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旧事 ⅴ谶语 ——顾禛
顾禛  发于:2014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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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一本突然蹿红于网络的小说,却在不经意间无情地揭开肖云鹤试图掩盖和遗忘的过往。 同一作者名下的另一篇小说,又几乎是分毫不差的指向四起至今毫无定论的谋杀。 三家大会之上的离奇谋杀,世家风向的突然变更,秦致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我用了一生,来筹划这场漫长的离别。 这卷是个和网络还有现实相关的故事(。 并且我觉得从构思上不算是个好故事啦,写法上也在想到底要怎么表述比较好。 因为是表·里两个世界之间的故事,希望不要让人看的太混乱……啦。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惊悚悬疑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致,肖云鹤 ┃ 配角:夜睿,沈恒 ┃ 其它: 第一章 正月十五,元宵节。 肖云鹤百无聊赖的躺在病床上,听着走廊里医生护士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听了一会儿觉得颇为无聊,又转而去研究那些隐约传来的鞭炮声是放到了第几挂。 人瞎了之后其他感官尤其是听觉会变得更敏锐是经过科学论证的,不过肖云鹤作为一个新人明显还处于摸索阶段,躺在床上听了一天的脚步声,也没突飞猛进的进阶到可以只听脚步声就能辨别出来者何人的程度。所能达到的程度不过就是——听到脚步声,哦,有人进来了,当然,没瞎的人也能做到。 人一旦瞎了就特别容易觉得无聊。某种消极怠工的意义上肖云鹤还是很乐意在医院躺着的,前提当然是没病的要死。每天也不用上班,有人好吃好喝的供着,因公负伤进医院医药费能给报销,光明正大的不上班领导又不会克扣你的工资,运气好的搞不好还给点补偿什么的——拿生命在工作的人偶尔进一次医院就等同于度假。 当然,轻松愉快的前提是你要双目明亮。 肖云鹤把手机在手里转了一圈儿,解锁,又给锁上,怕的是不知道按了什么按钮万一再订购了什么收费项目;书也看不成,自己看不见,医院的医生护士都忙得很也不会有谁有那个闲工夫给他念书听;听歌,嗯,看上去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肖云鹤不算有这个爱好——五音不全人士没工夫自虐。 有脚步声。 小护士托着个托盘进来,轻车熟路的拈起输液管查看吊瓶情况,肖云鹤躺在床上任由她摆弄,片刻后,又有药液顺着输液管滑了下来。 肖云鹤受不了了,终于道:“怎么还挂?” “就这一瓶了。”小姑娘的声音又甜又脆,伸出手来摸了摸肖云鹤的额头,“烧退了就不担心了。” 肖云鹤懒洋洋的应了一声,片刻后又听到小护士在炸毛:“秦先生这又哪儿去了?” “……”肖云鹤面不改色地淡然道,“去厕所了吧。” “去厕所能去一天骗谁呢!我一个小时来一回还一天都没看见他呢!我跟你们俩说了多少次了——是!病!人!就!不!要!乱!跑!”小护士气沉丹田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别以为你们俩是警察护士长就不敢抽你们!” 肖云鹤摸了摸鼻子,很无辜的“哦”了一声。 小护士软了。 女壮士路线不顶用就又开始采取怀柔政策:“您俩就行行好吧,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儿我们医院这儿还得担责任呢,你看我们这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到了月底才千百块钱拿着我上有老……呃下还没有小的,肖警官啦我求求你啦让秦警官大人也好好在床上躺着行不行啊……” “我们待遇也不高。” 小护士一口老血几乎要直冲天际:“肖警官麻烦您注意重点行不行……” “人都不在上哪儿注意重点去。”肖云鹤很诚恳的表示,“跟我说没用,等他回来了您自己说去。” 小护士捂脸跺脚的动作一气呵成,悲愤的端起撂在一边儿的托盘准备冲到护士长大姐那儿哭诉——我们医院怎么就收了这么俩不配合治疗的冤家! 事情呢,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正月十二。 经历过一天的梁公村探险之后,秦致和肖云鹤两个人身上多处挂彩,最后总算是灰头土脸的从地下成功转移回地表。进了村子之后陪同小警察的突然消失让肖云鹤吃了一惊的同时同样也给小警察带来了不小的精神压力。小地方平平静静的多少年没出过大案子,本来应该全年无休的警察局因为多年相安无事也私心的给自己放个小假。小警察呢,两年前刚从警察学校毕业分配进市局还是菜鸟一只,地方小市局规模也小,过完年刚开始正经上班,一堆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儿压在手里得处理,当时就他没事儿做干脆就派到火车站接人去了。秦致和肖云鹤过来的时候也没太说明他们俩是过来干什么的,小警察经验不足的以为他们俩就是过来找个人,没多想就直接把俩人带村儿里去了。谁成想这村子那么邪门儿,进去的弥天大雾不说,自己不过就那么一走神儿,周围俩人就都看不见了。 回过神儿来的小警察看见就剩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杵在梁公村的大门口,当即冷汗就下来了。他还没被吓傻呢,还记得当时他们是一块儿进的村,现在自己完好无损的不知道怎么被传送出来了,那俩人呢?在里面到底是死是活啊?! 小警察虽然办事儿上略微菜鸟但责任心可是不差,心说人是自己带来的那就必须都还得带回去,没落荒而逃硬着头皮往里冲也算勇气可嘉,可夜睿打的那是什么主意怎么能容许外人过来搅局,到最后干脆就不让小警察进村了,随便往哪儿一走都能撞到看不见的墙,小警察迫不得已只好原地待命顺便再向局里求助。 总算千辛万苦的,把俩人又给盼了出来。 盼出来的第一想法就是天哪您们两位还活着啊真是太好了,第二就是还磨蹭啥呢赶紧送医院。鉴于俩人浑身是血的惨况也顾不得送大医院了,先找个医院把俩人命保住再说。镇里只有卫生所,警察局长亲自在乡野公路上飙车,赶紧把俩人送到了市医院。 送到医院就赶紧手术,市局一帮人在手术室门口满头冷汗的等着,终于等到医生出来,摘下大口罩表示道二人福大命大就是失血过多外加可能引起伤口感染,好好静养着恢复起来应该不算太难。市局的人这才算是真正松了一口气,又在心里想人家大城市警察局里出来的果真不同凡响啊,瞧那身体素质,俩人可都是还清醒着被送进手术室里的。 至于说医生那就更啧啧称奇了,俩人身上外伤不少,尤其是肖云鹤身上还那么多个血窟窿,看着戳的挺深的一检查却奇迹般的没伤到五脏六腑。没啥内伤自然也不是梁公村的人们战斗力太弱,自我保护机制之下衡青的灵力自然也不会放任肖云鹤失血过多而亡,意外的造就了市医院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医学奇迹。 不过到底也是上百年的墓了底下也不干不净的,再加上都是被不明生物又抓又挠,两个人的伤口都有点不同程度的感染。秦致是那种只要没内伤放着不管就会自动痊愈的类型,肖云鹤前天晚上开始有点发烧,昨天状况差一点烧到三十八度多,眼下挂了两天水烧基本也已经退了。 秦致是因为怎么折腾都死不了干脆就放弃治疗了,与其吃医院开的消炎药还不如他自己烧张符兑水喝了见效快。再加上又担心肖云鹤的眼睛和梁公村的后续处理便不想在医院耗费太多时间,今天早晨总算等到彪悍的护士长休了早班,这才换了衣服从医院出来,去赶去梁公村那块儿的大巴。 于是在医院这儿,想不出什么合理借口的肖云鹤每次应对护士都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秦致上了一天的厕所。 当然,同样非常有责任心的小护士对二人的行为感到非常不满,秦致那别说了,做完手术还没过三天呢就不知道怎么跑的没影儿;肖云鹤的固执则表现在他的眼睛上,他看不见了这件事儿还是出了手术室之后众人才知道的,市局局长说这事儿不能拖着非要他去眼科查查,肖云鹤知道看眼科也看不好纯属耽误工夫就不想去,当然他一别人眼中的重病号也不会真有人把他给绑过去。 倒是小护士普遍觉得很可惜。地方小又不是什么知名大医院,一年到头也看不到什么新鲜面孔,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的偏偏还看不见了。喜不喜欢这个类型当不当成未来男友的标杆那还另说,单是这仿佛玉璧缺了一角的瑕疵就开始让淳朴的姑娘们母性泛滥,非常细心体贴的在肖云鹤面前绝不提他眼睛的事情。 肖云鹤对自己的眼睛倒没那么在意,除了最开始眼前一黑的瞬间让他有点失控之外,等冷静下来的时候基本就是顺其自然的态度了。暂时瞎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了。就当偶尔体验一下盲人的生活增加一下生活经验,无论梁小松是不是诓他,反正肖云鹤是很笃定秦致不会让他瞎一辈子。 当然,觉得一时看不见也没怎么的豁达心情,在肖云鹤发现自己一个盲人初学者在吃饭喝水上厕所这种生活基本问题上都有点障碍之后,很快就有点暴躁了。 肖云鹤无所事事地歪在床上挂完了一袋葡萄糖,正准备按铃叫护士过来拔针的时候门忽然被推开,裹挟进来的寒气让肖云鹤第一时间就打消了是护士掐点过来解脱挂水两天病人的念头。秦致放下东西,俯身用额头碰了碰肖云鹤的额头,也不在乎这个角度别人一推门进来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了”,然后果断的关门走人。 秦致随手给肖云鹤理了理头发,才说:“烧看起来退了。” “你一体温都不正常的人能感觉出什么来。”肖云鹤嗤之以鼻,“我体温要跟你一样了那不是正常是低烧行不?” “看你挺精神的就知道不烧了。” “啧。”肖云鹤往上挪了挪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这么晚才回来。” “爬山可是个体力活。” “怎么样?” 秦致踹了踹被自己随意扔在地上大塑料袋让它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收获颇丰。” “我还以为是什么奇珍异宝。” “幸亏不是。” 秦致伸手去解身上的外套,听见肖云鹤说。 “白天组里又来电话了。” “说的什么?” “每日例行问候——今天是许愿。”肖云鹤回忆了一下通话内容,“许愿说那孩子的DNA检测结果出来了,虽然只做了一遍检测但也八九不离十了,孩子跟温芷兰父母没有直接血缘关系,总算能把掉包这条线索放到明面儿上查了。” 前天肖云鹤做完手术清醒之后就给沈恒打过电话了,梁公村的情况没详细说,只是把此行得到的重要线索简单汇报了一下,比如说那只红色绣鞋八成是温芷兰求子心切,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温芷兰的那个孩子还活着。肖云鹤的一家之言肯定无法说服温家父母还有姜凯博,等孩子DNA的鉴定结果出来才是板上钉钉。但肖云鹤的消息可以有效地避免沈恒这边儿再继续做无用功,专攻掉包一线很快就有了线索,不过是沈恒考虑到孩子无辜,为了袁洪霞儿子的手术才暂时把消息给压下来了。 不过对同谋的那个苏医生就没那么客气了,例行谈话的名义直接抓了审了没过几小时就坦白了,只等抓了袁洪霞之后就能结案。 “看起来快结案了。”秦致说,“还说别的没有?” “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你说的什么?” “能说什么——你信不信现在回去沈组发现我瞎了肯定能掐死你?” “……等等我觉得我需要问一下他为什么不掐你?” “他一手一个。” “好吧。”秦致暂时放弃了站在肖云鹤的角度去理解沈恒,“一个月时间也不算太长,大不了我们两个在这儿住一个月。” “你在做梦。”肖云鹤面无表情道,“那他更会掐死你,这么回去了博博同情还能摊上个坦白从宽——反正他也不会勉强一个瞎子上班。” “你这么说让我觉得你很可怜。” “本来——”肖云鹤一停,“梁公村那儿怎么样了?” “村子没了。” “没了?” “没了,房屋建筑都没有了,那个墓的入口也完全被堵死了。”秦致沉吟了一下,“有种时间倒流的感觉,这两天我就觉得很奇怪了,当地警方不可能不关注梁公村,但对村子消失这件事儿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绝对不正常,也许,或者说肯定也没问题,这个村子迟早有一天会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这算什么?” “总有一些我们不能理解的事——但我觉得不算坏事。梁小松本性不坏,他有自己的出发点,不是会被夜睿利用的人,我反倒觉得这个结果是他想要的也不一定。” “我觉得这世界上能有你不懂的事还真是难得。” “别把我想成百科全书。”秦致忽然想起了什么,“吃饭了没?” “八点了你说呢——怎么?” “我买了汤圆回来。” “……” “热的。” 肖云鹤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精彩绝伦。 “你会被护士长追杀的你相信——” 肖云鹤的话还没说完,大门就被人异常彪悍的一脚踢开。年近半百的护士长昂首阔步的走入病房,嗓门一亮整个楼道都听得见:“秦警官你这是作死呢——伤口都感染了还拒绝吃药拒绝打针拒绝输液——你以为自己是变形金刚换个零件又能活蹦乱跳了是吧?明明就是一病号还出去瞎跑,你知道你要是出了点事儿谁担责任吗是我们医院!还人民警察呢一点儿不为人民着想——你住院有人给报销是吧但你知不知道一分一分都是我们纳税人的钱——” “……” 肖云鹤总算深刻理解到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的真谛——至少他在某个阶段还认为以秦致对外的脾气绝对是妇女之友。 ……现在的认知,似乎可以把原来的“全部”换成“部分”。 战役最终以秦致的妥协告终——护士长要求他必须打三针某某消炎药,并夸大其词的表示道如果你不打很可能因为某种病菌引起的并发症慢慢的嗝屁。 “……”肖云鹤很想说就算秦致变成个蘑菇他也不会死。 肖警官你的生物老师该哭了真菌和细菌不是一种东西谢谢。 以半暴力的方式镇压完出逃的病人,肖云鹤很不幸地在秦致之后感受到了护士长火辣的目光,随即又是女高音穿耳:“人都死哪儿去了回血了怎么也都不管的——!” 肖云鹤下意识的抬手看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看不见。 肖云鹤完全可以从护士长拔针的动作里感觉到她冲天的怨气,本来都做好了血洒地面的准备没想到针头拔出来的动作却异常的轻柔,在针孔处按上块儿棉花,护士长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昂首挺胸的走出病房。 “幸亏她没看见汤圆。”肖云鹤嘴角一抽,“你信不信要是发现了她能让你没病也挂两天水?” “……” “哦对了你摘回来的草呢?”肖云鹤想到了更重要的事。 “床底下,幸亏她没想着弯腰看一眼。”秦致静了一下,觉得现在这种随时能有人闯门的状况十分的不妥,索性在指尖凝起一点幽蓝色的光芒,随手弹在了门锁上。 第二章 察觉到秦致的动作,肖云鹤道:“你干什么?” “锁门。”秦致微微一笑,起身去解搁在床头柜上的塑料袋,“不然照你说的,我没病也得挂两天水。” “啧。”肖云鹤耸耸肩,片刻后又问道,“什么馅儿的?” “嗯?” “汤圆。” “黑芝麻的。”秦致拿纸把勺子擦干净,“我记得你喜欢。” “……这种事儿你都还记着?” “嗯。”秦致应一声,“张嘴。” “你这是把我当几岁小孩儿呢?” “饭来张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待会儿就凉了。” 肖云鹤唔了一声,张嘴把汤圆含进嘴里。汤圆的温度刚好,不烫,不必担心会烫着舌头就能吃下去一个。汤圆个头也不大,一口一个,糯米外皮里的黑芝麻馅儿磨得很细,糖放得不多,入口满满的糯米香和芝麻香混合在一块儿,实在让人挑不出什么口感上的错处来。 肖云鹤一连吃了三个,索要第四个无果,才略有不悦的说:“你又干嘛?” “吃两个就完了,这玩意儿吃多了不消化。” “那你还买?” “不是为了过节。”秦致拿纸抹去肖云鹤嘴上沾着的一点芝麻馅儿,“不然医院里多没意思。” 肖云鹤一把夺下秦致手里的纸胡乱地抹了抹嘴,别开头去:“我自己来。”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秦致失笑,“还是说你更喜欢我给你亲下去,嗯?”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无耻起来也可以很无耻?” “你是第一个。” “……”肖云鹤觉得自从自己看不见之后就连战斗力都直线下跌,秦致这种大言不惭的承认方式就算他想反唇相讥一时之间都找不出合适的话来。 “你赢了。”肖云鹤面无表情道。 “生气了?”手边的床铺一沉,秦致端着剩下的大半碗汤圆大大方方的在床边儿坐下来,“给你讲个笑话?” “嗯。” “从前有块糖,他在北极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很冷——于是呢,他最后就变成了一块冰糖。” “……” “不好笑?” “真冷。” “……是挺冷的。”秦致点点头,说,“我是怕你无聊。” “现在才想起来我可能无聊?” “等你好了,”他低声说,“我带你看灯去。” “元宵节可就今天一天。” “总有机会的。”秦致说,又像是某种承诺一样。 肖云鹤拿膝盖撞了他一下:“说什么呢,我这还没得绝症呢。” “是是是。”秦致捞完碗里的最后一个汤圆,“我刷碗去,顺便看看能不能给你煮点儿那个叶子水喝。” “你去吧。”肖云鹤说。 他听见秦致走出去的声音。 黑芝麻馅儿的汤圆,难为他还记得。 只是那年花灯会上随口那么一提,不过是因为街头巷尾都说李家大伯家的芝麻馅儿汤圆做的最好吃,没别的意思,也并不是当时差了那么一口吃食就会跟某某家的混小子一样当街撒泼。只是在乎有人在意自己,说一句芝麻馅儿的汤圆,回答不是说哎呀排队的人好多咱们换一家吃吧,而是说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那原本一件不很重要的事,也可以变得很重要。 “想什么呢?”秦致回来看见肖云鹤在发呆,问道。 “想你。” “嗯?” “没怎么。” 肖云鹤摸索着想要接过秦致递过来的杯子,听见他说道:“小心烫,要不先放着,待会儿再喝也行。” “没事儿,给我吧。”肖云鹤把杯子接过来,觉得是有点儿烫就拿双手捧着,扑面的热气里一股山野草药的涩味儿,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与这种涩味儿格格不入的沉静的草木香气。 “你加什么进去了?”肖云鹤小幅度的晃晃杯子,“护士长没追杀你?” “兑了半杯符水进去,喝了没坏处。”秦致在他身边坐下来,“使了个小障眼法,她没看见我。” “闻着味道真不怎么样。” “是不怎么样。” 目力障碍,肖云鹤并没看到秦致脸上古怪的表情。正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在把水吹凉试探性的咽下去第一口之后,肖云鹤立刻有了一种从人间直接飞升到天堂的感觉。 沉默了很久之后,肖云鹤忍住摔杯的冲动嘴角抽搐道:“这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秦致安慰性质的拍拍他的手:“良药苦口。” 良药苦口个屁。 在一个月之后复明和每日固定时段遭受精神肉体双重打击的选择题里,肖大警官再次迷茫了。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未来生活不便的隐忧让肖云鹤成功的战胜了心理压力,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将早已凉透了的不明液体一饮而尽。 当然,如果他此刻能看见他喝的这玩意儿的颜色的话,估计打死他也不会喝下去的。 灰绿相间的浑浊液体,最上面还漂浮着一层古怪的灰黑泡沫——不过因为看得见这个大前提并不成立,肖云鹤还勉强能够接受良药苦口的说辞。 一杯二百五十毫升的不明液体喝完,肖云鹤几近虚脱的倒在床上,就差口吐白沫再进一次急救室了。 “感觉怎么样?” 肖云鹤动动手指,以示自己还非常顽强的活着。 然后,在大脑当机的空白期里,秦致俯身吻过来。 非常温柔的吻,淹没在唇舌之间的隐秘的纠缠,带着一点儿冰凉却又清透的甜意。肖云鹤被吻得有点缺氧,手被秦致压着,只能勉强抬起来揪住他的一边领子。 被放开之后肖云鹤躺在床上喘了半天,第一句话是:“你他妈发什么疯呢。” “糖水。”秦致言语里的笑意有点明晃晃的感觉,随手敲了敲玻璃杯让它发出清脆的响声,“怎么样?觉得好点没有?” “你神经病啊。” 肖云鹤抬脚要踹,却被秦致给挡下来:“别乱踢人,跟袋鼠似的。” “……” “我继续喂你还是你自己喝?” “……你说呢。”肖云鹤总算把气儿喘匀,“我自己来。” “云鹤,我喜欢你。” 他听见秦致说。 肖云鹤的手一抖,险险又把一杯水给洒出去,定了定心神,明明看不见秦致的眼神却还下意识的避过去:“我知道。” 秦致吻一吻他的眼睛,而后道:“看电视么?我去开。” 电视台节目很杂,肖云鹤靠在秦致身上,两个人一听一看的等到一场歌唱类选修节目结束,之后秦致背着肖云鹤去了趟厕所,回来睡觉。 两个人很单纯的在一张床上睡了一晚上,不是不想,而是怕护士长追杀。 反正有句话叫来日方长。 正月二十,两个人在当地医院办理了出院手续。 主要是因为,两个人的拖延大法终于把沈恒给逼急了。 打给肖云鹤的电话得到的回应一概语焉不详,只说自己是在医院那到底是伤了心肝脾胃肾是打死不说,说你们俩要是没事儿就赶紧回来吧,又说医院这儿恐怕不会轻易放人。秦致呢,虽说沈恒早就把他和肖云鹤绑定销售了当自家人看了,但现在最多也就是个家属的程度,远不比乔源许愿他们抬脚就能踹的,秦致不说沈恒也拿他没办法。 沈恒本来写结案报告就写的想掀桌,他们再这么拖了两天终于把沈恒给逼急了,直接一通电话过去跟当地警方耍流氓。本来人家当地警方就觉得这事儿不能瞒着沈恒,是肖云鹤他们不让说才一直含含糊糊的推脱我也不清楚,现在好了,人家头儿都找上门儿来了,再加上本来就觉得隐瞒这事儿不好,说起实话来也没啥罪恶感,干脆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跟沈恒说了。 沈恒当时就在办公室里踢翻了一张椅子,别处听着是没毛病你小子知情不报的图个啥呢我又不是老虎能把你活活咬死,当即就给肖云鹤打电话说你也别啥都不说了我全知道了,你要么赶紧回来要么我就飞过去找你,还一边儿嚷嚷着让乔源赶紧给他订机票,一副老子这就冲过去给你报仇雪恨的架势。肖云鹤就怕沈恒来一出这个——沈恒护短的过程常常充满各种不理智的危险因素,而且这个过程很容易伤及无辜。 比如椅子就是遭受伤害值最高本质上还最无辜的那个。 本来肖云鹤就在医院里呆不住了,正琢磨着回去怎么跟沈恒坦白从宽呢,现在倒好,怎么说也不用想了别人全给捅出来了,俩人只要老老实实的回去就成了。 收拾好东西跟当地警方告别,特别感谢了一下在梁公村门口不离不弃的小警察同学。车票当地警方已经给他们两个订好了,两张坐票,不用再让他们两个一路站到火车站。肖云鹤这回坚决不允许秦致再背他非要自己走,顺便在火车站的人潮汹涌中体会了一把真正的盲人待遇,过了检票口之后当地警方就跟不进来了,火车站热心的保安大哥把俩人一路护送到上车站台。 东西带的不多,书包里比来的时候多了一个左层云的笔记本少了一套衣服,除此之外最惹眼的就是那一大包体积大质量轻的猫耳朵草。两个人晚上十点的火车凌晨三点多到站再等转天早晨六点半的飞机,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回到A市,沈恒和一组众人早就在机场等着了,虽然肖云鹤失明的始末已经在电话里差不多跟沈恒讲清楚了,但沈恒还是坚持带肖云鹤去医院检查一下。秦致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就没有随行,反正肖云鹤跟着他们也没什么让人不放心的。 沈恒把肖云鹤拉到医院从头到脚的检查了一遍尤其是眼科,教授级别的大夫仔仔细细的检查了好几遍得出的结论是肖云鹤的眼睛没啥问题,从视神经到视网膜到晶状体都非常健康,但肖云鹤就是看不见这个事实也让经验丰富的老教授百思不得其解,但沈恒得到这个结果已经十分满意了,留下老教授自个儿在那儿纠结,又把肖云鹤拉去查内科了。 肖云鹤进行完医院半日游已经被折腾的不行,中午吃的那点儿东西也很不扛时候。肖云鹤觉得自己瞎了之后整个就一随时被转手的货物,刚出医院门还没摸着点儿方向感呢,就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秦致接手了。 凭借着多年的相处经验,肖云鹤就算看不见也能想象到众人听到秦致那句“没什么问题我就带云鹤回家了”之后精彩纷呈的表情。 看不见这个先决条件让肖云鹤压力骤减,稀里糊涂的就被众人推进了秦致的车子。 等到车子平稳的驶离之后,肖云鹤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你哪儿来的车?” 印象中秦致从来没自己开过车,出门不是步行不是坐地铁坐公交,肖云鹤一度在认知里把秦致跟不会开车划上了等号,到现在还真有点意料之外的感觉。 “跟隔壁王婶儿他儿子借的。” “这么随便就借你?” “我人缘好。” “啧。” 过了一会儿,肖云鹤说:“这车不是坏了吧?” “怎么?” “没坏你可以开快一点儿。” 肖云鹤和沈恒的开车路数属于一脉,平常人觉得正常的速度他们俩多半会觉得偏慢,这么说也不算奇怪。 秦致慢吞吞的把车速提了一档,很诚实的解释道:“其实我没驾照。” “……”肖云鹤沉默了片刻,说,“我能下车吗?” “不能。”秦致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现在在桥上。” “……你又赢了。” 带着对秦致车技的怀疑肖云鹤提心吊胆的走了一路,好在最后安然无恙的……到家。 秦致先去隔壁还了汽车钥匙,说了两句客套话就回来开门。 在大门打开的一瞬间,一只巨大的猫科动物带着嗷嗷的叫声迎面扑来,最终直接把肖云鹤扑倒在地上。 第三章 后脑勺接触地面的一瞬间,肖云鹤只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这家伙的体重还真是不一般的……沉。 那边又有踢踢踏踏的拖鞋声一路狂奔而来,秦瑶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伴随着凄厉的“我的亲哥呀”的吼声,以可以媲美立定跳远的流畅动作,投入她又一次远行归来的哥哥的怀里。 肖云鹤刚想说点儿什么,就感觉到一条长尾巴在自己胸前扫来扫去,俩毛绒绒的爪子也颇有气势的按住了自己的两边肩膀,随即是一条湿乎乎的舌头朝自己脸上招呼过来,又舔又蹭大方至极的赠送了热吻数枚。 肖云鹤被糊了一脸亲切的口水之后终于炸毛,双手一抄卡着某猫软绵绵的大肚子毫不客气的朝旁边一扔的同时附赠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玄珏你他妈的给我闹够了没有!” 某只直观印象上身材臃肿的肥猫在空中转过半个完美的抛物线之后,意外的以一种极其轻巧的姿势安稳落地。肖云鹤抹了一把满脸的猫口水,气急败坏的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异常不巧的又踩上了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客厅地板上的沾满了面粉的擀面杖,再次以一种非常不雅的姿势向前扑倒。 蹲在沙发靠背上的玄珏眼疾手快的举起爪子捂脸,试图避免目睹这起某种意义上由自己引发的另一起惨剧。 预想中的人体与地面亲密接触的碰撞声并没有响起,在静了片刻之后,玄珏慢腾腾的把爪子从眼睛边儿上挪开一线,很欣慰的看到自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男主人,以一种优雅的堪比华尔兹的姿势,将这个家未来的另一位男主人捞在怀里。 玄珏松了一口气,从沙发上跳下来,讨好似的用尾巴勾了勾肖云鹤的脚腕。 肖云鹤在秦致的帮助下总算找准方向立正站好,第一个要求就是去厕所洗脸。 深感自己被嫌弃了的玄珏喵呜的叫了一声,平地窜起一米多扑到秦瑶的怀里,以一种非常小清新的明媚忧伤方式表示自己受到了伤害,现在非常需要安慰,瑶姐姐来抱一个。 秦瑶揉了揉玄珏的脑袋,非常熟练的用一种抱孩子的方式把肥猫稳稳地抱在怀里。 十分钟之后,肖云鹤坐在沙发上,玄珏老老实实地充当肉垫玩具,窝在肖云鹤的怀里被各种正向反向的方式顺毛。秦致在厨房里泡茶,秦瑶倚着沙发垫拿手机玩儿保卫萝卜,刷刷刷的建炮塔消灭形状各异的小怪兽,徘徊在差一拨怪兽就能通关的死循环里。 肖云鹤挠了挠玄珏的耳朵,听见它喵呜呜的打了个哈欠,终于有点慎重的开口叫道:“秦瑶。” “啊?”秦瑶手忙脚乱的按下暂停键,眼睛亮闪闪的看过来,“干嘛呀嫂子。” “……” 谁能来告诉他嫂子是个怎么回事儿? 肖云鹤默默地控制好自己的面部表情,自我催眠这是年轻人的年幼无知,尽量用一种很闲聊的语气说道:“我记得你应该很讨厌我。” “啊?”秦瑶思考了一下,很认真的答复道,“我现在也很讨厌你。” “……” “讨厌你抢我哥啊,你不知道啊没谈恋爱之前我可是一直把我哥当成梦中情人来看的啊。”秦瑶自顾自的说下去,“也讨厌我哥为了你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的自虐,老是让我和小伍没事儿操心。他自己呢又不生你气的,那不只剩下我这个做妹妹的在这儿埋怨你了是吧嫂子?” “……” “可我哥喜欢你啊,喜欢你喜欢的死去活来的。”秦瑶叹气,“怎么说呢,以前吧我哥是挺好的,学问好人又低调,脾气好的没话说,人又长得帅,你不知道我上中学那会儿啊,每次开家长会总有人自愿留下来做卫生啊服务什么的就为了能看他一眼。我小时候真的很喜欢他啊,觉得我有这么个让人骄傲的哥真是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可后来我就发现了,我哥好是好,可有时候对人说话做事儿都习惯出模式来了,时间长了就跟块儿木头似的。除了舒爷爷在内的那么几个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人,这么多年我真没见过他再把什么人认真当成朋友过了。” “……” “可他遇见你之后就不一样了。”秦瑶认真道,“他开始变得像个正常人了,会开心也会难过,不像是以前那种在外头对很多事情都是漫不经心的做好表面功夫就完了。我知道我哥活着不容易,所以我很感激你。我哥喜欢的我就没有讨厌的理由,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应该也能很喜欢你——像对我哥那样的亲人一样的喜欢你,总之——我很高兴你能这样改变他。” “……秦瑶。” “这些话我都想了好多天了,嫂子你也别不好意思听,好歹我都鼓起勇气跟你实话实说了,嗯……就这样,没别的了。” 肖云鹤忽然很庆幸秦瑶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看不见,倘若添加进了眼神的交流,现在这场对话一定已经尴尬的不行。 “你们两个说什么呢?”秦致端着茶进来在一人面前放了一杯,又转而问秦瑶,“厨房里的热水壶怎么有点不对劲?水烧了半天也不热。” “啊?……那啥,年头太久了吧,改天我在网上帮你买个新的。”秦瑶有点儿心虚的用一句话带过,“说玄珏啊,你看它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的,嫂子一来都懒得理我了。” “……” 嫂子个头啊!虽然肖云鹤对秦瑶刚才的一番话有一点儿谜一般的感动,但并不能代表他就能这么神经大条的接收这个从各方面看来都很不正常的称呼。 秦致的想法则是,没想到小瑶有的时候还挺贴心的。 三个人坐了一会儿,秦瑶一边儿通关游戏一边儿还不忘指责他们俩又瞎折腾的弄的浑身挂彩的回来。片刻后秦瑶终于跳出死循环成功通关,伸了个懒腰说道:“那我走了。” “不留下来吃饭?” “给你们二人世界创造机会呗。”秦瑶打趣一句,“前几天就和小伍说好了今天晚上吃外卖还准备叫四菜一汤呢……哎对了我推荐老干妈土豆片啊,简单又好吃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这两天我正准备学呢,学成了拿来给你们吃啊。” “……你准备买几筐土豆回来当试验品?” “喂喂喂太过分了我……我做饭也没那么难吃吧。”秦瑶潇洒的把挎包一甩,“等会儿地铁人多了挤不上去了我先走了啊,拜拜。” 秦瑶踩着一双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八厘米的高跟鞋蹬蹬蹬的下楼,秦致把她送出门之后,回来问肖云鹤。 “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叫外卖吧。” “不想吃我做的?” “看你累得慌。”肖云鹤拍拍玄珏的肥屁股,某只二货自动跳到秦致怀里打滚露肚皮求抱抱,“你们家是怎么让它肥成这样的?”肖云鹤比划了个大小,“我记得它刚变成猫的时候才这么大来着。” “所以我都不忍心让它变回原形了。” “……你会伤他自尊的相信我。” 玄珏窝在秦致的怀里悲愤欲死——别以为我听不懂人话啊喂! “晚上吃什么?” “不说了吃外卖。” “外卖吃什么,炒菜还是干脆什么肯德基麦当劳之类的。” “随便。” “……” 最后还是秦致做的决定,两个家常小炒配上米饭,再加上一大碗紫菜蛋花汤。 楼下餐馆的饭菜口味本来一般,折腾了一天觉得饿了吃起来反倒觉得挺好吃的。饭后半小时肖云鹤再次视死如归的喝下有助于复明的不知名药草煮出的诡异液体,成功在沙发上躺尸半天引得玄珏上蹿下跳两眼含泪,最终被秦致扛回房里扔在床上。 身上有伤不能洗澡的这个事实,说实话让肖云鹤这个轻度洁癖患者有点暴躁。 秦致收拾完了也上床躺着,有种累得狠了又睡不着的感觉,肖云鹤也是,不过额外还有两点,一是不能洗澡那点儿让人不爽的暴躁,二是因为秦瑶的那番话。 他了解很久以前的秦致,也了解现在的秦致,只是在二者之间那一段漫长的空白,恐怕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去了解的了。 同样的,很久以前的衡青和现在的肖云鹤之间的空白,秦致也没有机会去了解了。 能扯平了,那就不算是什么大事儿。 秦致关灯,黑暗里松松地勾着肖云鹤的手指。 同床共枕。 肖云鹤不抗拒这种触碰,相反的还有点儿喜欢,有一种平静下来的满足感。 “你妹妹挺好的。”他对秦致说。 “怎么忽然想起来说这个?” “不是今天她在。”肖云鹤说,“只一点,别让她……嫂子什么的乱喊,跟我嫁你了似的。” “你可不是嫁给我了。”秦致笑,手停在肖云鹤的无名指上,“用不用改天我给你买个戒指戴上?” “……有钱没处花不如去捐孤儿院。”肖云鹤把手抽出来,却又被秦致给抓回去,“你今天干嘛去了?” “联系几个人让他们帮忙去查夜睿。”说到这儿秦致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你跟舒凌联系没有?” “沈组说他还没回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据说是让罗树人给叫走了,怎么了?” “多事之秋。”秦致说,“三家聚首,也不知道是谁牵的头,舒家应该是舒凌和他爸一起去了。” 肖云鹤一听便知道他应该是联系了舒良平:“会有麻烦?” “说不准。” “那就别提这个。”肖云鹤道,“扫兴。” 静了片刻,秦致忽然道:“云鹤,我想抱你。” “你抱。” “云鹤,我喜欢你。” “嗯。” 自然而然的接吻。 秦致抱着他,吻过去,唇舌纠缠出一点儿隐秘的水声。不是情场老手多富含技巧性的吻,也不生涩,只是两个彼此熟悉的人之间某种亲密一点儿的交流,又很真心,唯一的熟悉感。肖云鹤觉得身上有点儿热,看不见秦致,摸索着就抱回去,隔着一层睡衣的料子,他迷迷糊糊地觉得,秦致身上也很热。 秦致顺着肖云鹤的脖子一路吻下去,留下一道模模糊糊的暧昧的水痕。肖云鹤有点儿想推开他,却又被秦致吻得不断喘息。秦致动手去解他的睡衣扣子,一颗一颗慢慢地解下来,修长的手指滑过赤裸的胸膛和小腹,让肖云鹤情不自禁的有点儿发抖。 “你……你他妈干……干什么。” “抱你。”秦致说,声音里带着一点儿沙哑的笑意,“明知故问。” 肖云鹤长到二十六七岁自然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伙子,同样作为男人他当然知道秦致这个时候想干什么,只是某种古怪的固执让他对现在自己这种几近任由秦致摆布的状况有点儿放不下面子。他倒不是抗拒,只是觉得有点儿太快了,没准备好,可被秦致撩拨的似乎又有那么一点儿期待,又在意这么顺其自然的被剥夺了主动权。 秦致低头,顺着他的胸膛慢慢地吻下来,肖云鹤身上还缠着绷带,又似乎有着一点隐秘的禁忌的触碰感。肖云鹤喉咙有点发干,想挣开却又有点放纵的犹豫,片刻后察觉到秦致吻住自己胸膛一边的突起,柔软的舌头不轻不重的舔过去,更让肖云鹤的意识有点涣散,原本想推开秦致的手,却又在死死地抓着他的肩膀。 秦致修长的手指轻轻捻过他胸膛另一边的突起,片刻后又松开,滑下去抚摸肖云鹤的腰侧。肖云鹤的体格严格的来说并不算某种很健壮的类型,只是这么多年锻炼的很好,真要遇到什么情况的话也有十足的爆发力。 亲吻夹杂着一点儿微弱的水声,让肖云鹤又觉得有点燥热。 敏锐地察觉到肖云鹤身体的反应,再次同他接吻的同时,秦致的手指滑下去撑开肖云鹤内裤的边缘,慢慢握住肖云鹤已经有点抬头趋势的阳物。 那种地方被秦致握住,肖云鹤本能地一颤,想说话舌头却又被秦致的舌头缠住,深吻之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喘息的声音。秦致一边同肖云鹤接吻,手下时轻时重的套弄肖云鹤阳物的动作也不停,许是太久没被秦致碰过了,加上这些日子又一直在焦头烂额的忙案子等等各种,肖云鹤也没闲心想这些,被秦致这么一弄,很快就有了反应。 秦致结束一个吻,又在他唇上亲了亲:“喜欢么?” “……你……你个流氓。”肖云鹤还在试图让自己的声音稳一点儿,“你他妈就不能正常……正常点儿?” “别骂人。”秦致的声音里带着点儿情动的沙哑,“我喜欢你。” “你……你他妈的烦不烦……我……我又不是不知道。” “嗯,我知道你知道。”他回应,片刻后低声说,“你看你都湿了。” “你……你不说话又……又不会死。” “嗯。”秦致又把他抱回怀里,手下的动作不停,却又几次在肖云鹤将将高朝的时候又把动作给缓下去,如此反反复复折腾了好久,才总算让肖云鹤射了一次。 肖云鹤躺在床上喘了一会儿,任由自己保持着衣服裤子被脱了一半的状态下让秦致给清理干净。他身上出了一层热汗,秦致也是,两个人嘴唇碰一碰接一个简单的吻,他忽然说:“秦致,我想看看你。” 无边的黑暗里,竟悄悄地萌生出一点儿让他觉得抓不住的恐慌感。 却只是那么一瞬间而已,然后在秦致因为这句话微微一怔的当口,翻身压过去,伸手去解他身上衣服的扣子,手伸进他的裤子里,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有点不分轻重,俯下身来的时候说:“我要不帮你弄,你就这么忍着?” 秦致不说话,只能看出一点儿轮廓的黑暗里看着他。肖云鹤动情的样子和平时很不一样,他很喜欢,要不是顾及到两个人的身体状况,他也实在很想在这个时候做完全套。 肖云鹤一手帮他弄着,歪着侧躺过来一手探过去摸他肩背上的伤口,摸索了一阵之后停下来,问他:“疼吗?” 这话原本是秦致问他的。 “习惯了。”秦致摩挲着他脸侧的轮廓,语气轻松的仿佛真的不在意一样,“没什么事儿,你管他干什么。” 肖云鹤听见这句话想到秦瑶说的那些话忽然有点儿难过,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是很想看看他说这些的时候到底又带着怎样的一种表情,可惜他现在又看不见。肖云鹤只能吻过去,像是在隐秘地发泄着某种自己都难以分辨出的情绪一样,之后用手帮秦致也射出来一次,这便过去了大半夜,两个人草草地清理了一下之后,抱在一起睡了。 第四章 二十三点二十七分。 “滴滴滴——” 聊天窗口弹出。 三尖瓣膜 23:27:21 这么晚了还没睡? 涸泉 23:28:05 ……睡不着 三尖瓣膜 23:28:49 怎么了? 涸泉 23:29:23 ……卡文 三尖瓣膜 23:30:11 不想写别写了 涸泉 23:31:02 本来也没想写…… 三尖瓣膜 23:31:17 …… 涸泉 23:32:04 对了,你开学了是吧? 三尖瓣膜 23:32:55 开学有一个礼拜了吧 涸泉 23:33:06 怎么样? 三尖瓣膜 23:34:22 能怎么样,给你看过我课表没? 涸泉 23:35:00 一礼拜里最少的一天也有六节课的那个? 三尖瓣膜 23:36:11 就那个啊,上十二周选修课才能结束呢,呵呵 涸泉 23:36:25 摸摸头 三尖瓣膜 23:37:21 哦对了,最近怎么样? 涸泉 23:38:58 还能怎么样不就那样么,哎对了……你有办法给我弄点安眠药过来不? 三尖瓣膜 23:39:09 …… 你要干嘛? 涸泉 23:41:56 失眠啊,困又睡不着,我爸我妈不给我买,我自己也不方便出去……你要是能弄你给我寄两瓶过来?……我给你钱 三尖瓣膜 23:43:11 …… 别闹了你 这跟钱没关系 涸泉 23:44:00 ……我没闹啊,我认真的 三尖瓣膜 23:44:57 ……先别说我弄不到,就算弄到了快递也会给扣下 有空想着吃安眠药我觉得你还不如趁着困喝杯热牛奶什么的 涸泉 23:47:34 你怎么知道我没喝过= = 三尖瓣膜 23:47:45 …… 对了我发现个很好玩儿的楼你要不要看一眼? 涸泉 23:49:20 来 三尖瓣膜 23:50:07 [地址] 这楼里的好多段子都好棒 涸泉 23:50:49 ……先收了 诶 对了 三尖瓣膜 23:51:33 怎么了? 涸泉 23:52:37 我可能要被踹了 三尖瓣膜 23:53:01 啊?谁啊?你们俩…… 涸泉 23:53:19 [托下巴]你以为是哪个谁…… 三尖瓣膜 23:54:03 …… 涸泉 23:54:33 不是他啦,我说我可能要被编辑踹了 三尖瓣膜 23:54:48 啥 涸泉 23:54:59 江郎才尽了啊…… 总断更,字数还少,题材也神经病,你觉得呢…… 三尖瓣膜 23:56:01 那就不写 涸泉 23:56:21 我还指望着靠这个吃饭呢 三尖瓣膜 23:56:25 …… 会好的 涸泉 23:57:13 希望吧……算了我还是开文档去写一点吧,你明儿早晨有课不? 三尖瓣膜 23:57:46 有啊 涸泉 23:58:22 那你赶紧睡吧,都快十二点了 三尖瓣膜 23:58:58 那你也别睡太晚 涸泉 23:59:14 嗯 三尖瓣膜 23:59:47 晚安 涸泉 00:00:18 晚安 互相道过晚安之后,三尖瓣膜的头像黑下去。 谷莲盯着再没有新消息跳出来的对话框看了一会儿,鼠标上移,按下最小化。 同样最小化在状态栏的还有另外一个对话窗口,谷莲动动鼠标点开,那人的头像亮着,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手机标志,表示对方正在用手机客户端登陆。 谷莲把鼠标移到发言框,想说点儿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涸泉 00:04:53 书亦 章澍 00:05:06 我在 对方回复讯息的速度比自己想象中的快得多,谷莲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点胆怯,飞快地打字道。 涸泉 00:05:54 不早了,晚安。 语罢不顾状态栏上显示着的“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果断地将聊天工具下线。 她靠在轮椅椅背上,看着灰暗下去的一排头像,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有点怅然。 手机响。 她把手机拿过来,解锁,一条新的短信。 章书亦(00:06:32):早点儿睡,晚安。 谷莲觉得心里有点堵得慌,难受的想哭,垂下头把手机放在心口的位置捂了一会儿,像是这样就能感觉到那个人的温度一样。 良久,她才像是平静了下来,而手机屏幕早已自动锁定,漆黑的一片。 谷莲没有回短信,把手机放回到原位。 而后,拉开手边的抽屉摸出一袋速溶咖啡,撕开包装将里头的咖啡色粉末尽数倒进面前的白色瓷杯,伸手拿过放在一边温水盆里的牛奶,用牙咬开包装袋的一角,倒出来冲咖啡。 牛奶的温度不高,咖啡只被冲开表面的一层。谷莲心不在焉的拿勺子搅了搅,点开电脑E盘在其中找到一个名为小说的文件夹,双击进入,在一排文档中找到名为“他乡”的文档,点开,进入编辑页面。 谷莲拖动滚动条直接把页面下拉到最末,页面左下角的字数统计显示着文档此刻的总字数是四十二万三千五百一十四。 谷莲在最末一行打上第七十七章的字样,又翻看了一下前文整理了一下思路,随即开始了今天的更新。 时间是凌晨零点三十三分。 然而对谷莲而言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 谷莲是一家名为十字路口的文学论坛里的小有名气的签约写手,生日就在本月月末,过了这个生日便年满二十。原本就读于A大人文发展学院的汉语言文学系,半年前因伤休学,一直在家静养。 谷莲的父亲是一位中学语文教师,母亲是一家私人企业的人事部经理,家境不算特别优渥但也吃穿不愁。谷莲也是个从小到大让人觉得很省心的孩子,不吵不闹,学习成绩也一直在中等偏上的水平,小升初中考高考这类学生命运转折点的考试也一路顺风顺水,成绩不是最好最顶尖的那个,但是也足够老师家长竖起大拇指来夸一句这孩子考得不错。高考成绩出来之后谷莲参考了父母的意见报考了邻市的A大,一是因为两个城市相距不远往来方便,万一谷莲在学校再遇到点儿什么事儿也方便父母过去照应,二来这也能算是离开家了,自己一个人在大学生活多少也能锻炼独立生活的能力和人际交往能力,总的来说,选择还算不错。 大概是从小受到父亲的影响,谷莲很喜欢在没事儿的时候写点儿什么东西当做心情的发泄。十三岁到二十岁如今七年,谷莲的行文方式也在这七年里逐步形成了她自己的风格。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谷莲陆陆续续在十字路口论坛上贴了一些自己写的短篇小说,虽然当时谷莲的文笔还很稚嫩,但她新奇的构思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得到鼓励再加上借此又在网络上结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谷莲慢慢就在论坛驻扎下来。 网络世界同现实世界不同,绝大部分的时间屏幕两端的人都是在依靠文字进行交流。谷莲本就性格内向不善于与人交往,在网络上找到不用直面他人的交流方式之后慢慢也就不太看重三次元的人际交往,高中三年除却学习和出游的时间绝大部分是在论坛上呆着,有大把时间的时候就拿来写文,写不出文的时候就找个聊天楼和人天南海北的聊天。慢慢地,谷莲写文的笔名涸泉也在她所属的论坛分区里混了个脸熟,虽然不到人尽皆知的程度,但一提到她的笔名,在论坛里常驻的人多半也会有些印象。 谷莲在高中三年里也逐渐从单纯的短篇创作开始尝试着向中篇和长篇的方向发展,高三下学期因为学习原因暂停了半年,高考结束后的暑假开始尝试着在论坛连载长篇。大概是刚经历过高三这一年的感触很深,谷莲在新篇《长生乐》里,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讲述了一个名叫长生的女孩儿在高三这一年里的所见所闻。因为内容贴近生活,从言语中表露出来的感情又十分细腻感人,这篇文章在连载初期就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谷莲本人也凭借着这篇文章在论坛里彻底打响了名气,并且成功的和网站的编辑签约。 而现在网名为三尖瓣膜的蒋姝,则是谷莲在网上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蒋姝比谷莲小上一岁,但因为上学早的原因实际上是和谷莲同级。高一那年的寒假两个人在论坛上认识,因为彼此兴趣爱好思维方式都十分接近的缘故,两个人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闲暇时间两个人经常在网上聊天,没有时间上网的时候就改用短信和电话,也经常相互写信和交换礼物。 蒋姝身在J市,和谷莲所在的B市几乎相差了大半个中国的距离,但这对他们的友情几乎造成不了任何的影响。高考结束,蒋姝成功地考入F市的医科大学被本硕连读的八年制临床医学录取,谷莲则成功地进入自己的第一志愿,A大的汉语言文学系。 大学课余时间的安排相对自由了许多,大一这一年两个人的关系愈加密切,两个人甚至约好了要在大一暑假真正见一次面,连地点都选好了说是要在大连的海边会和。大一期末的时候蒋姝为了应对考试断了半个月的网,等她考试回来再联系谷莲的时候却怎么都联系不上了,直到又过了半个多月,蒋姝才接到消息,说是谷莲出事儿了。 谷莲跳楼了。 打电话给她的人是章书亦,谷莲从初三那年开始谈的男朋友。 蒋姝知道一些关于章书亦的事,都是谷莲讲给她听的。 章书亦长得很普通,不帅,脾气也不算好,但是对谷莲很包容。 章书亦的学习成绩只是中等,在老师眼里他也不算是个好学生。高二那年章书亦和外校的人打架,对方三个他一个,最后四个人谁也没占着便宜。那次章书亦左臂骨折,在停车棚把对方撂倒之后还带着满脸的鼻血和已经抬不起来的胳膊回教室上课。他推门进来的时候把全班人都吓了一跳,那也是谷莲唯一一次不管不顾的还是当众翘课,拉着章书亦就往医院跑。出租车到医院二十一块钱,剩下的五十几块连个挂号费都不够。谷莲看看章书亦再看看自己手里的钱就在医院大厅里噼里啪啦的掉眼泪,章书亦抬手给她擦擦,谷莲泪眼朦胧的问他你好好儿的干什么打架,章书亦说那仨小子要偷你的自行车。 谷莲就哭得更厉害了。 谷莲喜欢他。 可谷莲妈妈不喜欢章书亦。 青春期遇上更年期,母女二人的矛盾就跟雷公遇到了电母似的,一碰就电闪雷鸣。 章书亦打架这事儿在学校里传得飞快,谷莲爸爸在初中部当老师,刚一下课就听见这样的消息几乎都不能相信。给谷莲打手机没人接,只能打车去了最近的医院碰碰运气。一进医院大厅就看见谷莲抱着章书亦在那儿哭,章书亦伤着也不能不管,谷莲爸爸拿钱挂了号先帮章书亦处理伤口,见处理的差不多了天也晚了就把谷莲带回了家。 母女二人当晚就摔了盘子,谷莲爸爸在其中左右为难。 谷莲和章书亦就这么断断续续的保持着交往,不提章书亦母女二人就能和平相处,但凡提到他不是踹椅子就是摔盘子。章书亦高考的时候超水平发挥上了一本线,够不上A大但只要不挑专业就够得上A市的另外一所本科大学。章书亦和谷莲一起去了A市,光明正大的交往,父母的手伸得再长也暂时管不着他们。 谷莲有抑郁症,这是在谷莲跳楼之后才查出来的。 谷莲比蒋姝先考完一个礼拜,A市和B市离得不远就先回了趟家。回家之后提到章书亦不知道怎么又跟她妈吵了起来,谷莲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直接打开窗户就从四楼一跃而下,楼层不高就还没闹出人命,但是一双腿就算废了。 这是去年七月初的事。 后来蒋姝才知道,六月初的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章书亦被他所在的大学劝退了。 谷莲出院之后章书亦就离开了B市去别的地方打工,剩下的事情蒋姝就不知道了。 谷莲办了休学,出院后休养了一阵子继续在论坛里写小说。 隔着屏幕蒋姝虽然看不见谷莲本人,但是她能感觉到谷莲变了。 某种可以称之为少女情怀的小清新仿佛一夜之间从她的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到刻薄地步的冷静,人也开始变得固执和难以亲近。以往谷莲回复文下读者的留言会打滚卖萌什么的,可在那一段时间里,她给读者的回复永远总是一模一样的谢谢支持四个小字。 蒋姝问过谷莲你当时到底为什么那么做。 谷莲回答她:“我他妈的被狗咬了。” 蒋姝不说话了。 后来蒋姝才一点一点摸清了一些大概算是事实的东西。那天她搜索谷莲笔名的时候无意中翻到一个网页快照,原帖应该在论坛隔壁版,发帖ID是谷莲的账号涸泉,看下面的回复应该是谷莲和隔壁版的两个管理员吵了起来。 帖子不全,蒋姝并不清楚他们吵了些什么。 但是她大概有点儿懂了。 …… G市。 二十三点四十七分。 叶熙踩着高跟鞋一路狂奔到宿舍楼下,等待她的果然是紧锁着的宿舍楼大门。 叶熙在G市的师范大学读幼儿教育专业,今年大三。 今天是叶熙一个高中同学的生日,叫她去KTV一起聚会。 其实叶熙跟这个高中同学也算不上有多熟,记忆里高中三年她们两个基本就没怎么说过话。当年高考过后大家各奔东西,不怎么熟悉的同学就此断了联系也没什么稀奇。叶熙和这个同学的重遇也算是个巧合,两个人是大一结束在G市的火车站遇见的,一见面才知道两个人都考到了G市的大学。因为觉得能一块儿考到G市这个说出去都不一定有人知道在哪儿的三四线小城市也算是种缘分,两个人就在火车站交换了一下联系方式,放假的时候联系一下说看看能不能一起回去什么的,平时的交集也不算太深。 叶熙这次本不想去,后来改主意是因为发现自己买了个新手机之后银行卡里的生活费不太够,饭钱能省一顿就省一顿,反正事先说好了是寿星做东,也不担心最后结账的时候要AA自己还得掏钱。叶熙在路边摊上买了个十块钱的首饰项链包起来就当生日礼物送出去了,吃完饭一帮人又去KTV鬼哭狼嚎,叶熙想起来宿舍门禁提前打了个招呼就出来了,不成想因为公交车怎么等都等不来,最后还是没踩着点儿进到宿舍楼。 叶熙从包里翻出学生证按门铃,看见一脸凶神恶煞表情的宿管大妈之后一脸可怜相的开始说好话:“对不起阿姨我今天不小心回来晚了,能帮我开下门吗?” 表面上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答应着是是是,实际上在听到宿管大妈一声高高在上的“下次记着早点回来”的同时已经在心里把对方骂了个千百遍。 老老实实地在晚归登记簿上签上自己的大名,叶熙收好学生证,把高跟鞋脱下来拎在手里,三步并作两步的开始爬楼。 宿舍楼一共六层,叶熙很不巧的住在顶层。穿高跟鞋爬楼无疑是对精神和体力的双重折磨,正好趁着现在夜深人静周围没人也不用再装什么淑女,怎么方便怎么来,叶熙干脆就扒了高跟鞋开始赤脚行军。 气喘吁吁的回到宿舍,推门,门居然锁了。 叶熙敲了几下门,没人回应,又扒着门缝看了一眼屋里没开灯,只好又从包里手忙脚乱的翻出钥匙来开门。 这帮夜猫子是一个都没回来还是怎么着。 叶熙开门,顺手按亮房间的灯光。灯光亮起有人迷迷糊糊地从床上支起个身子,口齿不清的嘟囔道:“……你回来了?” “你们都睡了?”叶熙有点惊奇,跟她们同寝三年能在十二点之前都睡了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困。”只说完一个字儿,那人又披头散发的歪倒回枕头上。 叶熙只好把灯关掉,走到自己的桌子前按亮自己的台灯。 把手机连上屋内的校内无线顺便登上聊天工具,叶熙脱下外套,拿着漱口杯和洗面奶去卫生间洗漱。 等她回来的时候,发现未读的群聊天记录只有二十多条。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向热闹的群就开始冷清下来。 叶熙打开页面发送消息。 中段优雅 00:21:33 我回来了~ 拖稿小能手 00:22:04 你回来了啊 中段优雅 00:22:56 只有你啊,柒柒阿碎她们都不在? 拖稿小能手 00:23:43 不在啊,感觉好久都没见到他们人了 中段优雅 00:24:18 我记得我前几天给她们发短信她们也都没回 拖稿小能手 00:25:29 过年去了吧,要么就是交男朋友了 中段优雅 00:25:59 不可能吧 拖稿小能手 00:26:23 谁知道呢…… 不早了我先下了啊 晚安 中段优雅 00:28:07 晚安 随着拖稿小能手头像的熄灭,整个群再次安静下来。 叶熙点开群成员一栏,熟悉的那些人的头像不知不觉已经黯淡了好多天了。 叶熙是十字路口文学论坛里B2版的管理员,这个群是她和几个熟悉的管理员一起建的偏私人性质的聊天群,以往都非常热闹,但不知道怎么,这一个月以来似乎变得越来越冷清,刚开始叶熙忙着回老家过年没办法上网也没在意这个,等到现在都开学了大把闲暇的时间也有了,才发觉出什么不对来。 太奇怪了,再想到自己这些天发出去的那些几乎是石沉大海的短信,叶熙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叶熙打开短信编辑页面,输入一句“看见短信了麻烦告诉我一声”,之后在联系人列表里选择了名为阿碎、二虚、柒柒三个联系人,点击群发。 成功发送之后,叶熙放下手机,端盆出去接水洗脚。 今天的夜晚似乎格外的安静。 平时这个时候正是夜猫子们兴奋的时段,今天这都是怎么了? 叶熙一手扶着水池,单脚站着在脚底打上香皂。 水龙头没有关严,水一滴一滴的滴落在盆里,荡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嘀嗒。 嘀嗒。 不知道什么时候,滴水的声音开始逐渐清晰起来。 叶熙忽然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恐惧,连忙端下水盆将双脚冲洗干净,拎着盆踩着湿滑的拖鞋回屋。 屋里只有自己桌上的小台灯还亮着,叶熙走到桌前,拿起手机,发现手机的LED灯一闪一闪的亮着紫光。 这是叶熙设置的未读短信的提示。 叶熙以为是那三个人中的某一个回了短信,于是将屏幕解锁,查看内容。 发信人是个陌生的号码,号码归属地显示的是未知。 “到阳台去。” 叶熙觉得有点奇怪,可又有一点儿古怪的好奇心,便拿着手机朝阳台走去。 夜晚很静,她的脚步声就很清晰。 踏踏踏。 叶熙走到阳台,窗户关着,外面的世界显得雾气朦胧的。 她忽然有一种古怪的冲动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伸手拨开阳台窗户的卡槽,将窗户打开。 一阵带着某种甜香味道的风,从窗口灌了进来。 有点儿像是桂花蜂蜜的味道。 叶熙觉得有点儿醉了。 “叮铃。” 有新消息的提示音。 叶熙低头,点开这条新收到的短信,很意外的发现这条的发信人那里居然是一片空白。 而短信的内容更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你去死吧。” 叶熙忽然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肩膀,对方力气大的让她根本就没办法抗衡,她感觉到自己被拽出了窗外,整个人都被这一阵古怪的气流掀翻出去。 她发出一声惊惧的惨叫。 在空旷的夜里她甚至听到了自己叫声的回音。 抓着自己肩膀的力量忽然消失了。 身体急速下坠的瞬间,她的脑海里似乎凭空钻进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像。 不,不是影像,类似于某种和恐惧绝望有关的负面情绪的传递,让她崩溃的几乎都要呕吐出来。 不过,她没有这个机会了。 她的身体重重地摔落到地面上。 疼……好疼…… 她几乎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眼睛动了动,在不远处看到一双还在不断抽搐着的腿。 浅棕色的修身铅笔裤,是自己今天穿出去的那一件。 腰间血肉模糊的一片,缓缓地汇成一道鲜红色的河流,朝着自己流了过来。 腰以下的部位…… 她想去摸一摸,她想确认不远处的那不是自己的腿。 可没有机会了,她的胸膛剧烈的起伏,接连而来的剧痛终于让她昏死过去。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秒,她分明又感觉到有什么人站在自己面前。 在肆无忌惮的嘲笑着自己的惨状。 第五章 二月二,龙抬头。 乔源穿着件松松垮垮的灰色厚毛衣,翻出里边儿格衬衣的领子又整整袖口,和沈恒打完招呼之后,拎着一袋兔子形状的棉花糖一步三晃的走下楼,去赴他现任相亲对象实际是好哥们林涵的约。 地点,警局大院对门一条街开外的咖啡馆。 农历二月初,刚好三月打头,天气已然不是那么冷了,林涵穿着一件印着加菲猫的白色大绒衣窝在咖啡馆角落的那张桌子旁。玻璃台面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个文件夹,手边是兑了半杯奶的苦咖啡和一个吃了一半的金枪鱼三明治,林涵十指飞舞在键盘上噼里啪啦的打字,文字页面排版页面图片页面轮番上阵,时不时地还有聊天窗口从角落里蹦出来。 林涵烦躁的抓了抓头发,双手往键盘上一拍,光标连着闪了几下,在聊天窗口里打出一串乱码。 “哟,劳模。”乔源凑过去啧啧啧地感叹了一下那一串乱码,拉开椅子在林涵面前坐下来,“你可真够暴躁的。” “切。”林涵晃晃脑袋,拎起剩下一半的三明治风卷残云,“能不暴躁吗。” “咋了?” “封面!!!”林涵动动手指把图片页面在屏幕上弹出来,把屏幕一扭示意乔源来看,“你说这封面是不是特俗特别没有品位?!” 乔源对这种东西一直没什么鉴赏力,端详了一会儿嗯嗯嗯了几声,随口一说道,“我觉得这个字效不太好看啊,这么草谁看得出来写的是啥。” “我就说啊!!!还有这个底图,你瞧这张脸,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林涵戳了戳屏幕上那张白中泛青的人脸,气急败坏的把屏幕转过来,特别有气势的在对话框里进行了好几段三百字的连番轰炸,中心思想就是这图不合适你得给我换个别的。 乔源揉揉鼻子,完全想不通林涵今天把自己约出来到底是为了干啥,只好解开塑料袋掏棉花糖,自己先撕开一包吃了。 软绵绵的的粉红兔子棉花糖,草莓口味。 乔源叼着兔子的俩耳朵无所事事的刷手机玩儿密室逃脱,林涵一抬眼看见摇摇欲坠的兔子,面无表情的突出四个字:“你真残暴。” 乔源晃晃脑袋,飞快地把棉花糖抿进嘴里:“你找我干啥?……工作狂当榜样也不是这么干的吧?” “忙不过来。”林涵招招手示意服务员把空了的三明治盘子撤下去,半晌又说,“我要换工作了。” “啊?出版社呆着不是挺好……” “左老师不在了嘛……”林涵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点儿,“说起来还没跟你们道谢呢,把左老师的笔记本给我们带回来,嗯……左老师的遗体……真的没办法?” 乔源这才注意到林涵的眼圈有点儿红。 “我没在现场也不清楚……”乔源顿了顿,“节哀顺变。” “……过去那么多天也没什么了。”林涵说,“就是有点儿不相信,以前他拖稿的时候总是追在他屁股后头骂他‘不交大纲不交稿的都去死啊’,结果没想到他真的……真是世事难料啊。” 乔源不太会安慰人,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换个话题:“你要辞职,想好了再找什么工作没?” “当网络编辑去,楠姐之前跳槽的那家网站。”林涵说,“本来也没想着这么快就离开出版社的,要不是出版社不仁不义……算了。”林涵调整了一下排版页面,聊天窗口重新弹出再次接收了一张封面图,终于还是觉得话不说出来有点儿难受,“他们居然要找人代笔,拿着这个大纲把故事写完冠左老师的名字——想钱想疯了是吧。” 乔源默然,撕开个棉花糖问她:“吃吗?” “吃。”林涵接过来塞进嘴里,“你怎么想起来买这玩意儿?” “别提了,哪儿能是我买的。”提起这件事儿乔源就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你知道我妈吧,整个一电脑盲,那天她跟我说想在网上买点儿零食吃,我说你买呗与时俱进好啊,就把账号和密码都给她了……结果她手一抖,下错订单了直接买了三大箱回来。” “噗。”单靠想象林涵就已经能猜测到当时乔源一家的表情有多精彩,“然后呢?” “拿出来送人呗。”乔源懒洋洋地说,“你不知道就因为这棉花糖这粉红粉红的造型,我都快被办公室的那帮给笑成傻逼了。” “对你表示极大的同情。” “谢谢。” 林涵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屏幕,半晌总算松了口气,把屏幕歪过来一点儿给乔源看了:“我就还说这版封面顺眼。” “挺好的。”乔源点点头,“能吓死不少人。” “可惜你无缘欣赏。”林涵从最初对乔源接受不来灵异小说的原因十分好奇到现在的不问理由默认,实在是因为想不到乔源一个干警察的胆子为啥出乎意料的……小。 “左层云的书?” “嗯,不太厚,封面定下来就能下印了……反正左老师的书一向卖的很好。”林涵编辑了一下排版页面把新封面调进去,“左老师以前的几个短篇再加上他留下来的片段和大纲……最后恐怕真没什么看头,也就是个念想了,倒是有人想用这个大纲把故事写出来,我就觉得左老师的东西也就他自己写出来才有看头,别人风格仿得再怎么像也缺点儿什么,谁都不知道左老师实到底是怎么想的吧。”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 “唉唉唉不说了,我把定稿和辞职信一块儿发过去。” “人家不留你?” “留也没用,寒心啊,要不是为了点儿念想我连这本都不想做了。再说了,再在办公室里呆着,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触景生情啊。” “换个环境也好。” “得了吧你甭说了一看就不会安慰人。”林涵瞥他一眼,“你不上班了?” “不是受到大小姐召唤?”乔源咂咂嘴,“幸亏最近没啥大案子,不然组里真忙不过来了。” “怎么了?” “人手不够啊。凌子前两天是回来了可看着那个心力交瘁的,沈组问过他之后干脆就给他放假了。云鹤那看不见了也不能让他来上班不是,许哥到底法医是本行啊也总不能拉出去出外勤不是,殷浩那张死人脸就别提了,我总觉得我压根就没见他笑过。” 组内编制又不是什么机密要务,乔源跟林涵说过林涵也就没听得一头雾水。不过这么一说倒是敏锐的抓住了重点:“看不见了怎么回事儿?” “说是没啥大事儿,一个来月估么着就好了。反正他家里那位都不着急,估计也不严重。” “哟,有成家的了?” “沈组嫁出去个儿子,懂了?” “懂了。”林涵心照不宣的点点头,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你们那儿两对儿了?” “干嘛?” “你不考虑试试?” “打住吧您嘞。”乔源正色道,“先立业再成家懂不?” 手机铃声响。 林涵看着他揶揄道:“你立业的机会不是来了吧?” 乔源摸出来手机一看,许愿打来的。 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了三遍“千万别是什么案子”,乔源按下接听键。 “你小子怎么磨蹭这么半天才接电话啊?……哎等等我没坏了你和姑娘的好事儿吧?” “说什么呢,我们可是纯洁的战友关系——干嘛,不会是有案子了吧?” “世界和平不劳费心——这不正说着晚上要不要去看看云鹤呢。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要陪姑娘没空啊?” “晚上?”乔源看了眼表,“怎么忽然想起来说这个了?” “凌子不是回来了,说去看看云鹤呗,就这么一提,来不来去蹭饭去?” “那也行啊,才中午你就担心我晚上有没有空。” “不是怕你沉在温柔乡里……那等你回来再说啊,要先这么定了我就先给云鹤打个电话,不过好像之前凌子已经跟他说过了。” “你们安排吧或者等我回去说。” “那行挂了。” 许愿的电话倒是撂得快。 “你们组里感情真好,得了我也不在这儿当电灯泡了。”林涵收拾了一下散落在桌上的文件夹随手塞进电脑包的侧袋,又把电源拔下来合上电脑塞进电脑里,“一块儿走?” “那行,你回去也小心点。” “知道了,那个你晚上要真去肖警官那儿你就替我道个谢。” “忘不了。” “还有左老师的追悼会……也是过两天的事儿了,你们要是有谁想来我再跟你们说了。” “行。” “那拜拜我走了啊。”林涵挥挥手,顺便拦了辆出租车。 乔源看着林涵上车车也开走了,才无棉花糖一身轻的回了办公室。回去的时候许愿正趴在桌子上给肖云鹤打电话,乔源推门进来的时候只听见一声“那行”,然后许愿就把电话给挂了。 “说定了?” “晚上吃大餐。” “啊?去外头吃是怎么着?” “说是叫桌外卖抬家里吃,他们家就一个厨子做不了那么多菜。” “……真够体贴?” “绝对够。” 于是许愿的待办事务记录本里又多了一项——有时间找肖云鹤交流一下生活经验。 当然肖云鹤到底会不会搭理他那还另说。 当晚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堵在秦家门口就等着大门一开就冲进去蹭饭,全然不顾停在楼下的车的车顶上还挂着俩明晃晃的警灯,搞得不明情况的人回家路上猛然看见这个还惊疑不定的以为这幢楼里出现了什么惊天大案。 门铃响,肖云鹤踩着双小黄鸡的棉拖鞋,领着某只圆滚滚的导盲猫用这些天好不容易锻炼出来的那点儿方向感慢吞吞地过去开门。秦致正在厨房把外卖送过来的菜照原样装盘,大鱼大肉要的也真不马虎东坡肘子做的油光锃亮的让人一看就食指大动。门一开乔源和许愿就把肖云鹤一左一右的给架进了屋,玄珏见自己任务完成屁颠屁颠的跑到厨房找秦致要吃的去了。 沈恒最后一个进门,很霸气的把秦家大门砰的一关,让邻居家的门成功的抖三抖,回头又张罗着给他们开红酒。肖云鹤被乔源许愿这俩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的人夹在中间逼问同居细节,乔源还比较含蓄的东扯西扯比如呃云鹤现在你们家是俩单人床啊还是一个双人床啊哎秦致他妹妹呢怎么没来啊好久没见她了啊哈哈,许愿就比较不客气的直接凑到肖云鹤耳朵边问哎我说云鹤你们俩做过了没啊,感觉怎么样有没有爽的不行啊? 肖云鹤的脸黑了。 很想一手拎一个把这俩人直接从窗户给扔到楼下去。 殷浩很自觉很劳动人民的帮忙搬椅子和分配桌上的碗筷。 舒凌站起来,说是去厨房帮忙。 “秦致。” “舒凌?” “这两天一直没机会联系你。”他说,“三家大会上出事儿了,我爸担心他们会针对你。” “怎么了?” “一言难尽。”舒凌静了一下,“青城张家牵头说要建立天师协会,选协会长,罗家看样子是想一争,大概是不想让他们家占了这个便宜。另外,不是什么好消息,罗四叔的女儿和青城张家的老三死了,到我回来之前还一点儿和凶手有关的线索都没有,估计现在也是。” “你们家怎么想的?” “我爷爷不同意,我爸也是,我家现在的情况太容易被架空了,而且你的处境也会变得很尴尬。我爸的意思是等他那边结束了之后亲自过来和你见一面,就看时间安排了。” “我也很想和他见一面。” 秦致和舒承泓一直处在知道有这么个人但是就没见过的情况里好多年,难得有个机会,于公于私秦致也都挺想见见舒良平这个最引以为豪的儿子。 “那就先这么定了。” 秦致点点头,把微波炉里的八珍豆腐拿出来,问道:“你爷爷最近怎么样?” “还好,就是腿脚不太灵便了,所以要出门的事情一律都是我爸来办了。” “等有机会了我去登门拜访一下。” “爷爷会很高兴的。”舒凌说。 许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腾完了肖云鹤,从厨房门口探出个头来:“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秦致和舒凌一起端了菜出去,东坡肘子和红烧鱼摆在正中间,余下的是炸鸡翅八珍豆腐黑椒牛柳黄瓜腰果虾仁和肉酱土豆泥,除此之外还有秦致亲自下厨的田园小炒和紫菜蛋花汤。秦致原本就是一个人住,家里备着的碗筷不多,今天听说他们要来下午还特别去了趟超市买了一摞碗碟回来刷了备用,因此今晚的饭桌上都是清一色的荷花瓷碗。 肖云鹤看不见,秦致就预先把每道菜都分出来一点儿放在碗里让他慢慢吃,又顺便拿了个鸡翅把骨头去了连皮带肉的扔给玄珏啃着玩儿去了。几个人分了一瓶红酒,许愿乔源两个吃货争夺最后一个鸡翅的战斗在盘子边缘进行的如火如荼,舒凌和殷浩一直很冷静的吃饭,沈恒喝了口小酒夹了一筷子红烧鱼,看着秦致有种看女婿的亲切感,一边儿在心里啧啧啧感叹小伙子长得还真不错啊,一边儿还找机会语重心长的叮嘱了几句比如说什么云鹤这小子脑子里缺根筋啥的。 肖云鹤一脚踹过去,结果是坐在沈恒旁边的许愿躺枪。 一行人大快朵颐,肖云鹤慢吞吞的拿勺子舀豆腐,最后舀了半天没舀上来,趁着一群人分啤酒的工夫,秦致说了一句张嘴,拿勺子把豆腐和虾仁一块送进肖云鹤的嘴里。 然后有个毛绒绒肉呼呼的玩意儿从自己脚底下窜了出去。 ……干嘛跟没见过似的还非礼勿视。 玄珏在桌子底下跑来跑去,最终拱了拱看似最慈祥的沈恒的脚,成功地换回了一块红烧鱼尾巴。 玄珏欢乐地拖着鱼尾巴奔向厨房,完全没注意到鱼尾巴在地板上拖出的一条长长的红烧鱼汤。 众人视察过确认肖云鹤生活美满感情和谐酒足饭饱的挥手告别,好在临走的时候还帮忙刷了碗不然秦致真觉得忙不过来。秦致把地擦干净各种椅子推到原位,玄珏糊了满脸的红烧鱼汤扑到肖云鹤怀里来求抱抱,在秦致眼神的示意下乖乖地又从肖云鹤的腿上爬下去,自觉地跑到厕所里去洗脸。 跟养了个儿子似的。 现在的生活挺好。 “找个机会把你宿舍退了吧。” 收拾齐整之后,秦致泡了两杯茶,又把准备好的蜂蜜和颜色诡异的某种草木液体端过来,慢条斯理的说。 “嗯?” “眼睛好了也别走了。” “我要说我不同意呢。”肖云鹤接过秦致递过来的某种清肝明目的液体,熟练地兑上半杯蜂蜜,眉头也不皱的一饮而尽。 虽然下一秒的想法还是万年不变的我他妈的能不能吐出来。 “我床都换好了。” “……嗯,你早就换好了,以前一个人睡双人床特别爽是吧。”肖云鹤努力地转移着注意力,倒是忽然想起来问了一句,“舒凌今天跟你说什么了?” “三家大会出事儿了,他爸想见我一面。” “怎么了?” “有人死了。万一扯到我身上也是看我不顺眼的人太多。” “感觉的出来。”肖云鹤揶揄,“我一直以为你人缘儿应该不错。” “实际上也不错。” 两个人又腻歪了一会儿,秦致扶着肖云鹤去厕所洗澡。 秦致在门外等着,主要是因为肖云鹤坚持要自己洗,就算他现在啥也看不见连洗发水和沐浴露都分不清楚也要自己洗。趁着肖云鹤洗澡的工夫,秦致拿出手机来把通讯录从头到尾的扫了一遍,原本他是想给舒良平打电话的,可又觉得不急在这一时,便换了个人发了条短信出去。 怎么说……也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片刻后手机响起,秦致看了一眼,回过来的短信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好的。 第六章 今天是林涵来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 比起父母刚知道自己要辞职换公司时明显诧异的神情,林涵反倒不认为自己跳槽是个多么冒险的举动。 父母算是老一辈的知识分子,做什么事儿都喜欢讲求一个稳字。在他们的眼里林涵的工作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出版社在外头有响当当的名气,开出的工资不低,手底下管着一个本本畅销的大作家,年终还有编辑的提成。就算有的时候忙了点儿,但林涵又是真心喜欢做编辑的,也算来得值了,贸贸然辞职换个地方呆着,待遇好不好那还另说了,新人免不了受点儿排挤,林家爸妈是怕林涵受不了这个落差,毕竟从头再来一次在现在这个社会还不是那么容易的,有什么委屈还不如忍忍就过了。 可林涵就是铁了心的要走,姑娘家在某些方面固执的连十匹马都拉不回来。五年前林涵刚从学校毕业,在亲戚的介绍下来出版社应聘。出版社那个时候就已经很有名了,林涵当时觉得自己一不是什么一说出来就震耳欲聋的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二是自己实习的经验也不是那么足,人家出版社又这么好就算要招新人也没自己的份儿,当时连父母的念头都是让闺女见见世面就完了,也没抱希望她能选上。 等待面试的时候旁边坐了个带着个大帽子的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叔在翻小说,封面三个闪光大字署名左层云,林涵没进公司之前就是左层云的脑残粉,只要是他出版过的小说几乎是本本不落的都买了,大学毕业的时候同寝室的姑娘们都张罗着把这几年买的小说要么低价卖要么送的处理给学弟学妹,唯独林涵特别拎了个纸箱子把书都好好地放好,专门找了托运把这好几公斤的一箱书给运回家去了,弄的她爸妈收到这一箱书的时候都哭笑不得。 林涵等得无聊,眼神就往胡子大叔那儿瞟,眼一尖就看见封面上金闪闪的亲笔签名觉得有点儿嫉妒,左层云很少办签售会因此市面上很少有他的签名书,林涵一直想收一本可惜就是没那个机会。大叔翻书倒是翻得兴味索然的,没看多少就开始打哈欠,扭了扭脖子终于注意到林涵的眼神,就问她小姑娘你觉得这书怎么样啊? 林涵大概也知道有些公司面试的时候会耍点小手段,比如说什么在走廊里扔个纸团看谁来捡就聘用谁之类的也就不敢怠慢,她喜欢左层云的小说是真的,本来还以为这算是额外加试觉得紧张,结果一说开了什么都忘了,有些伏笔之类的东西看得挺透说的也就头头是道,胡子大叔边听边在那儿嗯嗯嗯的点头还偶尔问两句别的,直到面试官喊林涵的名字说进来面试了,两个人才被迫终止了交流。 结果一进去面试官就皮笑肉不笑的说林小姐刚才在外头跟人聊得不错是吧?林涵一听就觉得完了——压根就忘了也就一墙之隔的事儿,得意忘形过头了不给你脸色看就不错了。 林涵一脸抑郁的面试出来之后胡子大叔已经不见了,唯独那本小说被留在椅子上,上头卡了一张便签,保安看见林涵出来就跟她说是刚才那人留给你的。 林涵拿起来一看,上边儿龙飞凤舞的写了一行大字——给志同道合的小姑娘。 林涵也不客气,毕竟上头有亲笔签名呢。回家父母问面试怎么样啊也就含含糊糊的说别人学校都比我好估计选不上呗,具体细节一个字儿都不乐意说。 等了一个礼拜面试结果出来,林涵接电话的时候还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得正香,听说自己被录用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又傻乎乎的问为啥选我啊。 对方就说是左老师亲自点名要的你,明天来上班吧。 林涵在床上打了个滚兴奋地嗷嗷叫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见到自己心目中的大神,第二天就穿着熨烫妥帖的小西装高高兴兴的上班去了,办公室前辈说左老师让你当他的责任编辑现在跟我过去见见人吧?林涵拼命点头觉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结果门一开发现对面坐着的就是那天的胡子大叔。 于是皆大欢喜。 林涵曾经问左层云为啥就选中自己了,左层云懒洋洋的永远一副睡不醒的脸软在沙发上,说志同道合呗,不早跟你说过了。 左层云算是成就了林涵,一年半之后林涵成功地被左层云钦点为唯一的责任编辑,讨论剧情设计封面排版力图和左层云神神鬼鬼独树一帜的风格相贴切也让左层云的事业更上层楼。林涵还是很尊敬左层云的,更有一种类似于脑残粉的维护,虽然近距离接触发现左层云耍赖和拖稿的本事是一等一,但这并不影响她对左层云的这种尊敬。 她很喜欢对文字认真的人,况且左层云的文字真的很有魅力。 所以出版社提出找人代笔,把左层云留下的大纲写成小说再挂名出版这个提议算是彻底触了林涵的逆鳞,反正左层云也不在了,林涵觉得自己也没什么留下来的必要,留着触景伤情干脆就辞职算了。 之前一个办公室的耿楠就跳了槽,现在的待遇也很不错。 新公司是久江网络传媒有限公司旗下的十字路口文学论坛,但其背后真正的东家还应该是重华集团。久江传媒算是网络文学这个领域的先锋,早年间因为只有他们一家致力于网络文学倒是发展的风生水起,不过近些年来随着其他论坛的开办,久江传统单一的模式就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虽然十字路口论坛在网上的访问量仍旧是处于领先状态,不过出版力度跟不上读者版权意识薄弱不愿意支持正版等等问题的暴露,实际上已经让久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入不敷出,终于在三个月之前被重华集团正式收购,成为了他的子公司。 当然,这只是两个集团管理人之间的洽谈,为了长远的发展和工资的稳定下发,久江原本的老员工反倒觉得重华的收购是一场及时雨。 真要说起来的话,重华的发展也很传奇。 重华集团的前身就是在一段时间内很是臭名昭着的翔高集团,董事长和总经理莫名惨死,而后又被挖掘出二人涉黑贩毒洗钱的等等内幕,当时新闻曝出来的时候A市可谓是一片哗然,高层纷纷涉案被拘,绝大部分的人都认为翔高这次算是彻底玩完永不翻身。然而不过就是短短半年的时间,这个眼看已经没救的集团却在原翔高董事助理现任重华董事长方慎的手里重新焕发了生机,仿佛凤凰涅盘一样重新占领了市场的高地,某些方面的发展甚至比以前的翔高还要出色,而方慎本人也在这短时间里接受了不少专访,随便找一份稍有名气的财经报纸,你总能在过去或者未来的某一版里找到有关重华的报道。 而方慎本人目前单身,可谓是名副其实的钻石王老五,虽然相貌平平,但还是能让不少姑娘芳心暗许。 从经商的角度来讲林涵是很佩服方慎的,不然也不会在还有一家公司可选的时候来方慎属下的公司跳槽。 接待林涵的是B2编辑组的组长江纯云,虽然听名字让人感觉似乎是个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但实际情况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人。 鼓掌欢迎新人的程序过后,林涵被江纯云领到一张办公桌前,正式开始了作为网络编辑的第一天。 十字路口论坛下的分区很多,B版应该是某些意义上的新人专版,B1区是每个分区属下都会有的管理员专版,一般游客没有权限无法进入;B2区则是集闲聊区和新人文章发布区为一体的综合型板块,编辑的工作就是要在其中发掘出有潜力的新人;B3区则是文库专区,一些文章在完结后会统一整理到这个版块方便阅读;B4区则是签约作者专区,也需要一定的权限才可以进入。 B区算是待遇比较高的一个版块了,林涵跳槽初期能被分到这样的版块也有几分在左层云那里做出的成绩做铺垫的缘故。江纯云给林涵简单地讲解了一下注意事项,新人上任需要熟悉业务就没给她安排太多的工作,只是转了两个签约作者到她的名下让她熟悉一下后台的操作。 林涵用管理员权限登陆后台,发现自己名下已经有两个作者ID,分别是赤道企鹅和陶瓷碗。 江纯云拿着文件夹去楼上开会,她一走办公室里的气氛像是松快了一点儿,隔壁桌的季凯婷凑过来看了一眼,哎了一声:“云姐怎么把她转给你啦?” “啊?谁呀?”林涵一头雾水。 “哎呀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季凯婷,林涵你好。”季凯婷笑起来的时候脸侧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让人有种很自然的亲切感。 “啊你好。”林涵伸手和季凯婷握手。 “我说的是陶瓷碗啦。”季凯婷把椅子挪过来一点儿,“她呀,说麻烦也麻烦说不麻烦也不麻烦,放着不管就好了。” “啊?” “这个事情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楚啦,以后有机会我慢慢跟你说。赤道企鹅这姑娘人很好,不过最近似乎是在忙搬家的事情很忙就不常露面啦,转组的事情云姐和她已经打过招呼了,等她上线了你直接跟她聊天就好。” “谢谢你了。” “客气什么呀,进了组就是一家人了,大家都很好相处的是不是啊?” “是啊是啊。”大家纷纷应和。 林涵算是放心下来,看来新同事们……似乎并不难相处呢。 不过作为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林涵还是稍微对那个陶瓷碗有点儿在意。 所以在吃过午饭之后,无所事事的林涵情不自禁的就把鼠标移到了陶瓷碗的作者ID上。 编辑是有权查看自己名下签约作者的作品状态的,不过这么一看,林涵很容易地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陶瓷碗的ID下竟然连一篇文章都没有,这对一个签约作者来说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通常情况下一名作者肯定是依靠某篇文章获得编辑的青睐最终获得签约的机会,那就算作品再少在他的名下也至少应该有一篇文章,在后台记录里又没有陶瓷碗曾经删除过文章的记录,不管怎么看,陶瓷碗这个签约作者的名头都来得太奇怪了。 林涵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明白季凯婷说的麻烦起来真麻烦的意思了。 陶瓷碗的头像亮着,表示她现在是在线状态。 林涵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击了一下她的头像,聊天页面弹出来。 编辑012 13:27:19 你好。 打完这一行字林涵就有点懊恼,因为编辑012这几个字看起来有点儿太不近人情了,不过主要是因为她还没想好自己的备注名称。 对话框那边沉默了很久,林涵几乎都有点放弃想要交谈的念头了,那边才忽然蹦出来一句话。 陶瓷碗 13:46:15 您好,是新来的编辑吗? 编辑012 13:47:00 对的我是,你转组到我这里的事情你清楚吗? 陶瓷碗 13:48:09 知道的,给您添麻烦了 编辑012 13:48:52 别这么说,我也是新人,正在熟悉业务,以后还要相互照顾了 陶瓷碗 13:49:48 不用太操心我的事情,您忙您的就好了 编辑012 13:50:11 诶…… 林涵还没想好接下来该说什么,对面陶瓷碗的头像就黯淡下去,系统提示对方已经下线。 林涵关掉聊天窗口,还是觉得不弄明白这件事就不安心。本来想通过编辑的特权去搜索点儿什么内幕消息,不过因为编辑权限还用得不熟,也就不敢贸贸然的做什么,怕万一翻出了什么私隐再一不小心揭露到公共平台上,那就麻烦了。 林涵退出后台页面,转而去看B2版的帖子。 不得不说,真的很热闹,有一种很愉快的氛围。 稍微有点遗憾的就是,林涵顶着编辑的ID,不能像其他人那样畅所欲言。 林涵滑动滚轮拖动页面,看到这样一条发言。 [闲聊]管理员你们在不在啊,最近首页上这么多垃圾帖麻烦删一下好吗? 林涵动动鼠标点进去,首楼是楼主的抱怨,还有列出来的五六个垃圾帖的地址。 下面的跟帖无非就是—— “诶楼主一说我才发现管理员好久没出现了啊”或者是“对啊垃圾帖太多了,管理员看见麻烦删一下吧,真的很碍眼”一类。 季凯婷显然也看到了这个帖子,抱怨道:“最近B2的那两个管理员好像一直没怎么出现啊,要不要跟云姐说把她们两个给撤下来?” “说的是啊,他们两个都快一个月没出现了吧?一个要找工作忙点儿还能理解,另外一个还是学生……就算学习忙也不至于消失的这么彻底吧,还是开学了他们学校断网了?” “谁知道呢,找个机会和云姐说一下好了。” B2区的管理员分两种,一种官方一种民间。官方的就是正正经经坐办公室的十字路口的正式员工,B1版就是他们的专区;民间管理员则是由官方管理员任命,平时帮忙删个垃圾帖什么的,权限不高,一般都是游客里贡献比较突出且时间富裕的人来担任。 B2版的管理员一共有五位, 难得现在一个都不在线。 林涵查看了一下活跃值,排在前两位的分别是名为柒柒柒柒柒_和中段优雅的两个ID,查看了一下他们最后一次的登录时间,柒柒柒柒柒_显示的是一个月之前,中段优雅则也有半个月的时间没有登录过了。 五位管理员里有一位是时差党,负责在夜间清除垃圾帖,一直尽职尽责。 季凯婷换上江纯云的管理员权限,动手把垃圾帖删除。 林涵继续刷新着页面,看到一篇名为《他乡》的文章被顶了上来。 按照论坛设置每页一百五十个回帖的话,这个足有二百多页的文章楼,在某种意义上真是壮观的可怕。 回帖数量和标题后面闪烁着的HOT字样,足以证明这是一篇很受追捧的文章。 文章作者的ID叫竹凉席,个人资料设置的很简单,几乎就是一个默认的状态,看上去没有做过任何变更。 帖子首楼是文章封面和文案简介,作者的话似乎并不多,林涵选择了只看作者,一眼看去都是大段大段的更新,几乎没有看到什么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交流。 林涵捡着几段看了一下,发现是自己喜欢的风格。 作者ID下并没有已签约的字样,林涵小声对隔壁的季凯婷说:“这篇《他乡》很火的样子啊,没签约吗?” “这个作者啊,神出鬼没的。”季凯婷摇摇头,“云姐很想签他,站内都不知道发过多少条了,可是人家就是不回能有什么办法。也没见他和读者有什么交流的,整个就一台码字机嘛。不过这个作者的文真的很棒,你没看过的话一定要看啊,我喜欢的不行。” “我刚才看了几段,我挺喜欢他的风格的。” “反正你也要熟悉业务啦,上班时间看看文没什么的,反正这也是我们的工作嘛。你也可以试着给这个竹凉席发发站内信啊,万一你要是把他给签下来了,我敢保证云姐会高看你一眼。” “前辈们都没办成的事我怎么可能办到,别开玩笑啦。” “也许他就在等你这样的真爱小编辑呢!或者你可以给他写个千字长评什么的,万一他一感动签了咱们的卖身契……哎呀我不说了,你快看文吧。” 季凯婷的个性还不错,林涵是觉得和她说话还挺轻松的。季凯婷去审稿,林涵把页面拖到顶端,带着一点打发时间的念头开始看这篇《他乡》。 第七章 在持之以恒的折磨了自己的肠胃长达一个月之后,肖云鹤终于成功地再次看见了天上的太阳。 但由于某种古怪的执念,肖云鹤成功复明后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和他家的秦先生深情对望卿卿我我的说一句什么“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真的好想你”之类的肉麻兮兮的情话,而是一个箭步冲进厨房,去一睹小汤锅内某种草药汁液的真容。 目光接触到那一锅泛着灰黑色泡沫的不明液体之后,肖云鹤彻底的斯巴达了。 肖云鹤是个在食物方面从不猎奇的口味正常人士,还记得以前某次出差当地领导安排吃农家菜,席间服务员笑容款款的端上一大筐炸蚂蚱,领导筷子一挥说这个好啊大家都尝尝看啊都别客气,看肖云鹤离得近大约是为了表示体恤下属就拿大汤勺给他扣了一整碟,肖云鹤看着眼前形状各异的炸蚂蚱筷子差点儿没从手里滑出去。当时乔源坐在他身边看见他的脸色几乎都要笑疯,只可惜当时是正经场合,乔源只能一边儿掐大腿一边儿拼命往嘴里塞东西,才堪堪避免了当桌喷饭的惨剧。 自此肖云鹤对猎奇类食物的深恶痛绝又攀登上了一个崭新的高峰。 在看到锅里那玩意儿极差卖相的瞬间,肖云鹤立刻就断定,就算话是梁小松说的,那这其中也肯定有夜睿想法设法整自己的功劳。 跟随过来的秦致一进厨房就看见肖云鹤对着那一锅汤森然冷笑的模样,秦致望天,走到炉子前很淡然的端起那一锅汤倒进旁边的洗手池,非常自然的开始刷锅。 “……”肖云鹤看着他,“一直都这玩意儿?” 秦致点头。 “你怎么不跟我说!” “说了你还会喝吗?” “……”沉默了一会儿,肖云鹤不得不承认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会。 肖云鹤站在那儿看秦致刷锅,脚底下毛绒绒的东西滚来滚去,肖云鹤弯腰把脚下的肥猫一把捞上来,任凭两只小短腿在半空中扑腾来扑腾去的,玄珏在他的怀里嗷嗷叫表示这个姿势难受的要死,张嘴去咬肖云鹤的毛衣领子,肖云鹤在它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示意安静,又去看秦致翻起袖口露出来的一截小臂。 秦致腕上戴了一条青金石的链子,松松地绕了四圈,尾端深蓝色丝线坠着片小小的白玉莲花,就衬得他的手臂显得更白。 秦致一边儿毁尸灭迹一边儿问他:“看什么呢?” “看你怎么晒不黑。”肖云鹤抬眼看他,目光最终停在他的脸上,“你这么多年就没变过。” “没变过。”他说,弯腰拉开柜门把刷好的锅给放回去,忽而笑道,“你不喜欢?” “喜欢。”肖云鹤也笑一笑,抱着玄珏从厨房出来,坐在沙发上从茶几底下翻出舒凌前些日子带回来的麻辣小鱼干拆了一包,自己叼了一根出来,剩下的全扔给玄珏。 玄珏喜笑颜开的推着小鱼干回自家猫窝,刚吃了一根窜的三尺高,鼻涕眼泪一齐被辣出来,糊了满脸,一脸委屈的呜呜地对着肖云鹤叫,继而悲愤地冲进卫生间扒拉开水龙头用清水漱口。 肖云鹤大笑。 秦致擦净手从厨房出来,哭笑不得的看这一大一小一个笑疯一个炸毛。 半晌肖云鹤笑够了,玄珏也拖着一身湿淋淋的毛从卫生间冲进阳台晒太阳,秦致泡了茶,肖云鹤端了一杯过来喝,才慢悠悠地说:“今天太阳真好。” “快春天了。”秦致抬头去看他的眼睛,见明亮纯粹的墨色里没有一点儿阴翳,才总算是放下心来。 肖云鹤晃晃手里的杯子,赞道:“你泡茶的手艺见长。” “我记得你不爱喝茶。” “现在有点儿喜欢。”肖云鹤说,“今天几号了?” 秦致朝着那边儿的日历看了一眼:“其实今天咱们应该出去植树。” “都三月了。” “一晃真快。” 在黑暗的世界里持续摸索了一个月之后,肖云鹤终于又再次和秦致保持在面对面的姿势。一个月的时间说起来大概不算很长,但实际上对肖云鹤而言还是很难熬的,内心深处盘桓着的那一点儿隐秘的不安,总算是在这个有着好太阳的早晨里暂时搁浅,甚至给他一种可以放松下来的错觉。 但仅仅是错觉而已。 肖云鹤喝完一杯茶,放下茶杯,才说:“夜睿怎么办?” “我想办法去查了,不过要等些日子。” “直接去云锦山不行?” “不行。”秦致摇摇头,“这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解决的。” “怎么?” “我押了半条命在那儿。”秦致说,“要破阵那是最后的防线。夜睿不想死,也不想两败俱伤,对他来说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在破阵之前想办法把我杀了,那样他的阻力就会减到最小。前些年还不明显,这半年多他是明目张胆了,找来的人杀不死我他自己也能留着日后帮他破阵,两手准备,哪种都不吃亏。”秦致说到这里笑一笑,“老实说,现在跟他硬碰硬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赢他,你看这些日子的折腾就知道了。但夜睿能做的事情我们也能做,许他破阵是下下策,他既然喜欢玩儿阴的,那我也没必要做什么正人君子。” “我总觉得你从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实话可不是放在这时候说的。” “啧,你打算怎么办?” “破魂。”秦致顺手再给自己和肖云鹤的杯子里添上热水,“不过要是真准备这么办了,我也少不了被打成邪门歪道。齐云山张家是败了,但谁也不能保证剩下的这些人里就没有被夜睿洗脑的人在,齐云山张家能有第一个就不怕没有第二个,三家里稍微有点儿脸面的人说话都比我管用,哪怕夜睿最后真的栽在我手里,恐怕后面跟着的事儿也还有的是呢。” “麻烦。” “不过眼下还不算最糟的情况。要是夜睿真有了十成把握,早在梁公村地下就该对咱们出手了,他既然没有动作,那就证明我们还有时间。我现在反倒更担心三家大会的状况。” “舒凌那天跟你说的那个?” “对,一旦出事儿,未免不会有人借题发挥。” “我现在是真的对你的人缘观念有所改观了,所以呢?” “等后天我见过舒承泓再说。” “后天?”肖云鹤问,“他回来了?” “约的后天,你去么?” “恐怕没时间。”肖云鹤看了一眼日历,“你去就行了,回来再说。” “下午去趟医院。” “干嘛?” “去复查看看,好歹给你们沈组一个安心。”秦致的手从肖云鹤的眼睛上轻轻抚过去,“我也安心。” 肖云鹤眨眨眼睛,显然是默许了。 下午去医院做了个复查,当初给他检查的老教授看着肖云鹤恢复到2.0往上的视力啧啧称奇,一个劲儿的追问他这半个月到底遭遇了啥,是脑袋不小心撞到过哪儿了还是吃了什么清肝明目的中药偏方一类。肖云鹤当然没说实话,于是被老教授硬逼着做了个脑部CT扫描确认他脑子里没有什么肿块淤血折腾了半天,最后老教授带着一脸没探索出人体奥秘的不甘心,塞给肖云鹤十几瓶不同功用的眼药水之后,亲自把肖云鹤从办公室里给送了出来。 肖云鹤叠好医院开出的一叠付款单和检查结果报告,准备拿回警局报销。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肖云鹤也没着急走,上楼找到心血管科,顺便跟莫柏青见了个面。医院的案子已经解决,能说的不能说的一切都已经随着沈恒结案报告的上交和姜凯博的落马而被画上了句点。莫柏青半个月前回来医院上班,副主任医师的位置是暂时不要想了,不过据说因为和前妻关系缓和的缘故,也不再执着于加班更乐于到学校门口接儿子放学,总而言之有失必有得,好人有好报。 至于说梁小松的事情沈恒写结案报告的时候已经问过莫柏青了,莫柏青只记得梁小松是自己小学因为意外死掉的同班同学,其他的也说不清楚什么,不过按照莫柏青的个性估计是自己做了什么也不自知,反正莫柏青可是心有余悸的表示道再不希望有这样的经历了。 顺便玄珏腻歪在他家的那几天真是让莫柏青对黑猫这种生物又爱又恨,梁小松之前给他带来的阴影让他对这只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家的黑猫是又惊又怕,任凭玄珏怎么卖萌打滚都没用——当然,遭遇到前所未有冷遇的玄珏表示他真的非常郁闷,于是化悲愤为动力,成功地龇牙咧嘴恐吓走那些绿眼睛的小猫崽之后,大大方方的去扒莫柏青的冰箱,结果一拉开冰箱门发现只有泡面,玄珏就彻底萎了。 不过好在莫柏青迷途知返,及时认识到玄珏是救命恩人亲自去超市买了金枪鱼罐头让他大快朵颐了一顿,才终于皆大欢喜。 肖云鹤和莫柏青寒暄了一会儿,莫柏青表示了一下对警方的感谢云云,肖云鹤也总算是以自己的方式确认了这起案子算是结束,至于其他人之后怎么样,那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第二天早晨,肖云鹤准时上班打卡。 虽然办公室里的一众妖魔鬼怪早就掐着点儿的给肖云鹤的手机来了个狂轰滥炸异口同声的问云鹤你眼睛好了没,但到底还是看见肖云鹤亲自出现在办公室里比较震撼。 乔源忙不迭的从抽屉里掏出一大包兔子棉花糖塞进肖云鹤手里,信誓旦旦的表示这是一点心意还请肖警官收下。沈恒闻声也从组长办公室里出来,上上下下把肖云鹤扫视了一遍,特别居高临下特别领导范儿的问了一句:“都好了?” “好了。”肖云鹤把医院那一大叠单据从口袋里掏出来之后直接拍在沈恒胸口上,干脆利落的扔下两个字,“报销。”顺便在沈恒张嘴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拆封了的兔子棉花糖塞进沈恒的嘴里。 许愿默默地在沈恒身后朝着肖云鹤竖了个拇指,乔源已经彻底笑歪在键盘上不停的捶桌,连一直面无表情的以死人脸着称的殷浩的表情都有所松动。肖云鹤慢悠悠的撕开第二包棉花糖在沈恒准备破口大骂的瞬间再次精确无误地扔进沈恒的嘴里,将剩下的一大包扔回给乔源的同时淡淡道:“别忘了废物利用。” 乔源的笑声成功地卡在嗓子里。 沈恒额角的青筋直跳,就在大家都以为沈恒这次一定会暴跳如雷扯着脖子大骂“你们这帮小兔崽子都给我等着”的时候,沈恒却出乎众人意料的静了,甚至在众人诡异的目光里又伸手从乔源呆呆捧着的棉花糖袋子里又拿了一个,撕开包装扔进嘴里,拿着肖云鹤那一大叠报告单和付款单的混合产物回屋了。 “沈组这是怎么了?”遭受了巨大惊吓的乔源忙不迭的把棉花糖塞回抽屉里试图让它再也不见天日,“被棉花糖感召了?” “你们别管他。”肖云鹤接过舒凌递过来的湿抹布,抹去桌上和椅子上细细的一层浮土。 三月十三。 肖云鹤把桌上的日历从二月翻到三月,准确无误地找到今天的日期。 明天秦致去见舒承泓,也好。 肖云鹤从舒凌手里要过资料夹,翻了翻最近又有什么案子没有之后又顺便看了一下姜凯博落马的始末,A市地税局长的位置空了,这个位置算是个肥缺也不知道最后会是什么样的人竞争上岗。还有沈恒明显可以用牵强附会四个字来形容的结案报告,也不知道沈恒到底是怎么用这种结案报告在明察秋毫的局长大人那儿蒙混过关的。 乔源从沈恒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又开始全身心的投入自己的聊天大业。林涵换了新工作,因为算是新人这些日子倒也清闲,乔源这些日子也不算太忙两个人就经常在网上聊天,林涵偶尔也会出于职业本能的给乔源推荐两本小说看看。不算强制出外勤的话乔源算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技术宅,看小说的品味自然不能跟林涵这种久经沙场的编辑比较,不过偶尔也能有两个人对上脑回路的时候,比如说林涵刚刚扔给他的这个链接。 链接是林涵如今供职的文学论坛的一篇文章的发表页面,三万多以讨论剧情和每章感想为主的回帖照林涵的解说就是——“已经签约过的小有名气的作者都不一定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宅男本性加上职业加成,乔源实际上更偏爱末世啦军事啦这些让人一听就热血沸腾的题材,爱情线往往都是一掠而过捎带着看上几眼,除非极特殊的情况下,不然他一般都不怎么在意以感情为主线的小说。 而促使将这篇小说看下去的原因,并不是因为里面的感情描写有多么感天动地缠绵悱恻扣人心弦,只是因为里面似曾相识的情节。 对,就是似曾相识。 故事的背景设定在一个介于一线城市和二线城市之间的城市万坪,讲述的是两个男人之间前世今生的爱情故事。男主之一叫霍彦成,是个颇通阴阳之道的江湖术士;男主之二叫夏铭逸,是万坪市警察局重案组特殊事件调查科的一名刑警。文章开篇讲述的第一个故事是东荣集团正在施工的工地总有工人意外坠亡,霍彦成受邀去工地看风水,却在无意之间卷入了夏铭逸正在调查的集团行贿案。集团总经理离奇死亡,夏铭逸带人破门而入,看见的却是浑身是血疑似凶嫌的霍彦成和尸体独处。霍彦成被羁押期间东荣集团董事长死状惨烈,总经理与董事长各自的地下情慢慢浮出水面牵扯出多起凶案,警局高层出面与重案组交涉让霍彦成亲自出面找出真凶,霍彦成赶到疑点重重的施工工地最终遇袭…… 乔源只看完这第一个故事,就有种冷汗直流的感觉。 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我操别吓我,第二个想法就是谁他妈的那么有本事啊,偷了警局的保密文件还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写成小说在网上发表。 毫无疑问的,文中的霍彦成和夏铭逸就是以秦致和肖云鹤为原型,甚至连文中出现的夏铭逸办公室的同事们,都有百分之七八十的概率能与在场的众人一一对应。 翔高的案子虽然过程各种艰难离奇但毕竟取得的成果有目共睹,作为警察的乔源到底还是很为这个案子感到自豪。但这起案子毕竟涉及到神神鬼鬼不能对外披露,罗树人也保证过要尽最大的可能将这起案子中不能公之于众的细节进行保密化处理,也就是说,翔高案的细节除了他们这些直接参与破案的人员之外,只有可能是罗树人及其上级才有可能掌握,再边缘一点儿的只能是舒凌的爷爷舒良平会略知一二,但这些人里没有一个会把这起案子当做素材写成小说在网上发表。 而那些与感情发展相关的细节,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案件相关的卷宗里出现。但是在这篇名为《他乡》的文章里,有关感情的描写却像是作者亲眼目睹的一样,甚至连某些非常私隐的、只可能是秦致和肖云鹤两人才知道的细节和想法,都被非常细致的描绘出来。 一种被窥视的恐惧感,从这些无声的文字开始,慢慢地慢慢地蔓延开来。 乔源也顾不得再同林涵聊天,在几乎是六神无主的情况下勉强理清思路,召集众人想简单说明一下情况,却发现自己理不清这个逻辑越说越乱,干脆就把这篇文章的网址一一发送到每个人的电脑上,让他们眼见为实。 肖云鹤慢慢滑动滚轮,将页面下拉。 这篇名为《他乡》的文章目前已有五十余万字,包括涉及到四个案子的四卷正篇内容和一篇六万字左右的夏铭逸的成长番外。 肖云鹤神情一动,默不作声的单击链接,直接跳转到番外页面。 就这样再次跌落回某个暗无天日的梦魇中去。 内心深处某道陈年的旧伤疤,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被人用锐利的刀刃剖开,短短时间内感染腐烂化出黄白相间的恶臭脓水,合着淋漓的鲜血摊开在自己面前。 肖云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这个故事的。 手脚冰冷,睽违多年的恐惧感一拥而上,仿佛顷刻之间就会被溺毙其中。 肖云鹤握紧鼠标,发现自己竟在不住地发抖。 组长办公室的门开了。 沈恒面色铁青地大步走出,下达命令咆哮一般却简洁且有力:“给我查!另外尽快联系网站管理员让他们把这玩意儿给我锁了!” 片刻后,沈恒走到肖云鹤身旁,不动声色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肖云鹤总算有了片刻的冷静,只是很快被大片的茫然取代,站起来的同时几乎就要跌倒。 沈恒道:“过来。” 肖云鹤跟过去,茫然的双眼里倒映出沈恒关上组长办公室的大门的动作。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肖云鹤看了沈恒一眼,沈恒示意他先接电话。 来电显示上是秦致的名字。 肖云鹤忽然清醒过来,定了定神,接通来电。 电话另一端秦致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却像是隐隐带着某种担忧一样:“云鹤,怎么了?” “没怎么。”肖云鹤慢慢呼出一口气,尽量平静的回答道。 “真的没事儿?” “没有,我反倒想问你呢,好好儿的打什么电话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儿担心,没事儿就好。” 肖云鹤拿着电话,听见这句话,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直到听筒另一端再次传来秦致的声音:“云鹤?” 他才说道:“我这边儿挺忙的,有事儿回家说吧。” 单纯的可以从声音里传递出来的某种悠长且深远的宁静—— 肖云鹤这才发现,自己可能比想象中的,还可以更在乎他。 第八章 肖云鹤挂断电话,再抬眼看时,沈恒已经在指间夹了根皱巴巴的卷烟,深蓝色的打火机顶端擦出一点微弱的火苗,随即将烟点燃。 空气中浮动着一层烟草的香气,肖云鹤看见沈恒在烟灰缸的边缘抖落下一簌簌灰白色的烟灰。烟灰缸里已经堆着十来个烟头,挤挤挨挨的扭曲成古怪的形状,旁边的垃圾桶里还有一团揉皱了的红双喜烟盒,只是里头的锡箔纸不知道叫什么人给拿走了。 “云鹤啊……”他听见沈恒说,像是叹息一样。 “什么都不用说了,我都知道。”心中的那一点不安到底还是让他慌乱起来,急匆匆的便打断沈恒的话。 沈恒神色如常,只是往日里那种仿佛随时都处在紧绷状态的神情不见了,他的面部表情松弛下来的时候,意外的就流露出一种很和蔼慈祥的神色。沈恒靠在桌面抽完一支烟,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灭后,随手捞起一边椅子上的军绿色外套披在身上,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道:“咱爷俩儿出去走走。” 肖云鹤看着他,忽然有点不清楚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沈恒。 乔源在键盘上五指翻飞忙得不可开交,许愿在一旁凑热闹,肖云鹤和沈恒出去的时候舒凌和殷浩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却又很快把目光收了回去。 肖云鹤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 桌上的饭菜早已冷透,只余下一锅小米粥还微微带着一点温热。电视里第一轮的晚间新闻已经快要结束,肖云鹤进门的时候带来一点初春晚间凛冽的寒气,他的脚步有些摇晃,秦致过去扶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像是一块儿没有生气的寒冰。 秦致皱眉道:“你喝酒了?” 肖云鹤不回答,半蹲下去慢慢换了鞋子,又脱下身上的外套随手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秦致揽过他,肖云鹤过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像是对秦致问他是不是喝酒了的回答,秦致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先给他倒了杯热水暖手,片刻后端来一碗还热着小米粥放到他面前,温声说:“喝点粥吧。” 肖云鹤接过勺子,低声应了一声。 小米粥带着一点儿清甜的香气,积聚起稀薄的热力,缓缓地将肖云鹤从寒冰腊月的天气里拖了出来。 肖云鹤默不作声的低头喝粥,一碗小米粥很快见底。肖云鹤抬头去看秦致,神情古怪,不知道怎么只觉得秦致的面容有种朦胧的不真实。秦致静静地看着他,不说也不问,是种默不作声的安慰和包容。 他说:“秦致。” 秦致应了,对他说:“累了就早点休息。” 下午的心神不宁并不是他的某种错觉,肖云鹤没对他说实话,显而易见。 只不过肖云鹤不想说的事情,他从来也不会勉强他说给自己听。 肖云鹤看着他,摇摇晃晃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最终俯身吻过去。 他的唇间混合着浓烈的酒气和小米粥的清甜,在秦致唇间留下一道浅浅的齿痕,慢慢勾勒出一个绵长的吻。 肖云鹤单手撑着沙发的靠背,双唇滑到秦致的颈侧细细啃咬,余下的一只手去解他的衬衫扣子和裤子拉链,手探下去隔着一层薄薄的内裤面料去搓揉秦致胯间的阳物。秦致被他撩拨的兴起,声音里带着一点儿沙哑的情动:“你干什么?” “求你上我。”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隐约的笑意,如此说道。 肖云鹤的眼底也蒙上一层朦胧的欲念,同眼底那一点儿茫然的晦暗深深地合在一处。两个人又不是第一天恋爱的小情侣还需讲究什么欲拒还迎,肖云鹤干脆俯身下去跪在秦致的腿间,扯开内裤的边缘将布料褪下去些许,直接将秦致已经略有抬头趋势的阳物含进嘴里。 肖云鹤还是第一次为别人做这样的事,舌头在顶端尝试性的轻轻打转舔弄,配合上牙齿的轻咬还有时不时的吮吸,技巧虽然生涩到底还是让秦致的喘息变得沉重起来。秦致胯间阳物勃起后的尺寸不小,肖云鹤想整根含入已经有些困难,却还是尽力地在唇间模拟出抽插的动作,不断尝试着深喉以便给面前男人最大的快感的同时,也不忘揉弄着下方的囊袋,以便更好地取悦自己面前的男人。 因为是自己喜欢的人,所以怎么样都无所谓。 他听到秦致带着浓浓情欲的声音说:“云鹤,够了。” 下一秒,秦致按着他的肩膀,直接把倒他压在冰冷的地板上。 从肖云鹤的裤腰里抽出衬衣下摆顺便解了扣子,略显冰冷的手沿着腰间的曲线慢慢爱抚上去引来肖云鹤身体小小地颤栗。秦致俯下身去在肖云鹤的颈侧轻吻,一只手玩弄着胸前突起的感觉到它硬挺充血同时,一只手也朝下摸去,灵巧地解开肖云鹤腰间的皮带搭扣,将裤子连同内裤一齐褪到脚下,让肖云鹤的整个下身都暴露在空气之中。肖云鹤胯间的那物已经硬了,顶端渗出的透明腺液沿着硬挺起来的阳物滑落到地板上弄湿小小的一片。秦致将肖云鹤的双腿抬高,将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润滑剂抹在指间,爱抚着肖云鹤的同时,涂了润滑剂的手指也朝着股缝之间探去。 冰冷和异物入侵的触感让肖云鹤全身一颤。 秦致抱着他,俯身吻过去。 探入后茓的手指缓慢地进行着拓展,柔软而温暖的内壁牢牢地吸附着秦致的手指。指间水质的润滑发挥了效用,让秦致第二根手指的进入变得轻而易举。手指模拟着抽插动作的同时也不忘用指腹轻轻按过压肖云鹤体内的敏感点,感觉到身下之人的颤抖更撩拨了秦致的情欲,下身的器官已经涨硬的发疼,可为了不伤到肖云鹤,秦致还是耐心地插入第三根手指进行扩张。 体内的敏感时不时地被有意无意地摩擦而过却得不到真正的满足,肖云鹤的神情有些涣散,本能地凑上去来索取更多的慰藉。破碎且压抑的呻吟从唇间溢出,肖云鹤眼底微微有些潮湿,指尖用力在秦致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抓痕:“你……你他妈……还,还磨蹭什么,快点上我!” 秦致叹了口气,压着肖云鹤在他的唇上轻吻。手指干脆利落的从后茓抽出,腻滑的液体流了满手,下一秒,便换上货真价实的家伙挺身没入。 短暂空虚过后迎来的充实感让肖云鹤猛地颤抖了一下,古怪的燥热感让他全身上下都烧的难受,身后传来的胀痛让胸口有些憋闷,眼前略略有些发黑,肖云鹤躺在地上不住地喘息,连冰冷的地板都似乎沾染了二人身上的灼热气息,开始变得温暖起来。 秦致并没有着急动作,反而细细地爱抚着肖云鹤身上的敏感地带试图让他放松下来。肖云鹤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情欲的潮红,片刻后粗重的喘息开始变为情动的呻吟,秦致这才缓缓开始动作。性器抽插的动作给体内敏感带来充实的快感,肠壁的收缩也让秦致身下的器官更加的兴奋,一时间,客厅里只余下肉体的撞击声和二人粗重的喘息。 肖云鹤挺立的性器抵在秦致的小腹上,随着秦致抽插的动作和他赤裸的肉体不断地磨蹭,顶端溢出湿滑的腺液一路流到二人的交合处,让下身的光景更显得银靡。肖云鹤的喘息声已经逐渐变成难耐的呻吟,终于在秦致一个挺身的动作之后达到高朝,乳白色的液体射出,在二人的腿间留下黏腻的一片。 肖云鹤不住喘息,双眼略略有些失神,秦致见他射了,便想着要把自己的阳物从他的体内抽出。肖云鹤察觉到他的意图,就死死地抱着他不让他动,不顾身后的疼痛主动挺身让他在自己的体内埋得更深。肖云鹤把脸埋在他的颈间,恳求的声音里带上一点儿低声的呜咽:“……射……射在里面,快点……求你……别,别走……求你……” 秦致抱起他,在他汗湿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随即便保持着这个几近垂直的姿势继续上下挺动,直到经验的射出让抽插的动作带上啧啧的水声,将二人的交合处再次再次染上一层银靡的乳白。 肖云鹤低声呻吟,紧咬着的下唇已经渗出一点儿暧昧的水红。 秦致发现,肖云鹤居然在哭。 像是受尽委屈却倔强不肯吭声的少年终于找到了让他安心的隐蔽角落一样,几近崩溃的无声恸哭起来。 秦致从没见过这样的肖云鹤,从来没有。 对外人他可以神情淡漠客气疏离,对朋友他认真可靠虽然偶尔一句话能把人呛得哑口无言,他在别人面前似乎永远是一副无所畏惧的强韧姿态,很少失控,冷静自持的仿佛所有的情感都被牢牢封缄在一个密不透风的角落里妥善保存。秦致从没见过肖云鹤这样脆弱的神情,现在的肖云鹤亦或是很久之前的衡青,都没有过。 肖云鹤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 情欲的热潮慢慢地从身上褪去,两个人就这么赤裸裸的拥抱着,在初春的冷夜里相互依偎着取暖。 肖云鹤是真的累了,没过多久便在秦致怀里昏睡了过去。 秦致抱起他去卫生间清理,温水放出,在氤氲开的水汽里,轻轻吻去他脸上的泪痕。 肖云鹤做梦了。 逼仄而昏暗的空间里,最终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那条回家的路终于还是漫长的再也看不到尽头,他拼命朝前奔跑的同时,身后又有无数只手扯着他的手脚,像是要再把他拖进深渊中去。 肖云鹤冷汗涔涔,忽地醒了。 卧室的窗户被窗帘遮着,室内昏暗的仿佛一个朦胧的早晨,却又隐约透出一点明净的光亮。 肖云鹤茫然地睁开双眼,头痛欲裂,隐约的反胃感和胃部的抽痛让他皱了皱眉。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想坐起来的时候发现腰疼的不行,昨晚的记忆才一点一点地回归到脑海里。 双人床的另一侧已经空了,连被子里的余温都不再有。 肖云鹤看了一眼表,上午十点半。 卧室的门被推开了,却没有人进来。片刻后玄珏叼着一条温热的湿毛巾一路狂奔窜上床来,小心翼翼地把毛巾糊在肖云鹤的脸上。 肖云鹤任凭毛巾在脸上盖着,深呼吸,这么呆了十来分钟总算勉强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拍了拍玄珏的脑袋顺便挠挠他的耳根示意自己没事,玄珏一双水汪汪的琥珀色大眼看着他,伸出舌头来舔舔他的手心,随即跳下床去,叼着肖云鹤的拖鞋放到他的脚边。 肖云鹤笑了一下,下床,慢腾腾的挪到卫生间去洗漱。 秦致不在家,今天他跟舒承泓有约,这件事肖云鹤还没忘。 桌上的早餐还温着,是肖云鹤喜欢的手抓饼和小米粥。肖云鹤忽然有点恍惚,分不清楚有关昨晚的那些记忆到底有哪些是真实的。 秦致在桌上留了卡片,字迹虽然龙飞凤舞的却意外的好认,叮嘱了一下早餐如果凉了就拿去热热这一类没有营养的废话,却对昨晚的事情只字未提。玄珏跳上桌子趴在肖云鹤对面安安静静地看他吃饭,昨晚家里男主人的不对劲深深伤害了他幼小的心灵,玄珏表示自己压力很大。 肖云鹤吃完了饭,刷完碟子刷完碗,换衣服出门。 昨晚的酗酒和纵欲仍旧让他有些昏昏沉沉,迟疑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放弃了开车的打算。手机通话记录里并没有沈恒的未接来电,平时不自然放到今天就很自然。肖云鹤走到地铁站,买票进站的同时顺便匆匆扫过大厅里的城市地铁路线路,确认转乘路线。 目的地在城郊,万松公墓。 转乘了三趟地铁之后,肖云鹤坐到终点站,下车,而后找到附近的客运站,买票,登上去往郊县的大巴。 下午两点半,肖云鹤捧着两束白百合,踏入墓园的大门。 在第三排的第六个墓碑前停下来。 肖云鹤弯腰放下一束百合花,黑白照片上的女人依旧年轻,容貌端庄秀丽,笑容娴静且温柔。 上面的文字已经有些褪色,写着的是“先母肖一容之墓”。 “妈,我来看你了。” 肖云鹤垂下眼睛,蹲下身来摆弄着百合的花枝。 “我最近挺好的。”他说,“这一年多里遇到不少事,想跟你细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做好普通人就行了,后来发现也不是那么回事儿。想起很多以前……还没当你儿子之前的事,也不知道怎么就全想起来了,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先不提了。我找了个男朋友,恐怕给你生不了孙子了,你别怨我,他人挺好的,等什么时候事情都忙完了我就带他过来看看你。你在下边……也不知道投胎转世没有,要是还没你就再多等两年,我找个机会让秦致带我下去看看你,看完了之后你再走,我也放心。” 肖云鹤眼里有一点儿薄薄的水汽,愣愣叫道:“妈。” 可惜从很多年以前就不会再有回应了。 过了一会儿肖云鹤才站起来,走到旁边的墓碑前,把另一束百合放下。 “姐。”他说,“我记得你最喜欢百合。” 他伸手抹去黑白照片上的一点儿浮土,才絮絮地说:“你走了之后就没人再劝得动恒叔了。你爸这几年烟是越抽越厉害了,昨天我去他办公室看了一眼,看他那烟灰缸里觉得他还不得是一天一包那么抽出来的。喝酒也是,一喝起来就跟不要命似的,把好几年前胃出血死去活来的那回都不知道忘到哪儿去了。我也就能在这儿跟你告状了,你要是地下有知就想办法劝劝你爸,我们一屋十来号人全指着跟他混呢,我也还等着替你给他养老呢。” 肖云鹤静了片刻,又说:“姐。” “当年那案子不知道又让什么人给翻出来了,当时我没那个本事,这次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也没找到弥补的法子,现在总算是有个机会了。” “姐,你保佑恒叔顺顺利利健健康康的,我们都挺好的。” 肖云鹤站起来,后退两步对着墓碑鞠了个躬。 墓碑上的文字停在那里,像是永恒。 ——爱女沈菁菁之墓,立碑人的落款是沈恒。 肖云鹤走出墓园,在墓园门口,隔着层层叠叠的松柏,看见沈恒默立在沈菁菁墓前的一个侧面。 他指间原本夹着一根皱巴巴的卷烟,依旧是深蓝色的打火机,擦了几次火没有点着,便有点儿气急败坏的把烟又塞回到口袋里。 肖云鹤看着沈恒,又一次发现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或许从十四年前沈菁菁被宣告死亡的那个瞬间开始,他就已经彻底变成一棵表面上依旧笔挺,内里却丧失了所有养分供给的树木,拼命做出生命顽强的假象,孤孤单单地矗立在这一片荒芜的土地上。 第九章 说起龙源楼的灌汤包,那可真是做的一等一的鲜。 皮薄馅大味美汤浓,就算六个一屉的价格能抵得过外头家常小馆里的几十个肉包子,到底是名头打响了,但凡有点儿闲钱的人都想来尝个鲜儿。 秦致与舒承泓约的是二楼的百岁海棠包间,待秦致进来的时候,桌上的西湖龙井都已经添了第二轮的水。舒承泓已经翻完了那一本厚厚的精装菜谱,点了三屉龙源楼招牌的一品汤包和几个小菜,正在和服务员确认着菜单。 尽管年纪已经将近五十,舒承泓看上去却比同龄人要年轻得多,给人的感觉最多不过四十二三。他今天穿一身剪裁合体的纯黑衬衣,略略敞开的领口里可以依稀看见一个用红绳穿着的白玉挂件,头发略略有些杂乱但不失风度,举手投足之间有种自在的随性却也有种大家风范的沉稳。 他看着秦致微微一笑,眼角浮现出几道淡淡的鱼尾纹:“您可算来了。” 比起舒凌和舒良平在容貌上的相像,平心而论,舒承泓在容貌上继承更多的应该是他已逝的母亲,尤其是他那双温柔的桃花眉眼,简直就是和舒良平的妻子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不过比起母亲的柔情似水,他的眼里更多的是一点生动的狡黠。 秦致在他对面坐下来,歉然道:“家里有些事耽搁了就来晚了,抱歉。” “凭咱们两家的关系还用讲这个。”舒承泓朗然一笑全不介怀,细细打量了秦致片刻后才说道,“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好奇了快四十多年,今天总算是叫我看见真人了。” 他复又给自己添上半杯茶水,唏嘘道:“我这大半辈子都过去了才等来这么一回,回头再一想我家里那混小子,才知道那才算是有福气的。” “其实我这么多年也一直想跟您见上一面,只可惜一直没有这个机会。”秦致看着他,“到底是良平兄最得意的儿子,百闻不如一见这句话,换我来说兴许更恰当一点儿。” “咱们都别客气了。”舒承泓给秦致面前的杯子里添上茶水,“以茶代酒,我这儿先干为敬。” 秦致便喝了茶,也不再跟舒承泓客气。不多时舒承泓点的几个凉菜也一一上桌,菜量不多摆的花样倒是漂亮,舒承泓问过秦致后又叫服务员补了两瓶啤酒,开了瓶之后两个人分了,三屉一品汤包也随后上桌,舒承泓先是夹了两个包子细细尝了,才笑说:“也不过就这么回事儿。” “卖个名声而已。”秦致意有所指的看了看墙上的“一品鲜”的牌匾,说道。 舒承泓大笑,两个人分了余下的包子又叫了三道热菜,也算是吃完了顿饭。 “也是是时候说说正事儿了。”见服务员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脏乱的碗碟出去,舒承泓的神情也变得稍稍严肃起来,他的手指磨了磨茶杯的杯口,先是问道,“三家大会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舒凌前两天跟我说的,说是出事儿了。”秦致说,“这段时间我事情太多,关于这件事儿就了解的不多,怎么了?” “这次露面的人不少。”舒承泓叹了口气,“我们家是我带着小凌去了,罗家称得上爷的除了老大之外都去了,青城张家的三兄弟这次也都是一起,龙虎武当来的虽然不是掌门也都是各家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眼下这时候还能凑齐这样的阵仗,也算是不容易了。” 这些年来道术界的各家基本都是各自发展各的,原本没矛盾的还好说见了面也算是和气,有矛盾的基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眼不见为净,既然彼此不招惹也就不互相添堵,远远地避开疏远也就完了。整体的架构虽然还在,到底也不如前些年还能让人觉出一点儿同心的意味来。彼此有罅隙不愿意见面的,保持低调不愿意出席的,一个是一个,抓两个就成了一双。说起来要能凑上这样一桌几乎每家人都有出席的牌,其难度在某种意义上也并不亚于在大海里捞针。 “齐云山张家自从上次五台山的事儿过去之后就算是败了,他们家当家本来就病着,上次那事儿一出气得够呛,精神也提不太起来了,现在齐云山就全靠那几个小辈儿在撑着,这回也就没来。罗家的小辈儿来的是罗家老二的儿子和罗家老四的闺女,罗老二的儿子是长孙以后可能要继承家业的带出来练练也无所谓,我就是不知道罗老四把他闺女带过去是什么意思。青城张家牵的头,张家老三必然到,他们两家还嫌当年没闹腾够么?” “张家老三?” “张家铭。”舒承泓说,“当年闹的沸沸扬扬的张罗两家退婚事件的男主角,外号‘青城一把刀’的那个,前头那个有十来年了你可能不太清楚,后头那个我估么着你有点印象。” “要说‘青城一把刀’我倒的确还记得,退婚那是怎么……?” “罗家和青城张家不就是为这事儿打起来的。”舒承泓喝了口茶,“也就这么说吧,当年他们两家关系还不错的时候,罗家动了心思把罗老四的闺女嫁给张家老三,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这门亲事黄了,他们两家也彻底闹翻了。” 罗家老当家罗晋康一共四子三女,罗颂戈行四是他最小的儿子,顺序排行老六下头唯余一个父亲老来子的妹妹罗颂芝。罗颂戈共有一儿罗树泽和一女罗树佳。罗家在婚姻问题上包办的意味一向很浓,这些年才稍微松快了些也要带回家让父母看过了之后认可才行,十几年前是什么模样那就可想而知。 罗家和青城张家同属川中,罗家当时便存了示好联手的心思想要和青城张家结一门亲事,当时张家老三张家铭年轻有为又是单身,罗家自然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当时罗家女儿里适龄的只有罗颂戈的女儿罗树佳,罗家便先漏了些口风给张家铭说是有意撮合这门亲事。罗树佳那个时候二十岁出头,正是个水灵灵的年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来二去的见了几次面之后张家铭自然就对罗树佳动了心,甚至可以说是到了痴心一片非她不娶的地步。罗颂戈见时机成熟,便对女儿提起了家里筹划的这一门亲事,谁料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罗树佳却突然语出惊人,说自己死也不嫁,就算是把自己硬绑着拜了堂也会在新房里一头撞死。罗家人没料到罗树佳的态度会是这样,再有罗颂芝逃婚的前事在前,怕再出了什么事儿累及家族的名声终究没有逼得太狠,只好谎称罗树佳病了把原本都说的八九不离十的婚事一拖再拖。张家铭不明所以以为罗树佳病得厉害,忧心如焚的同时自己也大病一场。 最终还是纸里包不住火,罗树佳对张家铭根本没意思甚至到了以死相逼要求退婚的地步的消息终于还是传了出来。张家人又惊又怒,张家铭更是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了欺骗而大动肝火,亲自找上门来却又正好碰到罗树佳和她父亲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罗树佳的心里话正好叫张家铭听了个十成十,自此张罗两家因为一场婚事彻底闹翻老死不相往来。十余年过去,两个人也都三十多岁快要四十,张家铭和罗树佳也都一直单身,前者是因为对感情心灰意冷,后者是因为罗家觉得她为一己私欲毁了家庭的名声,这么多年也或多或少的有些干涉的缘故。 这么多年里罗树佳到底有没有过心上人旁人不得而知,但她一直单身却是事实,年纪大了之后似乎也不愿委屈自己再嫁,索性就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方面了。这些年来她跟她的小姑罗颂芝走得很近,两个人时常在一起研究术法卜算天象等等。罗家本来不主张本族女子学道,罗颂芝是因为天赋很高幼年又很得父亲宠爱才算是个例外,罗树佳的事情罗家人也自觉管不了了,有限的范围内也就放手随她去了。 “罗树佳这些年和她爸的关系闹得很僵,我实在没想到这回她会跟着她爸过来,而且看她的意思也是知道张家老三会来似的。” “之后呢?” “青城张家牵的头,说是要组建天师协会,这件事儿小凌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了。你也看得出来这些年来我们三家离心的厉害,张家派系里就更复杂了,就算齐云山张家不算了那也还有三家。青城张家牵了这个头自然也不会把好位置让给其余的两家,恐怕是想借着这个由头借机上位。罗家和他们家又有矛盾,自然不可能看着青城张家上位压他们一头。”舒承泓用指头沾了点儿茶水在桌布上简单地圈了几个圈,“再说我们家,我大哥二哥还有我妹那儿也不指望了,旁系里的几个小辈儿虽然都还不错但也没什么出挑的,小凌这些年我是放着养的没怎么管他,火候还欠着不是一星半点儿。说句不好听的,得亏是我爸还在他们还能忌惮着点儿,我爸如今岁数也不小了,万一再过个几年撒手去了,我还能撑着,万一我也不行了呢?小凌还有旁系的那一群孩子可担不起这个。” “以良平兄的威望来看,青城张家要想促成协会的建立恐怕会以退为进的请求良平兄上位,这样既避免了张家的实力不均,不是张家人罗家也不好说什么。”秦致说,“青城张家想谋求上位自然也有自己的准备,就像你刚才说的,倘若良平兄几年后真的不幸仙逝,那之后的事情可就不好说了。” “就是这个意思。龙虎山家的老头子和我爸关系不错那还好说,武当的意思我现在摸不透,不过他们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青城张家骑在他们头上,至于他们是考虑现在就横加阻拦还是等青城张家事成之后再坐收渔翁之利,那可就不好说了。” “麻烦。”秦致微微蹙眉,“出命案是怎么回事儿?” “罗树佳和张家铭死了。”舒承泓说,“罗老四的闺女先出的事儿,大概是第四天的时候。罗家人多包了宾馆的三个双人间,罗老二和他儿子住一间,罗老三和老四住一间,罗树佳自己一个人住。说是前一天晚上罗树佳又跟她爸吵起来了,第二天早晨没出来就以为是还在赌气,没成想是死了。”舒承泓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一刀毙命,血流的满地都是。” “‘青城一把刀’?” “罗家是这么想的,罗树佳和张家铭的事但凡年纪大点儿的人都算是知道,以为是张家铭因爱生恨一时冲动就把人给杀了。关系再差也是亲闺女,罗老四当时就要去找张家拼命。小凌说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就认定张家铭是凶手未免太过草率,还是先报警要紧,警察来了之后把尸体拉走了,罗家在那边儿似乎也有人,这个案子也就没宣扬出去。” 舒承泓继续说:“后来就是张家老三。罗树佳死了之后他也不太对劲,再加上他又是嫌疑人,警方不抓他罗家人也得看着他不让他乱跑。后来也就是一晚上的事儿,张家铭也死了,罗家的手法,可在推定的案发时间里所有的罗家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这案子就悬在那儿了。” “后来罗树佳的验尸报告也出来了,案发时间里张家铭也有不在场证明,而且……”舒承泓顿一顿,“她怀孕了,三个月。” “谁的?” “不知道,罗家也在查这件事,但警方比对过DNA了,应该不是张家铭的。小凌和我都有不在场证明,小凌还有工作要忙,我就让他先回来了,后来这事儿一直拖着别的事儿也谈不成了,我也就回来了,相关的人还在参与调查。”舒承泓叹了口气,“各家都有各家的算盘,警方看证据,案发时间有不在场证明就能排除,但当时聚在一块儿的都是各家一等一的高手,自己不在场但能杀人的法子太多了,都清楚这一点,就没有什么人是完全没有嫌疑的。” “可能性太多了,青城和罗家出事儿能从中得利的人太多,甚至连你们家都有可能从中占到好处。”秦致沉吟,“一旦各家相互猜忌起来,就不仅仅是青城和罗家的两败俱伤了。” “是。”舒承泓点头,“现在想要遏制住这个势头的最好办法就是尽快破案,罗家在警局有人,死的又是他们家的人,破案这条路也并非完全行不通。” “希望如此。” “另外,我担心有人把这件事儿和你扯上关系。”舒承泓看着他,“我知道我爸在有关你的事情上有事儿瞒着我,既然你们都不说我也就不问了,但从齐云山张家的事儿我就看得出来有人在针对你。我只是说万一,一旦有朝一日我家被架空,那个人再设法把众怒引到你的身上,这个可能你也要小心。” “这个我知道,真出了事儿我会自己想办法处理。”秦致说,“有件事我会亲自跟良平兄说,但也麻烦你再转告一遍,一旦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哪怕是仅仅出现一点儿苗头,你们家都不用再管我,尽早抽身而退才是上策。” “这……” “我跟良平兄做了几十年的朋友。”秦致打断他,“我不会让我的朋友置身险境,这点我相信你们都能明白。” 舒承泓静了半晌,举杯同他碰了一碰。 …… 对《他乡》这篇文章作者归属地的调查,意外地陷入了僵局。 网络世界虽然瞬息万变但到底还是以程序为依托,掌握作者所在地的IP段再进行定位本身也并不困难。事情发生之后因为涉及到机密泄露事关重大,乔源在第一时间就联系了论坛管理员,先是把电话打给了林涵而后直接转接给组长江纯云要求配合调查。在拿到江纯云的管理员权限之后,乔源立即从后台登陆论坛查询作者所在的IP段,并且尝试着用这个IP具体定位作者所在的地址。但就是这个IP地址让乔源犯了难,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通过这个IP定位到作者的具体信息。 甚至连这个IP属于哪个省市都无法确认。 明明看起来是段正常的不行的IP,但真要认真查起来的话,就不难看出与其说这是一段IP,还不如说它是一堆胡乱拼凑起来的数字组合。 第一个故事的指向性太强,翔高案当时在A市闹得可谓是沸沸扬扬,但凡在那段时间里关注过新闻的人都会对这起案子有些印象。论坛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自然不乏A市当地的作者和读者,乔源只是以“A市”“翔高”为基础关键词进行了最简单的合并检索,搜索出来的结果就有将近三百多条,其中有多半是来自于B2版面内的一个针对这篇文章的讨论帖,其他的则零散分布于文章主贴和一些闲聊贴之中。 [闲聊]看过《他乡》的A市人都进来哈,咱们来八一八这篇文章背后的真相 发帖人ID叫海默斯阿里克尔,账号注册时间已有五年,算是论坛里的老人了,根据后台IP可以确认是本市一家三流报社的小记者,性别男,今年三十三岁,基本可以排除是《他乡》那篇文章的作者的可能。 在帖子的首楼海默斯阿里尔克写道—— [0楼]作为A市人看这篇文章真是既视感满满啊,坛子里看过这篇的A市人都来讨论一下呗,都来说说这篇文章到底是不是以翔高案为原型啊?半年前这案子在咱这儿也算是轰动一时了吧?不过作者的细节真心写的好啊,作者是A市人没的说了,我猜不是警方内部人员就是相关人士,不然作者的脑补能力就太强大了~~~不管怎么说,赞一个先! 海默斯阿里克尔 发表于 2014年1月5日 13:21:11 [1楼]楼主你不是一个人! 刚看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不整个就一个翔高案的翻版嘛!去年暑假的时候我男朋友就在宜家附近的那个麦当劳里打工啊,那段时间那个工地里据说真的摔死不少人,好像每隔几天就能看见救护车过来救人……可真是吓死我了…… 另外楼主也是A市人求认亲啊! 就不爱吃海带丝 发表于 2014年1月5日 13:23:56 [2楼]看上去挺有趣的样子啊……占楼占楼 外地人不明白求解惑! 棉桃1314 发表于 2014年1月5日 13:24:03 [3楼][回复2楼] 非楼主回~ 手滑给个相关新闻的地址[地址] 当时警方只是说翔高的总经理和董事长被人一前一后的给杀了啊,死因什么的警方都没明说,不过那时候小道消息很多说什么的都有,不少人说真的死的特别特别惨啊,就跟这篇文里写的差不多,老实说我也跟楼主有一样的疑惑啊,作者要看到这个帖子也进来回复一下吧!@竹凉席 跪求解惑![心] 顺便看看这个帖子能引出多少A市人…… 芙兰朵 发表于 2014年1月5日 13:26:56 …… 余下的帖子基本都是关于这篇文章涉及到的第一个案子与翔高案的联系,对作者身份的分析等等,虽然网友们的分析众说纷纭,但有两点基本得到众人的认同,一是第一个案子基本可以肯定就是以翔高案为蓝本,二是翔高案案发的时候作者一定在A市,不然他不会知道的这么详细。 这个帖子的热度大概持续了一周左右,随着作者第一卷故事的结束慢慢冷却下来。偶尔还会被人顶上来,感叹一下众网友精彩的推理云云。 乔源在调查作者所属地的同时,舒凌和许愿也把这篇文章从头到尾认真阅读了一遍。撇开真假不明的番外不谈,这篇文章余下的三个故事分别与A大校园案、于家殷家黑帮火拼案、温芷兰尸体遗失案三起案子的发展高度类似,甚至在第四卷的末尾,文中的夏铭逸同样因为受到他人的设计导致了短期的失明。 一次撞车还能说是作者别出心裁的利用了现实中的案子当做写作素材,次次撞车那就意味着事情不妙,况且其中有些细节除了亲历者之外不可能还有别人知道。乔源本来想用江纯云的管理员权限将《他乡》的文帖直接锁定,但考虑到贸然锁帖可能会打草惊蛇,便假借着论坛维护的名义,在三个小时后将十字路口文学论坛的B版整体锁定。 IP追查无果,乔源便尝试着通过竹凉席发言中的蛛丝马迹来进行模糊定位。竹凉席的账号注册资料十分简单,甚至连性别的设置都是初次注册时默认的男性。在联系到十字路口文学论坛的技术部之后,乔源通过技术权限掌握了竹凉席ID的登录密码,并于当晚成功登陆了竹凉席的作者后台。 作者后台中有一个被密码锁定着的博客,乔源破译密码后成功登录,发现在里面除了《他乡》的一部分试发之外,还有一篇名为《启示录》的中篇文章。 第十章 《启示录》这篇文章的篇幅不长,全文复制下来再经过文字软件的处理,整理之后的字数大概在五万左右。全文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交错,第一人称的“我”从全文的描述来看应该是一名女性,并且文章中的这个“我”应该从故事开篇的地方就已经死了。故事的大体脉络是作为第一主角的“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自己的死因,在调查自己死因的过程中,“我”的心智逐渐被一种古怪的复仇心态慢慢操控,在异常残忍的杀死了四个人之后,“我”终于完全沦为了仇恨的奴隶,而这个时候“我”的死因也渐渐浮出了水面,但为了复仇“我”也付出了相当惨痛的代价,是个非常灰色的故事。 文中涉及到的主要人物一共有七个,一个是作为第一人称讲述故事的“我”,在通篇文章里都没有出现全名,只是在后文与他人的互动中被称作“小柏”,另外两个比较重要的人物是“我”的男朋友还有“我”的闺蜜。而被“我”害死的四名女性,她们在网络中相识,共同管理着一个聊天室,而在现实中他们都有自己各自的生活还有家庭。第三人称的部分则是这四名女性的死亡实录,她们不约而同的在午夜时分收到了没有显示发件人的信息,或是手机短信或是电脑邮件或者干脆就是聊天窗口里的留言,而这些留言最终传递出的意思就是“你去死吧”。留言出现之后,有的人觉得害怕,有人觉得是他人的玩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但是他们都在此之后经历了恐怖的幻觉,在遭受了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之后,终于在“我”潜意识的复仇下慢慢死去。 故事结束在文中的“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死因,最后被一个神秘人带走的画面上。 在这个故事的叙述中,竹凉席的对死亡的描述比在《他乡》中的更为细致,花费了大量的笔墨去描述四名死者濒临死亡的瞬间遭受到的巨大的痛苦和折磨,并且用轻快的笔调描述了复仇成功后“我”内心的快感和欢愉。可以说“我”在复仇路上从最初的懵懂变化成为一种接近残忍的病态的整个过程,就是推动这篇文章发展的线索。 文章不长,但通读下来会给人一种全身发冷的感觉,仿佛在你的周围真的有这样一个复仇的灵魂在窥视着你一般。 乔源整理完之后只看了个开头就当了甩手掌柜,把文档直接甩给了舒凌还有许愿,美其名曰我还要去寻找其他的线索。 竹凉席的博客里一共有十六篇文章,其中十篇是这篇《启示录》的连载,完成的前后跨度在一个星期左右,发表的时间是在去年年末。剩下的六篇文章里有五篇是《他乡》的开头部分,与论坛里《他乡》文帖的发表时间大体一致,从格式方面来看应该是文帖的试发。剩下的一篇里是竹凉席上传的一些照片,照片一共三张,看上去都有经过不同程度的调色处理,没有文字叙述。第一张照片应该是透过敞开的窗户拍摄到的窗外的天空,第二张照片是玻璃杯里的半杯清水,第三张照片是一板某种药物的片状制剂。 天空和玻璃杯的指向性太过模糊,调查的价值不大。乔源选择性的先对第三张照片进行了清晰化处理,将照片尽可能的调整回最接近现实的颜色拿给许愿辨认,在许愿辨认无果之后,乔源将药品的照片以电子邮件的形式发送给何其昭的同时,也将图片丢进药物数据库进行对比。 何其昭的辨认给照片中的药品划定了大致的范围,乔源再通过数据库进行了具体的搜索和比对,很快就确认了照片中的片剂是一种名为“兰释”的药剂,这种药在临床上常用于治疗抑郁症和强迫症及其相关症状,其药物形态为马来酸氟伏沙明。氟伏沙明是一种选择性5-羟色胺再吸收抑制剂型的抗抑郁药,在如今的抑郁症治疗中多有应用,是一种处方制剂。 换言之,如果这张照片真的是竹凉席本人拍摄的话,那他/她就很可能是一名在医院有记档的抑郁症患者。 但在连对方地址范围都不能确定的前提下,他们不可能把全国范围内大大小小的医院的抑郁症患者都一一查过,更何况,现在连对方真实的性别和年龄都是一个谜团,就算他们真有精力去调查全国范围内的抑郁症患者,现在掌握的情报连第一阶段的筛查都无法完成。 在乔源查药物的同时,舒凌和许愿已经把这篇名为《启示录》的小说又看过了一遍。如果说第一遍二人看的是情节,那第二遍再看看的就是细节。竹凉席在博客中并没有提到有关这篇文章创作的哪怕只言片语,实际上包括《他乡》在内他对自己的想法一直防守的很严。三万多的回帖里属于他的部分只是大段大段的更新,除了偶尔会出现在文章末尾的“今天有事只更新一次”又或者是“今天加更一次”之外,他几乎就没有任何跟读者的交流。 非常冷静,像是隔绝了感情一般的存在。 但是舒凌相信,但凡是文字,尤其是像这样情节分明的文字里,或多或少的都会掺杂着一点儿笔者本人的思想,这一点并非是刻意控制就可以避免的了的事情。况且从行文的逻辑上来讲,《启示录》的严谨性远不比上后来的《他乡》,比起《他乡》情节安排的错落有致,《启示录》透露出来的更多的是一种情绪的宣泄,仿佛天马行空一般,想到什么情节就浓墨重彩的刻画上一笔。舒凌相信,在这样的文字里,肯定会有独属于这个作者的东西在。 对周围环境和人际关系的描写——这些不起眼的地方,未必就不会成为定位这个作者的关键。 但在寄希望于这些细节之前,舒凌更在意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那就是关于竹凉席文章中的真实性。 这就不得不把话题再次转移回《他乡》这篇文章身上。 比起第一次看过之后的震撼,舒凌在冷静下来之后再反观这篇文章,很快就发现了掩盖在其真实表象下的某些不自然。 毫无疑问,这篇名为《他乡》的文章是以秦致和肖云鹤为原型,那内容的展开势必就会以他们二人为中心,包括舒凌在内的一干人等就只能是这个故事里的配角。一个故事里主干情节固然占据很大的比重,但感情的发展同样是一个“爱情故事”里必不可少的部分。舒凌尝试着摆脱自己在这篇文章中的配角地位进而带入主角的情景进行思考,很快就发现那些真实的东西同样是客观的,而关于感情以及生活的描写,舒凌作为一个外人没有机会参与到肖云鹤和秦致各自的生活中去,自然也就无从判断那些描述的真假。 所以文章中那些以肖云鹤和秦致为第一视角描述的某些“现实”,也只有他们本人才能判断的了,并不能在此就轻易地敲上一个辨别真伪的标签。 但即便是有这些出入,《他乡》中的大体脉络属实还是一个不容反驳的事实。涉及到的有舒凌参与的案子的构架都基本正确,温芷兰一案的大体发展在许愿殷浩等人的确认下也得到了肯定。番外内容的真假众人虽然无从判断,但从那天肖云鹤和沈恒的反应来看,其中也必然有某些事实存在,不然不会让一向冷静的两个人一起失态,这就导致了竹凉席的这篇《他乡》更有一种类似纪实的感觉。这种纪实的印象在先,舒凌的脑海里不自觉地就出现了一种很模糊的想法——那这篇《启示录》里涉及到的事情,会不会也是真的。 《启示录》中涉及到的死者一共有四名,第一名死者被文中的“我”活活掐死,窒息而亡;第二名死者被迫自虐造成多处脏器出血最终不治;第三名死者被文中的“我”一刀捅入肺部,造成创伤性气胸,最终因为救治不及时而慢慢憋死,第四名死者坠楼而亡,身体在坠落过程中受到障碍物撞击,在半空中被直接腰斩。 随着温芷兰案的结束A市很是风平浪静了一段日子,近期或者再往前追溯一点儿都没听说过发生什么了不得的恶性案件。坠楼要是还能用意外来解释,那其他的三个只要发生就必定瞒不住,没有人有那个本事一连将三起命案瞒天过海还不让人发现。但考虑到文中有关四个人的网络聊天室设定,舒凌又觉得不能只把目光局限在A市的范围内,毕竟如果以网络为背景的话,整个世界范围内都有可能。 “乔源,查一下这四起案子在全国范围内有没有对应。” 因为乔源一向对这类小说敬谢不敏,稍微看点儿就会引发生理心理上的集体不适,舒凌没办法,只能把四起案子的关键词整理在便签纸上之后再让乔源按着这个去搜。 在情报搜索的领域内乔源的技能点一直是高居榜首,他先是根据关键词在网络上搜索出相关新闻,而后再根据时间等细节进行进一步的筛选,圈定目标后再联络当地警方调取具体资料,终于在两天后将全部资料收集整齐。 等到沈恒和肖云鹤终于调整好情绪回来上班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摆在桌上的四份卷宗。 四份卷宗分别来自不同的省市,其中两起被定性为蓄意谋杀至今无果,另外两起被认定为意外事件,在警方和家属的商议下已经结案。 沈恒神色如常,仿佛在沈菁菁墓前的那些落魄和失意的情绪,都不曾属于他一样。 肖云鹤在沈恒拍着乔源的肩膀夸赞“哟没看出你小子还挺能干的啊”的声音里,翻开桌面上的第一份卷宗。 …… 二零一四年一月十六日,保兴市,晚上十点半。 吴瑜晨总算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精疲力尽地回到了家中。 在门口踢掉脚上碍事的高跟鞋,吴瑜晨冲进卫生间,胃里的恶心感和反胃感一起涌上来,让她对着马桶吐了个天昏地暗。 带着浓烈酒气的秽物在马桶里留下狰狞的痕迹,吴瑜晨被这种气味激的太阳穴那块儿突突地跳得生疼,片刻后按下冲水键,看着肮脏的秽物被旋转着的水流冲刷干净。 吴瑜晨扶着洗手台大口的喘气,又干呕了几次之后终于觉得胃里的绞痛不再是那么明显,才慢慢直起身来,摸过洗手台上的漱口杯,草草地接了杯冷水漱口,挣扎着走回到卧室,把自己扔在那张狭窄的小床上。 吴瑜晨闭上眼睛,头疼的厉害。 一月初的天气,还冷得很,小公寓里的暖气又偷工减料的低温运行,吴瑜晨对着空荡荡的卧室骂了一声“供热办我操你妈逼”,摸索着拽过床头的棉被,将自己整个人包裹起来。 吴瑜晨今年二十九岁,单身,上一段恋情随着大学毕业的分道扬镳也被画上了句号,男朋友的父母在老家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女方的父亲是镇政府书记,地方不大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把手,膝下只有一个闺女,那多年后退下来了这个位置理所应当的拿女婿来顶,男朋友有点儿动心,转过头来就跟吴瑜晨提了分手。道不同不相为谋,又不是爱得要死要活的,吴瑜晨也觉得自己混到这份儿上没什么可留恋的,索性就分手。分手的那一天吴瑜晨自己跑去大排档喝了一晚上的啤酒,昏昏沉沉地趴在大排档油腻腻的桌子上又哭又笑,最后还是大排档老板自作主张的接了她室友打给她的电话,几个同学才闻讯赶来把她给抬了回去。 自此之后,吴瑜晨就开始觉得,男人都他妈的不是东西,在他们眼里,前程这种东西永远比爱情来得实在得多,抱在怀里的女人不值钱,拿在手里的票子才是他们的心肝宝贝。 吴瑜晨学历不高,二本类非重点院校,毕了业就等于失业,家里也没什么牛气哄哄的门路,要争前程还得自己一步步摸爬滚打的打拼。为了前程吴瑜晨留在当地打拼,终于一步步混成了个小私企的小职员,整个公司上下不过三十来号人,自己在老板手底下当牛做马每个月拿着三千来块不到四千的工资还得扣税和交房租,万一家里出了什么事儿还得想着给他们寄钱。今天晚上自己的小破公司和别的公司谈了单生意,吴瑜晨被老板拉去挡酒,一桌子大鱼大肉没吃多少倒是被灌了一肚子凉酒回来。吴瑜晨的胃本来就不好,这么一折腾更是一抽一抽的疼,昏昏沉沉地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又累又难受,被子渐渐被自己的体温带出一点儿暖意,吴瑜晨觉得自己的意识渐渐地变得模糊。 半梦半醒之间,吴瑜晨忽然被一阵很刺耳的声音惊醒了,尖锐的声音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钢针在扎着耳膜。吴瑜晨本来不想理会,烦躁地抓着被子蒙了头,最后终于还是受不了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口袋里的手机嗡嗡直响,明明手机铃声设定的是自己本命歌手的最新单曲,旋律还是那个旋律,现在却怎么听怎么恼人。 吴瑜晨忍住把手机连着外套一起直接扔到墙上去的冲动,摸出手机来去看手机屏幕,一闪一闪的来电显示提示是未知号码,吴瑜晨怕是公司业务上的联系,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接了电话,好不容易端正态度“喂”了一声,回应她的却是冰冷的电子女声:“您有一封到期的电子账单,请尽快登录风讯网进行查看……” 吴瑜晨破口大骂,恶狠狠地将手机摔在地上,仰面倒在床上呼哧呼哧的喘气。过了大概十来分钟她终于稍稍冷静了一些,从床上下来,跪在地上再一片乌压压的黑暗里摸索着手机。 吴瑜晨按亮屏幕,上面的时间显示是二十三点四十三分。 手机还没摔坏,她松了口气。 手脚并用的爬回床上,就算头疼得厉害,被这么一搅和吴瑜晨也睡不着了。吴瑜晨把自己挪到床头的位置,伸手去够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最后连着网线和鼠标一起扯过来,按下开机键,熟悉的开机音乐响起,吴瑜晨莫名地觉得好受了一点儿。 聊天工具设定的是自动登录,一上来就滴滴滴的响个不停,吴瑜晨打开聊天窗口,状态栏里的未读消息有三百多条,吴瑜晨翻了一下,发现多是集中在中午和下午的时段,已近凌晨明天又不是休息日,这个时间还挂在网上的人已经不多了。 吴瑜晨在输入框里写进消息,快捷键发送。 ilnulla 23:48:32 我他妈的现在真想骂人 中段优雅 23:48:50 二虚? 怎么了? ilnulla 23:49:43 公司里那糟老头子让他给他挡酒,我操,我他妈的连胃液都吐出来了,难受死我了 中段优雅 23:50:11 你没事儿吧?难受就赶紧休息去啊,还上什么网啊 ilnulla 23:51:02 睡不着啊,本来回来就直接睡了,结果刚才也不知道什么狗屁营销号给我打了个电话把我折腾醒了,现在是想睡也睡不着了,我艹! 你怎么还在啊……你不是要期末考试了? 中段优雅 23:52:13 你注意身体啊,胃里难受喝点儿温水温牛奶什么的,家里要是有胃药就吃两片 我今天上午就考完试啦,过两天参加完校实践活动就准备放假了 ilnulla 23:53:11 [打脸]炫耀寒假者死! 中段优雅 23:53:56 被打脸( ̄ε(# ̄)☆╰╮( ̄▽ ̄///) ilnulla 23:54:22 …… 卧槽!欺人太甚! 中段优雅 23:55:38 诶对了那个事儿碎碎跟你说了没有啊? ilnulla 23:55:41 嗯? 中段优雅 23:57:01 就那个巨巨……她那书不是出版了吗,不过现在搜索一下她的笔名加那个书名出来的全是抄袭对比啊,据说首印五万现在才卖出去一万多,这本现在基本是提起来就被掐的水平了,出版社怕是都快被人给骂死了 ilnulla 23:57:28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的啊? 中段优雅 23:58:31 柒柒问来的消息应该没错啊,出版社这回估计该恨死她了吧,前期投入太大撤不开手了吧哈哈哈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哈哈哈哈 ilnulla 23:58:59 哈哈哈哈哈我觉得今晚更睡不着了,不过居然还有那么多人买啊,我觉得她那种能卖出去都是奇迹了,毕竟也是“抄袭”的大作嘛 中段优雅 23:59:29 哎呀你要理解巨巨总还有脑残粉的嘛,哈哈哈哈你说她会不会来报复我们啊? ilnulla 00:00:49 就算知道是咱们干的又怎么样啊,名声既然已经烂了你还指望什么啊,换笔名重来就凭她那个风格也会被人扒马甲的吧,到时候那就是做~贼~心~虚~ 中段优雅 00:01:19 我们看热闹就行了哈哈哈哈哈 墙上的时钟已经缓慢地指向了十二点。 吴瑜晨正聊得开心,忽然间又觉得胃有点难受,想到好友刚才的叮嘱,吴瑜晨飞快地打上一句—— ilnulla 00:01:56 不好!笑得我胃疼啊有点儿难受我真的该去找点胃药吃了QAQ 伴随着好友回复过来的“你快去啊”,吴瑜晨把电脑挪到一边儿,双脚在地上扒拉了两下,这才想起自己回来的时候并没有换上拖鞋,不想去找拖鞋的懒散终于战胜了对寒冷的畏惧。赤脚在冰冷的地面上踩着,吴瑜晨瑟缩了一下,拉开柜门翻到第三层的小药箱,摸黑从里边儿翻出瓶装的胃药。 借着床头柜上的矿泉水给自己灌进去三片胃药,吴瑜晨重新爬回床上,在聊天窗口再次输入信息显示发送失败,这才注意到屏幕右下角的网络连接已经处于断开状态。 吴瑜晨动了动网线的接口,发现并没有松动的迹象。 那就只能是网络运营商又犯病了。 尝试几次重新登录无果,吴瑜晨恨恨地砸了一下键盘,拿过手机,在通讯录里选择了阿重作为收件人,编辑短信发送—— 我家网断了……反正也不早了那我就先睡了啊,你也记得早睡,晚安╭(╯3╰)╮ 收到短信已成功发送的回执之后,吴瑜晨准备将电脑关机。 就在这个时候,屏幕右下角却忽然弹出了“您有一封来自xxx的邮件”的提示。 再一看,网络也已经恢复了正常。 而手机短信刚好回过来—— 阿重(00:05:17)那晚安好梦! 吴瑜晨打消了再次登录聊天室的念头,只是顺手把邮件打开。 奇怪的是,邮件发件人一栏竟然是一片空白。 而邮件里的字只有四个。 血红的颜色,写着—— 你去死吧。 吴瑜晨看了一会儿,以为是谁发来的恶作剧邮件,只骂了一句这有病吧,也没有特别在意,关掉网页,准备关机睡觉。 笔记本的屏幕暗了下去。 片刻后,漆黑的室内传来一声闷响。 笔记本电脑从吴瑜晨的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地面上。 胃部传来的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搅成一团的剧痛让吴瑜晨的大脑一片空白,很快就在床上昏死过去。 第十一章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被塞进嘴里,穿过喉咙,沿着食道慢慢下滑,最终没入到柔软的腹腔。 稍显冰冷的液体顺流而下,带来些微的饱胀感和呕吐感,将吴瑜晨处于混沌中的意识慢慢地拉了回来。 她只是觉得很疲倦,睁开眼睛接触到刺眼的白炽灯光,眼帘微微一抖,受不了强光的刺激,又把自己的视线隔绝回一片黑暗里。 只是那种呕吐感越来越明显,有人半强迫式的摁着她的头让她的脸侧到一边。 “呕——” 仿佛水流溅落到盆子里的声音。 如此往复几次,吴瑜晨才迟钝的发现,自己腹内的绞痛已经不是那么明显,只是这种冷冰冰的侵入感,让她觉得十分难受。 自己似乎侧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吴瑜晨动了动身体,片刻后感觉有人在轻轻地拍着她的脸。 “醒醒,醒醒。” 对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吴瑜晨勉强自己睁开眼睛,这次有人挡在她面前替她遮去了刺眼的灯光。俯身在她面前的人带着一顶方形的帽子,乳白的色调里有着一点儿浅浅的粉,一点儿柔软的鬓发从帽子的边缘滑了出来。她的脸上蒙着一个浅蓝色的医用口罩,吴瑜晨只看到她明亮的眼睛和一弯细细的眉。 护士?吴瑜晨反应过来,片刻后消毒水的味道也一点一点的被意识捕捉到,让她下意识的皱了皱眉。 见吴瑜晨总算睁开了眼睛,那护士说道:“你总算醒了。” 吴瑜晨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嘴里插了一根约么拇指粗细的软管,用一块儿胶布交叉粘着,固定在嘴唇的上方,让她只能发出类似“呃啊”的声音。 “有什么事儿想不开非要自杀啊。”那护士说,“醒了就行,还得再来两次,你记得配合着点儿。” ……自杀?谁自杀了?吴瑜晨被护士的话弄得一头雾水,可是在口不能言的状况下,她的沉默则被护士理解为默认。 护士的手指灵活地操作着一边的洗胃机,冰凉的液体冲入,那种难受的感觉又来了,护士的一只手扶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吴瑜晨觉得那护士的手很冷,虽然她的手和自己的身体之间还隔着一层毛衣和挡在身上的一层单子。 “她没事儿了吧?”吴瑜晨在恍惚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没事儿了。”护士干脆利落的答道,“您先出去吧。”又从胃管里引出用来洗胃的药剂,滴滴答答的落在下面的盆里。 在一声房门开合的“吱呀”声过后,那个有点儿苍老的女声听不见了。 吴瑜晨这才慢慢想起来,那个听上去很是耳熟的女声,好像是住在自己楼下的那个独居老人,平时有点儿神经兮兮的,最近总在晚上九十点钟的时候来楼上敲自己家的门,非说从楼下听到自己屋里有什么奇怪的声响让她在屋里好好看看。吴瑜晨下班回来之后就不想再出门了,一般都是呆在卧室或者客厅里上网,她又不带耳机,要是有什么异常的响动她自己早就注意到了,哪还用得着楼下的人特地上来提醒她一句。 刚开始的时候吴瑜晨还能平心静气的跟她解释,多来几次之后吴瑜晨就开始觉得烦了,话里话外也开始指责老太太神经过敏多管闲事,懒的理论的时候干脆就假装自己不在家,任凭对方把门铃按到不耐烦,反正自己戴着耳机听摇滚,尖尖细细的门铃声被掩盖下去自己也听不见,倒是她再继续按下去,旁边儿的邻居就要听不过去了。 又一次的洗胃过后,那护士直起身来,拆下胃管与洗胃机连接着的那一段,让胃管松松地从吴瑜晨嘴里垂了下来。 她拉过病床前的椅子坐下,片刻后说:“一整瓶的安眠药呀,你可真敢吃。” 吴瑜晨不学医,知道这洗胃的过程看上去是结束了,可又不敢贸然拔出自己喉咙里的胃管,面对护士的指责,她只能用摇头来表示自己并没有吞食过什么一整瓶的安眠药。 看到她的回答,那护士仿佛笑了一笑,在眼角漾开一点细细的笑纹。 吴瑜晨看着她,却忽然发现护士眼里那一层冷冰冰的神色,让她莫名地觉得有些恐惧。 “人嘛,总会有想死的理由的。”那护士说,“你呢?从来没想过要死吗?” 她的声音轻轻的,听上去有点儿沙哑,不知道为什么,吴瑜晨总觉得她的声音似乎和刚才不一样了。 “我见过很多自杀的人,跳楼啦割腕啦上吊啦,或者像你这样喝安眠药的。跳楼的那些死了还好,疼一下也就过去了,可那些没死的就摔的血肉模糊的,什么肋骨断了插进肺里啊,什么摔断了脊椎治好了也只能一辈子瘫在床上啊,什么摔断了手脚以后就只能变残废了。割腕的呢,割的太浅没有血,割得太深啊就看见血跟个小喷泉似的从手腕子上出来,血一点一点就流干了,又疼又冷的,万一被人发现了送到医院来也得输不少血才能救回来。上吊的那些死的就更惨了,其实上吊也是有技巧的你知道不知道,上吊的方式对了死的就不算难看,可一般人都不会啊,脸憋得紫红紫红的,舌头伸得老长,失禁什么的大便小便一起堵在裤裆里,死成这样也够丢人的是吧。”她换了个姿势坐着,“好多人都以为喝安眠药就是在睡梦里就不知不觉地死了,可真试过的人就知道安眠药这玩意儿吃多了能让你疼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啊,怎么样,你自己感受过了,有什么想法没有?” 她的话,像是一条细小且冰冷的毒蛇一样,慢慢地缠绕了过来。 吴瑜晨就算再迟钝也能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个护士不太对劲,挣扎着想要从床上爬下来,却被护士一把抓住后衣领,将她反手摁回床上的同时,一记肘击也毫不留情的向她的胃部顶去。 吴瑜晨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那护士嗤的笑了一声,爬上床,跨坐在吴瑜晨的身上,用双膝牢牢地钳制住吴瑜晨的腰部,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就是没想到你那么不禁折腾,一下子就晕了。” 吴瑜晨想要呼救,可那根长长的胃管还插在她的喉咙里,压着她的舌头,让她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被对方的一只手就轻而易举的钳制住双手,吴瑜晨发现对方的力气大得吓人,自己挣扎的动作在对方的眼里仿佛根本不值得一提,现在躺在这里的自己,像是一条搁浅在岸上的濒死的鱼。 她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吴瑜晨死命地摇着头。 “也是啊,毕竟脸这种东西,也只在三次元有用而已。”那护士看着她,片刻后单手摘去脸上的口罩,露出一张对吴瑜晨而言很是陌生的女性面容。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看上去不过二十一二。 “自杀的理由千千万啊。”她说,“家庭、生活、情感、梦想破灭到生无可恋理由真是到处都是啊,人活一辈子总会有撑不下去想死的时候,就看你撑不撑的过去了。可有的人呢,你说他也不是不惜命,做不到坦坦然然的去死倒很乐于去围观别人的悲剧。听过这样的新闻吗?一个想跳楼的人原本都被劝住了,可就是有些人那么犯贱,在楼下大喊‘你有本事就跳啊’‘不敢跳你算什么男人啊’,活生生的又把人逼死了。” 她把垂在床边的胃管拎起来:“有些人呢,就喜欢火上浇油,牙尖嘴利的就为了掩盖自己在现实中是个失败者的事实,好像别人比你更不幸你就高人一等了一样。背后用些阴谋手段啦把别人整的身败名裂的,损人不利己的,很有成就感还是很有快感啊?” 她笑起来:“我说的是不是啊,ilnulla?我火眼金睛的D版管理员大人。” 连现实中的好友同事都不一定知道的自己的论坛ID,就这样被一个陌生人轻而易举的揭破,让吴瑜晨在恐慌之余又感到不寒而栗。脑中飞快地转过自己在网络上经历过的人事,再联系到她刚才说的话上,吴瑜晨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 “你是……啊啊……”她挣扎着说。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啊ilnulla,要是现在才知道后悔,那就已经晚了啊。” 她慢慢拨弄着手里的胶皮管子,吴瑜晨又一次惊恐地发现,那根胶皮管子似乎在她的手里慢慢地变得锐利和坚硬。 “我就是觉得我要死怎么都要拖上几个垫背的。”她的眼里闪烁着一点儿阴翳的恨意,“放心吧,不会只有你一个的,孟薇已经死了,你还不知道吧?你们很快就能见面了呢,到时候记得还做好姐妹,在十八层地狱里受苦的时候也好有个照应。” 她抓住那根已经变得如同刀锋般锐利的胃管的一端,沿着胃管滑下去的轨迹,狠狠地朝着吴瑜晨的腹内捅了进去。 一下,两下,三下…… 隔着皮肉,可以清晰地听到腹内噗噗的声响。 吴瑜晨的喉咙里传来痛苦的低吼,不住地挣扎,鲜血从嘴中喷涌出来,随着胃管不断插拔的动作,在床单上留下星星点点的血痕。 接连不断的惨叫声仿佛更激起了施暴者的某种戾气,全然不顾自己的脸上身上已经都是吴瑜晨喷溅出来的血迹,她手下的动作变得更快,力道也更狠,甚至还在这个过程中失控的大笑出声,终于,胃管从吴瑜晨的下腹穿出,连通着的顶端咕咕咕地冒出血泡,最终成为细小的血流,缓缓地扩散到床单、被子、还有两个人的身上。 她急促地喘息,摸到满手的鲜血,这才后知后觉的开始发抖。 她从吴瑜晨的身上翻了下来,跌坐在地板上。 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淡淡道:“解气了?” 她像是根本没听见似的,缓缓抬起头来又看了一眼仰面倒在床上的早就死透了的吴瑜晨,忽然之间笑到浑身发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床上那具冷冰冰的尸体,她笑的像是个疯子一样。 颜回生皱了皱眉,走上前去一掌敲在她的后颈,总算是止住了这种毛骨悚然的笑声。颜回生把她从地上捞起扛在肩上,从容不迫地打开病房的大门,走了出去。 寒风吹起她的裤管,下半截竟然是空的。 走廊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小护士过来查房。她推开房门,看见满地的鲜血,失声尖叫起来。 …… “自杀?” 肖云鹤翻到最后的结案报告,看着上面的结论皱眉道。 “对,自杀。”舒凌接过案卷,从中抽出两张案发现场的照片,“但从案发现场的情况来看,这不太可能是一起自杀案件。按照血液喷溅方向做受力分析,死者正面方向血液痕迹缺失,案发当时应该有遮挡物;而且案发现场有明显的挣扎痕迹,应该是旁人所为。” “征得家属同意之后当地警方也对吴瑜晨进行了尸检。作为凶器的胃管从吴瑜晨的口部进入,经过咽喉以及食道最终进入到胃部——一般洗胃都这么干。而后胃管在外力下捅穿胃壁直接插入大肠,这是第一击,当然了,之后就是拔出来再捅回去这样过程的循环。”许愿借着当地警方的验尸报告简单又陈述了一下,并且用手模拟了一下这个插插拔拔的过程,“肝脏脾脏以及右肾严重受损,多处破裂穿孔——手段非常残忍,据说那根胃管被分离出来的时候里边儿全是脏器组织,算了先不说这个免得有人反胃,最后胃管从死者下腹穿出,这应该是凶手的最后一击。死者死于多脏器破裂失血引发的脏器衰竭,死得很快,但过程非常痛苦。” 许愿又很快补充道:“根据尸检报告上描述的来看,死者受到伤害的力道是逐渐加强的。自杀的人再怎么想死他的身体也会做出本能的求生,就好比上吊自杀的人踹开椅子之后会挣扎,服毒自杀的人会感觉到麻痹或者疼痛,这是人体本身的自救,真到了这个地步就跟意识没什么关系了。身体一旦受到伤害各种机能也会跟着受损,反而牵制身体本身的行动这是顺其自然,所以一般自杀的人对自己造成的伤害值都是递减的。除非死者当时的意识和知觉已经分离——感觉不到疼了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当然,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从纯医学的角度来说药物辅助必不可少,简单的来说麻药之类的,高级的有致幻剂毒品什么的,不过很可惜,死者身上并没有药物痕迹。最重要的一点,我对胃管能做凶器这一点存疑,要是胃管都能这么轻易就死人的话,恐怕洗胃早就该被叫停了。” “至于说胃管这种东西,厕所里拴在水龙头上的那种橡胶管咱们都见过,胃管的质地比它还软。捅个软豆腐什么的那不在话下,但要把内脏都捅穿了以它的硬度根本就不可能,你拿根磨过的钢管还差不多了,这个案子从凶器上就说不通。”许愿总算长篇大论的说完,接过殷浩递过来的杯子喝了口水。 “凶器的可行性方面存疑,没有嫌疑人也是这个案子最终以自杀结案的一个重要原因。根据案发现场的情况分析,当时有可能作案的只可能是给吴瑜晨洗胃的那个护士,但那个护士是有人证的,就是发现吴瑜晨吞食大量安眠药之后把她送到医院来的李义兰,是住吴瑜晨楼下的邻居。据她说这些日子总听见吴瑜晨家里传来奇怪的声音,那天又听见那个声音准备去提醒她,结果发现吴瑜晨晕倒在自家门口,送到医院发现是吃了大量的安眠药,院方就安排了洗胃。”舒凌又补充了一点。 “反正这个案子是越查越不对劲,从凶器到嫌疑人甚至是证人的口供都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但要命就要命在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啊,当地警方根本没办法反驳。所以弄到最后,当地警方就以吴瑜晨曾经吞食过大量安眠药为前提推断吴瑜晨有自杀倾向,洗胃苏醒过后发现自己没死,在护士不在病房内的时间里用胃管再次自杀,最后把这起案子定成自杀案结案了。”这起案子是乔源负责跟当地警方联络的,如何结案的始末他也清楚,就在最后那么一说,“不过她家里对这个说法并不认同,也找电视台啊报纸啊什么闹过一阵,不过后来大概是仔细一琢磨也觉得不太对了,也就算了。另外,吴瑜晨不是保兴本地人,她是大学毕业后留在当地的。” 四起案件中的四名死者,分散在全国各地。 第一起案件发生在二零一四年一月十四日的红山市,死者名叫孟薇,二十八岁,单身女性,是红山一中的一名英语教师,目前负责初二二班和初二三班的英语教学,死因系因颈动脉窦遭受长时间按压导致的机械性窒息。孟薇右手食指和中指指缝之间有人体皮肤组织残余,经DNA检测并非其本人所有。除此之外无外伤痕迹,无性侵痕迹。 发现尸体的是初二二班的数学老师王钰。王钰和孟薇都住在学校的员工宿舍,且王钰的宿舍就在孟薇的隔壁。一月十四日周二的第一节课是数学课,王钰上完课后回到办公室休息,第二节上课铃打过十分钟之后,初二二班的班长来办公室找她,说原本应该来上第二节课的孟薇没有来,希望她能帮忙联系。王钰给孟薇打电话却没有得到回应,中午回宿舍的时候发现孟薇的房门开着,进去查看的时候发现孟薇已经死亡。 第二起案件发生在二零一四年一月十七日凌晨,保山市人民医院,死者吴瑜晨,二十九岁,目前就职于一家私营企业,未婚独居。死者吴瑜晨老家惠阳,父母均在外地老家。 第三起案件发生在二零一四年一月三十一日除夕夜的双鹤市。死者洪宁雅,二十四岁,单身,应届毕业生,从去年十月开始在一家出版社实习。死因是被人一刀插入肺部造成创伤性气胸,引发呼吸困难最终窒息而死。案发现场的两室一厅公寓是洪宁雅与人合租,室友是出版社的同事。春节期间室友回家过年,洪宁雅因为家庭不和的缘故独自留在双鹤过年,除夕当晚遭遇不幸。春节期间人们忙于走亲访友,直到五天之后邻居因为隔壁传来的异味选择了报警,洪宁雅的尸体才被人发现。 当地警方根据现场的情况,初步判断是一起入室盗窃案转变为的杀人案,小偷盗窃不成被主人发现进而伤人是最有可能的情况。因为案发时间正是一年一度春运高峰,来往双鹤市的人流量很大难以一一排查,这起案子就一直没有侦破,悬而未决。 第四起案件发生在二零一四年二月十九日凌晨,G市。死者叶熙,二十二岁,单身,是G市师范大学幼儿教育专业的一名大三学生。二月十八日是她一名同在本市上学的高中同学的生日,叶熙受邀去KTV参加她的生日聚会,宿舍管理员的晚归登记簿上有一条叶熙在二月十八日当晚二十三点五十分左右的晚归记录。在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叶熙从她位于六楼的宿舍阳台失足坠落,下落过程中叶熙的身体撞上宿舍楼三楼正在修建的阳台,遭受到巨大冲击被直接腰斩,在被送到医院的过程中不治而亡。 案件发生后检查了同叶熙一同坠落下来的拖鞋,发现其中有尚未冲净的泡沫痕迹,再看到宿舍楼下被摔得四分五裂的手机,警方初步认为这是一起意外事件。大致的推测是叶熙觉得室内的信号不好选择到阳台去打电话,在靠近窗户的过程中因为踩着湿滑的拖鞋脚底打滑,一个不小心从窗户翻了出去。 阳台上拖鞋留下的水渍,拖鞋上没有冲干净的泡沫,似乎都是这种推测有力的佐证。 案发当时叶熙的宿舍除了她之外就没有别人,室友们纷纷接到消息赶回来都是在叶熙出事之后了,而楼道里的监控录像也显示并没有什么可疑人物进出叶熙的宿舍,这就基本排除了叶熙是被人推下来的可能。 叶熙坠楼理所应当的被确认成一场意外。只不过因为她死的太惨,当地电视台和报纸都有关于这起坠楼意外的报道,但多是讽刺G市师范的宿舍楼年久失修酿成惨祸云云。矛头直指校长及一干校领导的督查不力之余,报道最末才是提醒学生注意安全的一番说辞。 从第一起命案到第四起命案,间隔大约在一个月左右。 四名死者中孟薇和洪宁雅确认相识,这是乔源从全国各地把这四起案子搜罗起来之后再确认的。吴瑜晨和叶熙的死因为已经定案,警方在结案之后就已经把二者相关的遗物转交给了她们的家人,包括手机笔记本电脑等等,现在他们的家人都回了老家,负责案件的当地警方一时半会儿难以和他们联系。而孟薇和洪宁雅的案子则是因为至今没有侦破,一干物证都保留在警局的档案室,两地警方调阅了她们的手机通讯录,才发现她们都在彼此的联系人列表里。 第十二章 “按照现在的情况推断,我倾向于她们四个人都是认识的,”舒凌从自己的桌上拿过《启示录》的全文文稿,把这一叠打印纸轻轻摁在四份卷宗上面,“这小说我看了几遍,觉得里面有些信息还是值得引起我们注意的。” 沈恒点头示意道:“你说。” “首先是这篇文章中的描述和现实状况的联系。”舒凌说,“四起案子都是照文中的描述筛查出来的。被掐死的的确是被掐死的,被一刀捅进胸口的也的确如此,只不过当地警方误判为入室盗窃引发的杀人,跳楼的也的确是从高层坠落,被迫自虐致死的最后也以自杀结案。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过文章中对杀人手法的描写,按压颈动脉窦窒息、创伤性气胸、跳楼撞击到障碍物在半空腰斩以及胃管这四个细节是明确提到了。文章发表的时间在去年年末,最早案发的一起是在今年一月中旬,有点类似于预言谋杀,但现在不能确定作者和凶手就是一个人,也就是不排除有外人看了这篇文应用到自己的谋杀中去,这是不涉及案子本身的推断。” “继续。” “竹凉席存放这篇文章的博客权限是私密,从网络上搜索也没有发现这篇文章在其他的地方发表过,那如果凶手和作者是两个人的话就只会有两种可能——第一,作者自己把这篇文章拿给了凶手看,当然也有凶手要求作者写这篇文章的可能;第二就是凶手通过某些非正常的手段看到了这篇文,借鉴犯罪。” “我插一句。”许愿打断舒凌的话,“孟薇和洪宁雅的死还算是正常范畴,但有句话我得提一下啊,这两个人死的有点儿偏专业的意思。颈动脉窦这东西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一般情况下想要掐死人都是两只手往脖子上一掐就完了,没人会想这种办法按着颈动脉窦把人憋死的。尸体我没见着,那边儿的尸检报告说洪宁雅这姑娘受了不少罪,挺了挺长时间才死的,要是故意的这手法也要注意,普通人随便那么一捅位置不是那么容易找准的,我的看法是凶手应该有一点儿医学常识,医科生或者是医生一类。至于说那个跳楼还有胃管的,尸检报告我看了,叶熙的宿舍在六楼,她们宿舍楼最高层就是六楼,但能摔成那样的肯定不是六层的高度,胃管那个更不必说了,本身这个凶器可不可行我就存疑。” “我也想说这一点。叶熙坠楼虽然已经以意外结案,但看过现场照片之后我认为这个意外的可能性基本是微乎其微。叶熙宿舍窗户下边缘的高度已经高过了她的身体重心,除非她是自己翻下去的不然不可能单纯因为脚滑就掉下去。胃管的问题我不重复了,再联系到《他乡》那篇文章,我觉得这事儿不是那么简单,而且,《启示录》这篇文章里的某些东西显得很情绪化,越情绪化的东西越容易暴露出他的真实想法,因此我倾向于作者和凶手是有联系的,不排除是一个人。” “另外就是关于四名死者的关系。我之前说了那么多,就是想强调一点——就是这篇《启示录》里的有些细节是可以当做事实考虑的。《启示录》里四名死者是同一个网络聊天室的成员,现实情况里这四名死者并不在一个城市,孟薇和洪宁雅还算是离得比较近的,勉强算是邻城,那能让这四个人有所联系的可能性最大的媒介就是网络,所以我认为她们四个人都是彼此认识的,并且很可能也是某个聊天室共同的成员。” “到底是不是网友只要拿到她们的电脑或者手机就能确认。”乔源说,“孟薇和洪宁雅的还在同行手里那还好说,吴瑜晨和叶熙的当地警方已经在联系他们的家属了,估计很快就有结果,不过我觉得凭着那两台电脑也能挖出不少东西来了。” “网上的事儿我不太懂,能有什么大不了的非杀人不可。”沈恒从口袋里掏了根烟,却没点上。 “可能性很多啊,骗钱骗感情,网上想要吵起来那还不容易么,网络恩怨之类的。”乔源耸耸肩,“查清楚她们四个在网上的关系就能清楚了,两两交叉范围就能缩小不少,更何况现在有四个人呢。要真是网络恩怨能同时跟四个人吵起来的估计也不会太多,范围一排查就出来了。” “你们这帮小子都还挺有出息的。”沈恒还算是满意他们的策略,“你们看着办,有需要就跟我说,只一点,务必把这作者先给我找着喽,事关重大别的我也就不说了,你们都懂。” “知道。”舒凌点头,片刻后又把目光转向一直没怎么开口的肖云鹤,郑重道,“云鹤。” “怎么?” “关于《他乡》那篇文章,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和秦致都看看。”舒凌说,“那篇文章的原型毕竟是你们两个,有些东西也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是真是假,我需要判断这个人到底掌握了多少事实,我希望……” “我没意见。”肖云鹤打断他,翻了翻手中《启示录》的文稿,看了一眼沈恒。 沈恒从抽屉里翻出个明黄色的打火机,“嗤”的一声燃起一簇亮堂堂的火苗,借着火苗把叼在嘴里的烟点着,又把打火机扔回抽屉里。 “有些事儿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你们。”肖云鹤说,“就是过去好些年了,一般人都不提了,既然这次都被人翻出来了那就往下查吧,实话实说,有些事情的确是真的,也没什么要避讳的。至于正文——我还没看,等我这两天看完了再给你答复。” “云鹤……”舒凌看着他,又说,“秦致呢?他知道了么?” “他知道,秦瑶告诉他的。那篇秦瑶据说已经看完了,没准儿有什么发现,改天让她联系你。”肖云鹤忽然变得有点儿沉默,而后说,“其他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都过去了。 秦致是这么说的。 也许在意的并非是某件事再被人提及的这件事情本身。 只是那些回忆而已。 也仅仅是那些回忆而已。 …… 警局在查这篇《他乡》的同时,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在关注着这篇文章的动向,就是秦瑶。 秦瑶发现这篇文章存在的过程其实是带着点儿偶然性的,毕竟她平时在网上耗费的时间几乎没多大比例是分给十字路口论坛的。说实话秦瑶并不喜欢这种综合性质很强的论坛,她浏览器收藏夹里的论坛一般都是冷门小众,人员固定到每次上线都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就是那几个人跟你打招呼。秦瑶上网的习惯是打开浏览器之后先习惯性的刷刷校内,看看学校啦年级啦班里啦有没有什么新消息,剩下的时间就是和论坛里的朋友聊天啊或者看看电影什么的,实在闲着没事儿干了就拿小伍的电脑过来,登上游戏进去围观一圈再默默退出。 秦瑶不太喜欢十字路口论坛也并不代表她不会定期上去看看。秦瑶还算是挺喜欢看小说的一个人,十字路口发家早,作为某个时期网文这块儿的领军人物自然也笼络了不少大神,其中自然也有秦瑶喜欢的作者。秦瑶上十字路口论坛一般都是奔着喜欢的作者专版去的,简单粗暴快捷省事儿,目的性极强。 秦瑶今年二月底开学的时候就已经是大三下学期了,还有一年半就要毕业,大四的时候估计又要出去安排实习,所以很多学生都在大三这个阶段就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毕业论文,秦瑶这种大三下学期才开始动手的基本就已经算是慢半拍了。A大图书馆资源丰富专业书籍应有尽有,对秦瑶这种写毕业论文的学生来说简直就是个天堂,因为要赶论文初稿进度的关系,秦瑶开学之后周末也不怎么回家了就在图书馆里泡着,用寝室姑娘们的话说——“你总算良心发现又回归集体了”。 秦瑶寝室里跟她睡对床的姑娘里就有一个是十字路口B2版面的常客,偶尔也自己写写短篇什么的但大部分时候是在B2版里跟别人闲聊。那天晚上秦瑶总算又把论文大纲推进了一个阶段,准备随便看点儿什么放松放松心情。学校网速太慢带不起电影的缓冲,论坛挂着可大家似乎都挺忙的也没什么人在,秦瑶戳进十字路口论坛看作者专版,结果被对床的姑娘看见了就问了一句:“瑶瑶你也刷这个论坛啊?” “我也就是偶尔看看,比不上你这个资深人士啦。” “哎对了说起论坛啊,最近很火的那篇《他乡》你看过没有啊?自从发文之后数据就一路走高啊,帖子基本就没掉出过前三页。”对床姑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还有还有啊,这篇文里涉及到的好多事情都像是在我们身边发生过的一样。去年暑假翔高的那个案子你还记得吧?还有之前咱们学校里发生的那一系列的事……就毕……就那个谁。哎瑶瑶你别生气啊我不是故意的……” 秦瑶倒不是很在意当初毕铮的事儿,毕竟死者已矣,就算对方曾经害自己摔断过腿可毕竟人已经不在了,秦瑶的心思也没重到提到她的名字就会翻脸不认人的程度,相反,好奇心能害死猫的妹妹倒是对室友提及的那篇小说开始有了点儿兴趣,便有意地把话题引开:“哎呀没什么啦,话说那小说怎么了?” 对方见秦瑶真不是生气的样子才松了口气,接着说道:“说到那篇小说啊,我都怀疑里面的男主角是不是以你哥为原型诶,职业是天师设定啊长得帅啊有个妹妹有个徒弟是妹妹男朋友什么的啊,明明就是你跟小伍嘛。”说完又故意把声音压低示意秦瑶附耳过来细说,“说起来自从上次看到那张照片之后我就想问你了啊,当然你不说也没关系啦我就是有点儿好奇,你哥他到底是不是……是不是GAY啊?” 姑娘提到的照片是上次肖云鹤来A大破案的时候被好事者拍到的跟秦致的合照,秦致基本是从当年送秦瑶来A大新生报到的时候就被A大外貌协会的那一帮人给注意到了。那天晚上亲眼目睹了“传说中的秦瑶她哥”和个男人在路灯昏黄暧昧的灯光下眉来眼去,内心鸡血的围观群众当时就拍了照片po到了校内,然后下面一堆评论和转发都是——“擦还让不让人活了啊”“这年头当女人不容易啊不仅要跟女人抢男人还要跟男人抢男人= =凸”“喂喂喂只有我注意到了那个被报纸挡了半边脸的也是个帅哥吗!?那是谁啊没见过啊求正面照!”“哎我知道啊那个应该是来咱们学校查案的警察吧”……诸如此类的对话。 当然这一张照片就引发了“传说中的秦瑶她哥”到底是不是个同的讨论,不过因为当时秦瑶在医院没人提供第一手爆料,这个话题也就慢慢冷了下来。眼下当事人的妹妹就在自己的眼前,舍友的福利当前,有点八卦的对床姑娘自然问个究竟。 虽然秦瑶觉得她哥跟她嫂子在家秀恩爱秀的几乎要闪瞎玄珏那对水汪汪的琥珀大眼,但是毕竟还算是个人私隐也不好拿来在人前说来说去,也只能迂回着回应道:“怎么啦?” “那篇文章是男男配对啦,对方也是个警察。” “啊?!”秦瑶开始觉得有点不对了,“你把地址发过来让我看看。” “你等等啊。”片刻后聊天窗口弹出,对话框里是对床姑娘发来的一个地址。 秦瑶当晚把这篇《他乡》看了一小半,主要看的就是翔高的案子还有学校的案子,看了之后感觉就跟看了个恐怖片儿似的诡异,毕竟人设啊案子啊但凡自己知道的部分都太相像了,这种被人在暗中窥视的感觉让秦瑶都觉得有点背后发冷,有点儿六神无主的妹妹第一时间就联系了她亲爱的男朋友把地址发了过去。 小伍当晚就对作者的信息进行了全方位的搜索,可惜可以媲美专业黑客技术的电脑水平在这个神秘莫测的作者账号上却丝毫没有用武之地,在确定作者所在地方面小伍最终也只是搜索到那个扑朔迷离的IP数段上。小伍搜到那个IP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明天还有课就想着明晚再战。结果转天下课回来刚用非常手段侵入管理员后台正准备破译竹凉席的登录密码,十字路口B版就被警方封站,因此小伍和秦瑶并没有接触到那篇名为《启示录》的小说。 这几天十字路口的B版一直被挂着系统升级正在维护的标签,《他乡》的文章页面也被锁定无法浏览。不过好在小伍入侵后台系统的时候顺便拷贝了《他乡》的全文页面,两个人总算是有机会浏览完了全文。 在浏览完全文之后,深感事情严重了的秦瑶在第一时间就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秦致。 秦致当时赴完了和舒承泓的约正在回家的路上,接到秦瑶的电话说哥你在哪儿呢要是在家赶紧开电脑我给你看个东西。秦致回家的时候秦瑶已经将整理好的全文文档用邮件发送了过来,将近五十万字的一个文档,有些地方秦瑶还做了标注。 某些回忆,就像是一场漫长旅行里的不期而遇一样。 肖云鹤回家的时候,拎回六听罐装的啤酒。 他的身上还带着一点儿万松墓园里薄薄的寒气,目光在屏幕上连片的文字上停了停:“你知道了?” 他拉开啤酒的拉环,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来,静了片刻道:“那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吧。” …… 一九九六年,农历除夕,二十八岁的肖一容领着九岁的儿子,时隔多年之后又一次敲响了肖家的大门。 九岁的肖云鹤被母亲用棉衣牢牢地裹着,远远看去就像是茫茫雪地里软绵绵的一团。母亲手织的大围巾遮挡住帽子和棉衣之间的缝隙,口鼻呼出的热气在围巾里流连出一片湿润的暖意,肖云鹤抬手揉了揉被围巾的毛边儿弄的有些发痒的鼻子,老老实实地站在母亲的身侧,略略仰起头,看见母亲的手微微抖着,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敲响了面前的那扇大门。 被母亲牢牢牵着的手上戴着母亲亲手编织的小兔子手套,两颗红宝石纽扣做成惟妙惟肖的一双眼,柔软的长耳朵随着母亲的动作,同样在瑟瑟的寒风里轻轻抖着。 肖云鹤的脑海里还回荡着母亲一路上的叮嘱——“云鹤,待会儿见了人之后要礼貌,知道了吗?”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这扇大门,高高大大四四方方,门板上涂着好看的红木漆色,金属制的门把手在微融雪水的衬托下被涂抹上一层晶莹的亮色。门板的另一边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女声应道“来了来了”,还有一声模糊的“是一阳他们一家来了吧,赶紧的赶紧的,快把饺子煮上”。 大门“吱呀”一声的开了,穿着棉布围裙的妇人热情地招呼道:“哎呀一阳你可算……”却在和肖一容视线相交的瞬间又沉默下来。 那妇人约么六十来岁,一头短发里已经掺杂进了不少的灰白。她脸上的笑容也在触及到肖一容目光的那一瞬凝固下来,慢慢地恢复成一种面无表情的冷淡,两个人就这么无声地对视着,只留下肖云鹤略有不安的抓紧母亲的手掌。 肖一容先是沉默,失去血色的唇微微有些发抖,就这么静了片刻,她终于鼓起勇气叫道:“妈。” 妇人的神情微微一动,却不说话,也没有叫二人进门的意思。肖云鹤站在门前,感觉到从屋内溢出的融融的暖意。里屋里有人走出来,从肖云鹤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包裹在喇叭裤里的修长双腿,女人的手里抓着一把冬枣,因为正在吃东西的缘故,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含糊。 “妈?是我哥回来了吗?怎么不进来……”她走过来,忽然也停住了,看着门外人的脸,有些惊讶地皱眉叫道,“一容?” “姐。”肖一容低声说,又赶忙去拉肖云鹤的手,“云鹤,叫人哪,这是你姥姥,那是你二姨。” “姥……”肖云鹤仍有些怯怯的,刚从嘴里挤出一个字来,就被那妇人粗暴的打断。 “滚!”她的神情忽然变得狰狞至极,一边怒吼还在一边去推搡站在门口的肖一容,“你给我滚!我们老肖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这里没人是你妈也没认识你姐!你生的小崽子也和我们肖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带着你生的野种给我滚!没脸没皮的东西……滚!” 肖一容被推搡在地,肖云鹤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扇大门就在自己面前气势汹汹的关上,发出“砰”的一声让人心惊胆战的怒吼。 肖云鹤呆呆地站着,忽而觉得遍体生寒,看见倒在雪地里的母亲满脸的泪,怔怔叫道:“妈。” “云鹤,吓着了吧云鹤。”肖一容一把将肖云鹤揽进怀里,胡乱地用手背抹去脸上冷冰冰的泪水,她就这么抱着肖云鹤,轻轻拍着儿子的后背,声音有些轻飘飘的发抖,“云鹤乖啊,妈妈没事儿,云鹤乖,不怕不怕啊,妈妈带你回家……” 远处传来汽车的鸣笛声,车头灯亮闪闪的,在雪地上延展开一道黄色的灯光。 那光芒近了,车内的欢声笑语也跟着近了,清亮的少女音色带着浓浓的撒娇意味:“爸爸,奶奶家是不是有好多好吃的呀?” “是啊,有咱们大宝贝儿最喜欢的三鲜水饺,还有你奶奶亲自下厨做的酱肘子……” 那光芒来袭的时候,在二人面前投下了一片浓重的阴影。 肖一容咬紧下唇,抱起肖云鹤,踉踉跄跄的奔出了肖家的小院,全然不顾从车上下来的男人的叫喊:“哎等等……你是……” “爸爸,那是谁啊?” “不知道啊,也许是爸爸看花眼了吧,来外头冷,赶紧进屋找你奶奶去。” …… 远处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 肖一容的脚步慢了下来,肖云鹤被母亲抱着,两只手牢牢地箍住母亲的脖子,母亲断断续续的哭声从耳边传来,最终在万家欢喜的大年夜里,变成崩溃的嚎啕大哭。 那是肖云鹤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母亲无助的样子。 肖一容十八岁那年未婚先孕,偷偷去医院检查的时候被母亲的同事撞见,消息传回家的时候肖一容的父母大发雷霆,因为肖一容执意不肯打掉这个孩子又不肯说出孩子的生父是谁,父母认为她败坏门风,一怒之下就将她赶出了家门。肖一容也不说什么,也没有同任何人告别,当晚就买了车票离开了家,几经颠簸最终在一个北方小城停留下来,在当地的棉纺厂做了一名纺织女工,怀胎十月,终于生下了这个孩子。 这么多年肖云鹤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肖一容也没有说过,只是在肖云鹤的幼年记忆里,母亲总会在没人的时候从抽屉里摸出个小小的首饰盒,一个人静静地看着里头的那条银色项链,偶尔会哭,察觉到肖云鹤视线的时候就慌忙把项链收好,佯装什么时候都没有发生似的抹去眼角那一点儿亮晶晶的水痕,而后会说:“云鹤?饿了吗?妈妈给你做饭吃。” 肖一容几乎是对所有人都隐瞒着那条项链的存在,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肖云鹤。直到肖一容死后,肖云鹤在收拾母亲遗物的时候,才有机会一睹那条项链的真容。 那是条细细的银项链,缀着一片镂空了的浮萍。首饰盒里还有一张已经泛黄了的纸片,上面草草地写着几个字,说的是——一容,我走了。 肖一容当年生肖云鹤的时候就落下了病根,身体状况就一直不是很好,这些年忙着操劳,又在棉纺厂里成天的加班,咳嗽和胸痛的症状一天比一天明显,最终在工厂的一次例行体检中被检查出患了尘肺。肖一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可肖云鹤还小不能没人照顾,这才动了回家的念头,希望父母看在血缘的关系上能代她好好照顾自己的儿子。 可母亲的态度,几乎是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就将肖一容残存的那一点儿希望尽数打破。 从肖家回来之后,肖一容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成天的咯血,发展到后期连起身都已经变得十分困难。那时候因为要供肖云鹤上小学,家里已经没了什么闲钱,肖一容又坚决不允许肖云鹤辍学,就这么拖了一年,肖一容最终还是没挺过去,三月份春天来了的时候,在一天夜里静悄悄的就走了。 肖云鹤那时候还对生死没多大的感触,以为母亲只是睡着了,就这么过了几天,邻居终于发现不对了,这才慌慌忙忙地叫来了卫生所的人。卫生所的人一检查才发现肖一容不仅是尘肺还是肺结核,肺结核是传染病,卫生所的大夫知道这种病的严重性,便要求将肖一容的尸体尽快火化以免传染。 甚至连告别仪式都没有,在肖云鹤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母亲就已经在熊熊的烈火里,化成他掌心里一捧温热的骨灰。 第十三章 沈恒的妻子陶白秋,是肖一容大姐肖一颖的大学同学。 肖家子女一共五人,头两个是儿子,剩下的三个都是女儿,肖一容是家里的老幺。肖母怀上肖一容的那年已经三十六了,在家里已经有两儿两女要照顾的情况下她本不想再要这个孩子,但因为身体状况不允许打胎再加上各种现实因素的影响,最终还是把这个孩子给生了下来。 肖一容父母都是工人出身,在文革期间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波及。肖一容的大哥比她大十三岁,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跟着父亲在厂里干活。肖一容的父亲原本是车间主任,后来一路升到了厂长。文革十年过去之后大哥拿了厂子里的一笔款去沿海投资设厂,赶上好时候赚了个盆满钵满,肖家也就是因此才住上了二层小楼。 肖一容大姐肖一颖在家里行三,长她七岁,恢复高考的那年刚满十八,人聪明,好学,脑子也好,就顺应大潮流成了肖家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肖一颖和陶白秋就是在考入大学后才认识的。陶白秋那年二十,一直把肖一颖当妹妹照顾,又因为兴趣爱好相同,两个人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毕业之后肖一颖回了家乡工作,但还一直和陶白秋保持着联系。大学毕业一年之后陶白秋结婚,请柬发来,肖一颖受邀参加她的婚礼,陶白秋的新婚丈夫是个警察,就是沈恒。 陶白秋结婚后随丈夫回到家乡,一年后怀孕。陶白秋怀孕九个月的时候沈恒接到局里任务出差,可这一去就是半个月多月没有消息,陶白秋在家里挺着个大肚子担心的寝食难安坐卧不宁,之后消息终于传来,说是在最后的收尾行动中沈恒为了掩护战友不幸中弹,现在在当地医院生死未卜。陶白秋一听整个人都懵了,当即就昏死过去。 陶白秋受惊难产,在医院精疲力竭的剩下一个女儿之后就因为产后大出血匆匆撒手人寰。沈恒在病床上昏迷了一个多月,九死一生总算捡回一条命来,醒来之后却连妻子的尸体都没机会看到,病床前只有母亲满脸是泪的抱着自己嗷嗷待哺的女儿。沈恒为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出院后就辞去了警局的工作,一边做点儿小生意一边照顾女儿,直到女儿沈菁菁六岁那年上了小学,沈恒才在局领导的动员下重新回到警局工作。 肖一容十八岁那年未婚先孕跟家里闹翻,肖一颖当时正在外地,等接到家里的消息再赶回去的时候,肖一容早就已经不知所踪了。 在家里的时候肖一颖就最喜欢自己这个最小的妹妹——虽然是家里的老幺却不像是老四小时候那么闹腾,安安静静的,人长得好看,也知道上进,每次自己回来都缠着问“姐姐这个字念什么啊”或者是“这句话我看不懂,姐姐给我解释一下好吗”,在肖一颖的印象里,她的小妹妹肖一容一向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虽然某些方面有点固执有点倔,但谁成想她也能做出这么惊世骇俗的事儿来。 父母为此大发雷霆,不仅将肖一容赶出家门还和她断绝了亲子关系,肖一颖虽然心里着急,但因为父母都在气头上怕自己贸然劝阻会把情况搞得更糟,也只好暗中托人,四处寻访肖一容的下落,但无奈当时的交通网络和信息网络都不发达,肖一容又刻意隐瞒了自己的行踪,所以这么多年肖一颖都没有找到她。 直到九六年的大年初二,肖一颖回家省亲,才从母亲铁青的脸色里知道了肖一容曾经回来过的消息。肖一颖深知肖一容的个性,她默不作声的消失这么多年都不肯给家里来个消息,这次选择回来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肖一颖怕妹妹出事儿,多方了大半年才得到一点儿模糊的消息说她可能在北方的某个小城,肖一颖因为工作缘故一时脱不开身,想到陶白秋当年就是在那个小城附近的某座城市定居,迫不得已的联系了已逝好友的丈夫沈恒。 自从陶白秋死后,沈恒和妻子以前的这些朋友就联系的少了,肖一颖联系到他的时候他很是意外,听完肖一颖的叙述之后,或许是因为也能理解这种亲人之间的牵挂,沈恒也就答应了帮这个忙。 肖一容因病去世的一个月后,沈恒在当地同行的帮助下,第一次见到肖云鹤。 肖云鹤那年十岁,因为常年的营养不良,看上去要比同龄的孩子瘦小得多。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的个性就开始变得敏感和易怒,几乎是潜意识的抗拒着和外界的所有接触,对于熟悉的陌生的一切,都保持着他所能理解的范围内的最大的敌意。 肖一容的骨灰盒被放在家里唯一一张床的床头,屋子里很乱,被染上暗色污渍的被罩发出难闻的气味,挂在屋外晾衣绳上的沉重湿衣还在滴滴答答的淌着水,桌上缺了口的白瓷碗下头扣着半个硬邦邦的馒头,肖云鹤穿着一件已经被洗的发白的水蓝衬衫,仰起脸,接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的神情冷淡而尖锐,像是一只还没有张开翅膀,却已经在想着要尽情捕猎的幼鹰。 沈恒看着他,说:“跟我走吧,你家里人……你大姨在找你。” 肖云鹤脸上的神情倔强而淡漠:“我妈已经死了。” 沈恒这才认真看他,片刻后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拉他。 肖云鹤闪身躲过去,狠狠踩了沈恒一脚的同时,紧握的拳头也狠狠捣上沈恒的肚子。 沈恒呲牙咧嘴的揉着肚子,说:“哟,没看出来啊,你小子还挺厉害的。” 语音未落,已经一个擒拿将肖云鹤的双手反拧到背后。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肖云鹤全身一抖,却还是紧咬着下唇,忍下已经到了嘴边的痛呼,不住挣扎的同时还不忘抬腿朝沈恒的胯下踢去。 沈恒轻轻松松的闪身躲过,这次笑了:“你小子太他妈的阴了。” 肖云鹤看着他,神情里有些暴躁和恼怒,却又挣不开沈恒一双大手的钳制。 “跟叔走吧,叔让家里的小姐姐陪你玩儿捉迷藏,你小姐姐翻花绳可好看了,还会画画。”沈恒说,“等你长大了,叔送你当警察去。” 肖云鹤听见最后一句,忽然静了。 沈恒见状,便松开了一直抓着肖云鹤的手,这次肖云鹤没再打人。 沈恒揉了揉肖云鹤的脑袋,总算把他领出门去。 九岁的那个除夕夜晚,肖家小院,外祖母凶恶的嘴脸和母亲被又一次扫地出门的现实,让肖云鹤认清了母子二人落魄的同时,也对母亲那些日子一直在描述的那个温暖的“家”的幻想彻底破灭。也就是那个大雪的夜晚过后,肖云鹤慢慢从在母亲的羽翼下成长起来的懵懂孩童,开始成为了一个希望用自己稚嫩翅膀为母亲遮风挡雨的少年。 尽管他还并不成熟。 也还是在那个夜晚过后,肖家的所有人,都被圈进了那个他终生都无法原谅的黑名单里。 就算他身上还流着肖家的血,那也一样。 所以自从知道肖一颖是母亲的姐姐之后,肖云鹤非但没有表现出任何应有的亲近,相反,他那种像是在看陌生人看仇人的眼神,让肖一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甚至连肖一颖想要看看妹妹骨灰盒的愿望,都在肖云鹤死命护住那个盒子的无声却强硬的拒绝里,宣告了破灭。 但毕竟是妹妹不惜反叛家庭也要保留住的血脉,肖一颖也不忍心苛责太多。 肖一颖不方便出面,只好委托沈恒将肖云鹤代为照顾。 一九九七年五月,肖云鹤随沈恒来到沈恒定居的长桥市,临走时只带走了母亲的骨灰盒和那条项链,而后以插班生的身份进入沈菁菁所在的长桥二小的四年三班就读,同年六月,沈菁菁从长桥二小毕业,以全校第三的成绩被长桥市第一中学的初中部录取。 两年后肖云鹤小学毕业,进入长桥一中隔壁的长大附中,一年后沈菁菁凭借着中考的良好成绩直升长桥一中的本部高中,还为沈恒赚回了她学生生涯里的第一笔奖学金。 沈菁菁因为生母早逝的缘故,个性上一直颇为要强,沈恒从没过分要求过她什么,可她就是要事事做到最好。学习上虽然不是次次都是第一,但只要是考试一般都不会掉出班级前三和年级前十,在全班同学的众望所归下当了初中三年的班长,又是校广播台的首席播音,初二那年又凭借着各方面优异的表现成为最早入团的一批积极分子,总的来说,沈菁菁的初中年代基本就是让人仰望的范本,学习好,多才多艺,深得老师喜爱,人长得漂亮,脾气也好,只要你求她帮忙她就会尽可能的办到最好,从来没有因为我成绩好老师喜欢我就摆那种高高在上的臭架子。她的强韧从不是蛮横无理的倔强,而是靠着她的优秀让你心悦诚服——这点连一直把她当成假想敌死对头的某些人都没办法否定。 沈菁菁的优秀并不会给人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至少肖云鹤是这么觉得的。 沈菁菁很照顾他,像是他们真是有血缘维系的姐弟一样,会和肖云鹤玩笑打闹,会给肖云鹤辅导功课,会在沈恒不在家的时候亲自下厨给肖云鹤做一道香香软软的蛋包饭,自己却只是热一个馒头就着昨晚的剩菜随便凑合完一餐,也会在炎热夏天的回家路上,掏出自己准备买练习本的一块钱给热得不行的肖云鹤买一支酸酸甜甜的乌梅棒冰,然后在肖云鹤拆开包装把棒冰举到她面前问“姐你不吃吗”的时候,笑嘻嘻的说“不知道你姐我生理期啊,你就安心吃吧,你个馋猫。” 比起在他记忆里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的肖家,沈恒和沈菁菁才像是他真正的亲人。 肖云鹤所在的长大附中在全市排名第六,虽然比不上长桥一中的高门槛,但教学水平也绝对不赖。在和沈家父女共同生活的三年里,肖云鹤已经渐渐走出了母亲去世的阴影,只不过个性仍旧比较孤僻,冷冷淡淡的神情让周围的同学都不太敢接近他,因此在班里也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一直是独来独往的。 带着肖云鹤回到长桥之后,沈恒先是在当地的墓园买了块地,带着肖云鹤妥善安放了肖一容的骨灰。肖一容的墓和陶白秋的墓离得不远,每年清明肖云鹤跟着沈恒过来扫墓的时候,总能看见沈恒絮絮叨叨的对妻子说“菁菁又考了第一名啦”“菁菁的厨艺随你,在家里简直是一把手”…… 肖云鹤知道沈菁菁对沈恒的重要性,就像母亲对自己而言也非常重要一样。 肖云鹤来到长桥之后就一直带着肖一容留下的项链,母亲入土为安了,那这条项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她曾经来过这个世界的唯一证明。 肖云鹤初二那年,班上转来一个叫谢家豪的男生。谢家豪长得人高马大,才上初二就已经有了一米七几的个头,因为打人懂得下黑手,进学校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在手底下笼络起了一群小弟。谢家豪的爸爸是个公司老板,在学校修建新体育馆的项目里有将近一半儿的投资,因此就算他在学校里横行霸道校方也不能管得太过,只能象征性的叫他来谈几次话而已。 肖云鹤对人冷淡惯了,谢家豪的肆无忌惮在他眼里也只当是什么都没看见,久而久之,他的态度自然就惹怒了谢家豪,终于在一天傍晚放学的时候,带着一群小弟将肖云鹤堵在了教室里。 肖云鹤那时候个头还不高,平视的时候大约只能看到谢家豪滚动着的喉结。 那天是三月十四号,肖一容去世三周年的忌日。 肖云鹤不想跟他们废话,转身想走,谢家豪当然不满,脚下一绊,联合几个小弟一起动手,直接将肖云鹤摁倒在讲台上,手脚麻利的小弟已经拿出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准备好的麻绳,将肖云鹤被反拧在背后的双手死死地捆住。谢家豪趁机一脚踢在肖云鹤的膝弯,趁着他将要跌倒的瞬间抓住他的头发,一把将他按进了脚边用来涮拖把的脏水桶里。 口鼻被灌进浑浊的污水,肖云鹤不住地挣扎,最后被谢家豪拎着头发湿淋淋的拖出来。 挣扎中,肖云鹤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项链从领口滑出,做工精巧的浮萍银饰,瞬间就闪花了谢家豪的眼。谢家豪家里虽然有钱,家里妈妈梳妆台上的首饰却从来不让他碰,他这个年纪自然也不会有人买首饰给他。谢家豪动了心思,伸手便要去拽肖云鹤脖子上的项链。肖云鹤看出了他的目的,趁机一脚踹上谢家豪的小腹,谢家豪吃痛,破口大骂招呼众小弟一拥而上,一时间教室里的桌椅乒乒乓乓的响成一团。 肖云鹤手被绑着,这就大大减弱了他的战斗力,又腹背受敌,眼看着对方举起的椅子就要砸到头上,一时之间却又无计可施。 正当他准备硬生生的挨下这一下的时候,有人推着一张桌子就冲了过来,一下子就撞翻了那个举着椅子的小弟。 “云鹤!”沈菁菁把他牢牢护在身后,怒道,“你们干什么!” 这些天沈恒出差,家里就他们两个人,沈菁菁刚上高一,还没到为了高考拼命加课的时候,因此放学时间和肖云鹤差不多,两个人的学校又离得近,这些天两个人一直都一起回家。肖云鹤下课早点儿,一般都是他在一中门口等着沈菁菁出来。沈菁菁今天出了校门没看到肖云鹤的人,就来他学校门口等他,结果碰上了肖云鹤的同班同学,那俩女生支支吾吾的不敢说话,沈菁菁觉得不太对,就一路找到教室来了,哪知道正好撞上这一幕。 肖云鹤被沈菁菁扶起来,咳嗽了两声,叫道:“……姐。” 谢家豪阴阳怪气的哟哟哟了几声,嘲笑道:“不错呀,美女救英雄?还是姐弟情深?” 沈菁菁趁机帮肖云鹤松开手腕上的绳子,冷声道:“你给我滚。” “你们姐弟俩真是一个脾气的。”谢家豪走过来,伸手想摸沈菁菁的脸,“姐姐长得不错啊,陪我玩会儿我就放了你弟弟怎么样?” “你别碰我姐!” “我就是碰了你又能怎么样啊?你信不信我把你们姐弟俩扒光了扔到操场上去游街示众啊?” 不记得是怎么开始的了。 肖云鹤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尖叫声,桌椅的翻倒声和碰撞声,还有一拳击中对方面部后传来的鼻骨碎裂声……慌乱中,肖云鹤脖子上的项链不知道叫什么人给拽了下来扔在地上,于是那片微微弯曲的镂空浮萍,就在众人杂乱的脚底,被碾压的四分五裂。 细碎的链子在傍晚落日余晖的照耀下,折射出夺目的光。 也就是那一瞬间,像是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古怪的空虚感和愈来愈盛的愤怒感趁机席卷了肖云鹤的内心,掌心积聚起澎湃的热力,在双手之间拉开一道微弯的淡金弧度,薄薄的利刃现于掌中,原本漆黑的瞳色也在刹那间被暗金覆盖。 暗金色的瞳色里,显示出的只有漠视一切的无心无情的杀机。 那段时间的记忆,是空白的。 等到肖云鹤回过神来的时候,谢家豪和他的一众小弟都已经浑身浴血东倒西歪的躺在地上,脸上惊恐的神情凝固在那里,真实的让人觉得可怖。 沈菁菁倒在肖云鹤脚边,胸口处的血渍像是一朵开在那里的明艳的花。 她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肖云鹤一脸茫然地看过去,忽然开始发抖。 沈菁菁也看着他,嘴唇微微抖着,像是有话要说。 她的胸膛剧烈的起伏,嘶哑的咳嗽声过后,又在衣襟上呕出一团团的血渍。 她眼底的神采就这样一点一点的褪去。 她死了。 在肖云鹤面前。 长刀从手里滑落,肖云鹤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脑中许多混乱的影像走马灯一样的闪过,在那一瞬间,又将他拖入到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去。 …… “在那之后……应该有两年的时间吧,我一直就是接近精神失常的那个状态。接受不了任何光亮的存在,但黑暗的环境也会让我觉得害怕。整天整天的做噩梦,基本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她死前的那个样子。我醒了之后不知道我自己在哪儿,现在想想说是精神病院也不太像,大概是某种研究机构吧。我也再没见过恒叔,那段时间也不想听见任何和他有关的消息,只要有人试着对我提起他或者讲到那件事,我就根本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歇斯底里的折腾就为了不让他们再说下去。然后就有好多人过来抓着我,给我打针又或者逼我吃药,最后就把我绑起来扔回到房间里去。”肖云鹤的声音终于有点儿控制不住的发抖,“我的眼睛就是在那之后才能见鬼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能看到白影在我周围飘来飘去,尤其是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我有种感觉,他们就是死在学校的那些人。” “后来又出现一个人,我也不记得他到底长什么样了。他把我和他引来的一群厉鬼一起关到一个房间里,他这么干了有一个月吧,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过了好久我才想明白,他想要这个。”肖云鹤掌心一晃,森然的刀锋已经在他的手中凝成淡淡的虚影,“自从学校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没把它成功拿出来过,直到遇见你,被喻靖附身的那次。” “后来我想明白了,破军主耗,挨上了就是个魂飞魄散,他们根本就没有机会变成鬼来跟我寻仇,看来那个时候我精神的确已经不太正常了。”肖云鹤看着掌中薄薄的利刃,片刻后又说。 …… 两年之后,肖云鹤再次见到了沈恒。 沈恒那时候不过四十多岁,正当壮年,人却比两年前老了很多,眼角的纹路很深,指间总是夹着烟,酒也喝得很凶。那次见面是在肖云鹤的意料之外,他根本就没想到是沈恒要来见他,面对面的那一刻肖云鹤很想临阵脱逃,却被沈恒揪住领子结结实实的扇了两个耳光。 沈恒一脚把肖云鹤踹翻在地上,又揪着他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拎起来,照着肖云鹤的肚子又是两脚。肖云鹤疼得发抖,依旧同十岁那年一样咬紧下唇不肯吭声,却对沈恒的暴力再没有了半分反抗。 沈恒被工作人员拉开,喘了几口粗气后骂道:“你行啊你,你有种是吧,我闺女一条命就为了护着你这么个孬种!你这么糟蹋自己你小子真他妈的欠揍,我踹你两脚都是轻的!” 肖云鹤半天才反应过来沈恒这句话里的意思,一下子懵了。 “你他妈真以为你杀了我闺女我还能容你活到现在是吧!?你好歹还叫她一声姐哪,你懂得自暴自弃有本事就像个男人似的站起来替她报仇去啊!?” 沈恒骂了半天,最后才说:“云鹤啊,跟叔回家吧,回去看看你姐去。” 那天沈恒哭了,肖云鹤也哭了。 那是肖云鹤自从母亲去世之后,第二次几近崩溃的大哭起来。 沈菁菁是被人远距离枪杀,那发子弹直接穿透了她的胸膛。 沈恒那些日子一直在查一个贩毒集团,最开始以为是毒贩报复警方家属蓄意杀人。两年后这个贩毒集团的大小头目终于在警方的一次大规模行动中尽数落网,却在审讯过程中推翻了对当年沈菁菁之死的推论。时隔两年之后重新模拟现场,警方更正了当年的结论,最终认定凶手当初想要杀害的应该是肖云鹤而非沈菁菁,沈菁菁应该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为肖云鹤挡了那发子弹才不幸遇难的。 可惜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了两年,想要重新树立方向再追查凶手已经不可能了。 肖云鹤当年的那起案子因为极其特殊,在层层上报之后,便由当时只是初具雏形的政府直接管辖的特殊事件处理部门接手,肖云鹤被转交到特殊部门看管,学校方面政府也派人采取了对应的封口措施,把知情人控制在尽可能小的范围内再一一遣散逐个击破。两年后沈菁菁案的真实情况浮出水面,对肖云鹤的调查却一直停滞不前,沈恒便想方设法把肖云鹤给带了出来。 那年肖云鹤十六岁。 在经历了半年的恢复期之后,肖云鹤被沈恒送入部队训练,一年半之后从部队转入警校进行系统性的学习。肖云鹤二十二岁从警校毕业后进入警队编制,二十三岁那年因为在一次行动中手枪不慎走火伤及同伴被勒令禁止配枪。同年冬天,肖云鹤调职进入沈恒调职后所在的A市重案支队,对外宣称只是简单的人事调动。肖云鹤就此在A市安家落户,之后不久,肖云鹤和沈恒一起将肖一容和沈菁菁的骨灰从长桥迁居到A市郊县的万松墓园。在那之后,就是肖云鹤和秦致的相遇。 因为陶白秋的父母和兄弟都还在长桥,两位老人不愿意女儿离自己太远,沈恒也就没有将陶白秋的骨灰也一并迁来。所幸A市和长桥相距不远,沈恒每年都抽空回去看看,照料一下妻子已经年近八旬的父母和给妻子扫墓。 …… “都过去了。”秦致抱着肖云鹤,在他耳边轻声安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都过去了,云鹤。” 第十四章 按下电源键,笔记本开机,桌面壁纸是黄昏时分人影绰绰的卢浮宫。桌面上的图标不多,我的电脑回收站浏览器这些都是基础配置,余下的只是杀毒软件视频播放器聊天软件下载工具一类的常用软件,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一个自定义的文件夹和一个word软件的快捷方式。谷莲输入开机密码,屏幕右下角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凌晨零点三十一分。 谷莲双击打开桌面文件夹,从中找到名为作品的分类,分类下有二十来个整齐的文档,默认是以首字母排序。谷莲动了动鼠标的滚轮,翻找到那个名为《他乡》的文档点开,密密麻麻的一片字,左下角的字数统计显示文档当前的字数总和,是五十万零九千一百二十一。 谷莲盯着这个数字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片刻后关上文档,右键,单击删除,对话框蹦出,冷冰冰的一行字眼“确认要把该文件放入回收站吗?” 谷莲静了半晌,片刻后鼠标箭头右移,最后点下那个否字。 “舍不得了?” “舍不得。”谷莲说。 她抬眼看了看自己手边口袋书大小的化妆镜,拿过来翻开,小小的镜面忠实地映照出她白惨惨的面容,谷莲把镜子歪了歪,如愿看到坐在身后床上的男人的衣领。 男人三十来岁,被遮挡在镜片后的神情有些晦暗,他看着谷莲关上这个文档又点开另外一个,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拿起暖壶来给谷莲兑了一杯温水。 谷莲仿佛漫不经心的敲击着键盘,长久未在阳光下走动让她的肤色呈现出一种干枯的苍白,双手搭在黑色底色的键盘上就好像黑白分明的琴键。她右手的无名指上套着一枚小小的银指环,式样简单到没有任何的装饰。男人走过来,用水杯碰了碰她的手背。 谷莲顺从地接过他手里的水杯和三片药剂,把那三颗红色的小药丸放在手心看了一会儿,才放进嘴里就着温水慢慢地吞掉。 药丸外薄薄的那一层糖衣已经被温水冲化了,流连在唇齿之间的是一种湿漉漉的苦意。 谷莲坐在电脑前,忽然问道:“颜医生,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颜回生虽然愣了愣,却很快地回答道:“没有。” “真的?” “真的。” “我还以为会有。”她说。 颜回生刚想说点儿什么,忽然有人敲门。 敲门声从厚厚的门板的另一边传过来,听上去有点儿闷闷的。 谷莲妈妈的声音随着敲门声响起来:“小莲……?你跟谁说话呢?” “我在看电影。”她说。 门被推开了。 谷莲把轮椅转了个方向,看见母亲的绿方格睡衣。 电脑屏幕上是最大化了的视频播放器,正在播放影院最新上映的爱情大片。 谷莲转着手上的戒指,一脸无辜的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母亲。 谷莲妈妈似乎还不放心,绕过谷莲又在卧室里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先是弯腰检查了一下床下,又走过去打开了柜门,甚至还走回到门口检查了一下门后。谷莲看着母亲折腾,在母亲确认屋子里没有旁人之后,终于开口说道:“妈,我是神经病你也跟着犯啊?” 谷莲妈妈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和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硬邦邦的撂下一句:“睡吧。” 谷莲看着母亲走出卧室,说道:“你关门啊。” 谷莲妈妈没再说话,手扶着门把手,而后“砰”的一声关上谷莲卧室的房门。 关门的声音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似乎显得格外刺耳。 谷莲仍保持着母亲进来时的那个姿势坐着,听到母亲的脚步声、厕所传来的冲水声、一系列悉悉索索的响声和母亲回到卧室后和父亲窃窃的低语声。 过了一会儿之后,门又被敲响了。 “小莲啊,让爸爸进来行吗?” 父亲的声音显得很疲惫。 谷莲莫名地觉得烦躁。 谷莲爸爸又尝试性的敲了两下门,到底还是没有推门进来。 谷莲听见父亲走回卧室的声音,关上另一扇卧室门的声音,还有隔着两层门板还隐隐约约传来的父母争吵声。 谷莲面无表情地坐着,听着父母在对面房间里低声的吵架,没过一会儿,两扇门板之外传来一声拔高了调子的怒喝,须臾又低了下去。谷莲愈发觉得气闷,在压低了的争吵声又一次被她捕捉到之后,一把抓住手边的玻璃杯朝着大门狠狠地扔了过去。 玻璃杯撞击到房门小小地反弹了一下,哗啦啦的碎了一地。 杯子里的半杯水洒出来,沿着地砖的缝隙缓缓地流了过来。 那种气闷到窒息的憋闷感让谷莲急促地喘息起来,手指紧紧地掐住轮椅的扶手,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发狠,发了疯似的将桌面上的东西都扫落在地上,码放在一旁的书本、摆放在桌上的相框以及装饰品、化妆镜又或者梳子和皮筋,甚至连笔记本电脑都没有幸免,乒乒乓乓的被扫落在地。 对面卧室里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谷莲的眼睛有点儿发红,胸膛起伏的厉害,嗓子里发出嘶嘶的喘息声。她双眼空洞地看着自己卧室紧闭着的房门,腹内传来让人难以忍受的绞痛,周围的空气像是被什么人给抽走了一样,让谷莲觉得呼吸都很是困难。 她伸出手去,想去拿床头柜上的纸抽。 但是下一刻,她就因为那种难以忍受的疼痛从轮椅滚落到地上。 空荡荡的下半截裤管瘫在地上,谷莲在地板上蜷缩起来,手指胡乱地挠着冰冷的瓷砖,不住地痉挛。 四肢仿佛被什么人在极力撕扯着一样,谷莲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呜咽,片刻后温热的血液从她的口鼻流出,她伸手想要去抹,颤抖的手却越抹越花,让她整张脸上都是狰狞的血色。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种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撕裂的痛感终于慢慢弱了下去,谷莲只觉得眼前一片迷迷蒙蒙的血色,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能下意识的抱紧自己。 在几乎要意识全失的瞬间,谷莲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人给抱了起来。 谷莲喃喃道:“……书亦。” 颜回生默不作声地把谷莲抱回床上,用面巾纸蘸了点儿水,草草地给她擦了一下脸。 谷莲已经陷入到那种半昏迷的状态里,身上还有着那种本能似的颤抖,她死死地抓着旁边的抱枕拥进怀里,低声道:“书亦。” “你别走,书亦。” 颜回生皱着眉,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是棘手。最后,他终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通了通讯录里的唯一一个号码。 在电话接通的瞬间,他的声音立刻变得恭谨和畏惧起来。 “夜睿大人。” “怎么了,这么晚了还打电话给我。”电话那边男人的声音懒洋洋的,虽然说着“这么晚了”,但语气里并没有流露出任何自己被打扰到了的不满。 “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打扰您。”但颜回生还是习惯性的道歉,“谷莲可能快要不行了。” “这么快?” “是。” “那让她见见她那个小男朋友吧。人嘛,尤其是女人这种生物,潜力无限到有些时候她们的生命力能让大多数男人都自叹不如。这一点你比我明白的多,别让我再提醒你第二次了。” “是,夜睿大人。” “记着,别让她死了。”夜睿吩咐完,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颜回生听着听筒另一端传来的忙音,叹了口气。 他走到桌子前重新兑了一杯温水,而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符纸用打火机点燃,簌簌的纸灰落到杯子里,火光明灭的瞬间,只能叫人看清上面有着淡淡光芒的牡丹图纹。 颜回生端着这杯兑好的符水走回床前,一手托起谷莲的头一手把杯子送到谷莲的嘴边,半强迫式的把这杯符水给她灌了进去。 …… 罗家大宅。 罗颂斌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早已冷掉的茶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正在接电话的男人。 年纪很轻,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要真是那种看着就显年轻的类型,真实年龄大概也不过就是三十出头。人虽然看着年轻,然而气度很好,罗颂斌到现在也没有忘记他第一眼看到男人时的那种感觉——对方明明没有说什么,脸上的表情似乎还是那种柔和的友好,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对方眼睛的那一瞬间,罗颂斌忽然有种不敢也不愿和他对视的冲动,尽管说话时看着对方的眼睛在他从小接受到的教育里表示着一种礼貌。 如果非要为当时的那种感觉取一个名字的话,那种感觉应该被称之为畏惧。 自从父亲死后,或者是说自从十四岁那年的刑堂夜晚之后,罗颂斌已经很久很久都没从别人身上体会过这种畏惧的感受。 他一向骄傲而且自负,不会低头,哪怕在十四岁那年因为犯错被父亲一怒之下绑进刑堂,押着他跪在一众长辈面前的时候他脑子想的都不是服软认错。那个晚上他跪在刑堂里被父亲用鞭子活活抽晕,又被浇上一桶冷水之后生生痛醒。在丧命与屈服之间他的本能让他选择了后者,爬过去抱着父亲的大腿声泪俱下的重复“爸我错了求你不要再打了我真的知道错了”。罗家不需要不听话的棋子,不需要的棋子只能变成弃子,哪怕那个人是掌权者的亲生儿子那也一样。 罗颂斌那天晚上明白了这个道理,那也是他迄今为止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屈服。 罗颂斌在罗家的儿子里排行老三,儿女里排行第四,上头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头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在家里他就处在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大哥体弱常年卧病,但到底是长子父亲对他的态度还是很温和的;二哥被父亲寄予厚望,一直在当下一任家主培养;在幺妹没出生之前老四一直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小的时候得尽父亲的宠爱自不必说;幺妹是父亲的老来子,再加上天赋异禀,小的时候真是被宠到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的程度,父亲还特别为她破了罗家不许女子学道的规矩,哪怕是她长大了之后,因为不满意父亲安排的夫家私奔出走,被抓回来之后都没有受到太大的惩罚,甚至连她后来的婚礼都还是父亲亲自主持说不尽的风光。家里的一姐一妹虽然在父亲那儿不怎么讨喜,但到底还是有母亲疼着爱着的。 唯独他一个,冷冷清清的,像是被人遗忘了一样。 老四长大了之后成了二哥的忠实拥趸,两个人亲近的好像七个兄弟姐妹里只有他们两个才是亲兄弟。慢慢的,父亲年纪大了,终于熬不住了,父亲临死前果不其然的把下任家主的位置传给了老二罗颂辉,罗颂辉上任之后给分了权给老四,明着不说可实际上就是他们两个一起把持着罗家,就连一直病着的大哥那儿也有所表示,却唯独选择性的忽视了他这个夹在中间的老三。 罗颂斌从来就是野心家,尽管小的时候一直被洗脑“你要为罗家如何如何”,可自从认清了自己在父母眼里已经是个弃子的现实之后,这个目标就开始慢慢变成了“我要把罗家如何如何”。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不仅仅是在罗家出人头地的机会,更是要面对罗家一雪前耻的机会。 他等这个机会等了将近五十年,这个过程中他一直把自己隐藏的很好。在大多数长辈包括他父亲的眼里,他就是罗家一个不知上进也不值得TJ的小辈,在兄弟眼里,他就是个不学无术懒懒散散几乎是为罗家这一辈蒙羞的兄弟。 直到这个男人的出现。 轻而易举地就看破了自己多年的伪装。 然而最终让罗颂斌决定与他合作的原因,还是他开出的那个诱人的条件:“罗先生应该不会只满足于一个小小的罗家家主吧?如果我说我能让你统领整个道术界,前提是你帮我一个忙,你觉得是不是有价值考虑一下?” “什么忙?” “我希望你帮我对付一个人。” “谁?” “秦致。” “他?”罗颂斌迟疑道,“他可不好对付,况且他背后还有舒家,我爸还在的时候都不敢明着招惹他,来路成谜,你跟他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 “陈年积怨而已,罗先生不必问的太多。”男人笑吟吟道,“恐怕到时候也不用罗先生亲自动手,试想一下,只要设法把他是歪门邪道的消息传出去,那么多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在先,你再作为罗家的代家主一声令下,还怕没有人冲上去替你拼命?” 就算罗颂斌清楚男人的目的可能不单单只是除掉秦致这么简单,但现阶段的情况对他而言实在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他相信以自己的能力总能把事态控制在一个可以转圜的状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罗颂斌从来不会因为一时的义气而放弃长远的利益,他能等到今天也恰恰说明了这一点,所以他在权衡再三之后,还是达成了和男人的交易。 “我就知道罗先生是个聪明人。”男人微微一笑,伸出手来,“那祝我们合作愉快。” 这是半年之前的事情。 但是在最近,随着三家大会的召开,一切计划按部就班的执行,罗颂斌在所有暗中行动都在自己掌控之下、看似一片光明的前景里,却忽然觉得不安起来。 他看不透这个自称夜睿的男人,甚至在原本应该是平等的合作关系里,他居然在很多时候都有对这个男人俯首称臣的冲动。 尤其是在看着这个男人的眼睛的时候。 他的眼睛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明明是简简单单的注视,却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之间,仿佛被一条冰冷的巨蟒扼住了咽喉。 罗颂斌开始反思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太过草率,因为在这半年的时间里,他已经完全认识到了自己绝不可能掌控夜睿的这个事实。 他只不过是从罗家的弃子变成了这个男人手中的棋子,但是现在再想抽身而退却已经晚了,在罗家遭受灭顶之灾和跟着夜睿能得到好处的选择题里,为了自身的利益,他只能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夜睿挂断了电话,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桌上的冷茶,主动同罗颂斌的杯子碰了碰,笑道:“祝我们马到成功。” 罗颂斌还没来得及举杯,门外就已经响起了敲门声。 罗颂斌起身,过去开门。 罗颂戈站在门前,不耐道:“这么晚了你找我什么事儿?” 女儿的命案还没有线索,和青城张家的关系亟待处理,忙活了一天好不容易找到点儿时间休息一会儿,却还收到一向不怎么亲近的三哥的消息让他赶紧过来。罗颂戈一向对自己的这个三哥没什么好感,这么多年还一事无成在他看来就是丢罗家的脸面,他眼神里的那种劲头罗颂戈看着也觉得不怎么舒服。如果说现在统领罗家的二哥罗颂辉是能用獠牙造就鲜血淋漓的臣服的雄狮,那他这个三哥就是冰冷的能在暗地里出阴招置人于死地的细小毒蛇。 “进来说吧。”罗颂斌侧身,给他这个最小的弟弟让出一条路来。 罗颂戈不疑有他,进门,罗颂斌慢了一步,追在他身后,守住了房门。 “你是谁?” 罗颂戈绕过罗颂斌卧室的玄关,自然就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夜睿。 离离的月光下,他的影子在地面上投开一道被拉长了的剪影。 “罗四爷?”夜睿眯着眼睛把他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 罗颂戈也在看着他,明明是平平无奇的青年面容,却不知哪儿来的那一股慑人的气势。 罗颂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道:“你是……” 下一秒,他的瞳孔猛地收紧,想要跳开却为时已晚,一道明黄色的符纸凌空飞来,身体麻痹的速度快得超乎他的想象,那种带着痛楚的麻痹感从神经末梢扩展到全身,一时间让他连动一动指尖都做不到。 他只能咬着牙喝道:“三哥你……!” 罗颂斌看着他,神情却像是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 夜睿的手指虚虚一弹,罗颂戈登时静了。 被背叛的耻辱让罗颂戈微张着的嘴不住颤抖,看得出咬牙切齿,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双眼里溢满了浓浓的杀气,动也不动的盯着夜睿,似乎在找寻什么机会让他可以拼死一搏。 “眼神不错。”夜睿看着罗颂戈淡淡道,“不过我劝你别白费功夫,不然你会死的很难过。” “……” “让你死个明白也无妨。”夜睿微微一笑,掌心一错在双手之间延展开一道淡金色的光弧,一柄薄薄的利刃浮现在他的掌中,夜睿单手持刀,轻轻抵上罗颂戈的额头,镜面似的刀锋映出他那一双似乎带着点儿笑意的眼睛,“话说在前头,我这个是仿品,可在外人看来,杀了罗家四爷的必定是那一柄真品无疑。你女儿也是我动的手,放心,她死得很快,没什么痛苦。” 罗颂戈的牙齿被咬的咯咯直响,却仍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让我想想啊,能这么轻易的杀掉罗四爷的能是什么人呢,是人都知道罗家家规森严兄弟之间又一向团结友爱不可能自相残杀啊,嗯?那是青城张家的老大还是另有其人?不过张家老三都已经死了,能一刀毙命的又是谁呢?你好歹也活了五十来年,却只知道盯着眼前的人看,完全没想到还可能有我这样的局外人。” 夜睿边说边将刀锋一寸一寸的送入罗颂戈的额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的脸。 刀锋最终从罗颂戈的额头穿入后脑穿出,夜睿扶着刀柄一推,那柄利刃便在穿透了罗颂戈的头颅之后,将他整个人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第十五章 周明搓了搓手,拎起脚边的暖壶,一只手哆哆嗦嗦的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将杯里的茶重新斟满。 周明是M市殡仪馆停尸间的夜间员工,今年已经四十多了。周明本身就不是个聪明人,上学的时候就总是班里的倒数几名,也不是不认真学就是学不进去,勉勉强强上完初中就按着父亲的意思出去找活儿干了。周明爸爸是个卡车司机,后来一次拉货的途中出了车祸,人虽然没死但是下半身瘫痪了,再也站不起来,周明妈妈照顾了他两年之后受不了了,留下一点儿钱之后就偷偷走了,周明爸爸也不愿意拖累周明,趁他外出干活的时候就在家里自杀了。 那年周明才二十岁出头,父亲没了母亲走了之后厂子里的活儿也干不下去了,跟着一帮认识的所谓好哥们儿们开始小偷小摸,终于做了一票大的但也把自己给整进了监狱。几年之后周明出来,却也没什么厂子还肯要他,眼看快三十了没钱没貌的也找不着老婆,在别人介绍下就去了殡仪馆干活,那个时候还上白班,白天看着晚上就在小隔间里搭了个铺睡,后来没几年看夜班的老刘退休了,周明就接了夜班的差事,把白班留给了新来的小年轻。 周明在这儿干了怎么也有二十多年了,人虽然不聪明但胆子不小,也从来不信邪。以前值夜班的时候就在口袋里揣个小收音机,听听相声或者流行音乐什么的,有一阵还被人误认成了夜半歌声以为是闹鬼。今天也和往常一样,他睡了一个白天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才起来,吃了顿饭换了班,就一直翘着脚在地下二层的停尸间门口坐着。 这几天警局那边儿送来了具女尸,说是最近一起谋杀案里的被害人,这女的家里背景据说也很有点儿来头,好像姓罗,是个什么大家族里的女儿。女尸长得还算漂亮,脸部的线条有些偏向硬朗,单看那张脸有种英气的感觉。不过周明不是会对尸体动歪念的人,尽好本职工作也就完了。 这几年殡仪馆的条件也有所改善,在停尸间门口给值班的人装了台小电视,周明看了一会儿晚间新闻,看完了又兴致勃勃的去看夜间时段的调解节目。停尸间在地下二层,尸体要求的环境挺高因此温度很低,周明最开始还没觉得怎么样,反正一年四季都这样,都习惯了,直到半夜一点多了小电视里能收到的台基本都节目暂停了,这才忽然觉得温度有点儿偏低,比平常习惯的那种温度低了不是一星半点。 周明第一反应是中央空调的温度调错了,给自己倒满了茶之后就准备去一层的控制室看看,怕是谁不小心磕了碰了动了设置,自己冻出感冒来那还是小事儿,万一把屋里那些再也动不起来的祖宗们给弄出点儿好歹来就是他担不起的责任了。周明摸黑上到一层,控制室里常年开着应急灯倒也不难找,他走到控制屏前看了一眼,空调的温度还是平时的设定,没高也没低。 确认之后周明安心了不少,也没当个什么大事儿,看见屋里桌上乱糟糟的放着一堆东西还顺手给收拾了一下,不经意的一抬头,忽然发现窗户上似乎飘过一条淡淡的白影。 白影很轻,也很飘,就跟他平时抽烟的时候烟头上冒出来的那幽幽的一道没什么区别,周明以为自己眼花了,没怎么在意,看屋子收拾好了就准备回去继续值班。走到半路上忽然觉得内急,就拐了弯去了一层楼道尽头的那个厕所。 周明摸索着按上墙上的电灯开关,试了几次发现厕所里的灯按不亮,正对着厕所大门的就是扇窗户,外头的月光能透进来,厕所里也没到黑的走一步就因为看不见而摔倒的地步,周明一边儿琢磨着明天得提醒他们修修厕所里的灯,一边走到小便池前准备方便。 他身上还裹着在楼下值班时为了御寒的军大衣,一楼的温度比楼下高出不少,可他到现在连带着看设置外加收拾屋子居然也没觉得怎么热。周明解决完生理需要,拉上裤链准备回去,一扭头就从窗户里瞧见,外头似乎有人。 而且还不止一个。 周明有点儿犯嘀咕了,就凑到窗户前头又朝外面仔细看了几眼。殡仪馆没有建在市里的,都是建在郊外,郊外的绿化也比城市里的好,周围除了公路就是大树,周明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人在,但还有点儿不放心,他怕是有人动什么歪主意,就从厕所出来,小跑了两步回到控制室里从抽屉里翻出个手电筒来,把狼眼手电调到最大档,拿着就出了门。 许是夜深了,空气里滚动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周明出来之后觉得外头似乎也挺冷的,可明明都三月了按理说这阵也不会这么冷。周明扯着嗓子喊了几声“有人吗”,没人回应,他有点儿奇怪殡仪馆的保安听见自己在喊怎么也没出来看看,周明守着殡仪馆的大门四处看了看,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紧了紧衣服,就准备回去了。 殡仪馆一进门左手的地方摆着个挺大的仪容镜,周明要下楼就得左拐,路过那面镜子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倒退了几步停在镜子前,发觉到异常之后倒抽了一口冷气——镜子里居然没有他的任何影像! 周明伸手摸了摸镜子,冷冰冰的,却还是没有任何一点儿和他有关的图像,只是在手移开之后,刚才自己手摸过的地方浮现出了一个白雾似的手印。周明有点走不动路了,把手电调成弱光之后对着那面镜子小心翼翼地照了照,手电筒的光像是被那面镜子吞没了似的,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周明听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他紧张地回头看了看,却没看见有什么人。放在平时他会神经大条的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镜子的异常他刚刚才确认过,此时的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让他紧张起来。 就当他把目光再次回到那面镜子上的时候,忽然发现,大门那里似乎站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黑色长裤,因为只是一个侧影,周明看不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周明把手电筒的光度又调回最大,壮着胆子吼了一声“是谁”的同时,转身举起手电筒朝那人照了过去。 在刺眼的灯光里,周明总算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油腻腻的搭下来,头发也有点儿长了,看上去就像街边乞讨的流浪汉。周明本来是这么想的,以为是哪里来的流浪汉想过来找个能睡觉的地方,但是常年看着各种尸体的他很快就发现了男人的异常——面对着狼眼手电的强光,他竟然连眼睛都没眨一眨,只是保持着一种木然的神色,双眼空洞的和周明对视。 周明不敢动了,拿着手电的手有点颤抖,又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你干什么的?” 没有回应,那人就那么站着,周明就僵在那儿,直到那人缓缓迈开脚步,朝着他走了过来。 周明倒退了几步,不自觉的靠上身后的墙壁,额头上已经有冷汗沁了出来。 直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三四步远了,那人才好像终于看见了他似的,没有生气的眼珠咕噜噜地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空洞的视线终于定格在他的脸上,像是从没见过人似的,男人似乎对他很有兴趣,把周明从头到脚的看了一遍。 周明背后发冷,被这么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人的东西盯着总不太好过,但更令他精神崩溃的还是后面发生的事情。由于他刚才一直把视线集中在这个朝他走过来的男人身上,就没注意到殡仪馆的大门已经被人推开,有许多人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这一群人里有看上去已经六七十岁的老人,有看上去事业有成的中年男女,有还很年轻的在校学生,甚至还有挺着大肚子走路摇摇晃晃的孕妇,但他们和最先进来的男人一样,眼神空洞失焦,最后直勾勾的把目光都停在周明的脸上。 陆陆续续进来的人大约有三十来个,很快就把殡仪馆的前厅挤得水泄不通。 周明从嗓子里挤出一声惨叫,抓着手电连滚带爬的朝着楼下奔去。 他一路狂奔到地下二层,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身后就是停尸间沉重的大门。周明觉得头皮发麻,周围不知道怎么又冷得不行,无意中窥见保温杯里的水的表面居然已经结上了冰,嗒嗒嗒嗒的脚步声又传了过来,这次不是一个人很是很多人,周明觉得脚下发软,死死地攥紧手里的狼眼手电,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忽然,脚步声齐刷刷的停了。 周明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停尸间的大门却传来“吱呀——”的声响,这比楼上传来的脚步声更让周明觉得恐惧。 周明不住后退,在整个人都卡死在墙角里的时候终于腿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停尸间的大门被慢慢打开,周明低着头,先是看见一双很秀气的脚,而后是光裸且修长的大腿,周明的牙齿已经被他咬的咯咯直响,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鬼使神差的抬起头看了一眼。 是最新送来的那具据说是凶案受害者的女尸。 她全身上下一丝不挂,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渗人的青白色。她的胸腹之间还有法医进行尸检后留下的缝合痕迹,但周明惊讶的发现,她的肚子居然比刚送来的时候隆起了不少,刚送来的时候这具女尸的肚子是平坦中略略有一点赘肉的状态,可她现在就像是在肚子里撑了一个吹了一半的气球。 有点接近于怀胎五六个月的样子。 周明抱着头,紧抓在手里不放的狼眼手电扫过女尸的脸,却意外的没有引起她的任何反应。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直到周明觉得自己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才慢慢地动了起来。 她走过周明身边,可却连看他一眼都没看,径自走上了楼。 她走路的姿态很僵硬也很奇怪,左脚先迈上去右脚再跟上去,就这么一台阶一台阶的往上挪着,最后没入到拐角处的黑暗里。 过了一会儿,那些人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不过这次的方向显然就不是为了下楼了,周明提心吊胆的听了一会儿,终于确认那些脚步声都离得远远的了,这才有了劫后余生的感觉,一翻白眼,彻底的晕了过去。 …… 肖云鹤给自己灌了六罐啤酒,到底还是有点儿醉了。 他不是个很擅长说故事的人,尤其是和他自己有关的事情。很多事情很多细节他本来都不记得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还是能想起来。这么多年他到底还是释怀不了肖一容的死,肖一容当年病成什么样子他是一天一天的看在眼里的,长大之后也渐渐明白了那年母亲为什么还要带自己回一次肖家。肖云鹤一直认为母亲的死都是肖家的错,如果那一年肖一容回家的时候他们能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也许肖一容就不会死,哪怕她真的是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了,也许有家人在身边她也不会死的那么凄凉,也不会沦落到死后一年还没有安身之地的境况。 沈恒把肖云鹤领出来之后就没再跟他说肖家的事,肖云鹤当然也不会问,他用了半年的时间去搁置脑子里那些有关往昔的回忆,自欺欺人的封存然后投入到一种忙碌又紧张的新生活里,直到现在。 肖云鹤靠在书桌边儿上,晃了晃手里早就空了的啤酒易拉罐,忽然道:“现在你知道了吧,为什么我就算想起来了,我也是肖云鹤,不是衡青。” 他低头,额头抵着秦致的肩膀。 “是我不好。”他听见秦致说。 “你又说这个。”他有点儿自嘲地回应道,“我只是想证明,我做的孽从来不比你少。” 肖云鹤抬起头,眼底里有一点儿浅浅的笑意,主动且认真的吻了吻秦致的唇。 他说:“你说的没错,都过去了。” 安顿肖云鹤睡下,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多。秦致给肖云鹤盖好被子,拿着手机走到外间,手机屏幕上有三通未接来电的提示。三通未接来电都是一个号码,秦致走到卫生间里,关上门之后才把电话回拨过去,电话另一端老者的声音传来,他说:“少爷,都已经差不多了。” “麻烦您了。”秦致说,“情况怎么样?” “还不算很糟。”他说,“您知道的,有些事情的安排需要时间,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会出什么变故。” “辛苦了。” “嗐,我也就是跑跑腿的工夫,也不算个事儿。”那老人满不在乎的说,“倒是少爷你,最近可要小心点儿。” 秦致刚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忽然觉得嗓子有点儿发痒,他说了一句稍等,别过头去咳嗽了两声。 咳嗽似乎一开始就有点儿止不住的架势,胸腔里传来一点儿闷闷的疼痛,秦致单手撑着洗手台,片刻后,洁净的白瓷沾染上星星点点的殷红。 红色与白色的交织,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刺眼的眩晕感。 秦致拧开水龙头,水流绵长且安静,静静地冲去池壁上的血痕。 电话另一边的声音似乎有点儿焦急:“少爷?你怎么了?” “最近有点儿感冒。”他敷衍道,“要是没什么事儿,改天再联系吧。” “那您记得保重身体。” “您也早睡。” 秦致挂断电话,扯了张卫生纸,漫不经心地抹去唇边的血痕。 他打开卫生间的门,玄珏正蹲在门口,仰头看着他。 秦致蹲下身去,伸手挠了挠玄珏的耳朵,玄珏低低的叫了两声,伸出舌头来舔了舔秦致的手心。 “我没事儿。”他说,又叮嘱道,“别告诉他。” 玄珏“呜”了一声,看上去有点儿犹豫,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第十六章 肖云鹤花了两天的时间,看完了这篇《他乡》的现有部分。 这件事被捅到警局之后,乔源联系网警在第一时间就对十字路口论坛的B版进行了封站,同时也挂上了“论坛维护系统升级”的幌子。网络时代网民的力量不可小觑,万一被人察觉到封站的原因是因为一篇小说,那在网络舆论方面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好在十字路口的管理层还是相当配合,还挂出了官方公告解释说因为B版版面较大升级起来比较困难,所以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的使用云云。江纯云也在警方同意的情况下暂时开辟了B版的替代版块,但功能仅限于最基本的聊天和发表文章,不过应急版块开通之后那个名为竹凉席的ID也再没有发过言,反倒是《他乡》的读者发帖询问过她为什么不再继续更新。 破案的过程中警方总是不吝把情况往最坏的方向想,面对这种可能已经打草惊蛇的情况,乔源也只能加紧和技术部的人筛查四名受害者通讯工具里的有用信息,争取尽快找出和这四起凶案相关的线索。 当然,肖云鹤这边,在他静下心来看完这篇文章之后,正如舒凌所预料的那样,发现了只有他和秦致才可能看出的不妥。 这篇文章里没有夜睿的存在。 完全没有。 每起案件都在作者的改编下成为了一个独立的、相互之间毫无关系的阴谋。翔高案止于喻靖的复仇,A大案止步于白婉的复仇,《魂梦录》案被改变成于家殷家的咎由自取,甚至作者还很巧妙的把给殷鸿正符纸的那个人和张衡之合二为一,那张衡之的行动就顺利成章的变成了为了换命渡劫而自导自演的一场好戏,梁公村的案子里更是对夜睿的存在只字未提,这起案子中最后涉及到的人物也只有梁小松。夜睿存在的痕迹就这么被干干净净的抹去,如果不是知道夜睿存在的人来看,几乎就看不出来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这就让肖云鹤有理由相信夜睿是知道这篇文章的存在的。 夜睿不可能有那个闲工夫洋洋洒洒的写出五十万的小说,那就很有可能,是作者在他的授意下才完成了这篇小说的创作。 但是其中,有关自己过去的那部分,是真实的,尤其是关于沈菁菁的死。 沈菁菁之死是在案发两年后才由毒贩报复杀害警察家属更正为误杀再一次立案,并且因为肖云鹤在长大附中那起案子里表现出的特殊性,这个事实在当时只有很少一部分的人才有权知道。十余年过去,当时参与这起案子调查的警察或退休或调任或已经在某次任务中殉职,他们之中没人有理由煞费苦心的调查清楚自己在这将近一年时间里的经历,更不会将这些事情改编成小说在网上发表。 那就只可能是夜睿。 如果是夜睿的话,那他很可能就是沈菁菁之死的知情人。 或者说,他就是凶手。 夜睿针对自己不奇怪,他可以大费周章的用几年的时间完成宜家小区那里的九鬼封魂就为了对付秦致,未必不会从十几年前开始就已经在注意自己的动向,甚至从十几年前就对自己动了杀心。 但是这些话,他不能跟任何人坦白。 在和夜睿有关的一切里只有自己和秦致才是真正的当事人,旁人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夜睿就未必不会把知情人当成新一轮的靶子,当年他已经害了一个无辜的沈菁菁,能避免的情况下,他不想再连累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所以他最多只能说“这里面写的不完全是真的”,但他不能说“这里面还有一个没写出来的人”。 但好在,没有夜睿的存在他和秦致的过去就单薄了很多,文里提到的所谓前世今生都只被当成一种吸引眼球的噱头,目前还没有人考证过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不约而同的一语带过。肖云鹤几次拔刀都没有在众人眼前,沈恒虽然知道他有秘密但是不会深究,唯一可能追问这件事情的只能是舒凌,不过凭着秦致和舒良平的关系,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肖云鹤也不介意对舒凌实话实说。 四名受害者的手机和电脑都是在两天前送到的。孟薇的是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因为案件一直没有侦破这些东西就被当做证物保留在当地警方手里。洪宁雅案发之后,她的室友就从她们一起租住的房子里搬了出去,发生过命案那间公寓也转租不出去,里面洪宁雅的东西也不知道该怎么动,警方就干脆给贴了封条。洪宁雅公寓里的那台电脑是台式机,警方按照乔源的要求只拆了硬盘给他送过来。叶熙的电脑还在,只是她的手机在她坠楼的时候就已经摔得四分五裂无法复原,不过好在她用的是智能机,乔源正在和手机公司联系看看叶熙有没有对手机进行过备份,吴瑜晨的电脑和手机都还在,联系上她的家人之后她们家里人一听说破案有望,二话不说就把手机和电脑给送了过来。 四个人的保密意识都很强,手机和电脑都设置了开机密码,不过在乔源看来要破译这些并不算什么难事儿,况且还有技术部的一众小哥在背后鼎力支持,在那儿摩拳擦掌的就等着为破案添砖加瓦。乔源和他们一块儿,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基本破译了四台电脑里的大部分信息,包括开机密码啦各种账号的登录密码啦还有私人文件夹访问权限在内的一大堆。 乔源调取四台电脑里的通讯记录,包括聊天内容邮件消息一系列在内,现在正在进行信息的筛查工作。 不得不说现在的女孩子在网上似乎有很多事情可聊,乔源破译密码的时候没怎么劳心费力,可等到四个人的聊天记录导出,看着加起来将近几十万的聊天记录的那一刻却险险吐出一口老血。能怎么办?搞不好这些聊天记录里就有重要线索,那就只能挨条看呗。全组上下齐动员,每个人都认领了一定份额的聊天记录回去锻炼视力,只有肖云鹤还肩负着看小说的重要任务,倒也躲了个清闲。 不过随着各种密码的破译,倒也证实了他们此前的猜测——正如那本名为《启示录》的中篇小说所说,四名死者的确来自同一个网络聊天室,并且他们都是十字路口论坛的版面管理员。 四个人在十字路口论坛都有账号注册,其中叶熙和洪宁雅分别是ID为中段优雅和柒柒柒柒柒_的B2版论坛管理员,孟薇和吴瑜晨则分别是ID为フラグメント和ilnulla的D版管理员。 乔源先动手筛查的是吴瑜晨的电脑和手机资料,四个人里她死的最惨,如果凶手选择的报复方式是和仇恨程度挂钩的话,那吴瑜晨的仇恨值明显最高。 吴瑜晨电脑里的聊天工具设置了自动登录,乔源成功开机之后电脑按照原先的设置自动登录了QQ。两个月没有上线吴瑜晨的QQ里弹出了很多消息,差点没让这台性能不算太好的小笔记本一口气给噎过去。 乔源仔细查看了一下QQ里的消息记录,其中有大概十几条的系统消息比如什么您的QQ秀已经过期或者是谁谁谁请求添加好友,还有十几条私聊,内容一般都是“你在不在啊”或者“你要是上线了敲我一下啊”类似的留言。剩下的就是QQ群,乔源数了一下一共有七个。三个群是挂了红字的高级群,分别是十字路口论坛管理员的官方频道、十字路口D版官方一群和星期八汉化组,吴瑜晨在后两个群里是群管理员。剩下的四个普通群依次是十字路口B2版的官方三群、烟波渺渺读者群①号、吴瑜晨办公室的聊天群和一个名为不作就不会死的私人聊天小群,吴瑜晨在第一和第四个群里是群管理,并且最后一个群是由她本人创建。 吴瑜晨所管理的十字路口论坛D版,是以漫画汉化发布和绘图交流为主的图片类版块。吴瑜晨作为论坛管理员,平日里需要负责的不仅仅是删除垃圾帖维护论坛秩序,还包括漫画汉化发布和审核以及设置精品的一系列活动在内。乔源依次对七个群进行了确认——十字路口论坛管理员官方频道,是包括江纯云这类正式员工在内的工作群,官方管理员一般通过这个群给他们这些民间管理员下达消息。两个论坛版块的官方群不必说,星期八则是由包括吴瑜晨在内的D版管理员共同组织起来的汉化群,平时负责D版大多数漫画的发布工作。烟波渺渺则是一个叫烟渺的作者的读者群,办公室的群里吴瑜晨一般不怎么发言。而在这七个之中最热闹的,还应该是那个吴瑜晨自己创建的聊天小群。 这个群的人数不多,只有八个人,但是四名死者都集中在这个群里。除了他们四个之外,这个群里还有ID为拖稿小能手、石榴君、牧师1993和山风岚的另外四个人在。乔源已经通过他们的个人信息进行了确认,这四个人现在还活的好好的,没有遇害。从这个情况来看,凶手选择被害人的理由恐怕不是因为他们都在一个聊天群里这么简单。 而且,要论起网络恩怨,在调查过四个人的聊天记录之后,乔源不得不承认,如果这个范围要包括了那些冷嘲热讽话里话外都带着刺儿的言论的话,那他们得罪的人,真的很多。 非常多。 乔源又一次摇着头感叹这四个姑娘在网上可真都不是省油的灯,终于把第一阶段的调查结果打印了出来。 简单来说,这四个姑娘在网上可是抱团掐架中的佼佼者,乔源只是整理出了最近一年的聊天记录,就发现这帮姑娘基本每隔两个月都能在论坛那块儿版面上闹出点事儿来。 沈恒拿起乔源放在桌上的报告翻了翻,结果被里头那一大段一大段的聊天记录闹的脑袋疼,直接把报告往桌上一拍:“得了,你小子也甭让我看这玩意儿了,怎么回事儿,直接说了。”然后喊了一嗓子:“过来开会了啊都。” 乔源趁着众人拉椅子转身扭脸的工夫给自己抹了点儿风油精,凉飕飕的渗过来成功的让他一激灵,看众人的视线基本都集中过来了,乔源清了清嗓子,开始汇报。 “这个事儿怎么说呢。”乔源揉了揉鼻子,“四名死者呢,我觉得他们的个性应该都有点儿排外和好强,他们在十字路口论坛都有管理员权限,但是在操作的过程中有些事情上也有很明显的私人情绪。比如说去年五月吧,吴瑜晨所在的星期八汉化组和另一个叫蓝莲花的汉化组都在论坛D版发布了一部名叫《毕业准则》的漫画的新篇,蓝莲花的发布时间,大概比星期八晚了个三四天吧。这个蓝莲花是个新成立的汉化组,再加上那部漫画也是日本那边儿一个挺有名的漫画家的新篇,所以一发出去关注的人还是挺多的。读者反馈上来的意见普遍都是蓝莲花的翻译要比星期八的好,当时还有人发帖指责星期八规模大了之后就对翻译不用心了,甚至其中还有人根据自己的喜好在漫画台词里加入暗示性的语言,不过这个帖子很快就被吴瑜晨给删除了,这是当时的网页记录。” 乔源从乱糟糟的桌上翻出一叠打印纸:“这个帖子也就保留了两个小时但是回帖的人很多,可见当时有这种想法的不止一个人。发帖人被删帖之后又发帖询问,说为什么平白无故的把自己提意见的帖子给删了,这个询问帖的语气也没那么激烈,但很快又被吴瑜晨以故意捣乱的理由给封号删帖了。后来没过两天,星期八发帖指责蓝莲花盗了他们的图源——这个事儿在汉化这块儿似乎还挺严重的。星期八还说之前发指责贴的那个叫百步莲花的人就是蓝莲花汉化组的,发帖出来就是为了坏星期八的名声,当时这事儿闹得挺大,十字路口官方的管理员都出面了。最后那个百步莲花发帖表示ID自杀再不进站,蓝莲花也发公告表示永不在十字路口D版发布任何汉化集体退出,后来这事儿慢慢就淡了,但是当时也有不少人对星期八感到失望的。” “我查了一下那个时间段星期八汉化组这个群里的聊天记录,结果发现所谓的盗图都是星期八一手编造的,那个百步莲花实际上也跟蓝莲花没任何关系,就是个路人,等于是吴瑜晨带头想主意把他们给掐走了。”乔源耸耸肩,“剩下的多半就是这样的事儿,看谁不顺眼,就靠着管理员权限就找个理由把人赶走,确有其事和泼脏水的都有。” “但有人会为了这么个虚拟论坛上的破事儿就去杀人?”沈恒明显有点儿怀疑。 “我也觉得不可能是因为这么简单的事儿,所以我就把这四个人参与过的事儿又过了一遍,最后让我找着一个。”乔源在桌上翻了一阵找到对应的资料递给沈恒,“如果真是因为网络恩怨杀人,那嫌疑最大的就是这个。” 乔源点了点最上头的名字:“涸泉。” “有关这个涸泉的事情,昨天我已经跟论坛的编辑确认过了,再加上四名死者之间的聊天记录以及当时的一些帖子,我大概做个推测。”乔源昨天查到这儿之后联系了一下十字路口论坛,得知涸泉原先的责编是江纯云,后来转给了林涵,但林涵是新来的不知道以前的事儿,那还是只能问江纯云。但为了这点儿事让人家来趟警局不值当的,就算人家有时间来自己这儿也不一定有时间接待,最后乔源就和江纯云约了个电话。 “涸泉,真名谷莲,十字路口论坛的签约作者,现在在论坛使用的ID是陶瓷碗。二十岁,A大汉语言文学系的学生,大一期末休学在家,B市人。”乔源说,“涸泉是在高考过后和十字路口签约的,当时负责她的编辑是江纯云。涸泉初三那年开始在十字路口论坛发表文章,四年下来小有名气,高考结束之后以一篇《长生乐》获得了江纯云的青睐,和网站签约。” “江纯云很喜欢她。江纯云是B2编辑组的组长,按道理说没有往她手下放新人的道理,但她还是把涸泉揽到了自己名下。当然涸泉也没辜负她的期望,接下来写的几部小说人气都很高,但人气最高的一本,还是她在去年十月完结的一篇叫《清净塔》的小说。” “《清净塔》是她以一个身有残疾的抑郁症少年的视角展开的恋爱故事。”乔源顿了顿,“头儿,抑郁症。” 沈恒点了一下头示意知道了,让他继续说。 “涸泉在动笔写这个故事之前给江纯云看了大纲,当时江纯云觉得这个构思很好,很新颖,以前没人选这个视角写过,再加上涸泉的前几本书收益都很不错,就在她还在连载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帮涸泉联络出版。当时出版社的人都说她这是铤而走险,毕竟涸泉之前从没出过书,谁也不能保证她出了书之后销量就一定会好。于是江纯云就跟出版社的人说‘你们看我负责的人有谁的书是卖得不好的’,几次争取出版社终于同意了,江纯云也开始动手帮涸泉申请书号。” “涸泉这个故事八月动笔十月完结,因为故事很新颖,所以在完结之后很多人都效仿这个设定。十一月的时候叶熙也动笔写了一个类似设定的故事,在连载了大概半个月之后,忽然有人给她留言,指责她这个故事的部分剧情是抄袭了涸泉的《清净塔》,再加上叶熙还是B2版的管理员,不少涸泉的粉丝就站出来说她这是监守自盗,要求她给涸泉道歉并且辞去管理员的职务,这件事情在当时闹得很大,叶熙在那段时间一直在论坛保持沉默,现在在B2版关键字搜索还能看到不少当时的帖子。” “但是只过了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剧情就反转了。叶熙发帖声称涸泉才是真正的抄袭者,她的那篇《清净塔》是对他人的全文剽窃,只是改动了他人作品里的人名和地名就当成了自己的作品发表,并且给出了一个私人博客的地址说是原作的首发。那个博客里这篇文章的发表时间是在四年前,并且确如叶熙所说的,内容完全一致,有的只是人名和地名之间的不同。而后更是有自称原文作者的人来论坛里声讨涸泉,并且给出了自己原始文档创建时间的截图作为证据。这个有理有据的反转帖发出之后,原本支持涸泉的人要么倒戈要么保持沉默,涸泉在十字路口的名声就这么完了。这还没完,没过多久涸泉这本《清净塔》的抄袭证据就扩散到了其他有名的网络文学论坛里,但是这个时候涸泉的这本《清净塔》已经下印,由于抄袭的名声已经传开,这本书的销量自然就一落千丈。” “但是后来我发现,那个所谓证据帖里的证据,全是假的。” “啊?假的?” “对,都是假的。那个博客就是个有点儿技术的人做的私人小站,只要在编码的时候动点儿手脚,别说四年前了四百年前的都能给你弄出来。至于那张所谓的截图更是破绽百出,是截了图之后再修补的,做图的老手只要仔细看都看得出来。估计当时是这证据出来的太震撼了,就没太多人注意这个。” “那就是说那个涸泉是被冤枉的?” “没错,而且是吴瑜晨她们一手策划的。”乔源拎出一叠厚厚的聊天记录,“都在这上头呢。叶熙那篇所谓的‘抄袭’我找出来看了,许哥还有小陈他们也都看了,平心而论我们都不认为她那篇是抄袭,就是当时涸泉的粉丝太不理智,看见点儿类似的就往抄袭上扯。我们局外人还觉得不是抄袭呢,叶熙就觉得更冤枉了,但当时这事而旁观的人看着是涸泉有理,叶熙又是管理员,被安上了抄袭的名头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落井下石。吴瑜晨当时就给她出主意,说你要是拿出证据来说涸泉那篇才是抄袭的不就反转了么,到时候她的‘全文抄袭’和你的‘片段类似’一比你的就不算个事儿了。叶熙当时觉得涸泉欺人太甚,想着给自己出口气就答应了。假博客和截图是洪宁雅找计算机系的老同学做的,孟薇是知情人,在这个过程里也有帮忙。后来其他论坛里的帖子也都是他们发的,就为了把这事儿给闹大。” “她们四个人当时为了这件事儿单独建了一个群,后来解散了。这件事过后涸泉ID自杀,换了新ID陶瓷碗,因为江纯云给涸泉的大纲提过修改意见,她也按照自己的意见进行了一些改动,江纯云并不是很相信涸泉抄袭,就让她改了名字继续留在自己名下。但涸泉本人应该受了相当程度的刺激,后来林涵跳槽过去,江纯云就把涸泉转给了她,希望她能劝劝涸泉。” “剩下的就都是小事儿了,吴瑜晨呢,以前和涸泉吵过架,去年七月份的时候。起因是涸泉在网上的一个朋友去吴瑜晨和孟薇管理的D版发图,但是帖子格式错了,孟薇当时也没说一声就给删了。但是涸泉那个朋友的图没备份,她的朋友就要求暂时恢复那个帖子好让她重新保存一下,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和吴瑜晨还有孟薇吵起来了,后来涸泉也过去发帖,三个人大吵了一架。那次吵架之后涸泉消失了一段日子,江纯云都联系不上她,后来大概过了一个月她才回来,说前一阵家里有事儿,后来就开始写那篇《清净塔》了。” “谷莲——就是涸泉的情况凌子和殷浩已经去调查了,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了。” “那句老话儿怎么说的来着,最毒妇人心啊。”沈恒点了根烟叼着,“你说这四个人当时都想的什么玩意儿。” “我觉着吧,谷莲挺可怜的。” “就算再可怜只要杀了人咱们也得给抓回来。”沈恒抖一抖烟灰,“行了你小子也累得够呛,回去歇着吧。” 第十七章 乔源嗷呜一声高呼万岁,在扑上去给了沈恒一个熊抱之后,抓起椅子上的外套就开足马力的准备往门外冲。沈恒叼着香烟过滤嘴大手一挥:“得了,其他人也都别眼巴巴的看着了啊,累了都给我睡觉去,别以为你们背地里叫我法西斯资产阶级我跟这儿都不知道呢,一帮臭小子真当我是聋子哪?得得得都赶紧走啊,小心我变卦。” 肖云鹤叫住正准备狂奔回家在床上打滚耍赖的乔源,拉开抽屉拎出一塑料袋的眼药水随手一扔,乔源手忙脚乱的接住打开看见花花绿绿的一大堆大瓶小瓶:“云鹤你干嘛啊?” “照照镜子,跟只兔子似的。我瞎了不要紧,你瞎了信不信有人跟你玩儿命。” “你真体贴。”乔源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正在那儿拆烟盒的沈恒,随手抓了一管剩下的直接扔给紧随在后的下班大军,在噼里啪啦的挪椅子穿外套声夹杂着“组长我走了啊”的告别过后,偌大的办公室里就只剩下两个人。 沈恒拆了包新的红双喜,拉了张椅子坐下来:“怎么样?看出点儿门道来没有?” “有点儿意思。”肖云鹤说,“作者不是知情人就是和知情人有联系的人。先等他们消息看看找不找得着人再说吧,现在也没有证据说涸泉就是竹凉席。” 沈恒“唔”了一声,说道:“你自己有分寸就好。” “知道。” “那也没什么好嘱咐你的了。”沈恒又点了根烟,抽了两口之后又给灭了,“不抽了。” “改邪归正了?” “我还想多活两年。”沈恒漫不经心地说,“秦致呢?” “他最近忙。” “跟凌子他们家也有点儿关系的那堆事儿?” “嗯。” 沈恒便不再问了,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吃什么?我买点儿去。” “我去吧。”肖云鹤站起来,“你吃什么?还跟往常一样。” “成。”沈恒点点头,又补充道,“记着上张师傅那儿加两块红烧肉。” 肖云鹤记下食谱,出门去食堂买饭。 最近秦致的确很忙,和破案一样,秦致也从不吝把夜睿的所作所为朝最坏的方向去想,以夜睿的个性他也不会完全没有目的性的去做某一件事那是肯定的。秦致让肖云鹤回来专心查案,反正他们现在查的案子十有八九也和夜睿脱不了干系,倒是很有可能以实际行动验证什么叫殊途同归。 不过最近肖云鹤时常会有种潜意识的不安,尤其是在他下班回来的时候。秦致最近很少回来,家里只有玄珏整天窝在沙发上用肉爪子拍遥控器换台看电视,饿了就自给自足的扒出柜子里的猫粮挪到小窝里去慢慢的啃。秦瑶和小伍都在忙学习,两个人基本都是在学校也不怎么回家,玄珏每天都百无聊赖的在家里滚来滚去,只有肖云鹤回来的时候他才稍微开心一点。 家里宠物古怪的孤独感似乎也感染了肖云鹤,秦致不在家的时候他并不是很想回去,还不如留在警局里等等消息。 肖云鹤按例给沈恒要了西红柿炒鸡蛋豆角炒肉和四两米饭,又去隔壁肉菜窗口给他加了两块红亮红亮的红烧肉。肖云鹤买了份红烧鱼准备给玄珏带回去当加餐,给自己买了份鱼汤烩的豆腐,拎了这么一堆汤汤水水的东西回办公室。回去的时候沈恒正在接电话,肖云鹤依稀辨别出听筒另一端是舒凌的声音。 “那俩人我找人去查,你们两个谷莲那儿多在意点儿。”沈恒交代完,把手机递给肖云鹤,“凌子找你。” “怎么了?”肖云鹤接过电话,顺手把拎着的晚餐递给沈恒。 “我爸说罗家那边儿又出事儿了,他让我转告秦致务必小心,罗家那边似乎不太对劲。我手里没他电话,又不好找他徒弟,所以只能跟你说了。” “他们家又怎么了?” “不清楚,不过我和M市警方联系了一下,他们说上次罗家死的那个人的尸体从殡仪馆丢了,当时值夜班的人至今昏迷不醒在医院躺着,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行,我知道了。”肖云鹤说,“你们那边怎么样?还顺利吗?” “刚都跟沈组说完了,待会儿你问他吧。我这边儿赶时间呢,先不说了。”舒凌说完,匆匆挂断了电话。 沈恒捧着饭盒问道:“怎么了?” “不清楚。”肖云鹤从抽屉里翻出筷子,“他们查出什么来了?” “三个好消息两个坏消息,你说你听哪个?” “好消息的数量比坏消息多?挨个说吧。” “第一个好消息是,谷莲没跑,就在自个家里呆着呢。”沈恒从肖云鹤的饭盒里夹了一筷子豆腐,又把自己饭盒里剩下的那块红烧肉给他拨过去,“反正B市离咱们这儿也不远,坐……坐那个什么车来着?就那个四十分钟就能到的那个快车,凌子和殷浩马上就准备上车过去了。” “那第一个坏消息呢?” “那个谷莲,根本就不具备犯罪条件。” “怎么说。” 沈恒抬了抬腿,拿手在膝盖那儿比划了一下:“她这下半截,是空的。” “截过肢?” “对,谷莲现在是个残疾人,她跳过楼,没摔死,但是腿废了。”沈恒扒拉了一口米饭,“你记不记得乔源刚才还说过,去年七月的时候谷莲在和四名死者吵过架之后在网上失踪了一个月?” “记得。”肖云鹤停下筷子,“你该不是说她为了这点事儿就跳楼了吧?” “那倒不至于,据说是和她们家里人吵架一时冲动才跳下去的。谷莲是抑郁症,已经确诊了,另外还有一点可以确定,她曾经是颜回生的病人,算不算个好消息,你自己看。” “颜回生,是他?” “第二个坏消息你知道了吧,我们现在根本找不到颜回生这个人,那次的事儿过去之后这个人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我们还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和什么案件有关,通缉都证据不足。” “那第三个好消息呢?” “谷莲有个男朋友,现在在瑶山市打工,瑶山你知道,吴瑜晨死亡的那个保山市就在它旁边。谷莲在网上还有个好友,真名蒋姝,F市医科大学的在校生,J市人,孟薇所在的红山市和洪宁雅所在的双鹤市,这四点基本可以连线,红山离F市很近,J市离双鹤很近,距离位置上谷莲的男朋友和蒋姝都有重大作案嫌疑,这个待会儿我去联络当地警方,找他们协助调查。” “你找人去了,我呢?” “你回家啊。凌子刚才说什么我都听见了,秦致可能有麻烦是不?” “他……”肖云鹤语塞。 “他一个人,咱们这儿可有十几号人呢。”沈恒说,“吃完饭你就回去吧,再说你家里不是还有个猫等着喂呢。凌子和殷浩他们最早也得明天早晨才来消息,你小子也什么都别说了,我都知道,我也在意写出这玩意儿的到底是个什么人,为着你姐,咱爷俩儿还非得去见见这个人不可。” “恒叔……” “云鹤啊。”沈恒拍了拍肖云鹤的肩膀,“我知道你们俩有事儿瞒着我,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也没那么大的心思管你们小年轻的事儿,你啊,想干什么干什么去,不然等到了我这岁数,就什么都晚了。” “走吧。”沈恒抬脚踹了肖云鹤一脚,“走啊。” “没见过你这么赶人的,那我走了。”肖云鹤收拾好东西,片刻后道,“恒叔,谢谢你。” …… 罗家,祠堂。 罗颂辉面色铁青地看着面前这具用白布蒙着的尸体。 白布下面盖着的,是他最小的弟弟,罗颂戈。 面前的尸体已经变得冰冷和僵硬,全身上下没有别的伤口,有的只是从额头穿入后脑穿出的一道狭长的刀痕,甚至连血都没有流出很多。尸体是在今天早上被发现的,罗颂辉刚起床不久就接到了M市警方打来的电话,通知了他罗树佳的尸体在殡仪馆无故失踪的消息。发生了这种事情,罗颂辉当然要派人通知罗树佳的父亲罗颂戈,但没想到打开他卧室的房门之后,看到的却是他的尸体。 罗颂辉和罗颂戈的感情一向很好,大哥常年卧病在别院静养,与他们这些兄弟都不算特别亲近。老三性格古怪,罗颂辉并不喜欢他,因为在他看来,罗颂斌从小的所作所为似乎都在与罗家的家风相背离。罗颂斌个性阴狠,有仇必报,若不是这么多年他在道术上一直没有精进,有些时候甚至还不如比他小上二十几岁的晚辈,罗颂辉是绝不会因为那一点儿可怜的兄弟之情就选择养虎为患。 罗颂戈跟他相差十几岁,虽然在幺妹没出生之前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受尽父亲的宠爱,然而真论起相处的时间却还是跟他这个二哥最多。罗颂戈从小就和他的关系就好,两个人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可以说罗颂戈就是罗颂辉自己看着长起来的。知根知底的兄弟情谊,可以让他在父亲死后自己接任家主之后,能毫无芥蒂的给这个最小的弟弟分权,让他和自己一起掌管罗家。罗颂戈有灵性,人也聪明,处理事情的手段很好,罗颂辉一向很放心于把某些不是必须要自己这个家主做主的事情交给他,罗颂戈也一直没给他惹过什么麻烦。 三家大会的提议者不是罗家,而是青城山张家,因为要联络武当龙虎还有舒家,折中选择的位置就是M市便于三大家往来。M市警局的现任局长是罗家的表亲,按理来说他还应该叫罗颂辉一声表哥。罗树佳死后尸体不方便运回,加之查案需要,便由这个表亲出面给安排了殡仪馆停尸,没想到才不过几天的工夫,尸体就被偷了。 罗树佳的胞兄罗树泽一直留在M市当地善后,现在已经接到消息正在匆匆赶回的路上。妹妹的事情还毫无头绪父亲却又这么不声不响的出事儿了,罗颂戈在家里出事儿自己也负有一定的责任,一时之间,罗颂辉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安慰这个自己一直很欣赏的小辈。 况且,罗颂戈的死绝不简单。 罗家绝对不乏在医学兵刃方面有所研究的人,人体最坚硬的除了牙齿之外就是颅骨,普通兵刃想要穿透颅骨直通后脑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罗颂戈身上功夫不弱,如果真的有人能让他连最基本的反抗都不能做到的话,那这个人一定是个非常难缠的对手。 如今的情况,如果用四个字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多事之秋。 本来,青城张家提出要建立天师协会的初衷就让人琢磨不透。目前三大家里规模最大的应该是罗家,其余依次是武当张家,龙虎张家,青城张家,排在最末的是人丁一向稀少的舒家。齐云山一派家败之后张家派系里三足鼎立,论规模论家族能力都不应该是青城张家来牵这个头。倘若真如他们所言建立了天师协会,凭规模最有可能上位的是罗家,但论威望来说最有可能上位的却是舒良平。罗颂辉一时之间看不透青城张家的意图,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们不会平白无故的做于自己无益的事情。然而各家实力都摆在眼前,青城张家与罗家自当年退婚事件之后就一直不睦,他们自然不会把仇家送上高位。青城张家又一向不与舒家交好,就算他们推了舒良平上位,以舒良平的个性来说也不会让他们占去什么便宜,更何况,舒家背后还有一个来路成谜的秦致。 等等。 秦致。 如果是他……? 罗颂辉对秦致的了解不多,甚至可以说在整个三大家里,对他有了解的人都是屈指可数,哪怕是在舒家,真正清楚他来历的人恐怕只有一个舒良平。但不知道从什么开始,但凡在这个圈子里的人都会卖他几分面子,不然以当年罗家和秦致几乎全无交集的情况,罗家也不会邀请秦致来参加罗晋康的葬礼。 除了在罗晋康葬礼上的那一回之外,罗颂辉就再也没有什么机会和秦致有正面的接触。撇开以利相交的目的不算,单纯从交朋友的范畴里来看,罗颂辉其实并不喜欢跟这种让他觉得无法看透的人深交。当时罗家和舒家井水不犯河水,不亲近也没矛盾,罗颂辉也没有什么交好秦致的必要,直到半年前的胡家辛之死牵扯到了秦致,罗颂辉才派了罗颂戈和自己的长子出面处理。 但要非说当时是个怎么情况,就连罗颂戈都说不明白。 当时在五台山他们带了秦致回来之后,张衡之就突然发难,将他们几个人打晕之后关了起来,是以罗颂戈并不清楚张衡之和秦致之间发生了什么。然而张衡之修仙渡了八劫是事实,放眼现在整个道术界都不一定有人能达到当时张衡之的水准,可就在这样的对手面前秦致还能全身而退,那这就值得考虑了。所以就算罗颂戈回来之后,跟他说了“就连幺妹家的树玟都能伤了他,恐怕他也没传闻中那么厉害”,罗颂辉还是在内心对秦致的实力有所怀疑。只不过当时胡家辛之死在大环境下栽赃的解释最为合理,齐云山张家的事儿又要各家出面协调处理,罗颂辉才一时没有对秦致的事情抓着不放。 但如果是秦致的话,未必就不能让罗颂戈无声无息的一刀致命。 罗颂辉现在已经不是很认同罗树佳的死是青城张家下的毒手,同样,张家铭的死绝不是罗家人做的在他这里也毋庸置疑。那这个在暗中引起张罗两家矛盾的人又会是谁?三家大会里主要在争那个协会长的是罗家和青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是武当还是龙虎或者真的就是和秦致关系最大的舒家? 罗颂辉无从判断。 三家大会因为罗树佳和张家铭的死被迫叫停,会上这其余三家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舒家对青城张家的提议表示了明确的拒绝,龙虎虽然没把话说死但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偏着舒家,至于武当的态度更是模糊的跟什么都没说一样。舒家的拒绝罗颂辉也能从中读出一丝自保的意味来,设身处地想想,罗颂辉不确认自己如果是在舒家的位置上会不会冒这样的险。武当龙虎里罗颂辉也并不能肯定有没有能让罗颂戈一刀毙命的人在,然而最近要加强警戒却是必须的了。 祠堂里静悄悄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在祠堂里的人都已经走得一个不剩。 罗颂辉不喜欢在人多的环境里思考,所以当他看着罗颂戈的尸体陷入沉思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很有眼色的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偌大的祠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罗家历代先祖的牌位静立在他的面前,在袅袅的烟气中,静默出一种让人心神安宁的庄严。 罗颂辉虔诚地注视历代先祖的牌位。 罗家历经几十代而不衰,在这个漫长的过程里,没有如同张家派系一样分崩离析而是依旧团结在一起,这一直让罗颂辉感到非常自豪。 忽然,他听到了脚步声。 罗颂辉转身看向来人,皱眉道:“怎么是你?” “二哥,话可别这么说,我好歹还是罗家的人哪,就算爸再不待见我他还没把我逐出家门呢。”罗颂斌走进祠堂,“老四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弟弟,我来看看他又怎么了?” 罗颂辉懒得与罗颂斌争辩,回身到祖宗牌位前上香的同时,只淡淡道:“你看完了就走吧。” 他将线香点燃,就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冰冷的杀意。 罗颂辉闪身躲过,灵巧的长鞭打了个旋,将供奉在桌案上的大半牌位扫落在地。 罗颂辉厉声喝道:“放肆!” 明蓝衬衣的男人将长鞭收回手里,笑道:“失敬了,罗大当家。” 面前的男人相貌平平,然而他身上传来的那种冰冷的杀意,却在某个瞬间让罗颂辉觉得胆寒。 “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关键是,我能帮你亲弟弟要了你的命。” 罗颂辉看向默立在男人身后的罗颂斌,不用多说也明白了:“原来是你。” “是我。”罗颂斌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知道,以你的个性肯定不会朝内奸的方向想,你和老四一样,太自负,太相信所谓的罗家的家教森严不会出什么岔子,只是别忘了,兔子急了还咬人。你也别说什么想想罗家还对我有养育之恩的场面话,我也活了半辈子了,罗家对我怎么样,我心里比你清楚。” “准备清理门户了?”罗颂斌冷眼着他迎风抖得笔直的软剑,“这可由不得你了。” 之后的过程似乎都不能叫做过程,片刻后,夜睿抬手卷回染了血的长鞭,看向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罗颂辉。 他的软剑明明已经四分五裂,手里却还紧紧攥着那柄陪伴他多年的武器的剑柄。 “你二哥也不过如此。”夜睿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明黄色的符纸,在指尖捻开一簇火焰将符纸烧去大半,随手数将这半张残符弹在罗颂辉的额头上。 “破魂亡命,给了堂堂的罗家家主,倒也算是物尽其用。”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罗颂斌自然清楚罗颂辉的实力。虽然知道在夜睿面前罗颂辉必然落败,但这连开场都没有就已经结束的一幕,让罗颂斌又一次冷汗涔涔地觉得,也许有一天,他想对夜睿俯首称臣都会变成一种奢望。 一道人形黑烟从罗颂辉的尸身上浮起,片刻后爆裂开来,化作细小的黑色微尘,被碾碎在空气中。 罗颂斌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三哥。” 罗颂芝提着一盏红烛灯笼,身披一件纯黑大氅站在祠堂门口,冷冷道:“是你。” “……幺妹。”罗颂斌看着她,神情也慢慢变得冰冷起来,“既然你都看见了,也就别怨哥心狠手辣了。” 作者有话要说:放个罗家的人员表_(:з」∠)_ 罗颂延(男行一,总排行一)-罗树人(子,卷一出场)←这一家子都比较低调_(:з」∠)_,我似乎没找到机会说老大的儿子是他诶 罗颂辉(男行二,总排行二)(刚死_(:з」∠)_)-罗树源(长子) 罗颂蕊(女行一,总排行三) 罗颂斌(男行三,总排行四) 罗颂蓉(女行二,总排行五) 罗颂戈(男行四,总排行六)(已死)-罗树泽(子)、罗树佳(女,已死) 罗颂芝(女行三,总排行七)-胡家辛(丈夫,卷三死)、罗树玟(子) 除了幺妹之外的姐姐妹妹可能就不会出场了…… 第十八章 三月二十一,春分。 太阳光线直射赤道,昼夜等长。 早晨九点二十分,从A市开往B市的城际快车即将发车。 肖云鹤通过检票口,将身份证和车票一并收好,和沈恒一起乘上下行的扶梯。 长长的列车安静地停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铁轨上,离开了候车大厅,终于有徐徐的风吹了过来。 目的地当然是B市,肖云鹤和沈恒此行的目的,是去见写出那篇《他乡》和《启示录》的谷莲。 在保持了将近两天的沉默过后,谷莲终于开口承认,那篇《他乡》的确是出自于她的笔下。 她在舒凌面前说的第一句话是:“是我写的,那个竹凉席是我。” 第二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是:“让我见见肖云鹤。” 舒凌见到谷莲是在十九号的上午十点,地点是在谷莲自己的卧室。因为他们目前掌握到的情况只能推断谷莲与这四起谋杀案有关,但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这一点,因此当地警方也就没有拘捕谷莲的理由,只能以协助调查的名目对她进行约谈,再加上谷莲行动不便的缘故,约谈的地点自然就选在了她家。 舒凌在和B市警方联系过后就已经基本掌握了谷莲的情况,谷莲的家境很普通,父亲是中学语文教师,母亲是一家私人企业的人事部经理。谷莲从小到大的成绩都不错,两年前以优异的成绩进入A大人文学院的汉语言文学系就读,但是在大二学期伊始由她的父母代为提交了休学报告申请休学一年,给校方的理由是生病需要静养。谷莲去年七月初因为和母亲吵架一时冲动从四楼跳下,造成双腿小腿和脚踝粉碎性骨折,最后做的截肢处理。在术后的恢复期里,谷莲爸爸带着谷莲去看了心理医生,在医生的诊断下谷莲最终被确诊为抑郁症。但是谷莲一直拒绝治疗,谷莲爸爸没有办法,只能一直和医生暗中联系,遵照医生的嘱咐来对谷莲进行看护。 至于说颜回生和谷莲之间的医患关系,谷莲的父母是不知情的。谷莲是在大一在校上课期间找到的颜回生,大概每两周就会安排一次和颜回生的见面做一些简单的心理调节,但这件事她瞒得很严,甚至连她身边亲近的朋友同学都没有从谷莲的日常里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唯一清楚这件事的是谷莲的男朋友章书亦,现在已经在瑶山警方的控制之下,面对当地警方的讯问他并没有隐瞒这一点。 章书亦曾经陪着谷莲去见过一次颜回生,但因为对颜回生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太好,所以只去了那一次之后就没再去了。章书亦和谷莲之间曾经因为颜回生爆发过几次争吵,章书亦认为颜回生不是个好人希望谷莲不要再与他接触下去,但是谷莲不那么认为,两个人争吵过后也有冷战,但一般只过了三四天就会和好如初。 去年六月的时候章书亦参与了一起校园斗殴,在过程中打伤了教育局某个领导亲戚的儿子,迫于领导的压力学校对章书亦做出了劝退的处理决定。被劝退之后章书亦先是在B市打工,后来学校也放假了,章书亦觉得回家没办法和父母交代,他在B市也没有找到能住的地方,就转而去了瑶山打工。 谷莲跳楼的原因,就是谷莲妈妈在知道章书亦被学校劝退的消息之后,执意要求女儿和章书亦分手,母女二人因此爆发了严重的争吵,最终给谷莲一家都带来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谷莲跳楼致残后唯一的兴趣就是在网上写小说,她仅剩的这点儿爱好父母看在眼里也就随她去了。谷莲的确对她父母隐瞒了很多事情,直到当地警方找上门来,她的父母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面对警方的讯问,谷莲的回答似乎是永远的沉默。 B市警方毕竟不清楚这起案子的始末,就算要录口供针对案情的东西也问不到点子上,也只能任由谷莲一言不发,一直到舒凌和殷浩的到来。 舒凌觉得,谷莲就像只刺猬,虽然个头不大,可一旦她感觉到危险的来临,在第一时间竖起全身的戒备之后,徒手的人一时之间还真是拿她束手无策。 况且,在她的笔记本电脑里,也并没有发现跟《他乡》与《启示录》这两篇文章有关的任何痕迹。在她的网页登录记录里,也没有有关竹凉席这个ID的任何信息。 没有和案情有关的直接证据,舒凌根本不可能从案情方面在谷莲这里打开缺口,在全无证据的情况下谷莲一句“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就能让他们仅有的这一点儿进展又倒退回起点。况且面对自己和殷浩的询问,谷莲一直保持着沉默,有些时候她的沉默甚至给人一种她再也不会开口的错觉。 殷浩在当地警方的协助下去追查别的线索,舒凌则留在谷莲家里,继续和她进行着这种无声的交锋。 就这样过了两天。 周围的所有声音与喧嚣似乎都与她无关,她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坐在轮椅里,从背影看去就好像是一座真正的雕像,只是偶尔才会动动手指,或者是抿一抿因为缺水而略略干裂的唇。 她拒绝任何人,哪怕舒凌将章书亦打来的电话放到她的耳边,她都像是对电话那一端传来的声音充耳不闻。 直到几个小时之前,她才忽然开口,说了那两句话。 肖云鹤昨晚接到沈恒的电话,他说:“那个谷莲要见你。” 顿了顿又强调道:“指明要见你。” 肖云鹤不奇怪谷莲会知道自己,反倒觉得如果谷莲不知道自己那才是件奇怪的事,但凡和夜睿联系到一起的事情不合理的地方即是合理。沈恒一早再来电话的时候说已经订好了上午去B市的车票,沈恒的初步打算是等他们两个到了之后就让舒凌和殷浩回程,继续跟进有关章书亦和蒋姝的调查。隔壁重案二组昨天接了一起性质极其恶劣的谋杀案,许愿得过去给他们验尸;乔源那天回家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几天熬夜熬得狠了,回去就开始发烧,昨天烧得尤其厉害,在医院挂了大半天的水才勉勉强强把烧退下去,一时半会儿恐怕也上不了班。 其他人虽然还在但到底也得有个领头的人,沈恒和肖云鹤既然都来了,他们两个也不是非要留在谷莲这儿不可,回去是目前要两头兼顾最好的安排。 秦致这些天忙,难得回家一次,肖云鹤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忙点儿什么,只是把舒承泓要舒凌转告的话又跟他说了一回。昨天是秦致打电话给他说我回来了,晚上想吃什么我去准备,肖云鹤说你忙成什么样了你还惦记这个,也没让秦致做饭,下班路上顺手拎了三份牛肉盖饭回来,自己一份秦致一份,剩下的那份给了这些日子一直在家独守空房的玄珏。 肖云鹤跟秦致说了一下案子,又问他:“罗家怎么了?” 这几天沈恒想找罗树人来着,但一直没找着,审查组传来的消息说是他们家里出事儿了,沈恒不方便再问,也就没问。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秦致说,“把案子破了才最要紧。” “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我不瞒你。”秦致放下筷子,“罗家这段时间死了不少人。罗家老四,你上次见过他,三家大会的时候他女儿被人杀了,尸体还被偷了。罗老四本人也死了,罗家家主还有罗家行七的那位,就是之前那个胡家辛的妻子,他们两个一块儿死在了罗家祠堂里。现在罗家一应事务是罗家老三代掌,就这些。” 肖云鹤最多也就是知道现在是有个舒家有个罗家还有三个张家,对每家里都是什么样的人实际上并不清楚,只是听秦致这么一说连罗家当家都没能幸免于难,也觉得这件事情不简单了。 “青城张家也不太平,张家铭的死还没有定论,他们掌门张家轩也被人暗算了,现在重伤昏迷,他们两家这是看出来了,有人在把他们当靶子,现在也不吵了。” “是夜睿?” “十有八九。”秦致说,“罗颂辉和罗颂芝可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能在一夜之间无声无息之间解决他们两个,我能想到的也只有他了。” “你怎么办?” “我有安排,你不用担心这个。”秦致看着他,忽然道,“云鹤。” “嗯?” “我喜欢你。”他说。 “你少来。”肖云鹤不为所动,“你每次说完这句话,干的就都是欠揍的事儿。所以,没事儿就别说这个。” “那就不说。”秦致一笑,凑过去吻了吻肖云鹤的唇。 今天早晨肖云鹤出门的时候秦致已经起来了,他难得穿了件纯黑的衬衣,更衬出他挽起袖口露出的那一截手臂的白来。遥远的记忆里秦致能把一袭黑衣穿出天潢贵胄的神气,重逢之后倒是很少见他再那么穿过。肖云鹤临出门的时候看着他说了一句好看,两个人便自然而然接了个吻。玄珏从窝里跳出来,尾巴卷着肖云鹤的脚腕又咬了咬他的裤脚,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肖云鹤蹲下来拍了拍玄珏的脑袋。 他说:“等我回来。” 肖云鹤知道其实秦致有事儿瞒着他,可秦致不说,他就不问。有些时候秦致总能找出很多蹩脚的借口,解释起来的时候常常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肖云鹤知道如果是秦致开口要他留下来自己就一定会留下来,可沈菁菁的死是他这么多年的心结,他今天去见了谷莲就很有可能得知那段被尘封了许久的往事的真相。夜睿的行事作风他再清楚不过,时隔十四年之后他才抛出沈菁菁之死真相的这个诱饵,就等于是在告诉肖云鹤,这是他唯一有可能得知真相的机会。 那肖云鹤就不得不去。 秦致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不会要求肖云鹤留下来,这就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城际快车的速度很快,四十分钟的车程,九点二十发车,十点到站。 十点半是对应列车的回程发车时间,肖云鹤和沈恒到的时候舒凌和殷浩也已经到了,舒凌简单说了一下谷莲的情况,基本没什么进展,他又不会读心术,从谷莲的沉默中自然看不出什么来。现在谷莲家里是B市警方派人看着,谷莲家离火车站不远,把舒凌和殷浩送上车之后没过多久,肖云鹤就见到了谷莲。 她安安静静地坐着,轻轻转动着无名指上一枚简约的银环,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肖云鹤,轻轻地说:“我只见你。” 肖云鹤和沈恒交换了一个颜色,沈恒默许,带着众人出去,出去时关上了谷莲卧室的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谷莲的目光停在他的脸上,良久,才说:“肖警官。” “你想见我?”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想见你。”她说,“我觉得你应该有话问我。” “是有话问你。”肖云鹤拿出录音笔,打开开关放在谷莲面前,“你是竹凉席?” “是。” “《他乡》和《启示录》都是你写的?” “是。” “《启示录》中对应到现实世界的四起案子,经调查四名死者分别为十字路口文学论坛B2版和D版的管理员,她们四个人曾在去年七月初和十二月初在网络上和你发生过争执,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你既然这么问我,我相信你已经有答案了。”她说,“其实我对她们的了解很少,我只知道她们叫什么,今年多大,住在哪个省的哪个市,这就是全部了,至于他们家在哪个小区哪栋楼,他们家里有几口人家境又如何我全都不知道。我更熟悉的是她们在网上的名字,和她们在网上做过的事。” “是你杀的他们?” “是,也不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裤管,“我知道,我现在说不是你们也拿我没有办法,你们没有证据,你们仔细查查就知道今年一月和二月我根本就没有离开过B市,甚至都很少从这个房间走出去,只要我不承认,你们最后也只能把那些案子和这篇小说的联系当成一个惊人的巧合。” “你说的没错。”肖云鹤承认,“你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我一直不希望自己太笨。”谷莲说,“可我又觉得没有什么不承认的必要,有些事情已经成了事实,我再怎么修饰也不会改变现在的结果。比如说我一辈子都只能坐在这张轮椅上,再比如说,那四个人已经死了。还比如说,我爸我妈整天为了我的事情吵架,我非但不觉得愧疚,反倒觉得幸灾乐祸。” “你杀人的动机……”肖云鹤顿一顿,“因为她们说你抄袭?” “不然呢。”她说,“如果是因为别的事情,我完全就可以当成是被狗咬了一口,事情过去了之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但是对于一个写手来说,抄袭这两个字就太重了。我很喜欢写东西,从小就喜欢,我从初一开始写,写到现在,我很享受那个把我想到的情节转换成文字的过程。我不会画画,也不是什么家财万贯的导演和制片人,我能把我想到的故事呈现给别人的方式,也只有文字了。” “你可能不能理解吧,有一段时间我曾把文字当成过一种信仰。我有很多想做却做不到的事,但我可以用文字把他们写出来。我也有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放到我这种普通人的身上绝不可能实现,但是我可以写出来让我文章中的主角拥有这些特别的经历,它对我来说是种幻想也是种安慰。我中考过后的那个暑假第一次上路口论坛,当时发表的是一个三千多字的短篇,当时只有四个人回复我,第一个人说是新人啊要加油,第二个人说这就完了啊,第三个人说逻辑太乱建议作者改改,第四个人说我觉得楼主写的不错。我开始觉得这种有人认同的感觉很好,我写过的东西不是能只呆在硬盘里给我自己一个人看的故事了,那个暑假里我几乎天天都泡在论坛里,构思情节然后一点点的写出来,又带着忐忑的心情把那些故事贴到论坛里去。” “肖警官,你不写东西,这种心情你是不会明白的。”她低声说,“确认发表之后看着页面上一排排的文字会觉得很开心,然后就开始不停地刷新页面期待有新的留言,有读者说‘我很喜欢这篇文章’的时候会觉得很幸福,看到总是留言的读者虽然不好意思说什么,但是在发表新章节之后总是在心里默默期待‘今天那个读者一定要再过来留言啊’,如果他一声不响的就消失了我会不知道为什么难过很久。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是个给自己写故事的人,以前没有人留言的时候我就安慰自己说,‘哪怕这个故事到最后只剩下我自己这一个读者了我也要把它写完’,可慢慢我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了,我贪心不足啊,有了第一个固定读者之后就想要第二个,有了第二个之后就想要第三个。” “蒋姝她是我第一个固定的读者,是高一时候吧,我第一次尝试写中篇她一直在追着看,期间还把我以前的短篇挨个顶上来留言。她给了我很多鼓励和帮助,她是第一个,就算后来我在网上陆陆续续又认识了很多朋友,但她始终是我心里最好的那个。” “后来我写啊写啊,终于在自己看来是写出点儿名堂来了。你不知道纯云姐来找我谈签约的事情的时候我有多高兴,纯云姐是B2版最好的编辑,能得到她的赏识那段时间我做梦都能笑醒。我慢慢学会了驾驭自己原本不擅长的篇幅和题材,慢慢地到每次发表新的文章下面都会有‘太棒了终于又等到涸泉的新篇了’的留言,慢慢地到有人给我发私信说‘大大我给你建了个粉丝群你要不要进来当管理员’,我最好的年纪给了这里,我一直觉得我这么走下去就没问题了,可是她们四个,你看看她们四个都干了什么?在她们眼里我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写手,仗着自己有几个粉丝就敢来质疑她们所谓的公正。可她们也不看看自己,被扒了管理员那层皮之后又是什么东西。” “这世界上总有些人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拿着点儿权限就以为自己能只手遮天口无遮拦。这种自以为是的人太多了,她们动动嘴皮子动动手指就能造谣,可别人呢?因为她们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搞不好就有了永远都洗不掉的污点。也许他们觉得二次元的虚拟毕竟不是三次元的现实,扯掉了那根网线,我们在马路上面对面的朝对方走过去都不会认出来这就是屏幕对面的那个谁谁。”她顿了顿,“总有些人以为隔着屏幕别人就真的不能把他怎么样,我不这么以为,所以,她们都死了。” 她说完停一停:“对不起肖警官,我……我实在找不到什么人能听我说这些话了。” “我不介意。” “谢谢你。”她终于有了点儿表情,虽然那点儿笑容虚弱的可怜。 “谁帮的你?” “他说你认识他。”她抬手将滑落下来的一点儿鬓发抿到耳后,继续道,“那篇《他乡》的梗概也是他给我的,他说那就是你的故事,以我写出这个故事为交换,他帮我解决那四个人,对当时的我来说这是个很公平甚至是赚到了的交易。肖警官,你知道那篇文章为什么叫《启示录》吗?” “为什么?” “《启示录》是《新约圣经》的最后一章,耶稣的门徒约翰写的,是对未来的预警,是预言之书。它对我来说也的确是个预言,都实现了。”她解释说,“不过对我来说,这一切都结束了。虽然是他让我把你找来,但我私心也想见见你,我想看看我故事里的那个人的原型到底是怎样的人。” “失望吗?” “怎么会。”谷莲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弯起一点儿微小的弧度,“我写《他乡》的时候,就一直很羡慕你。” “嗯?” “说不清为什么,就是羡慕。我也有个很喜欢的人,所以更羡慕,可惜我现在没办法见他,也见不了。”她转了转无名指上的指环,“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为了十四年前的那件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吧?” “你猜的没错,那就有话直说吧。” “是那个人。”谷莲说。 肖云鹤并不觉得意外。 “你怎么跟他联系?” “有……有颜医生。” 仿佛被突然扔到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中去,谷莲觉得自己的意识变得有些恍惚。大脑昏昏沉沉的,像是被塞了一块正在不断吸水的海绵,永远也不会饱和,变得越来越沉拖着她不断地下坠。肖云鹤只看见谷莲的口鼻里涌出大量的鲜血,像是一个失了灵的水龙头一样,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关闭的闸门。 “我杀了……人……我怎么对……对她们……她们就……就会怎么样对我。”谷莲挣扎着说,“肖……肖警官,小心……背……背后……” 背后忽然传来森冷的杀意,肖云鹤回头,只看见一簇明亮的火光迎面飞来,还没等他闪身避开,那一簇火光就已经化作铺天盖地的烈焰,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第十九章 远洋大厦,二十七层。 商务楼里的工作井然有序,部门总监正拿着文件夹分派着下一季度的销售指标,客服部的工作人员正在笑容可掬的和客户联络着业务。远洋大厦每天都保持着这样绝对平稳的运行,但谁也想不到一墙之隔的董事长办公室里,却停放着一具全身赤裸的女尸。 女尸的神情很安详,仔细看的话她的嘴角似乎还有略略翘起的一丝弧度。她脸部的线条有些硬朗,勾勒的整张面庞都显得英气勃勃。她的眉形很好看,大气却并不狂妄,鼻梁挺直,两片薄薄的唇已经失去了血色,清楚地呈现出唇间细细的纹路。女尸全身上下都浮现出一种青白的颜色,像是一整块上好的淡青色软玉。 女尸身上盖着一条被面大小的明黄符咒,纵横着的朱砂痕迹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女尸包裹了起来。女尸的肚子高高隆起,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已经足月正在待产的孕妇。 站在落地窗前的男人身着一件浅蓝色的格子衬衣,浅灰色的西装长裤熨烫的同样妥帖。领间搭配着一条墨蓝色的领带,对应的西装外套则随意地搭在手臂上。 夜睿对着落地窗里的倒影正了正领结,从窗面的影子里看见一身墨绿色唐装的男人正在女尸身侧一语不发的站着。夜睿穿好西装外套,走回到女尸身边蹲下身看了看,他的手掌隔着那一层明黄色的符咒,轻轻抚摸过那具女尸隆起的腹部。 “怎么样了?”他随口问道。 “都安排好了。”男人略一欠身,恭敬地回答。 “那这里就交给你了。”他说,“知道了吗?别让我失望。” “是,夜睿大人。”男人回应道,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我也该走了。”夜睿说。 “祝您一路顺风。”他说,走上前去给夜睿打开办公室的大门。 正在办公的工作人员看见夜睿出来,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颔首问候道:“董事长好。” 他看着夜睿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这才关上了门。 男人走到落地窗前,从楼下火柴盒大小的缩影里辨别出夜睿那辆银灰色的座驾,看着它从车库里开了出去。他拉上董事长办公室的窗帘,走回到沙发前坐下,看着平躺在面前的这具尸体,从旁边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碗状的法器,随手一招,法器便化作一道半弧形的光幕,将女尸牢牢地罩住。 他摩挲着掌间的硬茧,在逐渐厚重下来的黑暗里,慢慢闭上了眼睛。虽然从表面上看他似乎是放松了下来,但实际上,他已经将整个身心都投入到一种戒备的状态中去。 …… B市,谷莲家。 扑面而来的烈焰带着滚烫的热度,像是一条游走着的火蛇,瞬间就将肖云鹤整个人都缠绕起来。火舌攀附上谷莲卧室内棉质的床单和被罩,进一步扩大了火势,很快,木质的家具也开始冒出滚滚的黑烟。电视电脑等电子设备也终于受不了高温的炙烤,纷纷爆裂滚出一团团的火球,带来的浓烟很快就从谷莲卧室的窗口冲了出去。 缠绕在身上的烈焰虽然带着滚烫的热度,但是奇迹般的并没有引燃身上的衣物,与其说是带着伤害的目的还不如说是为了把肖云鹤禁锢在原地。狭小的卧室很快就被火焰湮没,谷莲倒在地上,襟前的鲜血在火焰的映照下更显现出一种别样的艳丽,肖云鹤把目光从谷莲身上移开,转而去看不知何时出现在卧室里的男人。 男人约么三十来岁,非常瘦弱,脸颊凹陷下去就显得颧骨很高。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在火光的映照下,肖云鹤甚至觉得自己能看清男人面容之下交错着的筋肉和血管。男人的双目赤红充血,左手握着一柄镰刀似的利刃,右手抓着一把明黄色的符纸,牢牢地守住谷莲卧室的房门,注视着肖云鹤的神情像是一头被激怒了的猎豹。 屋内的热浪和浓烟顺着门的缝隙飘散到外间,沈恒只摸了一下门把手就被烫的缩回了手。谷莲的父母见状惊慌失措,扑上去想要撞开谷莲卧室的房门却被当地警方死死拉住。 沈恒示意他们赶紧把谷莲的父母带走,并且要求他们用最快的速度进行全楼人员疏散,楼下也开始有人看到谷莲卧室里飘出的浓烟而尖叫起来。谷莲的父母执意不肯离开,当地警方没有办法,只好下狠手劈晕了一双把他们两个扛在肩上带走。沈恒和留下来的当地重案组组长试图破门而入,但在尝试了脚踹撞门甚至用椅子砸门各种方法都无果之后,两个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可以肯定的是,肖云鹤和谷莲肯定还在屋里,但无论沈恒怎么呼喊都听不到卧室里的回应。谷莲的卧室像是变成了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看见着火已经有人眼疾手快的报了火警,远处救火车的鸣笛声响起,沈恒和重案组长正想通知楼下的人让消防员赶快上来救援,但下一秒,察觉危险的本能就让两个人一起朝着客厅沙发的背后扑了过去。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过后,冲天的热浪裹挟着汹涌的火舌,在瞬间就将整个房间都变成了一片火海。 谷莲的房间墙壁被炸开一个巨大的豁口,焦黑的一片里看不到半个人影。沈恒就地一滚熄灭了衣服上的火星,很快听到楼下传来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在男人丢出一叠符纸引发爆炸的瞬间里,肖云鹤只来得及抓过瘫倒在地不知生死的谷莲,但也就是在那一刹那,爆炸带来的冲击就将他们二人从爆裂开的窗口里掀了出去。 坠楼的瞬间,肖云鹤牢牢抱住已经昏迷不醒的谷莲,将她紧紧地护在身前。 情况紧急,肖云鹤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在掌心聚拢起一道淡金色的光幕借以减弱下坠的力道。原本聚集在楼下的人看见有人坠楼纷纷尖叫着避开。好在谷莲家的楼层不高,只有四层,肖云鹤又设法消减了大部分的力道,所以两个人在坠落到停放在楼下的警车车顶上的时候并没有受伤。 肖云鹤侧身一滚的同时将谷莲凌空抛给守候在一旁的警察,那个瘦弱的男人也从四楼一跃而下,手中镰刀的锋刃已经深深卡入警车的车顶。 男人不住喘息,恶狠狠地收回自己的武器,在警车车顶上拖出一道狰狞的豁口。 “你到底是什么人。”肖云鹤尽量朝无人的地方后退了几步,问道。 男人不予回答,只是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符纸,朝着肖云鹤砸了过来。 在肖云鹤避开凌空而来的又一团火焰之后,男人怒吼道:“肖云鹤!你有本事拔刀啊!”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镰刀,竟然直接在锋刃上燃起冲天的火焰:“你杀了我妹还有我爸,你有本事继续杀了我啊!” 他吼道:“你来啊!罗家人从不怕你!” 沈恒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看到的正好是这一幕。 肖云鹤已从男人短短的几句话里捕捉到了重要的信息,罗家,妹妹还有父亲,再联想到秦致跟他说过的罗家的情况,那能对应上的就只有一个人。 “你是罗家老四的儿子?”他问道。 男人不再回答,只重复道:“你拔刀!” 消防车早已赶到,却因为男人在楼下的胡搅蛮缠无法做出进一步的行动。方才的爆炸已经波及到了楼上楼下的多户人家,现在三楼和五楼的窗口已经完全被浓烟遮蔽,谷莲卧室被炸开的豁口也不断滚落下带着火星的砖石,一个不小心就会引燃楼下连片的草丛。 好在今天并非双休日也不是学校的假期,这个时段的居民楼里并没有多少户家里有人,沈恒又当机立断的要他们疏散了楼里的人群,救援难度本来已经降低了不少,却因为男人的阻挠一时陷入了僵局。沈恒和肖云鹤因为要坐火车过安检就都没有配枪,当地警方是来协助他们调查取证的,没人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自然也不会随时把枪带在身上。高压水枪本来是个好办法,但因为男人所处的位置正好堵住了去往消防栓的通路,一时之间也没了用武之地。众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男人对肖云鹤穷追不舍。 再加上男人高举着的镰刀上的火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可不是持刀伤人那么简单。 男人手中镰刀的锋刃很长,攻击的范围很广,他速度又快,肖云鹤想要空手入白刃的夺下他手中的兵刃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况且时间拖得越久,对肖云鹤而言情况就越不利。 肖云鹤捂着左肩上被镰刀勾出的血肉模糊的伤口,总算是明白了,他是为了逼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拔刀。 这是他的秘密,包括那篇出现在网上的小说在内,方法不同目的却是一样的,就是有人想要把他的秘密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 周围的群众已经被警方疏散,当地警方已经在联络局里的特警过来支援,楼下的草坪已经烧了起来,很快就引燃了一旁的树木。 肖云鹤不能再等了。 哪怕他知道这背后可能还隐藏着其他的圈套。 暗金色的瞳色一点一点的蒙上,肖云鹤在双掌之间划开一道淡金色的弧度,暗青色的锋刃折射出森然的冷意,出鞘的瞬间便格挡住罗树泽砍下的刀锋。 罗树泽的手腕上青筋暴起,却再也无法将刀锋下压半分。 暗青色利刃上冰冷的寒气溢出,很快就压制住了镰刀上原本烈烈燃烧着的火焰。在火焰熄灭的瞬间,罗树泽手里的兵刃也应声碎裂成几截。 肖云鹤一记肘击撞上罗树泽的胸膛,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上。 罗树泽嗓子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左右袖中各滑出一柄短柄匕首,又一次朝着肖云鹤扑了过来。 肖云鹤抬脚踹上罗树泽的胸膛,再一次把他掀翻在地。 罗树泽倒在地上不住挣扎,肖云鹤走过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拖到一旁。 消防员早已做好了准备,在肖云鹤制服罗树泽的瞬间,就开始以最快的速度连接好了消防设施,进入到扑灭居民楼里燃起的大火的程序中去。 肖云鹤正想问罗树泽为什么要针对自己,却忽然发现对面居民楼顶上有亮光一闪。 尖锐的破空声。 肖云鹤闪身避开,罗树泽眉心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个血洞。 枪手的身影只在对面楼顶上一闪,忽然就不见了。 肖云鹤追上去。 从失火到爆炸如今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谋杀,再加上因为听到家里失火消息纷纷赶回来的居民的哭喊声,现场已经乱成了一团。 肖云鹤在对面居民楼的入口处停住。 正好和拎着皮箱从楼上走下来的男人打了个照面。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颜医生。” 颜回生面不改色,将一直拎着的皮箱放在楼梯的台阶上,笑道:“好久不见了,肖警官。” “是你杀的他?” “我杀了谁?我准备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对面着火了。”颜回生似乎很无奈地说道,“着火了肖警官你就应该去找纵火犯才对,问我有没有杀人干什么。恐怕我说我现在要去赶火车,肖警官你也不会信的吧。” “别跟我废话。”肖云鹤道,“夜睿呢。” “谁?” 肖云鹤将刀锋指向颜回生的咽喉,又一次重复道:“夜睿呢。” 颜回生推了推眼镜,像是惧怕那刀上的锋芒似的,又往上退了一个台阶。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衡青大人,你现在有时间关心夜睿大人的行踪,还不如赶快去关心一下你身边的人呢。” 一声枪响。 离的很近。 肖云鹤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倒在血泊里的沈恒。 他的手一抖,掌中刀锋的锐利气息似乎马上就要刺穿颜回生的咽喉。 颜回生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似乎全不畏惧自己下一秒就会身首异处的可能:“衡青大人,你还是还不出去的话,他马上就能变成个筛子。” 似乎是为了验证颜回生的话一般,又一声枪响,这次打穿的是沈恒的手掌。 “你最好不要杀我,不然等着他的就不是不得好死了。”颜回生不无讽意的笑了笑,“当年他的女儿为了救你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今天你还想看着他也死在你面前?” “他可养了你十几年啊,衡青大人。”颜回生笑道,“还是你为了杀我,就能看着他在你面前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哦我忘了啊,当年衡青大人能看着滇城一万多人都死在少爷手里你都不为所动,恐怕死一个沈恒对你来说也无所谓吧?” “滚。”肖云鹤忍下一刀刺穿颜回生咽喉的冲动,“你滚回去告诉夜睿,我饶不了他。” “夜睿大人毕竟是我的主人,这句话还恕我无法转告。”颜回生轻轻推开肖云鹤的刀锋,扬手在半空中破开一道阴风阵阵的裂口,“那就后会有期了,衡青大人。” 肖云鹤只能看着他走。 谷莲死了,在送到医院的途中就停止了心跳,临死的时候死死地抓着手上的那枚戒指。 沈恒中了两枪,一枪沿着肋骨擦过去射入肝脏,肝脏破裂造成大量出血,另一枪则射穿了他的手掌,可能会造成手上部分神经的损坏,恢复起来恐怕有一定的难度,现在正在术后观察期,术后感染器官衰竭这些风险挺过去了就能慢慢恢复,挺不过去了那为了救命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肖云鹤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他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意沈恒出哪怕一点儿小事儿。他欠沈家的太多了,在他心里沈恒是他最亲的长辈甚至就是他的父亲,他人生中两段最灰暗的时间里都是沈恒把他拉了出来,第一次他害沈恒失去了他最骄傲的女儿,这一次他更是直接害了沈恒。 他原本以为夜睿对付自己不会对自己身边的人下手,现在看来,是他太天真了。 肖云鹤把电话打回办公室,意外的无人接听。 …… 风声。 秦致拉开弓弦,又一次在指间凝出一支幽蓝色的羽箭。 羽箭脱手,快的几乎让人看不到它在空中飞行的轨迹,就已经精准无误地没入了对手的心口。 箭上的幽蓝光芒慢慢褪去,银亮的箭镞从后心穿出,殷红的血液慢慢顺着细长且光滑的箭杆滑下,素白的尾羽在风中微微抖着,最终又定格成一帧死寂的画面。 又没人动了。 罗颂斌紧紧地攥着手里的掌门令牌,却没有勇气再一次举起它对手下的人发号施令。他甚至不敢抬起手来擦擦头上的冷汗,生怕这个动作暴露出他正在发抖的事实,他只能任凭冷汗滚落下来,一点一点洇湿他衣服的领口。 他带了包括罗家本家和旁系在内的三十三名最顶尖的高手,手底下额外还有五十名夜睿交给他的厉鬼式神,青城张家同样派出了二十几个好手,这一百来人的阵势在这大半天的时间里,却几乎没有占到秦致的一点儿便宜。 他和夜睿的计划很简单,他要当上天师协会的协会长统领整个道术界,而夜睿与他交换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除掉秦致。两个目的的过程相辅相成,他谋求罗家的过程也就是借机帮夜睿杀了秦致的过程。罗颂斌知道,罗颂辉只要是寿终正寝那罗家家主的位置肯定就不会轮到自己手上,罗家那帮墨守成规的家伙会自然而然的推举他的长子上位。哪怕他儿子不小心全都死了,没了罗颂辉那还有罗颂戈,没了罗颂戈还有一个威胁最大的罗颂芝。可是他又不想把对自己有阻碍的人全部杀光,他不想自己得到了罗家之后是个手下再没了能人的光杆司令。夜睿既然要对付秦致那就把他设成靶子,家里的人都是秦致杀的,听我的号令带你们去给你们的亲人报仇。这计划最简单,也最有效,罗家祠堂里留下的两张破魂亡命的符纸都是出自秦致的笔下,这点就连秦致自己都不否认。 可错就错在罗家上下就没几个人对秦致有什么了解,被罗颂斌谋划进来的青城张家也是一样,在此之前罗颂斌还天真的以为秦致是他动动手指一声令下就能轻松解决的人物,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曾经的这个想法,简直就是荒谬绝伦。 秦致是和夜睿一样可怕的人。 罗颂斌认清了这一点,却已经晚了。 夜睿让他带来的五十名厉鬼式神几乎是全军覆没,仅存的几个刚才又被秦致一箭射死一个,青城张家和自己带来的人也已经折损了大半。某些时候秦致从来就不是个正人君子,对方既然存了杀心那他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虽然他早就看透了罗颂斌的把戏,但可惜的时候罗家的人还没看透,秦致还没那么小气到但凡有人对自己捅了刀子都要赶尽杀绝的地步。 外环开外正待拆除的旧工业厂区,被布下的结界密密麻麻的如同天罗地网,此刻那些耀眼的光芒渐渐褪去,就开始脆弱的像是一层一捅就破的窗纸。秦致放下手里的弓箭,看了一眼站在人群身后的罗颂斌,淡淡道:“罗三爷这是怎么了?还要继续吗?” 他的神情之间透出一点儿清亮的傲气还有自信,罗颂斌隔着很远都能感觉得到他身上那种让人觉得胆战心惊的气势。秦致的弓箭是远距离占优的兵刃,近身攻击的话恐怕就占不到什么便宜,罗颂斌是这么想的,自然也尝试过要人突围到秦致的近身但无一例外都没能成功,他放箭的速度似乎永远比别人的动作要快。 三月份,天气还很凉快,可罗颂斌的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好几回,他现在只能想办法拖延着时间等夜睿过来。 他们是约好了的。 夜睿是他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 秦致倒并不着急,只是目光中到底还是透露出一丝疲惫,他清楚夜睿的用意,先用张罗两家的车轮战来消耗自己的体力,等到时机差不多了再出来坐享其成,夜睿办事从来都是这个风格,他清楚张家和罗家肯定不能把自己怎么样,那他到最后关头的时候就一定会来。 他和夜睿之间的较量无非就是精明和算计,看谁能预先猜到对方下一步走的什么棋。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惨烈的兽咆。 一只通体漆黑的豹子被人从半空中狠狠摔落在地,夜睿的声音平静无波的响起:“少爷,你家的小宠物还真是费了我一番功夫啊。” 第二十章 玄珏背上一道深可见骨的鞭伤,翻开的皮肉已经被染成一种艳艳的红色,还径自在渗出道道血痕。原本光滑柔顺的毛发也已经打了结,全身上下裹着一层泥泞的狼狈。玄珏慢慢支撑起身体,嘴角一掀露出半颗被敲断了的野兽獠牙,做出一副进攻前的姿态,死死地盯着某片虚无中的某一点,嗓子里又发出一声低沉的兽咆。 “玄珏,过来。”秦致低声说。 豹子的脑袋动了动,虽然不甘心,但还是听从了秦致的命令。一瘸一拐的走回到秦致身侧,被扭曲成奇怪状态的左前肢因为疼痛而微微发抖,秦致蹲下来挠了挠豹子的耳根,随手将一张点燃的符纸塞进玄珏的嘴里。 玄珏“呜”的呻吟了一声,歪过脑袋蹭了蹭秦致的手。 “你下手可真不客气。” “彼此彼此,只可惜好好的一只云锦神兽,竟然能被少爷你养成只家猫。” 玄珏显然又被夜睿的话戳中了怒点,龇牙咧嘴的似乎早已迫不及待的想把他撕扯成碎片。 “别动。”秦致按下豹子的脑袋示意冷静,又转而说道,“话别说得太早,家猫就未必不会咬人。” “怎么说呢,少爷你有时候真是天真的让我都觉得可怕。” 平整的空间里被人凭空撕开一道裂口,夜睿仍然是那一身墨蓝色的宽袖长袍,手间的折扇拢成一折,“怎么了少爷,你家小猫都被我带过来了,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你把他们怎么了?” “也没怎么,就是看他们最近查案太辛苦,让他们小睡了一会儿。”夜睿一笑,“顺便给警局大楼送了点儿小礼物,放心,我对人一向不大方,东西不多,但把警局大楼夷为平地还是绰绰有余,我相信像少爷这样的良好市民应该不希望给人民公仆带来那么大的负担,现在这年头水也金贵的很,可千万别浪费在救火上。” 夜睿的凭空出现已经很让众人哗然,此刻的一番话更是说的叫旁人摸不着头脑,眼看着手下众人已经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罗颂斌也只能又一次举起掌门令牌咬牙切齿的厉声喝道:“都给我闭嘴!” 罗家森严的家教已经让他们习惯了在听从命令之前放弃思考,几乎是在罗颂斌尾音落下的同时,他们就已经不再说话。 但这并不能阻拦他们把好奇的目光又一次投向夜睿。 明显不是现代人的装扮,在钢筋水泥的大背景下,自然就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怎么了少爷?正常的人听见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应该是破口大骂‘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才对吧?” “我何苦呢?反正在你听来那也是夸你。” “少爷你啊。”夜睿笑着摇了摇头,“有时候真不用那么刻薄。不过你也该明白了,现在可不是你跟我谈条件的时候。” 秦致不予置否,只看着夜睿唰的一声摇开手中的折扇,对着那边的罗颂斌笑道:“罗三爷,你这掌门当的感觉如何啊?” 罗颂斌紧绷着一张脸,一语不发,倒是他手下的人又觉得不安起来。 张家易双眉之间拧出一个“川”字,看了一眼罗颂斌又看了一眼夜睿,怒道:“卑鄙无耻的小人!” 张家易在青城张家排行老二,与大哥张家轩和三弟张家铭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自小亲近,感情就更不必说了。早在几年前张家铭为了罗树佳郁郁寡欢的时候,张家易就已经看罗家很是不顺眼了。奈何罗家人多,看着就像是人多势众,张家铭和罗树佳在当时又没有明确的订婚,说到底也是张家铭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在儿女情长的事上揪着不放未免又显得张家气量太小,这事儿在当时也就不了了之了。 张家轩和张家易这些年没少为自己这个弟弟操心,三个人虽然是一母同胞,但到底张家铭也比他们两个小上几岁。大哥和自己都已经先后成家有了孩子,张家铭却对男女之情再没提过半句。张家轩和张家易护短,早就觉得老三这是当年叫罗家给坑苦了,总想找个机会狠狠地给罗家一个教训,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 直到三个月前,一个男人的造访。 男人穿着一件银灰色的长款风衣,单看面料就知道价格不菲。男人的相貌寻常,不出色甚至称得上是平庸,唯独一双重瞳里透出毫不遮掩的精明神色。男人是道术圈子里的生面孔,也不知道他一个局外人是怎么了解到昔年自家和罗家的恩怨。男人说他有办法让罗家还给张家铭一个公道,并且只要张家希望的话,他甚至可以帮张家站在道术界的顶端。 青城张家这些年来一直不温不火,武当和龙虎在某些方面都能压自家一头,就算是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齐云山张家,还在去年年末出了个张衡之给这个圈子里投下了颗重磅炸弹,往外更不必说,罗家人多,舒家威望高,怎么看都轮不到他们青城张家出头。憋屈了这么多年要说兄弟三人没有怨气那是不可能的,张家轩和男人在房间里密谈了半日,到底还是同意了男人的计划。 以青城张家现在的地位,提议建立天师协会如果事情成了的话,也基本就是把最高的那个位子拱手让人。罗家肯定不甘心张家夺了这个位子,势必一争,青城张家又在张家一脉里算不上出挑,武当和龙虎自然也不会容许青城张家压在他们头上发号施令,那这么一来情势就复杂的多了。 男人的计划很简单,要青城张家全力支持舒良平上位。理由也不复杂,舒良平德高望重,让他当这个协会长自然是众望所归,罗家和武当龙虎也说不出什么来。舒良平膝下三子一女,唯有一个舒承泓继承了家学,舒承泓的独子火候还浅,舒家在人数上就没有雄厚的背景,也不怕舒良平坐了那个位子之后就一手遮天。反而如果舒良平在青城的支持下上位,那他日后必然也会给青城张家几分面子,青城的地位自然得以提高。青城再放低一点儿姿态慢慢渗透到舒家里去,等到几年后舒良平年事已高寿终正寝,那情况肯定就跟现在又不一样了。 张家觉得这计策很好,自然也就这么做了。建立天师协会的必要性也跟不要钱似的一抓一大把,说什么这些年来总有人仗着驱鬼算命的名义招摇撞骗,败坏正宗道家传人的名声,我们需要联合起来整顿风气,各家之间也要相互交好云云。 张家去了,只是没想到罗树佳也去了。 张家人更没想到的是,罗树佳竟然死了。 时隔多年重又相见,张家铭是否当真对罗树佳心如止水也不可知。罗树佳死了之后罗家人自然把矛头对准了曾经和罗树佳有感情纠葛的张家铭,张家铭也不反驳,问他罗树佳之死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他也不回答,张家轩和张家易也就看出来了张家铭这么多年其实并没对罗树佳死心。后来张家铭被人用罗家的手法杀死,张家易自然也就怀疑是罗家为了寻仇杀死了自己的弟弟,两家之间又一次闹得天翻地覆,但因为没有证据,自然也就陷入了僵局。 人命案子一出张家的谋划自然也就被迫中止。后来罗树佳的尸体被偷罗家命案频发张家也有所耳闻,就又开始觉得张家铭的死或许真的和罗家无关。这个时候又从男人那里传来消息,说是罗家祠堂里发现了让罗颂辉和罗颂芝兄妹送命的符纸,和先前杀死他们家入赘女婿胡家辛的符纸是出自同一人笔下,这就又把这几起命案和五台山的事端联系了起来。 当时罗家是被张衡之给设计了,事情结束之后就以为胡家辛的死也是张衡之给他们设的局,也就没有多想。直到罗家祠堂里发现了一样的符纸,罗颂辉的长子罗树源才想起来,在五台山上秦致并没有否认过杀死胡家辛的符纸是出于他的笔下,再加上罗颂斌在暗中放出的风声的引导,罗家人自然就又把目光集中到了秦致身上。 罗家讲求尊卑,罗树源虽然已经是罗家默认的下一代家主,但在与父亲平辈的本家长辈还有人在的情况下,他也不好大包大揽的接下这个代家主的位置。大伯常年卧病早已不参与罗家的家事,几个姑姑一介女流早已嫁做人妇,从宗法上来说已经不算是罗家的女儿,在这件事情上也就没有了什么发言权。这么一数下来就只剩下一个三叔罗颂斌,然而三叔罗颂斌无论是在本家还是旁系的眼中都不算是个有本事的,罗树源也方便顶着他的面子说话做事,因此掌门令牌就放到了罗颂斌手上。 那边罗家的事情还是一团乱麻,这边张家轩又遭到了别人的暗算至今昏迷不醒,张家易这算是看出来了,分明是有人借着自家和罗家往日的矛盾来挑起事端对付他们两家。但想到了这一层又犯了难,实在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在暗中针对他们,正好这个时候罗颂斌提出希望和张家谈谈。在与罗家商谈的过程,张家易在罗颂斌刻意的引导下,越来越觉得罗家门人被暗算的手法和自家大哥的遭遇有几分相像,便也把目光集中到了秦致身上。又想到原本好好的三兄弟现在一人身死一人重伤,一时气愤之下便联合罗家对秦致下了战帖。 可张家易毕竟不笨,只是被一时的气愤冲昏了头脑。等到回去之后冷静下来细细一想,便觉得只凭着一点儿似是而非的猜测就贸然下了战帖的举动实在是不妥,但是再想撤回却已经晚了,当时只想着跟秦致当面分说清楚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也还不迟。谁知道甫一见面罗颂斌二话不说就命手下门人上前围攻,秦致又对自己的质问保持沉默,张家易以为秦致这就算是默认了,便也吩咐手下的众人上前加入了战圈。 但随着蓝衣男人的出现,张家易开始觉得有些不对了。在暂时休战的间隙细细回想了连日的遭遇,只觉得自从那个神秘男人出现开始,自家就已经开始入了别人精心谋划好的一个局,再加上蓝衣男人和罗颂斌的对话,张家易更肯定自家这回是被人当枪使了。 语音未落,张家易已经将一张定身符从指间弹了出去。 青城张家二把手的实力自然不弱,那张明黄色的符纸转瞬之间就已经逼到了夜睿的眼前。 然而那张符纸的效力对夜睿而言似乎全无用处,夜睿只是随手一捞,便将那张符纸轻松的揽在了指间。 但就在这时,秦致动了。 拉弓挽弦的动作一气呵成,指间一闪错开五支幽蓝色的羽箭,倏尔一松,五支羽箭便带着狠戾的劲道逼向夜睿的胸口。 夜睿轻轻地“哎呀”了一声,拧身避开第一支羽箭的同时长鞭已从袖中滑出,鞭梢卷上泛着幽蓝光芒的光滑箭杆,略一施力便将余下的四支羽箭尽数折断。秦致松了弓弦,没有再攻,夜睿手腕一卷也收了鞭子,脸上虽然还带着笑,一双桃花似的眼里却溢出一丝冰冷的杀意。 下一刻,他的鞭梢毫无预兆的卷向远处的张家易,几乎就在鞭子绕上他脖颈的同时,张家易就已经身首异处。 脖颈的断裂处喷涌出大量的鲜血,张家易的头颅滚落下来,面上愤怒的神情还没有褪去,这种死亡表情的定格,完全没有感受到死亡来临那一刻的恐惧,对张家易来说未必就不是一种诡异的安详。 “少爷,不是我说,你真是今夕不如往年啊。”夜睿卷起掉落在地的半截箭杆,“以前你要是连发五箭,我可没有那个自信能全都避开。不过现在,少爷,你自不量力也要有个限度。” “你沉不住气了?” “沉不住气的人是你。”夜睿嘲道,“还是少爷你人命债欠的够多了,不在乎再多上这百十来条?” 秦致笑了,却没说话。 那边的张家门人看见张家易身首异处,纷纷怒吼着举起兵刃冲了上来。夜睿随手点燃张家易刚才弹过来的定身符咒,指间的光亮一闪,那些来势汹汹的人们便已经定格成一尊尊僵硬的雕像。 夜睿长鞭一卷,鞭风扫开,转瞬之间就将破旧的厂房变作血肉横飞的战场。 在夜睿出手的同时,秦致又一次挽开弓弦,这次在双指之间凝出的却是五支几近透明的羽箭,从箭镞的位置开始,羽箭之上开始一圈一圈的激荡开刺目的银光,那些银光仿佛积聚成了一支巨大而锋锐的箭镞,在秦致周身卷出巨大的风旋,并且似乎以他站立的那一点为中心,在地面激起层层叠叠的震荡。 夜睿神情一凛,扬起手中的长鞭,试图卷落秦致弦间的五支羽箭。 可几乎是在秦致脱手的瞬间,那五支羽箭就已经尽数没入昏黄的天幕。羽箭带出的银光激荡游走,在一声刺耳的鸣音过后,在天幕中交织出一只展翅欲飞的银色凰鸟。 银色凰鸟慢慢振翅,在空中盘旋,发出清亮且悠远的鸣叫声。 秦致反手用弓弦绞上夜睿的长鞭,天幕中随着凰鸟的鸣叫开始发出隆隆的闷响,乌云压境,罗颂斌被天幕中卷下的厉风吹得站立不稳,狼狈地摔倒在地。 五道巨大的银亮光幕在凰鸟的鸣叫声中,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从厚重的云层中直直坠落。 夜睿的长鞭被弓弦绞住,一时之间难以脱身。眼见五道光幕已经近在咫尺,夜睿当机立断弃鞭上前的同时,双手也做出繁复的法诀,从虚空中引出一道赤红的雷光,直接朝着秦致近身攻去。 夜睿的手臂引着那道赤红的雷光将秦致当胸穿过的同时,那五道银亮的光幕也直坠而下,将夜睿牢牢钉在原地。 夜睿的神情忽然变得狰狞且古怪,某处神经似乎在不受控制的隐隐作痛,一丝淡淡的雾气从他的脚下升起,发出一种类似桂花蜂蜜的香甜味道在空气中散开。他像是一块忽然被放到了温暖室内的干冰一样汽化,雾气盘旋而上,不断地从他的周身涌出,远远看去像是一团扭曲着的白雾。 秦致的声音很轻:“飞凰箭,你还喜欢吗?” 笼罩着夜睿的白雾开始缓缓散去,秦致似乎毫不惊奇地看着逐渐浮现出来的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容。 “夜睿。”他微微一笑,“还是说你已经习惯了别人叫你方董事长?” 浅灰色的西装勾勒出挺拔的身材,浅蓝色的格子衬衫配着一条墨蓝色的领带,在西装革履的包裹下有一种自然的气度。男人的一双重瞳里是毫不遮掩的恼怒,片刻后又平静下来,在轻飘飘地低头一瞥过后,笑吟吟地将捅穿了秦致胸膛的手臂淡定的抽回。 “你怎么知道我选的是这副身体?” 五道巨大的光幕光芒渐微弱,化作银亮的锁链将夜睿牢牢禁锢在当地。银灰色的西装外套上满是暗沉的血色,夜睿仿佛毫不在意地甩落手上的血痕,甚至还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块素白的手帕擦了擦手。 “我猜的。”秦致嘴角的血痕衬得他的神色更是苍白的可怕,“第一次,你借樊煜的手整垮了翔高,空出了一个集团董事长;第二次,你在小瑶身上动心思选了学校;第三次,你整垮了两个黑帮收为己用;第四次,你把姜凯博拉下马,就又有了一个地税局局长的位置。按照你的个性,选择依附的身体自然不甘心选个平民,一个集团董事长,一个掌控于家殷家前两大黑帮势力的龙头老大,一个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地税局局长,三个可能。” “那你怎么知道我选的是方慎?” “我不赌这三分之一的可能性,我赌的是百分之百。”秦致说,“既然不能确定,那我就对三个人都做了准备。不过方慎的可能性更大些,你的那双眼睛,太招摇了。” “少爷,我发现有时候我真不能太小看了你。”夜睿好整以暇的晃晃手上的锁链,“不过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啊。就在你第一次出手的时候,警察局就已经‘轰’的一声被炸上了天,恐怕现在市里都已经乱成一团了。怎么样,警察局虽然人不多,但好歹也是一百来条人命,等师兄回来的时候,少爷你打算怎么跟他交代?” “我不用交代,因为警局根本就不会出事儿。”他淡淡道,“还是你以为……我让玄珏去了警局,除了它之外就没有其他的后手了?……有些时候你太自负,就会忽略一些很关键的地方。你肯定没仔细调查过他们的来历,你对付一般人的手段,也只能拿来对付一般人。” “你什么意思?” “云鹤他们组里的那个法医许愿,你知道他是谁吗?”秦致的眼里浮现出一点儿微弱的笑意,“他是许绍成的后人。你的那点儿把戏拿来对付许家的人,不吃亏就很不错了。也许在你看来舒凌根本就不值得你对付,可舒家人的灵力再加上许家人的手段……你觉得呢?” 夜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所以呢?你把我困在这里,是想杀了我?不过你别忘了啊少爷,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是,我当初在云锦山的确做了一个同命阵,你要是想破除封印的话,对我而言最好的结果是跟你同归于尽。我死了阵法也就破了,但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所以在梁公村地下的时候你才敢明目张胆的出现在我面前,因为你料定了我当时不会杀你。” “那现在呢,你又不想活了?” “我是要破你的魂,又不是要杀你,不把你困在这里,我上哪儿去破你的魂。”秦致抬手抹去唇边的血痕,淡淡道,“算是我讨个巧吧,你真身还在云锦山,我破了你的魂你还不算死透。云锦山的阵法虽然是个死阵解不了,但未必就不能在细节上动上两笔。不过要找个能避开你耳目的人去办这件事还真不容易,好在,这样的人还没死绝。” “少爷,现在我真有点儿想把卑鄙无耻四个字送给你了。” “那我想我也应该能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秦致在言语的交锋上也丝毫不落下风,“你也不用惦记着罗树佳肚子里的那个鬼婴了,去解决她的是舒家的人,还是能让人放心的。云锦山的阵法虽然动了一点,但到底也还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勾当。夜睿,我们现在要赌的,只是看谁能等的更久一点。” 夜睿冷笑道:“少爷,你可真行。” “承让。” 语罢,秦致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明黄色的符纸,在胸前的伤口处漫不经心地浸染成一片血红。指间引出一点幽蓝色的光芒,以魂火为引,缓缓勾勒出符咒上的字迹。 他看着这张符纸,眼底忽而浮现出决然的杀意。 秦致将符纸捻在指间,抬手做出法诀的同时朗声喝道:“九天阳阳,飞剑神王。破禄三台,威摄四方。黄神勾天,翼德亡神。天摧倒地,裂海随文。召汝雷神,奔雷奉行。” 天边传来隆隆的雷声,乌云也压得很低。 玄珏好几次咆哮着想要冲上前去,却无一例外都被那一堵看不见的障壁给弹了回来。在几近头破血流之后,开始伏在地上痛苦地哀嚎。 罗颂斌呆呆地看着天幕之上的异景,在第一道天雷劈下的时候,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天雷从九天之上坠落,像是一柄出了鞘的银白色利刃。 惊雷不断从天幕之上滚落下来,地面发出隆隆的震响,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接连不断的落雷在地表之上劈开一道永无尽头的深渊。 秦致觉得自己的生命仿佛在一点点的流逝,在接连不断的雷声里,失明又失聪。 似乎有什么破碎的声音—— 他就这样沉到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去。 …… 肖云鹤用刀破开那道几乎连通天地的结界的同时,同样有一个人也窜进了那道银白色的光幕之中。 那人扬手在虚空中劈开一道歪歪斜斜的裂缝,抓紧背上的男人,狼狈地滚了进去。 肖云鹤抱紧怀里的秦致,听到玄珏在一旁痛苦的嘶吼声,忽然间觉得耳鸣。 雷声停了,乌云却还没有散,初春的天气里,忽然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 “琅寰。”肖云鹤低声叫道,声音却被湮没在哗哗的雨声里。 他一直保持着这样一种静默的姿势。 然后。 雨声变得越来越大了。 卷五·谶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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