道:“你是谁?” “他爱人。”秦致笑着看了肖云鹤一眼,“我替云鹤跟您请个假,他发烧了。” 靳如海:“……” 肖云鹤一把将手机夺过来,捂着额头道:“靳局您听我说……” 靳如海难得又一次爆了粗口,一字一顿道:“肖云鹤你他妈马上给我滚回局里来,立刻!” 肖云鹤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便已经挂断,肖云鹤拿着手机,满头黑线的抬脚就朝着秦致踹过去:“这回我要背了处分停了职全算你身上?” 秦致答非所问,用手背试了试肖云鹤额头的温度,道:“还有点烧,别踩地上了,凉。” 肖云鹤哼了一声,弯下腰去在最底层的柜子里找袜子,最终找到一双白色的套在脚上,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白衬衣穿上,外头套了件薄薄的无袖羊毛衫,下头穿了条卡其色的裤子。 等到他终于穿好了衣服,却见秦致也已经换好了衣服。黑衬衣下头配着的是跟自己身上穿着的一模一样的卡其色裤子,只是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跟上衣一比黑白分明的。 肖云鹤看了一阵,才说:“挺好的,你穿黑的比舒凌他爸穿着好看……裤子什么时候买的?” “早买了。”秦致说,“我陪你去局里,案子很麻烦?” “你是不知道,这案子简直让我变得家喻户晓——”肖云鹤半自嘲道,翻了一阵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开车回来,家里不可能有车钥匙,“打车去吧。” 说完又把那扳指和打火机扔还给他:“拿好了。” 秦致随手把那指环套回右手拇指上,问道:“什么案子?” “连环爆炸案,到二十九号凌晨一点半为止,一共四起。”肖云鹤弯腰穿鞋,“每次案发之前都有各种形式的预告信发出来通报案发时间地点,但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能成功阻止任何一起爆炸发生。不过我怀疑是夜睿那王八蛋——第二封信里可是明确说了我不去破案你就会有危险——有没有觉得荣幸?” “你这么说只会让我更想帮你破案。” “但医院那边也的确……”肖云鹤说,“左层云,还记得吗?……他这回真的死了。” 两个人走出小区大门,拦了辆出租车上车,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其间肖云鹤打了个电话给舒凌说自己马上回去,许愿的声音插进来:“云鹤你给靳局打过电话了?” “怎么了?” “靳局气得够呛,说让你回来之后去办公室找他……你到底跟他说什么了?” 肖云鹤看了一眼秦致,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随口道:“……谁知道。” 挂断电话后肖云鹤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便问秦致说:“你是怎么知道许愿是许绍成的后人的?” “嗯?”秦致说,“因为当初那本《魂梦录》。” “怎么说?” “那是许绍成悼念亡妻的手书,在那里面他曾经给自己的家族卜过一卦,我从他那卦里又推算出来的。当然,也不止这些,许绍成个性狂妄自负,一生怀才不遇,以他的个性必定不甘心毕生所学都随着自己长眠地下,那就必然还有一本书是真的不出世的秘籍。然而宛城地宫里的最终机关是《魂梦录》,已经是许绍成这辈子最为得意的关窍,既然地宫是个障眼法,那就一定是在许家后人的手里了。” “在许愿那儿?” “嗯。”秦致说,“我也是后来才在无意中发现的,毕竟你们查这案子的时候我不在……当时和许愿也没什么接触。” 肖云鹤点了点头,道:“怪不得……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他并不是一无所知。” 两个人又不再说话,直到司机停了车。 第二十七章 公安总局,局长办公室。 靳如海坐在办公桌后,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站在面前的两个人。 左边的那个是昨天从案发现场擅离职守的重案组刑警,顺便还在擅离职守的途中随手扔下了一辆警车给交警带来了麻烦;右边的那个看上去则很陌生,然而靳如海的记性还并不坏,他还清楚地记得三月二十三日医院爆炸案发生之后,他去医院找肖云鹤的时候这个男人还跟个死人似的躺在床上,如今不过一个礼拜,却已经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眼前了。 靳如海总算明白了沈恒在这件事上“云鹤啊他有分寸的”这种模棱两可的表态,大概是在见过沈恒办过的许多不合常理的案子之后,靳如海也已经磨练出了坚韧的神经,只抬眼看了他们两个人一眼“嗯”了一声,选择性的无视了肖云鹤把家属带进工作场合的行为,却还不忘在擅离职守这件事上教育他一句:“肖云鹤,别忘了你是个警察。” 肖云鹤“嗯”了一声,又说:“那天晚上是我不对,随您处分。” 靳如海道:“想停职?你想的美。” 肖云鹤:“……” 靳如海淡淡道:“上头改了破案限期,一个礼拜,现在还剩下六天。” 肖云鹤觉得自己脑袋疼了一下,点头道:“知道了。” 靳如海这才把目光转向秦致,道:“我听老沈提起过你。”说罢伸出手来,自我介绍道,“靳如海。” “秦致。” “你的事情我听老沈和罗组长说过一些。”靳如海道,“虽然很不合规矩,但我并不妨碍你这次协助肖云鹤破案。” 秦致的声音里带上些笑意:“怎么说?” “刘秀芳的尸体。”靳如海道,“病急乱投医的说法也可以,我只是从老沈对你的印象里觉得你在这方面可能有些办法。当然,从第二封预告信来看,这起案子很可能还和你有些牵连,我既然已经允许了肖云鹤查案,也不会在乎你这个编外了。肖云鹤不愿意坦白的事情,你们之间应该是明白的。” 秦致明白靳如海所说的“肖云鹤不愿意坦白的事情”应该指的是夜睿,不过现在他对这一系列案子的了解还不多,也就不便多说什么。 靳如海最初的火气在和沈恒打过电话后就降了不少,沈恒当年为了陶白秋的消沉他是看在眼里的,设身处地的想想也就能明白沈恒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对肖云鹤这么纵容。秦致先前到底是个什么状况靳如海也跟医院打听过,肖云鹤身上的压力有多大他也明白,自己也一样,着急上火只不过是因为自己跟肖云鹤都是警察而已,这是有关职业的责任感。 至于万兴桥上刘秀芳坠河的真相,在打捞上来刘秀芳已经变成白骨的尸体之后,靳如海反倒不觉得这是傅淞和肖云鹤的问题了。 “就算您不说我恐怕也不会袖手旁观。”秦致道,“既然如此,谢谢您。” 靳如海点了一下头,而后对肖云鹤淡淡道:“注意身体。” 肖云鹤:“……” 靳如海咳嗽了一声,又补充道:“老沈让我转告的。” “……”肖云鹤觉得自己诡异地被靳如海感动了一下。 “去吧。”靳如海道。 肖云鹤把秦致拉出局长办公室,说:“公安局长亲自接见,待遇挺高。” “你们沈组怎么了?”秦致关心的则是这个,昏迷了八天,不仅是肖云鹤的案子,那天平行时间以及之后的事情他都不怎么清楚,唯一清楚的就是舒良平跟他说的有关罗家的后续。 “被颜回生打了黑枪,现在在B市医院,手术之后情况还不坏。”肖云鹤说,“他那岁数恐怕也得养一阵子……还有罗家老四的儿子,在谷莲家找我麻烦,后来被颜回生一枪打死了。再之后我就回来了,警局和你的事儿,还有预言爆炸,我就一直没怎么顾得上恒叔那边。靳局和恒叔是挺多年的交情了,恒叔当年因为救靳局差点没命……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肖云鹤想了一下又说,“我觉得这次的案子颜回生恐怕也参与了。” “嗯?” “有个人很可疑,不过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他……”肖云鹤说,“待会儿梳理案情的时候我再想想。” “左层云呢,出来的时候你说到一半。” “他啊……”肖云鹤说,“前两天有人想来医院捅死你来着,那天晚上玄珏可是立了大功,记着回去给它买点儿金枪鱼罐头吃,这几天太忙,我就把它放在莫柏青那儿了,他们俩应该玩儿的挺好的。” “那挺好的。”秦致说,“你怎么想到把它放莫医生那儿的?” “还不是我们这一帮人都太忙……”肖云鹤边说边推开办公室的大门,还没等说话呢乔源就叫起来。 “秦秦秦——” “别叫了,活的。”肖云鹤说,“不然你以为我那天半夜跑医院去干什么?” “昨天就听我爸说你醒了。”舒凌顺手递了杯热茶过来,“这才刚一天,没事儿么?” “我过来帮忙的。”秦致顺手接了茶,说,“这些日子麻烦你们家了。” 舒凌笑道:“别太客气。” “刘秀芳和范怡静怎么回事?”肖云鹤问。 “范怡静的下落有线索了,殷浩已经和人去查了。”舒凌道,“至于刘秀芳……你还是亲自去法医室那边儿看一眼比较好,许愿在呢。那东西太邪气,真发作起来我和许愿恐怕压不住,就没让何叔验这个尸。” “那我去一趟。”肖云鹤说。 刘秀芳的尸体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已经不能算作一具尸体,而应该说是一具骨架了。此刻这具骨架就静静地摆在解剖台上,从颅骨到脊椎,肋骨到骨盆,躯干四肢以及手掌脚掌,都按照原本的位置精确地摆着,像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这具骨架整体呈灰白色,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一丝丝诡异的红附着在四肢躯干的骨骼上,像是被一条细细的红线缠着,又像是血肉的筋脉从骨头里浮现了出来。 法医室里的排风扇的速率已经开到了最大,却仍旧没能卷走空气里那种腐臭的血腥气。法医室里的温度很低,那具尸骨就像是一个大功率的中央空调,源源不断地散发出冰冷的气息,让旁边桌上敞口杯子里的清水水面上都出现了细碎的浮冰。许愿裹着个军大衣在法医室门口蹲着,时不时地打个喷嚏再拿纸巾抹抹鼻子。 听到脚步声,许愿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看着秦致愣了一下,道:“你……” “别管我怎么回事了。”秦致皱眉道,“怎么了?” “再这么下去这块地儿快成禁地了,你没看从楼梯口那儿就没人呆着了。”许愿冷得哆哆嗦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太对劲,但不保证你喜欢。” 开门的瞬间,那股恶臭的血腥气便从门缝里飘了出来,想到那天晚上医院里的那些土偶傀儡以及左层云,肖云鹤觉得有些反胃,胃里有些隐隐的绞痛,险些又像那天晚上一样吐了出来。 看到肖云鹤的脸色不对,秦致先是抬手试了一下肖云鹤额头的温度,道:“还有点儿烧,你先别进去了。” 肖云鹤也没勉强,只说:“那你小心点儿。” 秦致点了点头,和许愿进了屋,又把门关上。 解剖台正对着大门,秦致进去后先看到的是这尸骨的一双脚掌。颅骨上被许愿乱七八糟的贴了几张符纸,让那两个原本应该是鬼气森森的黑洞眼眶在符纸的遮挡下变得有些滑稽。许愿站在解剖台旁端详了一下这具尸骨,忽然吸了吸鼻子用一种很怀念的语气道:“自从毕业之后,我快有十年没摆过骨头了。” 秦致则在观察许愿贴在颅骨上的那几张符纸,许愿注意到他在看那个,便说:“我让凌子试了几次,压不太住,这玩意儿阴气太重,稍微有点儿火的时候就能给撩没了。” 秦致示意许愿退后,手指一错在食中二指的指腹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这才动手揭去那颅骨上贴着的明黄符纸。随着符纸一张一张的揭去,法医室里的温度似乎变得更低了,许愿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等到秦致将最后一张符纸揭去,许愿忽然听到了一种很轻微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从里面裂开了。 虽然看不到,但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从那具骨架里爬了出来。 秦致在指间擦亮一簇火焰,几乎是在那种摩擦声响起的同时,就将那一叠点燃的符纸朝着那具尸骨弹了回去。 那具原本平躺在解剖台上的尸骨忽然动了,指骨像是痉挛一样在解剖台上疯狂地抓挠,原本是嘴的位置也开始张张合合,上下牙相碰发出咔咔咔的响声。那一叠符纸弹回去之后这具尸骨上便开始着火,一些红绿交杂的藤蔓从颅骨的眼眶鼻子嘴巴耳朵里钻了出来,挥舞着想去缠绕到秦致的身上,却被火焰所阻,只能在那里痛苦地扭曲着,发出毕毕剥剥的类似爆裂开来的响声。 这火持续了大概五分钟左右才渐渐熄灭,解剖台周围出现了许多灰黑色的渣子,像是那些藤蔓的残骸,同样发出一种很难闻的味道。污浊的空气逐渐被排风扇带走,许愿问道:“这是什么?” “一种寄生藤,种子在人脑里生根,成熟就是一点点蚕食宿主大脑的过程,最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宿主的行动。”秦致解释道,“运气好的话可以在苗疆那边的密林里看到,不过能和它打照面的人一般都有去无回。” “……那我还真是三生有幸。”许愿抚了一下胸口,顺便打开了门。 肖云鹤正在门外等着,问道:“怎么样了?” “本身已经没什么危险了。”秦致说,“寄生藤而已,大概是太饿了就在宿主死亡后把她给吃了,如果这人死的时间不长,白骨化的原因就应该是这个。” 许愿:“……” 片刻后道:“那我以后还是别在刚才那间屋里吃东西的好。” 肖云鹤问:“怎么确认那具尸体就是刘秀芳的?” “猜的。”阴气散尽,许愿觉得有些热了,一边脱下身上裹着的军大衣一边回答,“那天晚上搜救队一直在万兴河里打捞到天亮,以刘秀芳坠河的地点为中心点往上下游都找了很久,最后找到两具尸体,一具是这个穿着刘秀芳衣服的骨头架子,另外的那个是个男的,溺死的,死亡时间大概在两天前吧,是自杀是他杀还不清楚,已经转到四组那边去了。” “单从骨头上来看,死者为女性,年龄在三十五岁左右,身高一米六二,左小腿曾因为骨折植入过钢钉,这些都跟刘秀芳的情况对的上。但因为这骨头太邪门了DNA就还没做,已经联系了刘秀芳的父母进行取样,只要DNA样本一到,想确认她是刘秀芳应该不难。”许愿解释道,“本来我还在想她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变成骨头了,那河水又不是化尸水,就算是王水也没能化得这么干净的——简直能拼起来拿到医学院给学生上课用。” 肖云鹤又问:“那范怡静呢?” “这你恐怕得问乔源了。”三个人边说边回到办公室,许愿回去后干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拿着杯子去打热水。 范怡静的下落是乔源从网上查到的。范怡静是在车展过后被公司的同事发现失踪,到目前为止她的身份信息在铁路和航空系统里都没有购票记录,她如果留在当地藏了起来那还另说,要是离开的话选择的很可能就是大巴车,毕竟长途汽运还没有实现实名制购票。乔源是在网上发现了一个疑似范怡静的微博,内容不多,但在车展举办期间这个微博账号曾经抱怨过有个暴发户以看车的名义对她动手动脚——这也是范怡静跟她的同事们抱怨过的内容。其中有几条定位信息也显得很关键,先是一条车展结束一天后在长途汽车站的定位,内容是抱怨车内环境太差,间隔两天后又有一条定位是在A市的某家宾馆,配了一张大床房的照片,而这家宾馆离那个疑似高思韵的女人去取款的银行,步行过去只需要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殷浩已经带人去那家宾馆查了。”舒凌说,“那个取款录像里的‘高思韵’,恐怕是范怡静化了妆之后再假扮的吧。” 第二十八章 肖云鹤大概还记得“高思韵和范怡静很像”的这种说法,但也不是说高思韵和范怡静的脸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种像法,只是说感觉,当初他们还说过为什么李沛桥总对这类有大小姐面相的人情有独钟。范怡静是个模特,但那也不妨碍她同时也是个四五线的小演员。当演员是需要运气的,除此之外还要一看脸蛋二看身材三看演技,范怡静没有的大概只是运气。她早年也当过群众演员,演过古装戏里王府的丫鬟现代剧里女主角的同班同学,只不过她早些年没红起来,又不愿意吃演员的这份苦,这才在之后又做回了模特。 范怡静也曾经是个演员的这件事也是乔源扒出来的,高思韵和李沛桥的死最近闹得沸沸扬扬,在网上随便找个规模大点的网站论坛的八卦版都能看到从四处搜集来的各种爆料。范怡静毕竟曾是李沛桥包养过的嫩模,早些年她在电视剧里演过几个路人角色,也被有心的网友翻出视频来截图,评论里“这女的长得还不错啊”又或者“不漂亮怎么能进专拉皮条的公司”的言论交替着,但电视剧截图什么的好歹也能说明范怡静应该有点儿表演基础。 但这也不能说明银行监控录像里的那个女人就是范怡静,只能说是有可能,范怡静在这当中扮演什么角色也不好说,虽然从她是凶手这个角度想的确都有动机可寻,但联系她的经历来看,非要说这四起爆炸案都是她在幕后操纵的,又不是百分百的能让人信服。 “还有什么别的消息没有?”肖云鹤问。 “哦还有那个……就当初李沛桥和刘秀芳离婚时骗了刘秀芳的那个律师,姓邹来着的那个。”乔源说,“庄骐和简宁琨他们去查了,C4的事儿傅组亲自去的,要有消息恐怕就在这一两天。” 肖云鹤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起身把立在那边的移动白板给拉过来,用油性笔在上头画了条线,对秦致道:“帮我想想。” “你说。” 肖云鹤从舒凌手中接过资料夹,从中翻出几张书面证据的存影用吸铁石吸在黑板上,伸手在那条竖线的顶端写了个日期。 “第一起爆炸案,三月二十二日下午五点半,金门影视基地,死者高思韵,重伤的是她在戏内的搭档李沛桥。第一封预告信是刊登在日报上,经查很有可能是报社里一个叫赖海明的人动的手脚,但现在这个叫赖海明的人下落不明,他家里有收拾好的行李,还有十万块钱的现金。第一起爆炸案是二者的经纪人盛文典看到报纸之后选择报警,但在报警途中发生了爆炸。炸药是C4塑胶,藏在高思韵要用的道具花盆里,开拍之前发现原本的道具有瑕疵,临时换上的,但影视基地的无关人员太多,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第二起爆炸案,三月二十三日下午四点半,第一医院住院楼,死者李沛桥,第一起爆炸案中的重伤病患,在金门医院经过急救后转院到第一医院烧伤科。第二次的预告信是手写,一共两封,一封是夹在给隔壁二组苏越的信里,由门卫老欧送到当时负责金门爆炸案的二组手里的,另一封则是由一个身份未知的男人通过前台护士送到我手上。”肖云鹤敲了敲吸在白板上的两封预告信的照片,似笑非笑的对秦致道,“给二组的那一封里是让他们转告我,如果我不去破案你就有性命之忧,给我的那一封更直接了,事实上我刚看完那封信斜对面李沛桥的病房就爆炸了,时间掐的很准,如果当时不是许愿想办法控制住了火势,医院爆炸那回死的很可能就不止李沛桥一个人了。” “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秦致微微一笑,而后说,“之后呢?” “第三起爆炸案,三月二十六日上午十一点半,中山南路民生银行投资广场支行,死者盛文典,前两起爆炸案中死亡的高思韵和李沛桥的经纪人,重伤的是银行客户经理以及两名特警。预言方式也不再是寄送匿名信,而是到交通台总站胁迫播音员用电台直接发布。民生银行金库里有个编号为714的保险箱,保险箱的租用人不是盛文典但他有开柜权利,也就是说这是别人为他开的保险箱,到底是什么人开的这个保险箱也没有线索,但初步断定应该和凶手有关。这个保险箱里装的什么目前不明,但客户经理应该知道,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不方便问询,爆炸源可以肯定就是箱子里的东西,现场找到了手提电脑包的残骸,但没有电脑,另外还有一块被炸碎了的手表。” “盛文典的私人银行账户里也有资金流动,数额是一百五十万,在爆炸案发的一个小时前被人从另外一家银行取走。这一百五十万是高思韵的人身意外保险,保单全额二百万人民币,受益人是盛文典。最后取款的那家银行的监控录像也已经查过了,取款的是个女人,据说很像已经在几天前就死了的高思韵,不过按照刚才的线索来看,很有可能是范怡静假扮的。” “范怡静是李沛桥的情人之一,是个模特,今年二十三岁,之前一直没找到她人。李沛桥的私生活很混乱,和许多女人都保持着情人关系,而这些女人大多数都是年龄在二十到二十五之间的嫩模。当然,像高思韵这种因为戏内男女主角关系就发展到上床地步的也不在少数。”肖云鹤翻了一下手里的资料,继续道,“……李沛桥有拍摄自己性爱录像的癖好,家里有很多各种型号的录像带,以前的那种盒装的和现在摄像机里那种常用的都有……嗯,家里还有摄像机,从这些录像里可以知道他曾经跟高思韵还有盛文典玩儿过③ρ。另外,在他家搜出了大概一斤左右的高纯度海洛因,不排除他有吸毒贩毒的可能,这方面有人去查了没有?” “已经有安排了,可李沛桥毕竟算个公众人物,现在他的死讯都传开了,他要只是吸毒还好,那是他自己的毛病。可万一他要还参与了贩毒,现在他的上下家怕自己被扯出来估计早就匿了,哪还有敢顶风作案的。”乔源说。 “我觉得你们在关注爆炸案的同时也要注意李沛桥涉毒的问题。”秦致沉吟道,“C4和海洛因一样,都是不能拿到市场上明面交易的东西,毒品和炸药和黑社会相关的势力基本都有些关系,李沛桥的死很可能是多方因素的综合,也许他的死因并不简单。” “那我回头让殷浩去问问。”许愿正好打水回来,说,“原来殷家手底下那帮老头子也还挺给他面子的,就是他身份有点儿尴尬不太好办……要说黑帮也无外乎于家和殷家了,虽说那事儿之后黑帮也重整过……现在换了个什么人上去了来着?老殷家的人还是挺有势力的,兴许就能有点儿什么消息呢。” “他要是没意见又能保证安全的前提下,也可以。”肖云鹤说。 “第四起爆炸案,三月二十九日凌晨一点半,万兴大桥,第四封预告信是用群发软件在全市范围内随机发送的手机短信,时间大概是在十二点半,说只要警方在一个小时内找到他就能避免爆炸——但实际上警方没能做到。死者刘秀芳是李沛桥的前妻,两个人六年前离婚,没有子女。当初两个人闹离婚的时候当地曾有个叫邹宇中的律师主动站出来,说能帮刘秀芳打赢这起离婚官司,但实际情况是邹宇中和李沛桥合谋骗取了原本属于刘家的财产,后来这个律师也失踪了。” “让刘秀芳过来A市是我的意思,她二十八号下午过来的,当天晚上在招待所失踪。不过既然她已经被人控制了,那她为什么自己选择离开招待所也有了解释。对方以刘秀芳作为人质,声称自己能看见大桥上的情况不让我们轻举妄动,但后来因为没时间了我就跟傅组一起上了桥,本来定时器已经停了,但最后还是爆炸了。刘秀芳因此坠河,掉下去之前她应该笑了一下。” “笑了?” “当时我觉得她笑得挺奇怪的。”肖云鹤回想了一下那个笑容,“不过她那时候既然已经不是人了,那就挺正常的了。” 乔源奇怪道:“……不是人?” “她被某种植物寄生了。”许愿解释道,“食人藤?大概这一类的……不然她怎么会那么快变成一具白骨嘛。” 乔源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棵跟人差不多粗的藤蔓在那里扭来扭去的场景,忽然间觉得一阵恶寒。 “还有呢?” “还有就是……盛文典年初的时候去过一趟澳门,结果欠了大概有一百万的赌债吧。最开始我也怀疑过盛文典的死会不会跟这笔债务有关,但是澳门赌场的情况比本地黑帮要复杂的多,他们要是真想解决掉什么人,可能警方连这个人死了都不会知道,应该不会千里迢迢的跑到A市来还用这么高调的方式。” “那现在警方还没接触过的应该是三个人:范怡静、赖海明和邹宇中。其中范怡静和赖海明是明确了跟这一系列的案子并且和幕后主使有关,邹宇中则是在李沛桥和他前妻的恩怨中出现的,与这些爆炸案到底有没有关系目前还不能确定。”秦致起身,接过肖云鹤手中的笔在面前的白板上简单画了个人物关系图,“高思韵和李沛桥都在娱乐圈,虽然表面上是情人关系,但私下里未免不会有什么矛盾;盛文典是他们两个的经纪人,他们三个又是上过床的关系,盛文典很有可能知道他们两个不愿公之于众的私隐,甚至可能以此为把柄胁迫他们两人;刘秀芳和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就比较单一,也就是在离婚事件上和李沛桥有很深的矛盾,他们两个之间又牵扯出一个邹宇中。” “现在高思韵李沛桥盛文典三个人都已经死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成了死结,除非有知情人愿意出来提供新的线索,不然警方就很难在这方面继续深入下去。刘秀芳和娱乐圈并没有多大的联系,他们四个共同树敌的可能性很小,那凶手为什么要专门筹划一起针对刘秀芳的爆炸案?再加上刘秀芳死前就已经被控制了,也许是刘秀芳想要报复李沛桥和凶手达成了某种协议,刘秀芳的死也许是凶手对警方的示威,你们觉得呢?” “如果说刘秀芳是协助者的话……和她有关的第四起爆炸案造成的影响的确比前三起恶劣的多。如果前三起爆炸案还能让人有一点儿侥幸心理,那针对万兴桥的爆炸几乎就是把目标锁定在全市了,所以现在媒体一窝蜂的报道,各方面压力都很大,市长也把原本半个月的破案期限给压到了一周。”肖云鹤抬起头来看了秦致一眼,“案子的性质越严重要求破案的呼声也就越高,要破案我这边肯定又是昼夜不分,如果你现在还在医院躺着……” “你觉得目标在我?” “也不是没可能。”肖云鹤道,“毕竟他们已经来过医院一次了。” “先不说这个。”秦致道,“你们想查盛文典的时候盛文典死了,想查刘秀芳的时候刘秀芳也死了,再这么发展下去你们会变得更被动。警方现在还能继续追查下去的人只有三个,范怡静赖海明和邹宇中。范怡静和赖海明又很可能跟凶手有过直接接触,如果他不想让你们继续查下去的话,很可能就会对他们两个下手。” “赖海明现在和人间蒸发了一样。”肖云鹤道,“只要比他先找到范怡静……” 而有关邹宇中的消息,则来源于傍晚才回到局里的庄骐和简宁琨。 “邹宇中死了,在澳门。”简宁琨道,“据说是欠了赌债没钱还,最后被赌场老大活活打死了,也就是一两个月前的事儿。” “又是澳门。”肖云鹤皱了皱眉,随手画了条线,将邹宇中和盛文典的名字连了起来。 第二十九章 天已经黑了。 范怡静躺在床上,不知道怎么被这种春夏之交时而反复的天气给冷醒了,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压得床垫和床板发出一声“吱呀——”的很细微的响声。躺在身边的男人还在死死地睡着,如果不是他胸膛的起伏和粗重的鼾声,范怡静会认为他已经是一堆开始腐坏变臭的烂肉。 男人的身上有一种很古怪的汗臭味,像是那种曾经被埋在土地之后又被挖出来的潮湿的泥土气,说是汗臭其实更像是一种腥臭,范怡静嫌恶的皱了皱眉,翻过身去用后背对着男人,男人咂了咂嘴,一条手臂挥过来压在范怡静的腰上,范怡静瞬间像是被什么虫子咬了似的,几乎要跳起来,但她还是忍住了。 她抓着男人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胳膊放回原位,男人的手又胡乱的抓了几下,范怡静摸到他掌心湿黏黏的汗水,像是某种虫子身上包裹着的粘液。范怡静觉得自己快疯了,伸手在被蹂躏成一团的床单与被褥中找出自己的睡袍,她披衣而起,赤裸的双脚在木地板上摸索着那双一次性拖鞋,地板也冰冰凉凉的,她瑟缩了一下,最终穿上拖鞋,两条光裸的大腿被覆盖在长长的睡袍下。 带着一点腥味的粘稠液体从双腿之间滑下,范怡静的动作僵了僵,从床头柜上的纸巾盒里连抽了几张纸,手探进睡袍里草草地抹了一下,把揉成一团的纸巾丢到桌上的烟灰缸里。之后在沙发上坐下,翘着脚在指间点燃一根细细长长的白色卷烟,擦亮火光的瞬间,在她微卷的长发上照出一种诡异的亮红。 范怡静坐在和那张大床正对着的沙发上,看见床上男人从被子里伸出来的一双脚。那双脚的脚底上有一层不薄不厚的茧,指甲并不光洁,灰蒙蒙的,摸上去有些粗糙,像是路边碎石子的表面。男人的脚臭比汗臭还要难以忍受,范怡静一口一口的吸着烟,忽然有种想把燃烧着的烟头狠狠按在男人脚心的冲动。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范怡静想。 她在烟灰缸里捻灭烟头,从沙发上站起来。空气很冷,让她发抖的同时也被冻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快步走到一墙之隔的浴室,脱下睡袍打开热水,她把自己整个人都沐浴在有些发烫的水里,冷热交替的感觉让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有什么古怪的寒意被从体内驱走。 范怡静就着水流仔细地冲洗着自己的下身,男人留在自己体内的东西混合着热水从大腿内侧流下。范怡静仰着头,一头长发被水溅得同样湿淋淋的,直到她的皮肤已经被热水冲的发烫发红,她才摸索着关掉了淋浴喷头,随手拽过挂在一侧的浴巾,湿淋淋的裹着出来。 男人仍在熟睡,没了范怡静他在这张大床上躺的更自在些,这么一会儿就已经滚成了一个大字型,大喇喇的躺着。范怡静神情古怪的看了他一会儿,窗户明明关着,屋里却像是飘着呼呼的冷风,还混合着一种很细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生根发芽了,吱呀吱呀的往上顶,要在木地板上撑开一道裂缝似的,在这样的夜里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范怡静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将双脚蜷缩在毛绒绒的浴巾里。她似乎听见了有人在屋里来回走动的声音,好几次都觉得那个人走过了自己眼前,那种咯吱咯吱吱呀吱呀的声音似乎更大了,范怡静觉得自己好像出现了幻觉,她看见一条细细的树藤子从被褥之下爬了出来,还在床单上拖出了一道灰绿色的粘液,有一种很恶心的味道。 范怡静觉得自己要吐了,可等到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男人仍旧是大字状的睡在床上,鼾声变得更重了。 范怡静有些神经质的从沙发上跳下来,冲到衣柜前拉开柜门去翻找自己的衣服,似乎全不在意那条浴巾已经从身上滑落,在冷冰冰的月光里对着空气展示自己赤裸的胴体。她在乱糟糟的衣柜里胡乱翻找着,翻出一个粉红蕾丝的胸罩却套上了一条蓝色花边的内裤,最终她用长毛衣和保暖裤把自己牢牢包裹起来,拎起随意扔在茶几上的手包,从沙发垫底下抓出几张百元大钞和手机一起塞了进去,踩着一双亮晶晶的高跟鞋,蹬蹬蹬的跑了出去。 床上的男人仍旧睡得很死,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被冷白的月光照着,让皮肤显出一种灰白的色调。他的手臂上浮现出一丝丝的红,像是细细的红线,又想是因为皮肤太过透明而浮现出来的隐藏于筋肉之中的血管。男人呢喃着翻了个身,耳朵和鼻孔里似乎有一点红绿色相间的阴影。 范怡静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狂奔着,细长的高跟鞋跟戳在柏油路面上,让她的脚底有些疼的发麻,最后还是因为一个没踩稳而崴了脚。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脱下高跟鞋拎在手里,一瘸一拐的走到街边在便道边上坐下。身后是一排卖廉价衣服鞋子的门脸商店,范怡静扭过头看了一会儿,走到一家店门口抄起原本用来垫广告牌的花砖,朝着其中一个店面的玻璃砸了过去。 她猛砸了十来下,玻璃碎了,她小心翼翼地避开玻璃碴子,伸手拿出橱窗里摆着的那双帆布鞋穿在脚上。夜里很冷,她抓紧了自己身上的长毛衣,踉踉跄跄的窜进一旁的一条小巷里。 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跟那些时不时就会浮现在自己眼前的树藤子一样。巷子的尽头是另一条街,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范怡静在麦当劳门口的垃圾箱里扔掉了高跟鞋,推门进去,点餐台前的服务生打着瞌睡,被她“喂喂”的叫声给惊醒了,迷迷糊糊地道:“您要点什么?” “这个。”她用手指了指收银台前的宣传画,“快一点。” 服务生打了个哈欠,道:“这个是午餐和晚餐时段才供应的。” 范怡静有些急了,道:“那现在有什么?” 那服务生报了几个,范怡静掏出一张一百块攥在手心里,说:“都要了……对了,我要外带。” 范怡静在麦当劳里带走了一顿迟到了的晚餐,没注意到有几个附近大学过来刷夜的学生,正在用一种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着她。 范怡静又一次失踪了。 她最后的行踪定格在百汇街口的那家麦当劳。 四月一日凌晨两点五十三分,她用手机发了一条微博,内容只有三个字——“你妈逼”。 殷浩三十号白天先是去了范怡静曾经落脚过的那家梦缘宾馆,前台入住登记的负责人回忆说他们宾馆前些日子是接待过一个和范怡静很像的客人,是在三月二十六号上午退的房,在这之前大概在这家宾馆里住了十来天,入住时间也和她发微博的时间相吻合。宾馆现在都是实名制入住,开房间之前要核对持证人和证件上的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她当时把自己裹得很严实几乎不露脸,负责人就有点儿犯嘀咕,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没说什么。 而她当时入住时使用的名字也不是范怡静,而是高思韵。 二十二日傍晚金门爆炸案发,高思韵的死和李沛桥的重伤也上了报纸娱乐版的头条,然而宾馆里的这个“高思韵”却还好好地活着,负责人当时还以为是同名同姓,还为她感到晦气,怎么好巧不巧的取了个死人名字。 二十六日九点多钟宾馆里的“高思韵”选择了退房,从宾馆的监控录像里可以看出,她离开时候的装扮正是银行监控录像里的那个“高思韵”,之后这个“高思韵”拖着行李箱步行前往银行,取走了从盛文典账户里转来的一百五十万,离开银行后在茫茫人海里销声匿迹。 至于假扮成高思韵的范怡静此后的下落,则是殷浩在大量走访银行及宾馆周边商户之后才找到的线索。 离范怡静取款的那家银行不远的地方有个小烟酒行,那天烟酒行老板的一个朋友从外地过来看他,从火车站直接打车过来的,他下车的时候正好范怡静接着他坐上了那辆出租车。烟酒行老板的朋友当时为了好报销,随手要了出租车的发票,因此记录下了那辆载走范怡静的出租车的车牌号码。殷浩在得到这个线索后依靠车牌号联系了那家出租车公司,找到了当时的司机。 司机对范怡静还很有印象,因为司机当时看她拎了那么大一个行李箱,就让她把箱子放到出租车后备箱去,但是她怎么也不肯,执意要和箱子一起坐进车里。司机看她是刚从银行里出来,也想到可能是因为箱子里有钱她才不愿意放到车后,也就没勉强,最后把她拉到了一个叫百汇园的居民小区。 百汇园小区周边的派出所在四月一日早晨接到一起报警,说自家商铺的橱窗玻璃昨天晚上不知道被什么人给砸破了,但派出所检查过后发现店内的财物并没有丢失,丢失的只是原本摆在橱窗内的一双帆布鞋,但在店主的要求下还是调取了附近道路摄像头的监控录像。殷浩先是和人去了百汇园小区,从门卫那里调来了这几天出入大门的监控记录,发现了凌晨时分慌里慌张从小区里跑出来的范怡静,又从小区居民口中得知这几天范怡静曾经出入过百汇园小区三号楼六门。殷浩把带出来的人兵分两路,一队去查范怡静昨夜离开小区后的行踪,自己则带人在百汇园小区三号楼六门挨家挨户的询问,最终锁定了四层的四零三房间。 而派出去追踪范怡静下落的那一队,也顺着橱窗被砸的线索找到了百汇街口的那家麦当劳,从昨夜值班人员和几个刷夜学生的口中证实了范怡静昨夜的确来过,并在门口的垃圾桶里发现了范怡静丢弃的高跟鞋。 殷浩又回局里申请了一次搜查令,这才有理有据的对四零三房间破门而入。在房间的衣柜里,殷浩找到了出现在银行的那个“高思韵”当时穿的衣服和戴的丝巾,并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找到了一团沾有经验的面巾纸和一支女式香烟的过滤嘴。 从床上被褥以及留下的痕迹来看,昨晚在这个房间里的应该不止范怡静一个人。那最合理的推断就是,范怡静离开梦缘宾馆后就一直躲藏在这个居民区里,昨晚傍晚到深夜的时段里她应该和某个男人在房间里做过爱,之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大半夜的从小区里跑了出来,在百汇街口的麦当劳里买了吃的东西后,又一次下落不明。 而和邹宇中有关的一些信息也陆陆续续的传来。 邹宇中当年欺骗刘秀芳,协助李沛桥在离婚的过程中骗来了刘家的工厂,之后拿了李沛桥给他的报酬来到外地,凭借着律师资格证在其他城市的律师事务所里又工作了一段时间。半年前他帮人打赢了一个和遗产有关的官司,拿到了一笔很丰厚的报酬,之后他就带着这笔钱去了澳门的赌场,准备用赌博的方式发家致富。 刚到澳门的时候他在几个小赌场里小赢过几次,就被这些小赌场幕后的大佬给盯上了,大佬亲自坐庄请他上门赌彩头,结果被人当场揭穿了他出老千的骗术。邹宇中不仅因此欠下很大一笔赌债,还因为违反规则在太岁头上动土被赌场幕后的黑社会给盯上了。那群黑社会追他追的很紧,他没机会跑回内地,只能在香港和澳门来回逃窜躲避。他被人打死的一个礼拜前曾经跟人说过“我很快就能有钱了”,但是大佬在他身上在意的根本不是钱,所以就算邹宇中许诺了还钱,也没什么用了。 而那个时间段也正好是盛文典去澳门的时间,这么一想,邹宇中在澳门和盛文典搭上线的可能性就很大了。邹宇中很可能是拿李沛桥和刘秀芳的离婚真相让盛文典去要挟李沛桥拿钱,但他没等到盛文典回来,就被人给活活打死了。 第三十章 哒哒哒哒哒。 像是有什么在敲击着墙壁的声音。 范怡静原本歪坐在一张破旧的折叠椅上打着瞌睡,此刻被这声音一惊,险些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地下室。水泥的地面上随意地堆着几个破旧的瓦楞纸箱,一团污糟的抹布被随手扔在地上,一张矮小的折叠桌放在脚边,上面放着一个打火机,一盒外文标识的女士香烟,一碗吃了一半的香辣牛肉口味的泡面,还有一个麦当劳的外带纸袋,现在里面堆满了垃圾。 香辣牛肉面的气息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汤水冷透了发出一种油腻腻的味道。范怡静嫌恶的皱了皱眉,手指摸索着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在卷烟前端擦亮一束火苗,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开始凝神注意起周边的动静。 那种敲击墙壁的声音不见了,仿佛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范怡静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些疑神疑鬼的把耳朵贴上墙壁,却听见埋在墙壁里的水管的哗哗的流水声。 范怡静嘴里叼着烟,拎起扔在一旁窄小铺位上的手包翻找了一阵,最后找到一根黑色的皮筋草草绑住头发。在她找皮筋的这段时间里,卷烟已经烧过了一截,灰白色的烟灰颤巍巍的悬着,仿佛随时都会掉落下来。 范怡静随手在麦当劳纸袋里弹去烟灰,用大拇指大力地按压着太阳穴,走到那扇窄小的通风窗前,扯开窗帘,用力扳开已经有些生锈的开窗把手,拽着将窗户抬开一线。 这是一间有三分之二体积都埋在地面之下的地下室,范怡静在窗户前站定,指间的香烟飘出的袅袅烟气顺着窗户的缝隙飘了出去。范怡静在墙壁上摁灭烟头,留下一个深色的圆形污痕,不远处传来自行车轱辘的转动声,汽车的鸣笛声,模糊的脚步声和人们的谈话声。范怡静重新把窗户关上,有些失魂落魄的躺倒在那张窄小的床上。 手包里的手机响了一下,范怡静伸手把手包里的手机一点一点的够出来,手机电量提示还剩余百分之九,刚才那一声响是提醒充电的提示音。 范怡静盯着手机的锁屏一会儿,而后解锁,随便点了个游戏进去开始消磨时间,被消灭的小怪物发出哇啦哇啦的叫声,范怡静听着游戏音效不知怎么在心底涌起一丝快意,手上的动作越发大了些,手机屏幕忽然滞了一下,游戏被迫中止,一条短信弹出来占据了大半个手机屏幕——“我知道你在哪儿,回来”。 范怡静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似的把这一行字收进眼底,那一行字像是某个诅咒似的印在她的脑海里。范怡静有些慌了,手一抖没拿稳手机,手机摔下来直接砸在了她的脸上。范怡静“啊”的呼了一声痛,忙用手肘撑着自己坐起来顺便抓起手机,但等到她再想把那行字看看清楚,手机屏幕却忽然闪了一下,因为电量不足的缘故被强制关机。 范怡静感觉到一股冷冰冰的寒意顺着背脊爬了上来,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又回来了。她从床上翻身下来,走到唯一的那扇窗子前小心翼翼的朝外看了看。这间地下室位于一个有些年头的居民小区,没有门禁可以随意进出,来往人员的声音都很嘈杂,范怡静听着喧嚣的人声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刚才那条短信她并没有看的很清楚,内容也只是看了个大概,但她能确认发短信的那个号码不是自己电话簿里的任何一个,不然短信显示的应该不只是一串数字才对。但这并没让她有安心的感觉,她都能想到,这个时候还用可能被警方知道的号码发短信无异于自投罗网,如果是那个人的话……那么多事都做过来了,更不会栽在这个小小的纰漏上。 自己真的被发现了吗?范怡静想。她看了一眼这间小小的地下室,她本来的打算是在这里一直躲到风头过去,无论是这一系列的爆炸案在警局的档案室成为尘封的无头公案也好,还是那个人最终被警方抓住绳之以法也好,只要风声不那么紧了她就可以找机会离开这个城市。她现在很后悔自己被卷到这么大的一个案子中来,她最初答应这件事的原因不过就是因为那个人帮自己解决了李沛桥那个人渣,还有那么一点儿贪心是因为那个人许诺给自己的报酬,可现在她怕了,她逐渐发现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简单,无论是那个人还是在他背后为他出谋划策的那个人,这背后的危险她以一个女人的敏锐感觉得到。 但她还没有那个勇气去对警方坦白从宽,自己怀揣着秘密跑路和向警方交待事实,这对范怡静来说是个两难的选择。她清楚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她没杀人没筹划爆炸案手上也没沾血,最多就是个知情不报再加上混淆视听的协同作案,真正由她自己来做的事情不过就是假冒高思韵去银行取走了那一百五十万而已,而且现在这笔钱她连一分一毫都还没有拿到。如果自己去向警方投案自首,以自己的参与程度来说,如果态度良好的话,自己很可能不会真的进监狱蹲大牢,可是那个人,确切的说是他背后的那个人的手段……范怡静担心的是这个,如果被他们察觉到自己的这个念头,连自己能不能成功走进警局的大门都还是个未知数。 就像那条短信里说的——我知道你在哪儿。 我知道。 知道。 范怡静痛苦地闭上眼睛,可是她也不敢想,就按照原来的那种发展放任下去,自己在那个男人的眼中不过就是一个傻乎乎的可以拿来利用的女人,一个只要自己喜欢就可以随意折腾泄欲的工具,等到哪一天他觉得厌烦了又或者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多成了威胁,那她就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随时可能被砍成几段装进麻袋沉尸江中又或者被焚烧成一坨坨的焦炭。 范怡静清楚,自己知道的事实不是筹码,而是随时会引火烧身的炸药。 范怡静咬紧了下唇,站起身来在狭窄的地下室里六神无主的转了几圈,最终开始动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先是把已经没电了的手机扔回到手包里,又捡起地上的卫生湿巾掸了掸上头的尘土也扔回去,泡面盒子下面还压着不到三十块的零钱她也拿过来收好。之后从那堆瓦楞纸箱下面翻出一个脸盆,倒了半瓶矿泉水先涮了涮,之后开了三瓶矿泉水全都倒进盆里,蹲下身来仔细地洗了一遍脸和脖子。她拽起长毛衣的一角擦干了脸,从手包里翻出一整套化妆工具摆在那张简陋的床上,选了深色的粉底在自己脸上均匀地扑了一层,给自己画了个很显老气的妆面,又拆下皮筋给自己做了个盘发,这样一眼看上去便不太像是二十岁出头的面相,而更像是个三十四五岁的已婚妇人。 范怡静知道自己这么做恐怕没多大作用,但她所求的也不过是某种程度上的心理安慰。做完这一切后她又找出个塑料袋来装了两盒泡面,在检查了一遍确认自己没忘记什么东西之后,推开地下室的门走了出去。 阳光明媚。 下午两点半,可谓是一天中太阳最毒的时候,这个时间正是赋闲在家的人们惯于午睡的时间,小区里基本没有什么人走动,偶尔有一两个调皮的孩子出现,也忙于追逐打闹而无暇顾及到缩手缩脚的范怡静。 范怡静走出小区,那种在地下室里感觉到的,正在被某种视线窥视着的阴冷感在日光的照耀下仿佛融化了一些,她有些茫然的站在小区附近菜市场的门口,因为不安让她贸然从阴暗的地下室里跑了出来,可此时此刻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的路该怎么走。 是冒险去长途汽车站搭车离开本市,还是…… 她最终打定主意奔往长途汽车站,这是她在赌自己的运气,那个人想要离开A市要比自己困难的多,这是她唯一能为自己争取的一点优势。 她深吸了一口气,刚准备迈步离开,却忽然听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一种沙沙的摩擦声,让她想起以前在动物科普类节目中曾听到的,那种又粗又长的蟒蛇在地面上爬行的声音。 还有味道。 一种带着腥气的泥土味道,并非是乡村那种回归自然让你觉得心旷神怡的泥土气息,而像是混杂着腐臭烂肉的死人土,阴冷阴冷的,闻久了让人有种想要呕吐的恶心感。 明明不远处就是贩卖吆喝齐聚一堂的菜市场,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热闹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范怡静在心里安慰着自己是他们觉得累了才不吆喝,但是太安静了,安静到范怡静觉得自己这种说法都站不住脚,只有那种沙沙的,在地面摩擦的爬动声变得愈加清晰起来。 范怡静有些惊恐地看向周围,发现有许多有如婴儿手臂般粗细的红绿相间的树藤子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 完了。 范怡静想。 她感觉到那些树藤子顺着自己的脚腕缠了上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是在咬破自己腿上的保暖裤,下一步就是要啃烂自己的腿。范怡静站不住了,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有更多的树藤子游走着爬到她的身上,牢牢地把她包成了一个茧。 ****** “云鹤,报纸。”乔源急匆匆地跑过来,把一叠刚出炉的还热乎乎的午间日报从车窗里递给肖云鹤,道,“都准备好了。” 肖云鹤坐在驾驶席上,随手翻开乔源递过来的午间日报,展开到第四版的广告位,左下角,报纸略微发着铅灰的底色上印着分明的一行黑色大字——“预告:四月二日下午四点半,淮秀里小区,一起谋杀,准时上演。” 第五起预言谋杀。 肖云鹤只看了一眼便合上了报纸,略一抬眼透过车窗看过去,淮秀里小区铁门上的五个大字早已褪了色,只是从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还能看出当初小区落成时对这五个大字描绘的红漆。乔源已经打开了后车门猫着腰上来,一屁股坐在座位上接过舒凌递过来的矿泉水猛灌了几口,才说道:“怎么样?看着还凑合不?” “模仿起来没什么技术含量。”肖云鹤道,“这报纸大概需要多长时间能全市发行?” “一个来小时吧。”乔源说,“午间日报的发行量不大,毕竟有晚报在那儿撑着呢,不过在中午这时段里量也算不小的了。再说只要有一个人看了这报纸消息就能扩散出去,实在不行咱就找几个人上大马路上嚷嚷几嗓子去,还怕人不知道么,最近为这事儿闹得人心惶惶的,有点儿风吹草动就跟炸开锅似的……人民群众对人家媒体可比对咱们警察信任多了。” “你这话可别让人记者听见。”舒凌道,“云鹤,这么干能成么?” “能。”肖云鹤说,“任何一个计划的筹划者和执行者,都很害怕在行动过程中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状况,就跟解救人质一样,我们也很害怕犯人会突然发狂又或者是变卦。现在他的计划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想要完美的收尾就差这一环,能做连环案的人总有点儿执念,倒不用太担心他不会出现。” “这是个局。”他沉声说。 刊登在午间日报上的第五起预言谋杀是肖云鹤的授意,意在比对方抢先一步发出这通死亡预告以便打乱对方的步调。在殷浩成功追踪到范怡静在百汇园小区的行踪之后,案情的某一方面似乎已经变得明朗起来。高思韵死了是不争的事实,是范怡静假扮高思韵去银行取款的事情也已经板上钉钉,那范怡静作为事件的参与者很可能就知道某些内情,而这些内情恰恰能够明了谁是幕后黑手的这个问题。 范怡静在深夜从百汇园小区一个人跑路,至少证明她在选择做出这一举动的同时就已经和那个人不在同一阵线,她的下落是警方和幕后黑手的一场博弈,警方找到范怡静是想知道真凶是谁,而幕后黑手想要找到范怡静是想杀人灭口,毕竟只要范怡静一死,这个世界上知道他参与了这件事的人就已经死光了,能否安全的抽身而退的关键都在范怡静身上。肖云鹤现在有点儿庆幸范怡静做出了逃跑的这个决定,她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知道自己只有这么做才能会有一线生机。 而在另一件事上,也许是她的无心之举,但正是这个也许她根本没放在心上的举动,却阴差阳错地把最关键的证据送到了警方眼前。可以说肖云鹤现在执着的已经并非是“那个人”是谁,他以凶手名义发出第五封预言谋杀信的目的,也只是想逼那个人出现在警方的面前。 肖云鹤抬手看了一下表,下午三点半,距离报纸上的预言谋杀时间还剩下一个小时。 很快就能结束了,他想。 第三十一章 四月二日下午四点十八分,淮秀里小区。 一辆银灰色的桑塔纳驶过小区大门,拐了个弯没入到七号楼背后的阴影里,缓缓靠近人为划定的停车位,停了下来。 车窗玻璃上贴着深褐色的遮光膜,从外头只能看到驾驶席位置上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男人将车停在居民楼的阴影里,谨慎地朝四周看了一遍,毕竟还没到下班的时间,周围停放着的私家车还并不是很多,男人又忐忑地回忆了一遍自己刚才开车进来的过程,拐弯找车位的一系列动作应该都很自然,很像在这里已经居住了十几年的老住户。他这么安慰着自己,总算略略松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点上,再歪过身去将副驾驶那边的车窗打开一条缝,好让香烟的气息可以尽快地飘散出去。 副驾驶的座位上放着一个公文包,和车窗遮光膜的颜色一样,都是深褐色。男人把香烟叼在唇间,动手将公文包打开,公文包里是一把大约有一个半手掌长度的切肉刀和一双塑胶手套。男人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很大的白手绢,折了几折,弯腰从副驾驶席座位下掏出一罐喷雾剂,将折好的手绢用喷雾喷湿,又将喷雾剂藏回到座位底下。 而后他打开车门,拎着公文包下了车,就像一个下班回来的普通上班族。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门牌号,确认是七号楼三门,他站在楼门口的过道里,假意翻动了一下信箱,目光却已经在四周扫过一圈,看到几乎埋没在阴暗里的下行楼梯,又左顾右盼了一下,确认没人,这才朝着楼梯走了下去。 地下室的味道并不好闻,有一种很古怪的潮湿的味道,像是漏出来的水混合着泥土。地下室附近有很多管道交错着横在墙角里,男人避开那些管道,总算在一片杂物中找到地下室的那扇小门,门很旧,但是门把手那里的灰被蹭掉了一大片,显然在最近被人动过。男人心头有一丝喜悦,站在门前低低咳嗽了两声,敲了敲门。 “出来吧,我们谈谈。”他说。 没有人回答。 男人把耳朵贴近大门,有些悉悉索索的响声从门板的另一边传了过来。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将那块叠好了的手绢捏在掌心,他刚才在手绢上喷了乙醚,准备等门一开就把手绢糊在那个居然敢逃跑的女人脸上,先让她软绵绵的倒下来,之后再在这间小小的地下室里用刀划开那个女人的肚子,或者把她的脑袋砍下来,四肢剁碎,就扔在这间脏兮兮的地下室里。 男人沉浸在幻想的血腥场景中,有种咬牙切齿的快意在心间荡漾开来。 杀人犯也是分很多种的。 意外杀人与故意杀人的原始动机就很不同,杀了人后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日日噩梦继而主动向警方投案自首的,又或者是因为亲手结束了一条人命而唤起了心中嗜血的种子,进而一不做二不休的干掉知情人的。男人在这方面无疑是属于后者,自从他见过高思韵被炸的鲜血淋漓的样子之后,那只在他心中沉眠多年的凶兽似乎一下子就被唤醒了,高高地昂起头,张牙舞爪地咆哮着催促他犯下一起又一起的案子。每次看见有人因为爆炸而血肉横飞的样子,他都很想冲上去抱着那堆血肉模糊的残肢,像亲吻爱人一样亲吻它们。 他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门板的另一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男人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预谋的流程在那一瞬间在脑海里闪过无数遍,他轻声道:“你躲不掉了,开门吧。” 他在心中想象着那个女人在门板另一边颤抖的样子,情不自禁地在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门开了。 男人将一只脚卡进门框与门板的间隙,手连着半个身子都侧进去。他右手已经抓紧了那块沾着乙醚的手绢,只要他看见那个女人的脸……只要她死了,一切都能结束了。 可是在门开的那个瞬间,他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冰冷的铁器在手腕上喀啦的一声响,便已将他铐了起来。 男人连忙后退,想将手从那个半开的门缝里拔出来,可对方的力气似乎比他要大得多,他不仅没能跑出来,反而觉得有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抵在自己的后腰与脑袋上。 地下室的门开了。 他看不清走出来的那个人的脸,只听到他平静到冷淡的声音道:“盛文典,你被捕了。” 盛文典难以置信的张大嘴,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许多荷枪实弹的特警,肖云鹤从地下室里走出来,反拧过盛文典的手腕将他的双手铐在背后,对武警点了一下头,示意他们把人带走。 盛文典这才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可是特警的一双大手死死地压在他的肩膀上,几乎让他的上半身连动都不能动。 盛文典被押着走出居民楼,一辆警车停在小区门口,范怡静裹着一件厚外套站在警车旁瑟瑟发抖,牙齿在下嘴唇边缘咬出一道浅浅的齿痕。他们两个人的视线相交,彼此在对方脸上都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盛文典注意到范怡静眼里的一丝快意与欣喜,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解脱。盛文典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骂道:“贱人。” 他被特警押进了范怡静身旁的那辆警车里。 殷浩和许愿占据了这辆警车驾驶席和副驾驶的位置,殷浩略一点头对特警道了一句辛苦,踩动油门将警车开回了警局。 舒凌拍了拍范怡静的肩膀,递给她一瓶还温着的奶茶,范怡静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拧开瓶盖浅浅地抿了一小口,轻声道:“谢谢。” 两个小时前的记忆像是场噩梦似的,就在她以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那些树藤子啃食成一具白骨的时候,忽然有一团温温的火焰在四周漫开,那些原本已经缠绕到她身上的藤蔓,像是很畏惧这火焰似的,瑟缩着退开,有些藤蔓被火焰撩到,顷刻之间就化作一条蜷缩着的细小灰烬。 范怡静腿都软了,险些就要晕过去。 有人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将一件外套披在她的身上,范怡静有些茫然地看着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几个陌生男人,只觉得被那些藤蔓包裹过后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冷,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上的外套。 为首的那个男人道:“别害怕,我们是警察。”说罢把证件亮到她的眼前。 范怡静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注意到那张证件上面的名字是肖云鹤,慌忙道:“你是肖警官?” 肖云鹤“嗯”了一声。 范怡静慌忙道:“肖警官……是盛文典。” “我知道了。”肖云鹤仿佛并不觉得诧异,又说,“舒凌,你安排一下她。” 从得知了那些秘密开始直到现在,作为一个多半有些罪责的案件参与者来说,范怡静在面对着这些几乎是从天而降将她拯救于水火之中的警察,完全没有感受到自己处在罪犯这个微妙位置上对警方的惧怕和惊恐,在持续了这将近半个月的忐忑不安之后,她终于踏踏实实地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而在这半个月内轰动A市的连环爆炸案,也随着盛文典的被捕,暂时告一段落。 警局,审讯室。 盛文典垂着头,百无聊赖的晃动着铐在手腕上的手铐。审讯室的门开了又关上,盛文典的眼睛动了动,用一种翻白眼的神情扫了一眼来人,等到二人落座,忽然努了努嘴指着其中一人道:“你不是警察。” 秦致“嗯?”了一声,很给面子的继续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跟他是一对儿,可你不是警察。”盛文典道,“你前些日子还跟个死人似的躺在医院里……那个姓颜的说的没错,只要你一醒,就什么都完蛋了。” “怎么说?”秦致似乎饶有兴趣的追问道。 “只要你一天不醒,肖警官的心就不会静。”盛文典咂咂嘴,“可那姓颜的也他妈的是个骗子,看见你们我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就是把我当个棋子儿当个玩意儿给用了,关键时刻就把我扔出去——我他妈的这不活该么。还有范怡静那个贱人——是她跟你们说了是我?” “是她也不是她。”肖云鹤说,“你的金蝉脱壳玩儿的不错。假死脱身也不算是很罕见的手法,第一起爆炸中高思韵死了,第二起是李沛桥,到第三起的时候就会让人有种心理上的错觉,顺理成章的认为被炸死在民生银行的那个人是盛文典本人,这种惯性思维很难让人在第一时间怀疑到案件的被害人,也就是一个死人身上,但你的这种手法有个致命的破绽,就是一旦被人发现你还活着,所有的戏就都演不下去了。” “还不是范怡静那个婊子跟你们透的底。”盛文典冷笑道。 “是她也不是她。”肖云鹤又重复了一遍,“你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就是不应该把知道你根本没死的范怡静留到今天。如果你在范怡静为你取了钱之后就把她杀人灭口,而不是把她留下来当成泄欲用的床伴……” 盛文典的脸色有些变了,肖云鹤看着他有些扭曲的神情笑了笑,继续道。 “你可能还不知道,在百汇园小区,范怡静最初藏身的那个房间桌上的烟灰缸里有团面巾纸,经过检验,我们发现在那团面巾纸上,竟然发现了一个应该已经死了好几天的人的经验,而那个人,就是你。” “你那天醒了之后,发现原本躺在你身边的范怡静居然不见了。你害怕范怡静把你还活着的这件事告诉警方,你迫切地想找到她,也害怕她暴露百汇园的地址很快就会带着警察过来抓你。你很着急,所以只是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百汇园,根本没注意到桌上的烟灰缸里会有一团沾了你经验的面巾纸,最终成了暴露你没死这件事的关键性证据。” “当然,我们也有疏忽,民生银行爆炸案里先入为主的认定了那具被炸的四分五裂的尸体是你,所以即便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DNA样本,也没有对那具尸体进行进一步的检测来确认身份。既然现在你还活着,那出现在民生银行爆炸案现场的那具尸体,应该是至今还下落不明的赖海明吧。” 盛文典干笑了一声,不予置评。那天他醒了发现范怡静不见了之后的反应肖云鹤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盛文典知道范怡静是个变数,但是他那一点儿隐蔽的大男子主义还认为自己有能控制住这个女人的绝对掌控权。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已经是颜回生及他背后那个人的一枚弃子,范怡静躲到淮秀里的消息是颜回生告诉他的,第五起预告信颜回生也告诉他那是自己的安排——当然,现在第五封预告信是谁的意思已经不重要了,颜回生一定已经知道了范怡静落在警方手里的消息,在范怡静这件事上,可真谓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所以他忙不迭的抛出自己,想必就算现在自己把和颜回生有关的消息全盘托出,以颜回生的手段,恐怕警方早就找不到和他有关的蛛丝马迹了。 作为一个优秀的平日里要顾及到各种风险可能性的经纪人来说,盛文典还是很能理解颜回生的举动。天上没有白砸下来的馅儿饼,他和颜回生只不过是以利相交,最简单不过的生意人关系。颜回生允诺帮他除掉高思韵和李沛桥,自己则答应他要尽可能的把肖云鹤牵扯到这起案子中来,盛文典当时也是被眼前的利益迷昏了头,只觉得要把肖云鹤牵扯进来不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至于刘秀芳,那只不过是个烟雾弹,目的是诱导警方把视线转移到李沛桥和刘秀芳当初离婚的恩怨上去,再借机做掉范怡静,他就可以拿着钱远走高飞了。 可惜啊可惜,棋差一招。 金门与第一医院两起爆炸案发生之后,紧跟着的就是发生在民生银行的第三起爆炸案。前两起案子中死了高思韵和李沛桥,盛文典当时就在银行,又有大堂经理的口供,爆炸又发生在银行后方的金库,准备冲进去救人的特警都受到了波及受了重伤,警方自然而然的就会认为第三起爆炸案中的死者是盛文典本人无疑。再加上那具尸体又被炸得四分五裂的也根本看不出他原来到底长什么样,验尸的关注点又主要在死者生前的身体状况又或者是否有药物使用迹象,所以最关键的“死者到底是不是盛文典本人”这件事情,就被众人无意识的给忽略了。 直到殷浩将在百汇园小区发现的那团沾有经验的面巾纸送检,由何其昭发现面巾纸上经验的DNA样本与原本应该死在第三起爆炸案中的盛文典比对一致,才总算是揭开了困扰他们多日的凶手与多名死者到底是什么关系的谜团。 由现在他们掌握的线索可以知道,范怡静是在二十六号上午九点左右从梦缘宾馆退的房,民生银行爆炸案一个小时前,也就是十点半左右在银行完成的一百五十万的取款手续坐出租车离开,而盛文典是在当天十一点之前就已经出现在了投资广场附近的民生银行。梦缘宾馆、民生银行和百汇园小区几乎是一个正三角形的三个顶点,这么短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允许范怡静和盛文典一起出现在百汇园小区还滚了床单。再加上百汇园小区四零三房间的原屋主也说了,他将房子出租给范怡静是在一个月前,但直到二十七号一早他才接到范怡静入住的消息,那背后的真相是什么,就已经是不言自明的了。 第三十二章 如果盛文典没死的话,那之前的一切就都很好解释了。 金门爆炸案的整个过程至少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案发时盛文典就在片场,他负责用刊登着第一封预言谋杀信的报纸去吸引片场众人的注意力,再由另外一个人趁机毁坏原有的花枝,并且在最方便替换的位置上安放好埋放了炸药的替换花盆,既然盛文典也没把颜回生参与进来的事儿藏着掖着,这一环恐怕就是由颜回生来操作的了。 至于第一医院的爆炸案那就更简单了,盛文典作为经纪人,在李沛桥入院前期一直在医院陪护和应付记者,想要在他李沛桥床下安放定时炸弹简直就是易如反掌,谁也不会料到他尽心尽力看顾的表象下存着的是对李沛桥的杀心。盛文典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应该一律都是由颜回生代办,比如说出现在医院里戴帽子的送信人,出现在警局的送信人,持刀胁迫电台女主播的神秘人,民生银行金库保险柜的开柜人和那个海外账户的持有人,应该都是颜回生一手包办下来的业务。 随着四月一日晚间民生银行客户经理的苏醒,爆炸前后的一些细节也得到了还原。客户经理虽然重伤昏迷了一段日子,但苏醒之后他的记忆还比较清晰,确认了那个编号为714的保险柜里装着的的确是一个电脑包。当然,这些东西在寄存进来之前都是经过检查的,在三个月之前就把定好了时间的炸药存放进来这个方法虽然听上去合理,实际操作起来却很难办到,这也是一直困扰着重案组的一个谜团之一。本来也有盛文典拿着炸弹在金库自杀的可能性,但随着第四起爆炸案的发生证明凶手的行动还在继续,盛文典自杀的这种想法自然也就没有纳入到考虑之中,那银行金库里的C4炸药到底是怎么来的,也就成了一个谜。 而这一切都在客户经理的叙述中得到了答案。爆炸发生的时候银行金库里只有盛文典和客户经理两个人,但客户经理很肯定他是在爆炸发生之前不知道怎么就晕了过去,根本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包括紧接而来的爆炸。那从客户经理昏迷到爆炸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也足够盛文典安放炸药并将自己与赖海明掉包,让赖海明替代自己死在了这第三起爆炸案之中。所以警方在此之后一直没有追查到赖海明的下落,因为谁也不会想到他早已替代了盛文典,老老实实地躺在了法医室的冷柜里。 至于李沛桥参与的毒品交易和C4炸药的来源的情况,殷浩和傅淞也已经基本摸清楚了。当初于家的垮台导致了A市许多地下交易的重新洗牌,于家和殷家不同,于家是全靠着以于宝生为首的家族势力才撑起来的,只要于家本家一垮,他们也就完了;殷家则不同,以殷鸿正为首的本家势力在整个结构中占领导地位,余下的干部则是相互制衡的关系,这样的好处就是即便处在最顶端的殷家本家出了什么意外,余下的人也还有转圜的余地,殷家也正是因此才算是躲过了那一劫。于家完蛋殷家暗中干掉了几个对于家仍旧忠心耿耿的人之后,就把于家的残部收归到自己麾下,又接手了他们的一部分生意也算是弥补了之前的损失,经过各方权衡也推选了新的当家。新当家的成功上位也和夜睿有些关系,这是秦致查证过的,夜睿从不吝惜在要紧的地方给自己留一颗棋子。 不过现在夜睿的事情不是重点,于家殷家遭受重创之后从外地又悄悄潜伏进来一批新的势力,趁着殷家元气大伤的时候也在A市的地面上分了几杯羹出去,李沛桥贩毒途径的来源应该就是这后续潜伏进来的一支。李沛桥的事情殷家清楚,但实际上和他们家的关系又不是很大。 但C4炸药的来源却和殷家有脱不了的关系,炸药这类东西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搞到手的,颜回生动用了夜睿埋在殷家的关系才搞到了三公斤的C4。然而傅淞在这方面也有门路,如今这连环爆炸也已经闹得沸沸扬扬,饶是黑帮也怕惹祸上身,有意无意的也对傅淞实话实说了。 虽然这四起爆炸案的过程已经大体明晰,然而盛文典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制造了爆炸案杀害了高思韵李沛桥和刘秀芳,也只能在他本人那里才会得到答案了。 “你的动机呢?”肖云鹤问。 “李沛桥贩毒,手里一般是冰和四号。混娱乐圈的路子广,怎么说吧,娱乐圈里有钱人不少,供这玩意儿也供应得起,姓李的这么多年下来单靠这个也攒了不少钱,因为这个他后头也有人捧他,所以才红了。但他这人也挺聪明的,知道不能把自己往高处捧,人怕出名猪怕壮,他要是真把自己捧成国际巨星了,他卖毒品这件事儿还不是分分钟的就能给人扒出来,到时候谁管你是国际巨星还是街边草根,先监狱里呆着去呗。”盛文典摊了摊手,忽然话锋一转,问道,“李沛桥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录像带,你们警方都找着了?怎么样,看过没有?” 李沛桥自拍自演的那些性爱录像现在都被当成证据封存在档案室,警局的一帮大小伙子们在这方面出乎意料的腼腆,除了庄骐在搜李沛桥家的时候不小心瞄到过一眼,负责这起案子的一二组众人里还真没别人还看过,案子还忙不过来呢谁还有那个工夫去看李沛桥自录的爱情动作片。但如今盛文典这么一问,肖云鹤的第一反应是那些录像带里怕不是还有什么玄机。 盛文典的表情似笑非笑,脸颊的肉随着他说话的声音像是在不停抽搐:“看了之后你就明白,我为什么想炸死那狗日的跟那姓高的婊子了。” 说罢他撩开袖管,露出手臂内侧几个泛青的针孔。 “你吸毒?”肖云鹤皱眉道。 “你他妈的以为我乐意?”盛文典晃了晃头,“李沛桥那王八羔子,卖这玩意儿自个儿却连点儿沫子都不沾……真他娘的‘洁身自好’,你说是吧,肖大警官?” 肖云鹤没理会他对李沛桥的嘲讽,只打了个电话回办公室:“乔源,你带几个人赶紧去过一遍李沛桥家里搜出来的那些录像带,快点儿。” “哈?”乔源不明所以,刚想问“看那些玩意儿干啥”,肖云鹤却已经把电话给挂了。乔源看了一圈,舒凌不在,殷浩估计不会对那种东西感兴趣,只叫了陈棣出来,路过隔壁组的时候又叫上了简宁琨和庄骐,一行四人跑去看爱情小电影。 盛文典打了个哈欠,看着肖云鹤挂断电话,把身体向后仰了仰,尽量在窄小的位置上找到个舒服的姿势,又问道:“来根烟抽呗。” 肖云鹤没理他。 盛文典自讨了个没趣,低下头去用拇指的指甲去刮蹭中指指腹上的茧子,过了半晌又抬头打量起秦致来。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他问。 “怕你死了惹麻烦。”秦致说。 盛文典“嗤”地笑了一声,像是听懂了,而后又开始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其实那天庄骐在李沛桥家看见的那一眼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一盘录像带还没看完,以乔源为首的四名大好青年的三观就开始频频遭受冲击,完整的看过一盘录像带之后也不用再管其他的了,乔源直接把电话给肖云鹤打回去:“……云鹤啊这姓李的他不是重口味啊他是个性虐待狂……呃……你说他是以跟人那啥为目的还不如说他就是为了纯粹的虐待啊……我现在算是明白盛文典为什么想把他弄死了。” “都明白了?”盛文典看着肖云鹤又一次挂断电话,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他和高思韵爱玩儿那是他们俩的事儿,扯上外人……嘿嘿,不就是我发现了他们俩要一块儿搞毒品?高思韵那婊子就他妈的一苍蝇,看见什么脏的臭的都网上嗡嗡,一路爬别人床混上来的,知道李沛桥有这路子自己主动就贴上去了,啧啧,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可我他妈的就不是人了?” “你用他们二人涉毒威胁高思韵签的保单?” 盛文典耸耸肩:“算是吧,还有那王八蛋当初跟他老婆离婚时那点儿污糟事儿,其实我也清楚。大概半年前吧,我发现他们俩在说毒品的事儿,我可是个老实人啊,知道毒品这玩意儿沾不得,可我是他们俩经纪人啊,万一哪天东窗事发了我他妈的也得跟着玩儿完。结果那俩王八犊子说是‘好好谈谈’,结果一碗迷魂汤下去反而拍了那录像带过来威胁我了。不过他们也清楚,录像带流出去最多是我没脸,可他们的事儿要是捅出去那就是要命的勾当。高思韵那婊子就投了个二百万的保险说受益人是我,也不看看这玩意儿要等她死了才能成呢。我为什么杀她?我他妈为了这二百万我也得弄死她。” “年初我去了趟澳门,散心,结果被人出老千骗了。后来在澳门遇见那个姓邹的,知道了李沛桥跟他老婆离婚里头的勾当。那姓邹的让我回来告诉李沛桥赶紧拿钱去赎他,不然就在圈子里把他名声给搞臭。我本来也没想帮他,也幸亏他死了,不然我还得跟在李沛桥后头给他擦屁股。后来就是遇见那个姓颜的,当时我急于搞死高思韵好拿到保险金把债先给还了,那姓颜的挺有手段的,答应了跟他合作之后澳门那边的债也追的没那么紧了,我说顺便也把李沛桥这狗娘养的给整死成不,他说行啊,只要我答应给肖警官找点儿麻烦。我后来一合计说我自己干脆也‘死’了算了,反正钱也到手了,我他妈拿着钱自己逍遥去不比填债来的划算。” “刘秀芳是自愿,她一听说能搞死李沛桥简直是豁出命去了,范怡静也是,你们还不知道吧,当初她肚子里的那个种压根不是李沛桥的,是李沛桥找了五六个人把她轮了之后才有的野种。范怡静简直恨不得把李沛桥给剁了,我又不让她去杀人不就是个取个钱,谁成想最后还是栽在这个婊子手上了……” “颜回生呢。”肖云鹤打断他。 “我怎么知道?”盛文典道,“我跟他连朋友都不是……他妈的现在早跑没影儿了吧?” 这一系列案子里最关键的变数就是范怡静的下落。在淮秀里小区门口试图绞杀范怡静的那些藤蔓是颜回生放出来的,然而在秦致出手阻拦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盛文典这次是非暴露不可了。轮武力值他打不过秦致和肖云鹤,一旦范怡静被警方保护起来他就再也不可能有机会下手,那她自然就有机会说出盛文典假死的秘密,还不如直接把盛文典当成个弃子扔出来好给自己争取一点儿脱身的时间顺便卖个肖云鹤一个破案的人情。盛文典被捕警方必然忙于案件的收尾,肖云鹤不可能亲自到各个关卡去追堵自己的下落,只要有这么一个时间差,他就可以很轻松地从A市抽身而退,进而回到夜睿的身边。 在肖云鹤为了爆炸案忙的焦头烂额的过程中能趁机除掉秦致固然是好,但就算这一步没成对他们来说也没有损失,秦致需要缓冲的时间,夜睿同样也是,他们需要的只不过是时间而已。 肖云鹤合上记录簿,又看了盛文典一眼。 人也是分很多种的,有些人老实巴交了一辈子,也许等的就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丧心病狂。 当然,李沛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不过,法律现在已经很难跟他一个死人计较些什么。 盛文典的坦白是真的坦白,该说的全都说了。假死的把戏一旦被戳穿,任何的狡辩都显得很苍白,他当了这么多年经纪人利害关系看得比别人清楚,与其在审讯室里跟警方磨洋工指望着颜回生把自己捞出来,还不如尽快交代进个小班房自己一个人好好呆会儿。 以利相交的合作伙伴,就跟赌博一样,排除各种其他因素的干扰之后,赌的也不过就是运气和人心。 那种咯吱咯吱的声音又出现了。 盛文典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很古怪的笑容,就像那天刘秀芳坠河之前的那个笑容一样。 秦致掌心抵着的那张符纸倏地弹出,轻飘飘地贴在盛文典的额头上,在他的眉心留下一个暗红色的古怪图形。 盛文典像是根巨大的藤蔓似的在座位上扭曲着身体,却因为被那张符纸镇着,一时之间也只能在椅子上蹭来蹭去。 他的声音也开始变得古怪和尖细,阴森森的,而后“嘿嘿”地笑了一声。 他的嘴动了动,脸上浮现出一种讥诮的笑意,几乎是一字一顿道:“秦少爷,衡青大人,夜睿大人提醒你们,莫忘德溪之约。”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