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旧事 Ⅲ、ⅳ——顾禛
顾禛  发于:2014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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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筑梦 出门散心却遇上陌生人拦路,秦致更被莫名其妙的指责为杀人凶手。 一直相安无事的两大黑帮纷纷拉低智商明争暗斗,原因竟然是为了一本来历不明的古书。 身份古怪的心理医生与到了年末的频繁猝死事件,古书的经手人一个个命丧黄泉。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秦致定下的血契,让肖云鹤措手不及的接触到秦致和“那个人”之间的过往…… 1V1,半吊子天师攻×脾气略难以捉摸的警察受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前世今生,惊悚悬疑 主角:秦致,肖云鹤 配角:一干人等 第一章 人生一梦,一己之私。 …… 十一月,开往五台山景区的旅游大巴上。 耳机里循环着手机里的流行歌曲,宋寒的头靠着窗户,手底下不停,整理着乱成一团的耳机线。十一月来五台山本来就算是旅游淡季了,因此大巴车上的人也不算太多,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头发眉毛都花白了的老人,看来是组的老年团。这几年下来每年要来几次五台山已经是宋寒日常行程中的一部分,无他,只是因为父亲近些年腿脚不好了,不然他一定会选择亲自来的。 十一月的天已经渐凉了,薄薄的长袖外套在进了山之后估计也不怎么顶用,不过几年来也来过不少次,宋寒早就在随身的旅行包里备下了较为厚实的绒衣。不过今天,她觉得有点反常,以往坐在车上的时候还好,本来就不是多热的天气了,可是车上却好像还开着冷气似的,一波波的寒气像是从背后飘过来,让宋寒被裹在外套里的手臂都觉得凉森森的。 不是制冷设备坏了吧……这么想着,宋寒就伸出手在头顶上方的制冷口晃了晃,发现并没有冷气飘出来。 那就是后面的问题了?怎么后面的人都没反应……座位之间的空隙比较狭小还不足以转身,宋寒就在座椅上扭了扭身子,刚准备开口说“哎那个能不能……”后半句的“帮我看看制冷口有没有问题”就给噎住了。 第一,是因为坐在后排的那位乘客睡着了,第二就是,那位乘客很帅。 宋寒自认为自己在挑男人的眼光上还很是挑剔的,不过后边的这位,单从外貌上宋寒就不想违心的给他给低分。男人的头微微歪着,抵着窗玻璃,睫毛很长,鼻子很挺,嘴唇在睡梦中微微抿着一个平平的角度,一副眼镜折叠着被放在衬衣的口袋里,让宋寒觉得他有点像是大学校园里那种意气风发充满书卷气的年轻讲师。男人右手的拇指上还套着一枚指环,颜色并不鲜亮,看得出来很有些年头,上头的雕纹倒显得很大气,宋寒看了一眼,觉得像是某些篆字的排列组合,直觉就觉得这玩意儿应该不很便宜。 宋寒在她表叔的古董店里做个核算账目正确与否的小出纳,因为志不在此,在古董鉴定方面也就没她表叔的那种好眼力,不过有些东西上还是觉得有点直觉的。古董店迎来送往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好不容易出来一次难得碰到个睡美男可以欣赏,宋寒可不想这么随便的就把人家给吵醒了。扭了个身把自己缩回去,靠着玻璃和座椅之间的缝隙又偷偷瞄了一眼,手机在手里转了转,还是觉得偷拍不很道德。 大巴车开的不慢,宋寒手机里的歌单循环了也就一半,司机就已经停下了车招呼了一声到了。毕竟不是跟团旅游得有组织有纪律,到了地方人也就三三两两的下车了。司机的大嗓门招呼着“下车了啊”“东西都拿好了”一类的话,宋寒挎上背包拎起书包,脚步一顿,发现坐在自己身后的那位还在睡着。 这次叫醒他总算是光明正大了吧?宋寒的心思转了转,停下来,伸手推了推睡得正好的男人:“哎,这位先生,到了……” 手搭上男人的肩膀,宋寒忽然觉得男人身上很冷,心里没由来的惊得一跳。最近推理小说看的太多,下意识的就衍生出了什么“旅游大巴上惊现死尸”一类不靠谱的联想,手慌忙的一缩回来,但还是又叫了一声:“先生?” 脑补出的恐怖场景并没有发生,男人在她接二连三的呼唤下总算睁开了眼睛,“嗯?”了一声顺便把眼镜从口袋里抽出来带上,说了声“谢谢”,站起身来取下行李架上的书包。 男人个子很高,宋寒上学的时候就以一米七四的身高傲视了全宿舍的姑娘,眼下这么一比倒觉得身高带给自己的优越感去了不少,反倒觉得这个身高差很适合小鸟依人。男人戴上眼镜更透出一种斯文的味道来,声音也很好听,宋寒讷讷的应了一声“啊”,拿着东西就赶紧下车了。 男人的行李倒很简单,一个深灰色的单肩背包,在宋寒看来根本就没有放上行李架的必要,自顾自的觉得男人大概是怕书包占据了自己睡觉的空间,这么一想倒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透露出一些好玩的孩子气来。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下了车,因为是最后两个下车的人司机又问了一句有没有忘东西,宋寒四处摸了一下,确认东西没丢,也就放心了。 因为可能要上山,宋寒穿的都是较为宽松透气的衣服,鞋子也抛弃了高跟鞋换上了平底鞋。男人下了车之后看了一眼表,宋寒本来以为他在等人,但看着又不像。自己可是真的要等人的,看着男人没有离开的意思,忽然有点攀谈的意思。 “咳……这位先生来旅游的?”小心翼翼的提问,发现男人的神色中并没有这种被搭讪的不满,宋寒也逐渐放下心来,一遍又有点腹诽自己一个女孩子做这种举动是不是有点掉价。 “算是吧。”男人笑了笑,“您也过来旅游?” “呃……”宋寒被那个您震得有点说不出话来了,好吧,说你可能就显得有点不尊重,说这位小姐的话估计自己就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了,“别用什么您之类的啦……我不是来旅游的,我是来还愿的。” “还愿?”男人显然有点好奇,顺着追问了一句。 “嗯是啊……几年前我妹妹出来旅游的时候……不小心从山上掉下去了……就没回来,我妈知道了之后受打击太大就一病不起了,医院都下了病危通知……我爸就来庙里求了平安符……后来我妈慢慢就好了,我爸就觉得是菩萨显灵了,每年就来这里拜拜,算是还愿了。这几年我爸关节炎犯了,就让我……”说起往事,宋寒多少觉得有点难过,她和孪生妹妹的关系一直很好,尽管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还是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抱歉,让您想到伤心事了。” “没什么了……都过去了,啊,这里的菩萨很灵的。” “就是因为听说很灵,才想过来看看的。” “哎……您想求什么?”说完之后宋寒发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连忙摆手,“您要是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好了……”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来求姻缘吧。”男人随意的笑了笑。 “啊?”宋寒心里暗暗咋舌,总觉得男人的硬件条件很优秀啊,应该不会到需要上山拜佛就菩萨赐给他一个女朋友的程度吧?那大概就是女孩儿不喜欢他了?到底什么样的女人看不上这样的男人啊……宋寒暗暗为男人不平,心里想着如果是自己的话就不会不愿意,一想到自己还是单身又想到男人说的“求姻缘”,不知道怎么脸就有点发烫。 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啊!宋寒暗中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好让自己清醒一下。 男人似乎没注意到宋寒的小动作,不过宋寒倒是真的尴尬的不行。及时到来的吉普车算是救她于水火之中,父亲的老朋友光叔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寒寒都到啦?等久了吧?快上车!” “哎!”宋寒应了一声,又转过头对男人说,“那个……有人来接我了,再见。” 男人点了点头,说道:“一路顺风。” 虽然只是普通的客套,但还是让宋寒心里一暖,姑且把这段搭讪的经历定义为艳遇,直到吉普车开出很远之后,宋寒才有点抑郁自己居然真的没有偷拍。 回去跟人说我遇到个大帅哥都没有证据了啊……宋寒揪了揪头发,歪在温暖的吉普车里,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五台山,原本是佛门清净地,然而这么多年的旅游发展起来,终归还是一副人声鼎沸的样子了。 就算眼下是旅游淡季,但是也有不少人是带着淡季人少好看风景的念头过来的,因此放眼看去,上山的路上也有不少人三五成群,其中有人挎着相机,时不时就招呼同伴停下来合影留念。 秦致站了一会儿,看着载着刚才算是和自己搭讪的姑娘的车子逐渐开远了。山风习习,山里的温度本来就比外界要低,不然五台山也不会在夏季成为有名的避暑胜地,眼下因着还不算彻底的进山温度也就还好,放在别人身上估么着是个让人神清气爽的温度,可是到了秦致这里,基本给他带来不了什么特别的感受。 因为他的体温,似乎比外界的温度还要低上那么一点。 放在夏天那倒好了,总算还有点利他精神的给别人充当个移动冷源,不过眼下估计没人需要这项服务。秦致的体温原本就比常人偏低,那是因为他命里偏阴,身上阴气比常人重,体温自然也就比旁人低一点。不过现在,他体温低的就有点吓人了,也难怪宋寒会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他是个死人。 虽然没死,不过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那天晚上为了不让肖云鹤担心再加上奇怪的自尊作祟,让秦致一直撑到肖云鹤送他回去又出门回警局上班之后才发作。他本来身上就有伤,底子就是虚的,再跟白婉一斗法就跟在一块原本就满是裂纹的玻璃上又补了一榔头没区别,再加上这次又没人能在旁边帮衬着,秦致整个人其实已经算是垮了。 这件事他没跟任何人说,不跟肖云鹤说那是没必要,秦瑶和小伍那儿算是有意瞒了,弄到个药石无用的地步归根结底还是自己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别人,也没必要让别人来担心。戏剧化一点的说法就是秦致从原本一个好好的世外高人一下子变成了武功全失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了。身上的阴气因此也不大控制的住,体温就比平时低了很多,身上太冷了有点嗜睡,这么下去呆在家里时间久了难免会让秦瑶和小伍发觉出不妥来,索性就出来算是散心了。 有关A大的案子也只有李昊那种死在大庭广众下的死法不太好善后,最后据说是更高层的组织出面了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这件事给压下去了,排除了用了什么法子给人洗脑的可能性,要真是单纯人为的镇压下去那些铺天盖地的留言那估么着也真是权势滔天的人才能干得出来了。白婉解决了秦瑶没事儿了秦致也就没多大精力去关注A大的事儿了,反正平静了下去之后学校的一应活动还都照常,虽然会成为学校的黑历史被记上一笔,但哪个学校没有点这种堪称诡异的流言的。 秦瑶现在就是个半上课半修养的状态,基础课程有小伍帮着补习,专业课程宿舍姑娘们自告奋勇的轮番上阵,日常起居秦致也跟邻居打好了招呼,秦瑶本来就不招人讨厌,隔壁那些个子女不在身边儿的大爷大妈总算把自己满腔的慈爱找到了突破口,在细节上倒也给秦瑶想的周到,还时不时的炖锅鸡汤或者做点排骨过来给秦瑶当加餐。 看着妹妹生活无忧秦致也就放心了,虽然有些人对妹妹还伤着呢做哥哥的就要出门有点微词,但秦致还是出来了。 都准备走了倒是遇到件挺意外的事儿,翔高地产——如今该改名叫重华公司的现任董事长,就是那个一路顺风顺水运气爆棚的由一个助理直接变成董事长了的方慎,要请他吃饭。 方慎年纪不大,但是商场上的功夫还是很到家的。接手了破烂不堪的翔高地产,不急不躁,配合警察任劳任怨的查清了翔高这么多年的黑账,把公司的底子洗的清清白白。最后很果断的给公司改了名字表示同过去一刀两断,行事手段还是做事风格都透出一股很值得称道的果断来,单凭这一点秦致还是挺欣赏他的。两个月过去基本算是整顿完毕了,方慎通过警方找到秦致说当初还要感谢秦先生云云,想要请他吃饭,秦致想了一下,觉得吃顿饭没什么,也就去了。 方慎是个看着很普通的人,唯一不普通的就是他那双眼睛。方慎是重瞳,就是俗称的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并不是有些人以为的是一只眼睛里有两个黑眼珠那么惊悚。看着秦致像是对自己的眼睛很好奇似的,方慎也只能摸摸眼睛说这是出生就有的,没什么稀奇,倒是秦致半真半假的说了一句身带异象,也难怪方董事长能这么一帆风顺,像是恭维,方慎听了倒也算是高兴。 上古神话中说有重瞳的人一般都是圣人,眼下的时代里出不了圣人,但方慎的经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挺传奇。方慎出现的时间挺巧,就算秦致现在没那个能力看出方慎这个人是不是真有问题,但多少也对他多了一点心思。 然后就没什么,坐飞机,转大巴,来五台山。 虽然人多,但到底也算是山明水秀了,刚才调侃一句想求姻缘,也是三分真心七分假意,有些事情总像是求不得,还是说人就是牵挂太多顾虑太多。抬头望去,佛教名山的庙宇建筑自然不同凡响,山雾淡淡,到底是山中才一日,人间已千年了。 第二章 五台山又叫清凉山,佛教经典中相传是文殊菩萨的住处,《华严经》中有记:“东北方有处,名清凉山。从昔以来,诸菩萨众于中止住。现有菩萨名文殊师利,与其眷属诸菩萨众一万人,俱常在其中而演说法”则为佐证。佛教在唐代备受推崇,文殊菩萨尤其为佛教徒所尊崇,五台山也因此成为佛教圣地,在唐代达到了空前的繁荣。佛教东汉传入五台,历史悠久,风景秀丽再加上身后的文化底蕴,倒也是个同修身养性很是相宜的地方。 山水之间总是很有灵性,秦致漫步上山,难得觉得心旷神怡。五台山寺庙众多,经后代修缮之后更显得富丽辉煌,庙内的佛像宝相庄严,显出一副柔和神态,悲悯的看着下界的芸芸众生。 这是个很能让人安静下来的氛围,礼佛的人虔诚静默,捐出一把香火,俯首叩拜。 秦致穿过庙堂,山野深深,倒也不怕自己会迷路于此。山间又有羊肠小道,并非故意修缮,只是经年累月遭人踩踏,因而也就寸草不生以便路人。小道尽头一间独门院落,倒很有宁静避世的悠远,门口无人看顾,门上的铜环也是斑斑锈迹,秦致推门,山野空寂,吱呀的开门声也就传的格外绵长。 院门之内只一间低矮庙堂,中间供奉着一尊木制佛像,佛像前的香案上空空如也,地下所铺的蒲团也是破旧不堪。佛像旁端坐着一位肃容老者,双目微合,胡须尽白,一身灰蓝色的破旧袈裟披在身上,一手捻动着佛珠,一手敲打着木鱼,声音在空荡的庙堂中迂回震荡,平添了几分庄严。老者一左一右静立着两个小童,模样很是乖巧可爱,却缺少了一点孩童的灵动,静默的守候在一旁。 秦致恍若未见,直入庙堂。 山野之外远远的传来唱经声,恢弘庄严的声音仿佛漂浮在九天之外,让人听不真切。然而那宏大的气势,却能让人从心底产生一种敬畏崇敬之感,几乎要令人俯首拜下。 秦致很久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宁静了,很久。 他本身算是学道,并不崇佛,然而此刻却觉出一点虔诚,跪坐在蒲团之上,冷硬的寒气从膝盖蔓延直上。 他跪了一会儿,内心深处的浮躁与不安慢慢地沉静下来,单调的木鱼声又让他有些昏昏欲睡,几乎跌入到一个瑰丽的梦境当中。他的魂魄像是在不觉之间荡出了五台山上这间无名的小庙,回到多年之前那个血雨腥风的晚上。却又在他心思将将迷乱的一瞬间,恍惚间听到一声沉沉叹息。 秦致静默了一会儿,神智瞬间由混沌转为清明,他对着台上的佛像行了三叩之礼,而后起身,对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老者深深一礼,沉声道:“多谢。” “施主好自为之。”老人的头略略一点,声音却如同无波的古井,又静又远。 “师傅。”直到秦致走出庙门,站在老者左侧的圆脸小童忽然开口,“他是什么人?徒儿竟看不出了。” “无魂无魄之人,为师也看不透。” “那……” “既是有缘之人,随他去吧。” 老者与孩童的对话秦致并没有听在耳里,他走出很远,再回头时,那座小小的庙宇已经不见了。 世间一切皆有因果报应,倒也不亏。想通了这一层,秦致反倒觉得一直以来自己执着的某件事情,到底也不过就是个笑话。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认真地捐了一次香火,秦致俯身拜了一下,转身离开。 下五台山的路,并不难走。 只是天色已经黑了。 秦致有点诧异自己居然在那间虚无的庙堂里呆了那么久,也不知道自己下山之后还能不能找到暂住的地方。不过很快,他发现自己不用有这种担心了,还没等他下山,就已经有三个人把自己团团围住了。 三个陌生人,两男一女,两个男人的年纪大些,约么有三十五六,旁边跟着的女孩儿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眉眼间有一点闪烁着的傲气,看向自己的神情似乎颇为不耐。三个人身上的衣服式样都差不多,这也就衬得他们的面容都有些相似。 “秦致?”为首那个看似最年长者率先发话了。 “是。”秦致的眼神从那个女孩儿面上晃过,平平答道。 “在下张琏,这是胞弟张璟和堂妹张珂。” “你们是张家的人?” “齐云张家,秦少爷见笑了。”张琏略一见礼,“家父有要事想请秦少爷一叙,还请秦少爷方便。”他说的虽然很平静,但是言语之间却又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 秦致想的却又是另外的事。张家人多,分布又广,其实很难说他们哪一脉是正宗的天师传人。道教四大名山的地界儿上从来不缺张家的人,四川青城,江西龙虎,湖北武当和安徽齐云都声名在外,任一个都能挑起张家的大旗。眼下对方都已经自报家门是齐云山张家,秦致回忆了一下,觉得在能回忆的起来的记忆范围里自己应该跟他们没有过任何交集,非要和张家有关系的话那勉勉强强能扯出点关系的也只能是武当一门。可是眼下的情况却是张家至少有四个人不远千里的从齐云来了五台还指名道姓的说要找自己,秦致不清楚他们的来意,只能问道。 “敢问令尊是哪位?” “家父张衡之。” 张衡之这个名字秦致倒是觉得有一点印象,不过要是让他一时之间想出曾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倒也不易。老实说秦致现在不想搅合进任何一趟浑水,也只能淡淡道:“我与令尊素未谋面,应该没什么可谈的吧。” 倒是张珂先沉不住气了:“大哥你还跟他废话什么!直接绑回去不就得了!” “阿珂,不得无礼。”张琏看起来在同辈兄弟里还是挺有威严的,至少一句话能让张珂闭嘴。张珂被张琏一说悻悻地退到张璟身后去了,却朝着这边狠狠地抛来一个白眼,声音虽低,那句“敬酒不吃吃罚酒”还是让秦致听见了。 “阿珂年纪轻,性子冲动些,秦少爷还请多包涵。”张琏先替张珂挽了面子,又说道,“素未谋面也不一定无话可谈,此事事关重大,秦少爷还请务必前往,不然的话,在下也只能失礼了。” 这次的威胁意味就颇浓了,秦致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又想起事关重大这个意思怎么之前像是在哪儿听过似的,心念电转,秦致忽然想到了一个人——罗家的入赘女婿胡家辛,他当时来找自己的时候也的确说过什么此事不可与舒家和张家提起云云。 秦致忽然间有点明白他们为什么来找自己了。看了看眼前三个人的架势,秦致不觉得真打起来自己能有从他们手底下全身而退的把握。 有时候自暴自弃还真是给自己找麻烦,秦致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嘲讽的笑。略一权衡,也不知道罗家和张家现在的关系到底如何,与其现在非说要走以后被人扣上一顶不明不白的帽子,还不如先听听他们到底要说什么。 “那就有劳带路了。” 张琏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张珂则一副怕你跑了的防备架势死死地盯着秦致。秦致倒不在意她的目光,倒是那个张璟一直一语不发,眼神却又不像是不在乎这件事似的。 这边秦致被张家人带走了倒先不说,转回A市的地盘,肖云鹤这些日子总算又把单身宿舍收拾好了,躺在床上打了个滚。 尽管打滚这种行为很不符合肖警官一直以来英明的形象,但那是因为他实在太想念躺在床上的感觉了。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这两个月来的事儿真是一桩接一桩,搬到秦致家他不乐意去睡秦家给秦瑶留着的那间屋子,也不能跟秦致就挤在一张床上,要么地铺要么沙发;出了案子自己加班要么就是在办公桌上凑合,好点的情况是还能轮上沙发床,总而言之肖云鹤实在是太想念这种脑袋挨着枕头背贴着床的感觉了,于是一个情不自禁,在床上滚了一圈。 肖云鹤和沈恒协商的结果就是让许愿和殷浩继续住原来分给自己的那间,自己搬去新的住,倒不是说新宿舍比原来的宿舍好多少,就是肖云鹤洁癖犯了,想着自己原来留着的那套东西许愿和殷浩估么着已经用过了,自己再折腾换了也是麻烦,保不齐还让许愿和殷浩多想了,因此也就没打算再把房子给换回去。 恢复到一个人住的情况肖云鹤多少有点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种解脱的感觉。倒不是说和秦致一块住他觉得不高兴不适应什么的,就是觉得哪儿有说不出来的别扭,太客气还是太拘束了,总而言之就不像秦致和他妹妹那么自在。 秦致出门旅游了,秦瑶说的,没说去哪儿。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肖云鹤总觉得秦致走了之后奇怪的事儿也变得少了,天气也变得好了,整个A市被阳光普照的让人脑袋发晕。众人休息了几天熬夜干活的精神气儿算是补回来了,倒是前一阵看着他们忙忙叨叨一副很悠闲状态的重案二组接了个走私案最近忙的人仰马翻,虽然二组有族长但是沈恒不管怎么说还是监着整个重案组的,比起肖云鹤舒凌他们,这几天倒也没闲着。 重案一组的日子平静的过了几天,全体人员都保持在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里。肖云鹤早晨准时出现在警局算是上班打卡,然后没什么事儿就拎瓶红茶饮料歪在沙发上看书。乔源光明正大的把局里电脑挪作私用,兴致勃勃的开发警局内部的聊天系统软件顺便更新资料库。舒凌也看书,看的是前几天他爸特地从家里给他快递过来的家学资料,舒凌不知道怎么幡然醒悟了觉得自己再不学点什么就完了,好在他天分不错,唯一要命的地方就是兴致起来了顺手就捞个人过来检验学习成果。前两天有个倒霉催的被舒凌烧掉了一块头发,想遮掩就只能剃了发型也别无选择只能是个秃瓢,人家不乐意,舒凌最后从柜子里翻出一顶帽子算是赔给人家了,最后倒把沈恒气得够呛。 许愿跟着何其昭验尸去了,殷浩在健身房整天跑步又或者是打拳,肖云鹤觉得他身上功夫应该不弱,也不知道警察局里到底允不允许打架斗殴……不,切磋这档子事儿发生。 肖云鹤当年可是徒手制服过持刀歹徒的,撩开衣服一看肌肉虽然没有殷浩那么夸张,不过也还不错了。 就这么无所事事的颓废了好几天,沈恒一拍桌子,案子来了。 昨天早晨五点的时候在市郊发现了一具无头男尸,是早起来做道路清洁工作的环卫工人发现的。环卫工人说当时就看着一个人像是脸朝里的趴在草丛里,以为是喝醉了不小心倒在马路边儿上的人呢,环卫工好心好意的走过去预备把他叫起来,说回家睡去吧别在这儿歪着了,结果凑过去一看妈呀没有头,环卫工人直接吓的就坐在地上了。 本来这件事儿还轮不到他们手上的,按照正常的程序警方接警拉走尸体保护现场展开调查,警察局又不是只有重案组才能查杀人案,弄掉脑袋无非就是怨恨太深或者不乐意让警察那么快就查出死者的身份。后来尸体拉到法医那儿鉴定去了,何其昭和许愿那么一动刀子,最后发现那具尸体的脑袋是让人拿枪给轰掉的。 案件涉枪了之后就有点麻烦了,再一仔细查发现死者身上有个纹身,顺着这个纹身往下一查结果发现这是本市某个黑社会团伙的专用标志,这具尸体上的那个据说还是比较有身份的人才能文的样式。本地的黑社会团伙一般如果不把什么诸如贩毒啊倒卖枪支啊抢银行啊这类的大事儿做在明面儿上,警察还是不乐意管他们的,井水不犯河水,真硬碰硬了还不知道吃亏的是谁呢。 不过眼下这事儿就有点麻烦了,尸体在警察局搁着总不能不查吧。黑社会团伙里还是有俗称线人或者卧底的这类生物存在的,局里这边还正犹豫着要不要联系他们呢结果他们自己先找过来了,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偷偷交换了一下消息,才知道最近他们和另一伙干上架了,死了几个人,其中还包括干部级别的。 肖云鹤知道A市有两个比较出名的黑帮,集团核心都是家族制的,于家为首的那个就叫于家社什么的,另外殷家为首的那个叫饮冰组,乔源最初知道这个名字的时候笑了半天,原话说的是“一个黑社会头子还为了国家社稷忧虑焦灼这不是欠抽么,真有这个觉悟干啥不直接自首来啊。” 肖云鹤知道饮冰这俩字还是因为梁启超,饮冰室主人威名在外不是么,殷家用这个名字大概也就是饮殷差不多同音,至于他们的发家史肖云鹤没心思知道。 于家社的头子叫于宝生,目前传回来的消息是这次和殷家起了冲突他们家死了五个人,其中的于克柔和于小锋是于宝生的亲侄女儿和亲侄子,另外还死了于宝生的一个副手,剩下两个人倒无关紧要,都是下手。据说于宝生他妈听说孙女儿和孙子死了之后,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脑溢血,在医院抢救了三个小时没救回来直接送进停尸间了。所以这些天于家安分了不少,据说是在忙活老太太和两个小辈的身后事。 问题就出在身后事上了,黑帮火拼有条件的话死了人无论尸体烂成什么样都得带回去的,于小锋虽然掉了脑袋但自然也得被带回去,这几天都准备送进火葬场然后办葬礼了呢,就那么一晚上的事儿,于小锋的尸体不见了。 然后不知道怎么就跑到大马路的草丛边儿上了,还被人给发现就报了警了。 于家觉得事情大条了。本来死了人了他们都认了,谁成想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招惹上警察了呢。 第三章 鞋子细长的高跟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响声。 位于市中心的高档写字楼,要是在有好太阳的天气从楼底下往上看,外层的玻璃墙几乎要闪瞎人的眼。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十八楼,于克柔踩着高跟鞋从电梯里出来,在空荡荡的楼层里留下清晰的响声。 十八层是挂牌经营的心理诊所,只有一个男医生,姓颜,年纪不大,也就三十出点头,据说是英国心理学毕业的博士,学成后归国开了这家心理诊所。当然,男人的学历如何并不是于克柔关注的重点,她的关注点只是,这个男人很帅,是她喜欢的类型。 出身于一个没什么内涵的黑帮家族直接导致了于克柔从小到大见的都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直到六岁被送进小学之前于克柔还一直不觉得说话的时候带着满篇的脏字儿有什么不对,结果一开口就让学校老师给狠批了一顿,于克柔回家抱怨了一通,本意就是发泄,结果改天老师就在下班路上被人给报复了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于克柔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内心深处还没黑成个乌贼,还自觉得有点对不起那个老师,本来还想努力的表现的好一点,结果自打这事儿一出之后就没老师买她的帐了,要么是把她当祖宗供着要么就是把她当透明人撒手不管了。 家族的彪悍作风让于克柔小学勉勉强强毕业了之后就再也读不下去了,学校里同学没人敢惹她,老师们也不太待见她,一律采取冷处理。再加上她爸在她五年级那年不小心被人一刀给捅死了,于克柔寄养在大伯家里,脾气变得实在要命,再加上她小学毕业考试的成绩不算太理想,因此初中也就没去上。 她大伯于宝生倒是挺坚信知识就是力量,也因为他妈王瑞芬还算是爱屋及乌的顾念着小儿子留下的这个闺女,也就没在教育方面对于克柔过分的苛待,家里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儿在学校都一个待遇,索性就把年纪差不离的小孩儿都拢到一起请了个家教过来。家教过来也纯粹是因为于家开出的高薪,但毕竟对方是一帮黑社会头子的后代教起来不能打不能骂的也战战兢兢,最后的成果也只能达到让那一帮未来家族的中流砥柱们明白了阴天了就可能要下雨,历史上有哪几个著名的皇帝,偶尔兴致上来了能说两句骂人的英语,收保护费的时候会算钱也就得了。 于克柔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为了一个认为自己还不算太糟糕的女人。 于克柔今年二十三了,说情窦初开这年纪有点晚了,但是要论起动心来这么多年却是寥寥几次,颜医生无疑又是这寥寥几个中最让她上心的一个。颜医生说了一句你穿裙子挺好看的,于克柔就跑去买了一堆以前她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碎花裙子每天换着穿,颜医生说了一句染发不好,于克柔就跑去美发店把头发又给染成墨黑墨黑的,只想着恢复本色了也没想着这是对头发的二次加工。 至少现在,在颜医生潜移默化的改造下,只要于克柔不开口说话,她看起来还真有点像个淑女。 写字楼十八层只有颜医生的明心心理诊所,窗明几净,柔柔的帘子挂着让室内既不是刺眼的明亮也不是过分的阴暗。于克柔推开诊所大门的时候,颜回生正端坐在桌前整理着病人资料,牛皮纸的封,内页是米黄色,颜回生惯用钢笔,手指也生得漂亮,握起笔的样子在于克柔看来十分赏心悦目。颜回生的字迹也很挺秀,带着一点花体英文感的中文,交错起来有种灵动的柔软感。 他感觉自然十分敏锐,在于克柔推门的一瞬间,脸上就已经挂上了得体的笑意:“你来了?”又用一种很惊讶的眼神看着于克柔放在他面前精致的小纸盒子:“什么?” “我记得上次你说爱吃那家时光机的草莓蛋糕。”于克柔靠着桌子,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每天限定十个,你嘴可太刁,我去的时候就剩下一个了,顺手就给你带过来了。” “那还真是多谢大小姐厚爱了。”颜回生伸手打开面前的小盒子,时光机是附近一家很有名的甜品屋,几款出名的点心都是每天固定供应多少个的限定款,正是因为这种“就算你有钱但是没那个运气你就吃不到嘴”的经营模式的推动,反倒让那些不容易死心的顾客频频光顾,牌子也做的越来越大。 盒子里两把小叉子,颜回生自己拿了一把,另一把递到于克柔的手上,推开正在整理的病人资料,颜回生坐在椅子上,于克柔单手一撑坐在桌子边儿上,两个人一起吃一块蛋糕。 “我就喜欢你这里。”于克柔舔舔嘴唇,“比我家里自在多了。” 于克柔没对颜回生隐瞒自己的身份,相反,她就喜欢颜回生这种就算知道了自己身份也还对自己保持着平常态度的人。自己弄脏了他的资料他会发脾气,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生气了会遭到打击报复;关怀和问候的话都说的恰到好处的自然,一点不让人觉得是故意讨好;就算之前家里的某人看不顺眼上门过来找麻烦,颜回生也没有一点怯懦的意思——这就让于克柔更喜欢他了。 只不过她还不清楚颜回生对她的这种态度是不是喜欢她,就算是黑帮世家里出来的小姐,在关乎自己可能的终身大事的问题上还是没那么容易拉下脸来主动问“你他妈的到底喜不喜欢我啊?准备娶我回家不娶啊?” 于克柔一方面很满意与现在这样的关系,比朋友更亲密也更暧昧,但同样让于克柔稍有不快的是,这种关系又比爱人差了一点,于克柔又有点自欺欺人的不去在乎颜回生是否跟别的女人还保持着这样的关系。 “怎么想起过来了?我记得今天没有你的预约。”吃完蛋糕,颜回生拿纸巾擦了擦嘴,半开玩笑的说。 “还能怎么着,不就是于小锋那个……”于克柔顿了顿,强迫自己把破口大骂的冲动给忍下去,“整天除了吃就是睡晚上再跟一群女的滚床单真他妈的不怕精尽人亡……不就仗着……操,他迟早得死在女人手里。” 于小锋是于克柔的表兄,俩人的爹和于宝生是一个妈生的,可惜于克柔她爸她妈都死的早了。女孩儿本来就不太受重视,而何况于克柔这样父母双亡的小姑娘,于克柔一直觉得于家兴许觉得没把自己赶出家门就是仁至义尽了。反正她跟人打架从来都是下黑手,多少年前于小锋刺了她一句于克柔直接照着于小锋两腿之间就踹过去了,自从那次之后梁子就算是结下了,两个人之间总是有点看不对付,后来于克柔凭着剽悍的作风不输男人的战斗力得了大伯于克柔的青眼,于小锋也是自小被训出来的自然也不是一撂就倒,两个人也算是平分秋色,年纪到了各自被于宝生分了一批人,但是因为都一块住在大宅子里,于克柔期待的俩人分道扬镳的剧情就并没有出现。 于小锋每天不带个女人回来就觉得浑身难受,于克柔听了好几年床板吱呀吱呀的响,不仅没默认为催眠曲反倒每次都跟火星撞地球一样,恨不得一脚踹开于小锋卧室的大门把他跟那些个嗷嗷叫的女的一起抽一顿,偏偏还因为就是在大宅子里禁止私下斗殴,于克柔就这么憋了好几年,最近是因为有颜回生的开导她才变得没那么暴躁。颜回生也知道于克柔看她那个所谓的表兄很不顺眼,不过倒也不站在于克柔的立场上表现出明显的喜怒来。 “你总想他干什么?”颜回生站起身,伸手从立柜里拿出一个小茶叶盒,“我泡点茶给你喝,你既然觉得他迟早得死了,好好等着那一天不就得了。” “我还以为你会教训我。”于克柔扑哧一笑,“还以为你们做医生的都有好生之德。” “那不包括自作自受,要是你说想一枪崩了他,我就不能看着不管了。”颜回生从罐子里捻出一点细碎的茶叶末,放到杯子里冲了,又加了一点柠檬片,递给于克柔。 “我就喜欢喝你的茶。”于克柔的眼睛瞟了瞟那个又被颜回生收起来的小茶叶盒,“你也不告我这什么茶,我喜欢,总想自己买点。” “商业机密,于小姐也不可奉告。”颜回生笑了笑,看见于克柔整个人陷进沙发里,慢慢喝茶。 “休息会儿吧。”他说。 “哎……”于克柔长长叹息了一声,茶喝着,有种清淡不觉得发腻的甜香味晃了心思,慢慢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等到她呼吸慢慢平稳下来之后,颜回生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淡和疏离的表情。他若有所思的看了于克柔一会儿,顺手拎过一床毯子给她盖上。 于克柔是被噩梦惊醒的。 那种脚下一滑的真切感受,让她的冷汗都沾湿了额头。 自从她有记忆以来似乎就没经历过那么狼狈的场景,穷途末路,几乎让她丧失了任何反抗的念头,临死前的那一刻就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只是梦醒了那种惊悸的感觉仍旧在,具体的场景却记不得了,从那种恐怖感中挣脱出来于克柔很庆幸的发现自己还在颜回生的诊所里,她真的睡了很久,早晨来的,现在太阳都快落山了。 “醒了?”颜回生端着一小碟炒饭,“看你睡得很熟就没叫你……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做噩梦了?” “……算是吧。”于克柔扶了扶额头,“有点……算了。” “吃点东西吧,我刚刚用微波炉热了一下。”把筷子和勺子递到于克柔的手里,体贴的小动作让于克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立刻决定把这个不知所谓的噩梦扔到一边去。 慢慢嚼着炒饭,虽然味道一般,但于克柔还是觉得有那么点小小的甜蜜,抬头看了一眼表,才想起来前几天于宝生似乎就说过了今晚要全员到齐,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宣布。于克柔对她这个大伯的印象还不坏,所以也并不是很想爽他的约,匆匆把饭吃完,跟颜回生告别了一下,踩着高跟鞋就离开了。 于克柔赶回来的时候全员基本都已经到齐了,虽然时间还没到,但这种某种意义上的迟到还是免不得让于小锋又刺了几句。于克柔懒得理他,一路开车回来脑袋有点晕晕的,也只找了空位坐了。于宝生今晚宣布的消息还真是重量级,本来于克柔还想着有什么大事儿要把那些平时都见不着几次面的人都从各个角落里给拎回来了,结果就是,于宝生表示,于家社要和饮冰组干架。 饮冰组于克柔知道,殷家,名字看着文绉绉的,其实也和自己这边是半斤八两。于宝生这次是绝对的先斩后奏,先是把战书都下好了,然后才跟众人摊牌,这话一说出来众人哇啦哇啦的说什么的都有,直到于宝生吩咐手底下来拎来了两大皮箱的枪,众人这才闭嘴了。 老大这回是下了血本了,再加上对枪很懂行的就拿眼那么一打量,就知道于宝生这次拿来的这批货绝对不差。命令似乎就这么下死了,于克柔跟着人也拎了一把,脑袋还是晕乎乎的,还被于宝生关照了几句。 “明天晚上,八点,南四十桥!”于宝生咬牙切齿的下命令,“都给我记好了!” 杂乱的“是”中,于克柔觉得自己真不太舒服,没被这热烈的情绪所感染,于克柔简单地应和了一下,回房间了。 第二天睡了大半天精神倒是还好,大厅里见面的时候顺手拎了个飞镖冲着于小锋的脑袋就过去了。于小锋伸手接了大骂“你他妈的欠揍呢”,于克柔就回过去一个凉森森的笑,有点邪乎,于小锋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转眼又觉得自己怂的要死。 晚上,八点,南四十桥。 于克柔穿了一身黑,不为别的,这个时候穿的花花绿绿的淑女看着就没气势。皮裤皮衣加上皮靴,手枪在手里转了一圈倒也觉得手感不差,英姿飒爽。殷家倒也来的很准时,为首的是个穿迷彩服的大腹便便的胖子,胖子和于宝生一言不合就要开打,两拨人一窝蜂似的涌上去,平时干架于克柔不是没见过,可拿着枪了这还是第一次,以前踹啊揍啊棍子打啊不怕一次就死人,眼下拿着个万一没找准位置就能把人一下子弄死的玩意儿,到底还是女孩儿,动作上慢了两分。 于小锋已经冲出去了,背影倒看着很是宽肩阔背,于克柔脑袋里只是那么个恍惚的念头一闪,昏昏的,可是场景却很清晰。有人一枪打碎了路灯,快到冬天了,八点多天色早就暗了,人影重叠在一起,模模糊糊的,于克柔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大宅子,于小锋赤身裸体的和一个女人抱在一块,做||爱的声音让于克柔听得反胃又想吐,然后她发觉于小锋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仍然沉浸在他那一张床的小世界里。手里还拿着枪,长久以来的恩恩怨怨像是被无限的回放,那句“你不就是个女人得瑟什么呢”听起来尤其的刺耳,于克柔只觉得全身的血都热了,手抬高,手指微微一动。 “砰!” 她被这一声枪响惊醒了。 于小锋奔跑的姿势定格在那里,夜太黑了,看不清楚,就看见他整个人都往前头扑倒下去。于克柔惊慌失措之下又觉得心里有一点快意,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的开了枪,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觉得自己像是疯了,还是纯洁小姑娘时候的记忆被翻出来,于小锋连笑带讽的表情让她恨得难受,周边人的叫喊听不到了,她冲上去,对着于小锋的脑袋打空了枪里的子弹,然后她觉得自己的身上也被开了个洞,温温的东西流出来,停不住了。 停不住了。 她似乎又做了那个梦……快死了,那种失足落下去的感觉,让她又想抱着头尖叫起来。 第四章 医院的长廊里,弥漫着一股死寂的味道。 于宝生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手术室对面的长椅上,眼神失焦,却在死死地盯着那一盏高高亮起的红灯。一众手下们蔫头耷脑,也不敢同他说话,只是静静地杵在那儿,试图和医院死白的背景融为一体。 可是任凭于宝生再怎么觉得自己的决策是昏了头,恨不得狠狠地扇自己几个巴掌,也改变不了现在所要面对的事实了。 刚刚医生已经出来过一次,一脸遗憾的表示了对于宝生副手回天乏术的遗憾,还有对于宝生母亲情况的不乐观。与殷家的争斗几乎是于宝生完全没有料到的惨败而归,最不懂的就是为什么自己一直青眼有加的侄女儿会突然反水把她表哥的脑袋射成了个筛子,这几乎对这一次的行动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那一幕发生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愣了,殷家的人回过神来二话不说就朝着于克柔招呼过去了,为了保护瞬间傻了的于宝生他的副手替他挡了一枪,直接被子弹戳在了心窝子上。于家狼狈撤退,于宝生费大力气弄来的两箱子好枪倒便宜了殷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想抱着于小锋尸体赶紧跑的时候身子是抱起来了,脑袋在外力的作用下一下子从脖子上给掉下去了,咕隆咕隆的滚了好远,两个小的连滚带爬的过去捡回来了,自己也光荣了。 这边火急火燎的带着还有口气的往医院跑,那边老太太又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今晚一架自己还算喜欢的两个小辈自相残杀的一个死一个伤,一下子没喘过气来晕在床上了,留守的人张罗着连忙往医院去送,和还有口气的副手一块推进了急救室,于宝生眼睛都红了,多少年了,什么时候从根儿里出了这样的暗亏!回过味儿来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被猪油给蒙了心,没事儿跟殷家斗什么斗!就算为了争东西用点别的法子不成么!非弄的自己这边儿有死有伤的! 那边于宝生是整个懵了,不多时医生脸上罩着一层遗憾的又出来了,说是脑溢血,balabala的又说了一大堆专业名词,最后告诉于宝生,没救回来。 老太太蒙着白布被推进了停尸间,于宝生脑袋一晕,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整个人一抖,之后也被送进抢救室了。 于宝生到底还是有点底子的人,没学着他妈一口气喘不上来一下子就去了。在医院躺了一天强撑着从病床上爬下来就为一众人处理身后事去了,脸上的表情狰狞的要死,滚着一种近者皆死的肃杀。于克柔和于小锋那是死透了,在家里放着终归不是个事儿,最后于宝生安排着先放到殡仪馆去了。这边老太太葬礼的一应物事还没打点全,那边又传来消息,他那个掉了头的侄子的尸体不见了!自己这儿还没来得及找呢,又有人急急可可的递消息过来,说是尸体让警察给发现了,这回麻烦大了! 警察不乐意有事儿没事儿招惹黑道,黑道也不是仗着一口胆气就能说随便你警察上门来了咱们就真家伙干。于宝生觉得自己这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警察难对付,现在为了避免惹祸上身也只能打死不承认那具尸体跟自己有关系了,葬礼怎么办?只剩下个头给谁看呢?还是干脆让人去警察局里给偷回来?大半夜扛着个无头尸也得真有人有那个胆气!于宝生忙糟糟的想着这一堆破事儿,觉得一个头变得两个大,还得随时提放着警察上门找麻烦,短短几天,整个人就跟脱了形似的,看着也离垮不远了。 殷家没趁机再补上一棍子也没能让他有点安慰,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于宝生绝不认为殷家是想放自己一马,反而更担心他们现在不动作是准备筹划笔大的好吧自己一锅端了,一想到这一层,于宝生这就更愁了。 警方安插进于家的内线毕竟还没有接近核心地位,能打听到死了几个干部后来又补上是于克柔崩烂了于小锋的脑袋已经是能力范围里的极限了。倒在路边的无名尸体基本已经确认了是于小锋,案子之所以转交给一组就是因为不知道于小锋的尸体怎么好好地从殡仪馆的冷柜里转移到了大马路边儿上的,后来许愿一补充就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了,按道理说都送到殡仪馆的冷柜里了就不该穿衣服了啊?那于小锋身上的衣服是谁给他穿上的?谁那么有闲情逸致的还给一具没了脑袋的尸体穿衣服啊。 乔源听着一抖,借口上厕所,不听许愿在那儿啰嗦个没完了。 “情报对不对暂且先搁一边儿,那个脑袋我没看见,就单从他脖子这一圈儿看这痕迹绝对不像是一般手枪的痕迹。手枪能不能把人的脑袋轰下来我先存个疑……当然还是有可能的只不过是手法问题,不过要按常理分析没人会在那个时候想着怎么用枪把人脑袋从脖子上给弄下来吧……” 许愿喋喋不休,得出的结论是要么就是一切太凑巧,要么就是这件事情不寻常。经历过A大的案子之后整个一组就对巧合这俩字儿有点敬谢不敏了。案子都捅上来了还能怎么办?查呗!肖云鹤从椅子上站起来,觉得自己之前觉得秦致走了怪事儿都跟着他跑了A市变得阳光灿烂绝对是自己的错觉,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哎? 肖云鹤觉得自己的脸僵了一下,倒不是说想起秦致来是件多么十恶不赦的大事儿,就是想起来的太自然让他觉得有哪儿不对。下意识的摊开手掌看了看,那天晚上被秦致划出的伤痕犹在,已经结痂了,估计过几天就好了,不知道怎么就想起那天晚上秦致手指划过这道伤痕时的触感来。黑暗隔绝了视线,感觉上的东西就会变得很敏锐,肖云鹤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秦致的动作里带着的那种近乎依恋的温柔感,让肖云鹤猛地从遥远记忆里翻找出母亲抚摸自己头顶时的样子。 可是,又有哪里不一样。 母亲当然是爱他的,那秦致呢? 坦率的讲,肖云鹤并不是一个太会承接温柔的人,比起期待着别人对他如何如何的好,他有些时候反倒更期待别人对自己不那么亲近。秦致的出现显然打破了他这许多年来为人处世的某些定律,关键是,肖云鹤还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最多是在细节上觉得不自然罢了——不是说秦致的所作所为如何如何,只是觉得有些事情上自己和秦致不该是这个样子罢了。就算最初他看秦致百般不顺眼,到头来也是默许了他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存在着。 肖云鹤难得觉得茫然了,到头来是被许愿一巴掌拍醒了,也不知道许愿看出来什么了就一副“我懂你你不用解释了”的样子,更让肖云鹤觉得莫名其妙了。 “想他了?” “啊?”肖云鹤手上的伤不是秘密,虽然秦致和白婉斗法的过程在沈恒那儿是省了,但是架不住舒凌和许愿的好奇肖云鹤还是略提了两句,当时许愿就笑的那个暧昧啊至今还是肖云鹤心里的一个疙瘩。要不是看他长着一张高中生似的娃娃脸,如此三番两次下去肖云鹤还真想撸了袖子揍他一顿你有事儿没事儿别那么延展性思维不行啊? 肖云鹤就算再迟钝也看得出许愿这可能是想歪了啥了,但是人家每次又不宣之于口,让肖云鹤连说两句来个辩白的机会都没有了。 肖云鹤也只能装傻:“殷浩呢?” 这倒不是他随手拽个人过来当挡箭牌,只是因为殷浩平时不迟到不早退的这个案子里却一直没见人影,也难怪肖云鹤有此一问。 “这个案子,他办不了。”许愿的娃娃脸上难得浮上一点愁绪,对上肖云鹤疑惑的神情,顿了顿,只撂下一句话。 “他可姓殷啊。” 这次和于家社干架的饮冰组就是殷家,许愿话虽然说得不直白,但肖云鹤听懂了。虽然不清楚殷家的人怎么会来做警察,然而事实都摆在这里了,殷浩如果真跟饮冰组有关系,不管是以前闹翻了还是现在仍有联系,都不适合搀和到这个案子里来。 肖云鹤招呼了一声舒凌,去南四十桥还有于小锋的陈尸地勘察现场去了。 然而总归有些东西是警察不知道的,能做殡仪这行当的人胆子一般都够大,可这次殡仪馆老板的胆可都要给吓破了。以前天不怕地不怕还能拍着胸脯说人的恐惧来自于对未知事物的联想,你说有鬼,行啊,抓来一只给我看看啊!尸体不就是一堆动不起来的人体组织么有啥可怕的,人体代谢都停了脑袋都死了,怎么可能再动的起来啊?话虽然这么说,可是等到亲眼看见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除了做殡葬的人希望自己生意发达之外估么着没人希望死人生意日日兴盛的,殡仪馆老板收了于家的钱,也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死了人就拉过来,不报给警察又能把尸体处理掉,两全其美。这回拉过来一个身首分离的也没当事儿,洗干净了装进冷柜了,然后尸体不知道怎么就不见了。殡仪馆老板吓坏了于家不好惹啊!然后一查监控录像更是吓趴下了,录像没头没尾,就是看见个没脑袋的人自己亲自动手穿上了衣服裤子,大摇大摆的走出去了。头滚到一边儿,等身子的影儿都看不见了在原地蹦来蹦去的。关键是于宝生正在为一堆事儿心烦呢,压根就没工夫听他说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儿,殡仪馆老板整天捏着个灵异录像心慌慌,大半夜的也不敢睡,整个人也熬得差不多了。 也合该这录像被肖云鹤拿到手了。肖云鹤和舒凌先去了南四十桥,两拨人干架于家落荒而逃了之后殷家自然收拾了一下残局,血迹被擦干净了,弹壳被收拾了,连一枪崩碎了的那盏路灯都假装被偷走了。该有的痕迹鉴证科的人查的差不多了,至于于小锋尸体被发现的草丛边儿,那就更没什么看头了,该取证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都一并做了。肖云鹤和舒凌正打算走呢就见路边儿冲出一个人来,举着个东西就在那儿喊警察同志我有线索汇报。殡仪馆老板心理压力太大觉得再揣着这个东西自己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死了,也不管自己以前帮于家收拾尸体的时候收了多少钱了,判个几年也比不明不白的死了好啊!哪儿哪儿发现一具无头男尸报纸上都说了,他就觉着警察肯定还得来就在这儿守株待兔了,没想到还真让他给等着了。 把殡仪馆老板带回去突击一审,颇有收获。录像乔源接手了,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特别从柜子底下拿出一袋袋装葡萄糖表示万一自己倒下了赶紧进行急救。于小锋的脑袋也派人去殡仪馆拿回来了,回头直接给法医室送过去了。然而最重要的消息还是本来应该被排除在这个案子之外的殷浩带来了,殷浩不知道去干什么了,神情显然很疲惫,只是回头来跟沈恒说了一句。 “他们是在抢一本书。” “啊?” “好像是叫什么《魂梦录》还是《梦魂录》的……” “谁他妈问你这个了!我不是叫你别搀和么你还上赶着!”不知道沈恒之前和殷浩交待什么了,反正看意思殷浩是没听他的话,沈恒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大气,许愿不知道从哪儿听见了又赶过来劝架,肖云鹤在边儿上听着,觉得真是好久没这么鸡飞狗跳了。 第五章 山西,五台。 谢明煮好了一锅刀削面,正在用汤勺细细地调着卤子,一抬头看见前几天住进来的那几位客人回来了,顺便还带了一个面生的人。 谢明原本是专职开面馆的,店面不像酒店之类的那么辉煌气派,也就是沾了优越地理位置的光,往来的人饿极了倒也很乐意到他店里坐下点上两碗面呼呼的吃。前几年他老婆看五台旅游旺季的时候周边的旅馆很难订上,就有了主意说把家里的后院拾掇拾掇也能招一部分旅人来住,额外赚点外快,谢明觉得这主意挺好,也就同意了,只不过眼下都是五台旅游的淡季了,自己这种不太正规的暂住小院也能迎来客人,倒是让他很觉得意外。 家里总共住了两拨客人,一拨姓张,两老三少,就是刚才回来的这几个,两个年纪看着大些的今天没出门就是了。还有一拨姓罗,其中两个人像是兄弟,一个四十来岁,一个看着则小些,也就二十来岁。这两拨人似乎是认识的,不过谢明觉得自己一个卖面条的,也没那闲工夫去管人家的家事。 八个人,自家后头的小院基本都已经住满了。张家三兄妹进来的时候谢明还问了一句几位今天晚上吃什么,张璟开口要了几碗面,然后说不用送过去了我们自己来拿,谢明应了,回身就去备下今天的晚饭。 谢明家的小院和前头的面馆是分开的,他们夫妻两个也不住,栅栏一围上里边儿倒是很像个世外桃源。秦致只抬眼打量了一眼,小院周围被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气包裹着,淡淡的金华流过,眼看对方这次是下了大手笔。 “我倒是好奇你们花这么大力气布结界干什么。” “有备无患罢了。” 回应秦致的却不是张家三兄妹中的任何一个。这声音颇带着点苍劲浑厚的意味,从屋内步出的老者一身灰蓝色的对襟短褂,脚下踩着一双黑色布鞋,眉眼之间倒是一派温厚态度。 “哦?怎么说?” “总有些事情的发生是我们始料不及的。”老者笑道,“在下张衡之,贸然请秦少爷来,还请见谅。” 张琏和张璟不知道什时候已经退到了张衡之身后,张琏低声叫了一声父亲,张衡之点头应了,张璟却没有说话。张珂喊了一声师伯后,也垂手退到了更侧边的位置。 秦致总算想起来曾经在什么时候听说过张衡之其人了——张衡之的毛笔字据说很不错,舒良平跟他略提过两句,当时可没说他是齐云山张家的人。 “那总比我不请自来的好,张先生,有话直说吧。” “外面风大,秦少爷还请进来说话。”张衡之伸手做出邀请的动作,脸上一点儿对于秦致冷淡态度的不悦都没有显现出来。反倒是张珂,喜怒都毫不遮掩的摆在脸上,像是要是方便的话立时就捞起一块板砖朝自己脸上拍过来了。 秦致倒是分明自己现在骑虎难下的架势,索性倒一切顺其自然了。而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卷起一阵凌厉的鞭风,照着秦致脑后就直抽了下来。 秦致脚步一错,堪堪避过,那长鞭却像是有生命似的在半空中生生转了一圈,又朝着秦致胸口抽来。持鞭的年轻人也从邻屋一跃而出,看年纪也就二十岁出头,一身黑色的练功服衬在身上,让他像是一只敏捷的黑豹。 “姓秦的!”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大喝出这三个字,鞭花一抖,立刻就如灵蛇般朝着秦致脖子卷来,势头颇猛,像是立时就要把秦致勒毙于鞭下。秦致刚错身避开身后的一击,眼下再避着实有点困难,也只能探手出去,徒手迎了那年轻人来势汹汹的一击。 长鞭在秦致腕上抽出一道深深血痕,鞭梢却被秦致牢牢捉在手里,任凭那年轻人再怎么施力也拽不回半分。年轻人气急败坏,正欲弃了鞭子徒手攻来,却被正从邻屋赶出的中年男人厉声喝止。 “树玟!住手!” 这声音底气很足,十分响亮。 那被唤作树玟的年轻人闻声明显犹豫了一瞬,也就是在这一瞬之间,中年男人身后窜出一道灰影,劈手夺了那年轻人手里的鞭柄,一双干瘦的手死死地卡住那年轻人的动作,让他动弹不得。 年轻人显然气急败坏,先是怒喝了一声“放手”,奈何那道灰影仿若未闻,他就只能把头转向中年男人,喊道:“大表哥!” “楚江,把树玟给我带回去!” “大表哥!” 那青年犹在挣扎,奈何那道灰影的动作却快得很,一手反剪了他的双手锢在背后,另一只手捂了青年的嘴,直接拖回房里去了。 秦致松开手中的鞭梢,鞭子落地,溅起一地尘土,显然分量不轻。 手腕被连皮带肉的抽下去一大块,淋淋漓漓的正淌着血,在土地上聚成小小的一汪。 秦致用尚且完好的那只手捂了伤处,平视着中年男人的目光里却多了丝寒意。男人拱手一礼,道:“方才树玟无礼,还望秦少爷不要怪罪!” “罗家我又哪里怪罪得起了!”秦致冷声一嘲,片刻后又忽然道,“罗颂辉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难怪。” 中年男人不知道秦致所说的“难怪”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眼看秦致不再说话,也只好自报家门道:“在下罗树源,罗家长孙。” 罗树源的身份秦致已经猜出个七七八八了,所以名字他也就懒得问了。罗晋康的孙子辈从树字辈,刚才罗树源吼的那一声树玟就让秦致猜出他是罗家的人了。罗树玟叫的那一声大表哥再加上罗树源使唤的那个叫楚江的是罗家现任当家罗颂辉的内仆,秦致也不难看出罗树源该和罗颂辉有些关系。 既然都认定了对方是罗家,罗晋康四子三女,眼看着罗树玟的年纪比他这些堂兄弟矮了一截,秦致也能猜到他应该就是罗颂芝的儿子,胡家辛是入赘进罗家的,因此儿子跟了母家的姓氏随了母家的辈分也没什么不对。 眼看着一向不对付的罗家和张家都凑到一处了,秦致觉得自己真是掺和进了一台好戏。 罗树源和张衡之点头打过招呼,秦致兀自扯了外套里衬匆匆裹了伤口,眼看着对方以一种围拢的架势把自己拥进了屋内。 罗树玟方才被那个叫楚江的灰衣人绑了进来,眼下楚江虽然没在锢着他,看着却也老实了不少。屋内一张椅上还坐着另外一人,看见一众人回来便也起身,看衣服式样应当是张家的人。年纪约么比张衡之年轻个三五岁,白面微须,个子也矮些,神情也显得刻薄,张珂小跑了几步先站在那人身侧,低声叫了句爸。 他走动起来的时候,秦致才发现他是个跛子。 他神情冷淡,目光很是不屑的瞟过秦致腕上伤口,哼然道:“传闻果然做不得数,见了面才知道,也不过如此罢了。” “传言未必可以尽信。”秦致倒不在意他的刻薄,“诸位有什么事情,一并说了吧。” “还有什么可说的!姓秦的!你杀了我爸!我今天就是要杀了你给他偿命!”罗树玟显然忍耐了很久,眼睛红红的,眼看又想要冲过来,却因为被楚江按着肩膀,动弹不得,只能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秦致已经猜到罗树玟是胡家辛的儿子,此话一出,虽然不觉得胡家辛死了是个很意外的消息,但多少还是皱了皱眉头。 罗树源又对楚江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看好罗树玟不要让他再莽撞行事。而后,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互相之间也再不图虚礼诸如坐下喝杯茶什么的,单刀直入道:“胡家辛死了。” “然后呢?” “他最后见到的一个人是你。” “那你们想证明什么,我杀了他?” “你既然有胆子做了,就别他妈的不敢认!”罗树玟在一边儿扯了嗓子大吼,却被楚江一把捂住了嘴,只能挣扎着发出呜呜的声音。罗颂芝和胡家辛的婚姻本来就非她所愿,因而她也一直不算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儿子,罗树玟自小跟爸爸相处的时间比较多,感情上也更亲近些,此刻也难免气急败坏。 “关键是,我们在胡家辛身上找到了这个。” 罗树源从怀中掏出一物,是用绣了符咒的黄绢包了,随着这个布包被慢慢的打开,展露出的是一块雕刻成展翅欲飞的鹤形的白色玉璧,那只白鹤雕刻的栩栩如生,仿佛立时就要撞破玉璧展翅飞上天去。玉璧下方由红线坠着一个小小的荷包,上头用金线粗糙的绣了一个“秦”字,下边则垂着璎珞穗子,像是旧时文人墨客悬在腰间的物件。 秦致不由得失声道:“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当年在云锦山上,他可是亲手把这东西埋进了衡青的衣冠冢里! “那秦少爷就是承认这东西是你的了?”罗树源淡淡道,“胡家辛死的时候手里紧紧地攥着这个东西——这其中有什么缘由,还请秦少爷解释清楚罢。” “把它给我。” “什……” “把它给我!”秦致沉声重复道,手却在微微发抖,强压下心口传来的钝痛,上前就要去夺下罗树源手里的玉璧。 “姓秦的!你不要太不知好歹!”张随风——那跛脚老者暴起喝道,他虽是个跛子,脚下的动作却也绝对不慢,眨眼间就已经用一双铁掌将秦致的手腕牢牢卡住,秦致腕上有伤,直弄得张随风的双手也沾满腥滑的血迹。 那双铁掌的掌心炽烈如火,直像是烧红了的炭贴在腕上,张随风低喝一声,硬是将源源不断的热流直灌进秦致体内,直接与秦致身上的阴寒之力两相抗衡。 冷热交替之间,秦致已经接连呕出数口鲜血,身上的阴寒之气更重,直教人觉得像是杵在寒冬腊月的天里,全然不似正身处有暖风供应的房间。 “把东西交出来!”张随风冷然道,“邪门歪道,其心可诛!” 原本在院里空气也是寒凉,众人也就没太注意秦致体温的异常,眼下屋内阴风阵阵的境况足够要在场的所有人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普通修道者讲求阴阳调和,断不会在身上聚拢如此规模的阴气,因此也就在潜意识中都认同了张随风邪门歪道的说法。张珂脸上的不屑表现的更明显些,轻啐了一口道:“活该!” 秦致单膝跪地,强忍着翻江倒海般袭来的剧痛勉强定住神智,目光里不自觉的荡上一点阴寒之色,听了张随风的话却又在嘴角边勾起一点微嘲的笑意:“你倒是说说,你想从我手里拿走什么?!” “《魂梦录》!” 当日胡家辛来邀秦致所办之事正是要寻那一本《魂梦录》,开出的条件则是允诺在事成之后给秦致那枚半月玉佩。秦致对那本书并无太多兴趣,反倒觉得那枚半月玉佩玉性温和,与自己的伤处也该有些好处因此答应了下来。没想到回去之后正赶上秦瑶出事儿,那枚玉佩也阴差阳错的留在了秦瑶那儿。 “你以为我会留着那破玩意儿?”秦致冷笑,“我要是想要,在宛城地宫里随便带错一步路就能让胡家辛再也走不出来!又何必多此一举在外头杀了他还能让你们发现尸体给我自己找麻烦?还是说你们仅凭他手里有个我的东西,就一口咬定是我杀了他!?” “当然不止!”张随风一把抓过罗树源手里裹着玉璧的那块黄绢,秦致这才发现这并非一块绢帕而是一个做的极薄的口袋。张随风从口袋里倒出半捧纸灰,其中还有半张未曾燃尽的符纸先被他摘出,他单手托着纸灰,嘴里念念有词,不多时那捧纸灰上方形成了小小的风旋儿,忽地一下燃烧起来。 纸灰燃尽,从中跳出一朵幽蓝色的魂火,张随风将那朵魂火于秦致手上轻轻一推,刹那间魂火入体,再无踪迹可寻。 “魂火做引夺人性命,真是好毒的心思!”张随风随手捻过那半张残余的黄符摔在秦致面前,“姓秦的你倒是自己看看!这是什么符!” 明黄色的符纸虽然已经残缺不全,但秦致还是看得出其中的狠厉霸道,破魂亡命,用在活人身上必死无疑,更让秦致心惊的是,那符纸上残留的赫然是自己的笔迹。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亡命破魂,也亏得你敢做,还是说堂堂秦少爷,被人从身上引了魂火还毫不自知!我可不认为能随意出入宛城地宫的人就这点道行!” “师弟。”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张衡之忽然开口,截住了张随风连珠炮似的质问。他的眼神里似有一点不解,大步走到秦致身前,伸手钳住他的左腕,却只是静静地搭脉,并无其他多余的动作。 “你受过伤?”须臾后,他开口问道。 秦致不答,又听张衡之追问道:“是谁伤了你!” 秦致懒得跟他解释,也并不愿意把自己的恩恩怨怨公之于众。反倒是张衡之犹疑了很久,最终安抚性质的对众人说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云云,末了命张琏和张璟搜了秦致的身,取了手机打火机一叠空白符纸等物,这一夜就算是了了。 第六章 宋寒打了个喷嚏,急急忙忙的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来捂,唯恐对面那个西装革履的老头觉得自己不很周到。老头戴着副跟酒瓶底儿似的老花镜正在签支票,手颤巍巍的,宋寒脑袋里要不您老人家多写个零的念头一晃,又开始觉得头痛了。 老头姓周,是宋寒表叔宋观潮古董店里的老顾客,上次在店里看见个宋代龙泉窑的瓶子,喜欢的不行,本来宋观潮不打算卖的,最后磨了磨价格还是拗不过老头让他给收了。宋观潮看古董是行家,管账却是抓瞎,好在古董店店面不大,平时进项开支也好算,宋寒里里外外替自己表叔打理账目,久而久之也算是一把好手。 看着老头写好了支票,手颤巍巍的又给递过来,宋寒连忙把支票接过来,核对了金额无误之后赶紧贴身收好。老头子看着还挺慈祥,宋寒临走的时候还挺关切的嘱咐了一句年轻人注意身体,宋寒点点头说了声谢谢您,用大拇指使劲儿的揉了揉太阳穴,心想自己回去路上顺便买点感冒药吧。 宋寒前两天刚从五台山回来,大概是因为在山里吹了风的缘故,回来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有点感冒,打喷嚏,流鼻涕,头昏脑涨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偏偏他那个表叔还在这个时候跟人家谈妥了一个价格不菲的瓶子,宋寒想着要让自己表叔去了搞不好被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呢,眼看也就是一来一回的事儿,宋寒也就认了跑这一趟。 十一月的风吹的呼呼的,宋寒捂着额头拎回了几盒什么康泰克还有白加黑,回到店面里把支票往桌子上一拍,倒了杯温水喝了药,直接上里屋的躺椅上躺着去了。 有点冷……别发烧才好,宋寒掀过一床毯子,蒙着额头睡了。 宋寒表叔宋观潮的古董店叫方石斋,据说是为了纪念宋观潮年轻的时候因为对一块方石印章一见钟情,由此迈入古董行而后一发不可收拾的伟大经历而得名。宋寒没他表叔那么文雅,一向是小市民的个性,内心没那么高雅的情操,到底是因为学历不高毕业后找不到可意的工作,不过现在在表叔的店里一个人包揽财务科,待遇因为是自家亲戚给的也不错,宋寒倒也很满足了。 宋寒睡了一个下午,大约是药效起作用了,总算觉得脑袋不是那么沉了。拎了包跟宋观潮打了个招呼,抢在最后一秒窜上公交车摸到后排坐下,准备回家了。 手机滴滴滴的响,宋寒解锁屏幕,是闺蜜唐澜发来的短信。 ——“寒寒你回来啦?明儿个休假,要不要出来看电影?” 宋寒和唐澜是大学同学,关系很好,唐澜家里开了个小公司,毕业之后倒也不愁没地方去找工作。宋寒翻了翻手机日历,这才想起来明天就是周六了,歪在公车座位上坐了一会儿,心说出去玩玩儿也好,便回复道:“行啊,不过我感冒了,你记得要小心点……” “寒寒你没事儿吧?” “还行啦……我吃药了,估计晚上早睡一会儿就好了……明天请我吃饭吧,我想吃意大利面了。” “好啊,正好我也想吃了!上次那家怎么样,价格又便宜量又足,我觉得挺合适的。” “都听你的啦,我到站了喔,先不聊了,明天早晨车站见啦。”宋寒按下发送,急急忙忙从后排座位上起身,一不小心撞到了额头,一手捂着一边喊着司机等等我要下车,又匆忙从车上跳下去。 回到家的时候,父亲正在阳台炒菜,宋寒满足的吸了一口空气中传来的糖醋鱼的味道,蹬掉鞋子把书包顺手甩在沙发上,朝着阳台很响亮的招呼了一声:“我回来了!” “寒寒回来了?”宋父从阳台探出头来,“鱼马上就好,赶紧洗手去吧。” 宋寒应了一声,正准备去厕所洗手,母亲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女孩子家家的!东西乱扔成个什么样子!”又指了指沙发上的书包,“该挂哪儿挂哪儿去!” 宋寒怏怏地哦了一声,因为晚餐有自己喜欢的糖醋鱼而带来的喜悦感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宋寒拎了包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又拐进厕所洗了个手,声音闷闷的:“妈……我感冒了。” “那就吃药,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降温出门多穿衣服,图那些个好看吃亏的还不是你……” “行了行了,寒寒感冒了?吃药了没?”宋父端着鱼走进来打断了妻子的唠叨,“吃完了早点睡觉,明儿好好休息休息……” “我跟唐澜约了明天看电影……” “你瞧瞧她,又乱跑……” “妈你能不能别再说了啊……”宋寒甩了甩头,发泄似的用筷子在米饭里狠狠戳了两下,“你别管我了。” 宋母的脾气在几年前宋寒的孪生妹妹意外身亡后就变得不大好,原本只是有点唠叨,现在却是一点小事儿都能让她找出各种错处来,偏偏她身体还不好了宋寒也不能再像小的时候那样跟她对呛。父亲投来一个安抚性质的眼神,又接过宋寒的碗给她拨了没刺儿的鱼肉到碗里,宋寒本来想笑笑,可是看着桌上多出来的那一副碗筷,她又觉得有点不开心了。 宋寒和妹妹宋赛是孪生姐妹,明明两个人出生的时候就差了那么五六分钟的光景,长大以后了的个性却变得是天差地别。宋寒懒散,什么事情都不上赶着去做,宋赛积极,但凡有活动总是要重在参与,宋寒学习成绩不算太好,宋赛在班里却总是未出三甲,宋母是老师,对自己的孩子就更是严格,宋寒当然知道母亲更钟爱学习成绩好又积极开朗组织能力极强的妹妹,好在父亲还是一碗水端平的,不偏心,反倒劝母亲有时候也关心关心自己这个姐姐,不过一想到母亲的关心就是“你怎么不像你妹妹……”如何如何,宋寒就觉得这关心还不如没有。 高考的时候宋寒的发挥还算正常,离一本线差了那么一点,她又不想复读,勉强找了个还算看得过去的二本学了会计。妹妹宋赛的成绩自然是拔尖,基本周边几所有点名气的大学都能随便挑了,母亲亲自给她挑了能选择范围里的最好学校供她上学。可是上到大二的时候宋赛忽然回来跟母亲说想学音乐,要退学然后去考音乐学院,可把宋母气的不行,可最后还是没拗过女儿,随她去了,直到听说宋赛是当年考上音乐学院的最高分,这才算是开了脸。 再反观宋寒,高不成低不就的,每年最讨厌的时候就是寒暑假,姐妹二人都在家里,母亲总是喋喋不休的拿俩人来比较说你要是跟你妹妹似的如何如何……本来俩人就是孪生姐妹有点心意相通,彼此之间的关系还是很融洽很默契的,就这么被母亲生生地念出了一点隔阂。 宋赛二十五岁那年受聘成了音乐学院的讲师,可就在第二年,她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学生出门旅游,不小心从山上摔下来,就没救回来。宋赛死讯传来的时候宋母哭的是昏天黑地,心脏病突发给推进了医院,好几次都下了病危通知书——那段时间宋寒一边要忙着处理妹妹的身后事一边要去医院照顾母亲,忙的不可开交。 妹妹死了之后母亲的脾气就变得很怪,宋寒多少有点自嘲的觉得在母亲心里没准觉得非要死一个的话留下来的绝对不应该是这个一事无成的自己。母亲出院之后每顿饭都要坚持在饭桌上多摆一副碗筷,说是给妹妹留的,宋寒最初还觉得有点渗人,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就开始视而不见了。 可是每年从五台山回来,她总是不可避免的想到宋赛。 想到母亲的病,想到父亲求的平安符,一方面再拜谢着佛祖没让家里失去了妹妹之后再失去了母亲,一方面又在心里很恶毒的想着,妹妹已经死了,留下来的是自己。 是自己。 可是留下来的不一定就是胜利者,母亲冷淡的态度,宋寒时常觉得,幸亏父亲还在,不然她很可能会被母亲的态度逼到发疯。 可是每次把那副多出来的碗筷放在心上的时候,宋寒又觉得这件事情无比讽刺——有些人就算是死了,而且死了好多年,在人心里总还有那么不可磨灭的位置。 换成自己呢?是不是家里连自己的一张照片都找不着了? 匆匆扒着鱼肉和米饭,一不小心卡了一根鱼刺,使劲咳嗽的时候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答应唐澜不是因为闲不下来,就是每年这个时候她总想找点能让她忙碌又或者放松下来的东西,尽快地把宋赛忘掉。 宋寒没心情再吃了,匆匆回到卧室,吃了药,蒙头大睡。 唐澜不愧是她多年的朋友,每年这个时候宋寒心情郁结她都是知道的,力所能及的事情也就是要请宋寒出门来玩儿把她的日程安排的满满。两个人看了一部励志电影,又去物美价廉的小馆子狂吃意大利面,吃饱喝足一人端了一杯大号的柠檬茶逛街,两个人天南海北的聊了一阵,唐澜出于关心的目的,委婉的提议说:“寒寒你要不要去做一下心里咨询啊?我知道有个医……嗯,咨询师不错的。” “我没毛病啊看什么心理医生……你也知道,我看我妈那样……算了,过一阵就好啦。” “不是心理医生啊……我就是觉得你每年都这样……嗯,要是能早点解开这个结也好啊,其实你爸也应该劝劝你妈……” “我妈那个性……”宋寒摇了摇头,对心理咨询这东西打心眼里抵触,“你收了那个医生多少钱啊,这么帮他打广告。” “你想什么啊!其实我是去过觉得感觉还不错啊……前一阵我不是和那个谁分手了吗……你真以为我自愈功能那么良好眨眼间就没了情伤啦?” “我看你是对人家医生移情别恋了吧,啧这么一看我倒是对那个医生有点兴趣了。” “我说正经的!”唐澜拍了她一巴掌,“喏喏,名片给你啰,你自己看着办。其实颜医生很好啊,找个机会发展发展也不错,还那么喜欢当单身大龄女青年呢。” “你就整个一个拉皮条的你自己怎么不去勾搭人家医生一下啊……”宋寒哭笑不得地把名片收进钱夹里,“走啦走啦我想吃烤串了……去那边买……” 不得不说,颜医生的名片,做的很大气。 纸上带着细细的纹路,让人摸着就觉得舒服,带着一点轻微的草木香气,能让人的心情瞬间就放松下来。内容上也不会有太过繁琐的东西,正面是颜医生的名字,背面则是明心心理诊所的地址。 宋寒觉得有点动心了,尽管一直以来对心理医生这种生物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深恶痛绝,但是从名片上看,这人还不坏。 宋寒还是在心底很期待能有一次艳遇的,至少做心理医生的都很温柔体贴——带着这样的念头,鬼使神差的,宋寒好好打理了自己一下,跟宋观潮要了一天的空闲,去到了商务楼的十八层。 颜医生本人和他的名字一样带着一种淡雅清新而又脱俗的感觉,印象分绝对的不坏。在宋寒一脸紧张的表示我心理很健康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天的时候给予的温柔回应,更让宋寒在心里给颜回生默默地又加了一点分。 聊天的过程,很愉快。 宋寒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坦诚的跟别人说过这么多的话,就算是跟唐澜也是一样。 颜医生对她所诉说的一切都不会给出反对的意见,这让宋寒觉得比那些一上来就说“你这样是不对的”的家伙们好的太多,这样即便是被引导着逐渐同意了对方的观点,也不会有种被强加在自己观念里的感觉。 颜医生会泡很好喝的柠檬茶,一点不知道什么茶的茶叶碎末加上柠檬片,有种微微鼓动人心的甜蜜的清爽。 宋寒觉得自己很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了,很快就和颜医生约好了下次再见面的时间。 回到店里,甚至在面对着枯燥的财务支出的时候,宋寒的嘴角都是微微往上翘着的。 “怎么了?今天这么高兴,不是谈恋爱了吧?” “啊?表叔你瞎说什么呢!对了表叔,上次那幅画的余款该催着要了啊……” “你不提我都忘了!”宋观潮哎呀了一声,急急忙忙的又跑去打电话。宋寒哼着小调听着宋观潮在外间跟人磨磨唧唧的谈时间,提前收拾了东西准备明儿上门去讨账。 翻了翻钱包,宋寒琢磨着这个月的工资快要发下来了,想起颜医生跟她说淡粉色和她很配,又有点犹豫要不要去买一支新唇膏了。 第七章 殷浩的私下行动违不违背沈恒的上级指令肖云鹤不知道,但他带回来的线索还是有一查的必要。虽然这个线索看上去真的有点不靠谱——两个黑帮打架不是为了抢地盘反倒是为了本书这让肖云鹤很难理解,总觉得什么时候犯罪分子要都有这种觉悟了还真就离和谐社会不远了。殷浩也不清楚那本书具体叫《魂梦录》还是叫《梦魂录》,乔源也就这几个字儿翻来覆去的在网上搜。先不说这书名起的算不算有水准,反正乔源是没找着什么可用的线索——网上搜索出来的结果一般都是什么玄幻小说里的武功秘籍,看着就是杜撰出来的不至于让两个黑帮争得头破血流;再到A市图书馆和资料科的网上数据库进行搜索,也都没有发现在哪儿有和这类似的书籍。最后乔源也只能联系了国家图书馆这类馆藏规模比较大的地方,试图找出一点有关这本书的蛛丝马迹。 没消息的时候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所以问题就又转回到了于小锋的尸体到底是怎么从殡仪馆跑出来的这件事上。殡仪馆老板说他们的监控摄像头是每天晚上都开着的,不过因为监控室里一直没人乐意值班也就不知道当晚摄像头是不是被人动过手脚。那一段诡异录像的前半截像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干扰了录出来的是一片雪花,后面的镜头就直接跳转到一具无头尸再给自己穿衣服上,肖云鹤不是没怀疑过这是有人假扮尸体做的假录像,不过这个猜想很快被许愿给否决了,许愿从骨骼构成肌肉分布动作规律分析了一堆,得出来的结果说这就是那具他摆弄了好几天的尸体没错。许愿说的信誓旦旦的,一涉及到自己的专业就总有点不容怀疑的架势,肖云鹤也不能开口说什么,再者于小锋的尸体从冷库出去之后就不见踪影了,外头的摄像头也没再拍到什么诡异的东西,要么就是殡仪馆内部搞的鬼,不过图个什么?肖云鹤可不会认为真的有人为了想把馆长拉下水出这种损招;要么就是这件事真的有鬼,完全又归到他们重案一组的侦查范围之内了。 录像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看到最后于小锋的脑袋在地上蹦来蹦去的都叫人看出一点喜感,还是没有什么收获。录像带的问题再次被高高挂起,图书馆那边却传来了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消息。 倒不是说在某个图书馆里发现了这本书的印本,说来也巧,乔源的求助信息发过去的时候馆长也通过内部收录的那些表格啊资料库啊认认真真的找了几遍,找不着多少让这个号称藏了几百上千万本藏书的馆长挺没面子。后来中午的时候他有个老朋友约他去吃饭,席间就把这件事儿当个插曲给说了,馆长那个老朋友是个大学的历史系教授,一想就跟他说我怎么觉得最近在哪儿看见过这本书呢,教授仔细一想,想起来自己前些日子出差顺便逛古董店的时候好像看见了个名字差不多的古本,不过因为看着不像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就没在意,反倒有点在意那古董店里的一方砚台。 有这个消息总比没有好,图书馆馆长立刻就把消息又发给了乔源。教授去过的那家古董店正在A市,名叫方石斋,老板姓宋,肖云鹤抄了个地址,叫上舒凌,两个人开车去了。 方石斋是开在挺僻静地方的一个铺子,一条小胡同里有个古色古香的门面,平时没什么人来,就是扯了个幡挂在胡同口。从胡同儿的另一边出去就是一条还算上车水马龙的大街,交通也还便利。车子开到胡同口就开不进去了,肖云鹤下车徒步走过去,宋观潮正穿着一身枣红色的唐装,躺在摇椅上晒太阳。 宋观潮看古董有一套,看人的眼力也绝对不差,一眼就看出肖云鹤和舒凌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搓搓手就从摇椅上站起来了。肖云鹤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的,直接就说明了来意,宋观潮在听到肖云鹤说出魂梦录这三个字儿的时候怔了那么一下,不过就那么一瞬间,肖云鹤和舒凌都没有注意到。 宋观潮脸上堆了一点儿很诚恳的笑,伸手把肖云鹤和舒凌让进屋里来。古董这行业就是不分清浊的一盆水,店里有些东西是正规渠道进来的,比如别人转手的东西啊又或者是一批进来的高仿瓷瓶什么的,后者的真伪宋观潮一般都会跟人说的很明白,倒也不怕别人上门来查欺诈。另外一些东西的来路就不是那么正了,比如说一些从地底下带上来的东西,东西是好东西,就是见不得光,这些东西一般不会在明面儿上摆着,只有有门路的人事先探好了消息,到了店面对上暗号了,才有可能把东西拿出来。 这次肖云鹤问的那本魂梦录,就不阴不阳的像是卡在这两者的中间线上,不太干净,但也没人会在这上头做文章。 东西的确是从地底下带上来的,说是从宛城一个不知名的坟头底下扒出来的,但没什么用。既不是什么史诗级的史家着作,也不是什么大书法家大文豪的珍藏手稿,本来宋观潮还想着是不是年头很久还有点收藏价值,最后找了几个相熟的人一鉴定,发现这撑死了也就是民国初年故意做旧的线装本,遇上好这口儿的收藏价值就有那么一点,不过宋观潮翻了一下觉得里头的内容莫名其妙不说还邪乎的紧,估计短时间里是没什么人会收的了。 宋观潮本来觉得这东西一时之间很难脱手就打算先找个地方先收起来,正好就赶上教授过来店面里逛,一扫就看了个模糊的书影。后来宋观潮就不知道怎么就把这东西莫名其妙的给忘了,应该是没卖,就是不知道给放在哪儿了,还以为就是宋寒给收起来了,因为宋寒一直不太看得惯她这个表叔把东西随手乱扔的习惯。 肖云鹤听着宋观潮的这意思就是这本书应该还在店里,就是不知道被人给放到哪儿去了,不过要真是还在店里那于家和殷家还争个什么劲儿,直接上铺面里来抢不就完了。所以肖云鹤觉得这本书八成已经不在方石斋了,就是这掌柜的还迷迷糊糊什么都不知道呢,因此就要求宋观潮立刻联络可能知道这本书下落的宋寒来问个清楚。 时间却是赶得不巧,宋寒不在店里,是出门帮宋观潮收账去了。前些时候说起宋观潮一副卖出去的画的余款还没收,对方最近没什么时间,今天才轮出空来,所以宋寒赶着时间就上门去了。宋观潮先是给宋寒打了个电话,说是不在服务区,打第二遍的时候就变成了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宋观潮摊摊手做了个无能为力的表情,说可能是这丫头手机没电了吧,两位警官是在这儿等她回来还是说等她回来了我再让她联系您? 联系不上人肖云鹤也不想在这儿没个时限的干等,宋观潮没说这书是从地底下带出来的,但是一些基本的信息还是和肖云鹤说了,拿着这一点消息肖云鹤想再去看看能不能从这些细节上查出点什么来,给宋观潮留了个联系方式说等宋寒回来了立刻联系。回去的路上舒凌开车,肖云鹤不知道为什么挺想给秦致打电话,当然不是因为什么想他了之类的让人想想就觉得不对劲的理由,就是觉着照秦致家里的藏书量,关键是因为他家里类似的古本很多,就想没准秦致会知道点什么。 当着舒凌的面儿肖云鹤不想打这个电话,回到局里先是让舒凌把那本书细节一点的东西跟乔源说了,趁着没人注意到楼梯拐角的地方,才把电话给拨出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的回应,连肖云鹤思考怎么开这个口的麻烦都给免了。想起秦瑶前些日子说秦致最近出门旅游去了,肖云鹤就没多想,只觉得八成秦致正在哪个名山大川畅游山水,手机信号不好也是自然的。 不过之后传来的消息就不怎么好了,原本以为联系上宋寒之后多少能有点进展——而现在的情况就是,他们再也不可能联系上宋寒了。 宋寒在百业大楼遭遇电梯事故,身首分离,当场毙命。 百业大楼是A市比较出名的一幢商贸楼,高三十二层,市内一些小有名气的公司一般都在这幢大楼里设置总部或者是办公机构。宋寒此行的目的就是去位于二十二层的通易贸易公司的办公地找他们的老总收取那幅画的余款。款项交接的很顺利,对方给钱的态度也很爽快,宋寒收了支票,又说了几句什么以后多来店里看看啊我们会留心您喜欢的这类啊一些招揽生意的话,和和气气的告了别,准备坐电梯下楼回去早点把帐算清了腾出晚上的时间——不为了别的,今晚她跟颜医生有个预约。 一想到颜医生,宋寒竟情不自禁的摸了摸化妆包里那支新买的唇膏,是颜医生称赞过的淡粉色,也不知道他见了会不会喜欢。自从见了颜医生一次之后,宋寒总觉得自己有点魔怔的陷入到一种单方面的爱慕里去,或者说也不是爱慕,就是对颜医生这种调调的男人有点痴迷,总恨不得一天能见他几次才好。宋寒内心有点懵懵懂懂的想着天哪这不是恋爱了吧?脸有点热,可惜颜医生对自己没有一点可供遐想的暗示,又让宋寒觉得心里有点空荡荡的失落感,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二十二楼,宋寒进了电梯,摸出手机调到自拍模式,不很满意的看着镜头里自己的样子。 这几天虽然没有发烧,但是感冒也够受的了,擦鼻涕把鼻子附近擦的红红的,眼下有点浮肿,用了化妆品遮瑕也还能看的出来,脸色有点发白,估计是电梯里的灯光照的。宋寒甩了甩头,觉得有点郁闷,又退出自拍模式翻出颜医生发来的短信找点安慰。电梯晃了一下,停住了,宋寒觉得背后有人挤了她一下,不由自主的就往电梯门走去。 周围的人似乎有些骚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半个身子已经迈出了电梯。 ……等等?电梯是停在两层之间?! 宋寒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电梯门飞快的合上,把她的头卡在电梯门外,整个电梯轿厢朝下跌落下去。电梯里的人发出尖叫,宋寒觉得有两股大力分别将自己的头和脚向相反的方向扯开,脖子传来难以言喻的剧痛,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摸索着去找可以抓住的东西,可是她没做完这个动作,眼睛最后一眨的瞬间,看见的是自己脖颈处狰狞的断口所喷溅出来的大片血液。 她的头飞了出去,身子软绵绵的瘫倒在挤满人的轿厢里,喷了周围人满身的血。 她的身体从一种半悬着的姿势摔落回电梯里的时候,电梯的滑动也停止了。 电梯里的人尖叫起来,死命地按着电梯里的开门键和紧急呼叫铃,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所有人都一窝蜂的冲了出去,宋寒的尸体在人群的冲撞下被甩来甩去,脖子断口处流出的血液顺着电梯轿厢的与通道的缝隙滴落下去,张皇失措的人们则在电梯周围踩出杂乱的血脚印,整个场面变得无比的混乱。 宋寒的拎包在混乱中被从电梯里踢飞了出去,掉在一个角落里。 不一会儿,警车的声音和救护车的声音遥遥传来,女孩子伏在高大男人的怀里惊悚地抽泣着,有人则不顾天气寒冷脱下染血的外套扔到一边,胡乱地抹着脸。 宋寒的头则掉落在两层之上,被电梯下坠带来的冲力生生夹断在当时电梯所在的楼层,死不瞑目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平日里有条不紊的工作着的人们,在看到如此血腥的场景之后,也纷纷尖叫出声,慌乱不已。 警察到场之后立即维持秩序,医生确认死亡之后尸体也被警方装进密封袋拉走。警方封锁了出事的电梯,之后就是善后,百业大楼的工作人员早早的下了班,平时空空荡荡的楼梯此刻却挤满了人。贸易公司的老总听说刚才还和自己谈笑风生的小姑娘被电梯夹断了脑袋吓得浑身冷汗,抽出根烟来猛吸了两口,反倒把自己呛的不住咳嗽。 宋寒的手机在电梯事故发生的时候被摔成了两半,已经不能用了,最后还是公司老总帮着提供的身份信息和宋观潮的联系方式。肖云鹤他们也是刚查到方石斋这条线上,还没跟别人打过招呼,因此宋寒的死讯还是处理事故的那帮弟兄们见过宋观潮之后才转达过来的。事故发生之后宋寒随身带着的拎包不见了,本来处理事故的警察还以为是有人顺手牵羊,还很恼怒说现在的人都怎么了啊?胆儿真不小这种横财都想着发!结果后来宋寒的拎包又让人在大楼外头的一个垃圾桶里给找着了,什么东西都在,甚至连那张好几万的支票都还原封不动的在那儿,警察想不明白了,后来知道死了的这人和一组正在查的案子有关,就一并把东西都递上去了。 刚找到的线索就这么断了肖云鹤真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舒凌也去事发现场看过了,说那地儿看起来没什么邪气的,宋寒的确是死于意外事故,这让他们想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的幕后黑手按个杀人灭口的帽子都难。乔源拿着今天从宋观潮那儿带回来的一点消息去查那本书了,肖云鹤匆匆吃完晚饭,再次笃定当初认为灵异事件都跟秦致跑了的自己真是个傻子。 第八章 凌晨两点半。 胸口处传来的闷痛让肖云鹤猛地从梦中惊醒,伸手一摸,居然是一头的冷汗。 伸手抓过床头柜上的杯子猛灌了几口冷水,肖云鹤才算是稍稍冷静了下来,噩梦的感觉太真实,活像是真的有个人把手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再牢牢地捏着自己的心脏不放手似的。坐在床上喘息了一会儿,那种在茫然梦中的痛感渐渐消弱下去,肖云鹤心有余悸的摸了一把胸口,温温的,借着月光一看,满手的血。 他吓了一跳,连忙探手去按床头灯的开关,灯光亮起的一瞬间他眯了眯眼,等到眼睛适应了光线在低头看去,手上只有方才从头上摸下来的一把冷汗。 湿湿黏黏的,和刚才温热的触感完全不同。肖云鹤狐疑地盯了自己的手掌一会儿,翻身从床上下来,借着灯光抖了抖被子,干净得很,没有一点污渍。 他不太相信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是自己的幻觉,犹不死心的按下墙上房间灯光的开关。被子被翻了个面被摊在床上,一切都还保持着入睡前的样子,地面上也很干净,门窗都锁的好好的,没有一点外人入侵的痕迹。 他在床沿边儿上坐了一会儿,室内的冷空气把身上变得冷冰冰的,而后他站起来,走到卫生间去洗脸。 哗哗的水流声似乎让空间内的空气活泛了一点,肖云鹤洗完脸出来,也没了什么继续睡觉的心思,穿上衣服后,又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 胸腔里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这让肖云鹤都很难怀疑自己的心脏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从小到大每年的体检都显示他的心脏健康无比,以往有的时候的工作强度比现在更大,也没见自己出过这种忽然心悸的问题。 有点不真实的感觉,但是却是真的。 呆坐着度过漫漫长夜显然不是个很好的选择,肖云鹤站起来,顺手叠上被子,套上外套拎起车钥匙,下楼开车。 本来是想着要去警局的,可是车一开起来就更想漫无目的的闲逛。凌晨三点,街上没有什么人,肖云鹤顺手把车飙到最高速,连挂警灯为自己找点看似正当的理由都免了。 车子风驰电掣的驶过高速,环绕过半座立交桥,最终驶入警局大院,停在办公楼前。 重案一组的窗口暗暗的,肖云鹤上楼,楼道里只有应急灯散发着幽绿的光,推门时发出吱呀的一声轻响,乔源正趴在电脑前酣睡,电脑屏幕早已自动进入了休眠状态。 组长办公室里传来沈恒有规律的鼾声,肖云鹤走到办公桌前坐下,随手掀开台灯的开关。 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案子似乎陷入到一种全无进展的境地。于小锋的尸体于家的人没有过来认领,而且出于某些考虑警方暂时也并没有上于家的门来说于小锋的死亡如何如何的念头。于克柔的尸体在于小锋的尸体从殡仪馆跑到了马路边儿上之后就被于家的人拉走了,前几天于家办了集体葬礼,除了于小锋之外的人全部火化入土为安,看于家的这意思很是想把于小锋这档子事儿就当做没发生一样了。从头到尾理顺了一遍思路,肖云鹤忽然间觉得这案子没有什么再查的必要了,尽管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显得不太对劲,但是实际上也并没出现什么恶性事故说非要警察来插手——他们黑帮之间乐意怎么斗就怎么斗,只要不威胁到社会治安就行,万一最后结果是个两败俱伤,那对警察来说才是真的皆大欢喜呢。 思考无果,肖云鹤又把思绪转回到宋寒身上来。宋寒死亡的一应材料在经过事故处理人员的整合后已经被送了过来,宋寒的死亡时间很巧,根据电梯里的监控录像还有宋观潮的手机通话记录确定了宋寒正是死在宋观潮打电话给她的那个节点上。宋观潮第一次打电话宋寒刚好进入电梯屏蔽了手机信号,第二次电话正好意外发生宋寒的手机报废,因此反映过来的情况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微妙的时间点让宋寒的死透露出一种刚刚好的感觉,有人似乎急着想让她闭嘴,怕她一开口就让别人知道什么似的。 宋寒拎包离奇失踪的那一小段时间也值得思索,宋寒的拎包里有一张付清余款用的面额不小的支票,她的钱包里也还有银行卡之类的和几百块钱,如果最初真的是有人抱着发横财的念头捡走了书包的话那对这些东西视而不见就太奇怪了,当然,肖云鹤也不想把人想的那么阴暗,捡了包的人最后良心发现也是有可能的,不过总觉得这件事应该不是那么简单。 肖云鹤在某些事情上的确是行动派,反正现在也不知道干什么,宋寒的拎包被当做证据现在放在隔壁屋,肖云鹤翻了会儿抽屉翻出一副还没拆封的手套拿出来带了,走到隔壁屋,开灯,将宋寒拎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的拿出来。 书包上的血迹都已经干涸成为一种深暗的颜色,之前事故处理科的人已经检查过包里的东西,检查东西有无遗失之后又按照原样放了回去。拎包一共两个隔袋,左右内部各有一个小侧袋,右侧带拉锁的侧袋里装着的是那张现金支票,左侧的袋子里则装着一片小小的卫生棉。大约十张的文字材料被整理好占据了主袋的大部分空间,另外就是钱包和化妆袋,贴着那一叠纸质材料和耳机线放在一起。 文字材料是方石斋最近的财务支出和一些银行方面开出的票据,检查过顺序应该是没有什么缺漏。肖云鹤先是把化妆袋打开,里面有一块小小的手镜,一盒遮瑕粉底,一支眼线笔和一管淡粉色的唇膏。唇膏看上去很新,应该是刚拆封没多久,不过肖云鹤平时很少接触化妆的人,也还看不出这管唇膏有没有用过。而后就是钱包,钱包三层,一百块的纸币有三张,一些零钱,还有一张绘制着小鹿图案的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小卡片。钱包的另一侧可以充当卡包,里头有一张银行卡一张公交卡还有一张某家化妆品柜台的会员卡,没有身份证。肖云鹤翻开钱包又对着灯光仔细检查了一下,最后发现在公交卡内侧那个卡槽的边缘上有半个小小的血指印,他拿手比对了一下位置,发现应该是拇指留下的痕迹,不过很奇怪的是,按照这个很久的留存那它对应的上方也应该有一个痕迹,然而现在却没有。 为什么? 这似乎并不难设想,如果原本在公交卡上头的卡槽里还插着什么东西,但是后又被什么人给拿走了……? 宋寒出门的时候并没有随身带着身份证,那就不会是有人为了遮掩她的身份取走了她的身份证件——况且这样也没什么意义,不是身份证的话,那又会是什么? 储值卡?超市购物卡?如果有人真是见财起意,那没理由对钱包里的几张百元大钞视而不见,银行卡支票一类的可能涉及到身份核对不拿还情有可原,可是钞票上又没印着别的名字,有心去拿充值卡之类的还不如直接拿钱更能获益。 等等……身份信息? 假设真的有那么一个心怀叵测的人通过某种手段与宋寒接触了,再用什么方法导致了她在这个恰好的时间点的意外身亡,为了避免警方调查到自己身上,而取走了钱包里能证明宋寒与他/她有过联系的某样东西——那为什么宋寒的拎包遗失过一段时间里面的钱财却分文未动就有了一个稍显合理的解释了。 那能证明那个人和宋寒曾经联系过的东西,是什么? 记录着某种信息的便签?照片?或者是……名片? 理论上来说,这些东西都可以。不过一旦想到了,肖云鹤更倾向于在已经思考到的这些可能性中选择名片这个选项。卡槽的设计不容许放下一张照片,便签可以,但是看到同零钱放在一起的那张小卡片,肖云鹤又有点下意识的觉得同一类的东西宋寒应该不会喜欢分开存放。 至于那张小卡片肖云鹤也仔细检查过了,上头没有指印,至少可以暂时排除它原本放在卡槽里的可能性。肖云鹤觉得这可能是女孩子们喜欢的有点小情调的装饰物一类。 如果是名片的话,那会是谁的名片? 与宋观潮的方石斋有联系的什么公司老板?不……宋寒只是个出纳,正经的买卖业务还是要宋观潮来的,没有可能越过宋观潮只和宋寒接触还不被发觉的,或者干脆是本来就和宋观潮平时联系的人混在一处,现在只是拿走了单独和宋寒有联系的证据,如果真是这样,那查起来可要麻烦的多了。 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但是有什么人是宋寒觉得日后可能需要联系而保留联系方式的……? 肖云鹤想不到。 身后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还有乔源的一声怪叫。 肖云鹤转过身来,看见乔源一脸僵硬地停在揉眼睛的动作上。 “怎么了?大惊小怪。” “啊?哎……云鹤?是你啊?”乔源走过来,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拍着胸口,“你吓我一跳。” 肖云鹤一直很难理解乔源胆子这么小到底是为什么要做警察来的:“怎么?” “我记得我关了这屋的灯啊……谁想你大半夜的……可能睡迷糊了……刚才一打眼还以为你是个满身是血的女鬼……”乔源在屋子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一圈,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屋子不常用没有水杯,又摇摇晃晃的走到外间去给自己倒冷茶水。 也许乔源只不过是那么顺口一说,但是又无端的让肖云鹤想起自己噩梦惊醒后那不真实的满手鲜血来。 ……也许不是梦? 那是什么意思?鬼上身?还是某种预警? 这边肖云鹤正努力地让自己陷入到沉思中去,那边乔源正在因为黑灯瞎火误喝了沈恒留在桌子上的苦丁茶而破口大骂。 “我去这啥啊太他妈的苦了……”乔源吼了一嗓子之后赶紧往嘴里塞巧克力,“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对这破玩意儿敬而远之了……” 大概是因为叫声太过凄惨,乔源的这一嗓子成功地惊动了正在里屋睡觉的沈恒,沈恒顶着个乱糟糟的鸡窝头口齿不清的出来大吼:“你小子他妈的唧唧歪歪啥呢!” 肖云鹤觉得自己就算想思考也思考不成了,围观了一会儿乔源和沈恒互掐脖子互拿凉手往对方衣服里钻,肖云鹤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很困,直接在沙发上歪倒下去。 沈恒教训完了乔源像是才刚发现还有他这么个大活人杵在这儿,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朝着窗户瞪了一眼:“你小子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失眠。” “哟你小子居然还会失眠……” 肖云鹤翻个身的同时一脚踹过去,沈恒敏捷的跳开:“哎呦你小子到底懂不懂尊老爱幼啊我操?” 肖云鹤懒得理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对了明天……不是,天亮了之后让和宋寒有关的人都过来一趟,我觉得她包里还是丢东西了。” “啊?” 沈恒还想再问,肖云鹤已经睡了。 不知道是不是警察局地段太好的缘故,肖云鹤这次倒是很神清气爽的睡到了天亮。舒凌过来推他的时候说是宋观潮和宋寒的一个闺蜜叫唐澜的已经来了,问到宋寒父母的时候是说宋母一听宋寒死了的消息之后整个人都不行了立马送医院去了现在刚抢救回来,宋父现在正在医院陪着怕妻子想不开什么的实在脱不开身。肖云鹤起身拿清水漱了漱口又拿凉水洗了把脸才让他们进来,宋观潮的精神状态还好,宋寒那个闺蜜已经要哭成个泪人儿了。 宋寒和唐澜是同年生的,今年算起来少说也有二十九了。肖云鹤实在不会安慰人再加上从年纪上来说这还是个姐姐辈儿的更是无从下手,只能从别的科室先借来个结婚生子过的知心大姐好言安慰着,最后勉勉强强能让唐澜说话连成句了。宋寒钱包上残留的那一小块血指印沈恒已经着人送去提取过指纹了,肖云鹤也不想废话,单刀直入的把钱包摊开给唐澜看了,问她宋寒的卡包里一般都放什么,有没有发现少了什么东西。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出事前宋寒的钱包里放没放过名片或者便签一类的东西?” 不知道这句话里的哪个字眼触动了唐澜微末的神经,她抬起头来,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名片?……有什么关系吗?” “随便问问,看看她最近有和什么人接触过没有。” “哦……”好友的死讯让唐澜颇受打击,一时之间也没觉得一起意外事故上升到需要如此对待的地步有什么不对,“名片……便签的话寒寒一直不放在钱包里的……名片……颜医生的名片?” “颜医生?” “……是个心理医生,寒寒她……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寒寒不过去她姐姐那个坎儿不行……”唐澜有点失神,“我去过的……觉得颜医生很好才想让她去看看……” “那个医生全名是什么?” “颜……颜回生。” 肖云鹤递过白纸让唐澜在纸上把所谓的颜医生的名字写了下来,转手递给乔源让他去查。而后唐澜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点和宋寒有关的事情,无非是宋寒和她那个早死的姐姐微妙的关系,宋寒好像对颜医生挺有好感,前两天还跟自己说颜医生说淡粉色和她很配张罗着买新唇膏一类。 那边舒凌对宋观潮的询问倒没什么突破,宋观潮毕竟只是宋寒的表叔,有些话宋寒是不会跟他说的,他们之间交流的更多的是今天这个瓶子卖了多少钱那幅画你多少钱收的一类,不过宋寒出事儿当晚有约宋观潮是知道的,因为宋寒之前曾经要求宋观潮务必在晚上给自己留出空闲来。 综合唐澜反应上来的情况,宋寒当天晚上很有可能是准备去见那位颜医生了。 宋寒的手机在那起电梯事故中意外的坏的很彻底,现在技术部的人正在维修,不过还没有什么消息传过来,一些存在手机里的数据能不能恢复也是个未知数。 然而颜回生却是好查的,他的明心心理诊所是经过正规注册的,基本上拖入搜索栏就会出现大片的信息。乔源很快把信息反馈回来,包括颜回生的简历和诊所地址一类。 肖云鹤把地址记下,准备找时间去会会这个颜回生了。不过同时又有点疑惑,假设从宋寒钱包里消失的真的是颜回生的名片的话,那通过唐澜还能这么轻易的查到颜回生,拿名片这个举动是不是又显得多此一举了。 第九章 但不管怎么说,颜回生那里还是有跑一趟的必要。询问这就算是结束,肖云鹤又简单安慰了唐澜两句,无非是什么节哀顺变一类,再让隔壁组的女警把人家好言安慰出去。宋观潮那边儿也就那样了,舒凌说还是找个机会和宋寒的父母再接触一下比较好,毕竟宋寒在家里的很多情况是唐澜和宋观潮不知道的,不过眼下宋母的情况并不很好,肖云鹤也就放弃了立时跟进宋家的念头,准备去会一会那位所谓的颜医生。 颜回生的诊所就在A市一幢名气上和百业大楼不相上下的写字楼的十八层,离警局并不很远,开车就算遇上交通拥堵半个小时也能到了。舒凌离开办公室的时候顺手顺走了门口架子上的早报——这早报也不知道订了多少年了,每天早晨都雷打不动的搁在那儿,反正留着也是卖钱,舒凌偶尔就会顺过来看看。 肖云鹤开车,舒凌就坐在副驾驶上看报纸。早报头条花里胡哨的一堆图片说时事政治,再翻几页就是折腾来折腾去的娱乐新闻,舒凌把报纸翻得哗哗响,趁着等红灯的时候把一面折了给肖云鹤晃了一眼。 “最近过劳死的人可真多。”舒凌感叹了一句。肖云鹤开着车没什么心思看报纸,扫了一眼大标题似乎是说年末工作繁忙导致猝死人数增加,嘱咐人们合理安排作息云云,不过这话跟警察说似乎就是个摆设。肖云鹤耸耸肩,看着红灯过去再次踩下油门:“你觉得跟我们有借鉴意义么?” “……好吧。”舒凌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和自己的无关性,随手把报纸卷了扔到后排座位上去了,“你就说咱们这几个人吧,沈组先不提了,乔源一个夜猫子又怕鬼真不知道他晚上自己怎么过的,还有你……今天早晨四点多就来了?” “睡不着而已,你以为我乐意天天四点过来上班打卡?” “你失眠?” “失眠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没怎么……就想有一天我们会不会因为过劳死上报纸……” 两个人持续了一会儿无营养的对话,最后把车停在写字楼楼下。 阳光正好,玻璃外墙像是一面巨大的反光镜,多注视几秒就会让人的眼睛感觉到隐隐的刺痛。肖云鹤和舒凌进入大楼,一层很空,但是修建的很是敞亮和整洁。舒凌在电梯前默默地站住脚,打量了一下奶白色漆的电梯门:“敢坐么?” 大概是因为宋寒的电梯事故被当成一个很典型的个案在电视台正经报道过了的缘故,但凡看了电视的A市人这些天都有点谈电梯色变的意思,平时净想着躲懒少走几步路三四层都要坐电梯的小白领们倒是很任劳任怨的开始爬楼,肖云鹤眼神一错,看见正有个小姑娘背着电脑包哼哧哼哧的从楼梯间下来。 “有什么不敢的。”肖云鹤抬手按下上行键,电梯门很平顺的滑开,直奔十八楼而去。 十八楼只有颜回生的诊所,能在这种精英云集的地理位置盘下一整层楼的,理当也不是什么寻常的角色。颜回生,三十三岁,八年前出国深造心理学,挂在名字上的学位都眼花缭乱的让人数不清。颜回生博士毕业后先是在英国当地的一家疗养院工作了一年多,而后回国开了这家明心心理诊所。 颜医生在心理诊疗这个圈子里似乎还颇负盛名,很多大医院都想聘请他去本院的心理科但是都被他给婉拒了。真要上门看病的话似乎也并不是漫天要价,如果不是跟诡异的命案扯上关系的话,肖云鹤还真想由衷的赞叹一句真是业界良心。 颜医生本人也长的很端正,整个人看上去很正派,不像是医院里有的医生穿个白大褂挺着啤酒肚看来一个病人就掂量能从人家身上捞到多少钱的那类。三十三岁,单身,可年纪也并不算很大,恰好符合现在不少女孩择偶要求有安全感一点的标准。总而言之,一个长得不赖,有才又多金的单身贵族,简称大概就是只差家庭圆满的人生赢家了。 不过论相貌大概是因为有秦致的珠玉在前,肖云鹤再看颜回生也只能给他个长得十分端正的评价了,也不是说他这人有多木讷,就是眼神里总是少那么一点活泛的神气儿,什么时候都一个表情的——肖云鹤勉强把这理解成为心理医生的素质。 尤其是在面对面的时候,颜回生那种毫无感情波动的沉静就愈发明显了。 “不好意思肖警官,能允许我打个电话么?待会儿有个和病人的预约,我觉得还是把时间延后一点比较好。” “不用麻烦,我们问几个问题就走。” “不,还是延后一点比较好。”颜回生在这点上还是很坚持的,“在能避免的前提下,我不希望我的病人有任何可能会产生心理压力,还请肖警官谅解。” 大概没有哪个内心郁结的病人会喜欢自己的心理医生被警方调查——肖云鹤也只能做出请便的让步。 颜回生给人打电话还是很客气的,先是很委婉的表达了时间可能延后然后又很诚恳的表明自己的歉意,不会让人产生任何一点有关于单方面爽约的不满。放下电话后颜回生还顺便斟了两杯茶放在桌上,并很大方的表示有什么问题尽管来问。 肖云鹤推了一张照片过去:“你认识宋寒吗?” 照片是唐澜提供的宋寒的单人照,颜回生扫过一眼,随即道:“认识,她是我的一个病人。” “她前两天刚出了电梯事故——电视和报纸上都报道过了,我相信你也了解一点,现在来向你确认一下,事发当晚她是不是有个和你的预约?” “对这件事情我表示很遗憾。”颜回生很快回答道,“那天晚上我的确跟她有个预约,但到了约定的时间她并没有过来,为此我还专门打了电话准备和她确认,可是她的电话根本无法接通。我一边整理资料一边等她到晚上九点,直到下班回家后我看了新闻才反应过来电视里报道的那个人可能是她——虽然电视上并没有说名字,但是她的年纪和职业我还是知道的,可这种事情我也不好贸然确认,也只能暂时搁置下来了。” “她来找你咨询什么?她有心理问题?” “并没有很严格意义上的心理疾病。只是关于她家里的一些问题,有关她妹妹和母亲的关系方面——我想你们能来找我应该是联系上了她那个叫唐澜的朋友,关于她家里的事她朋友可能知道的更多些,我这里也并不方便多说。” “当天下午两点半到三点半这个时间段你在哪里?” “我在诊所,当时正在给人做心理咨询。” “你有没有给过宋寒你的名片又或者联系方式之类的?” “名片……这个我应该没给过她,倒是她那个朋友唐澜来的时候说她想让一个朋友也来做做咨询,我就给了她一张名片。联系方式的话……她的手机里应该存着我的电话号码和诊所地址。” “……还有……”肖云鹤顿了一顿,“你有没有听宋寒提起过一本叫魂梦录又或者是梦魂录的书?” “书?应该没有,她跟我说的都是一些她自己的事。怎么了?”颜回生一脸茫然的表情不似作伪,当然也有可能是演技不错,肖云鹤原也不打算从颜回生这条线上去追查这本至今不知道庐山真面目的破书,只是顺口提了一句。 “没什么。不知道颜医生方便不方便给我们一份你的病人目录?” “这……”颜回生显然觉得有点为难,“这恐怕……” 撇开医生的职业道德不说,肖云鹤也知道直接问颜回生要这个可能有点不妥。宋寒的案子毕竟不能作为凶杀案来查,那颜回生这个相关人员的身份也落不到实处,肖云鹤本来是没有权利找他要这些私密材料的。颜回生不笨,自然也在疑惑这一点,因此在这个问题上的回答也就并不爽快。 肖云鹤突然提起这一句也纯粹是灵光一闪,于家损兵折将,警方安插在里头的内线往外传递消息自然就松快了一点,原本只是监视于家的动向比如说是不是预谋要做什么大案子之类的,现在也能传递出一点别的消息。于克柔——就是传说中那个突然发狂拿一把手枪让于小锋身首分离的于宝生的侄女儿,据说之前就跟一个医生的往来挺密切的,为此于小锋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还专程上门砸过那个医生的场子。肖云鹤想起这个茬儿来又不能直接问颜回生你认不认识于家的人,有没有被黑帮大少找上门来砸过店,只是想着能不能从病人资料这方面入个手了。 不过考虑到这事关病人隐私,自己现在又没有明确的立场能二话不说的强行问颜回生要这些东西,因此也很快补充了个折中的说法:“不需要详细的资料和病历,名单就可以了。” 这次颜回生倒没提出异议,走回到办公桌前取了个资料夹,递给肖云鹤。 这本资料只是简单登记了一下病人的姓名性别年龄等基本消息,肖云鹤简单翻了一下,很不算意外的在前几页一眼就扫到了于克柔的名字,看了一眼后面的备注日期大概是在两年前——那应该是颜回生刚回国后不久。 接上了这条线似乎既有用又没用,现在似乎是能表明他和两起诡异的死亡事件有着一点联系,但是你又不能肯定颜回生一定是做了什么。肖云鹤把有于克柔的那一页翻过去,没有细问,心里到底还是觉得那张消失了的疑似原本属于颜回生的名片有点可疑。 “没什么问题了,谢谢。”肖云鹤把资料簿还给颜回生,“能不能要一张你的名片,以后好联系。” “稍等。” 颜回生回身从名片盒里抽了一张,递给肖云鹤。 很普通的样式,白卡纸,正面是颜回生的身份信息,反面印着的是诊所地址。肖云鹤看了一眼,随手揣进口袋里,想了一下觉得没什么可问的了,见舒凌也合上了记录本,两个人和颜回生道别后离开。 能从颜回生这里查到于克柔,肖云鹤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值得庆幸的消息。回警局的路上肖云鹤简单的梳理了一下思路,某种直觉告诉他颜回生一定与这一连串的事件有着某些关系,但是现在还不到要动他的时候。可如果不照着颜回生查下去的话案子显然又陷入到瓶颈中去,这又让肖云鹤觉得有点矛盾。 车子还没开进警局大院,就听见从里边儿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肖云鹤略敞了一下车窗,就看见大楼前门聚集了大约有二十来个人,年纪稍微轻点儿的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点白,一个老太太被搀在最前头哭的昏天黑地的。 “这怎么了?” “不知道,绕后门吧。”肖云鹤一向不喜欢这种有话不好好说就知道到警察局门口折腾的人,为了避免下车让人家觉得“嘿赶紧抓活的”,还不如多绕半个圈儿去走个后门。 结果上了楼还没等进门,办公室里又不知道在吵吵点什么。推门一看许愿正不知道在那儿跟谁生闷气呢,一张娃娃脸皱的跟包子似的,仔细一看眼角似乎还有道擦伤。何其昭居然也在,一向好脾气的老法医先生难得露出一点无奈和恼怒的表情,乔源正端着茶送过去预备给何老头顺顺气。 许愿自打殷浩私自行动被沈恒骂了之后对这个案子的积极性就不是很高了,倒也乐得整天蹭到何其昭那儿去交流经验多加学习。眼下局里最重量级的俩法医都不知道在这儿生什么气,肖云鹤还真是觉得挺稀罕的。 “怎么了?外头怎么闹上了?” “我操还说呢!”许愿一听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点儿火又窜上来了,也顾不得什么涵养了,“见过不讲理的没见过这么胡搅蛮缠的!老子都检查了八百遍了这他妈的就是个猝死他们还想怎么着啊!非检查出来是被人害死的才甘心是吧?为了点破钱上赶着招惹凶杀案脑子被驴踢了吧这是!” “啊?”舒凌听得一头雾水,“这怎么了这?这么大火。” “有钱了不起啊!?警察怎么了警察?什么叫‘查不出问题是你们无能’啊?警察局又不是他们家开的!不把警察当人也有个限度吧?还他妈的打人!何叔这么大岁数了让人推个跟头你是来‘报案’还是来踢馆的啊!?真想踢馆等殷浩回来揍不死你丫的!” “哎呦我说许哥你先冷静点吧……”乔源一边儿劝一边儿还得顾着对舒凌和肖云鹤使劲打眼色“你俩先别问了待会儿我再跟你俩说”。组里整理资料的小女警也捧着块热乎乎的毛巾颠颠儿的跑回来了,乔源看见赶紧给接过来,撩开何其昭的衣裳先把冷毛巾拿走,换上这块热乎的给捂在老头腰上了。 “何叔你没事儿吧?”肖云鹤凑过去一看,发现何其昭腰上青了一大片,似乎还扭了,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伤势放在一个年纪不轻的老头身上还真是有点触目惊心了。 何其昭捂着腰只冷冷地叹了一句“老了”,肖云鹤立马就反应过来老头这是生气了。就着毛巾给老头揉了两下也不见好,肖云鹤最后也只能皱着眉说:“何叔我看你这还是上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吧,万一再出点什么毛病……” 想到何其昭那倔脾气,舒凌乔源连着刚才气的跳脚的许愿也都纷纷来劝,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让老头点头同意先去医院看看。肖云鹤背着何其昭下了楼从后门出去,送上警车,觉得眼下这情况组里不能一个人都不剩,就只让许愿跟着上了车,留下乔源这个目前看着最冷静的人留下来说明情况。 “赶紧说吧这到底怎么了……”舒凌走到窗户那儿撩了一下帘子,发现下边那一群人似乎还没有短时间内准备离开的打算,有几个年纪看着稍微大点的脚边居然还搁着凳子,眼看是准备在这儿耗一阵了。 “别提了……”乔源这时候总算是能喘口气儿了,“就你俩刚走没一会儿,沈组也接了个电话出去了,我就跟那儿查资料呢,就听下头有人在那儿折腾。小顾上来的时候说是有一群人抬着个死人过来了,嚷嚷着死了的那个是被人给毒死的,还指名就要何老头过来尸检……反正最后尸体是被送到何老头和许哥那儿了。为了保险起见许哥和何老头还各查了一次,他们法医说的那堆名词儿我也不懂,反正就是死了的那男的就是因为什么长期工作强度太大引发脑出血导致的猝死,没半个人害他!” “那之后呢?” “底下那帮家属一看就是情绪激动啊,传了话出去也不信非说要见法医,闹不过他们许哥和何老头就说出去看看吧。他们俩出去本来打算好言好语说的,结果那帮人就是死咬着‘他就是被人给害死的查不出来是你们警察无能’不松口了。你们也知道咱这俩法医在专业领域上绝不松口,一来二去的就跟他们有点言语冲突,结果那帮人冲上来就打,做警察的这还不能还手,结果许哥眼睛那儿被个女的给挠了,何老头直接被人给推地上了,就成这样了。” “他们到底什么人啊?连警察都敢打?” “可不是么……我看一楼不太保险干脆就让他们俩人来咱这儿避难了。他们俩过来一说我才闹明白——何老头不是医科大的教授么?他有个学生和他关系不错,在第一医院的心脑血管科,就六月份还专门跑来警局看他的那个姓莫的大夫,说是那天他收了个急诊,有个男的原本好好吃着饭呢忽然就倒了,送到医院之后因为是突发性的就没救回来,当时这帮家属就不依不饶的说他是故意不治据说还跟医院的人动上手了。后来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何老头是他老师,就一路闹到警局来了,估计何老头也不能看着他学生被冤,就接手了。回来我一查才知道死了的那男的是个什么公司老板,正跟别的公司不知道竞争什么呢……反正涉及到经济利益了,要是这男的真是被人害死的大处可以诬陷竞争对手害人小处他们家里不对付的也能相互抹黑……里头的事儿太麻烦,我也说不清。” “他们这么折腾有意思么?” “那可不好说……万一引来什么媒体注意了,再给警局胡乱安个什么医生学生和法医教授联合制造被害人自然死亡证据什么的……”乔源越说越觉得这有可能,“等等等等为了以防万一我能不能先以妨碍公务罪把他们逮捕啊?” “……交给人事部处理去,反正是他们动手在先,何叔那绝对能验伤了吧?还是说打警察就不犯法了?”肖云鹤冷笑。 “啧……我倒挺同意许哥说的把殷浩放出去把他们都打趴下……” “不过最近猝死的人可真多啊……”舒凌想起在路上看的报纸,感叹道,“果然是年末了啊……” 第十章 一丈来高的方台,向东悬挂着一面阔镜。 端坐在大堂正中的男人年纪不轻,一身绛紫色的衣袍,浓眉方脸,严谨的表情里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正派。 他的眼神很锐利,像是无数根利箭扎在正站在镜前的殷鸿正的背上,又让殷鸿正筛糠似的发起抖来。 殷鸿正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一睁眼就处在阴森寒凉不见天顶的幽冥大殿里,身着绛紫色衣袍的男人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让殷鸿正与他对视的瞬间就脚下发软跪倒在地。大堂两侧静立着的鬼卒均是面色惨白,阴森的几乎透着隐隐的幽绿,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将铁链牢牢地套在殷鸿正的脖子上,又在男人的吩咐下,扯牲口似的把他扯到镜前。 殷鸿正可以看到男人的嘴在一张一合,但是他却听不懂男人在说些什么。周围的空气像是凝滞了似的,声音传递的很慢,也很扭曲,传递到他耳边的时候像是被无限制的拉长,发出一种类似呼噜呼噜的口齿不清的声音。 可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还不是让他最害怕的,在这个规规整整的仿佛充满了人可又死寂到极点的空间里,他最害怕的,竟然是那面镜子。 镜子很高,很大,可以把他整个人都毫无保留的投射在上面。镜面最上横着七个潦草的大字,仿佛一笔挥成,然而大概因为下笔太过随意,殷鸿正并不能很完全地辨别出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而他自己被投射在镜中的影像,则是目前他一切恐惧的根源。 那像是自己,又不是他自己。镜中身影的衣着同自己一模一样,可是但凡裸||露出来的身体部位——头、颈、手腕与双手、甚至是皮鞋与裤管之间露出来的那一截小腿,都像是一团凝聚在一起的黑雾,没有面容,看不出血肉和骨骼,一张脸上只剩下对应着眼眶鼻子嘴巴耳朵位置的几个空荡荡的黑洞,然而这没有五官的一张脸,却又实实在在对着正站在它对面的殷鸿正露出一种接近于嘲讽和轻蔑的笑意。 殷鸿正颤抖着低下头,反反复复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又去摸脸。 镜面中传递出一种无声的恐惧,随着那黑雾一样的身影展露出来的嘲讽的笑意,殷鸿正觉得自己仿佛出现了幻觉。平整的镜面开始从中心荡出一波波像是流水样的波纹,场景变换,黑雾在人世间衣冠楚楚的行走,作恶,最终停留在一双双饱含怨毒的眼睛上。而后有着那些眼睛的面容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双双眼睛,眼白消失,只剩下黑洞洞的眼珠,倒映出在镜子另一边的殷鸿正的惊恐的神色。 这种场景哪怕他之前已经在无数次的梦境里有所经历,可是每次都能给他带来比前一次更深和更新的恐惧。 殷鸿正瘫倒在镜子前,不住的抽搐和发抖。一张脸已经完全扭曲,鼻涕和眼泪一起流了下来。 然后他醒了。 冷冰冰的冬天,即便是已经开始供暖,却冷得像是寒冰地狱。 他全身上下不住地打着冷战,牙齿被咬的咯咯直响,床单已经被揪成皱巴巴的一团,黏腻的冷汗湿透了睡衣,死死地贴在身上。 过了很久他才从那种无边的恐惧中挣脱出来,手却仍旧抖得厉害,摸索着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张黄符。 指头停在打火机点火的按键上,颤抖着尝试了几次,才总算把火点着。一丛火苗映着他的脸死鬼似的苍白,脸上的肌肉仍旧像是不受控制的在跳动一样。符纸被点燃,随着青烟的飘出慢慢地散发出一种类似薄荷味道的香气,殷鸿正仿佛也不怕那火苗灼了手似的,把燃着火符纸捧在手心里,贪婪而陶醉地呼吸着飘出来的青烟,活脱脱的一副瘾君子模样。 符纸燃尽,留下一捧纸灰,殷鸿正犹不放手,一捧纸灰尽数塞到嘴里,连水都不就一口,甚至伸出舌头,连掌纹之间细碎的粉末也舔了个干干净净,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虚脱了似的再次软倒在床上。 薄荷的清凉气息盘踞在心口,虽然仍是寒津津的,却让他感到冷静和清醒。 他不年轻了,常年浸银于声色和烟酒磨坏了他的身体,年纪大了身体的状况也就急转直下,每次噩梦的来袭似乎都在毫不客气的耗费着他为数不多的生气。五十多岁,别人奉承他正当壮年,可现实却是他每天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身材先是臃肿发胖,在恐惧的折磨中又逐渐消瘦下来,脸皮松松的耷下来,眼窝深陷,弥漫着一种死灰的颜色。 他忽然之间又想发抖,因为他发现符咒的效力似乎在不断地减弱,以往他在经历过短暂的冷静和清醒后就会陷入到沉睡中再安然无恙的度过一个晚上,可是现在他已经睡不着了,甚至在神智稍稍飘远的时候还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个梦境里的场景,梦和现实越来越接近了。 他慌忙掀开枕头从下面扫出了所有剩下的符纸。明黄色的符纸上有一层浅浅的水印,像是工笔描摹的恣意盛开的牡丹。上面赤红色的颜料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儿和不知名的甜香,笔画大张大合,晕染的很厉害,只大体在符纸上勾画出一只猛兽的形状。殷鸿正颤抖着把仅剩的三张符纸一并点燃,吞了烟,又把符纸的灰烬仔仔细细地舔过一遍,才迷迷糊糊地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殷鸿正是殷家的当家,五十三岁。 以往脖子上时常挂着一条足金的链子,微胖,然而人还不算很臃肿。霸道,狠辣,喜怒无常,常常因为一言不合就能随便把人拖出去暴打一顿,再轻飘飘的说一句死生有命。可是这一切在那个噩梦来袭之后就变得不一样了,那个梦的阴影时常笼罩着他,他原本不相信报应不相信因果轮回,可是有一次,他梦到有几个人把他高高举起来走向一口好远就激荡起热浪、刺得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的油锅的时候,他不能不害怕和退缩了,梦中惊醒的时候看到身体一侧起出密密麻麻的像是被灼烫出的水泡,咬着牙挑破刺激的神经一抽一抽,用纸一抹流出腥臭的黄色脓水,那几天他几乎觉得自己都要发疯。 那面镜子里映照出的没有面容的黑雾,在他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将他的过往尽数揭开。殷鸿正十岁起开始跟在他二伯手下讨生活,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仗着有股蛮力一味的猛打,十二岁的时候就俨然街头巷尾的小霸王,骑着摩托车抢过别人的包,为了一支还没拆封的雪糕把独自回家的小学生揪到巷子里揍个半死,躲在拐角处伸长脚绊倒过行动不便的老人。二十来岁的时候带着一帮弟兄抢过珠宝店,也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打死过人,仗着二伯的名声作威作福,因为一起强||奸案进过警察局,可最后只判了三年实际在局子里呆了两年就给放出来。可就是在局子的这两年里,同胞弟弟已经博得了二伯的青眼接管了家业,他处在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里,实打实打出现今地位的干部免不得在暗地里嘲讽一句这小子空降。 他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从谋划到安排夺了亲弟弟的权连带着最后把人整进了监狱,殷鸿义无声无息的死在监狱里无人问津,他自此稳坐饮冰组第一把交椅呼风唤雨。后来就是和于家社明争暗斗了又是十年,最终安稳于两家各占一半势力胶着着的现状。 他有个儿子,今年十五岁,被送得远远的,每年钱流水样的给,上最好的学校,用最好的东西。 这就大约还有一点慈父情怀,可是他又曾经狠心绝情的害了自己唯一的弟弟。 殷鸿义小他三岁,如果他是儒雅的武将,那殷鸿正就是山野之间凶猛的悍匪,他们之间大约有点矛盾,可又像是没有。黑帮内部的夺权似乎不亚于封建王朝同胞兄弟之间对于皇位争斗的你死我活,谁能笑到最后才是绝对的赢家。 殷鸿正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晚,清晨的阳光刚刚升起,他眼皮一抖,突然就醒了。 眼睛通红,弥漫着血丝,拉开床头柜上的抽屉拆了一包烟,哆哆嗦嗦的给自己点上。 电话响,他烦躁的接起,喷出一口烟气的同时恶狠狠的“喂”了一声,语气却又在下一秒变得极其的恭敬。 “又做噩梦了?”电话另一端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笑音,似乎全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 “是……您上次给的符纸已经……” “用完了是吧?我看你最近用的越来越多了啊,这样下去可不行哪。”男人装模作样的叹息了一声,“所以说治标不治本啰,关键你还得找到那本书才行啊,那上头才有救你的法子。再拖下去指不定哪天你在梦里就莫名其妙的死了……” “不……您……求求您……我一定尽力……拜托您想个办法……” “新的符纸我已经用快递给你寄过去啰,记得查收。”男人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能不能保住你的命全看你自己了,我帮不上什么忙……” “是……我会尽快……” “那就这样吧。”男人微微一笑,“那书我虽然不方便亲自出手去抢,但是多说两句还是可以的,有些小道消息我都给你寄过去了,殷大老板到时候就看着办吧……” “谢谢您!谢谢……” 满头大汗的挂断了电话。 噩梦的经历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但就是这两个月,他几乎已经要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电话另一端的男人是手下给他找来的据说很灵的风水大师,没有见过面,言语上的交流通过电话,东西的交接则一律通过快递递到他的手里。最初拿到那一叠符纸的时候他还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可是用了一次就上了瘾,像是毒品一样。 同样的精神依赖,他的瘾可比吸毒的人重得多。 他喘了几口粗气,站起身,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卫生间去,洗了洗脸。 或许是因为他最近脾气太过古怪的原因,平时一些喜欢讨好他的手下也开始与他保持着适度的安全距离。家里负责做饭的李嫂每天都战战兢兢,生怕菜一个没作对口味就不明不白的被这位老爷一枪崩了,可是要开口说辞职又没有这个胆子。 殷鸿正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抽烟。 门铃响。 李嫂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去开门。 “老爷,您的快递。” 殷鸿正眼睛睁开,一把夺过快递袋子,饿狼似的撕开。 李嫂急急忙忙退下,生怕自己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二十张符纸很整齐地叠放在小包里,还有两张打印纸,一张是模糊的图片,一个女人弯下腰去捡掉在地上的一个书包,一张是一个名字和一个住址。 殷鸿正猛吸了几口气,将纸压在桌上,对着天花板失了一会儿神,眼里总算恢复了一点凶狠的煞气,又开始打电话给手下:“都他妈的给我过来!” 警局。 整个楼层都在被沈恒的大嗓门狂轰滥炸:“哎呦我操最近是怎么了怎么什么妖魔鬼怪都给放出来了啊?都他妈的敢来警察局打人了是吧?!” 时间是“一群人抬着尸体找法医”事件发生的两个小时后,沈恒甫一回来就看见大院里头的一场闹剧,老老少少哭哭啼啼坐着个小板凳守在楼门口不肯挪窝,一群小警察一脸苦瓜相跟为首的老太太面对面坐着干耗时间。沈恒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觉得沈恒一下子金光闪闪的像是个救苦救难的佛陀。 警察局长最近去外地开会不在局里,留守的几个组长里就数沈恒最大。一群愤怒的被害者家属的反应也不慢,看着小警察们一脸敬仰的表情就知道来者身份不低肯定能管事儿,直接冲上去就准备抓活的理论。沈恒这真还啥都没搞清楚呢就被压上了个“不作为”的帽子,再加上有人七嘴八舌的一补充说何其昭和许愿刚被人给打了,沈恒这火儿蹭的一下就冒起来了,直接挂着妨碍公务罪的名头拿铐子把闹腾的最凶的那个给铐走了。再又有一个扑上来又抓又挠的被沈恒一脚踹开了之后世界安静了,人比人就怕更横的,沈恒扯着被铐的那哥们儿骂骂咧咧的撂下一句“来一个铐一个”进了大楼,完全一副“有本事你投诉啊写大字报啊谁怕谁啊”的架势,反倒让对方无计可施了。 被铐的那哥们儿被扔进小黑屋了,楼底下安静了,沈恒回来听乔源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始末更生气了,抓起杯子就要往地上扔。 “反了他们了!” 气急败坏也没忘问正事儿:“老何那儿怎么样了?” “大夫说扭着了但幸亏不算太严重,可何叔那年纪在那儿呢,总得好好养一阵了。”舒凌在沈恒回来之前刚跟在医院的许愿通过电话,情况也详细问了,听沈恒问起就把情况简单转述了一遍。 “没大事儿就成。”沈恒“哼”了一声,“死了的那人呢?” “还在法医室呢。” “确定没毛病?” “何老头和许哥都说了,他俩你再不信那还能信谁……” “那不就得了!这样了还搁个人在那儿占地儿!找几个人给抬出去他们不要就给扔地上!操!我还不信了……” “……”乔源嘴角一抽,“得令了您嘞。” 沈恒的流氓气质在这一件事上被展现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尸体抬出去之后又是一阵呼天抢地,可是又不能抬着个尸体在警察局里静坐示威,一来二去估计那帮脑子进水了的也逐渐想明白了,不死心的又嚎了两嗓子之后还是带着人撤退了。 剩下被关在小黑屋的那哥们儿一个人哐哐哐的砸门,那又是后话了。 处理完让人头疼的突发事件沈恒总算有功夫理顺口气儿,端着茶杯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最后把眼神停在肖云鹤身上。 肖云鹤被他看得发毛:“干嘛?有话直说。” 沈恒用一种很严肃的表情看着他:“你最近跟秦致联系过没有?” “啊?”肖云鹤完全摸不透沈恒在此刻提起秦致的用意,心说那祖宗又惹什么祸了还得轮上过来盘问自己,可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我想联系还联系不上呢,你没听他妹妹说他出门旅游去了么?又怎么了?” “没怎么。”沈恒这一副明显话说半截的样子让肖云鹤几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还有隐情。 正想着再追问两句的时候舒凌的手机响了。舒凌看着来电显示眉毛一动,显然有点惊奇,电话接起来,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爷爷?” 舒良平这又来搅合什么……等会儿? 沈恒刚问完秦致和秦致关系特别好的舒家老爷子就一通电话打到孙子手机上了,肖云鹤嘴角一抽,立马明白了,秦致这八成是不知道又惹上什么麻烦了。 第十一章 肖云鹤现在基本已经能够肯定,秦致就是个会走路的麻烦。 舒良平的电话似乎来得很是时候,比起对着“好久不见的爷爷忽然给自己打电话”的这个事实还稍微有点反应不过来的舒凌,沈恒的神情却像是早就有几分对会有这一通电话的猜测了。舒凌走到走廊去接电话,肖云鹤也只能模模糊糊地听见他答应着诸如“好”或者“我知道了”的这样的话。再看沈恒的一张脸绷得有点紧,不知道为什么,肖云鹤忽然觉得有点担心。 肖云鹤现在算是看明白了,但凡有秦致掺合进去的事儿就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儿,不是好事儿的同时一般还兼带着让人很难理解和很难处理的高风险属性。肖云鹤从潜意识里是不希望秦致出事儿的,即便是在最初他看秦致很不顺眼的阶段里也没这么想过,本身么,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看不顺眼又不是把人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正经理由。再加上这么些日子他跟秦致相处下来觉得俩人之间还是有那么一点默契,甚至有的时候还见不得秦致那么不管不顾的,连带着想起那通他打出去秦致却没接的电话,都不觉得只是因为信号不好无法接通这么简单了。 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和秦瑶联系一下……?等等,会不会有点多管闲事儿? 正这么想着,肖云鹤忽然心头一空。 像是从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不断向外延展开去密密麻麻的裂缝,疼痛原本小而细微,聚拢在一起就让人有种头晕目眩甚至疼极麻木的感觉。肖云鹤的手猛地一颤,碰翻了手边的玻璃杯,玻璃杯里的热水淋淋漓漓的淌了一地,连带着玻璃杯也从桌子上滚落下来,“啪”的一声碎成无数碎片,映出肖云鹤骤然惨白下去的脸色。 那天晚上的感觉,应该不是梦。 这一次的感觉,远比上次从梦里惊醒的时候来的更加的真实和剧烈。 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死死地揪着胸口那一块的衣服,肖云鹤整个人几乎都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疼痛蜷缩成了一团。呼吸越来越沉,有种被人卡住脖子的窒息感,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里,全身又冷又痛几乎是控制不住的发抖。 沈恒最先发觉不对,一个箭步冲过来扳起肖云鹤的肩膀,皱眉叫道:“云鹤!” 肖云鹤的脸色难看的吓人,眼神涣散,额上湿漉漉的一片冷汗,剧烈的心跳让他几乎都要呕吐出来。指节被捏得发白,一挣一松之间,领口的扣子被扯落下来,滚到桌下。 仿佛过了很长的时间又似乎只是短短的一瞬,肖云鹤心智一清,猛然从这种感觉中挣脱出来,眼前还有些发晕,掌心潮潮的,然而这次不是血,真真切切的一手冷汗。 沈恒舒凌还有乔源都一脸担心的看着他。 肖云鹤想说点什么,又在忽然之间觉得很疲倦,几乎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恍惚间只感觉到有人拉起他的手,食指上传来短暂的刺痛,比刚才轻微的多,然后他迷迷糊糊地听到舒凌的一声低呼:“爷爷?” 肖云鹤觉得有什么东西贴在了自己的耳边,还没反应过来,舒良平的声音已经从耳边传了过来。 他的声音很远,但是很清晰,可惜肖云鹤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是随着声音的传来,身上的气力仿佛在一点点的恢复,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到正常的频率,人也清醒多了。 他长长地喘出一口气:“舒……”却又因为是该叫舒老先生还是舒爷爷而微微一顿。 不过既然都有力气去思考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显然也不会再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乔源拧了条湿毛巾过来帮他抹去额头上的汗,肖云鹤把毛巾盖在脸上微微后仰了一会儿,总算冷静下来。 他从舒凌手里接过手机,问道:“我怎么了?” “你先老实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跟秦致订的血契?”舒良平的声音传来,隐隐带着一点又惊又怒的严肃,却让肖云鹤成功的一怔。 “……什么?” “你不知道?!” “我能知道什么……”肖云鹤下意识的反驳,“他……” “那不应该……”舒良平似是喃喃地否决着自己之前的判断,随手起卦,肖云鹤在听筒另一边只闻得叮叮当当的杂乱声响,静默了一会儿,舒良平一向沉稳的声线难得出现了波动:“糟了!让小凌接电话!” 肖云鹤被那句“糟了”一震,木然地把电话再转递给舒凌,舒凌接过,那边舒良平像是吩咐了什么,舒凌嗯了几声,接着挂断了电话。 “到底怎么了?!”无论是沈恒还是舒良平的诡异的欲言又止都彻底让肖云鹤心烦意乱起来,这种无处着力的感觉让他有种立时就要掀桌的冲动。空气有一瞬间的停滞,舒凌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却把目光转向沈恒,问道。 “沈组,罗家的人联系你了,是吗?” “罗树人。”沈恒点头,吐出一个并不陌生的名字。 “那就……”舒凌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也只能先简明扼要的把目前的状况抛出来,“秦致失踪了,罗家和张家的人都在找他。” 肖云鹤虽然不在道术界这个圈子里混,但是和秦致舒凌这类人混久了还是略微知道一点儿其中的常识的。道术界三分天下,张家罗家舒家各占着一壁江山,然而论起家族规模的话,张家因为人多罗家因为治家严谨都还胜舒家一筹,不过因为张家和罗家小有矛盾相互制衡也就都没越过对方去。眼下一向有些嫌隙的张罗两家都联合起来要找秦致了就肯定不是因为什么好事儿,再比照张罗两家的人数,秦致这几乎是把整个道术界都得罪遍了。 肖云鹤想的方向不错但总归也不全对,张家分支太多,秦致这次招惹的只是齐云山张家,武当龙虎青城一脉因为暂且事不关己还都是个袖手旁观的态度,总而言之还没发展到最坏的程度。 “是齐云山张家和罗家……”舒凌顺了顺思路,先试图把自己接收到的信息里的人物关系理清,“罗家你们应该不陌生,审查组的那个罗树人罗组长就是罗家的人……罗家现在的当家叫罗颂辉,他的大儿子是罗家长孙,叫罗树源……罗家有个入赘的女婿胡家辛,娶的是罗颂辉最小的妹妹,他们的儿子叫罗树玟。” 简单铺垫了一下人物关系,舒凌继续说:“不久之前那个胡家辛被人发现陈尸在荒郊野外的一个不知名的山头里,据说是上山砍柴的村民发现的,后来报了警,依据他身上的身份证明联系到了罗家的人。可是根据罗家的说法胡家辛对他们说的是出差去了,地点也跟他尸体发现的地点差的南辕北辙……”舒凌顿了一顿,“认尸的时候罗家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胡家辛的魂魄被人给打散了,就是那种永不超生的死法,他们调查了胡家辛之前的行踪也从警方那里拿到了一些陈尸现场的证据……发现胡家辛最后见的一个人是秦致,临死的时候手里攥着的东西还有现场一些遗留的痕迹都跟秦致有有关,总而言之,就是所有不利的证据都指向了秦致,标明这件事情跟他脱不了干系。” “罗家还是有人在警局身居要职的,所以这件事情就被压下来了,没让当地的警方插手而是由罗家自行解决——罗家派了三个人,罗树源,罗树玟,还有罗颂辉的一个内仆,叫楚江的。现在火车票和机票都是实名制的,胡家辛的行踪并不难查,很轻易的就查到他在死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是南阳。” 南阳这个地名在舒凌以往的经历里还是相当的陌生,然而这次牵扯的事情又为这个地方罩上了一层不同寻常的色彩,因而言语之间也斟酌了几分:“有些事情我也是刚刚才第一次从我爷爷那里知道的——南阳那里有个地宫,因为南阳别称‘宛城’,所以一般都称它为宛城地宫。宛城地宫并不是什么帝王墓葬,它的性质更偏向于那种风水设局,说白了就是故意刁难人的设计,据说在保存在宛城地宫深处的,就是那本咱们一直在查的《魂梦录》。” 肖云鹤没想到秦致的事儿会在这条线上和自己在查的东西扯上关系:“那为什么……” “这本来就是三大家之间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如果不是这次出了这样的事儿,除非我以后成了舒家的当家,不然我大概是永远没有资格知道这个秘密。而张家一派里又数齐云山张家和这本书最有渊源,三家之间的默契就是要牢牢地守住这本书的存在,也就是说,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证知情人越少越好,并且决不允许有人把它带出宛城地宫。我们家是因为人少实在分不出精力只需要保守秘密,但是罗家和齐云山张家应该都有派人守在地宫附近,为了防止有人动它的心思。” “那这本书里到底写了什么啊?这么保密。”乔源想起从宋观潮那儿反馈回来的这本书有点邪气的评价,追问道。 “我不知道,我爷爷没跟我说。” “……那现在这本书,是被人从那个什么地宫里给拿出来了?”追问无果,乔源听着舒凌的意思,推断了一句。 “没错,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想要这本书的应该是胡家辛,但是他也清楚这件事儿无论放在哪儿都很犯忌讳,三大家里有本事出入宛城地宫的都是知道内情的人绝不可能帮他这个忙……而不属于三大家又有能力出入宛城地宫的人,也只有秦致一个人了,况且在那个时间段里,他也的确跟胡家辛在一起。” “齐云山张家的人是绝对不允许这本书被从地底下拿上来的,可是胡家辛死后这本书就去向不明,在他们看来最合理的推断就是秦致杀了胡家辛再从他这里拿走了书,为了追回这本书让它重回地下,张家就也派了人出来,和追查命案的罗家一起去追查秦致的行踪。” “那秦致……” “他们找到秦致了,在五台山。”舒凌说,“当晚他们就和各自家里通报了消息,可就在第二天早上,张家罗家总共八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音讯全无了。没了消息之后张家和罗家立刻就派了人去到他们最后的落脚点,张家在暂住地布下的结界被破了,屋里有打斗的痕迹,进山之后还发现了张家张随风的尸体。” “……” “所以他们不得不去找我爷爷了。我爷爷和秦致交好并不是什么秘密,秦致下落不明的情况下我爷爷在他们眼里就是最可能包庇秦致的人了。可是这次连我爷爷都没办法算出秦致的行踪,所以我爷爷才打电话给我,想看看能不能通过警方的力量,比如从火车票之类的线索上追查一下秦致现在到底去了哪儿。” “罗树人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没跟我说清,只说这件事对他们家来说关系重大,让我务必要想办法找到秦致。”沈恒见舒凌暂时不开口了,顺便补充了一下罗树人这边的态度。 “书不会是秦致拿的。”肖云鹤皱眉,“这整件事太矛盾了。如果秦致真的想要书的话那他跟那个姓胡的一路根本就是多此一举。照你说的,目前他是没有顾虑还能自由出入那个地宫的唯一人选,如果他不答应,那姓胡的就肯定找不到第二个人来帮忙,也就绝对拿不到那本书,这样的话秦致只需要找个合适的时间自己去取就行了,何必跟他一路还那么明显的把他杀了,这完全就是在引起别人的注意……更何况如果我时间没理错的话,那个时间点正好是秦瑶出事儿的时候,秦致这么疼他这个妹妹,是绝对不会放着妹妹的安危不管去抢这么一本书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乔源点头,想起殷浩带回来的情报又继续提出疑问,“再说照凌子刚才说的,那知道这本书存在的应该是很少一部分人啊,那于家和殷家又是从哪儿知道这本书还为了它争个头破血流的?既然是你们那一圈儿的秘籍啥的跟他们俩黑帮又有啥关系了?” “到目前为止这本书已经牵连太广了。” 肖云鹤随手扯过一张白纸,旋开笔帽,简单地在纸上整理了个目前与之有牵连的人物关系图:“还有,你们来看。” “先不看从舒凌爷爷那儿传来的那部分消息,就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里,于家值得注意的是于小锋和于克柔——于小锋的无头尸体在马路边儿上的离奇出现开始让我们参与到这个案子中来;于克柔突然精神失常开枪杀了自己的表兄于小锋,而后被殷家的人一枪打死,而于克柔这条线上又引出来一个人——明心心理诊所的颜回生。” “那本魂梦录曾在宋观潮的方石斋内出现过——而很可能知道这本书下落的宋寒却意外死于电梯事故,时间恰好到让她再没有对我们开口的机会,而宋寒钱包里疑似消失了的东西又指向了同一个人——还是那个心理医生颜回生。” 肖云鹤提笔在颜回生的名字上画了个圈:“我觉得这个人不可能对这一切完全一无所知,只是现在我们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去调查他。另外,按照秦致不会拿书的这个推断来看,在他和姓胡的分开之后那本书肯定还是在姓胡的手里,那这本书是怎么从他手里再到方石斋也是个问题。既然他的目的就是这本书,那他自己就绝对不会脱手,那把书送到方石斋的人就很可能是对他下杀手的人。” “可现在这个人是个谜啊,唯一的突破口可能就是宋观潮了,可我觉得他记得的可能性不大。” “可能性不大也不等于没有。”肖云鹤放下纸笔,抬手用大拇指狠狠地揉了一下太阳穴,线索已经拢在一处,再多说也就是猜测了。他松了松领口,目光停在舒凌脸上:“舒凌,你老实跟我说,我刚才那是怎么了。” 舒凌刚才在说从舒良平那里听来的消息的时候多少带着点技巧性的避开了肖云鹤的状况,此刻思路已经理清,肖云鹤可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这个问题。 “还有,秦致又怎么了?” 几乎不用细想就能知道自己身上的诡异状况必然与秦致有关,脑中晃过一些不真实的片段,联想到秦致现在可能的处境,肖云鹤强自镇定的问出这句话,竟没注意到自己的手都有点微微的发抖。 “……可能……不是什么好消息。”舒凌抿了抿唇,本来舒良平的叮嘱是既然肖云鹤不知道那就先别对他说了,可因为敏锐地察觉到了肖云鹤在这件事上的坚持,舒凌也不想瞒他,松口选择了据实以告。 “本来如果我爷爷都算不出秦致的行踪那有两种可能,一是秦致自己不想被人发现,所以设法隐藏了自己的行踪。我爷爷说过秦致的道行在他之上,所以如果是秦致刻意隐瞒的话,那我爷爷就绝对不可能算得出来。” “……他没理由这么做,第二呢?” “第二……第二就是有人不想我们知道秦致在那儿。你知道,秦致之前受过伤,且不论他恢复的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绝对不可能百分之百的恢复到没受伤之前的状态。”因为秦致受伤多多少少都与肖云鹤有些关系,舒凌说这话的时候就稍稍避开了些,“再加上在A大事件里他很可能又伤上加伤……所以还有一种推断就是他现在被什么人给控制了,为了把一系列事情都嫁祸给他,故意让我们找不到他。” “他一直不太好……”肖云鹤的手下意识的收紧,有些事情是他逃避着不愿去想的,但是并不代表他没注意到。 “本来第一种可能就算逻辑上说不通但还是有可能的,可是看你刚才那个样子——”舒凌抬头,神色很复杂的看了肖云鹤一眼,“我看过了你身上有被定契的痕迹——如果你真的不知道,那就是秦致单方面跟你订了血契,也就是说一旦你出了事儿,秦致都能立刻感觉到——他……” “……” “他单方面的定契就已经默认了你们的关系里他是从属,认同了他是死是活都对你没有半点影响。可是一旦你从主观上不认同这种默认的关系了,你也是会有感应的。”舒凌一口气说完,心里虽然想不通也不认同秦致的这种做法,但到底也没在脸上表现出来,“那照你刚才的样子,恐怕他的情况……” 肖云鹤沉默了。 即便这个可能性他方才已经在心里隐隐有所察觉,然而让舒凌说出来,还是一时之间把他堵的哑口无言。从最开始到现在,他觉得自己从来都很难理解秦致对自己的态度,然而这还不是更重要的——他更恨秦致置身险境的时候他往往是最后知后觉的那一个。 “秦致,”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又像是催眠一样安慰着自己,“你他妈千万不能给我死了,不然我欠你的,就永远还不清了。” 第十二章 “拿好了您嘞!记得下回还来!” 新鲜的鲫鱼开膛破肚刮去鱼鳞,软趴趴的被扔在袋子里。张颖数了一把正好的零钱塞到满身鱼腥气的鱼贩子手里,拎着鱼,踩着高跟鞋嗒嗒嗒的走到另一边儿去买鲜豆腐。 装鱼袋子里边儿坠了一汪血水,还有的顺着袋子边缘慢慢地滚落下来,在污糟糟的菜市场小道上坠落下一个深暗色的点。张颖举起袋子看了一眼,再放下的时候已经不自觉地把袋子朝远处拎了拎,避开人,不让袋子蹭到裤子上。 下午四点,大约是因为天气不太好的缘故,连太阳看上去都是懒洋洋的,像蒙了层面纱似的有气无力的挂在天上。张颖买完了鲜豆腐又绷着神踩着高跟鞋从人潮汹涌的菜市场里挤出来,愣是出了一身的汗。 拿高跟鞋的鞋跟嫌恶地磨了磨地砖,张颖决定回家就把这双新鞋扔进床底下让它再也不见天日。公司闲的没事儿请什么领导视察,人人正装的要求之外还加了一条什么男的穿黑色皮鞋女的穿黑色高跟,张颖自从结婚之后就再也没怎么穿过高跟鞋了,到了中午家里又来电话说晚上聚餐,无奈之下张颖也只能一瘸一拐的踩着双不合脚的高跟鞋一身正装的去挤菜市场。 她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如果菜市场的地面稍微干净点儿的话,她肯定把鞋子甩了光脚走路。 十一月的天已经不算暖和了,张颖揪了揪领口,试图让西装的领子再贴合的严实一点。走到路边儿先把鱼和豆腐扔进自行车车筐,开了车锁,哼哧哼哧的又开始朝家里骑。 今天晚上来蹭饭的是丈夫的姐姐,因为两家住得不远李伊莉来串门串的都有点习惯了。李伊莉结过婚之后又离了,独自把个儿子拉扯到二十多岁,前年考上大学去外地读书了,因为距离远点一般也就寒暑假才回来。李伊莉一个人呆着总觉得发闷,太闲得慌了就来弟弟家找弟妹聊聊无聊的电视剧磕点儿瓜子顺便吃顿饭,日子也还能凑合过下去。 张颖有个女儿,今年十七,上本市的寄宿中学,一周才回来一次。是因为丈夫觉得家里太没有学习气氛,才找门路把女儿塞进了这所据说升学率很高的魔鬼学校。 张颖抹了把头上的汗,拿钥匙开门。踢开高跟鞋换下紧绷绷的正装,拎着鱼袋子到厨房去洗鱼。 四点半,丈夫还有一个半小时下班回家,足够她一展厨艺煮出一锅鲜美的鲫鱼豆腐汤再张罗出一桌好菜。 门铃响。 “大姐来了?我这儿占着手呢,你自个儿开门吧!”听见门铃响,张颖洗鱼的动作不停,就着哗哗的水声朝门那边儿喊道。 门铃依旧响,可是没有人说话。 “没带钥匙?”她喊,可是还没有回音。张颖在水龙头底下匆匆冲了冲手,拿起毛巾胡乱地擦了一下,趿着拖鞋去开门。 “就来就来等会儿……” 开门。 隔着一层防盗门,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张颖警觉起来:“你找谁?” “是张颖女士吗?您的快递。”男人说。 张颖这才眯着眼从头到脚的打量了男人一遍,身上穿着深绿色的马甲制服,手上也的确拿着一个用胶带和泡泡纸裹得严严实实的方盒子。 “我的快递?”男人的装束让张颖的疑心去了不少,不过还是疑惑自己哪里来的快递。因为女儿喜欢网购的缘故,张颖对快递这档子事儿也不是完全陌生的,不过如今女儿不在家里,自己也不在网上买什么东西,那谁能给自己寄快递啊。 “是啊,您的快递。”男人又重复了一遍,显然有点不耐烦了,“您赶快开门签收了吧,我这儿还等着送下一家呢。” 眼看男人的神情不像作伪,张颖估么着应该是女儿买了什么东西寄回家里来了,一边在心里埋怨了一句女儿也不事先知会一声儿,一边把门打开。 一闷棍又准又狠地照着她的脑袋砸了下来,张颖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张颖呻||吟着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绑成了粽子似的扔在了自家的地板上,同自己一样遭遇的还有本来就要过来的李伊莉,背对着她,看起来还没有恢复意识。张颖试着动了动,绳子缠得很紧,眼皮粘粘的,居然是从额头上流下来的血。 张颖几乎都要尖叫出声,可忽然抵住脖子的冰凉让她硬是把这种冲动压了下来。男人冷冰冰的声音传过来:“不想死的话,最好老实点。” 张颖用眼角的余光一扫,发现男人手里拿的赫然是一把手枪,更是吓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自家的沙发上,正坐着一个人。 端坐在那里的男人的脸上弥漫着一种死灰的神色,嘴角带着一点淡淡的竖纹,没有表情的时候自然而言的就带出一点凶悍。然而深陷的眼窝再加上无神的眼睛,连脸侧的皮肤也松松地耷下来,给他在凶悍之外平添出一种行将就木的颓败感。 “张颖?”他说。 他的声音丝丝拉拉的,很刺耳,让人听着很难受,然而却又带着那么一点压迫人的气势。张颖慌忙的点头,又摇头,心里却在忙糟糟的转着许多心思——打劫?不不不……自己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丈夫呢?他怎么了?想办法报警……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知道我…… “我在问你是不是张颖!”张颖摇头晃脑的举动显然很让他不悦,殷鸿正的眉头深深地一拧,拐杖头在地面上狠狠地戳了两下,又把张颖吓得浑身一僵。 张颖还没有说话,就已经有几个黑衣黑裤的小弟从卧室一窝蜂的挤了出来,到了男人面前的态度却很恭敬:“老爷,没有。” 殷鸿正略抬了一下下巴,立刻就有人会意,揪着张颖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来,张颖“嘶”了一声,对方的手劲儿很大,揪得她头皮生疼。 “东西呢?” 张颖疑惑的眼神让殷鸿正更是觉得不满,话语之间也不觉地带上一丝狠辣:“我问你东西呢!” “……什……什么……” “书!” “……书?” 张颖迷惑不解的眼神更让殷鸿正觉得火大,扬起手来就一个巴掌抽到她的脸上:“别他妈给我装傻!拿出来!” 张颖被吓傻了,殷鸿正抽的那一巴掌让她的脸火辣辣的疼,可是和对方的交流完全就像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对方反反复复说的东西她根本就反应不过来是什么东西,可这又不是菜市场买菜可以讨价还价还带着商量的,看着对方的架势,张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说错一句话架在脖子上的那把枪就会立刻射穿自己的脑袋。 她抖的更厉害了,可还要勉强自己思考下去。书……书……?什么书?她翻来覆去的想……怎么可能会是女儿的高中课本…… “啊!”她忽然想到了。 就在前几天! “那……那……难道……”她结结巴巴的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前几天她去一个写字楼给公司办事儿,回来的路上在路边扫了一眼看见了个挺新的手提包,带着点贪小便宜的心思就捡起来看了,可是后来她发现自己摸了一手的血,吓了一跳就赶紧给扔了,可是当时那包里就有本书! 最要命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把那本书给带回来了! 回想起这一切让张颖惊出了一身冷汗,可是当她试图回忆起关于这件事的更多细节的时候脑内的一切都像是被掏空了一样,好像她能回忆起曾经有这么一件事就已经是对她最大的恩赐了。那天……那天是怎么回事儿来着?她在心里不断询问自己,那天她就是偶然路过……人嘛,都是有点贪小便宜的,那挎包的样式很新,然后她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的捡起来看了。一叠没什么用的资料,还有,就是那本书。 线装本,看起来很有些年头,封面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她不认识,可像是隐隐约约散发出淡淡的墨香。 包里头还有个钱包,她也打开看了,大概三百多块钱。 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摸了一手血,几乎都要渗进掌心的纹路里去。 她想从钱包里拿钱的动作停了,钱掉回去,手一蹭还在卡在卡槽最上头的一张名片上抹了一下。她连忙把那张名片抽出来塞进口袋里,又去拿纸巾擦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本书她攥着就不想撒手,那本书上好像有一种古怪的吸引力,牢牢地粘在她的手上。 似乎不拿走它,它就会想办法跟你如影随形。 或许是贪恋也许是古本可以卖钱的可能性——张颖想,她把那本书带回来了,可是那天晚上李伊莉到家里来吃饭……对了! 她的眼神飘向还在那里昏迷不醒的李伊莉身上,记得那天她似乎说过你这本书看着挺有意思的啊我拿走解个闷儿一类的话。 殷鸿正随着她的眼神看向倒在地上的另外一个女人,“嗯?”了一声。 张颖觉得脑袋晕晕的,好多似是而非的情节在脑子里乱撞,有些她觉得应该是自己做了的事情现在却没有一点印象,模模糊糊的,像是被人糊了一张不透明的玻璃纸,刺啦啦的裹在大脑深处,让人难受的要命。 殷鸿正一抬头的时候就已经有人会意,抬脚朝着李伊莉踢了过去。 李伊莉呻||吟一声,也醒了,然后开始惊慌失措的大叫起来。 张颖处在一种晕晕乎乎的状态里,茫然道:“大姐,书呢?” “什么书?这是怎么啦!你们是什么人!”李伊莉在地上一个劲儿的扭动,片刻后又安静了下来,忽而又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别杀我啊!!!!” 殷鸿正把子弹上膛,抵在李伊莉的额头上,咬牙切齿的威胁:“魂梦录呢?!” “什么梦啊录的……”李伊莉脸上挨了一巴掌,又大叫起来,“你们——!” 忽然,李伊莉又静了下来,喃喃道:“你别杀我……” “说!” “在我家里……”李伊莉仿佛梦呓般的说着,“别杀我……别杀我!我都说!” 她像是忽然间被催眠了似的,一个劲儿的喃喃自语,几乎全无保留的把她连自己都可能不清楚的细节和盘托出。张颖也觉得自己眼前越来越模糊了,像是进入到一个瑰丽的梦境中去,不知道从哪儿飘来一股淡淡的甜香,让人觉得既安宁又惬意,她觉得自己像是飞上了天,身体轻盈,朝着某个光明的一点,似乎所有的愿望都可以成真一样。 那种痴迷的表情让她们看起来如同神经病患,殷鸿正很快发现了不妥,眉头深锁,在张颖终于发出“嘿嘿嘿嘿”的痴傻笑声的时候,霍然长身而起。 “住口!”他怒喝道。 张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一种绝不可能属于她的神情,那双眼睛里透出一股动人心魄的妖媚,她的嗓音变得也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她盯着殷鸿正的脸,缓慢而又准确无误的叫出他的名字。 绝非柔情眷恋的语气,仿佛是刻到骨子里的恶毒。 殷鸿正周身发冷,被他带来的小弟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木立当地。殷鸿正嘴角轻轻一抖,嗓子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嚎,剧烈的抖着手把手枪移到张颖的脑袋上,抬手就要扣下扳机。 “住手!” 一声厉喝像是一记重击打破了所有人的梦境,李伊莉和张颖的神智一清,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一样,整个人扑在地上,哼哧哼哧的喘着气。 殷鸿正眉目一凛,很快辨别出来者的声音,立时大吼道:“拦住他!!” “老爷……侄少爷他……!”本来安排守在楼下的其中一个手下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抹掉脸上的鼻血,“我们……我们拦不住他!” 殷鸿正抬脚把人踹飞:“都他妈的把枪给我拿出来!你们十几个拦不住他一个——!你妈逼的——!” 下一秒,冰冷的枪管已经顶在他的头上。 殷浩冷冰冰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却又带着止不住的喘息,额头的伤口滑下血来滴落到殷鸿正的脸上:“放人!不然我就开枪!” 血漫过他脸上的旧伤疤,描摹出一种见者生畏的煞气。 殷鸿正被制,其余的人一时之间也不好动手。殷浩一手拿枪抵住殷鸿正的额头,一手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身后的同时也退到殷鸿正的身后,再次重复道:“放人!”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看着殷鸿正的神色,有人哆哆嗦嗦的上前去解绳子。 解绳子的人手很抖,好几次都没有解开张颖身上的绳结。殷浩毕竟只有一人,很短的时间里他刚闯出的豁口就已经被殷鸿正带来的人再度封死,眼下看着对方颤颤巍巍的动作不免心急,正想换人,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伏在他脚边解绳子的人忽然发难,直接把他从侧面扑倒在沙发上。 男人看着瘦弱,力气却惊人的大,殷浩被他撞开的同时,也狠狠地挨了殷鸿正的一记肘拳。 五六支枪同时抵在殷浩的额头上。 殷鸿正呸的吐出一口浓痰,大骂道:“你们这群废物!” 他随手点了两个人,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大叫道:“还不去拿!” 两个人如蒙大赦,连忙联络在外的人朝李伊莉家去了。殷鸿正踢翻一张椅子,也不回头:“还不快点解决了!他来了警察也不远了!” “可是老爷……侄少爷……” “谁他妈的是侄少爷?!他几年前就说过了跟我们殷家再没半点关系!!不想动手就给我滚出去!!” 殷鸿正随手又踹翻一个人,把枪上膛,砰砰朝着张颖和李伊莉的脑袋各开了一枪,两个女人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再也没发出来,只是太阳穴附近的伤口咕咕地冒着血泡。 殷浩在殷鸿正的手摸上扳机的那一瞬间就打算挣脱出来,不过五六个人一起朝他招呼过去,死死地把他按在沙发上,让他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根本难以动弹。 “殷鸿正!!”殷浩双眼微红,“你他妈的不是个人!!” “闭嘴!!”殷鸿正的胸膛剧烈的起伏,“你再多说一句你信不信我他妈的崩了你!!” “你都能杀了我爸还怕多杀我一个!?”殷浩冷笑,“殷鸿正我告诉你,你这种人迟早会遭报应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跟你索命!!啊?” 也不知道殷浩的哪个词触动了殷鸿正微末的神经,殷鸿正的神色微微一僵,走过去先劈手打了殷浩两个耳光,而后举起枪柄朝着殷浩的太阳穴狠狠地砸了下去。待人彻底晕了,他哑声大吼道:“走!” 第十三章 这似乎注定了是很不平常的一天。 肖云鹤趴在桌上着实大脑空白了一会儿,好多年了,很少再有第二个人能像这样左右他的心情,这就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想承认自己是个实在孤独的人。一种古怪的惫懒情绪缠绕着他,但他又很清醒的知道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有人轻手轻脚的走过来扫去地上的玻璃杯碎片,肖云鹤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所有人都在有条不紊的做着自己的工作,似乎不再有人关注他的反常。 肖云鹤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卫生间去用冷水冲了一把脸。走出卫生间的时候差点跟跑过来的鉴证科小实习撞了个满怀:“哎哟肖哥!” “怎么了着急忙慌的?”肖云鹤庆幸自己的语调还算正常,“鉴定报告出来了?” “对……就上次舒哥送来的那个钱包……我还有事儿先走了啊!” 肖云鹤翻着报告走回去——结果很让他失望,大概是因为那半个血指印实在太模糊的缘故,提取指纹几乎是件不可完成的任务,更不要说跟名片上颜回生的指纹做个对比。肖云鹤回去随手把报告扔在桌上,乔源凑过来看了一眼,又有点泄气——现在唯一能追查的似乎只剩下颜回生这条线了,可又苦于没有一个能对他展开调查的突破口。 乔源叹了口气,正打算抱怨两句现在怎么就没点儿新证据呢,那边沈恒就已经夹着个电话从办公室里冲出来了,一边对着话筒大吼“给我说具体点!”一边又做了个召集的手势。 收线之后的第一句话:“都跟我走!” “啊?怎么了?” “出事儿了!”沈恒一张脸都有点变色,“殷家杀了人!殷浩那小子……嗐!”剩下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直接冲到院子里拉开车门,看着肖云鹤舒凌和乔源都坐上来了,也不顾车门是不是还没关好,脚下猛地一踩,车子已经从院子里冲了出去。 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响声,还没坐稳的乔源咣当一下撞到了汽车顶,捂着脑袋又被急转弯带的直接扑到了舒凌身上。沈恒在车顶上挂上警灯,警车在大马路上横冲直撞无人敢拦,也就一刻钟不到的时间,车子已经稳稳地停在了一幢居民楼下。 乔源颠三倒四的从车里摔了出来,眼前乱晃,被沈恒的飙车技术弄的胃里一阵恶心,晕晕乎乎的被舒凌拖着奔向四楼。 浓重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乔源一噎,清醒了。 法医比他们早来一步,两具尸体已经被收敛到密封袋里,正准备让人抬下楼去。 “这……” “殷家干的,殷浩那小子已经被送医院去了。”沈恒呼出一口气,“妈的。” 肖云鹤侧身让过,从密封袋露出的缝隙里看见两张扭曲的女人面孔:“他们什么人?” “还不清楚。”沈恒从口袋里摸了手套带上,“乔源你跟着走把事情给我查清了,云鹤和凌子,过来。” 恶性杀人案的现场倒也不难勘察,法医带走了一部分证据,沈恒一脸暴躁的在那儿翻抽屉,但显然,抽屉之前已经被人翻过,还翻得很乱。 “存折和银行卡没动过,”舒凌说,“更何况他们不可能是来劫财的。” 沈恒“嗯”了一声,又把抽屉推回去。舒凌低头掀开一个被扔到地上的沙发垫,“哎”了一声。 “沈组,云鹤。” 肖云鹤走过来,看见舒凌捡起张卡片,米黄色的卡片边缘有块小小的深色污渍,纸上带着细细的纹路,隐约散发出一点草木的香气。 “颜回生。”肖云鹤看着卡片上的名字,很自然而然的接受这堪称巧合的联系,道,“他给我的不一样。” 不过是早上的事,舒凌也记得,颜回生交给肖云鹤的名片不过就是普通的白卡纸,远没有手里的这张做工精细。 “也是颜回生的病人?” “不清楚……”舒凌摇摇头,手一松,卡片落进证物袋里。 “云鹤,去做个笔录。” 肖云鹤听了沈恒的吩咐站起身来,从卧室里走出去,报案人已经哆哆嗦嗦的站在门口,没敢进来。 翻开一页纸,肖云鹤随手记了个日期:“姓名?” “孟……孟准。”男人吞了口口水,说道。 长得很老实的一个人,四十来岁,目击凶案现场让他有种恐惧感和紧张感,不过,好在思路还算清晰。 肖云鹤很快就弄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个死者叫张颖,是孟准的邻居,另外一个死的应该是张颖丈夫的姐姐,孟准只知道她应该姓李,具体叫什么就不是他关心的范围了。张颖的丈夫据说已经通知到了,说是本来今天临时加班的,现在应该也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大概是四点半的时候,孟准被隔壁门铃响给吵醒了,因为扰人清梦,当时还对按门铃的那股子锲而不舍的架势发了两句牢骚。后来模模糊糊听了个说是送快递的,就没放在心上,心说也不早了,就去厨房给自己折腾点晚饭。后来大概过了一个来小时吧,听到楼道里传来打架的声音,他就扒着门缝看了一眼,看见个年轻人风风火火的往隔壁闯,就这么一闯孟准才注意到邻居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堆陌生人,然后为首的是个老头气急败坏的说什么拦住他之类的,人人手里都有枪,他吓坏了赶紧把拉开的那一点门缝就闭严实了,后来听见砰砰两声枪响,本来都拿起电话想叫警察的,又害怕万一警察来了这帮人狗急跳墙的再劫持个人质,就犹豫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帮人又风风火火的走了,孟准这才敢报警。 大着胆子开门一看,两个女人倒在地上脑袋咕嘟咕嘟的往外冒血,刚闯进来的那小伙子人事不省的歪倒在沙发上,也不知道死没死,吓得他赶紧又跑回去了。 没什么特别的过程,殷家一向草菅人命,肖云鹤在听到孟准复述有人叫殷浩侄少爷的时候眉毛动了动,但没说话。 因为最近一组查的案子多少都和殷家有点关系,沈恒也嘱咐过,所以就算接警的不是一组,对方过来发现事情不太对之后也第一时间通知给沈恒了。肖云鹤做完孟准的笔录又回去,沈恒和舒凌已经把屋里翻得差不多了,除了那张名片之外再无收获。 电话响。 沈恒接起电话,嗯了两声,忽然又变色道:“死了?!” 通话并没持续多久就挂断,沈恒暴躁的几乎想摔手机:“于宝生死了!” “啊?” 肖云鹤和舒凌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怎么死的?” “猝死!鬼知道他妈的心脏病还是脑溢血呢!”于宝生一死于家没人管着,指不定跟脱缰的野马似的能做出什么事儿来,殷家这现在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了,再加上一个于家兴风作浪指不定把现在的情势火上浇油成个什么样儿,也难怪沈恒气成这样。 “都都都哎呦我操……凌子你跟我回去查那个什么心理医生去!云鹤,去医院!给我找殷浩问清楚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儿顺便给我看看老何那儿怎么样了!妈的这一个个祸头子……这儿先让乔源盯着,有什么事儿让他打我手机……散了散了该干嘛干嘛去都……” 开来的车被沈恒和舒凌开走了,肖云鹤借了辆车,直奔医院。 殷家杀人,于宝生猝死,颜回生的名片…… 一团乱麻。 肖云鹤下意识地在红灯前停住,又想起车上挂着警灯,旁若无人的闯过路口的红灯。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种今晚会是个很忙碌的夜晚的预感。 到达医院是在十八点五十一分,肖云鹤亮出警官证,在护士的指引下很容易就找到殷浩的病房,门半敞着,肖云鹤看了一眼,殷浩头上缠着绷带,呼吸平稳,屋里没有呼吸机心电仪之类的东西,应该是没有大碍。 许愿坐在殷浩病房前的长椅上,肘关节支在膝盖上,双手交握抵着额头,拇指关节压在眉骨上。 “让他睡会儿。”许愿的声音很低,缓缓地呼出一口浊气,“这个傻子。” “何叔呢?”肖云鹤自然而然的带过话题。 “三楼,没什么大事儿,不过医生还是建议留院观察一下,我也这个意思。” “何叔年纪大了,也好。” “嗯……”许愿点了个头,伸手在口袋里乱糟糟的摸了一阵,摸出一盒还剩半包的烟。 “不介意我抽一根吧。”许愿虽然这么说,却已经拿出打火机把火点上。 肖云鹤看了一眼医院走廊里禁止吸烟的牌子一眼,欲言又止。 “我没想到你还会抽烟。”肖云鹤说。 他看着许愿的侧脸,忽然间觉得他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年轻,眼角那一点细细的纹路,在升腾起的烟雾里模糊了一阵又开始清晰起来。这让长时间被许愿那张娃娃脸晃点的肖云鹤猛地反应过来许愿其实比自己还大上几岁。 “戒了好几年了。”许愿说,“今天心里烦,你别介意。” 他弹了弹烟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说:“你不知道——殷鸿正那畜生杀了他爸,我真怕……” 肖云鹤看到许愿的手在微微发抖。 “那年我二十三,他十七。”许愿呼出一口薄烟,双指夹着烟任由它慢慢烧着,“我刚从国外回来,下飞机在机场那块正准备打车,殷家就一块黑布罩下来把我推进了车,有人拿枪抵着我的脖子,让我老实点。” “我不知道他们从哪儿知道我是学医的,车开了挺久,到了地方他们要我给一个人做手术救他的命,救不活他我也活不成了……我在国外实习的时候也就是给导师打打下手,自己还没独立操作过一台手术,当时就觉得肯定死定了,别人硬塞给我手术刀我也只能拿着,手都在抖,然后他就跟我说,求求你救救他什么的,你一定可以的。一群人都凶神恶煞的围在我身边儿威胁说你治不好怎么怎么样的就他一个人那么说,很奇怪吧,我当时就镇定下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爸。” 许愿一笑,手上一抖,灰白色的烟灰簌簌地抖落下来,暖红色的火星亮了一下。 “殷叔人挺好的——不像是混黑道的那种好。殷鸿正那畜生为了夺权成天找他麻烦,他受了伤,他手下绑了我回来当大夫,阴差阳错入了伙,跟他们躲躲藏藏了大半年——最后殷叔进监狱了,殷鸿正在监狱里买通了人,不给殷叔治伤,就让他连病带伤的死了。” 这些往事被许愿娓娓道来,一瞬间让肖云鹤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就从那年开始,殷浩决定做个警察,总有一天能亲手把殷鸿正给绳之以法。可是他爸那身份……我也只能先学法医去给他找门路……”许愿顿一顿,“在一块儿太多年了,我都习惯了,殷鸿正现在还动不了啊,这个傻子。” “对不起,无缘无故跟你说这些……”许愿弯腰,在烟将将烫到手指之前,在瓷砖地上捻灭。 “你跟殷浩……?”肖云鹤迟疑道。 “我以为你们都知道。”许愿笑一笑,神情有点说不出来的生动,“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俩没什么毛病,就是觉得……一块儿其实挺好的。” “反正都一个人了,有个能让你担心也担心你的人——”许愿站起来,又催促道,“云鹤你先回去吧,这儿有我呢,有什么消息我打电话回去,组里现在估计正忙,你回去也好搭把手——” 他推门进去,半边身子隐在浓厚的阴影里,忽而静下来,说。 “谢谢你,云鹤。” 肖云鹤注视着他的侧面,直到在视线里被医院走廊的白炽灯光渐渐地虚化成模糊的轮廓,似乎是早就有这种预感似的,他不惊奇,只是沉默良久,无缘无故的,就想起另一个人来。 第十四章 风驰电掣的开回警局,将将八点。 一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舒凌在打电话,乔源叼着根棒棒糖一目十行的扫着电脑屏幕上滚过的资料,沈恒亲自上阵在隔壁拉了张椅子跟宋观潮面对面谈心。肖云鹤回来的时候沈恒正预备送宋观潮出去,打个照面,宋观潮点一下头:“肖警官。” 肖云鹤点了一下头,那边沈恒已经在拉苦力:“那谁……对小陈你过来把人给送出去……”又转过头来问肖云鹤,“哎,不让你去医院么,你小子怎么回来了?” “许愿在呢,说有事儿打电话回来。”肖云鹤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宋观潮的背影,“什么消息?” “连个屁都问不出来,整个跟被洗脑了似的。”沈恒骂骂咧咧的点了根烟,“正好你回来了”,又拍桌子,“过来集合……开会了啊开会!” 舒凌收了线,乔源也摇摇晃晃的从电脑前站起来,嘴一努想把棒棒糖的那根棍给吐到垃圾桶里,谁知道准头没掌握好,直接喷到了肖云鹤身上。肖云鹤面无表情的从外套上拎下那根带着口水的白色小短棍,在一众人无声的爆笑里随手扔到垃圾桶里。 “都别给我笑了啊静静,静静!”沈恒绷起一张脸,扭开一支大号的签字笔,拉过小黑板在上头画了条长线,在最左端的位置写上了“胡家辛死”四个大字,扫视了一圈看一圈儿人都没什么异议,脸上的表情缓了缓,“知道的都往上添,我倒要看看邪门儿的生了多少事儿出来!” 舒凌接过笔,翻了翻资料夹。 “十一月十二日早晨,于小锋尸体发现,按递过来的消息于家和殷家是在十一日晚上发生冲突——不是于家的人暂且撇开不谈,于家于小锋于克柔死,于克柔的名字出现在颜回生的病人资料簿上——初步可以认定他们有联系。” “十一月十五日下午,宋寒电梯事故死。当晚宋寒与颜回生有心理咨询的预约。根据宋寒好友唐澜的说法,宋寒应该是在十二号白天和颜回生第一次见面,据宋寒说颜回生称赞她和淡粉色很配,为此宋寒还拉着唐澜去选购了一支淡粉色唇膏,这支唇膏在宋寒的钱包里被发现。此外,宋寒钱包里疑似丢失了一张原属于颜回生的名片,而宋寒钱包上留下的指印与在张颖家发现的颜回生的名片有一定的重合度。” “十一月十六日下午五点半左右,殷鸿正枪杀张颖李伊莉,袭击殷浩,目前下落不明。张颖家中发现颜回生的名片,但是据调查张颖及其家人均没有心理咨询历史,应该可以肯定除了那张名片之外她和颜回生再没有联系了。再根据指印的重合度,可以大概有个推测——就是宋寒钱包里的那张颜回生的名片应该是被张颖或者跟她有关的人拿走的,不然不会在她手上。” “目前和颜回生或多或少有关系的三个人——于克柔、宋寒还有张颖,分别精神失常死、电梯事故死、被枪杀,可以说但凡跟颜回生扯上点关系的人,基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跟来索命的似的。”肖云鹤说,“张颖家发现的名片跟宋寒钱包上的痕迹比对过了?” “比对过了,基本一致,想要再确认一下的话可以提取张颖的指纹看看宋寒的钱包上有没有。”舒凌翻了一下资料夹,“另外还有就是沈组刚从宋观潮那里得来的新消息——宋寒曾经去过五台山。” “五台山?” “对。”舒凌点头,“这一系列的事件组合起来让人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简言之就是他们在某些地方都有一定的重合性,但是你要凭借这些巧合推断出他们之间有必然联系,又太勉强。” 沈恒的电话响。 是许愿。 沈恒示意暂时噤声,接电话,两个人没说几句,沈恒末了嘱咐一句“你甭着急回来了这儿有我们呢”,让肖云鹤隐约觉得沈恒是知道许愿和殷浩的事的。 不,也许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 肖云鹤微微一错神,沈恒已经挂断了电话,接过舒凌的笔,在张颖名字上画了个圈,笔端停在笔画的最后,微微一动,戳出一个墨黑墨黑的点。 “魂梦录。”他沉声说。 就算殷浩已经不承认现在这个殷家,殷鸿正也绝不可能再认殷浩这个侄子,但是殷浩血缘上的身份毕竟在那儿,殷鸿义还在时候的好有些也不是能跟着时间就被抹去的,就算殷浩现在的身份是警察已经跟他们黑白分明,有些老人也不是非想置殷浩于死地的。再加上殷鸿正最近的状况的确不大对,再这么发展下去几乎无异于主动捧出这么多年的里子直接暴露在阳光下,混了几十年黑道的老人自然精明的很,稍微透露出一点风声就能叫殷鸿正捞不到好处。 殷浩身份的微妙感就在于就算有人把他当枪使他也多少带着一点心甘情愿,本来殷鸿正为了一本书不惜下了老本的行为就已经让人理解不能,再加上他为着的那本书至今没露出庐山真面目,自始至终只是他一个人的狂热,饮冰组虽然他是老大但也没到大手一挥所有人听命的程度,总有人想着不能再让殷鸿正这样下去。 给殷浩透一点消息并不算太难,殷鸿正为着什么去了什么地方,也只不过是一条匿名短信或者是一通匿名电话的事。这一点风声再被殷浩转告给沈恒,尽管对于那本魂梦录是怎么从人间蒸发的状态再到与张颖扯上关系的这一条线仍旧没有明确的证据,但好在,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朝着一个方向聚拢了过去。 殷家找张颖是为了魂梦录,再联想到莫名出现在张颖家原本属于宋寒的颜回生的名片,似乎也不难推断,是张颖在某个机缘巧合的情况下从宋寒短暂遗失的拎包里拿到了魂梦录和名片,殷鸿正拿走了魂梦录,留在张颖家里的就只有名片了。 “于家和殷家争夺魂梦录,原因不明;宋寒很大可能上是魂梦录的最后经手人;殷家杀张颖李伊莉是为了魂梦录——并且很大可能性已经从张颖手里得到了这本书。”舒凌在所有相关人员的名字上画圈,引出箭头,在下头写上魂梦录三个字。 “接下来就是我爷爷那边的消息。”舒凌重新划线标注,“十一月九日晚罗家和张家发回在五台山找到秦致的联络,次日集体失踪,十一日中午在山中发现齐云山张家张随风的尸体,其他人依旧下落不明。” “按这个时间来说……”乔源上下时间轴比对了一下,“你们觉不觉得宋寒和秦致可能在五台山见过?” “只能说有这种可能性——宋寒的死本身就很有问题,刚才我说过了,她似乎跟每件事都有所联系,但是我们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 “大约十月中上旬魂梦录被从宛城地宫带出,十月末胡家辛死。按照云鹤的推断秦致不可能是拿书的人,也就是说从十月末胡家辛死到十一月初魂梦录进入我们的视线,这本书肯定还有一个持有者。之后,这本书从这个持有者的手里转移到宋观潮的方石斋,我们之前认为这本书下落不明的这个时段里它很可能是在宋寒的手里,宋寒死后通过某种渠道到了张颖的手里。” “我觉得是有人故意兜了个圈子。”肖云鹤略一沉吟,补充道,“于家和殷家都想要这本书的前提肯定是通过某种渠道得知了这本书的存在。按照舒凌的说法,张家和罗家不会把这件事大肆宣扬;胡家辛为了防止相关人士的追究自己也一定会保守秘密;秦致不会乱说;宋观潮对这本书根本就没有概念也不会说。那有关于这本书的消息很大可能就是那个身份不明的持有者透露出去的,而在这本书重新回到大众视线之前有一个空白期——这个空白期拖垮了于家,于家干部伤亡在先,于宝生猝死在后,于家经历这样的变故必然会元气大伤——这就让我有种想法,当然仅仅是推测而已——有个人想要借这个机会整垮于家,或者干脆就希望他们两败俱伤。” “于家和殷家到底为了什么想要这本书我们还不知道,但肯定是有理由的,如果真是像云鹤推测的那样,那就是有人设了个局……”舒凌恍然一惊,“而且事关魂梦录,那就必然与张罗两家脱不了干系。” “所以这本书到底是什么来头啊!”乔源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几乎要抓狂,“是能让人长生不死还是财源广进啊!” “另外,还有关于那个颜回生。我刚才打电话问过我爷爷了,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和这种状况类似……我爷爷说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是有可能通过接触设局造成表面上意外死的状况的——尤其是于克柔,精神失常很可能有颜回生心理引导的作用。” “还有一条,于宝生是猝死。”肖云鹤眉头微微一皱,“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舒凌早晨提了一句最近猝死的人很多,中午还有闹到局里的一例,之后又是于宝生……” 沈恒的面色有点沉,当然了,如果连猝死都能和他们正在查的案子扯上关系的话,那相关人员的范围就会大幅度扩大,想要在短期内排查清楚更是难上加难了。 之后的一通电话,更是让沈恒的表情五颜六色的精彩。 “跑了!?” 沈恒冷笑一声,一巴掌糊过去震得桌上的杯子都在发抖:“都他妈的灵醒着点给我盯紧了!有闲工夫打电话还不如先把协查通报给我发出去!还有那个姓颜的,从现在开始也每分每秒都给我看起来!有动作别含糊直接给我抓了!我还就不信了……” 放下电话,舒一口气:“殷鸿正跑了。” 时至今日,沈恒能稳坐重案组组长的位置二十来年绝不可能仅仅是因为他会掀桌和骂人。大概是由于组别的特别性,肖云鹤他们平日里还是在办公室里老老实实分析案情走访相关人士和勘察案发现场的时候比较多,一直与传闻中沈恒能直接调动的机动队无缘得见,但是从传闻中也知道那帮特种兵退下来的哥们儿不是吃素的。单凭着殷鸿正才消失不到三个小时就让人家从人堆儿里扒出来还准确定位的本事,肖云鹤还是打心底里对他们表示敬佩的。 抛出的地点更是合上了一直以来的线索,沈恒的话简明扼要:“火车站,五台山。” 五台山。 肖云鹤心中微微一沉。 撇开堪称导火索的胡家辛的死讯不谈,在整条时间轴上,九号晚上秦致连同张罗两家派去的人在五台山一齐失踪的这个事实,毫无疑问地成为后续这一切似乎有联系但又没有证据的事件的开端。魂梦录由秦致经手辗转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现在与这本书有关的人不是身死就是失踪,而如今,唯一确定能够追查的殷鸿正似乎也急不可耐的想要赶往这个最初的起点。 那天晚上的五台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九号到现在,十六号,整整八天了。 肖云鹤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心口,衬衫掉了一颗扣子,裸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小块皮肤带着微微的寒意,在指尖留下一点微凉的触感。 乔源扑到电脑前,噼里啪啦的敲着键盘,很快报出当晚对应的列车班次。 “T6201!A市到太原的特快!晚上十点二十七发车,明早七点五十三到站!” 殷鸿正放弃航班直达选择铁路中转不得不说也有自己的考虑,航班人少,警方排查起来也更容易,一旦被截就很难再逃出来;铁路人多,方便隐匿行藏,一旦出了事儿也还有脱身的余地——但也正是铁路的人多眼杂暴露了他的行踪。 必要时刻警方由内到外扩展出去的信息网决不能小觑,从最初游荡在火车站被片警关照过的小偷小摸的惯犯看到真人把消息层层上传,直至最终通过机动组传到沈恒手里,也不过就是两个小时之内的事情。 “他们应该在太原下车转台忻线到五台山,这样的话真到五台应该还得快四个小时。”乔源调出区域地图在屏幕上放大,用手指沿着一条线路划了一道,说。 “那就是差不多明天中午十二点——”沈恒看了一眼表,“火车来不及了,我们得在他们之前就到五台——我倒要看看姓殷的去那儿干什么了!乔源联络机场问航班——有没有直飞五台的!” “云鹤凌子你俩准备准备都给我去——把精神给我养足了!” “为什么我不——”乔源一边对着话筒喂喂喂一边还抽空嚎了一嗓子。 “凌子他们家估计有人在那儿呢!就算没有他姓舒也有点作用——”沈恒说急了拉着领口扇风,“秦致在那儿呢,云鹤不去行吗!?” “……” “呃。” 沈恒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有什么不对,大概是被古怪的热烈气氛所感染,一组办公室内瞬间忙的人仰马翻。 “准备准备吧,先睡会儿也成。”沈恒走过来拍拍肖云鹤的肩,顿了一下又像是叮咛,“云鹤啊,明儿出发之前,别忘了申请配枪去。” “……!?我……”肖云鹤一哑,只能怔怔地看了他一眼。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沈恒哂然一笑,貌似不经心的带过肖云鹤面上的讶然神情,又说,“别太担心秦致了——我也不知道啥意思,反正罗树人跟我说了,他死不了的。” “我……” “我还不知道你?……走着走着。”说完,沈恒像是觉得肖云鹤在眼前晃悠的烦了开始轰人了,“五台山那边儿联络着呢,到时候能保证有人接应你们,我老胳膊老腿儿的了就不跟你们上山去了——就一条,都给我回来啊!” 第十五章 五台山。 肖云鹤从谢明的面馆后院出来,像是漫不经心的用纸巾揩去沾在指腹上的合了血的细沙,跟来接应的当地警方老顾简单的客套了两句。 今天的天气似乎很不好,进了山更是觉得阴阴的,太阳像是没被戳破薄膜的生鸡蛋一样懒洋洋地挂在天上。山里的雾气很重,也很潮,有种山雨欲来的紧迫感。 十一月十七日,十一点。 许是看出肖云鹤有些郁郁,老顾也不多说先让他自己到处走走。肖云鹤沿着台阶慢慢走下去,随便找了个小馆子坐下来,热情的老板娘拿抹布把桌面抹得干干净净,一叠声的介绍着店里的招牌菜。 肖云鹤随便点了点什么,纸巾在手指间翻来覆去,很快成为一个扭曲的纸团。 谢明用来揽客住宿的小院里已经乱成一团,桌椅翻倒门窗破裂,院里和房间里都有大片已经发黑的血迹。因为毕竟牵扯到人员失踪,血迹又昭示着很可能有凶案发生,就算罗家张家再权势滔天也不可能避开警方这一关,但也仅仅止步于让当地警方保护了现场,其他的调查还是由他们自己在暗中进行。 沈恒的思虑到底还是很周详的,舒良平因着与秦致私交甚密的缘故在这件事中并不方便出面,舒承泓自然责无旁贷的要代父先去罗家和张家的本家打个照面,分||身乏术也为了避嫌也不可能第一时间就来五台山照应。舒凌一来身上舒家的金字招牌就开始闪闪发光,总算是暂时缓和了罗家和张家这里一边倒的架势。罗家后派来的人是罗晋康的第四子罗颂戈——罗晋康四子三女,罗颂戈是他最小的儿子,往下只有一个比他矮了十来岁的妹妹罗颂芝,论起辈分罗颂戈的地位与舒承泓相仿,因此舒凌对着他怎么也得恭恭敬敬的叫一声罗四叔。至于张家那边,因为魂梦录对他们而言至关重要,原本追查的时候就已经派出了家里的主力——张衡之张随风在齐云山张家一门分别排在二三位,掌门因为多病早在两三年前就已经放权静养,家里的一应事务都在由张衡之张随风联手处理,如今出事了掌门的身子也不适合他从齐云山千里迢迢的过来五台,也只能派出家里还算出挑的几个小辈,因此目前五台山的情况,就是罗颂戈的话最有分量。 肖云鹤本就不想参与到他们这个圈子里的那些明明暗暗的纷争里头去,正好原本就有兵分两路的考虑,舒凌负责安抚住情绪激动的罗张两家,肖云鹤则借口查殷家的案子先自行走动一下。目下除了舒家的人之外还没人注意到他跟秦致定过血契,不然为着找出秦致的下落肖云鹤是决计脱不开身的。肖云鹤先去了罗张两家最后的落脚地点简单看了一下,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闷闷的感觉,指尖在触到地面上早就干涸了的血迹的时候像是凭空窜进了一道电流,合了血的细沙停在指尖,带着一种几乎是错觉的温热感,让肖云鹤一瞬间有种恍惚的感觉。 是秦致的,他就这么想。 或许那个从最初存在就很不合理的血契的确带着一点特别的力量,离着五台越近,仿佛为了安慰他似的,他心里那种秦致还活着的预感就更强烈,强烈到几乎要他可以自然而然的接受自己的预感,只是在此之外多少还有点心神不宁的感觉。五台当地警方已经在进出五台山的通道上暗中吩咐好了要盯紧殷鸿正的行踪,一有消息就及时进行汇报。 肖云鹤吃完了一餐饭,离乔源预估的殷鸿正一行人出现在五台山的时间已经剩下不到半个小时。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肖云鹤试图让自己最大限度的贴近殷鸿正的想法。殷鸿正来五台山绝不会是因为一时兴起想来烧香拜佛,联想到他拿到魂梦录立即动身甚至不惜冒着被警察发现的举动,肖云鹤几乎可以肯定他来五台山的目的一定与魂梦录有关。按照见过那本书的宋观潮的说法,魂梦录应该不是能让人轻易解读的,加之殷家并不在道家圈子里看起来更有困难,五台山又是有关这本书的第一个起点——那他是来五台山找什么人? 张家罗家各有人员失踪权且当做受害者寄下,按照之前秦致很可能是遭人陷害的推断,那就可以说在五台山一定还存着一股别的势力,殷家的人很可能就是过来同这个未知会和的。可基于某些设想陷害秦致的人很可能就是把魂梦录从胡家辛手中流传出去的人,他把书流出去在于家殷家和宋寒之间晃了一圈,最后再由殷鸿正拿回来给他——除了拖垮于家和让宋寒死了之外就没有更实际的,这让肖云鹤觉得是有个人在设局的感觉更加明显了。 对方肯定不是正义战士为了和谐社会出手剿灭一个罪大恶极的黑帮,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是想要对付秦致的话,那弄垮一个黑帮又有什么用? 肖云鹤想不到。 手机响,是五台当地警方:“他们来了。” 肖云鹤默记下地址,起身,展开在到的时候就拿到的五台山景区地图。殷鸿正进入当地警方视线之后就立刻被人跟上,信息经由网络传递给乔源,乔源处理后再分别反馈到肖云鹤和舒凌的手机上,因此肖云鹤掌握殷鸿正的行踪并不困难。肖云鹤比照地图简单画了一下殷鸿正前行的路线,他走的路线很偏,应当不会是去当地的任何一个景点,更像是朝着大山深处进发的感觉。 老顾就在不远处等着,一个电话联络两个人就再次会和。肖云鹤跟老顾上了车,一并在车上的还有三个当地的警察小伙儿,根据传回来的消息,熟知地形的当地警方很快就找到最近的岔路跟上了殷鸿正的脚步,保持在一个刚刚好的距离,不紧不慢的跟着。 殷鸿正的车似乎开得很稳,但是更给人一种像是兜圈子的感觉。因着山里有雾,阻绝对方视线的同时也不利于自己这边的追查。跟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殷鸿正的车子开始走走停停,似乎是为了甩脱追踪故意为之。殷鸿正的车开的越偏同路的车子就越少,下午三点半,殷鸿正似乎终于按耐不住了,通过车内联络听到第一辆车的方向传来砰砰的枪声,众人精神一凛,老顾把马力开到最足,很快追上,发现第一辆车的车胎已经被射爆,所幸人员没有伤亡。 追踪的过程冗长且无聊,肖云鹤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雾气越来越浓了。 终于,在一个转弯处,殷鸿正的车子离奇消失了。 老顾砸了一下方向盘,愤愤地停车。那个拐角笼着浓重的雾气,像是隐藏着一个通向异世界的出口一样。肖云鹤下车,拧着眉盯着那一片不正常的稠白一眼,给枪上膛。 他把枪举起来,忽而又放下。空气里合着一种细细的尖锐风声,四面八方的笼罩成一张密密的网,也就是忽然之间,他听到一声闷响,回头的一瞬间,随同而来的几个警员已经接连倒下,肖云鹤连忙伸手去探他们的呼吸还有脉搏——没有死,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那种尖锐的风声又出现了。 脖颈处传来细细的刺痛,肖云鹤眼前一晕,顺势倒了下去。 手机掉落在身侧,屏幕一闪一闪,忽而无声的碎了。 肖云鹤再睁眼时,几乎已经无从判断现在的时间。双眼被黑布蒙上在脑后死死打结,整个人几乎是一种被五花大绑的状态,绳子的质感很粗糙,绑得很紧,衣料的阻隔却多少隔绝了痛感。周围静得很,几乎听不到一点儿声音,肖云鹤屏息,确认了周围不再有旁人的呼吸声,才慢慢地活动了一下被反绑在身后的手腕。 可活动的范围很小,但并非不能动。不过让肖云鹤觉得难办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捆绑阻滞了血液流动带来的那种眩晕感,让他在地上微微蹭动一下又或者是活动一下双腿都觉得吃力。 不,应该不是,这种感觉更类似于某种麻醉类的药物,他想。 暂时放弃了挣扎,肖云鹤静了一会儿,很庆幸自己的脑子还没像身体一样麻木不堪。 不清楚对方麻醉的剂量,但肖云鹤清楚他现在绝没有那个时间静等着药效过去。手指微微用力确认了一下现在自己的身体灵活程度,肖云鹤觉得眼下这个时候自己还有一拼之力。屋内虽然没人,但也不敢保证一墙之隔之外有没有人看守,肖云鹤尽量让自己的动作幅度小些,找到可倚靠的支点让自己保持着一种半卧半立的姿势,努力地将自己调整到类似跪坐的状态。 肖云鹤虽然安逸了三四年基本的逃脱技能总不至于忘个精光,事实上有些时候他的警惕性不亚于任何一个随时保持在高度紧张状态的战士。对方大概觉得用了麻醉剂能限制住肖云鹤的行动,因而在捆绑上只求绑的死紧,就没再动心思折腾一些让人根本没办法做到手脚接触的花样。肖云鹤上身微微后仰,两指探到鞋子的内侧,呼出一口气,抽出一片大约长五厘米的小刀。 他没想到这种应急准备还能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手掌已经出现了一点僵硬的麻木感,肖云鹤抿了抿唇,活动了一下捏着刀片的两根手指,毫不犹豫的将刀片先行刺入自己的手心。 痛感的来袭成功地让他精神一震,血液的流失多少也带走了一点麻醉剂的效力,肖云鹤默默地在心里数着秒,约么过了二十分钟,他总算用刀片在绳子上磨出一个豁口,拼着最后的一点力气将绳子挣断,整个人靠在墙上,觉得有点脱力。 也不知道这麻醉剂对心脏功能有没有损害……算了,他想。 动了动手指几乎是有点残暴的戳进手上的伤口,肖云鹤强迫自己再次清醒下来。以最快的速度挣脱开捆绑在上半身的绳子,扯下蒙眼的黑布,环顾四周,果然没有人在——似乎是山上护林人的小屋,左手边有一扇窗,但现在已经叫人用木板给钉死了。 肖云鹤解开绑住腿脚的绳子,扶着墙试着站起来,然而麻醉剂的效力又不是他放点血就能消除的,脚下一软,踢翻了地上的一个瓦罐。 “什么人!”屋外传来一声警觉的大喝,肖云鹤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比了个凸,传来的声音只有一个,肖云鹤也只能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祈祷外面真的只有一个人守着,不然照着这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憋屈感,就算自己真的死了,沈恒也会把自己从坟里拉出来鞭尸。 更何况,他此行的目的,还完全没有达到。 也许上天真的还算是眷顾肖云鹤的运气,虽然门外不如他所想的只有一个人在守着而是两个,但多少也比一大波敌人来袭好应付的多。肖云鹤原本的位置就在门后,门开的一瞬间腿伸出去先绊倒了先进来的一个,趁着对方平衡感丧失的瞬间扭过对方的手腕朝着门外的那个开了一枪,随即一记手刀劈晕了先前的这一个。 隔着门板肖云鹤不知道自己是否射中了对方的要害,只是手枪没装消音器,那一声枪响在空寂的山林里格外的响亮,惊起了一树栖息着的鸟类,乌压压的一片在天空飞起。 鸟类惊恐的叫声混合着翅膀的拍打声,合着枪声的余韵,让肖云鹤有些发晕。 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多人在附近守着……但那一声枪响无疑暴露了这里出现了变故,打定了主意不能坐以待毙,肖云鹤翻出门外,拿枪的手因为无力有点微微发抖,先前被枪击中的那个已经不见了,应该是到附近去报信了。 肖云鹤跌跌撞撞的摔进附近的森林里,好在山势还算平缓,他朝下滚落了几米,后背撞到一棵大树,总算停了下来。 关键时刻,人的潜力还是很可怕的,肖云鹤默默腹诽,调整了一下姿势,他开始犹豫要不要对自己开一枪让自己更清醒一点。 山里的空气很清,先前诡异的浓稠白雾已经不见了,只是有树枝的遮挡,投射到地上的月光都是零零落落的。肖云鹤有些晃神,背靠着大树忽然有种大口喘息的冲动,胸口处传来一点闷闷的痛,他心下一惊,却又无从判断这种感觉是因为秦致还是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感受。 ……秦致。 秦致。 他无声的念叨了一下这个名字,忽然觉得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从心口蔓延开来,虽然从感官上定义那种感觉绝对属于温暖——然而这种温暖里却又带着足够让人清醒的力量,像是一双温柔的手,缓缓地淘洗干净他体内驱使着麻木这种感觉的血液。 肖云鹤一惊,下意识的说出一句“别……”来。 舒凌的解说他还清楚地记得——血契相连的话只要自己身处困境秦致就都能感觉得到,那现在……!?先头已经把秦致定义在自身难保的状态,肖云鹤几乎可以肯定这又是秦致动的手脚,几乎都想要揪着他的领子破口大骂姓秦的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啊?! 你少做点事会死啊!? 根本没有自我安慰似的觉得是不是秦致已经脱离险境才会有如此的举动。相处下来早就知道秦致关键时刻似乎全不惜命为所欲为的个性,与其相信虚假的幻想,肖云鹤更笃定秦致这又是不要命的在折腾。 秦致事情已经做出,肖云鹤于道术上半分不通自然也没有阻止的能力,眼下也只能将错就错的先把人找到,只要没死肖云鹤是打定了主意先抽他一顿再说。肖云鹤快速地检查了一下身上,手机和配枪不见了,不过好在他刚才又赚了一把,也不算太亏。 夜里很静,肖云鹤很快就听到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 “妈的,你们怎么看着人的!”响亮的耳光声,“连个被打了药的人都看不住……还不快给我去找!坏了老爷的事儿你的小命都不够赔的!” “肯定跑不远!赶紧去给我追……手电呢!?没有就拿手机!有光他就藏不住!” 肖云鹤借着月光发现闻讯赶来的大概有五六个人——活动了一下已经逐渐灵活起来的四肢,肖云鹤觉得只要不出岔子应付起来还是小事儿。攀上身后的大树占居高位——对方应该不会觉得一个被打了麻醉剂的人还有能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爬上树去。手电筒的强光照过,对方眼里一无所获,待到两个人走过去,肖云鹤从树上轻轻落下,从背后把人轻松解决。 殷鸿正这次带出来的似乎都不是什么好手,或者也有大意轻敌的缘故。肖云鹤不愿在这种思考上多费时间,护林小屋周围的森林很大,他们人少,两人一组分开搜索,加之肖云鹤的动作又快,在两个人发出声音之前及时就把他们敲晕,剩下的几个人应该也不会这么快发现这个方向有什么不妥。 肖云鹤回忆了一下他们过来时手电筒亮光的方向,朝着那个方向追了出去。 刚才他们来回的时间并不长,那就证明距离应该不会太远。事实证明肖云鹤的推断没错,很快他就在不远处看见了一点灯火,只是那一点灯火又像是笼罩在那一团黏腻的白雾里似的,说是灯火,其实也只是一团晃动着的黄色光点。 这次肖云鹤没有迟疑,直接闯入了那团雾中。 粘稠的白色雾气就是一层阻隔着外人进入的厚重障壁,穿行在其中,肖云鹤有种口鼻被灌了胶水的呼吸不畅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肖云鹤就在目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看见了那盏灯火的实体。 ——明黄符纸糊成的灯笼,外侧用朱砂写成的符咒散发着一种由内自外的阴冷气息。 两个人。 一个人的身影隐匿在灯笼后,火光太暗,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前边儿跪着一个人,不住的磕头,肖云鹤仔细一听,他似乎是在说“求求您救救我!!求求您!!东西我已经给您了!!求您了!除此之外您想要什么我都可以……” 他抬起头的一瞬间,肖云鹤辨别出那张涕泗横流的脸,是殷鸿正。 他似乎又憔悴的多了,一张脸上尽是浓浓的死气,连肖云鹤这种外行人都隐约觉得,他快活不长了。 干瘦的十指死死地抓着对方的衣摆:“求求您了啊……” 那人似乎已经觉得不耐:“因果天定,你此生作孽太多,我当真救你又并非积善积德的好事,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理由非要救你不可?” 这声音苍劲雄厚,言语之间又仿佛透出一派正直味道。 “我……我……”殷鸿正急促的喘息,像是想反驳对方的话却又找不到正当的理由,忽然,他抓住那人的手腕,急声道,“求求您……就看在……就看在我寻书有功的份儿上……求您!” 那人略一沉吟,总算略有些松口的意思:“也还罢了。”说罢便要拂袖而去,更引得殷鸿正膝行向前,不住央求。 “给你符纸的那小子倒有些办法,以命换命到底只是饮鸩止渴的法子罢了,你跟着他勉强还有三个月的命在,也不急于这一时。你且回去,我总得再参详些时日才能从书中寻出法子救你。” 听到三个月的时候殷鸿正真正的面如死灰,然而后面的话又似乎让他燃起了一丝活下去的希望。有求于人当然不能动粗,这个时候他总算有点脑子了,知道对方松口就有转圜的余地,非要他在这一时答应恐有变故,因此殷鸿正又砰砰砰的用脑袋砸了几下地:“谢谢……谢谢您!” 那人似乎也不欲再与殷鸿正多费口舌,长袖一展,肖云鹤只见一团浓雾在眼前一闪,殷鸿正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肖云鹤回味着他们刚才的对话,总觉得言语之间要说与殷鸿正对话的人就是把书流出去的人这个说法似乎并不对,难道还有更多的人牵扯到其中了? 那人已经提起灯笼,缓步向前。 凭空消失的殷鸿正肖云鹤自然无法追查,走一步算一步,眼下他只能跟着这个看似高深莫测的人影,一条路走到黑了。 第十六章 那人似乎走得很慢,但是逐渐,肖云鹤就发现自己想要跟上他已经有点吃力。 那人仿佛脚下生风,宽袍大袖随着行走展出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盏符纸灯笼的火光仿佛暗了些,更让那人本就模糊的身形更加融入到黑夜里去。越往里去林子越深,顶上密密麻麻的桠杈几乎已经不能透进来一丁点儿的月光,脚下的碎石断木也越来越多,需要时刻注意着脚下才不会被绊倒。树林里还有一点点低微的虫鸣,肖云鹤跟在他身后,看见一群细小的飞虫围着灯笼打转,像是一片淡淡的阴影,但是忽然之间,它们就消失了。 空气中飘来一股很难闻的味道,有点像是动物死后几小时发出的腐败的酸臭气息,味道最初很淡,而后越来越浓,让肖云鹤不得不掩住口鼻才能继续紧跟下去。就这样走了有十来分钟,前方总算出现了一块开阔的空地。地面很平整,铺着细沙,仔细看的话连一丁点儿的碎石都看不见,细沙吸附了月光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银白色,在黑暗中潜行了一段时间猛地被这月光一晃,肖云鹤几乎有些睁不开眼睛。 只是心跳变得快了,像是在某个地方存在着一块吸力强大的磁石,不由自主的就想靠近过去。 那人的身形慢慢地矮下去,然后就不见了。 肖云鹤赶忙追到那片空地的边缘,看清脚下的情况才松了一口气。并非是如同殷鸿正那样忽然消失的把戏,地面上有个一米见方的入口,边缘修葺着整齐的石阶,显然是人为。 这个小小的入口似乎又通到另外一个世界似的,肖云鹤定了定神,洞口已经看不见火光,那人显然已经走出不远,肖云鹤也只能摸索着通路一侧的墙壁,拾阶而下。 他脚步放得很轻,但还是不免有一点儿噗噗的鞋底蹭动表面浮土的声音。下行的通路很迂回且还有分岔,遇到岔路的时候肖云鹤也只能凭借着那种隐约的吸引感再加上一点运气去选一条路,走走停停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总算在通过一间狭小的石室之后,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语声。 那声音苍劲雄厚,肖云鹤很快就辨别出来与方才和殷鸿正交谈的是同一个人。那声音里已经明显地带上了一点威胁的不耐:“秦少爷,你若再不自行兵解,可不要怪我手下无情了。” 肖云鹤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出了一层细汗,一时之间听不到回答,几乎都想要直接冲出去了事。可是脑子里那根叫理智的弦还在紧紧地绷着,告诉他敌我不明的状况下冲出去无异于找死。背后贴着墙又朝前慢慢地蹭了几步,肖云鹤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能够让他看清里面的状况。 他手一抖,又死死地握成拳。 里面的空间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得多。正中一个八卦方台,齐整的八边形边缘由下自上竖起一道淡金色的屏障,将整个方台牢牢包裹。半弧形的顶上则垂下一条约有三指粗细的铁链将秦致双腕死死锁住,将他整个人半吊起来。 并非悬空,只是让秦致刚好可以在方台上保持着一种俯首的跪姿,有点像是一种无声的呻吟。 秦致的头微微垂着,没戴眼镜,额角一处碰伤,被卡死在镣铐里的一只手腕上也卷着染血的里衣衬布,血沿着手臂滑下来,在袖口处堆出一团暗暗的红。然而最让肖云鹤心惊的还不是这些,秦致胸前五个暗红色的血洞,流出的鲜血几乎染红了整个胸膛。昭示着曾有一只手毫不留情的戳进秦致的胸口,用手指狠狠肆虐之后,再抽出来。 肖云鹤又想起那天下午曾让他有一瞬间意识崩溃感觉的痛楚来,几乎恨不得立时就把现在正背对着他的人碎尸万段。 压制下他这种冲动的,还是秦致。 秦致睫毛微微一颤,没有睁开眼睛,却在无声中在唇边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来。他声音有点嘶哑,语调放的很低,然而那种仿若浑然天成的气势,却远在对方故意威胁的语气之上。 “你还以为你能杀得了我?”他说,语气里含着一点微弱的笑意,又像是挑衅似的补了一句,“那你就来。” 秦致漫不经心的态度似乎很让那人恼火,不觉厉声喝道:“你以为我不敢!?” “你不敢。”秦致抬起眼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对方的装束,“你要是敢,罗家的人就绝不会活命到今日,你要是敢,就应该早早把你那侄女儿的命一块儿要了,免得夜长梦多。可你都没做,所以你不敢。” 他说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笃定,嘴角一点笑意,更让观者觉得讽刺。 张衡之头顶莲花冠,身披一袭明黄道袍,只做地仙打扮,原本衬得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神气,此刻却被秦致说的脸上尽是惊怒交加的狰狞神色。 “那又如何,反正我已杀了三弟,不过是为了少做些孽罢了,你以为我当真不会杀了他们灭口?” 秦致失笑,却不说话,眼里的嘲讽神情没有收敛下去反倒让人觉得是变本加厉,更是激得张衡之一声怒喝:“你笑什么!?” “笑你道貌岸然。因果循环你又并非看不透,在外头还知道拿来教训别人,到了自己身上偏偏就当局者迷了。”秦致停了一停,压制不住的咳嗽了两声,“你八劫都过了,居然唯独对这一道死劫还看不透。” “就是因为八劫已过,这一道死劫才不能功亏一篑!” “你想成仙?想永生不死还是呼风唤雨?”秦致又笑,似乎是听到了一个很大的笑话,“先不说能一直活着是不是真像你想的那样——你杀过人,执念太重,你以为哪里会要你这样的仙家?” 家庭加之性格使然,张衡之五岁开始学道,灌输的思想又或者是潜移默化让他认定了自己一生的目标也唯有度过九劫修成散仙毕生不死而已。从童年建立起来的信仰如今被秦致如此不当回事儿的加以嘲讽,也无怪他会恼羞成怒。 “住口!”他袍袖一展,那淡金色的屏障就在一瞬之间朝内收拢,八道光幕像是重逾千斤的钢板一齐朝秦致压去。 这一击之下让秦致胸前的伤处再度崩裂,直流下五道艳红的血来。牵扯着手腕的铁链也嗡嗡作响,震荡之声不绝于耳。嘴角垂下一道血线,秦致仿若未觉,神情依然自若,仿佛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不知好歹!”看着眼下自己在力量上仍占优势,张衡之总算觉得出了一口闷气,“该说的我都说了,那就别怪之后的一切是你咎由自取!魂梦录已经在我手里,你真以为你不自行兵解我就没办法让你魂飞魄散?” “你只不过想找个替死鬼。交换命数是逆天而行,你还真以为所有人都是瞎的?”秦致把嘴里的残血吐尽,又停一停,忽而笑道,“再说,你要换命,总该先知道你想换的这是个什么人吧?” 看着张衡之脸上因为这一句话而惊疑不定的神情,秦致缓缓开口,不无讽意:“一万六千二百八十一条人命——你这命一换且不说渡劫天雷,单是人命债就能把你劈的连个渣都不剩。” 张衡之登时静了,片刻后斥道:“你胡说八道——” “有人清楚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他一笑,但这句话显然不是对张衡之说的,“还有你要真相信那本书有用——我真觉得你这么多年都白活了。” 他不给机会让张衡之开口:“宛城地宫始建北宋,既然有办法传到今天还能为人所知,千百年来肯定也不乏旁人知道,你倒是说说,这书要真是有用,这么多年怎会没留下有关于它有用的只言片语——” 张衡之脸色阵红阵白,秦致所言不虚,近些年来因为掌门放权他得以知道魂梦录的存在,一时之间也只是坚信着因缘际会上天能给他这一个出头的机会,几乎完全就没有考虑过秦致所说的可能。而如今这层窗户纸被秦致给揭破了,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仔细一想也觉得这种解释比上天独独眷顾他一个合理的多。 他先前一直把这本书当做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如今想到这本书到了最后可能就是废纸一叠,几乎让他发狂。 他的眼球周围慢慢溢出一圈血红色的痕迹,眼球也像是失控了一样在眼眶里不住乱窜。肖云鹤只闻得铿然一声脆响,张衡之腰畔长剑已经出鞘。剑身裹挟着一层粘稠的血雾折射出森冷的寒意,朝着秦致当胸击下。 如果说先前肖云鹤还能因为有那么一点冷静和好奇而按兵不动的话,眼下这个时候,却是想再旁观下去都不能了。 抬手放枪,残余的三发子弹尽数没入张衡之的胸口,却全然对他造成不了一点儿伤害。剑光逼近的一瞬间,肖云鹤扬手,硬是用手掌将劈向秦致的一道剑光徒手挡下。 “云鹤!” 鲜血四溅。 他听见有人喊他。 掌中浸出的鲜血带着滚烫的热度,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带来有着温度的血腥气。 那些缠绕在剑身之上的血雾被鲜血吸引,本身仿佛有生命又极其畏寒似的,一旦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巢穴,就纷纷不顾一切的朝着肖云鹤掌心的伤口钻了过去。 像是被用刀生生劈开了这副皮囊在壳子里又硬塞了另外一团东西似的,肖云鹤只觉得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堵在口鼻处,整个人有种溺水的憋闷,血雾窜进体内横冲直撞,在眼前带出一片血红。 像是某个遥远记忆里的模糊场景,漫天的烈火与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连河水都被染成一片赤红。 黑衣黑发的男人神情淡漠,掌间一张弓被拉的好似满月。 男人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块鹤形的白色玉璧,握在掌心,再松手时,已经是玉白色的齑粉从指缝间簌簌而落。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你看错我了。” 肖云鹤只觉得内心深处猛地窜上一股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感情,愤怒和惊悸交织着,几乎已经让他无法思考。双掌之间像是燃烧了起来,一合一展之间,已于掌心之间已经现出一把几近透明的薄刃,激荡出的煞气直接把张衡之掀出好远。 不同于之前淡金色的虚影,真真实实暗青色的利刃,刀身略弯,光华流转间,溢出一股冰冷的寒气。 肖云鹤眼底暗金色流离,密密织就一层暗金的瞳色。强烈霸道的气焰迸发而出,在周身卷出一个巨大的风旋儿扩散开去,扬手将兵刃握在掌中,刀身微微嗡鸣,似乎在欢迎主人的回归。 肖云鹤轻抚刀身,一侧,在边缘映出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淡漠的神情仿佛与当年男人对待自己的别无二致。 然后他听见身后一声低低的像是叹息的呼唤:“衡青。” 肖云鹤回头,男人的面容与记忆中没有半分分别,就连狼狈也都狼狈的叫人目眩神迷的好看。伸出两指略略抬起秦致的下巴,四目相对,肖云鹤嗤笑一声,语调森冷的接近于无情。 “我真没想到,你秦琅寰还会有这么一天。” 伸手在秦致唇边微微一抹,肖云鹤伸出舌头舔了舔指腹上的血痕,淡漠的神情破开化作一丝冷笑,几乎是质问道:“你居然还敢跟我定契?” “我现在还有什么不敢的?”秦致微微一笑,回应却只此一句。 背后响起张衡之疯狂的嘶吼,长剑再次砍下撕裂了风声,肖云鹤连头都没回,扬手一挥,兵刃相接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声,肖云鹤反手一压,张衡之的一口长剑便应声而断,碎裂成几截。 “破铜烂铁。”肖云鹤冷笑,再不理会狼狈摔出去的张衡之,手腕一翻砍断铁链,下巴微微一扬,正欲说话:“秦琅寰我……” 话没说完,被吻封住了。 灵巧的舌头撬开齿关,长驱直入,捉住肖云鹤的舌头细细纠缠。肖云鹤本想推开他,只是秦致的怀抱带着不容拒绝的暖意,无论过了多少年都像是当年那个清风徐徐的荷塘夜晚,情不自禁的就让他沉溺其中。 万劫不复。 他想。 可惜呀可惜,还没什么理由可以原谅他。 秦致箍住他的后脑,压下来,试图让这个吻变的更深。肖云鹤抬脚去踹他,唇舌纠缠间牙齿捕捉到秦致的舌,狠狠地咬下去。 细微的血腥气冲撞着神经,肖云鹤戾气上涌,暗金色的瞳色猛地深暗下去,更显出漠视一切的无心和无情。 “秦琅寰。”他退开几步,说,“别逼我杀你。” “滇城一万六千二百八十一条人命,是我欠你的。” 肖云鹤神思一恍,只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秦致如此郑重的神情。下一秒,幽蓝色的魂火铺天盖地的燃起,遥远天幕中的某颗星辰也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样,在昏暗的夜晚中迸发出刺目的光亮。 秦致的身形也在这火焰中渐趋虚无,像是一幅燃烧着的残像,啪的一声,那块鹤形玉璧掉落在地,小小荷包上绣着的秦字在漫天的火焰里格外的耀眼。 还记得男人似乎从不离身的小小挂饰——白色玉璧被雕成展翅欲飞的鹤形,下方挂着一个小小的荷包,荷包上绣字的手艺却是差的很,一个“秦”字被绣的歪歪扭扭,活像是一条扭曲的金色爬虫。 却也还记得男人强忍着笑意半真半假的赞道:“我很喜欢。” “你!!” 淡漠的表情在一瞬间碎裂,肖云鹤难以置信的看着那块掉落在地的玉璧:“你不是——!!” “我总想找个机会还你……”秦致笑一笑,似乎有点感伤,“可惜不能……” “你别怪我。”他轻声说。 那一瞬间,茫远时间里的记忆回溯,男人言语里带着那一点浅浅的脉脉温情,他说:“衡青,我喜欢你。” 当时觉得不过是柔情蜜意里随口道出的情话,兵刃相向的一日更只觉得讽刺和决绝,然而直至今日,他忽然又有一点冲动,觉得这一点真心又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狼狈不堪。 “琅寰!!!!” 肖云鹤失控般的大吼,情急之下在掌心聚拢起一道淡金光芒在刃上随手抹开,扫出一片巨大的光幕试图把漫天大火尽数压下。淡金色的光芒与幽蓝色的火焰逐渐融为一体,变成闪烁着的破碎光点,缓缓聚拢到一处。 肖云鹤忽然觉得很疲倦,手一松,兵刃落地带来咣啷的一声轻响,他觉得自己被拢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秦致喃喃的低语传入耳里:“衡青,我对不起你。” 两个人抱在一处,星星点点的火焰像是盛放在午夜的热烈烟火。 张衡之的双眼已经全数被那种妖异的血红所占据,原本整齐的发冠也在数度狂风中被吹成杂乱的一团。他的嗓子里发出一声类似野兽的咆哮,对眼前的异景似乎毫无畏惧,一张淡白色的纸片一扬,竟从半空中随手召唤出一只赤色大鹏。 那赤色大鹏厉声长嘶,朝着二人直扑过来。 秦致一手拢住已经昏迷的肖云鹤,朗声喝道:“玄珏!” 空气微微颤动,似乎刚才还从远远处传来野兽的嘶吼眨眼之间就到了近前。那鹏鸟面对野兽的嘶鸣显然胆寒,只在原地拍着翅膀任凭张衡之再怎么驱使也不愿向前半步。一道黑色的影子不知道何时就已经出现,早已无声地默守在秦致身侧。 一只通体漆黑的豹子,琥珀色的瞳仁散发出凛冽的杀气,几乎是在跃身的同时就咬断了那只大鹏的喉咙。 张衡之仿佛遭到了一记重击,瘫倒在地,再也起不来了。 那只黑豹清啸一声,扑过去仿佛泄愤似的对着张衡之又挠又踩,直到连秦致都看不下去了,哭笑不得的说了一句“你别把他给我弄死了”,才恋恋不舍的从张衡之身上跳下来,屁颠屁颠儿的跑回来,讨好似的用大脑袋蹭了蹭秦致的腿。 秦致摸了一把豹子的脑袋,挠了挠豹子柔软的耳朵,才笑说:“给我看门儿去。” 然后额头抵着肖云鹤的额头,轻轻吻下去。 豹子很非礼勿视的转了个身,跑去看门儿,在门口威风凛凛的一蹲,留下一条尾巴在身后晃来晃去。 肖云鹤迷迷糊糊的醒了。 脑子里乱七八糟,全身上下跟被拆开重组过一遍还忘上润滑油似的,每个关节都觉得别扭。 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又不太像,觉得也许是自己的事,但有时又有错觉是别人的。只记得上元节的灯笼,底下坠着个木牌写各色灯谜,黑衣锦袍的男人一身卓然贵气,却肯屈尊到路边摊上去给他买一支糖葫芦。 “唔。”他睁眼,森然之意褪去只留下一双墨黑的眼,懒洋洋地挨着秦致的嘴角咬了一下,“你可真会算计,有了血契还不够,还敢骗我跟你定魂契。” “你自愿的。”秦致微微一笑,伸出手去在地上摸索那块鹤形玉璧,“我只不过跟自己打了个赌,看看你会不会来,又会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我死。” 不说这个还好,肖云鹤闻言一声冷笑,先是一记肘击把秦致撂倒在地,翻身压过去揪着秦致的领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死不了”,而后又停一停,“你魂魄呢?” “散了。”云淡风轻的表情似乎仍旧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散了!?” “被天雷劈的。” “什——!” “一万六千二百八十一条人命,一个你,一个夜睿,还有阎罗第一殿里的两千鬼卒。”他低声数来,“逆天改命,强开鬼门,你以为哪个老天爷还会饶我?” “你——!”肖云鹤立时静了。 秦致一笑,说不清是坦然还是自嘲,片刻后说。 “还你。” 肖云鹤低头一看,是那块白鹤玉佩。 “我不要。” “衡青。” “叫我肖云鹤。”他松开揪着秦致领子的手,漠然道,“衡青已经死了。” 秦致无话,只得先行把东西收好,手蹭过胸前的伤口,低低的咦了一声,才发现又是满手的血。 “你怎么还没止血——!”肖云鹤觉得头都大了,手忙脚乱的想去给秦致的伤口按压止血,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也不怎么好看。 “又死不了,最多浪费点医院的血浆……” “秦!致!”肖云鹤咬牙切齿,真想直接上去给秦致脑袋上来一巴掌。须臾又静了,在指尖凝聚起一点淡金色的光芒,缓缓地覆盖在伤口上。 “是那个——”肖云鹤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还不知道找秦致麻烦的是什么人,也只能扬起下巴朝那边苟延残喘的张衡之指了指,“他干的?” 秦致没说话,但是默认了。 “找死。” “玄珏已经快弄死他了,你就别折腾了。”眼看着肖云鹤漆黑的眸子里又有暗金色流过,秦致赶忙出声阻止。 肖云鹤这才发现在门口还蹲着个大型猫科动物。 黑豹耳朵一竖,听见有人叫它的名字,又颠颠儿的摇着尾巴跑过来。肖云鹤给它一顺毛,黑豹就趴在地上从嗓子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呼噜的响声。肖云鹤嘴角一抽,心说看着威风凛凛的怎么个性跟只猫似的。 等到秦致胸前的伤口不再流血了,肖云鹤才总算松了口气。松了松手腕站起来,走过去踹了张衡之一脚,顺便弯下腰掰开他攥的死紧的手指把那本已经被捏的皱巴巴的魂梦录抽出来:“这什么人?” “张衡之。齐云山张家的。” 一说名字肖云鹤就知道了:“他不是——” “不失踪怎么给我扣帽子,外头都传疯了吧,说我杀人夺财……”秦致嗤的一笑,“六十多年能过了八劫他也算可以了,未必过不了那一道死劫,你说他打我主意干什么?” “他打你什么主意?”肖云鹤随手翻了翻书,奇道。 “他想换命。把我的命数换给他,他的换给我,然后让天雷把我当成张衡之给劈死。” “……急功近利罢了。”肖云鹤得出结论,又感叹了一下,先不说张衡之没换成,真换成了那真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随手把魂梦录丢回到秦致怀里,“没什么意思。这书什么来头?” “许庆的书。” “许庆?” “许绍成。”秦致说,“北宋人,道法上因为另辟蹊径很有些造诣,只是人个性太直还有点狂妄,不太受别人待见。怀才不遇反被斥为邪门歪道,一怒之下就耗尽家产以毕生所学修了宛城地宫,最后被所谓的名门正派围殴致死。《魂梦录》据说记载着他毕生所悟,修地宫的时候就被当成最终机关封印在地宫最深处了。” “之后呢?” “也没什么,名门正派害怕他死后阴魂不散再出来害人,就世世代代派人守在地宫门口……你知道魂梦录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么?” “嗯?”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肖云鹤想了一下:“晏几道的词?” “嗯。”秦致随手翻了翻书页,忽然一笑,“那许绍成也真够可以的,拿这破玩意儿蒙了他们好几百年。许绍成的发妻作为唯一支持他的人却早亡,这书不过就是他悼念亡妻的随笔罢了,谁知道口耳相传竟被传成不出世的秘籍。也不知道他如今知道了后会怎么想,连名门正派的后人都为它争得头破血流,他真是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 肖云鹤没话说了,忽然间觉得谣传真是害死人。 秦致把书卷了一下让豹子叼在嘴里,而后淡淡道:“走罢。” 第十七章 肖云鹤同他出去。 出去的路便好走得多,大概是因为张衡之道法已破,先前进来的时候那种迂回曲折的感觉减弱了不少,绕出石室之后只需再沿着右手一侧朝着有光的地方一直走就可以了。那只叫玄珏的黑豹颇不情愿的背着几乎是出气多进气少的张衡之,一条长尾百无聊赖的甩着,最后去抽张衡之的屁股。 朗月无星,再上来时沙土地上已经没了那种诡异的白月光,连树林之间的那种阴翳感都去了不少。只是空气中那种腐臭的味道愈加明显了,呆久了就像是某种能摧毁中枢神经的毒气一样令人神志不清。 那只豹子在伸出前爪重重地揉了几次鼻子之后终于受不了了,原本只是跟在秦致身侧慢慢踱步,眼下却像是离弦的箭一样咻的一下窜了出去。 其实秦致也想像它那样咻的一下就从这片林子里出去,不过眼下他也实在没什么力气去施展诸如缩地成寸这样的法术。这么多年下来他是很不惜命的,也时常会觉得能一直活着也是件很折磨的事。恩恩怨怨千年的流水过,与其期盼着重逢还不如恣意妄为到老天也看不过眼再赏他一道惊雷来的爽快。魂魄散了,这么多年留在世间的不过一口浊气,想不开,等不来,又放不下,行尸走肉的形骸总还想着会不会有那么一个机会还能让他亲口说了那句我对不起你,却又清楚老天不会那么眷顾不再让他背着一身罪孽过活。阴阳轮转孽镜台前种种因果多少年前他就看的分明,拿永生不死偿还他一身冤孽,也不知道是盈是亏。 是,他知道自己死不了,却还是想拿自己的命去赌一赌肖云鹤的爱恨。他不挂念血契不成,当真无情也不会情急之下以魂相牵,秦致倒是必然承认自己这一点精明算计。散魂重修兵行险招,那时肖云鹤但凡存了一点杀心,只要等到魂火燃尽,世界上从此之后也不会再有秦致这一个人。 出门之前秦致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秦瑶探讨了一下感情问题,从小被宠坏了的姑娘家似乎全然没有对感情危机的担忧。——要是有一天我那徒弟不要你了你怎么办?——回家找你啊。——我也不要你了呢?——怎么会,哥,你脑子烧糊涂啦?装模作样摸摸秦致的额头,——嗯,你在低烧。 秦致苦笑不得,正色道,我说真的。 ——唔,那我会给自己找点麻烦,折腾到自己快死了,你们要还不要我的话,我就自断后路早登极乐,何必纠结来纠结去那么麻烦呢。 秦瑶随手拆开一包薯片,回答道如此漫不经心的地步。 秦致不清楚秦瑶对自己的事情知道多少,只是从小到大很多事儿都没有刻意瞒她。姑娘家心思灵透的紧,谁敢说以她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这么多年还猜不出分毫。 事情没那么复杂,实际上她没了自己也能活的很好,秦致很相信这一点,又觉得随便从身边拎一个人出来都比自己活的潇洒。 那片林子实际上并不算太深,没了张衡之的障眼法两个人很快就走了出来。回归到正常环境下肖云鹤迫不及待的做了两次深呼吸,夜风淡淡,他有点神经质的揪起衣领闻了闻,总觉得那股味道还是挥之不去。 肖云鹤这次真是出于完全与旁人无关的心思想要狠踹张衡之两脚了。 “呃,现在怎么办?” 走出林子不远就是方才肖云鹤才从中逃出的护林小屋。殷家的手下已经不见了,空气很静,可以清晰地听到微弱的虫鸣。因为是在迷晕之后才被带到山上的,肖云鹤一路上进行不了人工定位也就并不清楚现在他们身处五台山的哪个位置。自己和秦致身上都没有手机,无法同外界联系,而且就算有手机也不一定能收到信号。 两个人似乎很默契的一并都忘了他们也许可以用点小法术这件事。 事实上,肖云鹤就算想起了有关于衡青的那部分他仍然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他是肖云鹤,不是衡青,这句话他对秦致说,也是对自己说。 只是不知道这二者在秦致眼里有没有区别,然而似乎有没有区别都是一样。 “张衡之的障眼法已经破了,罗张两家也并非没有能人,想找到我们的位置,也是早晚的事。” “你不怕姓张的反咬一口?” “罗家的人还没死呢,他想咬也得先把罗家那关过去再说。” “那罗家的人呢?” “我怎么知道。” “……” “想找他们也不难,实在不行让良平兄给他们卜个卦,不过他们可能还丢不起这个面子。” 事实上罗家也的确很有本事,张衡之的术法一破就内外一起下手,罗树源他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罗颂戈也不会干等着侄子自己脱困之后再主动联系自己,里应外合,天还没亮就已经会合,顺便再浩浩荡荡的带着前前后后两拨人一起进山,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坐在木屋前等着看日出的肖云鹤和秦致。 罗颂戈显然已经从侄子那儿听说了事情的始末,脸色倒不说好不好看,只是态度上就对秦致客气许多。张衡之总算还没丧尽天良的掐断食水,因而这些天一众失踪人口虽然吃得不好,但精神却还算可以。 说到底张衡之也并非有什么一手遮天的本事,只不过是赶上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罗家存着把他当同盟的心思本身就有点大意,再加上张衡之早有布局这才这么轻易的一网打尽。只可惜了张随风,因为还和他有一拼之力再加上眼里容不得沙子绝不容许家门出现这样的叛徒,硬碰硬才罔顾了一条性命。 张衡之的两个儿子失踪了,被关起来的只有张珂一个,因为父亲的死整个人都有点呆呆的,被一群张家的小辈儿牢牢护着安慰着。 罗树玟在看清张衡之的真面目之后,花了几天理顺思绪也算是想明白了胡家辛的死估计是有人故意嫁祸,因此脱困之后倒也安安静静的没再找秦致的麻烦。 张衡之的所作所为自有一帮正义之士加以严惩,下场如何秦致也不想太过关心。妄念太深一场大梦咎由自取,某个角度看起来还跟自己有些相似。 魂梦录这个原本人人在找的东西在事情澄清之后就变成了个烫手山芋,谁也不乐意接手,最后在众人的商议下还是决定由秦致保管。因为觉得这书腥风血雨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留在外头免不得还是有不明所以的人会动它的心思,真真假假的对秦致奉承了两句,意思无非是让他找个合适的时候再把它送回到宛城地宫里去。 舒凌也跟着过来,在作为舒家的代表谈妥了有关魂梦录的处理之后,才总算找到机会和肖云鹤说话。 虽然直觉上觉得肖云鹤有点不一样了,但是舒凌也具体说不出来什么,也只得先和肖云鹤交换了一下情报。 肖云鹤先是从舒凌处确认了当时跟他一起晕过去的老顾他们没事儿,才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遭遇,无非是自己在追踪殷鸿正的过程中被人设计迷晕带上了山,而后发现殷鸿正的行踪顺势摸出了秦致和张衡之的存在等等。 舒凌的消息也简单,一是从A市传回来的消息,颜回生失踪了。 据说他当晚很迟都没有离开诊所,大概一点钟的时候负责监视的机动组发现他拉上了窗帘,本来说要在诊所里过夜拉个窗帘也没什么不对的,只是他在拉上窗帘之前明显是对着望远镜的这个方向笑了笑,挑衅的意味太浓让人无法觉得这是个巧合了。机动组组长本身就对不自然的事感觉异常敏锐,再加上想到沈恒那句有什么不对别废话直接抓的指令,立即就下令朝着颜回生的诊所扑了过去。前后不过一分多钟的时间却扑了个空,颜回生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第二就是殷鸿正的动向。和肖云鹤他们失去联系之后殷鸿正的行踪自然成谜,大概半夜一点的时候忽然有人报告在一家旅店里又发现了殷鸿正的行踪。殷鸿正显得很憔悴,当时就吩咐了手下连夜回A市。肖云鹤下落不明舒凌也不敢贸然抓他只能放他回去,按照车程估计他还有将近十个小时才能回到A市。 魂梦录虽然找到了但是在A市发生的一切似乎还没有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肖云鹤根据殷鸿正和张衡之的对话也只能推断出殷鸿正想要这本书是拿来救命(毕竟张衡之有提过他还有三个月好活一类的话),但是作为经手人的宋寒为什么会遭遇厄运和于家的目的仍然是个未知数。就更不要提把魂梦录流入方石斋的那个一直冷眼推动事件发生的人了。 给出问题答案的,一个是宋观潮,一个是秦致。 宋观潮因为开店的缘故平时就能接触到很多古籍孤本,再加上他做古董一行人脉也广,自从宋寒离奇死后就存了心思想要调查一下这本魂梦录是个什么来头,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找到了一点儿线索。许绍成当年是被人联合设计致死,除了当时自诩为名门正派宣扬着替天行道的罗家还有齐云山张家之外,还有一个书斋老板和一对侍卫兄弟参与其中。书斋老板姓宋,推断一下是宋寒父亲那一支的先祖;那一对余姓侍卫兄弟原本在皇宫里当差,许绍成死后五年因为卷入皇权争夺狼狈出逃,最终落草为寇占山为王,为了隐藏身份自改余姓为于姓,应该就是现今于家这一支的源流了。 也许是许绍成死前执念太深有什么附着在了书上,遇到当初戕害自己的仇人的后人,也难免不会在冥冥之中做出一点报复。 当然了,随着一切事情的解决,魂梦录也褪去了遮人耳目的现仿本的伪装,恢复到它本来的样子,也幸亏秦致对保存古本还有一点研究,不然连讨论是谁把它再放回宛城地宫这一节都免了。 胡家辛的死悬而未决,似乎看起来也不会再有结果了似的;那股暗中推动的力量似乎也随着张衡之的失败而销声匿迹了一样。只是在没人的时候秦致才对肖云鹤略略提及一句:“恐怕是夜睿。” “你不是把他——!?”肖云鹤一直以为夜睿已死,反正想起来也是个让人觉得再死几次都不够的人,肖云鹤也就懒得提他,没想到现在居然可能是他在兴风作浪。 “我当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杀不了他,只能把他封印在云锦山而已。这次于家的事还有魂梦录的流出恐怕都是他做的。”秦致叹一口气,“而且不止这一次,翔高的事还有白婉的事他都有参与,翔高的时候他更是亲自上了樊煜的身,白婉的力量估计也是他给的。先前因为你还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方便跟你说。” “他还没死够?”肖云鹤冷笑,“既然没死透就让他再死一次,有什么可担心的。” 秦致很想说也许这次夜睿卷土重来不是那么简单的,至少这几次都让他们吃了大亏,不过想起要这么说了肖云鹤八成脑袋一热直接提刀上云锦山砍人了,还是暂时不说的好。 殷家的事沈恒默认了让殷浩去自行处理,大概一个月之后的晚上殷鸿正疯了直接从二十三层的公寓楼上一跃而下,死前疯言疯语的表示有人来找自己索命了云云。警察搜查他家的时候找到了他还没有用过的符纸,拿给懂行的人一看近几个月来A市频繁的猝死事件也得到了解释——殷鸿正一直在别人的授意下用以命换命的法子拖延过活,然而善恶到头终有报,他没等来张衡之承诺给他的救命,受不住压力自己就先疯了。 十二月的一天,风和日丽。 那只叫玄珏的黑豹因为体积太大放在城市里太过招摇,就被秦致施了个小法术变成了只软软乎乎的黑猫,反正在大多数人眼里看来他的智商跟只猫没差也不觉得憋屈。秦瑶拿毛线球逗着它玩儿,秦致在厨房里做一道糖醋鲤鱼。鲤鱼出锅的一瞬间他才发现天气很好,是又一年又要过去了。 ——正文完—— 南城旧事系列之四  猫祸  文案: 自从那晚凌晨回家招惹上奇怪的猫群之后,医生先生似乎开始变得霉运连连。 春节回乡期间被父亲要求到邻村为一位素未谋面的亲戚诊病,亲戚在第二天暴毙不说,还似乎是天注定的让他参与到一场死而复生的好戏。 医院里身体检查一向情况良好的孕妇却在生产期间受惊而亡,孕妇的尸体在医院离奇消失的同时,连那个幸存下来的孩子也莫名其妙的变成了死婴。 死者在政府身居要职的丈夫对警局施压要求限期破案,肖云鹤也只能暂时抛开他和秦致感情之间的罅隙再次不情愿的变成工作狂人。 遥远山村里有关死而复生的秘密,埋藏着诡异尸体的神秘墓葬,身死其中的悬疑小说家脸上带着的嘲讽笑容,一切的一切只为了铺垫幕后黑手的出现。 “好久不见了啊,秦少爷。” 男人一脸久别重逢的欠揍表情让肖云鹤只想除之而后快。轻轻拦下肖云鹤的动作,秦致的表情倒平静的很。 “你很奇怪吗?”他微微一笑,“因为我说过了,我喜欢他。” 【想不到霸气狂狷的大标题的系列之四】——最终boss总算能出来露个脸的节奏~\(≧▽≦)/~ 内容标签: 惊悚悬疑 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致,肖云鹤 ┃ 配角:夜睿 ┃ 其它: 第一章 世间安有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 十二月二十一,冬月十九。 下班的时候早过,一组办公室里却还是灯火通明。乔源架着个二郎腿理所当然的霸着办公室里的电脑玩儿水果连连看,还时不时的戳戳手机屏幕嘀咕两句送东西来的人怎么这么慢。舒凌和殷浩踩着椅子在灯管上挂拉花,小陈仰着个脑袋左左右右的看了好几遍,终于觉得位置正了,才点点头把俩人从双手高举的投降姿态下给解救了出来。 一组的办公室在明面儿上被收拾的难得一见的整洁,闲置办公桌上的书籍资料被一扫而空,四张推到一起整合成一张大的摆在正中央。殷浩挂完拉花默不作声的去楼下搬啤酒,沈恒视察完了在下班时间还被征用了的食堂小厨房之后又晃上来,拿着根牙签剔着被白菜炖鸡里的白菜塞了的牙,进来扫视了一圈满意的点点头,一边又在那儿招呼:“哎哎哎凌子,寿字呢!?赶紧给我挂上!” 舒凌赶紧弯腰下去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纸里翻出那个斗大的“寿”字,又招呼小陈赶紧递胶带还有双面胶帮忙贴上。乔源接了电话连外套都顾不得穿蹭的一下就从门口窜了出去,险险撞上端着打卤面过来上菜的肖云鹤。 乔源一路狂奔到警局门口,在送蛋糕的小伙子一脸诧异的表情下飞快的签收和付款,一声“谢谢您嘞”让他的脸有点发抽。本来么听说送东西到警察局门口本身压力就够大了,结果没成想,呃,来签收的警察还挺热情洋溢的。 小伙子跨上电动车,顶着瑟瑟的寒风回到店里,款项如数上交之后赶紧下班陪女朋友去了。 虽然是年末,但是可别误会,这可不是什么元旦晚会的预热——如果局长真有闲情逸致搞这种活动的话,估计所有人都会表示“您有那个闲钱还不如给我们发点过节费顺便放个假”。能让一组上下兴师动众的在他们看来自然也不是小事儿,今晚是何其昭六十五大寿,因着何其昭独女何霖君还在国外今年因故实在赶不回来,所以一组就自告奋勇的把为何其昭祝寿的事儿给揽了下来。 本来么,何其昭作为局里最德高望重的老法医,虽然脾气有时候有点倔但人是真不错的,女儿不在身边大家合伙给他庆祝个生日是人人都乐意的事儿。再加上前些日子多少是因为牵扯进一组负责的案子里给扭了腰,许愿又和他一副相见恨晚的亦师亦友的忘年交模样,比起别人,一组出手揽下这件事儿就显得有人情味儿多了。 因为一切都是瞒着何其昭的,所以许愿自然而然的担当了拖延时间的重任,舒凌和殷浩负责布置现场外加体力劳动,乔源就上网搜搜能让人开怀一笑的段子决不允许待会儿冷场,肖云鹤被沈恒大手一挥给扔进了食堂后厨做晚餐监工,沈恒则一副幕后老大的样儿到处溜达视察工程进度,本质不过就是“哎哎那个再往边儿上来点……嗯,对喽”或者是“这个给我尝尝……嗯,淡了,多加点盐,老何口重”一类还稍微有点建设性的意见。 乔源拎着蛋糕盒兴冲冲的上楼,舒凌这儿是接到消息说赶紧去食堂帮忙端菜。沈恒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都七点四十九了,赶紧踹了正在那儿研究待会儿怎么切蛋糕的乔源一脚说你小子还不赶紧帮着端菜去!殷浩在那儿摆椅子,小陈在那儿布置杯碟碗筷,沈大组长亲自客串了一把清洁工,把碎纸条啊双面胶撕下来的那一层纸啊塑料薄膜啊粘成一团的透明胶给收拾了。肖云鹤舒凌乔源人手两道菜的回来布置桌子,沈恒看了一眼,嗯,不错,酸辣咸甜各种口味都有,荤素搭配也十分合宜,合着食堂大婶平时是真人不露相,每天做饭都跟打发叫花子似的。 沈恒正琢磨着是不是该抽空跟局长反映一下食堂的伙食问题,那边在望风的乔源已经跳过来压低声音说着“来了来了!”,殷浩胳膊一伸按灭灯管的开关,众人屏息凝神默念了个一二三,大门被推开的同时还听见何其昭的声音“我说小许啊有什么事儿不能说非到办公室里来……” 灯亮了。 许愿把早就准备好的寿星帽往何其昭脑袋上一扣,何老头吓了一跳,再抬头一看就见以沈恒为首的一组人员正笑容可掬的表示道。 “老何/何叔生日快乐!” 何其昭看着办公室里扯起来的大横幅,很有点反应不过来的意思。老伴儿早去,宝贝闺女还在国外搞研究一年难得回来几天,老头一个人孤单惯了也没指望着还有人给自己算着日子给自己来这么一出,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乔源和许愿一左一右簇拥着何其昭入了席,因为何其昭的腰伤还没全好,椅子上还特别加了个软垫以示体贴入微。沈恒从箱子里抓了几瓶啤酒放在桌上,挨个拿瓶起子给开了,言下之意就是你们今晚随便折腾吧,难得过两天太平日子咱们也清闲清闲。 开席不到十分钟,白菜炖鸡里的大白鸡和肖云鹤特意买来的德州扒鸡就已经惨遭毒手,只剩下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骨架,黄瓜炒虾仁也在众人的瓜分下很快就剩下了黄瓜软趴趴的蔫在碟子里。何其昭和沈恒在那儿感悟岁月匆匆人世无常,舒凌的好家教也足够让他能够投其所好的和何其昭在那儿谈笑风生。小陈乔源和许愿已经一人拿了瓶啤酒勾肩搭背的喝,殷浩也喝酒,但没那仨那么闹腾,还不忘很体贴的给许愿碟子里夹上一筷子他爱吃的软炸里脊。肖云鹤自个儿拿碟子拨了点无人问津的凉拌海带丝,在筷子上绕了两下搅合成一团之后才漫不经心的塞进嘴里。本来挺热闹的气氛,不知道怎么有那么一瞬间还是觉得自己和这帮朝夕相处的人的距离隔了很远。他还是纯粹的肖云鹤的时候就是个骨子里有点孤独的人,眼下再加上衡青的份儿,斟酌着自己这算不算是冷漠无情的同时又想对着秦致一番痛骂。秦琅寰呀秦琅寰,什么叫冤孽,我如今可算是明白了。 他当然懂秦致有他的苦处,可是他还没那么圣母情怀的可以把发生了的一切都一笔勾销。他不在乎是否有秦致那句真心实意的道歉,纵使说了千百遍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了。只是他心里有那么一个坎儿,像是根拔不掉的刺儿横在那儿,两个人之间隔了点什么,就真的再也回不到过去了。还有夜睿,他没死透这个事实更是让肖云鹤跟活吞了苍蝇似的,要不是现在时机不合适,他真想上云锦山跟夜睿拿真家伙干一架,什么时候把他砍死了那才是一了百了的。 本来案子结了恶性事件也暂时消停了能让人长舒一口气了怎么说都是个松快的时候,可人一闲下来能想的事儿就多了,肖云鹤前前后后的一想,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憋屈。 想找秦致打架泄愤也不成。秦致骗自己订了魂契治好了他的内伤是不假,可他在张衡之的那儿落得一身外伤还没好利索。肖云鹤看着碍眼可也有心无力,不然也不会任由绷带在自己手上缠了十几天,秦致自己也不愿意治伤,只任由它自个儿慢慢长好了去,偏偏五台山一行的凶险还打算瞒着秦瑶,冬天衣服穿得多整天捂着,好的就更慢了。 肖云鹤想揍秦致一顿是真的,但这并不代表他能眼睁睁的看着秦致这么作践自己,可你要让他冠冕堂皇的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类的又显然不符合肖大警官的风格,也只能没事儿就把秦致拖到医院去半强迫似的扒了他的衣裳让大夫给他换药,偏偏姓秦的还在那儿不知好歹的说什么“你管它干什么,过些日子自己就好了”,更让肖云鹤想一巴掌抽到他脑袋上“天雷把你魂劈没了的同时是不是也把你脑子劈没了啊?!” 不过这些话肖云鹤也懒得说,他每次看见秦致都处在一种纠结——暴躁——我必须要冷静——纠结的循环里,这就直接导致了一个月下来,他觉得自己真是比加了一年的班还累。 肖云鹤揉了揉额头,灌了一大口凉啤酒,总算把秦致暂时从自己的思绪里给赶出去。 电话响。 肖云鹤顺手接起电话,是门卫老欧。 老欧五十来岁,跟沈恒差不多的年纪看起来却跟何其昭是平辈儿似的。老欧当过兵,当年出任务的时候因为意外不小心瘸了一条腿,当年一心参军搅糊了家里给说的亲事,退下来的时候年纪也大了加之又瘸了一条腿也没有姑娘能看得上,也就凑合着一个人过了,后来局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了解到老欧生活上的困难,主动给他在警局谋了个看大门的差事,管吃管住平时还有一帮小年轻没事儿陪他说说话什么的,也都还好。就是老欧从军队里带出来的严谨作风这么多年一点都没落下,有什么事儿都要先汇报一句。 说是门口有个姓莫的大夫带了东西来看他老师何其昭。老欧看着莫医生眼生,不敢贸然放人,一说是来找何其昭的,先是把电话打到法医室没找着人,值班小年轻告诉他说何其昭被许愿拐到一组去了,就连忙把电话打过来确认来了。 莫医生肖云鹤有印象,何其昭的学生,就是上次接手了被殷鸿正换命符咒害死的那个公司老总反被指责图谋不轨意图害人的那个倒霉医生。肖云鹤上次看见他还是今年五一节的时候,那时候有关于秦致啊这后续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儿还没闹起来,想着想着思绪又有点远,肖云鹤赶紧把自己拉回来,确认了是何其昭认识的人赶紧让老欧把人放进来。 莫柏青出现之后气氛更好,何其昭是真心感动于一把岁数了还这么多人惦记自己,看见莫柏青带过来的礼物虽然连连推脱,嘴上说你花这钱给我老头子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语气里却一点怪罪的意思也没。莫柏青入席先是给何其昭盛了一碗长寿面,众人这才稀里哗啦的分完了一大盆打卤面。乔源按捺不住已经准备开始在蛋糕上动刀子了,沈恒一声喝才颇不情愿的把刀子让给今晚的老寿星。 考虑到何其昭年纪毕竟大了,奶油啊这类高热量的食物不宜多吃,因此特别订做的蛋糕上也只有薄薄的一层奶油,只为图个点缀和好看让乔源大呼不能玩儿奶油糊脸的游戏真是遗憾,而许愿对此的回应则是直接把一块蛋糕拍在了乔源的脸上,两个最能闹腾的借着喝了点酒开始理所当然的撒酒疯,一人在前头跑一人在后头拿着块蛋糕死命的追,肖云鹤看俩人闹开了众人看热闹去了,才倒了杯啤酒过去给何其昭敬酒。 “何叔,生日快乐,长命百岁。” 说完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又对着坐在何其昭身边的莫柏青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沈恒冷不丁地从背后拍了他一巴掌,趁着何其昭正和莫柏青说话的间隙小声的跟肖云鹤说了一句:“你小子脸上带点笑模样成不成啊!?” 肖云鹤真不是有心的,最近遇到的这些事儿本身就有点抑郁,再加上他本身也不是个热情如火的人,一本正经做事还好眼下这场合就容易有点冷场。手动操作揪着脸摆出个笑模样,这次换沈恒哭笑不得了,作势要打:“你小子……” 肖云鹤敏捷的跳开,走到那边儿去分蛋糕了。 大部分时间他还算是个洒脱的人,只不过最近的事儿实在是太糟心了,吃点甜食舒缓了一下心情,那边舒凌已经在着手收拾桌上乱成一片的碗碟儿了。间或入耳的还有何其昭和莫柏青的闲聊,何其昭在那儿说什么“最近医院里怎么样啊?”“家里怎么样?”“不考虑再成个家……?”“你这孩子,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儿就知道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喽……”说的莫柏青连连点头,却只是笑说“是是是,您说的都对,我这儿不是没合适的么?” 第二章 每次听何其昭说到成家立业这些事儿,莫柏青总是觉得很无奈。怎么说呢,自己三十九了,也都算是个人到中年的年纪了,结过婚又离婚了,手底下也没有什么放着就能升值的固定资产能让他身价倍增,每天又在医院忙的颠三倒四昼夜不分的,基本除了逢年过节就是个把家当旅馆住的人,这条件估计没什么姑娘能看得上。就算真有姑娘不嫌弃了说我就是看上你了想跟你结婚,莫柏青觉得自己也不会松这个口。工作太忙没时间回家,没钱没闲的,他觉得自己还达不到自己心里定下的那个应该如何对待爱人的标准,不愿意耽误人,说得难听点不想有姑娘为了自己这个工作狂在家守活寡。 莫柏青结过婚,女方是他大学时代的初恋。莫柏青出身不高,父母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农民,算是从大山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当年大学开学报到的时候交的学费还都是乡里乡亲东一把西一把的给凑上来的。莫柏青成绩很好,当初是专业排名第三,全校的排名也在前三十之内。莫柏青知道生活不易,供自己出来念书家里的未来就全担在自己身上了,因此学习努力,生活简朴,人也低调踏实,在学校里的人缘就还不错。 女方呢,现在该称呼的应该是莫柏青的前妻,当时在医学院隔壁的政法大学学法律,父母从商。姑娘长得清秀漂亮,做起事来也干练果断,莫柏青是很欣赏她的行事作风的。姑娘呢,也听说隔壁医学院有个刻苦上进的男生,不浮躁,见过面之后觉得印象还好,众人撮合之下就试着交往了,大学毕业后一年两个人结了婚。 四年后等到两个人的工作都算稳定下来了他们的儿子出生。儿子五岁的时候因为家庭矛盾两个人离婚,无非是什么你对病人无微不至儿子病了你也不关心,你天天忙着给人出庭辩护对我爸妈遇到点事儿你怎么也不知道帮忙,矛盾愈演愈烈趁着儿子还小两个人就协议离婚。财产均分,妻子带走了儿子,还算有点良心的把小单元房留给了莫柏青,两个人就此一拍两散,逢年过节的莫柏青会去看看儿子,前妻这几年办了律师事务所事业风生水起,他在医院也慢慢升到了主治医师的位置,待遇也还好,生活上总不会有什么问题。 何其昭当时是医学院法医学的副教授,每周有个两三天会来给学生们上上课什么的,从别的老师那儿听说了莫柏青的事儿觉得这小伙子挺上进的,知道他家里困难就每月给他一点资助。莫柏青不愿意平白受了何其昭的恩惠,承诺说工作后一定会把钱如数还上,大学四年莫柏青靠着何其昭的资助解决了很多实际性的困难,因此就算都快过去二十年了,莫柏青对何其昭这位老师还是很尊敬的。 夹了一筷子糖醋里脊到莫柏青的碗里示意他多吃,何其昭慢条斯理地拿筷子扒出鱼肉里的鱼刺:“眼看快过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看看?” 莫柏青家不在A市,父母都还在镇里老家,莫柏青从心里还是很希望父母能到大城市跟自己同住的,奈何住房条件不允许,父母也不乐意搬,说到城里什么也不懂的不是平白闹笑话么。也就是这几年镇里的条件好了不少,父母攒钱前几年也盖了新房,才让莫柏青心里好受一点。 莫柏青平日里有班就加不怎么休息也是为着家里,多赚点加班费是次要的,最重要的就是方便能在春节啊国庆啊这些时间较长的假期里能凑出个小长假来陪父母回家过个节什么的。眼看都是年末了,何其昭心里还惦记着在国外的女儿女婿和外孙子,不免也要问一下莫柏青家里的情况。 “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呢,现在也不是很急,下个月这个时候再跟院里请假也差不多了。”他停一停,“倒是小师妹,她什么时候回来?” 小师妹说的自然就是何其昭的宝贝女儿何霖君了。何霖君和莫柏青的关系还是很不坏的,至少何霖君在心里是一直把莫柏青当大哥看,以前家里要是做了什么好吃的她也总不忘分莫柏青一份儿。几年前何霖君去了国外教书偶尔也做做研究课题,在国外先给儿子找了个小学念着,意在培养一下小孩子的创造力。 “她最近不是忙那什么课题吗,说过两天就结了,现在回来一趟浪费机票钱,你瞧瞧这孩子!”何其昭摇摇头,“不过说是能比往年早回来一个月,也还行了。就我那外孙子,指不定被祸害成什么洋腔洋调的了。” “让小诚早点接触英语也好,以后要真的回国内读书了上手也快点,虽然国内外教育方式不太一样,但有点基础总归也不坏。” “话是这么说没错。家里呢?你爸你妈身体都还好?” “昨天刚打电话回去,我爸挺好,我妈那腿不大灵便了,敷了药倒是也行。” “那药要是还成我下次再跟老刘要点,腿可得保养好了。” “那还得麻烦刘叔了。”莫柏青跟何其昭挺熟也就不那么客套了,“对了老师,您腰怎么样了?” “嗐,没什么大事儿,躺了一个月了都,照我说啊淤血揉开了也就差不多好了,也就你们还大惊小怪的。”说完了又是叮嘱,“以后你也得注意着点,遇到无理取闹的能避则避,实在不行学学沈大组长直接扔出去,图个干净。” “您了就别开玩笑了。”沈恒堪比流氓的英雄事迹莫柏青早就耳闻了,心说也就是沈恒敢这么干了,换成自己估计早就被一脚踹出医院大门了。莫柏青没什么后台,真要出什么事儿了也没人给他撑腰——当然,他这么想是因为不愿意给何其昭添麻烦。 “总之听我老头子一句,万事儿别让自己吃亏就成喽。” “医院里么,都还好的。” “听说你们快评副主任了?多争取争取,别什么事儿都自己揽了到头来没落点好的。你要升职了你爸妈也能开心点不是?你家那小子怎么样了?该考中学来着?” “还得半年才考呢。他妈看着呢,说没什么问题,提升空间还有打算这半年搏一搏争取考个好点的初中,中考啊高考啊什么的也有点保障。” “你要不想再成个家也算了,也别把关系闹僵了,孩子没爸爸总是不行,你没事儿的时候多去看看。” “那不是他妈不乐意看见我么。” “我倒觉得没那么严重,你俩见面的时候不也还好么!照我看你们俩这样有个孩子,也都不再婚的,当初一时冲动离了干什么,要是你俩都念点旧,合适的话复婚也都成了。” “那再说了,这不都……工作太忙也就不想了。” “你这孩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折腾折腾也都到十一点了。许愿和乔源一人一身薄奶油加上蛋糕渣,玩儿了个不亦乐乎现在终于反应过来该收拾残局了,正撸胳膊挽袖子的准备收拾桌子被沈恒踹出去洗澡换衣服去了。肖云鹤和舒凌把桌上收拾了,再把桌子椅子都归到原位,殷浩和小陈拖着一筐杯碟碗筷去食堂小厨房客串洗碗工去了,沈恒顾着跟何其昭说话,说太晚了,不行就歇局里呗,沙发床铺上垫子也不比席梦思差哪儿去的。 何其昭也不想折腾,再说就算回家也冷冷清清的没什么意思,反正遇到案子的时候住在局里也是常事儿,倒是关心起莫柏青回去路上得小心点。 “来回都记得当心点儿,别半夜了就抢红灯什么的……” “是是是,我都记着呢。” “扣子系严实点儿,外头冷。” “您快回去吧,您这也没穿外套的……” 在一大堆别睡太晚注意穿衣别感冒的注意事项的轰炸下,莫柏青哭笑不得的拎着最后一块硕果仅存的生日蛋糕迈出警察局的大门,临走的时候还不忘跟门卫老欧打个招呼。大概是因为冬天天冷时间也晚了的缘故,出租车司机偶尔也想躲个懒早早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莫柏青迈出警察局大门在街边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什么车过来,本来想打车回去的,现在都有点犹豫要不要放弃这么奢侈的想法去等一等夜班车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莫柏青听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起初有点儿像是小猫崽有气无力的叫声,不过尾音却尖锐的很,让人听着有种耳膜被刺着的很难受的感觉。莫柏青起初没有在意,只以为是深夜在街上游荡着的饿着肚子的流浪猫。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不对了。声音一声接一声的传来,不像是最初单纯的只有一个声源,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有无数只猫联合在一起发出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一样。 是的,毛骨悚然。 如果说最初莫柏青还对流浪猫可怜兮兮的叫声心存一点儿怜惜的话,那现在几乎就是头皮发麻的感觉了。叫声被拖得很长,尾音尖锐的像是某种凄厉的嚎哭,一种无形的压力一点一点的聚拢了起来,让他连思考都比平日迟钝了数倍。莫柏青感觉到自己像是被包围了一样,背后沁出冷汗,几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回头去确认一下这种感觉是不是自己的妄想。 尤其是他在感觉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蹭自己的裤脚之后,几乎被这种恐惧压榨的只剩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只有快跑两个字尖锐的叫嚣起来。 莫柏青拔腿狂奔,觉得自己像是在深夜里忽发癔症的神经病人。 他一路狂奔着冲到公交车站,正好有一辆夜班车晃晃悠悠的开过来。莫柏青也不看是不是自己要坐的车,车门开了之后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本来司机还想着调侃两句说哥们儿哟大半夜的追车还挺有精神的,但是一看到莫柏青几乎是发青的脸色,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公交车启动起来,缓缓驶离车站。莫柏青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座椅上。他喘了口气,鬼使神差的转了一下头朝刚才自己站立的位置看过去,一下子连喘气的表情都像是僵住了。 猫,很多猫。 黑压压的一片,像是占据了领地的王者,不肯移动半分。 莫柏青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他觉得那些猫的眼睛都发着淡淡的荧绿色的光,远远看去,像是许多小小的光点在接近地面的地方漂浮着一样,诡异非常。 明明距离很远,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只是一种直觉,莫柏青能异常肯定的确信,为首的是一只黑猫。 那只猫的脸上似乎带着一种蔑视的神情,远远地看着落荒而逃的自己。 莫柏青禁不住全身一抖,再想仔细看一看的时候,公交车已经转弯了。 莫柏青在警局外堪称惊险的经历警局众人暂且无缘知道,刷完盘子整理好桌椅时间已经将将零点。狂喝啤酒却又意外不胜酒力的许愿和乔源很悲哀的陷入到了“好困啊想睡觉——喝太多了要去厕所——还是好困——我怎么还想去厕所”让人身心疲倦的循环里。 舒凌扔掉被抽空了的纸巾盒,随手扯下墙上挂着的日历,忽然说道:“今天冬至了。” “嗯。”肖云鹤看了一眼,点了一下头,“冬天了,供暖还成。” “按老例儿今儿应该吃饺子。”沈恒扛起乔源随手丢在支开了的沙发床上,也懒得纠正属下那由自己直接造成的东倒西歪的睡姿,“不过食堂老王那饺子馅儿实在不敢恭维,和煮面皮没差,没劲。你们要乐意,明儿晚上……不是,今儿晚上咱一块包点饺子也成。” “饺子?也成。” “冬至阴气有点儿重,人多点聚在一块也好。”舒凌从另一层面表示自己的赞同,“南边儿还有习俗吃红豆饭的,说是可以驱避疫鬼,防灾祛病。” “怎么说?”沈恒有点兴趣。 “传说而已——说共工氏有不肖子孙,作恶多端,死在冬至这一天。变成鬼之后还想着害人,但是他这个鬼最怕红豆,所以家家都吃红豆饭,用来驱邪。” “要是好吃蒸点红豆饭也不错了。”沈恒的注意力明显就放在吃上,“方便的话晚上也弄点儿。” “还有圣诞节呢,哎你看人家外国都放假。”小陈洗了把脸回来,嘟囔了一句。 “你小子就知道崇洋媚外……对了,你们谁去年在桌子上挂了只臭袜子来着?” “不是乔源么?说什么没有圣诞礼物一定是没把袜子挂在床头……”想起去年的场景舒凌还是想笑的不行,去年那只一周没洗的臭袜子横空出现在办公桌上之后乔源可谓名声大震,“把袜子直接从脚下脱下来挂上圣诞老人八成是被他给薰跑的吧?” 圣诞节。 有关这个名词,肖云鹤想的却是另外的事。 旧手机在五台山因公报废,回来之后沈恒申请了公款给他买了台新的,过去的短信啊通话记录啊全随着旧手机的英勇牺牲一去不复返。新手机里从秦致那儿发来的短信只有一条,打开收件箱的时候就有点扎眼,内容很简单,问肖云鹤圣诞节晚上放不方便出来吃个饭。 短信是一天前发来的,肖云鹤没回。 虽然有点想对秦致还在意圣诞节这种洋节开一次嘲讽。 肖云鹤静了静,忽然觉得大概也是时候能让他和秦致开诚布公的好好谈一谈了。 第三章 事实证明,在有些问题上,肖云鹤就是理想的巨人和现实的矮子。 当然,造成这个结果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还是秦致的态度。 肖云鹤就想不明白了,有话好好说他就真的那么难么?你怎么想的你说出来我跟这儿听着,我想说什么我也绝对不藏着掖着,可现在的问题就是,秦致似乎根本就没有想认真谈一谈的打算,一副“咱们别彼此揭旧伤疤了就现在这样好好的不行么”的样儿,让肖云鹤想跟他发火都没个突破口。秦致啊秦致,亏你以前还挺聪明的怎么着了这是被刺激傻了你脑子呢?不说清楚了谁他妈的愿意跟你不清不楚的过日子啊!? 肖云鹤一口怨气憋着没处撒,只能对着自己面前的八分熟的小牛排下狠手,配菜西兰花在刀叉齐下的猛攻下很快缴械投降成为一团翠绿色的碎末,形状姣好的牛排也如同狂风过境一般被叉成一团肉泥。 没事儿装什么格调啊?不就吃顿饭么,还找家西餐厅。 肖云鹤瞟了一眼被闲置在一旁的大开本全彩菜单,深深地感叹起秦致的败家。好吧,秦大少爷您真是有钱人,作为人民公仆每个月只有那么点少得可怜的工资还没有加班费,果然我还是更适合街边七块钱一大碗的牛肉拉面。 肖云鹤十分不满秦致的这种疑似暴发户的行径,在内心大大的开了一番嘲讽之后,忽然又记起秦致本身就是世家出身吃穿不愁的大少爷,就更想直接给他戳个死性不改的标签在脑袋上了。 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肖云鹤连眼皮都懒得抬了,似乎选择性的遗忘了自己以前似乎也是个有时候一掷千金的主儿。 西餐厅装修的很漂亮,格调很高雅,服务生很礼貌,菜也还不错吃。 男男女女笑语盈盈,酒杯相碰,轻轻抿一口红酒,动作优雅的开始切着面前的牛排。 肖云鹤简直看够了在大冬天里穿修身西装和露背长裙出来约会的男男女女,扫荡完一盘不成形的牛排之后,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自己放在旁边的深蓝色羽绒服。 再抬头看一眼秦致,嗯,虽然没穿个西装什么的出来招摇,但是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他很有内涵不是个普通人的范儿让肖云鹤情不自禁的再次在心里竖了个中指。 原因无他,两相一对比,自己堕落了啊堕落了。想当年自己怎么也是个……算了,虽然骨子里的那份傲气就算再过几次奈何桥再喝几次忘川水都洗不掉,但是被人类社会教育了二十六七年到底还是个会关心社会安全人民和谐的普通好民警啊。 肖云鹤觉得自己真是被秦致给气傻了,都开始自暴自弃的在心里对自己开嘲讽了。提腿在桌子下面踹了秦致一脚,看着秦致明显一僵的动作,肖云鹤总算觉得自己舒服了点儿。 心里本来没觉得委屈看着你那副表情都让我觉得我自己是真委屈啊! 肖云鹤现在无比后悔起自己脑袋一热答应赴秦致这个约的决定了,一个月下来忙着案子收尾还得抽出闲工夫来在这事儿上费脑子。颜回生神秘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指不定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了还得要他们多加留心;沈恒还担心着于宝生死了于家内乱的话会不会引起治安问题,都很严肃的准备和局长讨论一下要不要开展个诸如什么雷霆行动的把这一群群龙无首的黑帮分子给一网打尽;殷家的事呢沈恒授意殷浩去出面,毕竟殷家作为一个老牌黑帮规制可比于家严谨多了,现在只是死了个精神不正常的老大,还不如于家接二连三人心惶惶的那么严重,大场子还是镇得住的,这个当口沈恒和局长商量了觉得也没必要非跟殷家去死磕。再说殷浩的身份也有一点微妙,能凭着他的身份商议出一个井水不犯河水的结果是最好不过的了,毕竟从殷鸿正的行为开始逐渐脱离正轨之后,当初跟他一起打天下的人已经有好些看不过眼想把他拉下马了。 至于说殷家以后到底还是不是殷家,会不会被别人接手改头换面的变成个什么马家陈家,只要不在光天化日底下做出触及到警方底线的事情的话,还都是乐意放彼此一马的。 有些时候警方的正义——似乎不是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类型。 肖云鹤检讨了一下,发现与其说自己希望世界和平,还不如坦白地说自己期待能少点工作多几天假期。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事实上的确变成了一个深入社会的普通人士,肖云鹤还是很想迁怒到秦致身上的。 要不是你他妈的当初捅了我一刀我至于吗!? 秦致莫名其妙的看着肖云鹤伸出叉子叉走了自己碟子里还没切的半块牛排,也只能试探着问:“你这是……吃不饱?” 面对着秦致的智商逐渐趋负的状态,肖云鹤这次真是连在心里骂人都不想了,真是只有天知道当初衡青到底是怎么看上他的。 当然,肖云鹤对于衡青的感觉还是很复杂的。虽然从主观上他是承认肖云鹤等于衡青这个事实的,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会把自己当成衡青来看。话还是那句老话,以往二十六年的认知里,他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经受过社会主义教育的大好青年,猛地要他接受自己的另外一重身份,是个人都得适应一阵。更何况,说实话——他是不太喜欢衡青这个身份的,他想起了某些事情唯一的好处只是帮他解决了这段时间的困惑而已。他希望自己还是肖云鹤,就是这样。 可有人偏偏就不这么认为——比如眼前这个正叫服务生过来要求再加一份牛排的某位天师先生。 肖云鹤衷心的希望他再叫一份只是因为他自己没吃饱,如果他再说一句什么“你不够吃你接着吃”的话,肖云鹤绝不介意立马甩手走人。或许是因为这次肖云鹤的表情实在是太明显了,秦致一路狂跌的智商总算有了稍稍回返的趋势,后知后觉的问出一句:“你不高兴?” 瞧这话问的,高兴得起来么? “你找我什么事儿?” “没什么,出来吃个饭。” “俩大男人平安夜出来吃饭?”肖云鹤抬眼扫了一圈周围的位子,嗯,西餐店的生意不错,座无虚席,一个个小隔间安排的既凸显了门面的格调又塑造了相对封闭的小空间保护了顾客的隐私,但还是能看得出来出门约会的都是一男一女。俩大男人平安夜晚上来这么高档的餐厅——肖云鹤觉得进门时服务生的眼神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小瑶和徒弟出去了,家里没人,出来找你吃饭。”秦致笑一笑,顺手给肖云鹤的杯子里添上一点红酒,但说的话明显就是答非所问,“嗯……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你都快好了你说我呢?”肖云鹤用勺子刮了刮粘在铁板上的鸡蛋,“不过可能留个疤。” “改天我想办法帮你去了。” “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没事儿折腾个什么劲儿。”肖云鹤就是看不惯秦致瞎折腾,合着知道自己死不了了就特大无畏的能让人拿刀戳拿火烧的,真有本事。 秦致失笑,不再说话,正好这个时候新点的牛排上桌,换了个部位,也不知道会不会做的更嫩。秦致切了一半给自己,另外一半推给肖云鹤:“你吃吧。” 其实秦致也很苦恼自己该说点什么,他不傻,看得出来自己要是再说对不起肖云鹤肯定炸毛,但是除了这句话之外他真的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欠肖云鹤或者衡青的实在是太多,就算是有当时是夜睿挑拨离间从中作梗的这个大前提在,但这也不能掩盖自己当时冲动无脑的现实,更何况有些事情是自己亲手做下的,很有责任心的秦先生还没对自己宽容到能把所有的错都推到别人身上的地步。 就这样陷入到一种诡异的自责里去。 如果当初不是自己自以为是任性妄为,如今肖云鹤应该早已平平安安的度过人间一世继续做回他的上界仙家,自己呢,要么真的清心寡欲修成仙缘,又或者再世为人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次孟婆汤过了多少次奈何桥,保不准就有哪一世成了为非作歹的大奸大恶之徒,孽镜台前走一遭一生行径一览无余,阎王的判官笔一挥,这辈子就可能是冻死在街边的一只流浪猫。 时也命也,于秦致来说那是一时没脑子的自作自受,对肖云鹤来说,那可真就是无妄之灾。冷清惯了的仙家逐渐习惯了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结果故事到了结尾才发现朝夕相对的爱人接近你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到最后能出其不意的捅你一刀——秦致觉得自己这事儿办的简直不是混账二字就可以概括得了了。 是,他当年大义凛然到明明都发觉了自己对衡青绝非虚情还肯痛下杀手大义灭亲,最终做出判断的也不过就是那一瞬间的事,却足够叫他以后的日子万劫不复。 他想不到给肖云鹤什么补偿。 肖云鹤也不屑要。 古怪的沉默了一会儿,秦致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个盒子,放在餐桌上慢慢地推过去:“给你。” “啊?” “算是圣诞节礼物吧。”他低声说,“去五台山的时候在庙里求了串佛珠,后来想想我自己也用不着。后头又还惹出那么多麻烦来,一直放着差点就忘了。” 肖云鹤没接,但也没推回去,只说:“张衡之那俩儿子找着了么?” 张衡之事发之后张琏和张璟就下落不明,警方原本想插手被罗家给拦下来了,罗树人还在审查组里压着呢,沈恒也不好说什么。至于这件事儿的后续事宜舒家是由舒承泓接手的,舒凌在警局忙,最近也没联系他爸,是以肖云鹤对这件事情知道的也并不清楚。 “找不着的,估计是被夜睿带走了吧。”秦致若有所思的说,“不过也好,总比再来一个张衡之好点。” 秦致这句话倒说得在理,比起未知的对手,能多圈定一个敌人未尝就不是多一分胜算。难得啊,一个月了夜睿还没整出点新的幺蛾子,不过照他先期已经收了那么多魂魄来看,肖云鹤反倒对这种暂时的平静有点担心。 离了五台山之后他的灵力就不好用了,虽然从本意上不想再做回衡青,可是如果自己以如今的情形来对付夜睿的话,估计自己都该嘲笑自己不自量力了。 一想到夜睿肖云鹤就觉得倒胃口了,匆匆扒完最后一块牛排:“你对夜睿的封印还有多久才破?” “不清楚,不过看他的架势,也不远了。” “啧。” 共同的敌人远比各自的情感要有话题感,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无关紧要的闲话,比如殷鸿正手里那堆怪符是不是夜睿授意别人给他的,又或者是颜回生是不是也跟夜睿有关系,很明智的不谈感情的话,两个人倒也能平心静气的吃完一顿饭。 “时候不早了,我走了。” 肖云鹤眼看着服务生撤走餐后甜点的盘子,说道。 “我送你。” “不用,我回局里加班。” 肖云鹤穿上羽绒服,听见秦致跟他说:“系严实点,外面冷。” 就那么一瞬间,到底还是对这种关心无所适从起来。 淡淡的嗯了一声,肖云鹤抬手系上领口的扣子。秦致也站起来,拿过那个还放在桌上的似乎被肖云鹤遗忘了的木盒子:“你拿着吧,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肖云鹤忽然对秦致这种低声下气的态度感到好笑。 他没有推拒,任由秦致把盒子塞进他的手心里。 然后他听见秦致说:“云鹤,我喜欢你。” 肖云鹤没有回头,五台山上情急之下秦致的那一声他已经忘了,只觉得这是秦致第一次叫他的名。 只是在他一听,满心满意的都是涩味。 “你说。”他的声音里免不得带上一点讥讽的笑意,“你喜欢的到底是肖云鹤,还是衡青?” 说完这句话,肖云鹤连头都没回,直接走出了西餐厅。 他总算明白了,他在气秦致的看不透。 自从他知道当初害自己身死族灭的一切都是夜睿一手策划的之后,老实说,他对秦致的怨恨就淡了很多,早就不如当初察觉到自己被背叛的那一瞬间恨不得把他扒皮拆骨永生不得见的地步了。是,是秦致捅了他一刀才让他魂魄受损不得不再入轮回暂且安身,滇城那一万多条人命也是秦致松手放了火凤才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是,孽是秦致做的,可这么多年他还的也够多了,真正该被天打雷劈永不超生的夜睿却还逍遥快活了这么多年! 他可以不恨秦致在他心上狠狠捅的那一刀,他也可以不恨秦致害的滇城那一万余人无辜枉死。滇城不过对他人间一世有片刻恩养,火凤一出可保魂魄无虞,他们大可手拉着手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欢欢喜喜的再世为人。他恨的只是秦致当时对自己不曾有过一丝最坦荡的信任,直到自己死了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是入了别人精心谋划的一个局! 从衡青到肖云鹤,前者是精心布局的接近,后者是带着对衡青歉疚的补偿,可现在他是肖云鹤他不是衡青! 肖云鹤不否认自己喜欢秦致,那天晚上他在医院看到许愿对殷浩的态度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他在乎秦致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就唯独他一个当局者还感情迟钝的看不透。肖云鹤不在乎自己喜欢上的到底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反正他孤家寡人一个也没有父母可以顾虑,只是一句话,他绝不能容忍在秦致心里他竟然是自己的一个替身。 在感情上,这就是他的底线。 肖云鹤头也不回的离开西餐厅,秦致没有追出来。 街上橱窗里圣诞老人的霓虹灯闪啊闪,一对对男女手挽着手经过,笑语连连,亲密无间。 肖云鹤在半空中呵出一口冷气,站在马路边儿上,暴躁的等着拦一辆出租车。 平安夜会下雪都是骗人的,肖云鹤看着天上半弯的月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掌微微收拢,触到秦致塞到他手里的小木盒子,一瞬间的念头想把东西远远地扔出去,忽而又停住了。 第四章 莫名其妙的冲动,来得也快,去得也快。 肖云鹤在心里对自己反复无常没个准头的行为愤愤地啧了一声,其实更想做的就是立时拖个沙包过来狠抽一顿,真是自己跟自己生气都没处撒个火的。盒子尖锐的棱角磨蹭着掌心,平安夜虽没下雪但从天气上来说也的确是寒冬腊月,肖云鹤没心情虐待自己好好的一双手,把手连着盒子一块塞进羽绒服口袋里。 然后,很有光棍气势的在马路边儿上等着拦车。 大概是因为平安夜情侣结伴出游的比率明显增高,来来回回的出租车上的那个空车的牌子似乎永远处于一种倒下的姿势,终于在等了将近二十分钟之后,肖云鹤才很眼疾手快的跟着一对刚下车的小情侣的步子一脚踏进车内,顺便成功的接收到了预备上车的下一对情侣的一对白眼。 沈恒潜移默化的影响就在这个时候凸现出来。肖云鹤很流氓的从裤口袋里掏出警官证在两人面前一晃,撂下一句硬邦邦的“警察办案请多配合”直接把男人还未出口的脏话堵了回去,在男女大眼瞪小眼的间隙里扬长而去。 这才觉得心情稍微好了些。 肖云鹤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在座椅上放松身体,前排的司机先生战战兢兢却又隐含着兴奋之意的声音传过来:“警察先生您倒是说跟着哪辆车呀?” “啊?哦。”肖云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扯的谎,“……没什么事儿,开市局吧。” 接着在司机先生一脸黑线的表情下,闭目养神。 可是一安静下来还是有种莫名其妙的的烦,几乎是不受控制的,从某个角落里喷薄而出。出租车车窗映照出的单薄的面部线条,也在熟悉和陌生的间隙里来回震荡,逐渐逐渐的,在他眼里就融合成另外一张脸。 神情漠然的,像是个假人。 肖云鹤动动嘴角,玻璃面上的模糊人像也跟着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只是在他一看,怎么看都觉得有点讽刺。 他忽然在想,如果衡青还活着的话,那他现在又会对秦致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就带着这样烦躁的心思,出租车一路驶向警局大门,车子停稳后肖云鹤很豪气千云的丢下一张一百块,附加一句:“不用找了。” 司机先生哪里肯依,坚持立场在正在被感情问题搅得脑子里一团浆糊的肖警官面前严肃声明:我们出租车司机是有操守的!日常行为里绝不会做不找顾客钱的事!顺便以一种非常凛然的正气,把五十多块钱塞进肖云鹤的手里。 肖云鹤哭笑不得的同时又觉得脑袋更疼了,跨进大门时一脸神经痛的表情让正拿着收音机跟着哼小曲的门卫老欧看了他一眼就立刻问:“小肖你不舒服?” “啊?没事儿。”肖云鹤在老欧一脸怀疑的表情之下举手投降,“真没事儿,您别多想了。”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肖云鹤有点意外地发现只有许愿一个人在。 不,意外的应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应该说是“唯一在的居然是他”这个事实才对。 秦致都想着约自己出去吃个饭,许愿殷浩这对名正言顺的不更应该光明正大的翘班去来个浪漫的烛光晚餐……什么的。 “你居然回来了?”听见门被推开的声响,许愿把视线从电脑屏幕转移到肖云鹤的脸上,“谁惹你了?” “没谁。”肖云鹤走到桌子前坐下来,伸手去翻镜子想看看自己的表情到底是不是抑郁的这么明显,“他们人呢?” “沈组开会去了,乔源说是去参加大学同学的婚礼去了,舒凌不知道,剩下的看今晚没什么事儿都早早回去了。”许愿随手撕开一包薯片,“倒是云鹤你哎,不是说今晚有约么早早就走了,怎么又回来了,又没什么大事儿赶着办。” “你不是也在,怎么,平安夜就打算在警局过了?”反正那回在医院许愿也都算是跟他坦白了跟殷浩是怎么回事儿了,肖云鹤也不觉得这话不能说,心说殷浩虽然看着挺木的但不应该是个那么没情调的人啊,哪有两个人这点儿还在单位杵着的。 “偶尔在警局一次也不错啊。” “……”看见许愿的神情里颇有一点暧昧,肖云鹤开始觉得自己回来的不是个事儿了,“那我走了。” 正准备把刚从身上扒下来的羽绒服再给套回去,一个不小心,口袋里的东西随着动作滑下来,不偏不倚的还正好掉在许愿脚底下。许愿自然而然的弯身捡起,很配合剧情的“哎”了一声:“这什么?” “你觉得好玩自己留着玩儿去。” “哎哎哎话不能这么说啊,我先说好了我可不是爱占小便宜的人啊。”许愿拿着盒子跟检查尸体断掉的大腿骨的横断面似的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打开看看?东西看着不错。” “随你。” 说实话肖云鹤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好奇的,可是又放不下那点儿自尊,真当他是小姑娘送点小东西就能给哄回来啊?当面跟你闹得不能再僵了一个人的时候却甜甜蜜蜜的打开礼物感动的七荤八素的——开什么玩笑呢? 说话间许愿已经把盒子给打开了。肖云鹤刚才在外头没心思看,现在用余光一打量,总算有点安慰秦致的品味还没变得跟他的智商一样差劲。东西也就巴掌大,但做的很精致。镂空的双层盒,里层雕着一副山水,一串紫檀木手串静静地放在正中。灯光流转间,沉淀出一种素雅却又恢弘的宁静来。 就那么一瞬间,肖云鹤觉得心头略略有些动容。 许愿也静了下来,须臾笑道:“好东西。” “倒也是。”他说。 “既然是好东西你就留着吧。”许愿合上盒子,缓缓地把东西推过去,“要换了我是你,肯定感动死了。” “……” “你什么表情?不是吧,你们吵架了?” “……”肖云鹤深深觉得自己跟许愿的脑回路可能不在一条线上,“我先走了。” 说完穿好穿了半截的外套,再顺手摸过桌上的盒子,肖云鹤其实有点头疼别人默认他和秦致已经是一对的这个现实。大概是有许愿殷浩榜样在前,看着隐隐约约知道点事情的人都没对他和秦致都是男的这一事实表现出什么异议,肖云鹤觉得自己这一帮同事真是开明的令人感动。但实际上——他跟秦致的事儿还没掰扯清楚呢,原则问题被下降到小情侣吵架的高度,别人再一七嘴八舌,整个就是添乱。 肖云鹤觉得自己真是白花了那四十多块钱的车钱再回警局一趟,拉开大门直接下楼,公车私用,决定开车回家直接睡觉。 腊月初八。 秦瑶总算在前一天结束了期末考试,收拾好宿舍里的东西,拉着小伍来蹭她哥亲手熬的腊八粥。 屋子里的暖气给的很足,秦瑶穿着件薄薄的羊毛衫,半盖着床毯子抱着玄珏窝在沙发上看盗版光碟。小伍搬了个小板凳去厨房帮秦致摘菜,秦致正拿刀把彩椒细细的切丝,旁边的高压锅里隐约传来一点软糯的香气。 秦瑶打了个哈欠,快进过片尾,挠了挠玄珏的耳根,看见它从自己膝头跳下去,揉了揉肚子,慢吞吞的从沙发上蹭起来,走到厨房去监工。 “对了哥……我刚才看过了啊,这个寒假居然有六个星期啊,都想不好去哪儿玩儿。” “多出去走走也好,总在家里闷着也不行。” “话是这么说啊,去哪儿?去山上看个日出什么的?” “得了吧,你脚还没好利索呢,谁敢让你上山。”小伍总算摘好了一盆韭菜,弄了一手泥,一边儿提出反对意见一边儿去洗手,还不忘征求秦致的意见,“你说是吧师傅?” “山上还是别去了,真想去那块还不如去看看冰雕。”秦致把切好的彩椒装盘,“你要真想去也只能赶着这几天了,月底就是春节,到时候车票估计都买不上,元宵过去你都快开学了,再想去时间就有点赶了。” “春节啊……这倒也是。”秦瑶回想了一下每年春运期间报纸上的配图,心说想图个便宜坐火车去都不那么容易,“那就去点近的……嗯,再说了,话说都快过年了啊?今年年夜饭要不出去吃……还是在家里做?就算要吃饺子也好歹配两个菜……” “去年那只鸡你可是一个人吃了半只啊。” “伍春行你不说话会死啊!?”秦瑶佯装要踢之后继续畅想未来,“去饭店订小桌有点委屈,哎对了哥,你要不把肖警官叫来跟咱一块儿过年吧?” 秦致的动作停了停,直到秦瑶等的不耐烦了又喊了一声哥,秦致才沉声说:“你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个来了?” “没怎么啊,就那么一说,他家里不说就他一个人么?多点人凑个四人桌什么的,算我请他吃饭啦。”秦瑶眨了眨眼,“嗯,顺便,你们俩联络下感情?” “别胡闹了,警局那么多人过年估计也有聚餐的。” “那就要不咱们也去——反正又不是不认识。” “再说吧。”秦致显然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匆匆把调好的调味料浇在菜上,“洗手吃饭吧,凉菜先拿走吃,其他的再等会儿。” 秦瑶端着菜欢天喜地的进屋了,小伍洗完了手,从橱柜里数出三套碗筷,也进了屋。 秦致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流冲击着盆里摘好了的韭菜,冬天水冷,浇在手上有种刺骨的冷痛,秦致恍若不觉的冲洗完一把韭菜,甩干水放到案板上准备切段做菜。刀锋很利,手起刀落险险切到扶着菜的手指,旁边炉子上的一锅沸水已经煮开,腊八粥也快熟了。 这些天秦致总是避免想到肖云鹤,实际上是他觉得自己没办法面对自己。那天肖云鹤的话像是戳了他的痛处,说实在的,肖云鹤提出的那个问题他没办法回答也不想回答,又觉得这是一件让他很难面对的事情。他不觉得肖云鹤和衡青有什么不同,可是肖云鹤在乎,他说衡青死了,这是实话,可也不是实话。哪怕他觉得自己是了解那个人的,大概也能猜到他到底为什么生气,可是有些东西肖云鹤可以轻轻揭过,他就不能。 也许对于肖云鹤而言那真的就是上辈子的事,可对他不是,像是玻璃板下桌面上的污垢,看得到,可是擦不掉。 他做不到像肖云鹤那样可以一口否定衡青的存在,他在这世间徘徊了这么久,放不下的东西不太多,但也有一些,像是个永久的烙印,除非他死。 但是他又不想放弃,总觉得想要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的自己才是个贪心不足的小人。 秦致把配菜过水,捞出来,控干放进锅里,加调味料,开始炒菜。 或许真像舒良平说的他是个在感情上很拎不清的人,这算是他自己的事,舒良平不好开口,但显然也不赞成他把这件事情就这么冷却处理到底。舒良平算是现在除了夜睿之外最清楚他们之间往事的人,喜欢不喜欢,只不过一句话的事,可是一句喜欢的分量又太沉,看不清自己的心之前,他觉得自己还负担不起。 他不想再重复一次过去的事,他也清楚如果他真带着对衡青的歉疚去对待肖云鹤,于自己于肖云鹤而言都不是一件很公平的事。 舒良平说得对,这么久了他不应该再有什么看不透的了。他的问题不在于肖云鹤喜不喜欢秦致,而是秦致喜不喜欢肖云鹤。 秦致心不在焉的炒完一道菜,装盘,喊秦瑶过来拿,然后去看腊八粥。 还记得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个腊八晚上,滇城巷里斜云小馆里挂出一道斜幡,一口大锅支在当街,里头的腊八粥散出软糯的香气。寒冬腊月,来来往往的人们尽可以停下脚步讨一碗粥来暖暖手心与脾胃,黑发金瞳的男人一身烟青色的淡花长袍,外套一件素黑色的大氅,眉目冷清,可每一次的动作都带着细心与周道。他那个时候从窗栏之间望出去,心里暗暗安慰于衡青总算脱去了那层拒人于千里之外之外的皮囊,又把手下的各色豆米细细淘净放进锅里,加水煮沸,慢慢熬就又一锅腊八。 秦致手一抖,忽然觉得这么多年他坚持在每年腊八煮一锅粥,竟是怀念的意味更浓一些。 秦瑶早就和小伍瓜分完了一盘凉菜,没准备主食只能眼巴巴的再跑过来看粥。秦致把高压锅从炉子上拿下来搬进屋里,锅盖打开的一瞬间溢出浓浓的白色雾气,又忽然间觉得,有些东西还是回得去的。 第五章 莫柏青觉得自己最近真是倒霉透顶。 先不说前两天揣着工资挤地铁结果被人偷了个底儿掉,就说痛定思痛的决定以后骑自行车回家还被一个老太太碰瓷儿,好不容易掏光了身上所有的一百块把见好就收的老太太哄走,回家时还险些被从楼上扔下来的酒瓶砸中脑袋。莫柏青回家躺在床上数着钱包里剩下的几张可怜的人民币,又想是不是该找个时候才诚心诚意的去庙里拜拜,洗洗这一身的晦气。 莫柏青不傻,平日里虽然不算顺风顺水但也没有什么时候点儿背到这个地步,几乎是简单一联想,就能肯定自己生活中遭遇的种种反常都跟那天晚上在警局门口看见的猫群有关。莫柏青出身农村,从小潜移默化出来的到底也不是科学的坚实拥趸,心说这绝对是碰上脏东西了。 虽然是这么确定了,但是赶在春节前头这个忙的要死要活的关头里,莫柏青也实在抽不开身能让他专程跨越大半个城市去烧香拜佛,只在心里想着好歹熬过这一个月,等到请到春节的休假回家之前再去庙里拜拜就行了。 难得回一次家,莫柏青动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小单元房。被子叠好床单铺好,脏衣服扔进拿洗衣液兑出来的泡沫水里泡着,又从厨房的垃圾桶里拎出一袋长了白毛的垃圾准备去楼道那头的垃圾回收口扔掉。本来想着不过五六步三米都不到,就没锁门,但莫医生显然高估了自己最近的人品值,也就是他一回身的工夫,大门已经被不知道从哪儿吹出来的怪风卷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莫柏青吓了一跳,单元楼的楼道里漆黑一片,把手贴在眼前都不一定能看清楚手指的轮廓,莫柏青想着的却是自己没带钥匙也没带手机待会儿要怎么想办法进门,第一反应是去摸楼道里触控灯的开关。 他没有摸到触控灯的开关,反而摸到了一个毛绒绒的东西。 很冰,很凉,还会动。 然后他感觉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蹭了蹭自己几乎要僵住的手,随后还有一个滑腻腻的东西舔了舔自己的手背。 在几乎能剥夺人全部视力的黑暗里,莫柏青根本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黑暗本身就是一种恐惧的源头,可怕的感觉常常就来源于当事人漫无边际的联想。须臾之间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就已经在莫柏青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他像是看见了一只有着尖锐牙齿的野兽,用一种看待晚餐般的眼神看着他,野兽长着倒刺的舌头正缓缓地舔过自己的手背,流下的涎水带着一种古怪的腥臭。 莫柏青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想发出声音,却发现自己似乎被隔绝在了一个完全真空的环境里。 然后他真的听见了。 很轻微的小猫的叫声,从最初的一声,逐渐变得此起彼伏起来。 他也看到了,一双双荧绿色的眼睛,弯成淡淡的弧度,几乎遍布了他目力所能及的全部空间。黑暗中似乎浮现出一张古怪的猫脸,毛茸茸的脸上眉眼弯弯,嘴巴微微咧开露出两颗尖锐的牙齿,旁边的猫须随着这个动作抖动起来,让莫柏青立时脑补出类似嘿嘿嘿的笑声。 莫柏青实在不算是个胆子很大的人,更何况目前的状况早就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其结果就是,他白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莫柏青是在自家卧室的床上醒过来的,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荒唐的噩梦,在似乎永无边际的空间里不停的跑啊跑啊,但是周围一直都有许多荧绿的猫眼在直勾勾的盯着他,然后等到他终于跑不动了,瘫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的时候,那些眼睛慢慢地聚拢成一张巨大的猫脸,嘴一张露出森森的牙齿,直接朝着莫柏青咬了过来。 莫柏青就又被吓醒了。 摸了摸湿漉漉的额头,莫柏青有种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双眼无神的注视着对面的白墙好一会儿,才抖着手去摸烟盒,准备抽烟压惊。 他有点动摇楼道里的一幕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了。 ……明天请个假,对,必须去烧烧香拜拜佛去去晦气。 或者也应该跟老师提醒一句……那些猫。 也不是希望每个人都跟自己似的这么点儿背,只是在警局门口的话……未免不是…… 莫柏青总算恢复了一点理智,从窗户望出去,漆黑黑的街道又让他避开了眼神。 第二天莫柏青顶着个黑眼圈去主任办公室准备请假的时候,又被另一件事儿给堵了回来。 心脑血管科要评副主任了。 虽然从等级上看主治医师只比副主任矮了一级,但其中差距的门道却绝非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尤其是他们这种市级的大医院,主治医师的待遇和副主任的待遇绝对能差出好几条水平线去,因此每回副主任的评选都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谁都想争取做出点好成绩来争取早早升职。莫柏青当然也不例外,但是要在将近十个候选人里脱颖而出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再想到自己近来的诡异遭遇,不管怎么看这次的副主任评选都应该与自己无缘。 更何况自己还要准备着请将近一个月的长假回家陪父母过年,有着这将近一个月的空窗期,说什么要竞争都有点自不量力了。 莫柏青心里打着退堂鼓的主意,手底下的两个实习生却不这么想,于勤和申茜七嘴八舌的给莫柏青出主意,比如说要防着隔壁的隔壁屋的那个姓王的,花花肠子太多指不定出什么坏主意呢,又说什么我们老师平日里加班干活都是头一份的,这次的希望可是很大啊。 于勤和申茜是去年年初分到自己手底下的实习生,平时的时候就帮忙测个血压啊在旁边观摩个X光片什么的,最初的时候两个小年轻出校门没多久,自然而然对一切都抱有新鲜和好奇,时间久了就开始觉得每天没什么大变化的日子有点无聊了。同科室将近十个主治医师手底下都或多或少的带着几个实习生呢,竞争压力一点也不比为了升职的医生们的小。 这个时候要是莫柏青能评上副主任的话,他们也多少会觉得有点盼头,因此一直撺掇着莫柏青好好表现力争上游。 就完全没发现莫柏青似乎对这个机会并不热衷。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念叨出来的,当天下午,给莫柏青表现的机会就来了。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扶着一个大肚子的孕妇。 这一男一女的年纪都不算很轻,男人看着怎么也得有四十出头了,微胖,脸颊的肉有点松松坠下来的意思,但是眼神和举止让人有种他很有地位的感觉。女人的年纪也不小了,看上去就比男人小个一两岁,因着怀孕不施脂粉,透出发黄颓败的脸色,脸颊凹陷,显然怀孕让她吃了不少的苦头,可是从眉眼的形状还能依稀让人觉得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美人儿。 莫柏青完全搞不清主任叫自己来看一个孕妇的用意,怀孕生孩子不应该去看妇产科么。 主任已经在介绍了:“小莫啊,这是姜局长。” 莫柏青完全不知道所谓的局长管的到底是哪个局,不过看着主任对男人蛮客气的态度,自然也觉得男人的身份地位应该和他的气度一样不一般。 莫柏青捡着无伤大雅的话跟姜局长寒暄了几句,才总算搞明白这一对夫妻的来意。 简单说来,就是一对夫妻结婚十余年好不容易怀上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作为丈夫知道终于有人能给自己传宗接代了自然欣喜的不行,越发把妻子呵护的像个宝贝。女人也终于等到了做母亲的权利,也很高兴,但因为已经不算是适合生育的年纪再加上心脏一直不好,怀着这个孩子的风险自然就成倍增长,看过的妇产科医生都隐晦的表示说这个状况要想生产的时候母子平安的难度很大,建议他们不要保留这个孩子,但又因为这个孩子对他们夫妻实在是很重要,两个人都不愿意放弃,因此就来医院请求心脑血管科的帮助,希望不要在怀孕过程中出现什么心脏病突发的情况,争取让这个孩子能够顺利降生。 之前他们一直在另一家医院做检查,因为还有两个多月就到预产期了,对方医院没有什么把握,怕生产的时候出事故反倒落在自己头上,就建议这对夫妻来别的医院看看。 男人在政府部门身居要职,在一些场合里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因此医院方面也并不敢怠慢了他,不仅钦点了主任坐镇,还选了诸如莫柏青这样的主治医师来保驾护航。然而虽说是主任打头阵,真正干活制定配合生产的诊疗方案的还是莫柏青这类人,主任毕竟统辖着偌大一个科室,总不可能时时刻刻只把视线集中在一个病人身上。 换句话说,如果这位高龄产妇届时母子平安,那在这次的副主任评选中,莫柏青可谓是稳操胜券了。 多少人眼红都盼不来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却不知道触动了莫柏青哪根微弱的神经末梢,让他几乎是出于一种潜在的危机意识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对。 当然,整个科室里论勤奋自己是头一份儿的,可要论其技术,还是隔壁屋的唐医生和徐医生更胜一筹,再加上主治医师上头还有副主任,真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的话,怎么数这差事都轮不到自己头上。 趋吉避凶的本能让他下意识的想开口推拒,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很现实的考虑到了升职问题就有点犹豫,心里还想着如果自己真去庙里拜拜佛去去晦气消灾解厄,这件事儿能不能就真的变成一件好事儿。只不过是这想法在脑子里转了个圈儿的工夫,主任和姜姓局长就已经似乎很愉快的谈好了对他妻子的护理工作,姜姓局长临走前还很郑重的握了握莫柏青的手,一脸我把妻儿都托付给你了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的表情。 莫柏青真是骑虎难下了,现在再说自己不行已经晚了,人情往来的门道太多,对方又绝对是自己惹不起的,眼看着主任送走了姜局长算是松了一口气,莫柏青想再争取一下,连忙说。 “主任……你也知道我过年得回家……” “哎呀,小莫呀,有困难就克服一下吧。姜局长可是亲自点的你的名啊。”主任坐下来,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啊?”莫柏青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儿来了,又有点庆幸自己刚才没直接开口拒绝,不然人家一局长指不定认为自己怎么拿架子呢。 “你不知道啊?也不知道姜局长从哪儿听来的,刚来的时候说要找你,结果一听你只是个主治医师还挺惊讶的,还非要你不可,我这把老骨头可算是没什么名气喽。”老主任开玩笑似的自嘲了一下,“小莫啊,你这次可是遇到大便宜了。” 莫柏青一听更觉得不对了,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下自己可能与对方搭上线的各种人事,觉得也只可能是警局那边和何其昭了,但何其昭又是明显不会做这种事儿的人,莫柏青越发觉得奇怪了。 “您别开玩笑了,我哪儿比得上您呀。不过您也知道我一年就回家那么几次……” “看情况再说吧,要视情况好你请个一礼拜假回家看看也行,要是你不能不看着的,等事儿完了我找院长给你补个假去。”主任拿手指叩了叩桌面,“没什么事儿了,你去准备准备吧,待会儿给人家详细做个检查。” 莫柏青也只能带着一脑袋问号应了。 回到办公室的路上莫柏青努力无视着周围或嫉妒或羡慕的眼神,那种古怪的觉得这件事情压根就不合理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暂且先让于勤申茜去给孕妇做个常规检查,莫柏青揉了揉额头,把原本写好的请假条揉成一团给扔了。 孕妇叫温芷兰,姜姓局长的原配妻子,今年三十九岁,有先天性心脏病史,父亲是市法院的前任审判长,如今已经退休在家了。姜姓局长全名叫姜凯博,是现任地税局的局长。 莫柏青暗暗咋舌,觉得自己真是接手了一个烫手山芋。 好在温芷兰的身体状况还不错,看着虚弱跟心脏病史没什么关系,就是因为三十九了才怀上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身子有点扛不住了,再加上怀孕初期的时候也没有好好料理,底子就很虚。 莫柏青觉得姜凯博太看重温芷兰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了,还真想说他们夫妻感情真好。 结果申茜从别人那儿打听来的小道消息完全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都说姜凯博和温芷兰这一对儿也就是明面儿上的夫妻了,姜凯博其实不算太喜欢温芷兰,当初是看上她父亲的地位了才结婚,要不是他老丈人的功劳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就爬到现在这个位置。虽说姜凯博是在事业上春风得意了,但在传宗接代这一块儿就是不行。刚结婚的时候两个人夫妻生活是很正常的,可是等了两年温芷兰也没怀上个一男半女的,姜凯博就坐不住了,家里老人也想早点抱孙子享受天伦之乐,两个人没办法就去医院检查了一番,检查结果表示两个人的功能都很正常,努力一下是会有孩子的。又过了半年还是没动静,姜凯博心灰意冷了,觉得就是温芷兰的问题才怀不上孩子,两个人的感情就淡了。 感情淡了之后姜凯博自然也偷摸的找过别的年轻漂亮的姑娘,可是说也奇怪,这些姑娘里头也没一个能怀上他的孩子的。姜凯博暴躁了,坚决不肯承认是自己能力不行,身边的姑娘流水似的换,有心情了就回家睡睡老婆,没想到他自己都不抱希望的时候忽然从家里传来消息,说温芷兰怀上了。 姜凯博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自己终于有后,反倒疑心是温芷兰给自己戴了绿帽。为此姜凯博还雇佣私家侦探调查了温芷兰的私生活,发现对方完全没有出轨的迹象,这才将信将疑的觉得孩子是自己的,才开始认真地关心起自己的结发妻子来,心说大不了孩子生出来了去做亲子鉴定也行。 申茜站在女孩子的角度上对温芷兰表示了深切的同情:“我要是她啊,我才不冒着生命危险给这样的男人生孩子呢,看着那个姜局长也不是个好东西,温芷兰对他那么死心塌地的干嘛呀。” 别人的家事莫柏青觉得自己管不着,只管治好病人就是了。观察了几天觉得温芷兰没什么不妥,莫柏青就开始准备写自己请春节假的假条,最后批下来的是十天,腊月二十七回家,正月初七得回来,也还可以了。 莫柏青因为要照看温芷兰的缘故就暂且搁置了要去烧香拜佛的计划,所幸在此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可疑的猫群了,甚至觉得连倒霉的事儿都少了不少。前些日子死活找不着的一套十几年前的旧邮票也让他从床底下给翻出来了,自己买东西时因为找不开零顺手买的一张彩票还中了一百块钱,春运期间一票难求的时段也让他顺顺利利的买到了回乡的车票。虽然生活像是逐渐回到了正轨,莫柏青临走之前还是专程去了一趟庙里求了个护身符,不管有用没用,只当先求了个心安就是。 第六章 大年夜。 肖云鹤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连灯也懒得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播放器窗口正在转播着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魔术表演,身着黑色燕尾服的男人成功地把一枚硬币变进了密封的玻璃瓶里,引起台下观众的阵阵喝彩。 临近十二点,原本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也逐渐开始变得震天的响,市政府规划了今年的烟花表演,尖锐的唿哨声过后,漆黑的天幕上开始接连不断的绽开大朵烟火,像是一道道从半空中流淌下来的火焰。 那种介乎燃烧与爆炸之后的气息顺着窗户的缝隙挤进屋里,让肖云鹤觉得有点发呛。 今天晚上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很想回家,大概是觉得所谓的家也不过是警局分派下来的一间小小的单元房,平时也乏于收拾,虽然不至于到脏衣服臭袜子遍地都是的地步,但在这个绝大部分人会选择休息的夜晚,肖云鹤也懒得去拧一块抹布去擦擦桌子。 每年除夕夜的警局,如果不是出了性质极其恶劣的恶性案件的话,几乎都是这么冷清。 乔源父母双全自然不必说,自打平安夜参加完大学同学的婚礼之后,乔爸爸和乔妈妈似乎也开始关心起吊儿郎当的儿子的终身大事,开始趁着过年这个喜气洋洋的当口为独生儿子安排一次又一次的相亲,这几天来听乔源抱怨昨儿个晚上又见了个什么什么样的姑娘,几乎是占据了这帮无所事事的闲人的绝大部分的娱乐时间。不过其中过半的姑娘一听乔源是在警察局工作还不是个实打实的文职,心里就开始没底了。剩下的那两三个倒是不介意乔源是个警察,不过也被乔源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推了,比如说什么“她比我年纪大啊我不想姐弟恋”又或者“长得不合眼缘一看就发展不来”,反倒把乔妈妈激得越挫越勇,据说大年夜晚上还不忘拉着儿子在年夜饭桌上跟同事的女儿相亲。 许愿和殷浩过年自然又有另外一种过法儿,肖云鹤总觉得他们俩那样虽然挤着一个单人宿舍但过起日子来才更像是个家。舒凌前几天就请好了假,前天的飞机飞回江西陪家人过年去了。至于说老一辈儿的,何霖君月中的时候携家带口的回来了,那大年夜何其昭自然不必再在冷冰冰的法医室里研究死人骨头。至于沈恒,每年除夕他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别人也许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但是肖云鹤知道。 可那也是沈恒自己的事。 电脑屏幕上魔术师已经结束了自己的表演,正在谢幕,掌声雷动,从电脑音箱里传出来。 可惜合在几乎要把人耳膜震破的鞭炮声里,几乎轻不可闻。 肖云鹤对应了一下在网上找到的节目单,应该还有一首流行歌曲的演唱,而后就是跨年倒计时的仪式。肖云鹤单手支着额头,放在一边儿的手机屏幕闪了一下,又是每年除夕定时上演的拜年短信的狂轰滥炸。 在喧闹的大环境下,肖云鹤很佩服自己居然注意到了有人在敲门。开门,屋内漆黑,楼道里却闪着暗暗的灯,对方脸上明明暗暗一片阴影,是门卫老欧。 棉大衣的口袋里揣着个收音机,手里拎着一个保温袋。 “您怎么来了?”肖云鹤有点奇怪,他跟老欧的交情不深,虽然除夕夜都是光杆儿这一点的确同病相怜,但对两个在某种意义上习惯了孤独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个能彻夜长谈的好理由。 “有人给你送东西。”老欧把手里的保温袋递给他,道。 “啊?” “挺精神的小伙子,你朋友?”老欧磨蹭着手指,把收音机拨过一个台,“他说不上来了,让我把东西给你。” 肖云鹤狐疑地打开保温袋看了一眼,依稀是三个保温饭盒,装的应该是吃的。 “那我走了。”老欧看了他一眼,眼角的皱纹里含着一点笑意,半真半假地说道,“好福气。” 肖云鹤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挽留一下特地跑上来的老欧,又或者是辩驳一下那句所谓的“好福气”,只是老兵走的很潇洒,连个说话的余地也不给他留。 那种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让肖云鹤觉得有点潜意识的难堪。 肖云鹤只好把东西拎回去,放在桌上。打开来看,三个饭盒,两盒是热气腾腾的饺子,余下的一盒里是两个炒菜。 菜式很简单,可都是肖云鹤喜欢的。他还记得母亲还在的时候家里常做这两道菜,可后来母亲走了,在有顿饭吃就不错的日子里,再也没有人还会惦念着他的口味问题了。 肖云鹤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脸上的表情僵了僵,像是想哭又想笑的样子。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露出半扇窗户,擦去玻璃窗上的水汽,远远的,只觉得警局门口站着个人,黑色的呢绒风衣,衬出修长挺拔的身材。 是秦致。 肖云鹤静静地看着他,只是隔得太远,他看不清秦致的脸。 身后的笔记本电脑里传来跨年倒计时的声音。 三、二、一。 欢呼声和像是打了兴奋剂似的的鞭炮声和在一处,让人麻木的几乎无法思考。 秦致走了。 天上落下一点微雪,肖云鹤重新往玻璃窗上呼出一口热气,再让玻璃窗内外之间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他面无表情地走回到桌子前,春晚舞台上是歌曲串烧,他对着三盒热气腾腾的晚饭,考虑是吃掉还是掀翻到地上再扫进垃圾桶。 也只有秦致会觉得他没吃饭,实际上也是。肖云鹤忽然有种脱力感,秦致总是这样默不作声的察觉到自己的一切,只是自己先入为主的带上一个有色眼镜,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肖云鹤认命地打开饺子盒,热气扑面的瞬间,想起多少年前的一个除夕晚上。 有一弯淡淡的月亮,空气洁净,是一个下雪的晚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围坐在火盆边儿上,一盆饺子馅儿被跳动的烛火照耀的忽明忽暗。男人修长的手指拢住自己的手心,放上一张擀得薄薄的饺子皮儿,木勺舀上一勺饺子馅儿,另一只手覆上来,把着他的手,用饺子皮儿把馅儿兜起来,慢慢在边缘捏出一道细细的花边儿。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笑说:“你有这手艺在身上,哪天沦落街头恐怕也饿不死了。” “你就不念我点儿好。”秦致也笑,又像是郑重其事的承诺道,“放心,我以后只做给你一个人吃。” 肖云鹤忽然觉得有些眩晕,眼前忽明忽暗,只觉得当初会对那一句话而动容许久的自己是太过天真还是太过看重虚情假意。拿了筷子慢慢地夹了一个饺子放进嘴里,心里想,秦致啊秦致,你诚心来找茬的是吧?想好好儿过个年,都能叫你整的这么憋屈。 手机屏幕一闪一闪,是秦致给他发短信。 他说:“云鹤,春节快乐。” 肖云鹤嘴角似笑非笑的动了动,关机。 春节联欢晚会已经接近了尾声。 秦致踩碎一地浮雪,心里在想秦瑶到底会不会因为自己在大年夜把她和小伍丢在家里感到生气。春节到底还是个能勾起人太多回忆的时候,秦致不敢保证自己能在家里面色如常安然的度过这一个晚上。经历过热闹的年节,就算如今的鞭炮放的再怎么热闹礼花再怎么隆重也很有些曾经沧海的感觉。那个时候过年热闹得很,街道两边到处都是穿的红红火火喜喜庆庆的人在售卖精巧的小玩意儿,小孩子一律换上崭新的小棉袄,细细地打理好发辫儿,由父母带着在除夕带上街去买一堆新奇的好玩意儿,晚上一家人再围坐在桌前有说有笑的煮一锅足够全家人吃的大馅儿饺子。秦致是忽然想到饺子的,自己给自己做了那么多年饭到底也没磨练出出众的厨艺,只是腊八粥和饺子带着太多回忆,这么多年反倒忘不了了。 他呼出一口热气,拿出手机看了看,肖云鹤没有回消息。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如果肖云鹤很礼貌的回了个“谢谢,也祝你春节快乐”,那秦致反倒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而在家里,秦瑶总归是不会生她哥的气的。秦致的事情她知道的不多,但总归也知道一点儿,实在不行还能找机会去跟舒良平套话。如果秦致真喜欢肖云鹤她当然不介意肖云鹤做她嫂子,在某些方面——尤其是情感方面,秦瑶可比秦致看透的多了。 秦瑶只是觉得秦致是想不明白。喜欢不喜欢只不过简单的一句话,我喜欢你这个人的意思说出来就好了,何必再有其中那么多的弯弯绕。但秦瑶尊重秦致的秘密,她不会自找没趣的在她亲爱的哥哥面前捅破他那层不愿公之于众的窗户纸,只是她还是小时候那个对她大哥一心仰慕的小姑娘,不愿也决不允许秦致在别人面前难堪。 秦瑶嘴角一弯,拿出手机来给秦致发短信:“哥,你该回家啦。” 比起秦致和肖云鹤这边心思各异的年节,别人家的年就过的轻松的多了。莫柏青坐了一天的火车总算到家,母亲早早地就把朝南面儿的大房收拾出来,又张罗了一桌好菜准备给远道而归的儿子接风洗尘。莫父抽着一杆旱烟,父子二人在院里拿小板凳坐了,先是问问家里好不好,母亲的风湿冬天发作的厉害不厉害,又把何其昭专门嘱咐他带回来的膏药拿出来让母亲收好。父亲则细细垂问工作上的事,又问到莫柏青带着的两个实习生省不省心,一听莫柏青提到这关口正是要评选副主任,老爷子就有点急说你小子干啥回来啊,莫柏青一笑说这不是想家了么,老爷子嗨了一声又笑了,也不说什么,转而问现在跟着莫柏青前妻生活的亲孙子。 “你有空跟他妈说说也让他回来看看。”莫父磕了磕烟灰,“真么多年了你俩也都没再找,要我说呀,你俩干脆复合了得了,那我和你妈这两把老骨头可就放心喽。” “爸,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真有当夫妻指不定我俩怎么吵呢,你跟老师一样,都爱说这个。” “当爹妈的不就关心这个了么!对了,刚才你还没仔细说来着,你何老师是怎么了?你小子又给人家添麻烦了?” “这事儿一句话可说不完……其实到现在我还没弄明白这算怎么回事儿呢。”莫柏青苦笑。他现在提起有点不正常的事儿都有点神经过敏,警察局那事儿也只能说是蓄意闹事儿,但是又觉得看一组的意思这事儿不是那么简单,主观印象上的遮遮掩掩让神经高度紧张的莫柏青不自觉的又开始发散性思维了。 “你们爷俩别说了,吃饭了吃饭了。”莫母在围裙上抹了一把手,到院里来赶人进屋了。 父子两个人喝了一点小酒,电视上放联欢晚会,莫父给莫柏青碗里夹了一块儿酱猪蹄,忽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阿青啊。” “啊?爸,什么事儿?” “就隔壁村儿,你有个四表叔公在那儿你知道不?” “啊?谁啊?” 看莫柏青一脸茫然的表情,莫父估计也早料到这关系太远加之联系不多莫柏青不记得也是当然,因而耐心解释道:“就隔壁那个梁公村那个梁四爷,算起来他跟你妈沾点儿亲戚,算是你表叔公了。最近他身子不大好,他们都知道你出去当大夫了,说春节回来想让你给他看看去,你方便就去一趟,来回半天也就够了。” 莫柏青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个梁公村是怎么回事儿。两个村子虽然从地图上看是挨着的,但实际距离也不短。莫柏青小的时候村里还没有汽车,连辆自行车都是稀罕物,那时候要去隔壁村儿靠走的也得快两个小时。不过提起梁公村,莫柏青想起的又是另外的事儿。他一向不算很亲近这个村子,每次去总有种很怪异的感觉,至于为什么有这种感觉,这还要从他小时候的一件事情说起。 莫柏青小的时候这块地方的教学资源还很贫乏,只是在不远处的镇里有一所小学,所以周边这一块儿该到上学年纪的孩子们一般都来这里报道。莫柏青当时在的那个班只有一个孩子是从梁公村来的,自我介绍的时候说自己叫梁小松。梁小松个性有点孤僻,也不是很爱和人说话,刚开学的时候原本还有人想跟他亲近来着,可后来发现无论你怎么热情他都爱答不理的,反倒在没人的时候经常自说自话,逐渐就没有人乐意跟他一块儿玩儿了。 后来就是那个下大雨的傍晚,因为雨下得太大了,老师们根本不放心才七八岁的小孩子一个人回家,因此想办法挨个通知家长让他们拿伞来学校接孩子,要是实在联系不上的就亲自把孩子给送回去。莫柏青坐在座位上一边儿看哗哗的大雨一边儿等父亲过来接自己回家,就看见梁小松拎着小书包出了教室门。莫柏青当时也没多想,只觉得是他家里人过来接他了,还有点羡慕他的家长这么早就到了。那天雨下得很大,莫爸爸到学校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把伞递给小莫柏青举着然后背他回家。莫柏青伏在父亲的背上被冻得瑟瑟发抖,又冷又困,都快睡过去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名字,他迷迷糊糊的用手拍了拍父亲的脸,说:“爸……我怎么听见有人在叫我呢?” 莫爸爸怕是其他落了单的孩子不好回家,就停下来侧耳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可是除了哗哗的雨声之外什么都听不见,确认没人在叫莫柏青的名字,只道孩子是冷的厉害犯迷糊了,莫爸爸赶紧加快脚步把儿子背回了家。 说来也怪,那天晚上回家之后被雨淋得湿透的莫爸爸没什么事儿,反倒是被雨衣雨伞牢牢挡着的莫柏青发起了高烧。莫柏青烧的迷迷糊糊的时候只觉得一直有个人在叫他的名字,说你过来跟我玩呀什么的,莫柏青身上难受的紧,嘀嘀咕咕的一直说不去不去。后来莫柏青的烧慢慢退了,那个声音也听不见了,等到莫柏青请满了一周的病假再回学校上学的时候,才知道梁小松那天晚上死了。 说是那天晚上雨下的太大,冲垮了回梁公村路上的一个小山坡,当时天又黑,山坡坍塌的又突然,梁小松没注意直接就被埋在下面了,后来还是好几个大人合力才把他从石头堆里给挖出来,人砸的几乎都不成形了。莫柏青这才反应过来那天晚上梁小松不是等到家长了,而是他决定要自己回去结果路上出了意外,不觉之间就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个在雨夜里呼唤自己的声音是梁小松的,越想越怕。 或许是因为梁小松在家里不是独子不很受重视的缘故,梁家人对梁小松的死反应还是很平淡的。后来当时负责的老师因为这件事引咎辞职,换到了别的山村小学,校领导也去梁小松的葬礼上吊唁了一下,又赔了钱,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 不过之后的几年里,莫柏青每次去梁公村都似乎能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但是跟他同行的人一直都说“你听错了吧”或者“我怎么没听见啊”一类的话,导致莫柏青对梁公村就有点抵触,除非必要,不然是再也不去了。 在自家村子里就完全没有这种困扰,后来莫柏青出了村子去外地上大学,结婚再到工作,生活逐渐忙碌起来,也就把这件事情给淡忘了。 没想到这次回来,父亲会这么跟他提起来。联想到最近的遭遇,莫柏青从心里是很想说那个“不”字的,但是又怕别人说他拿架子人出去了就不认亲戚了,心说自己最近遇见的怎么总是这种诡异的又矛盾不行的事儿呢。 “阿青?阿青你去不去倒是给个准话呀。”母亲擦擦手也上了桌,看见莫柏青有点发呆就叫了他两声,毕竟是个自己有点联系的亲戚,总还是想让儿子去露个脸的。 “去……就去吧。”莫柏青拿筷子戳了戳碗,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 第七章 远洋大厦,二十七层。 男人的面容隐藏在晦暗不清的光线里,从颜回生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男人鼻梁和嘴唇下方那一块淡淡的阴影。 办公桌上一顺铺开五张明黄色的符纸,上头覆着一层浅浅的水印,花瓣枝叶层层叠叠的堆积,勾勒出一笔繁复的牡丹花型。男人拿着一支狼毫笔,细细地在笔尖沾上朱砂,正在符纸上画着些什么,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正跪在自己面前的颜回生。 室内铺着柔软的白色地毯,暖气也开得很足,可是颜回生全身依旧又冷又痛,像是有无数根细小的钢针从四面八方袭来,再以各种刁钻古怪的方式徐徐地钉入到他的骨骼里。 颜回生痛的嘴唇发白,却还强忍着发抖的冲动,在男人面前一动不动。冷汗从额头沁出,沿着颜回生脸侧的线条,慢慢地滴落到柔软的白色地毯上。 落地窗外烟火繁盛,鞭炮声隆隆,就算是高层建筑也免不了大年夜的叨扰。男人停手,毛笔在指尖飞快地转过一圈,蹙眉道:“真吵啊。” 颜回生的身体一僵,俯首,深深地拜下去,额头碰在柔软的白色地毯上,在上面留下一小块潮湿的水渍。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像是要说点什么,可是又似乎无从说起。 男人放下笔,把符纸吹干,斜着眼睛看了颜回生一眼。 “看着我。”他说。 颜回生慢慢直起身子,头却仍旧垂着,目光凝视在地毯上的一点,终于忍不住开始发抖。男人嗤的笑了一声,用鞋尖轻佻的托起颜回生的下巴,迫使他成为一种和自己面对面的姿势。颜回生的眼睛还是低低的垂着,穿着的白毛衣在右肩上氤氲出一点淡淡的粉红色。 “伤口裂开了。”男人恶意地用鞋尖在他的右肩上踢了踢,“起来吧。” 颜回生不说话,但显然松了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挣扎着走到男人身边站好。 “这次就当给你个教训。”他端详着颜回生痛得发白的脸,“下次你要再放任那两兄弟给我瞎折腾,你也不用回来了。”说罢随手拈起一张黄符拍在颜回生的胸口,火苗簇地一闪,一团白色的雾气徐徐从颜回生身上散开,强撑了几天几夜猛然得到解脱,一瞬间袭来的轻松感和疲惫感几乎要颜回生立时跌倒在地。 然而他还是挺住了,低声回应道:“是,夜睿大人。” 男人唇角一弯,忽而又说:“今个儿是除夕了吧。” “是。” “去买点儿饺子。”他想了一会儿,说。 颜回生正准备应下,却又听到他说:“算了。” 颜回生习惯了他的动辄变卦,也只能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夜睿像是坐的烦了,站起来走到窗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座城市的年夜,深夜斑斓的色彩像是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人们这是一场跨年的狂欢。洁净落地窗的倒影里,也只有颜回生低眉顺眼的影子落在窗面上。 “订机票去吧。”他吩咐道,又转而对着另外一个方向说道,“欢不欢迎我去你家看看?” 一直坐在沙发角落默不作声的男孩儿此刻才开始有了一点存在感,只是像是根本没听见夜睿的话似的,依旧沉默的如同一团空气。那只原本安安静静伏在男孩儿怀里的猫却像是听懂了夜睿的话,挣开男孩儿的怀抱从他的膝头跳下来,荧绿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夜睿,嗓子里发出嘶嘶的低鸣,尾巴竖起,全身的毛都像是炸开一样,一副临敌的架势。 男孩儿的眉毛很淡,眼睛也像是猫眼似的,有一层淡淡的暗暗的绿,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模样,脸上罩着的神情却是明显不符合年纪的阴郁。他从沙发上跳下来,半跪着摸了摸那只猫的脑袋把它安抚下来,再次把它抱进怀里。 男孩儿的声音又轻又冷:“随你。” 夜睿看着他,忽而失笑:“你真不可爱。” 男孩儿也看着他,最后面无表情的吐出一句“谢谢”,抱着猫转身回到房间,关上了门。 …… 大年初三,夜。 温芷兰大睁着双眼,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怀孕九个月的身子已经是相当笨重了,现在的她几乎连翻个身都需要别人的帮助才能完成,这以至于让她在一个失眠的夜里,连辗转反侧这个最能表现心情的行为都做不到。温芷兰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手不自觉的抚摸上自己已经高高隆起的肚子,今天白天的时候医生已经做过检查了,说孩子很健康,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月之后就会平安降生了。 这个消息让温芷兰觉得前所未有的安慰,不为别的,只因为这是他的孩子……他跟自己的骨血,而且会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骨肉至亲。 姜凯博出去应酬了,是在今天下午接了个电话之后急匆匆的走了的,他当时说是局里有应酬他作为局长必须要出席,可是温芷兰听到了,电话那一端是个甜甜的女声在抱怨:“凯博,你都快一个月没来看过我了。” 她几乎都可以想到电话那一端是个怎样的女人,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脸侧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声音甜甜的,长得很美,活脱脱是一个没了你我就会空虚寂寞冷的小女孩儿。 温芷兰知道姜凯博在外面有很多情妇,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那种样子,能让姜凯博有一种充满大男人主义的成就感。无论姜凯博如今已经爬上了多高的位子已经把多少人死死地压在自己下头,他似乎永远忘不了自己是依靠着妻子母家上位的这个事实,这就要他在温芷兰面前似乎永远抬不起头来似的,就算温芷兰看起来很爱他也是一样。 他们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孩子的这个事实,就足够要温芷兰明白这段婚姻在未来的某一天,必然会变的有名无实。 温芷兰知道姜凯博是个很看重孩子的人,在她确诊自己怀孕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姜凯博必然耐不住性子,会出去找别的女人。 这么多年来他时有埋怨,把他们之间没有孩子的责任都推到温芷兰的身上来,如今温芷兰怀孕了,就算他在心里怀疑是不是妻子给自己戴了绿帽,但更愿意相信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因为那可以证明他作为男人的能力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他更喜欢那种像是小绵羊似的乖乖听话的小姑娘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因为孩子要是握在温芷兰手上的话,会让他觉得更抬不起头来。 这些温芷兰都知道,但是她从来都不跟姜凯博大吵大闹。 她抚上自己的小腹,认真地感受着新生儿的胎动,这是她用命换来的孩子,决不允许他有一点儿闪失。 那种细细的猫叫声又出现了。 从最初低低的一声,逐渐开始连成片,像是奏鸣起来的此起彼伏的乐章。 温芷兰的眼底漫上一丝惊恐的神色,抓过被子牢牢地盖在自己的肚子上,半蜷着身子把腹部保护在一个她认为最安全的范围内。然后她小心翼翼的抬起眼睛朝着窗户看了过去,发现噩梦并没有终止之后,又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又来了。 猫,很多猫,一双双荧绿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微微咧开的嘴角,在这将近九个月的时间里已经把原本还算喜欢猫的温芷兰折磨的疲惫不堪。可是她面对这些猫,根本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都根本感觉不到这庞大猫群的存在。 她第一次看到这庞大猫群被吓得失声尖叫的时候,姜凯博还一副保护者的架势把她牢牢护在身旁,可在仔细检查过了附近根本没有什么猫群之后,就只当是温芷兰为了博取保护而故意做出的小把戏。姜凯博最初还很乐意配合妻子的这点儿小情趣,可是时间久了他也觉得烦了,总觉得妻子是疑神疑鬼故意给自己找麻烦,慢慢也就不上心了。 温芷兰也只好把所有的惊恐都咽进肚子里,独自一个人面对着这种未知的恐惧,她怀着这个孩子的时间越久,出现的猫就越多,在自己视线范围内逗留的时间也就越长。这是一种无声的恐惧,被那双绿幽幽的猫眼盯着,她就有一种在平地间失重的感觉,像是整个人都掉落到一个无边的深渊里去,没有一点儿可以让她攀附和抓住的希望。 她知道她怀上这个孩子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哪怕她知道这个孩子最后会要了自己的命也都义无反顾,可是这些猫群的出现让她有种自己保不住这个孩子的错觉。温芷兰几乎要哭出来了,这种被无边无际恐惧包围着却又得不到解脱的感觉,让她都在怀疑自己是否能坚持到这个孩子出生的那一天了。 男孩儿无声地站在病房门口,一双猫似的眼睛紧紧盯着在病床上瑟瑟发抖的温芷兰。他一直抱着的那只猫发出低低的哼声,不屑的神情分明的从促狭的眼神里传递了出来。 男孩儿站着不动,却分明听到有弱弱的猫叫声从温芷兰的肚子里传了出来。 …… 大年初四,梁公村。 莫柏青拎着从镇医院借来的听诊器和血压仪,按照父亲的嘱咐到隔壁村去给自己那个所谓的四表叔公看病。梁公村这么多年已经发展的很好,当初阴惨惨的平房小屋都已经改建成了窗明几净的小楼,但这丝毫不能抹去莫柏青对于这个村子阴郁怪异的印象。尤其是他在发现这个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猫之后,更是出了一身冷汗。 猫都是很普通的猫,花色样貌大小不一,每只都是懒洋洋的。只是一双眼睛仿佛通人性似的,在莫柏青走过的时候不约而同的睁开眼睛,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像是看到猎物入网的表情,对莫柏青行注目礼。 莫柏青被猫的视线盯得浑身发冷,只得硬着头皮快步朝事先问好的地址找了过去。四表叔公在梁公村人称梁四爷,自己住一个独门小院儿,很是冷清。莫柏青远远就看见他家院门上挂了一面白色的旗子,干净的惹眼,是那种扎眼的白。 莫柏青觉得心里有点不太舒服,挂个白旗子总跟死了人似的让人避讳,本来按说他一做医生的整天面对生生死死的不该在意这个,可到了这儿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膈应。但一想到底还是答应了爸妈过来看看,也就敲了门。 开门的瞬间莫柏青吃了一惊,倒不是说这位老人多么形容枯槁的让人觉得可怖,只是他脸上那种猫样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让莫柏青情不自禁的就想到了连日来遭遇的猫群。进门的时候莫柏青注意到他鼻子和嘴唇之间的那一小块皮肤上似乎长出了细细长长的白毛,很软,你说是胡子又不太像,但要说是汗毛的话白色未免又有点怪了。 为了不引起老人的不满,莫柏青连忙把自己肆无忌惮的视线给收了回来,转而开始观察院子。环视了一圈院子没有发现猫的踪迹,莫柏青终于有了一种没再雪上加霜的感觉,虽然有点奇怪这个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猫这家为什么不养,但是怕犯了忌讳也没有多问。身上带的设备不是很够,一些复杂的检查是做不了的,莫柏青也只能退而求其次的做一些常规的检查,再加上毕竟不是全才,做检查也只能专注于心脑血管这一块儿。 说实话莫柏青检查了一下老人的身体,觉得他真没什么大毛病,血压很正常,心跳可能比常人略快一点,但也绝对还在正常的范围内。身体看着也挺硬朗的,精神也还不错。 莫柏青于是就提了点儿没什么太大建设性的意见,比如说没事儿多出去走走啊晒晒太阳什么的,保持愉悦的心情一类。 总而言之,这个过程还是比较顺利的,莫柏青看了一眼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准备起身告辞。 莫柏青站起来的才注意到到床头似乎放着一团鼓鼓囊囊的东西,用一块很大的白布包着,布料和挂在门上的那一块很像。这个包裹贴着床面的那一面似乎有一块很大的暗色污渍,但因为角度的关系莫柏青看的并不清楚,心里想或许只是阴影被自己看错了而已。 就在他收拾好东西出门的那一瞬间,莫柏青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一声细细的猫叫。 很轻,却触动了他内心深处那根敏感的神经。 莫柏青强忍下心中的不安,假装不经意的转了个头,在身后院子里的也只有自己那个人称梁四爷的远房亲戚。莫柏青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客套话也顾不得说了,只觉得这个村子真是处处透露着怪异,一刻也不想多留,飞快地走了。 第八章 大年初五,凌晨。 莫柏青觉得自己昨天从梁公村回来之后就有点精神不振,大概是心里揣着的事儿太多,总是不上不下的就不太安稳,晚餐桌上连平日里最让他食指大动的水晶肘子都没吃下去多少,晚上也是觉得有点头痛早早地洗洗睡了,可是睡到后半夜又突然惊醒,不知道怎么一时之间就睡不着了。 莫柏青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耳边是时钟的走秒声还有父母沉睡着的均匀的呼吸声。莫柏青披衣而起,顺手从桌上摸过一个手电,掀开棉门帘,穿过堂屋准备去屋后的厕所方便一下。 山村里的夜很冷,莫柏青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烧炉子,他就喜欢在炉子边儿上摆个土豆又或者搁个山芋,烤熟了之后热乎乎的可以捧到床上来吃。自家院子后头修了块菜地,平时种点黄瓜和西红柿什么的,不过现在是冬天,只剩下一地软趴趴的有点衰败的树藤。 莫柏青去完厕所,裹着外套准备回去的时候,发现天上下雪了。 雪下的不大,但是很冷。 莫柏青缩了缩脖子,正准备掀开门帘回屋,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柏青。” 声音很轻,却像是把某些东西从他的记忆深处里给挖了出来。 那个下大雨的傍晚,在父亲背上的时候,他就听见有人这样叫他。 “柏青。” 莫柏青觉得自己原本还算温热的四肢一下子冰冷了起来。 他站在那儿不动,雪花簌簌地落下来,很快把他的头发沾湿了一小片。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毛绒绒的东西伏在他的脚边,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那是一只小小的黑猫。 猫的眼睛是淡淡的荧绿色,它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舔莫柏青裸露着的脚踝。然后它依偎在莫柏青的脚边,不动也不叫,只是一双眼睛安安静静的看着他。 说来也奇怪,在最初的惊恐过后,莫柏青并没有产生诸如之前几次那种听到猫叫就想落荒而逃的念头,反而在心底有一种隐秘的触动,让他好几次都想蹲下身去摸一摸这只安静的伏在自己脚边的黑猫。只不过之前几次堪称恐怖的经历,让他从主观意识上就对猫这种动物产生了敬而远之的心态,才这么一直僵着不动,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最终还是母亲迷迷糊糊的醒了,看见堂屋门口像是杵着个人似的,喊了一声“阿青”。 那只黑猫听见声音,飞快地跑了。 莫柏青这才松了一口气,抹掉额头上雪花化开的一点水渍,应了母亲一句“是我”,才慢慢回到屋里去。 和梦一样,他躺在床上想。 又忽然觉得刚才那个叫自己“柏青”的声音仿佛有点熟悉似的,可是是谁呢?他又想不起来。 屋内温暖的环境让他很快就感觉到了疲倦,这么想着想着,就慢慢的睡着了。 早晨,莫柏青是被一通电话惊醒的。 每年回家的时候都是一年里为数不多的可以光明正大躲懒的时候,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情的话,莫柏青还是很喜欢像学生时代的假期里一样可以一直睡到自然醒。天刚蒙蒙亮,父母早已循着平日的习惯起了床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莫柏青还在床上赖着,意识不很清楚,只听到电话铃声响个不停,然后是母亲回屋接起电话的“喂喂”声。 他正想翻个身继续睡,房门被打开,一股冷风灌进来,母亲进来用手推了推他,叫道:“阿青醒醒。” 莫柏青睁开眼睛,看见母亲一脸急慌慌的神色,心想是不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儿,忙问道:“怎么了?” 母亲的神色焦急且怪异:“你昨儿个回来说梁四爷状况怎么样?” 莫柏青一头雾水,只好说:“怎么了?我觉得他没什么问题……也可能有问题我没查出来……” 母亲打断他,说:“梁四爷今儿早晨死了!” “啊?!” “这不刚被人发现,说是连身子都硬了!”母亲絮絮地说。 莫柏青翻身从床上下来,匆匆地往身上套毛衣和棉裤,他一向对自己的医术还算有点自信,猛地告诉他一个昨天还被他断定为身体硬朗的人隔了不到半天就这么突兀的去了,多少是个打击。 “到底怎么回事儿?”他追问。 “还不清楚呢,到底是亲戚,咱们也得去一趟。村儿里条件不算太好,丧事赶快办完了就完了。”母亲已经在解身上的围裙,“阿青你也快点儿,咱们去露个脸。” 又有点不安的说:“你昨儿个刚去过,怎么就没看出问题来?” 莫柏青已经有点懵了,总觉得自己昨天才去过今天早晨人就死了这件事儿未免太巧合了,要是有人趁着这个由头找自己的麻烦,说到自己身上还是小事儿,恐怕真要是一顶大帽子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扣下来,往后会觉得难堪的会是一直以来以自己为豪的父母。 父亲显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从床头柜子里翻出三百块钱,塞进母亲的棉衣口袋里,还仔细叮嘱了两句。 莫柏青趁着这个机会快速的洗脸刷牙,冷水扑到脸上,让他清醒了一下,又连忙出门去找可以去梁公村的车。两个村子也就是半个多小时的车程,等到莫柏青和母亲在梁公村门口下车的时候,村门口已经挂上了一面很大的白色旗子,被寒风刮得猎猎作响。 村里传来唢呐的声音,是在吹奏一首像是送葬似的曲子。 莫柏青和母亲进了村子,有心想找个人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村民都是一脸木然的表情,对莫柏青客气的问话恍若不闻,好似站在他们面前的两个人都是一团空气。 莫柏青和母亲都觉得不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整个梁公村都像是被笼上了一层稀薄的雾气。虽然这雾气最初给人的感觉很淡,但逐渐,莫柏青就发现自己已经几乎看不清来来往往村民的脸,可是村内建筑的轮廓却又很清晰,像是画在空白宣纸上的细腻工笔画。莫柏青刚想开口跟母亲说这不太对劲儿要不咱们回去吧,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已经从自己身边消失了。 莫柏青大喊了几声妈,没有得到回音,反而只有自己的声音在半空里空空荡荡的飘着。 莫柏青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母亲不见了,他不能就在这儿干等着,但是又怕自己一离开母亲又找了回来,又很担心母亲这样忽然消失是不是遭遇了什么危险。最终,莫柏青还是决定不能这么坐以待毙,既然一切都是从梁四爷的死讯开始的——他打定主意,循着记忆朝着梁四爷家摸了过去。 梁公村不大,再加上来这里只是昨天的事儿,莫柏青倒是很轻而易举的找到了梁四爷的家。梁四爷家门口的雾气就淡得很了,许多村民在他家门口排成长队,三个穿红衣服的小童正在卖力的吹着唢呐,排成长队的村民的腰间都缠着一条很长的白布,手里捧着一个跟碗差不多形状的铜盆。 一个以白布蒙脸的女人站在梁四爷家门口,监督着排成长队的村民一进一出。莫柏青看着他们原本都是捧着空碗进去的,但出来的时候碗里明显多了东西,但是碗口用黄布头给盖住了,根本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梁四爷家门口挂着的那面白色的旗子也被风吹开了,正中央浮现出一张淡淡的猫脸,进去的村民越多,那面旗子上的猫脸就愈加清晰和生动,仿佛连嘴角边的猫须都在风的吹拂下微微的晃动了起来。 莫柏青不安地碾动着脚下的浮雪,忽然之间,他注意到了一个人。 一个男孩儿,怀里抱着一只有着荧绿色眼睛的黑猫。 他安安静静的站在和自己正对着的角落里,冬日天气穿一身夏季的短袖短裤,眉毛很淡,一双眼睛也透出淡淡的暗暗的绿。 不过他似乎很敏锐的注意到了莫柏青的视线,身影只是一晃,就从莫柏青眼前消失了。 莫柏青下意识的想要追上他,因为他直觉这个人应该知道点儿什么,不过男孩儿消失的很快,莫柏青贸然的行动没让他抓住男孩儿,反而冲到了村民排成的队伍里。 一个刚从屋里出来的村民被莫柏青撞了个满怀,手里的碗没拿稳,掉落在地上。 碗上盖着的黄布头也掉了下来,一个圆滚滚血汪汪的东西从碗里滑了出来,落到洁白的雪地上。 那是一只眼睛。 原本面无表情的村民们在那一刻都齐刷刷的把视线集中到莫柏青的身上,愤怒的目光似乎要把他刺成筛子,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碗,朝着正跌坐在地上的莫柏青围拢了过来。 他们的脸也变了,长出了黄白相间的大片绒毛,眼睛也像是猫眼睛似的变成了细细的一条线,喉咙里也发出了低低的类似小猫幼崽的叫声。他们其中的一个抓住莫柏青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长长的指甲似乎要戳破羽绒服直接刺进肉里去。莫柏青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疯了,拿出一副不要命的架势一拳捣在对方的脸上,挣脱了钳制之后慌不择路的跑进了梁四爷的灵堂。 他的尸体被放在一块床板上,一块白布把他从头到脚的盖住。 尸体前面摆着一个香案,上面摆着一个半敞开的白布包裹,包裹放在案上的那一面有一大块暗色的污渍——正是莫柏青昨天在梁四爷床头前看见的那一个。 此刻包裹已经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一具鲜血淋漓的猫的尸体,猫的一只眼睛已经被挖掉,留下一个像是流着血泪的空洞洞的眼眶。白布包裹旁边还放着一把带血的小钢刀,莫柏青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刚才那些村民是进来做什么的,这让他更想作呕。 那些村民已经像是疯了一样朝着他扑了过来,莫柏青没有办法,只好连连后退。村民们已经推翻了桌案,好几个人已经抓住了莫柏青的手脚,张着嘴就咬了过来。 莫柏青努力地挣扎,掀翻了床板,梁四爷的尸身咣当一声翻倒在地,从白布下面露了出来。 那些人身猫脸的怪物像是忽然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也不动,只是嗓子里仍旧发出愤怒的低鸣声。 莫柏青什么也顾不得了,踉踉跄跄地爬过去抱住梁四爷的尸首,希望能依靠着这具尸体避开那些怪物的攻击,又在想自己拖着尸体能否逃出这个诡异的地方,环视四周,想找个人少点的地方看看自己能不能成功突围。 就在他把目光回到梁四爷脸上的时候,几乎又要被吓得魂飞魄散。 梁四爷空洞的眼睛缓缓地睁开,让莫柏青立时就想把他给扔出去。 但是莫柏青没有这个机会了,梁四爷的嘴里缓缓地吐出一口白色的浊气,尽数扑在莫柏青的脸上。莫柏青只觉得自己闻到一股很甜的香味儿,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还是母亲把他推醒的。 母亲拿着他的手机叫他:“阿青,你的电话,醒醒。” 莫柏青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手机铃声吵得他头疼,他接过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申茜。 浑浑噩噩地按下接听键把手机贴到耳朵边儿上,申茜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儿:“老师你可算接电话了!” “怎么了……”莫柏青觉得自己已经离精神病不远了,连说话都是慢吞吞的。 “温芷兰死了……喂喂?老师?!” 莫柏青手一抖,电话从手里滑出去,摔在地上的时候把电池摔了出来。 母亲连忙弯下腰去捡地上的手机:“你这孩子怎么啦?傻了?这么好的东西也往地下扔……” 莫柏青怔怔的叫了一声妈。 莫母似乎也发觉莫柏青的精神状态不太对,捡起来手机也顾不得重新装上,伸出手来去摸莫柏青的额头:“阿青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莫柏青的眼睛转了转,停在墙上挂着的日历上,看着停在自己眼前的那一页,他迟疑的问道:“妈,今天初几了?” “年初六啊,阿青,你怎么了?别吓妈啊?”看着莫柏青双眼发直,莫母也急了,忙糟糟的喊道,“老头子你进来看看呀,阿青这是怎么了?” 莫柏青只觉得头疼,咕咚一声倒回床上,忽然间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硌得慌,他伸手摸出来一看,是他回来之前求的那个护身符,已经断成了两截。莫柏青愣愣地看着碎掉的护身符,嘴角抽了抽,一副似哭似笑的表情,把围过来的莫爸爸和莫妈妈吓了一大跳。 莫柏青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才恢复正常。 大年初五这一天离奇的从他的经历里消失了。 莫柏青也旁敲侧击的问了父母隔壁梁公村有没有人去世,得到的却是更让他毛骨悚然的回答。父亲敲着旱烟杆:“你怎么忽然想起隔壁村儿来了?” “哎?不是说我妈有个亲戚……” “你这孩子听谁说的?咱们这儿跟他们那儿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你妈怎么可能有亲戚在那儿。” 大冬天的,莫柏青觉得自己的衣服又一次被冷汗湿透了。 自己这些天来经历的一切,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先前父母可是说的很明白的,梁公村的那个梁四爷是自己的四表叔公,还让自己去给他看病…… 母亲正在屋里给他打包行李:“阿青啊,你火车票和身份证可拿好了。” 正月初八恢复上班,明天也的确该走了。 当然,回去之后还有医院的事儿——温芷兰死了,这可又是个大麻烦。 第九章 莫柏青坐在回程的火车上,周围熙熙攘攘喧闹着的人群让他感觉到一种置身于正常环境下的安心感。 早晨八点,莫柏青被沿途的阳光照得眼皮发烫,挣扎着从卧铺上层爬下来,端着杯子走到车厢尽头的卫生间里草草洗漱。 车程大约是二十五个小时,不晚点的话应该会在凌晨四点到达A市。莫柏青用湿毛巾盖了一会儿脸,脑子里乱糟糟的,心想回去之后要处理的事情真是一团乱麻。 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温芷兰死了。 申茜带着哭腔儿的声音似乎还在自己耳边转着,莫柏青不在,当时负责值班的申茜成了姜凯博的主要问责对象,这两天把小姑娘逼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恨不得直接从医院楼顶上跳下来以死明志自己真的没对大肚子孕妇做出什么过火的事儿来。妇产科那边的论断是温芷兰受惊早产,温芷兰本身就是高龄产妇,孕检的时候医生也说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有点胎位不正,估计生产的时候得上剖腹产一类的话,一般情况下现代科技足够保证母子平安,但是万一遇上点儿什么突发事件搞不好最终结果就是母子俱亡。本来温芷兰身体检查的结果就一向不错,也就没人太过把生产时的那点儿风险放在心上。 可是那天晚上,偏偏就出事儿了。 温芷兰做完常规检查早早就睡了,留下申茜还有妇产科的一个小护士在那儿值班。长夜漫漫的又很难打发,两个人年纪相仿,共同话题也多,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从化妆品牌子聊到喜欢的男明星,之后又开始抱怨医院里的工作,深觉找到了知己,聊得就很开心。后来申茜觉得有点困了,就说我去楼下买罐咖啡提提神,结果楼梯刚下到一半就听见温芷兰的病房里传来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申茜连忙跑回去,妇产科的小护士当时已经听到动静冲到病房里去了,掀开温芷兰的被子一看床单上都是血,连忙又冲出去扯着嗓子叫值班医生。申茜一看温芷兰嘴唇都发紫了,心下就一沉,觉得她这是不太好了。妇产科的值班医生闻讯也赶了过来,看了一眼就赶紧让人把温芷兰推进手术室里去,又让申茜赶紧去找他们科的值班医生。最后是妇产科老手的孙医生和心脑血管科的唐医生一块儿进了手术室。 申茜和小护士连忙打电话通知家属。温芷兰的父母和姜凯博都赶了过来,老人家还算比较淡定先是问到底怎么了,姜凯博则一副急吼吼的样子上来就要打人了,因为从手术室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大人孩子都不太好了。 手术室里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才抱出一个皱巴巴的男婴,说是早产心肺功能有点弱,直接送到无菌室里去了,姜凯博连看一眼都没轮上。温芷兰产后大出血又加上心脏病突发几次心脏骤停,在手术室里又挨了三个多小时,最后还是没挺过去,直接在手术室里就香消玉殒了。 尸体被推出来的时候温芷兰的父母当即就要哭晕过去,姜凯博一副要找医院拼命的架势,不问青红皂白的扬手就给了申茜一耳光。理由很简单,温芷兰此前的身体检查一直表明她很健康,就算有点小毛病按道理也绝对不会导致现在母子俱损这么严重的后果,事发时候值班的只有申茜还有妇产科的小护士,姜凯博第一时间就怀疑上她们对温芷兰做了什么才让她血崩早产的。 两个小姑娘哪儿经过这种阵势,一着急什么话都不会说只知道哭了,最后还是妇产科和心脑血管科两科主任联合出面交涉,暂时把她们两个揽到后头去了才让她们稍微平静了点儿。结果一说姜凯博像是才反应过来至少要负一半责任的莫柏青居然不在医院,而是回老家陪父母过年去了,当即就掀翻了办公室里的一把椅子。 申茜哭着给莫柏青打电话,电话打到一半却给断了,更让姜凯博觉得莫柏青这是准备推卸责任,对着医院也懒得说废话了,直接冷笑着撂下一个“你们等着瞧吧”的表情甩手出门了。最后还是惊动了院长亲自上门说和,才让姜凯博勉勉强强同意等莫柏青回来把话说清楚了再做决定。 那个孩子的状况也不是很好,早产,温芷兰体弱的缘故营养也有点跟不上,整个人都瘦巴巴的。 申茜这几天都一个人窝在办公室里,总算眼巴巴的把莫柏青给盼回来了,看见人了心里埋怨委屈一起上,直接在莫柏青面前哭了个稀里哗啦。 莫柏青强撑着精神去了解情况,最后还是病房里的监控录像救了申茜和妇产科的小护士一命。录像的质量虽然不高,但也足够能要人看清当时的状况。从录像上来看温芷兰原本睡觉睡得好好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惊醒了。她醒了之后朝着窗户的方向抬头看了一眼,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一样,整个人就在那里发抖,护着肚子的同时还拼命地把自己往角落里缩。 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三分钟,而后温芷兰就开始像是发了疯一样的尖叫,还挣扎着想从床上爬下来,但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地给按在床上,只看到她的四肢徒劳的来回挣动。再之后就是申茜和小护士听到声音闯了进来,温芷兰被掩盖在被子下的身躯不住地发抖,掀开被子一看床单都已经被染红了。 温芷兰忽然失常的时候病房里也并没有外人,窗户那里从录像上来看也并没有什么不妥,从姜凯博到温芷兰的父母再到医院的医生,谁都无法根据这段诡异的录像判断出温芷兰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除了莫柏青。 他看得到。 猫,很多猫。 它们微微掀开嘴角,露出两颗野兽似的獠牙,从容不迫的迈着优雅的步子,一只接一只的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朝着躺在病床上的温芷兰围拢了过去。 为首的是一只黑猫,荧绿色的眼睛,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它停在床前,像是在观察着在床上不住挣扎的温芷兰,可是眼里鄙夷轻蔑的神情,却叫镜头外的莫柏青看的清清楚楚。 那庞大的猫群很快就挤满了整个病房,一只体型巨大的黄白相间的野猫率先跳上了病床,它用爪子粗鲁地扒开温芷兰死死抓着的被子,又拿爪子碰了碰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随后,有更多的猫爬了上来,很快,温芷兰的身形就被湮没在庞大的猫群里,录像不住地晃动,似乎在借此传递出温芷兰无声的惨叫。 那只黑猫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君临天下骄傲无匹的王者。 一双眼睛如同上好的翡翠,荧荧闪光,碧绿而清澈。 很快,申茜和小护士推门而入。猫群纷纷从温芷兰身上跳下,走到那只为首的黑猫身后静静地站好,从莫柏青的角度看去,温芷兰身上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小护士看到温芷兰的状况尖叫着去找医生,申茜走过来查看温芷兰的状况,那只黑猫微微仰起脸,一双眼睛透过摄像头,和莫柏青对视。 莫柏青出了一身的冷汗,如果不是想到周围还有别人在,几乎脚下不稳就要跌倒。 值班医生闻讯匆匆赶来,招呼着护士把温芷兰向手术室方向推的时候,这庞大的猫群就如同潮水退潮一样,整齐而又迅速的消失了。 只留下莫柏青,呆呆地注视着已经结束的录像的定格。 申茜同小护士的冤屈算是洗清了,但莫柏青的责任,却是无论如何都推不掉。 姜凯博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堆话,莫柏青只是不住地点头,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那只猫最后最后的眼神,几乎要他冷到了骨子里。 是威胁还是嘲讽?他分不清。只是他清楚这只黑猫今次给自己的感觉,和在家乡那个迷蒙雪夜里给自己的感觉完全不同,让莫柏青本能地竖起一道防卫的屏障,毫无商量的把它拒之门外。 莫柏青瘫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已经不想去思考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如果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连累的温芷兰无辜身死……他几乎不敢思考下去。再这样下去的话,他也丝毫不怀疑自己有朝一日会从医院大楼的楼顶上一跃而下,借此来换取生活中的片刻安宁。 …… 警局。 乔源拎着个大塑料袋,楼上楼下的见人就塞一把桂花糖。 桂花糖是乔源新任相亲对象她妈去外地旅游的时候顺便捎回来的当地特产,因为不合口味放在家里没人吃,干脆就在大年三十的相亲宴上送给了乔妈妈当见面礼。乔爸爸有糖尿病,吃不了太甜的,乔妈妈又要保持身材,坚决不吃糖,是以大把大把的桂花糖都便宜了乔源警局里的这帮哥们儿,祸害完一组的人又转而楼上楼下的拉近关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过两天结婚正跟这儿发喜糖呢。 这次的相亲对象似乎颇合乔妈妈的心意,之前的几个儿子看了说不行乔妈妈也就不勉强了,可这次这个却是一直撺掇着儿子跟人家交往看看。说实话乔源对这姑娘的印象也不差,但他的好印象估计和乔妈妈恨不得把人家直接绑过来当儿媳妇还是不一样。人姑娘明面儿上是个大方知礼善解人意的大家闺秀,私底下实际是个生冷不忌的杠杠的女汉子,乔源觉得这样的姑娘适合拿来当哥们儿而不是拿来当老婆,俩人私底下出门吃过一顿必胜客,人家姑娘也是那么想的。 姑娘是个出版社编辑,据说手底下还揽着一个大名鼎鼎的悬疑小说作家。编辑和作家之间似乎永远存在着一种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关系,外人口口相传神秘莫测优雅的如同没落贵族的小说家在人姑娘眼里就一好吃懒做的胡茬大汉,每次临近截稿期,小说家双手一摊表示我最近灵感枯竭一个字儿都写不出来,您了看着怎么办吧的时候,姑娘直接就想把脚底下踩着的高跟鞋脱下来照着他脑袋上糊,你有说这话的工夫你倒是给老娘去写小说啊?! 这不,大过年的,胡子拉碴的小说家又神秘的从如同狗窝的小公寓里消失了。 姑娘一边嚼着鸡翅膀一边哗啦啦的翻着手底下的记事本,拿笔在“正月十五交大纲”这一行字儿底下狠狠地划了道印,吃完饭从钱包里掏出两张毛爷爷非常帅气的结账,然后说了句钱你以后给我啊我先上门要债去了踩着高跟鞋就狂奔公共汽车站。乔源拿着姑娘塞给自己的小说一脑袋问号,这是要干啥推销产品还是怎么着?把自己培养成大作家粉丝团中的一员然后借着身份优势去上门催稿啊?……可惜自己一向对灵异小说敬谢不敏。 作者一栏的名字写的是左层云,是近些年来几乎红得发黑的一个悬疑小说家,基本是每次一有新作出来用不了几天各大书店就会销售一空,然后编辑部的电话就会被打爆无一例外都是书商过来联络要出版社加印的。乔源看着姑娘的背影感叹了一句编辑不好当,准备把书拿回去给肖云鹤当顺水人情。 书还没送出去姑娘的电话又打过来了:“你帮我找找他人行不行啊!?” 左层云在狗窝似的小公寓里留下张便签说“亲爱的编辑大人我出去采风了啊初五联系你”,结果眼看这都初九了,人还没出现,姑娘气的恨不得一把火烧了左层云遍地狼藉的狗窝。 乔源还没动私事公办的心思,正经的活儿就来了。 沈恒一阵风似的从门外卷进来,随手在他面前甩下两盒录像带:“开会了啊开会了啊,有案子!” 闲了快两个月的众人懒洋洋的各自拉着椅子凑过来把沈恒围在中央,许愿剥开桂花糖的糖纸把糖塞进嘴里:“怎么了?” “地税局局长老婆的尸体从医院丢了。”沈恒示意肖云鹤打开扔在桌上的牛皮纸袋,眼睛在在场人员的脸上转了一圈儿,又问道,“凌子呢?” “不是你说的让他在家过了十五再回来?”肖云鹤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一叠复印纸,“现在应该在家吧。” 沈恒若有所思的点了一下头:“他老家江西?离湖南不远?” 肖云鹤这边儿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儿乔源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电脑旁边跳开:“我操啊!沈组我求求你了以后你给我东西之前先告诉我里边儿是啥行不行啊!?” 肖云鹤侧过头看了一眼啊电脑屏幕,黑白画面应该是一段监控录像,依稀可以看见一个长发女人走出一扇大门。 “你小子又不是没他妈的看过,鬼哭狼嚎的有点儿出息成不?这跟上次那个没脑袋的比起来算个屁!” 沈恒真的很难理解乔源看了那么多灵异录像怎么还没培养出来点儿抗体,本来这案子接的就让他觉得憋屈——明明凭着这段录像他能二话不说的就把这案子接了,可上头非得有人脑抽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要他限期破案。沈恒最见不得这个,差点儿就把东西直接摔回去了。 “怎么了?”许愿从肖云鹤手里接过资料本翻了几页,忽然疑惑道,“莫柏青啊?他又惹什么麻烦了?” 第十章 至于说医院的事儿最后为什么被捅到了一组,一是因为何其昭,二是因为姜凯博。 何霖君月前回国的时候,特别带回了先前莫柏青拜托她找的一份学术报告的原件,本来说是打算回国后立刻就给莫柏青送过去的,谁成想宝贝儿子水土不服发了几天烧,何霖君就没去成。等到儿子病好了自己这边儿又一大堆事儿,又一想正是年末医院那边莫柏青估计也正忙着,好在东西不着急用何霖君就暂时先压在自己手里了,准备等事情都安顿好了,能顺便叫莫柏青出来吃个饭的时候再把东西给他。 就这么耽搁来耽搁去的,就耽误过了年假。一直到何其昭翻着日历觉得莫柏青差不多该从老家回来医院上班了,才亲自给他打了个电话。 结果就是这一通电话,把医院的事儿直接捅到何其昭眼前了。 怎么说也有几十年的情分在,对错先不论,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何其昭心里总是会偏向莫柏青的。况且莫柏青一向踏实肯干,医术上也中规中矩,虽然没到手到病除的神医程度,可在治病救人这块明显有自己的准头。真要说是因为他的疏忽把病人给治死了,打死何其昭他也不信。 况且莫柏青的精神状态,就算他怎么在电话里跟何其昭假装自己没事儿您了别操心我自己能解决,何其昭认识他多少年了,还不是一听就听出来了。 如果只是到此为止,那不知情的外人最多感叹一句莫柏青流年不利,可关键的问题,就是出在事情的后续发展上了。 温芷兰的尸体给丢了。 姜凯博在心里其实是有点儿不在意温芷兰的死活的,成婚多年外遇不少却至今还没个一男半女又有点大男子主义的姜大局长,从温芷兰怀孕消息传来的那一刻摆在心里的首要想法就是你先把儿子生下来再说。比起表面上的怜香惜玉,你也不能不说他心里确有一点希望温芷兰在生产过程中一命呜呼只留下个儿子给他的局面,毕竟独苗在妻子娘家手里攥着总不是个事儿。可现在的情况是,温芷兰的尸体几乎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就给丢了,这就有点儿像是打他的脸了。 况且温芷兰的父母还在,老丈人虽然从审判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可毕竟论背景论资历都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为了在妻子死后再在老丈人眼里加点印象分,也为了自己的面子问题,姜凯博这回是打定主意要跟医院杠上了。 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儿更是火上浇油,就在几乎所有人都为温芷兰的尸体离奇消失忙的焦头烂额的时候,妇产科的小护士又哭哭啼啼的跑过来,跟他们说温芷兰拼了命生下来的那个孩子没挺过感染期,跟着他妈一块儿去了。 女儿没了连外孙子都没保住,温家妈妈当时就满脸是泪的哭晕过去。姜凯博一听也急了,人到中年千辛万苦得了这么一个儿子,结果自己还没轮上看一眼呢又莫名其妙的没了,姜凯博身段也不顾了,直接大骂诸如“庸医不得好死”又或“草菅人命必有报应”,更准备跟医院没完了。 姜凯博本身就身居要职门路也广,再加上温家老爷子法院前审判长的余威仍在,托了点儿关系一下子就把这事儿捅到了市局。法院和警局的面子是要相互给的,再加上尸体失踪背后可能牵扯出来的一系列问题,不尊重死者还是往小处说,万一背后再有个什么倒卖尸体的团伙那就又是一桩大案,本来局长还有点犹豫说这案子交到哪个组里合适,毕竟最近没出什么大案要案哪个重案组都还挺闲的,结果医院方面拿出那盘录像带之后,直接想都不想的就扔给沈恒了。 沈恒本来就觉得手底下这帮小子最近俩月闲的都快长毛,正想给他们找点正事儿磨磨心气,案子一出沈恒答应的也很爽快。坏就坏在姜凯博托了关系上门过来摆谱,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我已经知道医院那个和这事儿有关的大夫是你们局里首席法医的学生,你们警方要查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儿那就是徇私舞弊,为了避免你们拖时间不干活干脆就限期半个月破案,也不算难为你们了。 沈大组长什么时候被人这么话里话外的埋汰过,一个极端情况下连警察局长都能不放在眼里的人,什么时候又能轮到你一个跟司法机关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地税局局长的传声小吏在面前指手画脚了?要不是局长明明暗暗的拦着,估计沈恒当场就能把资料夹一巴掌糊在对方脸上——我跟你说啊有病了得治,你这鼻子里插根葱就以为自己是大象的毛病到底是谁他妈的给你惯出来的? 腥风血雨的交涉过程一组的人是一个也没见着,不过从局长办公室里传来的小道消息,倒是能让后辈们明白过来沈恒为啥这么多年就一直挂在重案组组长上再也没升过职了。 医院交上来的监控录像一共三盘,现阶段只有莫柏青看出问题来的那个沈恒先放在一边儿没管,进来时直接扔给乔源的那个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有问题的带子。沈恒先让乔源放这盘带子出来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之前在自己屋里先看一遍的时候总觉得这盘图像透着点熟悉,就上次于家没头没尾的那个案子,温芷兰尸体消失的整个过程和于小锋的尸体从殡仪馆跑出来的那次有点类似,都是尸体自己从停尸的地方跑出去的。 医院停尸间的摄像头装在大门附近,视野很好。乔源在沈恒的要求下重新播放了一遍监控录像——时间显示是凌晨两点三十七分,摄录范围边缘位置的一个尸体冷藏柜缓缓打开,一具女尸像是受到了什么牵引似的从冷柜里坐了起来,在手脚并用的从冰柜里爬出来之后,又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白色布单裹紧了身体。 再之后,她就睁着空洞的双眼一步步地走向停尸间的大门。而原本只能从外侧打开且需要密码和钥匙才能联合开启的停尸间大门,在女尸面前也化身为殷勤的自动门,等到尸体在它面前停住的时候,缓缓地打开了可供一人通过的距离。 再之后的情形就不在这个摄像头的摄录范围内了。沈恒也带回了停尸间大门所在楼道的那盘录像带,调整到对应的时间点就是温芷兰从停尸间内走出来再到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这一段。 录像内机械门上的电子屏显示一切正常,在整个大门开启的过程中也一直显示着关闭状态,事发时间段停尸间的钥匙也没有被人动过,而唯一可能目击到温芷兰从停尸间走出来的值班医生,还在那关键的三分钟里因为内急去与停尸间方向完全相反的卫生间方便了一下,至此,温芷兰的去向成谜。 不得不说,还真与于小锋尸体的消失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最后于小锋的尸体是被人在大马路边儿上给发现了,温芷兰的尸体会不会有朝一日被人发现,还不好说。 “我的意思是可以跟上次于家的那个一块儿查了。”沈恒的手指扣了扣桌面,又转过来对乔源说道,“你小子待会儿给我去趟医院,看看当晚他们的监控设备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另外,这两盘带子你也给我看仔细了再告我到底有没有问题。” “成,我等会儿就去。”乔源巴不得逃离这种大家排排坐看灵异录像的集体活动,答应的倒挺快。 “等等。”就在乔源准备把带子退出来换另一盘的时候,话一向很少的殷浩却开口截住了他。 “怎么了?”许愿问道。 “这里。”殷浩微微探身,拿手指点了一下屏幕上的一个位置,“能不能放大?” “能是能,不过得先等我把录像倒到电脑里去再说。”乔源噼里啪啦的敲了一通键盘,把磁带里的录像调整到视频软件内,开始进行处理。 录像的质量不算很高,乔源放大处理到五倍的时候就已经是极限了,再经过清晰化处理之后,对应着殷浩刚才指出来的位置,是停尸间转角走廊处的半扇窗户。 重要的不是窗户,而是窗户倒映出来的景象。 一棵树。 树后面有个人。 角度问题,再怎么处理也只能让在场的众人看到那人带着的棒球帽的帽檐和羽绒服的一角领子。 但是也足够了。 “你小子眼神不错。”沈恒赞赏地对殷浩竖了个拇指,又转而对乔源说,“麻利点儿,赶紧把帽子和衣服的式样确定了。” “您了认真的?”乔源嘴角一抽,心说沈大组长不愧是个电脑盲,赶紧打预防针,“图像质量太低,找不着可别怨我。”说罢提取保存图像,扔到数据库里自动比对去了。 “查出来和小陈去医院,大半夜还在医院里瞎晃荡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我就不信医院那么多摄像头就没一个再拍着他的。”沈恒一边儿说一边儿也没闲着,把另一盘带子拿出来,“再看这个。” 是温芷兰早产那晚的录像。 肖云鹤盯着屏幕,在温芷兰的挣扎中,感觉到一种诡异的眩晕感。 眼前发黑,却又在下一秒恢复清明。 肖云鹤定了定神,听见许愿在那边质疑道:“她身上……怎么感觉跟压了东西似的。” “怎么说?”沈恒问。 “等等。”许愿伸手从隔壁桌子上拿过纸笔,在纸上简单地画了个人形开始解说,“画的也就这样,你们凑合看了就完了。” 许愿先是让乔源把录像暂停,按照画面上温芷兰手脚的动作简单地标在图上示意了一下:“你们看她胳膊的这个动作……”还怕自己画的不够形象亲自抬胳膊示范了一下,又在图上画箭头,“这个动作你们学着她的姿势试着做做就知道了,很难受,一般人不会没事儿摆出这种难为自己的姿势。再看她手臂肌肉的反应,应该是在她斜上方的这个位置有个外力,不然的话她不会有像是使劲把胳膊往上抬的这种挣脱动作。那边胳膊还有腿上道理一样。”说完又在图上简单标注了几个受力的箭头。 “所以照这个情形……她身上应该是有什么东西给压着。”许愿放下笔,慎重地得出结论。 “可是画面上看不见。”肖云鹤说。 “问题就出在这儿。”沈恒看了一眼屏幕,继续说,“莫柏青,就老何那学生,之前还来过的那个,说他从这录像里看见别的东西了。” “什么?” “猫,他说温芷兰身上压着很多猫。”沈恒皱着眉头从文件夹里抽出两张纸,“话是他私底下跟老何说的,除了这盘带子之外也还说了点儿别的,虽然没亲眼看见,但我觉得他话里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他还说什么了?” “自己看。” 纸上内容是何其昭的手写。那天何其昭一通电话过去发现莫柏青的精神状态不对,他在电话里又不说到底怎么了,何其昭担心他出什么意外干脆就直接去了一趟医院,用了一个下午从莫柏青嘴里把话给套了出来。回来之后越想越觉得蹊跷,再想到温芷兰父母和丈夫的身份,觉得这事儿迟早得被捅到警局去,就趁着自己现在条理还算清楚,赶紧把莫柏青话里的重点给记录了下来。 这其中就包括莫柏青在警局门口和猫群的第一次遭遇,但重点还是他回乡后遇到的那一系列稀奇古怪的事件,尤其是梁四爷那场不明所以的葬礼。 他眼中有关温芷兰的那段录像何其昭也有很详细的记录。何其昭在他说的时候就根据他的描述大致画了个图,结果跟许愿看录像分析出来的受力模式几乎相差无几。 “你们怎么看?” “能怎么看——我们都看不见。”许愿大概是觉得气氛一下子沉了下来,顺口就调侃了一句,想了想又说道,“我倒是有点在意温芷兰的那个孩子……方便拉过来做个尸检不?” “那得先和他家里人说,毕竟现在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这孩子跟案子有关系。老何那儿跟莫柏青搭上线了估计得避嫌,要行的话就你来。” “那行……我就等着了?” “温芷兰的尸体也得找——死人不是那么容易运出去的,通知下去让他们都配合点儿。” 沈恒分析完目前的情况开始在那儿发号施令,肖云鹤的目光却一直停在那段被定格了的录像上。 有什么地方不对。 有一种某个东西不应该出现却出现了的不协调感。 殷浩显然也注意到了,两个人的视线一碰,肖云鹤朝屏幕指了一下,开口道:“乔源,这里放大。” 乔源依言提取图像进行放大和清晰化处理,很快,放大的图像在电脑屏幕上徐徐展开。肖云鹤接过鼠标缓缓拖动,最终在温芷兰的头发和枕头间的那一小块缝隙处停住了。 看录像的人多半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温芷兰那一连串奇怪的动作上,如果不是图像恰好定格在这个位置,肖云鹤很难说自己能发现这一点不妥。 枕头因为温芷兰的挣扎而微微移位,这就让原本压在枕头下的东西从温芷兰披散着的长发间露了出来。 一只很小的红色绣鞋的边缘。 从露出来的这一点边缘推断,这只绣鞋的整体大约只有一个一元硬币的大小。 但就是这一点边缘,红的刺眼。 很难说监控录像里怎么能展现出这样扎眼的红色。 肖云鹤觉得眼前微微有些刺痛,在乔源的进一步放大下,他看见那只鞋子脚尖处缀着的一颗荧绿色的串珠,明明是静止的,却像是在不住地晃动一样。 第十一章 肖云鹤从椅子上站起来。 就算发现了画面中的这一点不协调,但不知道为什么,那种让人一看就不舒服的怪异感仍然还在,不但没有因为这个发现而削减下去,反而有种愈演愈烈的趋势。 那边沈恒正弯着腰仔细端详着那只被定了格的红色绣鞋,乔源噼里啪啦的敲着键盘翻资料库,许愿也凑过去看了一眼,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 “沈组?” “嗯?”沈恒没抬头,应了一声。 “你刚才说凌子那儿怎么?用不用叫他回来?” “哦,不用。”沈恒总算直起腰,又凑到乔源那儿看帽子和羽绒服的比对结果,“先别让他回来了,莫柏青老家湖南,必要的时候还得去一趟,凌子从江西过去比再回来方便,我是这个意思。” “湖南啊,上次那个谁捎回来的香辣小鱼干不错,凌子要去让他带点儿回来?” “合着你小子就他妈的知道吃。”沈恒几乎要被气乐了,抬手就往乔源脑袋上糊了个巴掌,“你小子快点儿,这都等着呢。” “哎哟我说沈组,全世界的棒球帽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羽绒服更别提了万儿八千的都打不住——再加上那图那么模糊我先说好了您可别以为一定能找得着——”说完手下一停,“你看吧,衣服的找不着,一个领子能看出什么来。” 沈恒本身也没对那个模糊的衣裳领子抱太大的希望,转过头来吩咐道:“也别乔源一个了,待会儿你们都去医院,拉上鉴证科的那一帮,温芷兰床上的东西不管有用没用先给我找着了,再拉几个人做做地点模拟争取把可能拍到那个人的摄像头的录像都给我过一遍。莫柏青那儿你们也找个人再问问去,别让那帮狗仗人势的找他麻烦。” 而后,又转过头来对似乎正在神游天外的肖云鹤说道:“哎哎哎云鹤想什么呢,秦致呢?” “啊?”肖云鹤回过神来,发先秦致两个字几乎有可以媲美风油精的提神功效,眼皮一跳,反问道,“你找他?” “凌子不在让他过来镇镇场子。”沈恒搓了一下手,“顺便你再问问他,有没有兴趣当个编外。” “你给他发证?”肖云鹤嗤的一笑,眼角的余光却瞄到整整齐齐摞在自己办公桌上的那三个饭盒。肖云鹤总觉得自己现在的情形是懒得对秦致生气,不声不响的就演变成现在这样一个冷处理的局面。可那天晚上秦致送来的饺子和菜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吃了,贪慕这一点温情他认了,多少年前秦致还不是一个怀抱就暖了衡青的心。肖云鹤其实不想埋怨他什么,只是看不得秦致为了一身冤孽这么委屈他自己,他堂堂秦家大少又什么时候要沦落到这步田地了? 说到底还是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作祟——肖云鹤开不了这个口,真要等到秦致自己想明白大彻大悟了,那还不知道到时候是猴年马月了。 沈恒的话似乎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刚刚好又不至于尴尬的契机,只不过多年习惯使然,肖云鹤还是乐于跟沈恒对呛,而不是老老实实地表示道“是的首长我这就去联系”。 肖云鹤静了静,伸手去桌上拿手机,准备发短信。 “怎么不打电话?”许愿看着肖云鹤在通讯录里找出秦致的名字,问。 “省钱。”肖云鹤头也没抬,想第一句话该写什么好。 “我记得打电话一分钟也是一毛钱,不比你发短信说得清楚?” “……”肖云鹤一噎,抬起头来看见许愿一脸揶揄的笑。 ……很好,非常好。 肖云鹤一时不忿,随手退了编辑页面,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当着许愿的面按下呼叫键。 计谋得逞,许愿功成身退。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恋爱中的人智商为负,放在肖云鹤这儿的表现就是点火就着,看着肖云鹤拿着手机雄纠纠气昂昂的去走廊里打电话去了,许愿歪着脑袋看了正在那儿看对比结果的沈恒一眼,心说沈大组长也不是看起来那么五大三粗的。 那边儿乔源已经比对出了帽子的结果:“NY的帽子,去年三月的款。还挺新的,你们看这儿的这个标识,挺显眼的,应该不难找。” 肖云鹤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自己被许愿给玩儿了。听着电话那边一声淡淡的喂,肖云鹤定定心神,心说秦致也看不见自己的表情,说道:“是我。” “我知道。”他笑,“怎么想起来打电话给我?” “当然是有事儿。”肖云鹤顿一顿,“忙么?” “还行。怎么?” “有案子。有人想拉你来当临时工——方便来趟医院么?” “几点?” “不着急,或者你直接来局里也行。”肖云鹤想了想,又说。 “那好。”秦致应道,“手底下的事情结了我就过去。” 肖云鹤本来想说“那我等你”,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说了一声好。 秦致把电话挂断,这才把目光转回到因为被红线网住而不断叫骂的女鬼身上,指尖一弹,一道恢弘的金光便沿着红线游走开来,看着女鬼因为惊恐而扭曲变形的面孔,秦致仿佛漫不经心的说道:“为着那么个人渣搭上自己的下辈子,你就觉得值了?” 说罢,再不理会女鬼声嘶力竭的反驳,一张明黄色的符纸燃尽,半空中浮现出一个浅淡的黑色身影,一言不发的将锁链套在女鬼的脖子上,自扯着去了。 秦致收了红线,开门,男人正在门外手脚发抖的等着,见他出来几乎要扑到他的身上:“这这这……她走了吗?” “走了。”秦致顺手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抽出支票,核对过数额无误,才看着男人说道,“好自为之。” 从办公楼里走出来,阳光明媚。 前一阵子坐吃山空的后果,就是秦致在检查过自己的银行卡余额之后,开始觉得自己必须是要出门工作才能继续养家糊口。今天早上小伍给他联系来一单生意,看着报酬不错秦致就把自己收拾齐整出了门。一般情情爱爱引发的深仇大恨都一个模式,男的负心又或者是女的薄情,处理起来的方式一般都简单粗暴。不过秦致觉得自己可是温和多了,以前直接灭了了事现在也不怕麻烦的叫无常上门拘魂,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有点想行善积德。 肖云鹤难得打电话给他——当然,用的是案子的借口。 连日来的僵局就这样被打破,秦致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看了一眼表,十一点,秦致走到最近的地铁站,上地铁,去警局。 等秦致到达一组办公室的时候,除了肖云鹤和乔源之外,一组基本都已经到医院报到去了。 和乔源打过招呼之后,乔源很自然的以“哎都中午了啊我去吃饭了啊”的借口,留下他们两个人独处。 “他们人呢?” “都去医院了。” “你们两个怎么没去?” “乔源查资料。”肖云鹤面无表情的看着秦致,“他们让我留下来等你——因为据说我跟你很熟。” 秦致忽然很想笑,却在不经意间看到肖云鹤放在桌子上的饭盒,又沉默了下来。 “怎么了?”肖云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虽然表面上看着平静但其实内心深处已经在翻江倒海——我说秦致啊你眼睛到底怎么长的能一进来就看见那玩意儿? 为了不让还算正常的气氛古怪下来,肖云鹤动了动嘴角,努力地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道:“哦,那个啊,我还没来得及还你。” “你收着也行。” “……再说吧。”肖云鹤不想在个饭盒的问题上继续磨磨唧唧,把话题转到案子上,“你过来看这个。” 肖云鹤先让秦致简单地翻了一下案情记录,而后将录像文件拖进播放器,点击播放。 两段录像,是温芷兰诈尸从医院停尸间消失的那一幕。 “看出点儿什么没有?”肖云鹤又把那张乔源处理过的有模糊人像的图片拖出来,“看这儿,有个人,NY的帽子。” “帽子的品牌怎么了?” “没怎么,放在医院可能有用,方便排查。”肖云鹤用那种“你能不能注意重点”的眼神看了秦致一眼,又说,“我觉得温芷兰的这段录像,和上次于家的那个有点儿像——就掉了脑袋的那个,至今还是个无头案。”他把声音微微压低,“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有没有可能是夜睿做的。” “只能说有可能,现在很难说夜睿进行到哪一步了。”秦致略略沉吟,目光停在那个模糊的人形上一会儿,“你们去查医院也许真有收获也不一定。” “怎么说?” “这是个人。”秦致把目光从图片上移开,“是人就比被人操纵的小鬼或者式神好找得多。人一旦找到了自然又会引出很多线索,无论是不是跟夜睿有关,对你们破案总没有坏处。当然,如果跟夜睿有关,也不失为可以找到他的一个途径。” “夜睿他到底……” “他真身还在云锦山,力量有限,现在应该是附身在什么人身上。现在对付他总比等他破了封印真身跑出来之后容易的多。” “我就不能上山直接把他砍了?” “……话不是那么说的。”秦致发现自己很难用三言两语跟肖云鹤解释清楚夜睿现在的状况,“现在还没到最糟的情况,案子要紧。” 因为语涉夜睿不想被人听到,两个人说话的距离就挨得近了些,等到肖云鹤再把关注点回到案子上的时候,很后知后觉的发现他跟秦致几乎都要贴到一块儿去了。 想着刚才自己和秦致说话的姿势估计在外人看来整个儿就一耳鬓厮磨,肖云鹤内心深处诡异的冒出了一串呵呵呵。 “那就先不说他,温芷兰这算是怎么回事儿?会不会跟上次于家的那个也有关系?” “如果这次也是夜睿干的,那有可能。但单就这件事来说的话,那可能性很多。” “你说。” “第一种情况那很简单,温芷兰是假死。这样就不涉及到任何的灵异事件——温芷兰买通了当晚为她做手术的医生被宣布死亡,而后被送进停尸间,再有人里应外合的把她从停尸间里给放出来,所谓的灵异录像就是个故弄玄虚的障眼法,目的就是为了不想有人再追查她的下落。” “过程很合理,可惜逻辑上说不通——”这种可能刚一提出来就被肖云鹤给否决了,“第一,温芷兰从被宣布死亡到在停尸间诈尸其中隔了将近一天的时间,她不可能在那种低温下赤身裸体的呆上一天还一点问题没有。第二,她没理由这么做,各方面迹象表明她很看重自己的这个孩子,她不会冒着早产的风险拿孩子做赌注,如果她真想假死那等孩子出生了再筹划也不晚,现在的问题是连她的孩子也死了。”肖云鹤又低头看了一眼许愿刚发过来的短信,顺便也给秦致看了一眼,“技术科已经检查过了,当晚控制医院停尸间大门开启的后台系统没有经过人为修改,当晚大门一直关闭的记录也很可信,监控设备检查过了也没有问题,我不觉得医院里能有这样的程序高手。” “当然,我只是随便说说,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就好办得多了。” “第二种情况呢?” “借尸还魂。有人操纵式神或者是小鬼上了她的身,这样在外人看来温芷兰就的确是从停尸间自己走出来的。” “其他的可能呢?”关于这一条肖云鹤想不到反驳的理由,权且寄下,只能再问秦致有没有其他的可能。 “用赶尸的手法也可以。”秦致略想了一下,继续陈述,“像之前提到的那种用小鬼或者式神的办法,只要找到了尸体就很容易发现破绽。赶尸是直接驱役尸体,留下的破绽就少些,但相比之下难度就更高了。尤其是尸体死后僵硬,能做到录像里这种灵活度的,就更不简单了。” “赶尸……这玩意儿真的有?” “是有。在湘西附近吧,现在不多了,以前还挺常见的。” “……” 肖云鹤暂时不想追究秦致所谓的以前到底是多久之前。 这边儿乔源也终于磨磨蹭蹭的吃完饭回来了,结果一进门儿就听见这俩人在讨论被赶的尸体到底是不是僵尸跳的问题,差点没把脚又从门里给缩回去,不过秦致提到的一个地名引起了他的注意:“等会儿,你们刚才说哪儿?” “啊?……湘西赶尸?怎么了?” “您了能别说后边儿那俩字儿么。”乔源一脸膈应的看了肖云鹤一眼,“湘西啊……这俩字儿怎么听着那么熟呢,等我找找。” 三个人把摊在桌上的资料翻找了一遍,终于有了。 “莫柏青老家是湘西的?” 肖云鹤和秦致对视了一眼,看着那个地名儿又想到莫柏青说的那个村子,总觉得又有什么东西被连成一线了。 第十二章 “湘西……”肖云鹤随手在这两个字上面画了个圈,“你再来看这个。” 乔源点击播放,画面微微一抖,随即平稳下来,是温芷兰早产那晚的病房录像。 “莫柏青说他能在画面上看见很多猫,而且你看这里——”肖云鹤在播放途中暂停了几次,指着温芷兰明显不太自然的动作说道,“何叔和许愿都做过受力分析了,图在那边儿你可以自己拿去看。单看衣服的褶皱也能看出来这几个方向应该有外力施加,所以莫柏青的话应该不假。” “是不假。”秦致点一下头,“还有呢?” “这个。”肖云鹤把图片放大,用手指圈了一下那只红色绣鞋的边缘,示意给秦致看。 本来呢,你也不能要求医院的监控摄像头像几百万像素的摄像机一样,内部线路啊信号啊出点什么问题偶尔在屏幕上闪出个红红绿绿的光点也不足为奇,但像是这样恰到好处的把鞋子边缘都凸显出来的,说是巧合就未免太巧合了。而且那双鞋子展现出来的红也带着一种很离奇的味道,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因为亮度或者对比度在整体氛围上的那种刺眼——只能说是太有存在感了,一经发现,就很难再把它忽视下去。 也许在本质上并非是多么亮眼的色彩,只是在辨识度上那种超乎寻常的气势,几乎是让画面内的其他颜色都黯然失色。 要真说起来的话,监控里心电图上的色彩都比它明亮多了。 画面停住,肖云鹤觉得那种眩晕的感觉又回来了。 眼前忽明忽暗,那种诡异的红色像是要停在眼底,就此扎根一样。 肖云鹤觉得眼前一痛,下意识的把目光侧开。 秦致却在仔细的端详着那个红色的边缘还有顶端绿色的串珠,似乎完全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 “怎么了?”察觉到肖云鹤的动作,秦致回过头来问道。 “没怎么。”并不是很想在秦致面前示弱,肖云鹤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接过话题,“这什么玩意儿?” “类似的东西倒是有听说过,不过还是看见实物再下结论比较好。” “你跟别人也是这样话说一半?”肖云鹤对秦致这种疑似卖关子的语气表示不满。 “什么叫我跟别人……”秦致顿一顿,忽笑道,“跟别人我都不说行不行?” “……” 什么叫自个儿挖坑自己跳,一直在旁边老老实实装哑巴但是不装聋子的乔源此番总算有了深刻的体会。 一边在心里感叹喂喂喂你们俩注意点儿行不行啊这儿还有外人呢就这么光明正大的调情,乔源同学还要表现出一副“咳咳咳我什么都没听见”的正人君子脸适时地为朝夕相处的同事解围:“那怎么?咱们去医院看看?” “行。”面无表情的吐出一个字,肖云鹤拎起车钥匙,出门。 顺便出于某种古怪的泄愤心理,肖云鹤一路上把车开得飞快。 师承于沈恒的强悍飙车技术让肖云鹤在马路上如入无人之境,数次成功的擦着红绿灯转换的边界线一路畅通无阻。车子在医院门口停稳之后,乔源拉开车门东倒西歪的摔下来,正想指责肖云鹤这是公报私仇——我这不就是当了个电灯泡你至于么你!气儿还没喘匀呢,就听见那边秦致说。 “以后别开那么快,路上人多,你小心点。” 至此,乔源同学的一口老血算是生生憋在嗓子里吐不出来了,外加技能点上升,成功进阶又聋又哑的行列。 拜托两位,单身大龄青年的痛你们不懂!还有不要拉无辜的人为你们的打情骂俏垫背谢谢。 乔源游魂状的飘到两个人面前,顶着人为晕车的一脸菜色说:“那啥……咱们去哪儿?” “技术科估计正等着你呢,我去找沈组,另外——”肖云鹤把目光转向秦致,“你随意。” “那我去找莫柏青,我正好有话想问他。” “那行。” 乔源在医院里晕头转向最后只能在大树旁边装蘑菇眼巴巴的等着技术科小哥来领暂且不提,肖云鹤去找沈恒聆听了一下工程进度——医院里有脑子的医生护士还算不少,温芷兰那天晚上一看就不大对的情形让他们很速度的保护了现场。温芷兰单人病房被封,染了血的床单也还在床上铺着,不过当然的,枕头下面的东西不见了。 因为毕竟不是警方正式立案派人过来死守现场,有点纰漏也在所难免,不过东西一消失就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反倒更坚定了沈恒去查那只红色绣鞋的决心。 许愿去和温家的人商量那个孩子的尸检事宜了。毕竟单从莫柏青的一面之词还不能百分之百的断定这又是一起灵异案件,万一是有人给温芷兰服用了致幻类药物导致她神志不清胡乱挣扎呢,这种可能既然存在就有确认的必要。温芷兰的尸体虽然不见了可是孩子的尸体还在,从孩子的尸检结果是很有可能推断出母体身上有没有用药痕迹的。 好在温芷兰的父亲毕竟做过审判长,知道在法庭上客观证据的重要性不至于胡搅蛮缠阻挠法医解剖,再加之又存了想要弄清女儿之死真相的心思,想要谈妥这件事应该并不算困难。 一时谈不拢大约也是担心莫柏青和何其昭的关系,毕竟何其昭和一组的关系温父也有所耳闻,尸检如果必要的话是肯定同意做的,只是他更想找个信得过的人在旁边儿看着。 殷浩则正跟别人一起筛查当晚的监控录像,力图从中再找到和戴NY帽子有关的神秘人的线索,不过帽子毕竟不靠谱,摘下来之后谁知道你是不是戴过帽子,所以也是暂时无果。 “秦致说的就这样。”肖云鹤简明扼要的跟沈恒汇报完来源于秦致的技术支持,“他去找莫柏青了,不知道会有什么进展没有。” 沈恒搓了搓手,意义不明的点了一下头,而后开口:“云鹤?” “嗯?” “你要不去趟湘西,就莫柏青老家?” “行啊,怎么了?”肖云鹤奇怪的看了沈恒一眼,出差而已,犯得着用这么严肃的表情么。 “那带上秦致?” “合着你就那么在意他?”肖云鹤对沈恒这种诡异的求贤若渴表示迷茫,怎么现在是个人都想把自己跟他捆绑销售了? “那不是带上他保险嘛。” “你他妈的以为他是保险套?” “……” 肖云鹤完胜。 沈恒带着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看了肖云鹤一眼,半晌才点头道:“嗯,不愧是年轻人……有活力啊哈哈哈。” 这就再一次印证了恋爱中的人的智商为负和口无遮拦。 全程目睹了肖云鹤和沈恒对话的乔源表示,他压力很大。真可惜不是舒凌那样的绝缘体质——乔源暗下决心,等舒凌回来一定要向他取取经,他到底是怎么做到对这种要么刺痛单身青年的敏感内心要么槽点满满的对话视若罔闻的。 而在另一边,莫柏青的办公室里。 莫柏青一脸恹恹的坐在办公桌后,木然的表情在喝完一杯热茶之后总算松动了些许。 如果说之前对何其昭的倾诉是基于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那再对秦致说完连日来的遭遇之后,莫柏青总算有了一点稍微安心的感觉了。病急乱投医的心态是有,也许还因为秦致是个天师,并且是个能让很多警察都认同他的天师,让他觉得还有那么一点儿希望不至于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莫柏青松了一口气:“就这些了。” 说罢,撕下一张便签纸,按照秦致的要求,在上面写下梁四爷家的门牌号码,对折了一下,缓缓推给秦致。 “您也别想太多了。”秦致收下纸条,漫不经心的划破手指取血画符,“黑猫是驱邪的,他对您并无恶意也不一定。” 莫柏青苦笑道:“但愿如此吧。” 符纸写罢,秦致抬手在唇间抿去食指上的一点血迹,又从口袋里摸出个打火机顺手将符纸点燃,燃烧过程中散发出的宁静悠远的气息让莫柏青有些昏昏欲睡。秦致拿杯子接住簌簌落下的纸灰,拿温水兑成一杯符水给莫柏青喝了,才说道:“这两天您好好休息就好。” 而后,拿出手机来,给秦瑶打电话。 秦瑶正趴在床上一边儿看宫廷大戏一边儿往嘴里扔奶油葡萄干,懒洋洋的喂了一声之后说道:“哥你干嘛?” “玄珏呢?” “客厅沙发上。” 秦瑶半撑起身子瞟了一眼在沙发上睡得正香的肥硕黑猫,而后一脸黑线的试图消化电话另一端她敬爱的哥哥平稳而又淡然的声音:“那叫玄珏听电话。” “哥你干嘛啦?它是只猫!” 虽然很通人性但是听电话这种事真的好吗!? “接电话而已。” 秦瑶带着一脸对她大哥智商惨不忍睹的表情慢吞吞的从床上爬下来,挪到客厅,戳了戳玄珏的肚子把它叫醒,皮笑肉不笑的把电话放到它眼前:“喏,我哥的电话。” 玄珏伸出爪子来扒拉了一下手机,找寻话筒无果后只好对着屏幕喵喵的叫了两声。 “玄珏?” “喵。” 秦瑶听见他大哥自顾自的说了一串地址,然后问道:“记住了?” “喵喵。”点头。 秦瑶捂了一下额头,淡定的朝天翻白眼——能记住个头啊我都没记住好吗?! “那记着别耽误时间。” “喵喵喵。” 秦瑶终于听不下去了,愤而从玄珏眼前夺过手机大吼道:“哥你到底为什么要放弃治疗啊啊啊!!你知不知道玄珏只是只猫啊啊啊!?” 挂断了。 秦瑶抽动着嘴角正在想要怎么跟小伍报告他师傅疯了的这个消息,忽然觉得有人在拉自己的衣服。 玄珏扯了扯她的毛衣,软乎乎的爪子朝着大门的方向抬了一下,意思是:“给我开门,我要出去。” 这都是要干嘛啦!!! 秦瑶觉得不是自己疯了就是世界疯了。 安顿好莫柏青,秦致起身出门。 虽然觉得不会有什么遗留线索,但他还是想去温芷兰的病房看看。 仔细数数秦致和警察局搭上线的经历确实很微妙,第一次是被当成犯罪嫌疑人直接让肖云鹤给拷回来的,第二次是受害人家属,第三次直接变成失踪人口有待调查——和打怪升级似的,层层通关之后总算是混到调查人员的队伍里去了。 虽然他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参与调查还是不清不楚,但好在,只要一组的人在,基本的行动上还没有阻碍。 温芷兰的病房基本保持原样,一些证据诸如带血的床单已经被警方收走。为了保护现场这几天都没怎么开窗,室内很闷,浮动着一层灰尘。 秦致翻开枕头,什么都没有。 连温芷兰掉落的头发都被警方细心的收走。 “喂。” 秦致回头,看见肖云鹤站在门口:“别乱动现场。” “抱歉。”秦致手一松,枕头准确地落回到原位。 “……”肖云鹤走过来,“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屋子里有价值的东西估计都让你们警方给收走了。” “啧。” “查的怎么样?” “一无所获——他们眼都快看花了,也没在监控录像里找到戴帽子的人。”肖云鹤盯着枕头看了一会儿,试图从中找出那抹扎眼的红来,“许愿回局里做尸检去了。” “温芷兰那孩子的?” “对。”肖云鹤静了静,又说,“莫柏青的老家,去吗?” “啊?” “公费旅游——”肖云鹤脸上浮现出一个像是无奈又像是嘲讽的古怪笑容,“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应该办张临时工作证,秦先生。” 湘西二人行就这么确定下来。 正月十一,机场。 候机大厅。 肖云鹤转动着手里的矿泉水瓶,看了一眼悬挂着的电子时钟,离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小时。 究竟是为什么要同意沈恒的建议和秦致一起去湘西——或许只是一时的冲动而已。 毕竟是两个曾经目空一切眼高于顶的人——肖云鹤在贬低秦致的时候也不介意顺便讽刺一下自己,如果不是同时低头的话,他真的很难想象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办法。 这说不死心或许更恰当些。 因为有所谓的限期半个月破案在头顶上压着,局长很不吝啬的批了两张机票下来。莫柏青老家的大范围是在湘西,实际地点是在湘西境内一个市的附属县,附属县再往下分,细化到他家那个归属在某个镇子名下的村子。虽然村子不是很穷但交通水平是真心跟不上,火车也只能通到市里想要去村上还得转大巴车。局里批下来的两张机票是到张家界荷花机场的,预订是两个人到那里之后再转火车到市里换大巴——所以说出差果然是个体力活儿。 肖云鹤坐在位置上,抬起眼睛去看正在办理登机手续的秦致。 ——他这种人。 ……是哪种人。 肖云鹤看着秦致的背影静了静,起身,把空了的矿泉水瓶子扔进垃圾箱里。 第十三章 登机。 并排的两个位置,靠窗。 肖云鹤选了里边的位置,看见秦致在他的身边坐下来,很自觉地系上安全带。 起飞的失重感过去,很快进入到平稳的飞行状态。 肖云鹤从玻璃的反光里看见秦致的侧面,又很快把眼神避开。 ——也许稍微想说点儿什么。 ——并不是。 肖云鹤低下头,佯装专心的去研究前排座椅后面的招商广告。 正月十一。 正月初九立案,如果按照半个月的破案期限的话,他们还有两个星期。 也许在姜凯博眼里半个月的确是个很咄咄逼人的期限,但这是在完全没有任何线索的前提下——换言之一旦事件已经完全展开,这两个星期的期限就会给人一种任由挥霍的感觉。 除了客观上实打实的证据之外,眼下的情境里,以沈恒为首的一组众人,毫不怀疑秦致和肖云鹤的这次湘西之旅会是这起案子的一个巨大的突破口。 坏运气不可能只是莫柏青一个人的,有因必有果,目前的涉案人员里莫柏青无疑是家世最清白的一个,再联想到频频出现却并没有对莫柏青造成实际伤害的黑猫,在当晚回家梳理过目前的线索之后,秦致的心里隐约就有一点念头——莫柏青或许是这一连串事件的关键,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有一种更大的可能性就是他一直身处在一个媒介的位置上,位置很重要,但还不够触及到整件事情的核心。一如温芷兰还有他口述的有关于梁公村以及梁四爷的一切,尤其是后者,他的定位更偏向于一个目击者而不是一个参与者。 那这件事情就有点意思了。 如果始作俑者的目的只是借温芷兰一案的名头让他们可以进行一次湘西之旅的话,那几乎连考虑都不用考虑,因为现阶段会这么费尽心思对付他们的,只能是夜睿。 秦致多少也能明白夜睿这种先下手为强举动的用意,就像掷骰子一样,在现阶段维系着他们之间关系的那种微妙的平衡感一旦有朝一日被外力打破,到时候会有对半分的几率是夜睿处于劣势。夜睿现在的行为,不过就是为了未来可能出现的危机增加一点筹码。 所以就算肖云鹤不开口问秦致你要不要一起来湘西,秦致也必须到湘西走上一趟。 敌暗我明——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即便觉得短时间内夜睿还不具备真身出来兴风作浪的可能,秦致也不准备再这么放任自流的坐以待毙。 反正最糟糕的结果,不过就是他再被天打雷劈一次。 从A市到张家界荷花机场的航程,大约是两个半小时。 肖云鹤和秦致坐的是早晨九点的航班,到达荷花机场的时候,刚好可以赶上午饭。 从张家界到莫柏青老家所在的县级市的火车,如果不晚点的话,应该会在下午一点三十七分的时候在张家界火车站停靠五分钟,而后继续这趟列车漫长的旅程。 从荷花机场到张家界火车站至多不过半个小时,因此无形之中,两个人就多出了一个半小时的独处时间。 除了吃饭之外,似乎想不到什么可以消磨时间的事情。 路边的小饭馆儿,两个家常菜一大盆西红柿鸡蛋汤,两碗米饭。 肖云鹤本想和秦致讨论一下案情,看到周围的人群,又作罢。 这不是他和秦致第一次吃饭,A大案子里那一段算不上同居的同居,还有一个多月之前在西餐厅的那一次,应该都算他们两个人的独处。 但即便是有过这么多的铺垫,在喧闹人群做背景的大环境下,人际关系处理方面一向智商着急的肖警官,还是完全不自觉地从内心深处浮现出一点接近于手足无措的情绪。 在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这种微弱的小情绪,却被秦致捕捉到了。 “在想什么?” 很自然的为肖云鹤舀了一勺汤,秦致问他。 “嗯?没想什么……”肖云鹤下意识的回答,而后又改口道,“想案子。” “警局有消息了?” “没有。” “那你想什么?” “想莫柏青。”肖云鹤用勺子慢慢搅着汤里的鸡蛋,“你怎么办的?” “我让玄珏过去看着他了。” “……那你记得嘱咐它不要恢复原形,不然以它的智商,等我们回去之后,你大概只能在动物园的笼子里看见它。” “你说的让我很想考虑一下寄养,其实它现在很不满意每天吃猫粮。” “它本来就是肉食动物。” “瑶瑶想给它喂过鱼干,不过它不吃。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那天打电话给瑶瑶让她叫玄珏接一下电话,你猜她回去跟我说什么?” “嗯?” “她问我为什么要放弃治疗——” “如果我也不知道接电话的根本不是一只猫的话——”肖云鹤抬起眼睛来用一种很同情的目光看着秦致,“我也会这么说的。” “……” 如果是聊那只智商堪忧的大型猫科动物的话,时间意外地能过得很快。午餐结束,肖云鹤结账,火车站距离不远,两个人可以一起走过去。 过路站当然不要指望坐票,好在两个人带的东西并不算多。冬天里衣服换的并不如夏天的勤,肖云鹤在书包里收拾了两件毛衣两件长裤,还是因为那一点微妙的洁癖作祟。 火车没有晚点,肖云鹤和秦致上车,在两节车厢之间站定。 大概又是几个小时的时间——肖云鹤似乎早有准备的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小说,打开。 “你还带书?” “乔源给的。”肖云鹤又翻回到封面看了一眼,“无聊的时候可以拿来打发时间。” 封面上是三个模糊的人像和一张旧照片的剪影,整体色调是一种郁郁沉沉的灰黑,封面上“死灵”两个字的书名简洁又显眼,书腰宣传条上的宋体小字标注的上架建议是惊悚悬疑,另外一些宣传语是诸如当代最值得期待的悬疑小说家的最新力作云云,秦致往作者栏瞄了一眼:“左层云?” “你知道?” “瑶瑶挺喜欢看他的书的。乔源是误买了还是怎么着?总觉得他不是会看这种书的人。” “他最近的相亲对象据说是这个左……左层云的编辑。”肖云鹤把书翻回到他之前看到的那一页,“都在猜他这次算不算找到了命中桃花,不过据说这位大作家习惯性失踪,已经好几天找不着人了。” “作家的怪癖?” “谁知道。” 《死灵》讲述的是一个死而复生的故事。背景设定在大学校园,大一新生宋子凯在校图书馆借阅西方音乐发展史的资料,不小心发现了夹在书中少女照片,一种朦胧的吸引感让他对照片中的少女一见钟情。宋子凯想尽各种办法寻找有关照片中少女的蛛丝马迹,但随着调查的深入换来的却是身边好友的离奇死亡。最终,宋子凯在学长陆宇华的帮助下得知了照片中的少女是前任校长周思良的独生女儿周佩,但是周佩却已于三年前的一场车祸中意外身亡,而就在周佩的身份浮出水面之后,宋子凯那些离奇死亡的好友却又纷纷复活了…… 不得不说左层云是个很会渲染气氛的作家,明明描述的都是大学里再寻常不过的场景,却能被他的三言两语勾勒出一种诡秘难言的味道,连肖云鹤这种接受度很高的人都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放到胆子小点儿的人身上估计早就觉得背后发凉了,也无怪乔源打死都不乐意把这本书翻上一翻。火车到站的时候肖云鹤手里的书堪堪翻完三分之二,直到下车的时候肖云鹤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把秦致给无视了个彻底。 忽然之间就觉得有点尴尬。 好在秦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事做,联络了一下舒良平,一方面算是确认一下舒凌的情况,一方面也简单交流了一下夜睿的动向。 因为沈恒之前已经请求过莫柏青老家所在县级市警方的协助调查,两个人下了火车的时候已经有当地警方在等,这就免了他们再找大巴车去村里的麻烦。 下车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沈恒的。 “那孩子的尸检结果出来了。” “还挺快的,怎么样?” “还怎么样呢。”沈恒冷笑,“那孩子就他妈的不是姜凯博的!” “啊?怎么回事儿?” 由于沈恒实在是太暴躁了,最后还是许愿接过电话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讲明白了。 温家老爷子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该说的那些大道理他不说也懂,但是这回是涉及到自家不免就想多一重保障。同意许愿对自己外孙子尸检的前提,就是要许愿同意和他安排来的法医一同进行尸检。这个要求无疑让许愿觉得有点憋屈,但毕竟你空口白牙的说自己是正人君子绝不会弄虚作假人家也没理由信不是?因此也就答应了下来。 温老爷子相熟的法医正在邻市参加一个研讨会,因为当天赶不回来就把原定的尸检往后推了一天,今天早晨秦致和肖云鹤上飞机的时候两个人才开始。最开始只是常规检查,那具婴儿尸体的确是死于早产引发的心肺功能衰竭,体内也没有来源于母体的药物遗留痕迹。孩子能确认是自然死亡,顺便也能推断出温芷兰并非是受药物影响才会做出奇怪的举动,本来这个结论一出,基本就能证明目前他们的调查方向是没错的了。 关键问题就出现在血型的化验单上。 温芷兰是A型血,姜凯博是AB型血,这种搭配组合的父母孕育出来的孩子只可能是A型、B型、AB型这三者其中之一,绝不可能出现O型血的情况,而这个孩子的血型偏偏就是这唯一不可能的O型。所以要么这个孩子是温芷兰和别的男人生的,要么就是这个孩子被掉了包。 姜凯博本来就怀疑温芷兰给自己戴了绿帽,血型的推论结果出来之后更是直接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了,连带着温家老两口的面子上也不好看,女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时候还得面对女婿对女儿红杏出墙的指责,现在姜凯博和温家老两口基本都有点闹崩的趋势了。 好在姜凯博还知道自己是个公众人物,虽然对孩子一事都有点魔怔了但毕竟还知道控制影响,因而这件事情也就还没传开。不过被害妄想严重的姜大局长,基本已经脑补出了妻子出轨怀孕为了和奸夫远走高飞进而买通医院医生,上演了一幕假死的好戏再脱身逍遥的戏码。 就算他标榜自己不爱温芷兰,也受不了这个。 所以现在连带着他们家里还有医院,都快闹翻了。 警方办事毕竟还是秉承实事求是的原则,因为不能排除孩子被调过包的可能,已经取了温家老两口的DNA样本去进行比对了。 如果DNA检测结果证明这个孩子和温家父母有血缘关系,那就是坐实了温芷兰红杏出墙的事实,进而可以从这个孩子亲生父亲的角度入手;如果证明没有血缘关系,那要调查的案子就又多了一个。 DNA检测的正常流程是必须有两名鉴定人员分别走上两次实验,最大可能的避免人为误差才能出具最终结果,这个过程最短耗时一周。就算为了赶时间只做一遍实验,那最快的结果也要三天才能出来。 所以在这三天的时间里,在别人看来关于这个孩子的这条线索算是断了。但沈恒明显不打算浪费时间,两种可能性一起调查,虽然有可能做无用功,但也比干瞪眼就在这儿耗时间强。 肖云鹤挂断电话,把情况跟秦致略说了一下,顺手又接过当地警方打印的梁公村的户籍资料。 莫柏青提到梁四爷的时候表示并不清楚对方的真实名姓,因此警方也只能广而撒网,根据莫柏青提供的大致年龄信息进行筛查而后比对。又因为那个村子多少可能不太正常,通报下去的最大范围也只是到上属的县级市而没有惊动到对应的村镇。梁公村并不是莫柏青的臆想,当地警方已经证明了它的真实存在并且确实就在莫柏青老家村子的隔壁。梁公村登记人口一共四十二户一百六十七人,符合目测年龄范围的一共有三十七人,这三十七人的基本资料已经由户籍警整理打印出来,现在正在肖云鹤的手上。 因为莫柏青对梁四爷的相貌描述毕竟带有主观性,所以沈恒在联系当地警方的时候就没有提供太多的相貌信息,以免对当地警方产生误导。 秦致跟莫柏青的正面接触比肖云鹤要多,这份资料自然而然的就转到秦致手里。 在接过资料的同时,秦致默不作声地将一张符纸塞进了肖云鹤的手心里。 第十四章 医院。 袁洪霞在本子上匆匆记录下新生儿的体温状况,快步从新生儿病房里走出来。 走廊里静悄悄的,本来应该一起查房的任玲玲不知道吃什么吃坏了肚子,疼得不行,眼下正蹲在厕所里解决人生大事,如果情况还不好的话,刚好可以就近去隔壁急诊楼看一下肠胃科。 袁洪霞独自一个人穿过走廊,走廊里的灯光白的刺眼。 她走过新生儿ICU的时候,抓紧了手里的资料簿,几乎是用小跑的速度避开那扇大门。 心跳的很快。 她相信如果现在有个人跟她打个照面的话,第一句话一定是“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已经过去了,她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停下脚步定了定神,努力地把自己的表情调整到自然,才慢慢地从角落里走出来。 今晚的医院似乎格外的安静,不过也是,自从温芷兰的尸体从停尸间离奇消失之后,医院的夜晚就逐渐蔓延开了一种堪称恐怖的情绪。 自愿留下来值夜班的人少了,轮到夜班的人多半也是不情不愿,除了必要的查房活动之外,几乎整晚都把自己锁在值班室里,第二天早晨再顶着个熊猫眼一脸憔悴的跟人换班。 温芷兰的尸体从医院停尸间里丢了不是什么秘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警方介入之后这个消息更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的飞快,但由于案情的特殊性,有关于温芷兰尸体丢失的细节并没有披露的太多。人们的想象力总是无限的,这件事隐瞒的越好,就越让人觉得其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一些不切实际的猜想与谣言也逐渐在医院里蔓延开来,比如说不要在凌晨一点的时候独自在走廊里站着,不然你很可能会看到一具行走着的女性裸尸。 她的眼睛只剩下了眼白,可是却像美杜莎的眼睛一样,她看你一眼你就再也不能动弹。等到她慢慢走过你身边的时候,你很快就会觉得全身瘫软无力,等到你再恢复清醒的时候,十有八九是你一丝不挂的躺在停尸间的冷柜里。 你惊慌失措的从冷柜里爬出来,披上被单想尽办法从停尸间里逃出去。可是在这个时候,你就会发现没有人还认为你是个活人,你只能在晚上出现,在别人眼里你就会是另一具行走着的尸体,并且你很快就会发现你是真的死了,而且只能不停地走下去…… 除非你再找到第二个在午夜里碰到你的人…… 诸如此类的留言,流传的很快。 虽然一听就是无稽之谈,但是在这样的夜里,对于恐怖气氛的渲染似乎还是格外增色。 袁洪霞回到值班室,任玲玲还没有回来。 袁洪霞有点担心,在桌上放下记录本,虚掩好门,朝着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走了过去。 她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玲玲?玲玲你怎么样了?”她走到卫生间门口,朝里面喊道。 没有回应,只是顶上白炽灯的灯光很剧烈的闪了一下。 袁洪霞后退了一步,总觉得空气中似乎若有若无的飘着一点淡淡的甜味儿,像是她常拿来泡水喝的桂花蜂蜜的味道一样。 在心中暗暗警告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袁洪霞又喊了任玲玲两声,仍旧没有得到回应,有点担心她是不是拉肚子拉到虚脱晕倒,袁洪霞走进卫生间,开始挨个敲每个隔间的门。 她敲到第三个隔间的时候,听到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 “玲玲?”她出声问道。 仍旧没有回答,只是脚步声停住了。 袁洪霞觉得有点奇怪,想走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走过外间的洗手台,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镜子里的景象,立时被惊得不能动弹。 镜面里除了映照出自己的影子之外,还有一个裹着白色布单的长发女人。 长长的头发遮挡了女人的面容,袁洪霞只感觉到一波波的寒气从镜面里传递了出来。 她从镜面里看到那个长发女人正在慢慢地接近自己,朝着自己的脖子伸出了双手,她的手一松,包裹着她的白布单就掉落了下来,露出她赤裸的身体。袁洪霞看到她的腹部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正往外渗着某种黑中透绿的恶臭液体。 女人冰凉的双手已经搭在了袁洪霞的肩膀上,寒气传来,袁洪霞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全身也开始控制不住的发抖。 女人歪了歪头,似乎对某件事有所困惑,一时之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袁洪霞怪叫一声,扭动着身体发了疯似的乱踢乱打,踉跄着跑出了卫生间。 走廊里的灯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暗了下来,袁洪霞飞快地跑回到值班室门前,推门,却发现原本只是虚掩着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锁上了。 她绝望的敲着门,大喊道:“玲玲!玲玲!” 门内没有人回答她,只是身后又响起了那种似鬼似魅的脚步声。 袁洪霞拔腿就跑,原本不到十分钟就能走个来回的医院走廊,现在却像是没了尽头一样,直到她跑得气喘吁吁,还没有看到下行的楼梯。 身后的脚步声依旧不疾不徐的跟着,像是悠闲的猎手正在戏弄着惊慌失措的猎物。 袁洪霞没命的狂奔,很快就觉得体力不支,双腿好像灌了铅似的沉。她终于跑不动了,扶着墙开始大口的喘气,等到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又被眼前的那一扇大门惊得不住发抖。 是新生儿ICU。 ……那个孩子。 神不知鬼不觉的…… 不……鬼。 袁洪霞几乎又要尖叫起来,她往后退了几步,跌跌撞撞的摔在地上。 然后她看见了一双脚,一双不大的脚,穿着一双灰黑色的破旧帆布鞋。 被一种古怪的力量牵引着,袁洪霞抬起了头。 是一个男孩儿。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笑意,怀里抱着一只有荧绿色猫眼的黑猫。他的眉毛很淡,眼睛是一种暗暗淡淡的幽绿色。 袁洪霞看着那双眼睛,几乎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那个孩子的眼睛……也是…… 身后的脚步声近了。 一双冷冰冰的手,从背后掐住了她的脖子。 袁洪霞觉得裤子里湿热一片,她被吓得失禁了。 对方的力道一点点的加大,袁洪霞徒劳的挥舞着双手,眼前一点一点的模糊了下去。 “袁姐,袁姐!” 有人在拍她的脸。 袁洪霞睁开眼睛,看见任玲玲正一脸担忧的看着她。 “袁姐你怎么了?”任玲玲把她从床上扶起来,“你出了好多汗。” ……是梦? 袁洪霞有点搞不清楚了,可是一想到那双冰冷的手还有那个男孩儿古怪的笑容,她又有了一种呕吐的冲动。 …… 翟家。 翟维阳看着在床上熟睡着的妻子,一抹忧色悄无声息的爬上了眉头。 又来了。 翟维阳神色复杂的看向旁边婴儿车里同样熟睡着的男婴,肉乎乎的脸颊,藕节似的胳膊,就算那双眼睛的颜色看上去不太正常,本来也应该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孩子……如果不是出了那样的事情。 翟维阳把目光转向紧闭着的窗户,妻子畏光,因此房间里挂着的都是厚厚的棉布帘。帘子遮挡得住来自于室外的阳光却挡不住那些细小的声音。连绵不断的猫叫声已经持续了很久,尽管秉承着眼不见心不烦的信条,但翟维阳始终没有神经大条到能让这种诡异的声音伴随着自己入睡。 仅仅是这个孩子进门的第二天。 猫叫声却如影随形的仿佛已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可奇怪的是,妻子听不到。 翟维阳披衣而起,想要抽烟,却又畏惧开窗。 一次就够了,那些密密麻麻的猫群,看一次就能让人心生惧意。翟维阳忘不了那些荧绿色的眼睛,漆黑的夜里它们像是半空中的细碎漂浮物,然而每一个都是有生命的,朝着你直勾勾的看过来,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讽意。 翟维阳都动了要把这个孩子送走的念头,可是看到妻子,他又犹豫了。 买回这个孩子的本意,就是为了向妻子隐瞒他们的孩子已经夭折的事实。 妻子患有子宫异位症,虽然早年经历过保守性的手术治疗留存了一定的生育能力,但怀孕和生产仍旧冒着很大的风险,当初妻子检查出怀孕的时候,医生就已经明确的告诉过夫妻二人,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也是唯一的孩子。 尽管在产前已经进行了精心的护理,但是仍旧没能避免得了因为妻子的身体状况而引发的早产。而在生产的过程中,胎儿也因为脐带绕颈引发的心肺功能衰竭,在来到这个世界上还不足一天,还没机会睁开眼睛看看爸爸妈妈的时候,就又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而妻子也因为早产引发了大出血,迫不得已的进行了切除子宫的手术,术前家属签字的时候翟维阳的手一直在抖,因为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妻子永远不会再有做一个母亲的机会了。 他不想让妻子伤心,于是偷偷买回了这个孩子,充作自己的儿子。 能买到这个孩子,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 翟维阳最初选择这家医院,就是为着自己有个老同学在这家医院当医生,安排上来说方便些的缘故。翟维阳把想买个孩子的想法透露给老同学之后,老同学虽然不很赞同,但想到他对妻子的一片心意也就应承下来说我会想想办法。翟维阳自己开着一家小公司,唯恐妻子看出破绽来要这个孩子又要的急,因此价格开的就高了些,很快,隔壁医院就传出来消息,说有个合适的孩子。 对方说这个孩子也是九个多月早产,但是身体健康没什么大毛病。孩子的父母是乡下人,因为家里已经有两个孩子,实在负担不起再多养一个的开销,才考虑把这个孩子卖掉换点钱补贴家用。翟维阳当时走不开就让老同学抽空去看了一次,孩子白白胖胖的,长得也很可爱很招人喜欢,为着妻子,翟维阳狠了狠心,把这个孩子买了下来。 为了不让妻子生疑,翟维阳还特别拜托老同学把这个孩子送进了加护病房两天,给妻子营造出一个孩子已经渡过了危险期正在慢慢恢复健康的假相。 但是自从他买回这个孩子,周围就开始频频出现怪事。 先是医院,孩子被送进加护病房的当晚,就有病人反映半夜里能听到很刺耳的猫叫,吵得人压根就睡不着。翟维阳当时还觉得事不关己,直到几天后妻子说还是家里住着舒服,想要回家,翟维阳办好了出院手续,搀着妻子抱着买来的儿子回家,在半夜被猫叫声吵醒,这才觉得不对。 本来以为是到了猫叫春的时节,可一想冬天还没过去呢,应该不是。翟维阳趿着拖鞋,睡眼朦胧的走到窗边想去看看到底是谁家的猫在叫,掀开窗帘的一瞬间跟端坐在自家阳台上的黑猫打了个照面,惊得翟维阳差点摔出一个跟头去。 翟维阳慌忙拉上窗帘,可那只黑猫如同上好翡翠的碧绿眼眸却像是被篆刻在了脑子里,怎么样都挥之不去。 翟维阳想抽支烟,又怕烟味儿太大呛醒了妻子,才堪堪忍住。 又后知后觉的想到自家在十二层,再想到猫科动物的攀爬能力有时候虽然很惊人,但轻而易举的停在自己的窗台上未免有点太过匪夷所思,又出了一身冷汗。 翟维阳知道可能是这个孩子的缘故,可妻子又很喜欢这个孩子,他实在没办法在这个时候对妻子吐露实情。 让他稍微有点安慰的是,妻子听不到这连绵起伏的猫叫声。 也许是因为妻子对这个孩子倾注了全部母爱的关系吧,翟维阳想。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至少还能安心一点。 翟维阳在床边儿上坐了一会儿,最后为妻子掖了掖被角,自己也重新躺回到床上。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第一医院,袁洪霞迎来了因为这个孩子的另一个不眠夜。 倘若翟维阳知道这个孩子的真实身份的话,恐怕打死他也不会买下这个孩子。 一个地税局局长的父亲,一个法院前审判长独生女儿的母亲。 袁洪霞清醒过来,又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的场景似乎又在眼前浮现了出来。 儿子的手术已经不能再拖了。 她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三月前儿子被检查出了脑瘤,医生的建议是立即进行手术,可是袁洪霞和丈夫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每个月的工资只够日常一个月的开销少有结余,骤然要她拿出那么多钱来,几乎无异于天方夜谭。 手术费凑不齐就无法进行手术,就算袁洪霞在医院工作,但她只是个小小的护士,也无法为自己的儿子打开一扇方便之门。 眼看着儿子的手术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在半夜查房的时候看见那些孕妇高高隆起的肚子,一个危险却又令她无比心动的主意出现了。 如果她能卖掉一个孩子…… 那晚温芷兰突如其来的血崩早产,更像老天赐给她的机会。 事发突然,温芷兰的情况又必须要进行手术,一个小时前送到楼下急诊科的三个车祸伤员又分走了部分护士人手。在手术室里从医生手上接过浑身是血的新生儿的时候,心中的念头百转千回,职业道德却最终比不过儿子的命,那一瞬间的决心让袁洪霞飞快地将婴儿送入隔壁的新生儿ICU,并假意告诉守在病房门口的温家父母和姜凯博,孩子的状况很糟,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本来袁洪霞是想趁着温芷兰急救的混乱将孩子偷偷抱走,带回家之后再谋出路,可她的所作所为,却没有瞒过医院里的苏医生。 面对袁洪霞的哭诉,苏医生不仅没有劝她放弃这个念头,反而觉得有利可图,要求袁洪霞在孩子出手之后七三分成,作为自己保守秘密的酬劳。 孩子由苏医生接手,袁洪霞作为责任护士进行看护,在经历过温芷兰回天乏术、温家人和医院闹开、尸体离奇失踪等一系列事件之后,两个人找准人心惶惶的混乱当口,让这个孩子成功的在新生儿ICU里病逝。 他们换上从野诊所里低价收购来的死因相近的婴儿尸体,袁洪霞趁乱把孩子抱出了医院,因为怕孩子来头太大无人敢卖,就编造了一个乡下父母养不起孩子的谎言,在几个小时之后将孩子卖给了翟维阳。 而后,她拿着这笔钱,交了儿子的手术费。 再有两天儿子就要进行手术了。 医生说,手术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她默默祈祷着儿子手术成功的同时,也在心里惧怕着温芷兰。 她害怕。 可是她现在什么都不能说,就算要坦陈罪状,也要等到儿子的手术尘埃落定之后再说。 …… 车上。 肖云鹤的眉毛动了动,用眼神询问秦致究竟是什么意思。 秦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翻动着手中的资料。直到他把资料翻过一遍,再将资料递回给肖云鹤的时候,才低声补上一句。 “收好。” 肖云鹤不明所以,只好在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假意看时间的空隙里,把符纸匆匆塞进裤子口袋。而后很自然的接口道:“有了么?” “不好说。” “没有?” “不能确定。”秦致示意肖云鹤注意每份资料的证件照,“莫柏青口中的梁四爷应该是个头发灰白,国字脸,鼻子有点塌,偏瘦且年纪大约在七十五岁左右的男性。现在的这部分是按照七十到八十的年龄段选出来的,我们毕竟没有见过真人不好下结论,但是就从莫柏青提供的这几个特征来看,没有一个符合的。” “唯一有可能的是这个人。”他点了点被放在最上面的那一张纸,“头发的颜色黑白照上看不出来暂且不论,但国字脸和塌鼻子是对的上的。偏瘦这一点从照片上来看应该是不符合,但胖瘦毕竟不像五官特征那样不可变,拍照前后胖了瘦了也不一定。” “而且他在他们家排行老四。”肖云鹤将资料快速的扫过一遍,最后停在家庭成员一栏,“上头有三个兄弟,排下来刚好是梁四爷。” “没错。”秦致点了一下头,又转而对当地警方说道,“那麻烦提供一下这个梁华的详细资料。” “兄弟四个叫富贵荣华?”小警察接过资料在家庭成员那儿扫了一眼,莞尔道。 “起名字不都为图个好兆头。”秦致一笑,“麻烦了。” 小警察拿出手机来给户籍科打电话,说到一半对着电话那端说了句等等,把电话半掩着,侧过脸来对两个人说道:“梁公村毕竟不归我们直接管,近期档调起来肯定没有他们镇的详细,两位真的不考虑再联系一下他们当地派出所?” “不用。”肖云鹤回答的很快,“比这张纸上的稍微详细一点儿就好。” “哦……”小警察抓了抓头发,又对着电话那端交待了两句,很快谈妥。放下电话,他才问道,“两位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去梁公村还得好几个小时的大巴呢,两位要现在就要去的话恐怕到那儿天都黑了,到了也办不了什么事儿。” “也不很急。”秦致说,“随你们方便。” 什么夜探梁公村属于一听就不靠谱的建议,肖云鹤也没兴趣大半夜去扒人家的房顶,再说舒凌说要过来到现在也没有确切的消息,最后定下来的安排是今天晚上先安排两个人在市里住下,等晚上梁华的资料送过来给他们看过之后,再决定什么时候去梁公村也不迟。 第十五章 去往梁公村的车上。 肖云鹤翻动着手里的小说,眼神却明显没在小说上停留。小说还是左层云的那本《死灵》,肖云鹤已经翻到结尾,明明是很精彩的故事,却忽然觉得有点味同嚼蜡。 正月十二。 先前因为时间还算宽裕并不是非赶着去梁公村不可,昨天晚上两个人就在当地警方安排的旅馆里住下。肖云鹤去联络乔源,想从更让他放心的渠道去获得有关这个梁华的更进一步的信息,顺便也问了一下舒凌的行踪问题,才知道舒凌本来已经先他们一步进入湖南境内了,但是还没等他换车到湘西,一通电话直接又把他召唤回了A市。 “……怎么回事儿?” “罗树人找他,不清楚什么事儿,不过应该和案子没关系,舒家老爷子也发话让他回来了。”沈恒简单地跟肖云鹤解释了一下舒凌折返的来龙去脉,“你呢?就你和秦致你们俩行不行?用不用再找个人过去?” “不用,我们两个就行。”肖云鹤回答的很快,“让乔源快点儿。” “你小子倒会支使人了。” “那孩子查的怎么样了?” “在筛录像。”DNA检查结果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沈恒就分了一半人去查温芷兰的人际关系,好好的重案组精英刑警直接掉价儿,成了路边儿电线杆上贴小标签的专查婚外情和小三的三流侦探;另外一半人就开始筛查从孩子出生到被宣告死亡这段时间里的监控录像,顺便询问在这一阶段里接触过这个孩子的医生护士。沈恒是这么想的,要万一孩子真是被掉包了,那下手的人估计就是趁着出了这么多事儿的那兵荒马乱的劲头。温芷兰尸体一丢温家父母和姜凯博肯定慌神,一时之间无暇顾及孩子那就是下手的时机。只要是人为就肯定会在什么地方留下蛛丝马迹,沈大组长这么想着想着都想出阴谋论来了,都在考虑温芷兰尸体丢失是不是只是偷孩子的障眼法了。 不过仔细一推敲就知道这推论站不住脚,也就是那么一想。 姜凯博的身份使然导致医院这块儿牵扯的人不少,本来寻常人家生个孩子也就那么几个医生护士负责就完了,姜凯博非想让医院对妻儿尽心尽力,对这件事儿上心的医生护士就多了不少。 不过照这个方向查下去也不是线索全无,至少沈恒就觉得当时负责那孩子的责任护士的神情很不对,后来一了解知道这家儿子马上要动脑瘤的手术,本来说还欠着手术费呢前些日子不知道怎么她就把钱给补上了。沈恒何其敏锐的神经,立刻意识到这里面可能有点问题,不过可怜天下父母心,沈恒也不想为难孩子,就暂时先把这事儿放在一边不提了。 舒凌算是白白掏了一趟车票钱,结果按照某些吃货的要求买回了一大包当地特产的香辣小鱼干带回去分了,那又是后话。 至于说是秦致跟舒良平说你想办法把你孙子弄回去才是舒凌被召回的真相,秦致不说肖云鹤自然也无从知道,再说秦致此举也不是单纯的为了他和肖云鹤的二人世界,只觉得这件事儿要真和夜睿有关系,再把舒良平的孙子搅合进来,那实在有点对不起舒良平这个老朋友。 舒良平也知道他的心思,一通电话打给罗家再通过罗树人正正当当的把舒凌给叫回去,也是在考虑找机会让自家孙子在除了破案以外的方面好好历练历练了。 当晚九点,肖云鹤汇总了当地警方和乔源提供的梁华资料。 梁华,七十六岁,本地人,年轻的时候当过兵,退伍回来之后在镇里开了个小杂货铺,后来年纪大了进货什么的干不动了就把店面给卖了,回到村里靠着这笔钱还有政府补贴过日子——没什么特别的。 综合各方资料来看这个人应该是没死。梁华和莫柏青家的关系也调查清楚了,别说是亲戚了,两家往上数个几辈都不一定认识,更别说梁华是莫柏青所谓的什么表叔公。 梁公村这几年经过整修,户籍科登记的住址还是梁华身份证上的过时信息,因此也没办法从住址上断定他是不是真是那个传说中的梁四爷。舒凌既然不来了也就不需要再等他,肖云鹤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梁公村看看。 和当地警方商量好明天的行程再把对方送走,再次恢复二人世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肖云鹤简单洗漱,等到两个人都静下来的时候,面对面在各自的单人床上坐着,肖云鹤看见秦致摘下眼镜随手放在床头柜上,才开口问他:“什么意思?” 指的是在车上的时候塞进手心里的那张符纸。 “以防万一。”他说,“毕竟不是在A市,小心为上。” “你给我我也不会用。” “谁说是叫你拿来用的了。”秦致笑,“拿着就行。” “莫名其妙。” 肖云鹤躺在床上刚想翻身睡了,忽然又听见秦致在喊他。 “云鹤。” “嗯?” 秦致的声音又远又静:“记住明天出了这个门之后,除了你自己之外,谁都不要信。” “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儿……”肖云鹤话说到一半,忽然又停下来,反问道,“你呢?” “包括我。” 肖云鹤想去捕捉秦致的神情,却只看到台灯罩子以及灯光在他脸上投下的一片阴影。 从那片阴影里,他才注意到秦致的睫毛其实很长。 到底还是秦家大少那副温文尔雅的好相貌。 肖云鹤还想再说点什么,秦致却已经按下了台灯的开关。在灯光骤暗的那一片黑暗里,肖云鹤听到秦致说。 “晚安。” 就这样被搞得心烦意乱起来。 肖云鹤干脆裹着被子背对着秦致朝着一面白墙准备睡了,发现自己睡不着之后又觉得很暴躁。等听着秦致的呼吸声已经平稳下来,肖云鹤才翻身起来去外间点了根烟。他本来就不是很会抽烟,默不作声的看着那一点火星颤颤巍巍的在夜里烧完,才回去睡了。 这就让他第二天早晨总有些精神不振。 从市里去梁公村坐大巴的话大概要三个小时,最后肖云鹤还是选择了当地警方的专车安排把他们送到梁公村门口。陪同的还是昨天来火车站接他们两个的那个小警察,肖云鹤一路上翻两页停一会儿的总算翻完了左层云的那本小说,随手丢进书包里。 …… 一块儿半人来高的石碑,龙飞凤舞的斧凿出梁公村三个大字,凹陷处用红色颜料浅浅地描了个底,立在梁公村的大门前。 秦致和肖云鹤下车,总算对这个传说中的村子有了个大概的印象。 第一眼看上去的确是个很寻常的村子,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红砖平房,一间一间的算是普通农村的标准配置——开门正对着的是个不算很大的院子,正对着的院子的是屋子前厅,一左一右两间窗明几净的卧房,屋后一般是修的厨房和杂物间,再往后是自家辟的菜地。偶尔会有一两个二三层的小楼,那就属于比较有钱的范围了。 但是很快就能让人发觉不对。 梁公村算是半个山区的地界儿,这几天天阴些,梁公村这种地理位置有点儿山雾并不稀奇,但也不至于到跟漫天抹了胶水一样的黏糊。莫柏青说他来这里参加梁四爷葬礼的那次只能说是视线受阻,眼下这情况却是呼吸道没什么毛病的人都有点觉得喘不过气儿来。跟着一块儿来的小警察脑子都有点懵了,完全不知道这算是怎么回事儿,长到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离奇的雾气。 越往里走雾气就越浓,可是周围房屋的轮廓还很清晰,就像是一张纸上只画了屋子,其他该有风景人物的地方都是一片留白。小警察起初还壮着胆子喊了几声诸如什么“有人吗”又或者是“村长在不在”,小警察年纪轻,嗓门儿亮堂,一喊话声音倒是能传的老远,可惜无人应和,到最后只剩下自己喊话的回声在半空中空荡荡的飘着。 那些白雾里也隐约飘散出一股很甜的香味儿,甜而不腻,像是用桂花蜂蜜兑出来的糖水,闻到了就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跟在两人身后的小警察不一会儿就已经哈欠连天,眼睛也要睁不开了。 秦致示意肖云鹤扶住摇摇欲坠的小警察,之后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符纸夹在指间,他双指一错,符纸上便燃起一簇明亮的火焰,秦致随手把两团烧着了的符纸丢进白雾深处,很快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道。 那种味道里带着一股浓烈的恶臭,非常刺鼻,很快就压下了原本飘荡在空气中的那股甜香味儿。 香味儿散去再被恶臭一刺激,小警察很快就清醒过来,反应过来自己被肖云鹤扶着有点不好意思,但最后还是不明所以的抓了抓头发。 白雾仿佛也没有方才那么粘稠了,肖云鹤觉得呼吸顺畅了些,只是看东西的时候还是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三个人都不是很熟悉梁公村的当地环境,一时被阻在当地,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比较好。 秦致示意二人稍安勿躁,从背包里拿了个跟本书差不多大小的罗盘出来。肖云鹤注意到那个罗盘刚拿出来的时候指针转的很乱,都在怀疑它那么转下去会不会直接飞出去。秦致见状也皱了皱眉,只好划破手指朝着指针上滴了两滴血,它才慢慢地稳定下来。 小警察已经看得目瞪口呆,趁着秦致蹲下来在地上摆弄罗盘的时候,悄悄扯了扯肖云鹤的袖子问道:“你们城里的警察还学这个?” “……”肖云鹤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只好敷衍道,“就他一个人学。” “哇。”小警察的眼睛亮了。 秦致将罗盘放下,又从怀里抽出张叠着的白纸用打火机点了。橙红色的火苗一闪即逝,只留下浅浅的火星从白纸的边缘处开始吞噬,逐渐蔓延开一道焦黑的印子。 随着白纸燃烧散发出的轻烟,秦致徐徐地摆弄着罗盘,嘴里仿佛还念念有词。 肖云鹤听不清秦致说的是什么,换个更直白一点的说法,就是他压根听不懂。 片刻后,白纸燃尽,烧焦后焦黑的残骸扑扑地落在地上。罗盘的指针已经移位,秦致看了一眼,得出结论:“艮卦,东北。” 肖云鹤看他在包里收好罗盘,奇道:“那纸是什么?” “莫柏青写的梁四爷家的门牌号。” “真有你的。” 说来也怪,在秦致辨别出方位之后,那些原本还有点躁动的白雾都安静了下来。 方才罗盘上的指针已经很好地指明了方向,三个人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雾气果然淡了很多。只是周围依然静的可怕,也看不见人。 大约是见识过秦致的本事让小警察的胆气足了些,他也逐渐不是那么畏首畏尾的了。 但是在一片寂静的环境下忽然听到那阵笑声之后,小警察还是不争气的大叫出声。 那阵笑声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而且很尖锐,听不出发声者是男是女。 而似乎以这阵笑声为开端,所有的声音都开始复活了。 这次传来的是很清晰的唢呐声。 肖云鹤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也就是这一转眼的工夫,小警察就无声无息地从他的身后消失了。 “他人呢?” 一个大活人在眨眼之间从自己眼前消失,肖云鹤下意识的问道。 “那说明他只能走到这里了。”秦致沉声道,“走。” 唢呐的声音,走动的声音,人们低声交谈的声音,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的出现了。 很快,连白雾也不见了。 但是在白雾散去之后,肖云鹤仍旧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他用手背揉了一下眼睛,才稍微觉得好些。 来来往往的村民腰间都系着一根很长的白色布带,三两个人聚集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对秦致和肖云鹤的到来仿若不觉,像是在他们的视野里根本就没有他们两个人的出现一样。 两个人也不理会这些古怪的村民,径自朝着唢呐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一户人家门前,有许多腰缠白布带手里捧着个铜碗的人在排队站着。 秦致和肖云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到莫柏青叙述的他梦里有关于梁四爷葬礼的情形,眼下又原封不动的呈现在他们眼前了。 因为两个人都有心理准备,就并没有像莫柏青那样一见这幅场景就吓得惊慌失措。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站着,看着这一场仪式的进行。 院门的左侧站着三个红衣小童,软软的头发拢起在脑后编了个细细的麻花辫,头顶处的发旋儿松松的散着,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模样。 院门的右侧则站着一个用白布蒙脸的女人,身上穿着的衣服也泛着棉麻质地的黄白色。她的个头不高,人也偏瘦,两只手拢在衣服的袖子里,不动声色的监督着走入院子的人。 而那些在门前排队的村民则如同莫柏青形容的那样,腰间系着长长的白布带子,手里捧着一个铜碗。 门口悬挂着一面白色的旗子,被风吹开。旗面正中的图案虽然还很淡,但是也能让人看出那是一个猫头。 捧着铜碗进去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走出,他们走出来的时候,捧在手里的铜碗上都盖了一块儿跟手绢大小差不多的黄布头。 “这是一种仪式。”在围观过一个村民捧碗走进走出的全过程之后,秦致轻声说。 “嗯?” “猫祭,而且是死祭。”他沉声说,“那个梁四爷,果然已经死了。” “怎么?” “按莫柏青的说法,梁四爷正月初五去世,今天是正月十二,刚好赶上头七回魂,如果他们还想继续的话,那这就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秦致停一停,目光又看向那面迎风招展的猫头旗,“那天莫柏青的突然出现应该阻挠了这个过程,当天的仪式并没有成功。”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跟猫换命。传说猫有九条命,他们打的恐怕就是这个主意。” “延命?还是死而复生?” “都差不多。”秦致说,“你注意他们的脸,尤其是走出来的那些。” 肖云鹤依言望去,看见那些捧着碗出来的人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层细细的绒毛。 “相传日本有一种妖怪,叫做‘化猫’,就是猫变化成的妖怪。这个传说在日本很有名,说是以前佐贺藩家的一个家臣经常对他家的一只猫施暴,导致这只猫怨气丛生,终于有一天这只猫吃掉了他家的爱妾,然后变成爱妾的模样进行复仇。”秦致看了一眼站在门边儿上的那个蒙面女人一眼,继续说道,“据说猫活过十几年之后就会拥有变成人的本领,这就是所谓的‘化猫’。” “那他们是?” “‘化猫’是可以变成人,而他们是想变成猫。”秦致眼神微微一沉,“你记不记得莫柏青曾经说过,这个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养猫,但是他来的那天,梁四爷家却没有猫。后来在他参加葬礼的时候才发现,前一天在梁四爷床头看见的那个白布包裹里包着的就是一只猫的尸体。” “嗯。”这件事在莫柏青口述何其昭记录的那份资料上有写,肖云鹤还记得。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秦致简单做了个推测,“梁公村举行这个仪式的目的,恐怕就是为了将自身的魂魄和猫的魂魄融合,变成拥有九条命且兼顾化猫特性——就是能变成人这一点的某种怪物,进而延长自己的寿命。他们会饲养一只猫作为和自己的融合品,在预料到自己快死了时候会将猫杀死,之后在自己身死的当天,会由特定的人举行仪式,将人猫二者的魂魄融合再送回到人体内完成死而复生。而他们分食猫的尸体,恐怕是为了绝了猫再回到自己身体的念头,大概也是一种示威。” “丧心病狂。”面对秦致的解释,肖云鹤一时之间也只能想到这四个字,但还是保留着一点怀疑态度,“这就真的能行?” 秦致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很尖锐的哨音。 随着哨声的响起,那些刚才还对二人视之不见的村民,忽然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一样,齐齐把目光转到了两人身上。 他们的目光里带着一种很尖锐的敌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肖云鹤觉得他们脸上的绒毛又多了一些。 而后,他们一齐朝着两个人扑了过来。 秦致和肖云鹤本身算是站在人群的边缘,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周围已经密密麻麻围满了人。 也许他们已经不能算人,更像是某种半人半猫的怪物。 秦致和肖云鹤眼神一错,各自向外退开。肖云鹤给枪上膛瞄准射击和秦致的红线出手几乎都是在瞬间完成,各自拉开战圈,肖云鹤一枪碎了对方脚踝的同时秦致也在红线上荡起一道漫天的金光。 两个人边打边退,很快被逼到院门之前。 原本守候在左右的红衣小童和蒙面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不见了。 对方人多势众,肖云鹤手枪里的子弹很快告罄,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听到一种很细微的破空声。 这种响声他再熟悉不过了,是子弹射击的声音。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经有人用手将他揽到了身后。与此同时,肖云鹤觉得脚下一空,地面塌陷,两个人一起滚了下去。 第十六章 下坠力道传来的瞬间,肖云鹤本能的想去抓住一点什么。 但因为自身处于一种很诡异的被人抱着的姿势,这个想法还没有实行就已经被迫夭折。 两个人挤成一团,狼狈地摔到坑底。 对方身上传来的那种熟悉的感觉,让肖云鹤的神经在瞬间紧绷之后又稍微放松了下来。 肖云鹤是被秦致抱着,虽然没有直接着地,但落地那一瞬间的冲力还是让他觉得头晕目眩。 很快,头顶上的那一点儿亮光也熄灭了。 在一片乌压压的黑暗里,只剩下碎石子噗噗落下来的声音还有两个人沉重的呼吸声交错在一起。 肖云鹤被二人下落激起的尘土呛得不住咳嗽,摸索着略略撑起上半身怕压着秦致,又怕动作太大引起这个状况不明的洞穴的又一次塌方,就只好用手撑着保持在这种不上不下的姿势。空气中传来一点淡淡的血腥味儿,肖云鹤心下一惊,忙叫道:“秦致。” “我在。”秦致的声音还算平稳,“你怎么样?” “还我怎么样……你他妈的乱来有瘾是吧?” 肖云鹤一想到秦致在不知洞穴深浅的情况下就敢于拿这种最危险的姿势着地,感动不感动对方保护自己的一片真心那还另说,单是这一条乱来都想让肖云鹤直接一巴掌把秦致糊到一边儿呆着去。 “……你先别说这个,让我先起来。” 一阵衣料磨蹭的悉悉索索的响声过后,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总算冒出了一点儿亮光,秦致在指间晃亮一张符纸,权且照明。 借着这一点儿亮光,肖云鹤捕捉到秦致额角处淌下来的一条血线,见应该不算什么大伤,心下略安,在狭小的空间里找到个双方都较为舒适的姿势之后,从口袋里摸出手帕纸糊在秦致的额头上。 这个时候似乎也没时间介意这种好似面对面拥抱的姿势。 “我来吧。”秦致接过手帕纸,匆匆抹去渗出来的那一点儿血迹,安慰道,“没事儿。” 肖云鹤看着他,眼前模模糊糊的总觉得那一点血迹刺眼,有点神经质的问了几个诸如一加一等于几的简单问题,见秦致哭笑不得的答了,方才确认秦致没有撞坏脑子,松了一口气。 符纸燃起的亮光实在有限,好在两个人的背包当时带在身上也一起掉了下来,肖云鹤从书包侧袋里翻出一个应急准备的手电筒,总算能辨清周围的状况。 往上看去,距离他们摔落下来的那个洞口,大约有十几米的距离。 不知道为什么,肖云鹤又有点疑神疑鬼秦致这么摔下来会不会摔出个脑震荡,况且以当时他们两个人的位置秦致应该是整个背部着地的,这么一想还真的怕他摔出个好歹来。 “你真的没事儿?” “没事儿。”秦致借着手电筒的灯光朝上看了一眼,“封死了。” “嗯。”肖云鹤大致估算了一下洞口的直径,估么着就跟个普通的排水井井口那么大,天知道他们两个人刚才是怎么抱着摔下来的。整个通道接近垂直但略带着一点倾斜,坑坑洼洼的尽是大小不一的碎石子儿和泥土块儿,肖云鹤有点庆幸自己刚才没贸然站起来了,不然以那个动静直接把他们俩活埋了都有可能。 整个洞穴的构造有点类似于一个倾斜着的圆底烧瓶,眼下两个人正挤在这个烧瓶的底部,并排坐着还勉强,要是两个人动起来的话就有点难了。 “这陷阱挖的。”肖云鹤大致摸清楚情况,怕刺着眼睛把手电筒调到弱光,随手放到身边,“这算怎么回事儿?挖这么深想捞咱们两个都不容易,还是说他们预备直接把咱们给活埋了?” “要活埋早活埋了。”秦致伸手把缠在腕间的红线解下,随手塞进口袋里,“再等等。” 两个人静了片刻,肖云鹤问道:“刚才那冷枪算怎么回事儿?” “反正不是帮咱们的。”秦致回应道,“无论是有人受伤还是有人掉下来对他们来说都有利无害,一击不成没准就还有后招,以后小心点。” “他们什么人?” “搞不好还是熟人。”秦致模棱两可的丢下一句话,“手电筒给我。” 肖云鹤把手电筒递给他,秦致朝着四周看了看,又把手电筒交回给肖云鹤让他照明,半躬着身试图让自己对准某个位置,不过因为空间狭小的缘故,他这么一动,就有点像是整个人都趴在了肖云鹤的身上。 感觉到秦致在耳边呼出的灼热气息,肖云鹤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很热。 不自然的推了推秦致,肖云鹤道:“你干什么?” 秦致不回,手触到一个位置,扶着肖云鹤的肩膀示意他挪过来一点儿。 那块儿的土质尤其松软,很快被二人清理出一个将将能容一人通过的洞口。这个洞口似乎连着另外一个通道,不过因为太黑,光亮有限看到的深度也就有限。 “进去看看?” “没路了可不容易回来。” “那走。”肖云鹤看着他,“我在前。” “小心点儿。” “啧。” 总的来说,爬洞是个很无聊的过程,担心的走到一半没路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本来因为是在地下通道又狭窄,肖云鹤已经觉得有点呼吸不畅了,但好在还没到弹尽粮绝的时候,通道的那一端已经传来了隐约的光亮。 像是跳动着的烛火。 通道的另一端是个较为宽敞的石室,大约有一般人家卧室的大小。肖云鹤先把背包扔出去,自己也跟着爬出来,随即把秦致也拉出来。 两个人灰头土脸的对视了一下,总算能从刚才那种一直处于蜷缩的状态下摆脱出来。 两个人环顾了一下石室内的情况,两侧的墙壁上有那种很老式的油灯,不知道被什么人点上了火,火苗正在一点一点的跳动着。地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土,这就让人很轻易的注意到地面上杂乱的脚印。 看着秦致走动起来似乎真没有什么大碍,肖云鹤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肖云鹤弯下腰来用手抹了一下,脚印的位置上也有一层薄薄的尘土。 “之前应该有人来过,时间没差多久。” 石室东北方向的角落里砌着一个石台,大概是到成年人膝盖差不多的高度,整个石室里只有这个石台还算是个比较显眼的摆设。石台上面同样积着厚厚的尘土,不过能很清晰的看到一块尘土被蹭下去的痕迹还有几个指印。 秦致略略一思索,找准位置将石台轻轻一拨,立刻在墙上滑出一个半人来高的洞口。 这次的洞口就有很明显的人为修建的痕迹,整齐的石阶上同样也有脚印的痕迹。 秦致从肖云鹤手里接过手电向下照了照,示意肖云鹤跟上。 这段石阶并不算太长,肖云鹤默数了一下阶数大概在二十阶左右,秦致先于肖云鹤下到楼下,肖云鹤听见他“嗯?”了一声。 “怎么了?” “有个人。”秦致看着成俯卧状倒在地上的尸体,“不过已经死了。” 秦致走过去用打火机点燃墙壁上的油灯,肖云鹤弯下腰去观察着这具尸体。尸体呈俯卧状,看身量应该是个男人,上半身是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下面穿着的是一条黑色的运动裤和一双户外运动鞋。一个深灰色的越野包掉落在尸体身旁,矿泉水瓶的盖子已经拧开,翻倒,里面的水差不多已经流干;压缩饼干已经开包,不过看样子应该是还没来得及拿出来。 秦致点燃油灯后已经折返,肖云鹤关上手电筒,先将尸体以及周边物体拍照,而后暂时把尸体一侧的障碍物清理开,将尸体翻身。 尸体翻过来的一瞬间,肖云鹤和秦致都有点愣住了。 不是因为这个人长得太奇怪或是怎么样,单单是因为他的表情。 秦致总算是明白了莫柏青口中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是怎样的了,明明从某个角度来看这具尸体的确是面无表情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在看到他的那张脸的瞬间,会下意识的觉得他是在笑着的。 而且还不是那种放肆的开怀大笑又或是安静的抿唇微笑,他的嘴角弯成一个奇怪的弧度,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满满的讽意。 一种轻慢和高傲,完全不加掩饰的从这副表情里显露出来。 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见到这个微笑的人都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中。 秦致试想了一下,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一个人脸上都会让人觉得不太舒服,更何况是出现在一只猫的脸上,也无怪莫柏青会觉得毛骨悚然。 男人目测四十来岁,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活像个鸟窝。浓眉,鼻梁高挺,仔细收拾一下的话应该还是个不错看的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肖云鹤忽然觉得这张脸有点脸熟。 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从随身的背包里抽出左层云的那本《死灵》,翻到封面勒口处的作者简介。 飘忽的灯火让肖云鹤脸上的表情忽明忽暗:“他是左层云。” “那个作家?” “……乔源的相亲对象,这下怕是有的忙了。” 肖云鹤多少觉得有点惋惜,左层云的确是个很有才的作家,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还不知道要在外界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不过,左层云身后的遗留问题,暂时还轮不到他们关心。 肖云鹤将左层云的尸体放平,松开他的领口,看见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极细的勒痕。 在检查的过程中,肖云鹤有点意外的发现,他的尸体还是柔软的。 肖云鹤毕竟不是许愿或者何其昭,基本常识的缺失让他无从判断这具尸体上哪些表现是正常的哪些又是不正常的,更没办法推断出左层云的具体死亡时间和真正死因。但是有些异常却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的,他的尸体很柔软,但是水分缺失的很厉害,最直观的就是他干裂的嘴唇。 肖云鹤解开他外衣袖口处的搭扣,将羽绒服的袖口上撸,翻开他穿在里面的毛衣和衬衣,露出手和一截上臂,这里的表现就比较明显了,手和手臂上的皮肤都已经因缺水而干裂起皱,纹路有点类似于幼儿园小朋友做手工时的皱纹纸。 但是他的尸体还是柔软的,这让肖云鹤联想到以前一档科普节目里讲到的马王堆汉墓女尸。 再看左层云戴在腕上的手表,依旧在好好地走动着,想依靠手表凝固时间确认死亡时间的希望也落空了。 肖云鹤拿出手机,将左层云脖子上的勒痕和手臂的脱水情况这类比较有价值的线索一一拍照,保存。 “他魂魄不在了。”秦致总算把目光从左层云诡异的表情上转开,淡淡道。 “真的?” “真的。” 秦致蹲下身,示意肖云鹤将尸体侧扶,用手撩开左层云乱蓬蓬的头发露出左耳,将左耳廓前翻,露出耳后一个细小的针孔。 如果不是因为针孔外围留存着一点血迹,这点痕迹应该很难被人发现。 肖云鹤注视着那个针孔,忽然之间,那种目眩的感觉又出现了。 眼前像是晃动着一层朦胧的雾气,眼前的事物有那么一瞬间模糊成两个,不知道是不是眼里进了异物的缘故,肖云鹤总觉得眼底有些轻微的灼痛感。 “这是什么?” “某种引魂的法器。”秦致略略沉吟,“脖子上的痕迹应该是红线锁魂的时候留下来的。” “和以前一样?” 肖云鹤指的是前几次事件中那些依旧下落不明的魂魄。 “这不好说。”秦致毕竟没有接触过之前被抽走魂魄的那些人的尸体,对这个问题持保留态度。 “对他下手的人应该是背后袭击。”肖云鹤结合尸体呈现的位置简单推测了一下,“先不管他是怎么进到这个地方的,当时的情况应该是他背对着那个楼梯盘腿坐在地上,想吃点东西所以打开了矿泉水和压缩饼干。之后有人从背后袭击了他,也许是用绳子勒住他的脖子向后拖,变成这样。” “他的背包里也许会有线索。” 左层云背包里装着的东西不少,四瓶矿泉水,三包压缩饼干,还有五六包像是香辣豆干或者泡椒凤爪这类的小吃。换洗的衣物压在书包的最底层,肖云鹤还一脸黑线的从中翻出了两条不知道洗过没有的内裤。 压在衣服上面的东西是一台摄像机、一个望远镜和一张当地地图。 书包的内袋里翻出一个硬皮笔记本和三支圆珠笔,外侧的口袋里装着一些消炎药和创可贴。 摄像机的电量已经耗尽,没有充电设备暂时无法查阅其中的资料。 那唯一可能记录下什么的只能是左层云的笔记本。 肖云鹤翻过左层云的右手,发现他拇指上有圆珠笔油墨的痕迹。 笔记本上的内容是按日期记录的,肖云鹤翻到第一页,第一篇的日期是腊月二十,标注的地点是“于火车上”,内容是左层云感叹春运期间火车站人潮的恐怖程度还有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编辑姑娘的穷追猛打。 接下来的几篇都是左层云的旅途行迹,写得很长,从内容上看的出来左层云应该是坐火车一路从A市南下,于正月初四前后到达湘西境内。在正月初五的内容里他写道——“我觉得这次我遇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村子”。 大概是出于作家的习惯使然,在这个笔记本里,左层云很详细地记录了他所经历的一切。 正月初五一早,左层云乘大巴车来到了梁公村。 从左层云的记录可以看出,他这次出门的目的主要是散心加上为下一本小说积累素材,笔记本上也零散地记录了一些左层云有关于新小说的设想。湘西素有赶尸的传言,左层云对于下一部小说的初步设想就是写一个赶尸匠的故事,沿途的风景还算是次要,可以说左层云这次来湘西的最终目的,就是深入民间传说来丰富自己的写作事业。 最终他选择来梁公村及周边村子则是因为别人的推荐,肖云鹤没仔细调查过梁公村在外的传言如何,但据左层云的记录来说这个村子一直给人一种很神秘的印象。 深藏不露才更有让人揭开它的面纱的冲动,况且是左层云这样的冒险家。 而且梁公村位置临山,空气风景之类的应该也还不错。 但是面对左层云的到访,梁公村的村民非但没有表现出相应的热情,反倒表现出了一种超乎寻常的戒备。左层云曾在笔记本上写到——“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无时无刻地紧盯着我”。 左层云还详细地描述了梁公村里的猫的情况。左层云是个很会渲染气氛的作家,他的描述里会比常人更多一点儿修饰性的词语,也就比莫柏青干巴巴的叙述更能给别人一种直观的印象。 猫的眼睛,猫的行为举止,猫的通人性,包括他在村里闲逛的时候看到村民筹备祭祀的情况。 他还特别提到了那个蒙面女人,据说她摘下面纱时的样子,眉眼生动的很像是一只猫。 这些都是左层云在进入石室后进行的记录。 左层云并不是个迟钝的人,几乎是在来到这个村子的同时,他就感觉到了来自于村民的不友好。 最让他觉得可疑的,就是那个蒙面的女人。 过程很简单,因为村民的冷淡左层云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在村里闲逛的时候他遇到了那个女人。因为觉得女人的行为举止很是奇怪,好奇心害死猫的左大作家就开始在暗中跟踪这个女人。之后,他看到女人摘下了面纱,露出了一张和猫脸没什么差别的人脸,而女人的反应也明显地告诉左层云她已经发现了自己。在那之后,左层云闻到空气中传来一股很甜的香味儿,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身处在这个密不透风的石室里了。 笔记本上没有记录左层云到底是怎么发现外间石台上的机关的,笔记到进入石室的时候戛然而止,肖云鹤猜测他应该是准备吃点东西之后再记录下这一段经历,但可惜他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在笔记的最后一页,还记录着一些奇怪的文字。 有点像是那种刻在泥板上的楔形文字——肖云鹤不很确定,因为它们看起来也很像是某种图画类的象形文字。 第十七章 “你看一眼。”肖云鹤对文字方面的研究不深,自然而然的就把笔记本转交给秦致,“这什么?古文字?” 秦致接过笔记本端详了一会儿:“看着不太像。” “怎么?” “它应该不是楔形文字,楔形文字写起来没那么复杂。说它是图画文字的话又缺乏一点儿直观性,象形文字也是,这上面写的东西很难有哪个让人第一看就觉得它是什么的。说月亮还能画个月牙呢,还不如说通篇都是鬼画符比较恰当。” “也许还是失传的古文字呢。” “那就别想了。”秦致一笑,“咱们呆的这个地方至多六十年的光景,要真是有失传的古文字,梁公村还不早就名扬四海了?” “也许是人家保护得好?再说你怎么知道这儿最多六十年?” “咱们能掉进来别人也能光明正大的进来。”秦致示意肖云鹤去看墙上镶着的那盏油灯,“不锈钢的底托,你说它最多能有多少年?” “……” “砌墙的砖是工厂烧的,外面的石台是水泥砌的,现代的痕迹太明显,修这房子的人可不算是太用心。” “那这儿是个什么地方?”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个墓。” “……这又怎么说?” “刚才咱们掉下来的那个地方,八成是个盗洞。” “啊?” “不然呢。”秦致的表情没多大波动,“不过现代的墓还能修到地下十几米的,还算是有点儿意思。” “先不说这到底是不是个坟,左层云留下的这些算怎么回事儿?如果不是文字的话。” “暗号吧。”秦致给出一个还算靠谱的答案,“也许某些话他并不想明着说。假设这些文字真是他感知到危险觉得自己性命不保而提前留下来的讯息的话,因为不知道在自己死后看到这些文字的第一个人会是谁,最保险的方法当然就是给这些讯息加密。他应该会选择某些他信得过的人懂得的暗语来加密这些密码,当然,这是最好且最有价值的考虑。因为没准这些只是他闲时的涂涂抹抹,又或者干脆就是别人后写上去混淆视听的。” “那就先不管它,反正左层云留下的讯息已经够多了。只是还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如果他真的是一醒来就在刚才那间屋子里的话,咱们能进来,他为什么又不能从那儿出去?” “人各有命,也许那个洞就是专门为咱们两个留的。” “谁那么无聊。” “无聊的人有的是。”秦致把笔记本随手合上,“先想办法从这里出去才是正经。” “那左层云呢?” “现在的情况咱们不可能把他的尸体给带出去,笔记本拿着吧,万一最后的暗号真是他留下来的,手里又有他的笔记又有他的小说,分析一下语言习惯之后再破译,应该也不难。” 现在的情况下这是最好的安排。两个人合力将左层云搬到角落放平,又简单地给左层云收拾了一下。肖云鹤拿出一张纸巾盖在左层云的脸上,目的是挡住他脸上那种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的诡异神情。 就在纸巾落下去的时候,肖云鹤忽然感觉到了一阵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 风很轻,却把墙壁上的灯火拖开长长的一线,像是一张被扭曲了的鬼魅面庞。 肖云鹤清楚地看见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从角落窜出,目光追过去之后碰到的却是秦致的背影。 他落在地面上的影子像是漆黑的墨,同样被摇动的烛火拖拽的不断扭曲。 肖云鹤手里的动作停了。 “怎么了?”秦致回过头来,神色如常。 “没怎么。”肖云鹤垂下眼睛,不动声色的整理好左层云被自己翻开的袖口,随口道,“不是据说死人穿红衣不吉利?” “会变厉鬼。”秦致看了看左层云身上大红色的羽绒服,“他魂魄已经没了,不用担心。” “啧。”肖云鹤随手拎过左层云的书包放在他的尸体旁边,“我们怎么出去?” “还不算太难。”秦致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符纸夹在指间,“退后。” “你在这方面的自信真让人觉得可怕。”肖云鹤看了看他手上的符纸,后退半步,“你想炸墙?” “那会被活埋。”秦致的目光停在对面的那堵墙上,“要是机关只有一堵墙的话,也太简单了。” 话音未落,秦致指间的符纸已经飞出,预想中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并没有出现,肖云鹤几乎没听到什么响动,对面那堵墙上就已经漫开几道狰狞的裂痕,一些大约两厘米厚的水泥碎块儿四分五裂的从墙上滚落下来。 秦致动手卸去一些还没被震下来的水泥碎块儿,将整个墙面清理出来。 墙面正中雕刻着一个半径大约在三十厘米的圆盘,以圆点为中心分成八个均匀的扇形。 “这什么?” “九宫格的一种变体。”秦致用刚才震下来的水泥块儿随手在圆盘的每个空格里添上数字,“就是3×3九个格横竖对角线相加和都是十五的那个游戏,现代数学里大概是叫三阶幻方。方格再多一点演变出的就是现在的数独。” 说话间外层的圆盘已经剥落,这次浮现出来的是一个均分成十六等份的圆盘,秦致再次顺手添上数字,方格剥落后落下一捧腥气很重的浮土。再依次填过均分二十四等份和三十二等份的圆盘之后,圆盘后退,从正中浮现出黄铜的拉环。 秦致抓住拉环向内拉开,一阵砖石的摩擦声过后,圆盘正下方浮现出一个一米见方的洞口。 秦致掸去手上的灰,道:“走吧。” 肖云鹤看着他,半真半假道:“有时候我真为你感到屈才。” “没什么大不了的,规律性而已。”秦致从肖云鹤手里接过手电筒,“小心点儿。” 肖云鹤不置可否,跟着秦致钻进那个洞口。 整条通道似乎都保持着这种一米见方的宽高,略有倾斜,肖云鹤跟着秦致走了一阵,觉得整个通道的走势偏向于环形。 身后的光很快就看不见了。 不知道是不是处在一个黑暗的环境下能够模糊时间上的概念,肖云鹤觉得他们两个人走了很久,却还没看到应有的出口。 秦致忽然间停下,肖云鹤一个没注意,直接撞到秦致的身上。 “怎么了?” “嘘。”秦致示意肖云鹤噤声,安静下来的时候,似乎听到哪里传来若有若无的水流声。 肖云鹤的第一反应是有人在通道的另一边引水进来想要淹死他们,不过在静下来听了一会儿之后,就能发现细细的水流声似乎来自于他们脚底。 “往回走。”他听到秦致说。 肖云鹤接过秦致递来的手电筒,在一米见方的通道里艰难地转了个身,忽然间觉得自己还不如用爬的。 自从掉进这个坟里两个人好像就一直在爬或者钻洞。 ——这到底是谁的恶趣味。 肖云鹤暗暗腹诽,拿着手电筒照着光亮,往回走。 往回走的路程似乎也是漫漫没有尽头,肖云鹤正想问问秦致这么走来走去的有什么意义,忽然听到他说:“停下。” 肖云鹤依言停下,秦致朝着弧形通道的内侧坐下来,在墙上摸索到一个大概一指粗细的孔洞。 “有笔没有?” 肖云鹤从书包侧袋里拿出左层云的圆珠笔递给他:“这什么?” “锁。” 秦致接过圆珠笔拆开,分出笔杆外壳还有圆珠笔的内芯。觉得手电筒的光亮太强,带出的阴影太重便叫肖云鹤把手电筒关了。在一片静默的黑暗里,肖云鹤只听得到来自于脚下的潺潺水声和细微的锁链碰撞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咔哒”一声轻响,秦致松了口气,靠在背后的石壁上放松身体。 “出不出的去?” “等地下暗河退潮。”秦致说,“现在几点?” 肖云鹤按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快十点了。” “潮水一退就能出去了。今天正月十二,差不多九点半涨潮,还有半个多小时。” “还行。”肖云鹤敲了敲墙壁,“是不是走不出去就得在里面活活转到死?” “坐着等死也行。” “这算什么?” “水连环。”秦致用手指扣了扣地面,“这下面有一条地下暗河。石板受到河水的作用力偏转角度会形成倾斜的地势,这个通道又狭窄,进来的人如果一心想出去,很容易就会受到错误地势的引导顺其自然的一直朝前走。这个通道本身应该接近环形,实际距离也不会太长,但每次都会被地势带歪,这就很容易给人一种这个通道永无尽头的感觉。等到身体和心理都支撑不住了,就会像你说的那样,活活转死在这个通道里。” “那你刚才为什么叫我往回走?” “算是碰个运气。”秦致曲起一腿换了个坐姿,继续道,“我们踩着石板过来的同时也对石板施加了一个力,地下暗河毕竟只是地下暗河,它能在地下安稳流动就能说明它没有明河那样的力道,它对石板的作用力很可能就只集中在支撑它移位的那一点。这两个力相互作用之后很可能就改变了石板原本的位置,可能就比较容易找到开门的机关。” “那你这算是找到了?” “找到了,不过开这个锁需要潮汐的配合。一旦我们错过了退潮的时机,那很可能就要在这里等上半天了。”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应该去盗墓。” “地下这种地方还是少去的好,古往今来不知道埋了多少死人,阴气太重。” “啧。”肖云鹤摇摇头,想起来就随口道,“那这儿跟宛城地宫比呢?” “没办法比。” “怎么说?” “风格不一样。具体说的话那就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中学数学和大学高数的区别。” “我觉得你完全可以举一个不那么伤人的例子,尤其是后者。” “……好吧。”秦致妥协,“我只是想说,同样掌握规律的情况下,你可能很容易就算出一道初中的应用题,但不一定能算出一道高数里的曲面积分。” “你帮你妹妹补高数的时候顺便被洗脑了?” “……” “那就别说。” 肖云鹤静下来听了一会儿地面下的流水声,等到流水声渐渐弱下来的时候,一阵清晰的锁链拖动声响起,整个空间倾斜了一下,在二人面前滑出一个出口。 “走,上去。” 肖云鹤先爬上去,又把秦致给拖上来。 不过一上来,眼前的情形似乎又在他们意料之外。 这间屋子又比刚才的两个大得多,正中央是两口很大的棺材并排摆在一起,上面盖着一床四方形的喜被。摆在两口棺材前的是一个紫檀木的桌案,案上正对着两口棺材的位置摆放着两个牌位,用一朵大红色的绢花互相挽着。两个牌位面前则是一个香炉,香炉里还插着香。香炉左右还各摆着一根红烛,烛身上还有用金箔贴出的牡丹花图案,但蜡烛同香炉里插着的香一样只烧了一半。 摆在最前面的是三个青花瓷小碟,依次装着苹果、龙凤囍饼和一份花生桂圆红枣拼成的小食。 看正中的两口棺材本该是灵堂的布置,飘荡的红绸却让这里显得像是一间婚房。 “这是冥婚。” 秦致看过房间的布置,很快说道。 “冥婚?” “就是两个死人的婚礼。说法很多,一说是订过婚的男女还未完婚就因故夭亡,这种情况下两家的大人一般会替他们操办冥婚,因为两家的坟茔里如果出现孤坟就会使得家宅不宁;也有说大户人家里有早夭的少爷小姐,家人怕他们觉得孤单,买来贫苦人家的孩子同他们成亲作伴的。看这个情形,我们是走到主棺室来了。” 桌案上的苹果红枣等都已经脱水发皱,糕点因为用个轻纱罩子蒙着看着还好,可无一例外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肖云鹤抬眼去看那两块灵牌,却有意识的避开了那朵缠在灵牌间的大红绢花。 自从在监控录像里见过那双红色的绣鞋之后,肖云鹤的眼睛似乎就对红色异常的敏感。 牌位上写着这一男一女的名字,男人姓卫,叫卫思明,女人姓梁,叫梁水心。 在肖云鹤看牌位的时候,秦致已经绕过桌案走到了两口棺材近前。 二人刚才进来的洞口已经随着潮水的涨落再次关闭,除此之外屋内再也没有别的出口。四壁都是用上好的大理石搭建,几乎在墙上摸不到一点缝隙。 肖云鹤把目光从灵牌上移开,正好看见秦致伸手掀去两口棺材上的喜被。 在喜被掀起带出的那一片阴影里,肖云鹤清楚地看到,房间的角落里站着一个男孩儿。 男孩儿约么八九岁的样子,一身夏季的短衣短裤,眉毛清淡,眼睛是一种暗暗的淡淡的绿色。他的怀里抱着一只黑猫,荧绿色的猫眼,像是上好的翡翠。 他的身形很浅,像是镜头里投出来的虚影。 秦致掀起喜被的动作带起一片尘土,肖云鹤下意识的眯了一下眼睛,那男孩儿就不见了。 “你干什么?” “有字。” 肖云鹤闻言走过去,看见棺壁上刻着一些古怪的文字,和左层云笔记本最后一页上的那些很像。 不知道为什么,肖云鹤忽然有种自己能看懂这些文字的感觉。 只是他注视着着那些稀奇古怪的图案的时候,总觉得像是有无数条小虫钻进眼底,撕咬着他眼睛深处最柔软的血肉。 肖云鹤用手捂了一下眼睛,在指腹边缘留下一点儿生理性的泪水。 “云鹤?” “没事儿。”肖云鹤用手背揉了一下眼睛,径自从书包里摸出左层云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抽出圆珠笔,用那种接近直觉的感觉将笔记本上的字一个个翻译出来。 秦致想拦住他,又被他给挡了回去。 肖云鹤最终停下笔的时候几乎有种要呕吐的冲动,随手将笔记本扔回秦致的手里,丢下一句:“你他妈的还不赶紧拿去用。” 而后用矿泉水浇湿纸巾,盖在眼上。 他闭着眼睛,看不见秦致的表情。 内心有种古怪的暴躁情绪在疯狂的流窜,可是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 肖云鹤踉踉跄跄的后退两步扶着桌案站住,手一扫掀翻了那盘干果小食,花生红枣桂圆噼里啪啦的落了满地。 秦致走过来抱住他,把手覆在他的眼睛上。 秦致的体温本就较常人偏低,覆上去就更能觉出肖云鹤眼睛的烫来。不知道为什么肖云鹤忽然很疲倦于再度抗拒秦致的拥抱,便任由他一直这么抱着。 眼底的灼痛感慢慢退去,肖云鹤呼出一口气,推开秦致的手。 “没事儿了。”他说。 秦致拿手指给他抹去那一点儿泪水,松开他,去翻左层云的笔记本。 左层云的笔记类似于字典的功用,经过肖云鹤几乎是自残式的翻译之后,很容易就与棺壁上的文字一一对应。 将上面的记录翻译成白话之后,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清朝道光年间的湘西,主角二人是当时的卫家老爷卫思明,和在卫家做短工的梁老头的女儿梁水心。 卫家家境殷实,在当时的湘西可谓是家大业大的深宅豪门。卫思明其时三十七岁,父亲去世后接手了家里的生意,经营的有声有色。 卫思明三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陆陆续续地娶了四房姨太太,但令他感到不满的是,这么多年来别说是儿子,就连女儿都没人为他生出来一个。 梁水心当年十八岁,是个眉眼清秀的姑娘,已经在父母的说和下和隔壁的李家阿哥定下了亲事,马上就要成亲了。不料这个时候母亲忽然病重,无奈之下,她只好和父亲一起来卫家打短工。 那天梁水心正在后院洗衣,卫思明又一次因为年近不惑膝下还没有子嗣而喝得酩酊大醉,无意中闯进后院,看见眉目清秀的梁水心,一时意乱情迷,直接在后院里奸污了她。而清醒后的卫思明不仅没有一点愧疚之心,反倒觉得梁水心的只是个庄稼汉的女儿,身份地位太低连给他做小妾都不配,直接给了钱就想把人打发了事。 梁水心丢了清白身子,和隔壁李家阿哥的婚事自然是吹了。母亲听闻这个噩耗,当即就在床上呕出一口黑血人事不省,几天后没撑住就去了。父亲也因为上卫家门上为讨个公道被打得遍体鳞伤,为了照顾父亲外加处理母亲的身后事,梁水心忍辱负重的没有选择一死了之,就这么拖了三个月,梁水心发现自己的信期不准,居然查出来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一直无子的卫思明听闻这个消息可谓喜出望外,消息传出的第二天,卫思明就带人上了梁家的门,梁水心和梁老头抵死不从,梁水心更是扬言要打掉这个孩子。最终梁老头被人群殴致死,梁水心也被卫思明抢回了家,不是看中了她的人,纯粹是因为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在卫家度过了生不如死的七个月之后,梁水心生下了这个儿子。 孩子很健康,生下来之后梁水心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被卫思明当成宝贝似的抱走了。 生子之后的梁水心变得疯疯癫癫。孩子已经出生,卫思明觉得没有再留下梁水心的必要了,便吩咐下人将梁水心扔进井里淹死。 卫思明不知道的是,他所作的一切都被一只黑猫看在了眼里。 这只黑猫是当年梁水心从一位猎户手中救下的,其时人们普遍认为黑猫不详,猎户便动了杀它的心思,幸亏梁水心当时路过,好言相劝才救下了这只黑猫。 这只黑猫很通人性,一双眼睛也如上好的翡翠一般碧绿。梁水心抱回家养了一阵,父亲觉得黑猫晦气,要她送走,梁水心很不舍得,就一直没有答应下来,谁料有一天这只黑猫就忽然失踪了。 梁水心的死在卫家没有带起一点儿波澜,卫思明很快就忘记了自己儿子的亲生母亲。 那只黑猫原是山上修行的精怪,感念梁水心的救命之恩,因而决定助她复仇。它设法让梁水心的魂魄寄宿在自己体内,在一个雨夜的傍晚,借助自己的身体,利用法术让梁水心恢复了人形。梁水心知道卫家守卫森严,便精心打扮了一番,潜入了卫思明的卧房。 卫思明谈完生意醉醺醺的回来,一推开门就看见床上坐着个很漂亮的女人,正脉脉含情的看着他。 酒意上涌,卫思明无暇考虑女人的出现是否合理,直接把女人扑到在床上春风一度。等到他被胯下的剧痛惊醒的时候,就只见地上鲜血淋漓的丢着他的命根子,女人也已经不见了。 卫思明被阉了之后身体大不如前,很快就憔悴的如同垂垂老朽,没过多久就死了。 自从卫思明死后,卫家的凶案就一桩接着一桩。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他的四个姨太太里就已经死了三个,每个人死前都惊恐地说自己看见了一个长得很像梁水心的漂亮女人。 唯一剩下来的姨太太胆战心惊,怕自己占着卫家的家财却无福消受,连忙请高人上门驱邪。却在高人询问详情的时候含糊其辞,只说是梁水心争名位不成死后寻仇。那高人有些道行,当晚就在卫家设阵,很快捉住了梁水心和那只黑猫。谁料那位高人被四姨太捧出的金银迷花了眼,听完梁水心的控诉不但不想着为她找回公道,反倒顺着四姨太的话说她是争位不成心生怨怼,便说既然你为卫家生下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那便让卫家以正妻之礼将你风风光光的迎入门来,再着人好好照顾你的儿子便罢。说完,不等梁水心申辩,大手一挥将二者收进法器,立即着四姨太去准备礼仪所需。 名为冥婚之礼,实际上却是高人自恃道行高深,对梁水心以及那只黑猫设下的镇魂法阵。 四姨太依言照办,风风光光的办了一场正妻入门的仪式,反正卫家现在只她一个真正的女主人,为了身家性命也不必在乎这种虚名。 梁水心既已不足为患,她留下的儿子自然也遭到了四姨太的厌弃,很快就被扫地出门。男孩儿小小年纪经历了这样的变故,硬起心性,抛了父亲的姓氏靠自己的双手走南闯北,成家立业,家庭美满。 四姨太挥霍无度很快用尽了卫家的家产,最终惨死在卫家大宅不知道怎么烧起来的那一场大火里。 后来梁水心儿子的后人因为血缘的牵引陆陆续续的回到了卫家旧宅的地址安家落户,这便是如今的梁公村了。 第十八章 肖云鹤忽然觉得,秦致是个很适合讲故事的人。 故事已经讲完,棺木上最后一行的落款是清道光二十一年。 “你总算看走眼了一次。”肖云鹤看了一眼那个道光二十一年的年份,又很快把眼神避开,稍微懂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道光距今怎么也得过一百年了,“谁刚才信誓旦旦的说这地方至多只有六十年的?” “偶尔一次那也难免。”秦致倒像是并不在意自己的失误,他走过来摸摸肖云鹤的眼睛,“倒是你,回去拿点儿决明子泡水喝,对眼睛好。” 肖云鹤像是要避开,但实际上也没有,嘴角勾出一个细不可查的微弱弧度道:“不劳费心。” 说不清为什么,像是一种古怪的骄傲和自负,总是让肖云鹤在某些时候很难对秦致低下头来。感情的事他看得清也看不清,也许这一点模糊的坚持也说明不了什么,或许是因为他就算要怨怨的也不是秦致,还有就是和生活习惯似的那点儿精神洁癖。 “你这脾气。”他听见秦致说。 “就这脾气。”肖云鹤回敬,“那你说这些字是谁写的?” “不清楚,如果这上面的故事是真的的话,那是梁水心自己从棺材里爬出来写上去的也未必可知。不过要真是她自己写的,那未免写的也太客观了。” “啧,也许人家是大彻大悟了呢,合着你觉得她就必须扒着棺材喊‘我冤啊我比窦娥还冤啊’那才符合形象是吧?” “你哪儿来这么多歪理。”秦致哭笑不得,“要是这故事真是真的,那前前后后暴露出来的问题也不少。” “比如?” “比如梁水心现在在哪儿?是还在棺材里封着,还是这百来年间已经想到了办法从棺材里出去,大彻大悟的投胎转世,还是心生怨恨在世间为非作歹?就算不提她,梁公村现在的仪式又是怎么发展起来的?还有这些文字,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你能看懂这些字有点蹊跷。” “谁知道我触发什么机关了?”肖云鹤不太想理解秦致在这个问题上的坚持,“想办法出去才是正经,怎么,原路返回?” “那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秦致顿一顿,“况且我觉得让我们进来的目的,绝不可能只是看一个故事那么简单。”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 “开棺。” “……”肖云鹤觉得自己的面部肌肉开始不对劲了,“然后再顺便验个尸?” “有没有尸体还不一定。”秦致敲了敲棺材,“过来帮忙。” 在肖云鹤的眼里,秦致那个敲棺材的动作基本等同于告诉里边儿可能存在的那位住户“我们要暴力破门了啊”,……某种意义上还真是暴力执法的最佳典范。 至于说开棺验尸这回事儿……不知道为什么,肖云鹤就是觉得这场景放在古装悬疑剧里还差不多。 棺材的质地很好,懂行的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上好的楠木,看来当年卫家的四姨太为了保命在这上头花费的心思绝对不少。棺材很宽,至少躺一个永远不会再动的人是绰绰有余。肖云鹤本还在担心封棺的钉子怎么给弄下去,不过真上手了才发现这担心根本没必要,因为这上面根本就没钉子。 没钉钉子那开棺的难度自然就下降了不少。因为两口棺材并在一起,拉住棺盖一边往外头拽的这种方式不好施力,两个人就先把两口棺材各自先推到一边儿。棺材摆的位置也不算太高,推开之后两个人再合力在一侧朝外推,都推开一条缝了肖云鹤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们俩都没做点儿什么防护措施,万一再从里面喷出个毒气毒烟毒粉末或者干脆伸出只骨头爪子来——幸好这种情况没有发生。 不过肖云鹤也没有那么好奇心旺盛的先朝里头看一眼,两个人把棺材盖儿推开一半,秦致再走到另一边儿把棺材盖给拖下去。推掉的时候在地上溅起跟沙尘暴似的一层土,两个人灰头土脸的水平又进了一层。 肖云鹤本来还有点担心秦致额头上的伤会不会感染,不过看他自己都没怎么在意,也就没说。 两个人先打开的是梁水心的棺材,真到看的时候就有那种这样也不奇怪的感觉——棺材里没有梁水心的尸体。一想到梁水心是被推到井里淹死的肖云鹤又觉得卫思明的智商有点着急,怎么说那年头人要生活主要还是喝井水的,估计卫家家大业大的不差这一口井,不然真不知道卫思明是以何种心态面对那水做出来的饭和洗出来的衣服的。 记录上关于这个墓葬的细节多少有点儿语焉不详,但看梁水心那意思这多半也就是个衣冠冢。棺材里是一整套的凤冠霞帔,凤冠缀金花、衔南珠,做工精巧,霞帔绣赤金色牡丹图样,环佩叮当,同样巧夺天工。余下的便是一身赤色绣花旗袍和一双滚边的红色绣鞋。 旗袍的下摆处有一块很大的暗色污渍,像是不小心泼在锦绣山水上的一块污糟墨痕。时间太久已经无法断定是不是血迹,不过肖云鹤也不觉得还有其他的可能。 红色绣鞋的脚尖处坠着两颗碧绿的翡翠珠子,自然下垂保持在一种静默的姿势,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在不住地晃动。 肖云鹤看着这双绣鞋,忽然就想到温芷兰监控录像里的那一双,式样很像,尤其是边缘处的那一点刺眼的艳红和一层荧绿。 那种眼前又模糊又刺痛的古怪感觉又来了。 肖云鹤尽量避免去看那双鞋子,转而去看棺材里的其他东西。 除了凤冠霞帔嫁衣绣鞋之外,棺材里还有一个大概二十厘米见方的檀木首饰盒和一个巴掌大的红布小锦囊。秦致把盒子打开,里边儿装着一对翡翠玉镯,两根白玉牡丹的簪子和一对珍珠耳环,看样子这应该算是卫家给梁水心所谓的彩礼钱。而那个红布小锦囊里装着的则是一个长命锁,梁水心用不着这玩意儿,那估计就是从她儿子身上拆下来算是给她留个念想儿了。 这些东西之下垫着的是一块明黄色的锦缎,秦致将锦缎一点一点的从那些东西之下抽出来展开。上面的朱砂已经有些模糊和褪色,但从顶头的敕字还能看出这应当是一张符咒。龙飞凤舞的笔迹兴许还能让行家里手感叹一句笔意纵横,反正在肖云鹤这种没书法造诣的人来看毛笔字儿基本等同于鬼画符。 秦致拿着符咒端详了一会儿:“真够可以的。” “嗯?” “他也不怕遭报应。”秦致把符咒团成一团扔回梁水心的棺材里,“开另一个。” 开卫思明棺材的时候,肖云鹤和秦致不约而同的注意到了棺盖上的钉痕。 卫思明死后恐怕是正常下葬的,那当时封了棺也没什么稀奇。两个人照刚才的方法准备开棺,棺盖刚被推开一线就有一种很让人作呕的味道飘了出来,幸亏两个人都没怎么吃饭,不然凭着胃里这翻江倒海的劲头儿,两个人估计要把胆汁都吐出来才能继续干活。 这种味道和那种单纯只是尸体腐烂散发出来的尸臭几乎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肖云鹤几乎都想不到什么形容词来形容这种让人发狂的味道,非要说的话那真的只能是臭的令人发指了。秦致也受不了了,抽出一张符纸顺着棺材被推开的那一线飘了进去,半晌没有反应,味道也没有减淡,肖云鹤正想问秦致说你法术是不是失灵,爆炸声就猝不及防的响起,棺盖被气流掀起撞击到顶上的天花板被炸了个四分五裂,连带着棺材在狭小的室内噼里啪啦的下了一场木头渣子。 爆炸声响起的那一瞬间两个人就各自后退,分到室内的两边才避免了和木头渣子的亲密接触。还没等肖云鹤说话,以爆炸一点为中心就又冒出一股接着一股的黑烟,很快弥漫了整个空间。这种黑烟似乎带着很大的刺激性和腐蚀性,肖云鹤只是伸手挡了一下口鼻,都觉得手背上火辣辣的。 脱下外套暂时护住裸露在外的皮肤,在一片几乎要把人熔化的黑暗里,肖云鹤看到一个身影直挺挺的站了起来。 就是表面意思——他以脚跟为支点,像圆规画圆一样,以非常平顺的曲线画过四分之一个扇形,完全没有借助任何的外力,就这样站了起来。 肖云鹤真觉得自己已经无话可说了,神展开的太快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黑烟的属性不明,他也不敢贸然的把口鼻暴露在黑烟之中,能见度有限,又听不见什么声音他很难判断秦致的状态。一阵古怪的风吹来,将黑影身上挂着的破布直接拍到肖云鹤旁边的墙上,那是一块褪色褪的很严重的大红绸缎,还有半朵古代新郎官儿结婚时挂在胸前的大红绸花。 挡在面前的羽绒服已经逐渐发出烧焦的味道,尽量遮盖的双手也没有幸免,温热的感觉顺着手臂滑进袖口,让人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最要命的还是眼睛,因为要观察周围的状况,他的眼睛或多或少的都要暴露在黑烟之中,那种刺痛感几乎深入眼底,让肖云鹤有种下一秒就会视网膜爆裂的恐慌感。 再这样下去,他毫不怀疑自己会被活活融化在这铺天盖地的黑烟里。 肖云鹤退无可退,整个人贴在大理石的墙面上。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炫目的金光在室内震荡开来。像一条游走着的金蛇,瞬间就与浓烈的黑烟缠在一处。 肖云鹤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又感觉到背后一空,因为他几乎整个人都是在靠这堵墙支撑着,猝不及防间,肖云鹤整个人向后摔了出去。 嚓嚓的摩擦声不过持续了三五秒,石墙上裂开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就已经彻底闭合。肖云鹤从地上站起来,面前的石墙光滑平整,几乎看不到一点儿缝隙的痕迹。 非常空旷的一间石室,完全没有一点儿摆设。 肖云鹤在方才的裂口处仔仔细细的摸索过两个来回,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 渗出的血缓缓地滑过指缝,凝在指尖,一滴一滴的掉落下来。 手背上被腐蚀出许多细小的伤口,血流的不多,可似乎怎么都止不住。 ……完全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和秦致分开。 不知道是失落还是如何,瞬间被巨大负面情绪笼罩了的肖云鹤,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该死。 他妈的。 非常不爽。 肖云鹤强迫自己静了片刻,闭上眼睛,深呼吸。 忽然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肖云鹤猛地睁开了眼睛。 在房间的角落里,站着一个男孩儿。 眉毛很淡眼睛带着暗暗淡淡绿色的男孩儿,怀里抱着一只慵懒的黑猫。那只黑猫似乎完全没把肖云鹤放在心上,抬起眼睛略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把爪子搭在男孩儿的小臂上开始梳理自己的毛发。 男孩儿的声音又轻又冷:“肖云鹤?” 肖云鹤看着他,却不回答。 男孩儿一笑,促狭的神情和他抱在怀里的那只猫如出一辙。 肖云鹤尽量不着痕迹的调整到一种戒备的姿势,与男孩儿还有那只猫对视。 大约是感觉到了来自对方潜在的威胁,在状况不明的情况下,有一种本能促使肖云鹤争取在某个合适的时机先发制人。可是他并不清楚对方是人是鬼,又怕贸然行事反倒暴露出己方的缺口。 比起男孩儿,他更在意的是他怀里的那只黑猫。 肖云鹤在平时可不是个会在身上藏大规模隐藏性武器的危险分子,但是在预料到可能会有危险的旅途之前,他一般都会在身上准备着点儿什么。 大约十厘米长的锋利小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滑进他的手里。 但是从常规意义上来讲,这种东西只能拿来做脱困的工具,绝对不是一件趁手的武器。 黑猫的耳朵动了动,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扭了扭身子,从男孩儿的怀里跳下来。 它走路的样子很优雅,慢慢地在肖云鹤和男孩儿连线的中点位置站定。 肖云鹤看到它的嘴张开,而后一种刺耳的叫声从它的喉咙里传了出来。 这个密不透风的空间似乎随着它的叫声不断地摇晃起来,而后,猫和男孩儿又都不见了。 周围的墙壁开始发出一种嚓嚓的摩擦声,坚硬的大理石仿佛变化成某种柔软的物质,将猫头人身的怪物一个个地挤了出来。 一颗硕大的猫头,堂而皇之的顶在他们的脖子上,微微颤动着的耳朵,明亮到足可以称得上是诡异的一双眼睛,鼻子和嘴,还有在脸颊两侧微微颤抖着的猫须,其余的所有地方都是被寸长的毛发覆盖着。 他们的指甲很长,几乎已经超过了原本手指的长度,指甲上泛着一种灰白的不透明的死色,虽然长指甲很有折断的可能,不过肖云鹤不想抱着这一点侥幸的心理期待他们的指甲断掉来削减他们的战斗力。 也不知道他们死不死的了。 在外面的时候,肖云鹤兴许还能顾及到他们是人变的没准还有救就没有痛下杀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在现在的这种情况下坐以待毙被他们刺成筛子。危及到生命的情况下肖云鹤绝对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小刀出手,毫不犹豫的划向对方的要害。 到最后,更是毫不留情的给对方当面一击。 几乎都能听到面骨塌陷的声音。 自从远离了学生时代,肖云鹤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经历过这种群殴的架势。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似乎唤醒了脑海里某些遥远的记忆,在某个阶段里,要肖云鹤几乎全凭本能的做出攻击的动作。 直到他眼前一黑的那一刻。 被放逐的意识瞬间回拢,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侧滑落,刺鼻的血腥味儿传来,让他回返的意识瞬间又跌落到一种不可预知的黑暗中去。 从眼底深处漫上来的疼痛,几乎要肖云鹤立时干呕出来。 猫头人身的怪物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纷纷猛扑了过来。 指甲与血肉的摩擦声清晰的传来,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捅穿,更让肖云鹤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上眼前的一片黑暗来的真实。 虽然一路上总觉得眼睛的状况不对,但趋吉避凶的本能让肖云鹤存在着那么一点儿侥幸的心理,从没设想过这种最糟的可能。 他看不见了。 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他瞎了。 那一瞬间似乎连五感都一齐失去,面对着近在眼前的危险,连控制自己都变成一件十分勉强的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幽蓝色的光芒燃起,瞬间将肖云鹤整个人包裹起来。 肖云鹤看不到,却听到周围猫头人身怪物不断的惨叫声。 秦致给他的那张符纸凭空自燃,将温暖的感觉一点一点的传递过来。 肖云鹤垂下眼睛,暗金色的光芒在眼底游离交织,很快就覆盖了原本墨黑的瞳色。 铿的一声轻响,长刀已经出鞘,裹挟着的杀气让那些猫头人身的傀儡下意识的后退,不住地发抖。 在那之后,那些猫头人身的怪物经历的就是一场基于黑暗之上的最为纯粹的杀戮。 在一片冷透了的黑暗里,最终只剩下肖云鹤满身浴血的站在原地。 暗色的刀锋已经被粘稠的血液所覆盖,在静默下来的空间里,血液沿着刀身的弧度滑落下来,在地面上拖开一道长长的血线。 肖云鹤神情木然地踢开扑倒在地面上的怪物尸体,摸索着走到墙边,手掌贴上冰冷的墙面,掌心光华流转,轰然的爆裂声中将一整面墙壁破开。 胸腔闷得厉害,大脑里一片空白。肖云鹤反手将刀锋钉入地面,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秦致的声音。 急促的脚步声,然后一双温热的手过来扶住他。 “云鹤!” 肖云鹤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他,神情淡漠,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秦致似乎想过来抱住他。 肖云鹤忽然一笑,那笑容却邪乎的紧。 之后,他反手用刀锋抵住秦致的咽喉。 下一秒,他暗金色的瞳孔骤然缩紧,毫不迟疑的将刀锋送入对方的咽喉。 第十九章 肖云鹤将刀锋一点一点的抽出来。 非常缓慢的动作再加上锋刃摩擦着颈骨的声音,像一曲缓慢的凌迟。 肖云鹤面无表情的听着对方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和刻意压制着的呻吟声,抬脚把对方踹倒。 而后,踏着对方的肩膀,再次毫不留情的将刀锋刺入对方的心口。 他听到一声如同野兽垂死般的哀鸣。 “你太天真了。”肖云鹤淡漠又空洞的神情里总算浮现出一点儿笑意,却令被他踩在脚下的人不住地发抖,“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世界上唯一不可能对我出手的人,就是秦琅寰。” “你……” 那人似乎想说话,却因为血在喉咙里呛着,只能挤出一点含糊破碎的单音。 “就算你伪装出了血契甚至魂契的痕迹,该不是他还不是他。”肖云鹤忽然自嘲地一笑,“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喜欢他到一个什么程度——甚至连他呼吸的声音,都能记得很清楚。” 肖云鹤抽出刀锋,抬脚将还在地上不断抽搐的男人踹开。 男人呼吸的声音仿佛是在拉扯着一个破旧的风箱,频率越来越低,一会儿就听不见了。 肖云鹤站不住了。 就有人从背后抱住他。 肖云鹤咳出一口血,喘了口气:“你他妈的热闹看够了?” “是我不好。”真正熟悉的声音,让肖云鹤彻底放松下来。 “现在知道了?没你我他妈的也死不了。”肖云鹤把自己整个人都靠在秦致身上,任由他扶着自己坐下来。 静了片刻,肖云鹤说:“琅寰,我看不见了。” 似乎是代表着同过去的某个泾渭分明的界限,一年一年过去,包括秦致自己在内,都很少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了。 秦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把肖云鹤再抱紧一点儿。并非什么刻意的安排,只不过他赶过来的时候刚好就听见肖云鹤说的那最后一句话。他当年不是个君子,摸不清在乎和喜欢或者一句郑重其事的我爱你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些事情都是当年衡青死后他才明白的,就是太晚了。 可是肖云鹤懂,衡青也懂。 “是我不好。”他低声说。 “嗯,对,都是因为你。”肖云鹤倚在秦致怀里,懒洋洋的像是漫不经心的点点头,“当年我在阎王殿里发过毒誓,我说我永生永世都不想再看见你了,现在我真的瞎了,你说是不是报应。” “你别说了。” 秦致的这句话忽然又让肖云鹤觉得很暴躁:“我凭什么就不能说了?秦琅寰你他妈的就一自以为是的胆小鬼,你连我想什么都不想知道你哪儿来的胆子说你喜欢我?是,当初算我倒霉,不知好歹喜欢上你了就给你个机会让你捅我一刀,可那都多少年了?你早就还够了行吗你不欠我什么了。还是你觉得你终于有一天能把命赔给我了你我就都开心了?” “我……” “你他妈的少废话。如果你就为着那么一句话,那好,你不欠衡青什么——够了吗?我不稀罕你的歉疚和补偿,衡青是衡青,肖云鹤是肖云鹤,他们算不算一个人我也无所谓——”肖云鹤自暴自弃的一笑,“我可以等,等你不是因为衡青跟我说喜欢的那一天。反正我也瞎了,你要后悔还来得及。” “……你这脾气。” “真够掉价的是吧?啧。” “……其实这些天我想过了。” “嗯?说来听听。” “我喜欢你这个人。”秦致很认真的吻一吻肖云鹤的头发,“不管你是肖云鹤还是衡青。” “你就没点儿你很狡猾的自觉?” “我高兴你喜欢我。”他把手覆在肖云鹤的眼睛上送去一点儿凉意,眼睛却在看着肖云鹤身上的伤口,“还疼么?” “瞎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怀疑自己要跟你一样死不了了。”肖云鹤一笑,抬手抓住秦致的手,仔细摸索过他腕上的那道伤口,“倒是你,割腕有瘾是怎么着?闷声不吭的以为是自己变形金刚换个零件就成了?这就准备欺负我看不见了?” “又不是大事儿。”真的只是因为划破手指的出血量太小而已。 “啧。”肖云鹤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诈尸的那个呢?解决了?” “被人设计了。” “嗯?” “最终目的恐怕就是要我们开棺,开了棺之后没准咱们两个就得交待在这儿。” “一箭双雕。” “嗯。” 秦致理了理肖云鹤的头发,这才有闲心去环顾一下四周。被自己打包扔在角落里的骨头架子可以暂时不提,被震得满地都是的不规则的大理石碎块儿也可以勉强说是逃生需要,秦致把目光停在那一堆身首分离的怪物尸体上,叹了口气,抓过肖云鹤的手将掌心相对,缓缓地把平和的气息传递过去。 “你干什么?”察觉到秦致的动作,肖云鹤问。 “我怕我变成鳏夫。”秦致从肖云鹤的手中抽出长刀,设法让它回到肖云鹤的体内,“你太乱来了。” 肖云鹤真想知道秦致到底是怎么面不改色的说出前半句话的,只不过他真的有点扛不住那种趁虚而入的疲倦的昏睡感。 一是为了把话说明白二是因为不想示弱,肖云鹤刚才一直是靠着衡青的灵力在撑着,但毕竟他曾经入过轮回,驾驭起来以往的灵力肯定就不如当初那么得心应手,又因为事发突然没有掌握好那个度,此时难免会觉得精疲力竭。 “跟你学的。” ……某种意义上这似乎也是实话。 “咱们先出去再说。” 秦致正准备背起肖云鹤,却从半蹲着的视角里看见一双破旧的帆布鞋。往上看去,一张平平无奇的男孩儿的脸,短发,细碎的刘海儿却挡不住那一双淡淡的眉,眼睛是暗暗淡淡的绿色,散发出一点儿稚嫩又冷清的神气。 男孩儿怀里抱着的那只黑猫有气无力的耷拉着脑袋,男孩儿伸手挠了挠它的耳根,它才像是勉为其难的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卫思明是你解决的?”男孩儿的声音又轻又冷,“你真厉害。” 肖云鹤闻言又有点清醒了,辨别出男孩儿的声音,本来想开口说话,却被秦致拦住。 “你也一样。”秦致回应道。 “是吗?” “你要理解为礼貌也可以。”秦致看着他,“梁水心棺材上的那些字是你写的?” “不是我,但是我看得懂。”男孩儿在一块儿还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来,“那些是我的曾祖父写的,他说总有一天这个故事应该被人知道。我很抱歉伤害到你朋友的眼睛,但因为我跟别人打了赌,在这件事里不到最后我不能出面,所以只能采取这种不很妥当的方式,还希望你们原谅。” “那他的眼睛能恢复么?”比起别的秦致还是更关心这个问题。 “可以的。如果你们能出去的话,村子后山上有种长得和猫耳朵一样的草,每天用它熬汤喝的话,差不多一个月就能恢复。” “可是之前想杀我的也是你,你就不打算说点儿什么?”肖云鹤觉得自己有点儿听不下去了。大概眼睛看不见真的能提升听力的灵敏度,男孩儿甫一开口他就听出了这是在石室里抱着猫的那个男孩儿。 “那是和别人打的赌,不过我很感谢你为我们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明明是你召唤他们出来的合着你是为了让他们送死的是吧? 男孩儿似乎不觉得自己的用词有什么不对:“他们都是叛徒,本来就该死。” “是吗?” “是。”男孩儿点了点头,又说,“我叫梁小松,你们要是能回去的话可以问问莫柏青,也许他还会记得我。” 说到莫柏青的时候,梁小松的神情里总算浮现出来一点儿轻快的笑意。 而梁公村在日后经历的曲折,则在梁小松的叙述里补充完全。 当年卫家四姨太为了保证自身的安全,便听从了高人的建议大肆操办了一场冥婚。卫家家大业大,就算支付了给高人的报酬再加上仪式里的一系列花费之后也是绰绰有余。高人走后卫家就剩下四姨太独大,赶走了梁水心的儿子之后四姨太便成了卫家名副其实的女主人。四姨太当时不过才二十五六的年纪,年轻貌美不甘寂寞,夜夜笙歌每日聚众玩乐,着实逍遥了一阵子, 卫思明当家的时候因为经营手段不错,每做一笔生意便有大笔银钱入库,倒还受得住他这几个小妾时不时地奢侈个一次两次。如今卫思明已死,卫家再无进项,没了卫思明在上头压着四姨太花起钱来更是大手大脚,这样坐吃山空下来,很快卫家的家产就被挥霍的差不多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四姨太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自然不甘愿再做回还不比原来的平民百姓,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时不时地就拿下人出气。下人没有工钱拿还要日日受着四姨太的打骂,苦不堪言,有几个人就联合起来暗中商量了一下,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一起向四姨太请辞。 四姨太哪里受得了这个,尤其是请辞的人里还包括她素日来贴身伺候的丫鬟春香,一怒之下,四姨太当即就叫来几个彪形大汉把这几个人捆了扔进了后院柴房,她自己更是亲自上阵赏了春香二十个耳光。 当晚四姨太因为伺候丫鬟的茶水准备不合心意又发了一通脾气,一想到被关在柴房里的春香更觉得恼火,便又吩咐了人说柴房里的那几个打死了算完。命令一下便有人奉命拿着棍棒去了,不料那几个人事前就商量过请辞不成便一起逃走,四姨太派过去的人正好和准备逃跑的他们撞上,争执中,有人手里拿着的油灯被掀翻在干草上,火苗一窜就窜的老高。 卫家后院柴房里只有一口井,当年还因为淹死了梁水心用一块儿大石头封了,如此救火不及便只好各自逃命,当晚风借火势,很快就席卷了大半个卫家,四姨太在房中被烟呛醒的时候火已经烧到了房梁上,她本来想跑,谁料那根房梁突然落下,直接把她压在了下面,四姨太大喊大叫都没人来救她,很快房梁上的火就烧到了她的身上,四姨太就这样一命呜呼了。 一夜之间,原本鼎盛的卫家就被烧成了一片废墟。 说来也奇怪,那天晚上的大火里,只有一个丫鬟逃了出来。 这丫鬟当初原本是卫思明特意指派来照顾梁水心安胎的其中一个,当时只有她觉得梁水心很可怜对她多有照顾,梁水心生过孩子变得疯疯癫癫了之后也只有这个丫鬟还偷着去看过她几次。丫鬟见只有自己一个人活了下来便知道这是梁水心的恩典,便四处寻访梁水心儿子的下落,找到后将卫家的惨事尽数讲给他听了,并一直像照顾亲生儿子一样照顾这孩子直到成年。 梁水心的孩子也乖顺懂事,这些年来一直待这个丫鬟为母。这丫鬟临死前说你应该回乡去祭拜一下你的母亲,那孩子便带着妻儿回去了,祭拜过后不知道生了怎样的心思,便又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话便又回到梁水心这里,当年高人自恃法术高强就没有散了梁水心和那只黑猫的魂魄,只是把二者用法术镇住了事。等到卫家家败几乎所有的人都被烧死,这块土地上的怨气深了,总算给了他们挣脱束缚的机会。但无奈时间耽搁的太久,梁水心的魂魄已经和黑猫的融为一体,而当初梁水心为了杀卫思明还曾经跟他有过一夜云雨,便又就此在墓内生下了一个半人半猫的怪物,大概是魂魄相融有违天道,在生下这个孩子之后,梁水心和那只黑猫的魂魄就一齐散了。 绣花旗袍上的那一块血痕,便是梁水心分娩时所留下的。 那半人半猫的怪物继承了黑猫的灵力,因为平日里也无所事事便在墓中勤加修炼,不出几年,便由半人半猫的怪物变化成一个抱着黑猫的小男孩儿。 梁水心的儿子听了养母临终前的话回到了卫家的旧址,自然而然的遇到了这个男孩儿。 男孩儿本身有些法力,让梁水心的儿子看的很是惊奇,前事述尽,再加上他们也能算得上是一母同胞,一想到昔日的仇人已死母亲的墓又在这里,因为血缘的牵引,梁水心的儿子便选择在这里安家。经过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他早就对在幼年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亲没有了半点儿情意,本来想为母亲修一修坟让她不再与卫思明合葬,但那男孩儿劝他说卫思明的棺木中恐有蹊跷引来祸患,才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梁公村已经发展成了一个颇有规模的小村。当年的当事人已死,这故事口耳相传的便被误传成了另一种面貌,说是与猫同命可以延年益寿永葆青春。之后又有一个游方道士来到这里听说了这个传说,也不知道钻研了什么,先用一些小法术笼络人心,而后就在村子里宣扬一些神神鬼鬼的论调,便有人开始养猫准备临死换命了。 不仅如此,他还着手改建了梁水心和卫思明二人的合葬,先是将主棺室迁到地下十余米开外,又修建了前室侧室里的种种机关,将这个地方改名为千猫冢。一旦哪家死人了,同意的便将尸身要来,不同意的便偷偷盗取,暗中迁到墓室里来研究他死而复生的法术。 这个道士最终也没有完成他长生不老的梦想,抗日战争爆发,他被流弹击中,很快就死了。这些衣钵就传给了村子里自愿当他徒弟的一个人。如今梁公村主持仪式的那个女人,便是这个道士的徒孙。 而当年那个半人半猫的孩子长大后也曾结婚生子,但因为人猫相合的命数毕竟有违天道,他活了不到三十五岁就一命归西了,而他的后人普遍也比较短命,但因为是一代一代与人成婚无意中又把命格扭转回来些许,他的后代倒是都比他活得长些,但也没有一个是活过五十岁的。 梁小松便是这一支的子孙。他的祖父因为战争耽误了成家,到去世的时候只有他母亲一个女儿。祖母伤心过去也跟着祖父去了,只留他母亲一个女孩儿独自长大。母亲没有父母的教导长大后喜欢上了一个有夫之妇,便是梁小松的父亲,他们偷情后母亲生下了梁小松,他父亲当时不认,过了几年梁小松的母亲生病死了,梁小松的父亲才把他接回到家里来。 因为家里已经有两个儿子,梁小松父亲的原配妻子也很看不起梁小松这个私生子,梁小松在这个家里就很不受重视,九岁那年在冒雨回家的路上,因为意外就死了。 死后他无意中接触到了曾祖父那个年代的往事,潜居墓里,自身体质的缘故分化出一只黑猫,与他形影不离直到现在。了解到这些事情的梁小松,自然也不能容忍村民为了一己私欲对他们先祖的恩人兵刃相向,况且人猫命格相融的最好例子就是他的曾祖,可他的曾祖却也因为命格早死,可见换命一说的荒谬。 但梁小松毕竟是人死后成鬼,死的时候年纪尚小这么多年也没有修炼过什么法术,力量有限,便一直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 直到这次。 “我跟他打了个赌也做了个交易。我骗你们入墓,你们死了他帮我毁灭这个村子;你们没死,自然也不会对这个村子坐视不理。你们之间的恩怨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管。” “那温芷兰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想绝后呀。”梁小松说,“他说他可以想办法让人怀上我的孩子。正好姜凯博和温芷兰生不出孩子,温芷兰又很想生,那就让她怀我的孩子好了。可是那个孩子却被人给抱走了,如果不是因为你们两个就要过来了,我会先把那个孩子抱回来的。” 温芷兰的孩子没死算是解决了沈恒那边的一个谜团,不过即便这个孩子没死,照目前的情形也是决不允许温家的人或者姜凯博再养下去了。当时温芷兰枕头下的那只红色绣鞋多半是她为了怀孕自己求来的,卫思明的情况和姜凯博很像,都是很多女人却没有子嗣,也许当年梁水心怀孕真的有什么蹊跷,这一点蹊跷也让温芷兰就这样顺利的怀孕了。 谁知道她怀的却是个怪胎。 梁小松讲完这个故事也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也许是几十年来他已经孤独的太久,十足的孩子心性,还愿意跟陌生人分享一个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故事。 梁小松说完,抱着那只黑猫站起来,朝二人鞠了一躬,转身消失在墓道的尽头。 秦致扶着肖云鹤站起来,还没等站稳,肖云鹤手畔的长刀便又铿然出鞘,冷冽的刀锋直指向黑暗中虚空的一点。 肖云鹤漠然道:“夜睿,你给我滚出来。” 秦致早先便已察觉到夜睿的气息,只不过夜睿不动,他也不动。 以虚空中的某一点为中心慢慢卷开一个巨大的漩涡,虚无缥缈的另一端传来一把带着笑意的清朗男声:“哎呀,没想到多年不见,师兄还是如此的耳聪目明。” 第二十章 “你想死就直说。” “不是我说啊师兄,你也不看看眼下这情形,到底是你死容易还是我死容易。”夜睿从漩涡里款步走出,描金的扇骨一抖嗤的散开绢白的扇面儿,“瞧我这记性,忘了师兄已经看不见了,我先这儿陪个不是,还望师兄不要见怪。” 夜睿一身墨蓝色的宽袖长袍,腰间系着一根素白腰带,长发挽起,用一根白玉簪子斜斜签着。俊秀的眉眼里带着一点儿痞气,正带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朝两人看。 说罢又拱手一礼道:“秦少爷,好久不见了。” “你来干什么。” “叙旧,顺便来给我倒霉的手下收尸。”夜睿啪的一声合上扇面,用折扇轻轻带过近在咫尺的刀锋的同时,又踹了一脚方才被肖云鹤二刀毙命的那个仿品,“我说师兄你哪儿来那么大脾气,没事儿就动刀子的,多不吉利。要是我说这玩意儿你干脆就别带在身上了,你们俩都互相捅过一刀了,还留着它当定情信物不成?” “这好像跟你没关系。”肖云鹤冷声回应。 “做师弟的理应关心师兄不是?你们两个还能遇到我多少觉得有点意外啊。当初总觉得没借秦少爷的手灭了师兄你以后会有点儿麻烦,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那你以后会更麻烦。”秦致沉声道,“夜睿,我未必就不能杀你。” “那我可真是要提前做好准备了,不过秦少爷啊,这次你要是再反水一次,你说师兄会怎么样?” “你就别费心思再提以前的事儿了。”秦致伸手把肖云鹤的刀锋压下去,静了片刻忽然一笑,“我说过我喜欢他,你觉得这够不够?” “秦少爷。”夜睿看着他,“瞧你这话刻薄的,真让我这种单身青年无地自容。” “那你就滚。” “瞧我这不被待见的,索性话就直说了吧。”夜睿哗啦啦的把扇子一展,“那阵我要不了多少日子就能破了——希望到了那个时候呢,你们两个别让我太失望,要是你们在那之前就给我死了,未免就太无聊了。” 战书下完,夜睿抬手在半空中劈开一道裂缝,袖中长鞭一卷卷过那具尸身扛在肩上,忽又笑道:“秦少爷,别以为你真死不了,恐怕你都不知道你身体里的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定时炸弹似的,你要靠它保命是不是悬了点?” 说罢,夜睿回身跳入到那一片虚空之中,肩上扛着的那具尸体露出半边脸来,让秦致“嗯?”了一声。 “怎么了?” “张琏,张衡之的儿子。” “他果然跟了夜睿。” “别管他了。”秦致说,“上来,我背你出去。” “……你以为我是大姑娘?” “不是大姑娘就不能背了?上来。真等你自己走出去估计咱们早就饿晕了。”秦致不由分说把肖云鹤背着,“你休息会儿,醒了就出去了。出去我去后山给你找那个草,你要是就这么瞎了,你们沈组估计得跟我拼命。” “他就想着压榨剩余劳动力了,你管他干嘛。”既然不用自己走肖云鹤也就不挣开,“就算不瞎也还一个月呢,让他们干活儿去。出个差出成个残障人士,我就多余来。” “还有我呢。”秦致说,“回去了是我搬过去还是你搬过来?” “我说要跟你住一块儿了?” “你是没说。不过纳税人思想觉悟高准备积极供养人民警察,记得叫你们沈组给我发勋章。” “他不抽你就算好的。不对,你不一样,你注意看过没有,他每次看见你都跟发现金子似的。” “那就介绍我当个编外?” “你以为警察那么好当。”肖云鹤的声音慢慢低下来,“加班儿也没工资。” 察觉到肖云鹤睡了,秦致眼底的那一点忧色才漫上来。 夜睿今天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出现,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知道自己现在杀不了他,不然不会这么大胆的还以真身的身份出现,要真是能杀他,就他现在这游魂状态一刀下去不死也是个重伤。他撂下的最后一句话更让秦致有点隐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活那么久,可是夜睿似乎知道,要夜睿不是故弄玄虚的话那他手里真的就拿着很大的一张牌。秦致其实挺想让舒良平算算夜睿的行踪,可担心的事情太多,还是没有。 这才发觉出自己的贪心不足来。 他等这一天等了很多年。 他们能重新在一起的这一天。 从片刻就好——变成奢求永远那么长。 就像他说的一样,是肖云鹤还是衡青都不重要,他喜欢的只是这个人,无论同衡青的记忆还是同肖云鹤的记忆都是跟他这个人的,如果肖云鹤不要那份歉疚,他可以换个方式去对他好。 就这么简单。 他只是怕肖云鹤不会再回来,可现在的结果他已经觉得很好,也不求锦上添花。 秦致背着肖云鹤慢慢地走过墓葬的两个侧室,穿过前堂,顺着墓道一步步的走上去。 他们两个之前摔下来的地方应该是接近于墓葬的后方,这就意味着他们要出来就一定要穿越整个墓葬。墓葬这么多年来恐怕还有人在一直暗中扩建,不然不可能出现还算得上是有标志性的不锈钢和水泥,但这一切恐怕都会随着这个村子的湮灭而消失无踪,无从查起。 秦致顺着墓道走上去,看见的是梁公村那块涂了朱砂的界碑。秦致抬手看了一眼表,下午五点,冬时令里这个时间太阳已经开始西沉。秦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摇晃了几下等待信号恢复,两个人并排靠着那块儿石碑坐着,肖云鹤在睡,呼吸声很均匀。 两个人身上都多处挂彩,灰头土脸的简直就像是出土文物。先前秦致隐瞒了身上几处被诈尸的卫思明挠出的抓伤,血透了他穿在里头的那层衬衣,好像是最近这么艰难曲折的痛感的神经线都的都断掉了一样,秦致也没觉得怎么样,他不担心死,就是担心感染什么的,进医院太麻烦。 本来他以为卫思明的棺材是来卫家驱邪的那个所谓高人动的手脚,后来又觉得不太像,到如今也分不清是后来的那个道士或是夜睿或者干脆就另有其人。至于说梁公村,他相信就算自己不插手梁小松自己也能有妥善的处理。至于说A市那边的案子,莫柏青为什么会牵扯进来相信报出梁小松的名字之后一问便知;温芷兰的案子基本也算是破了,求子心切走了旁门左道最终还是祸及自身,虽然尸体走失的过程仍然存疑,但是这件事夜睿既然参与了他就绝对不会是个单纯的看客,张家兄弟既然在他手下就不会被白白搁置着,推测一下也未必不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做的;至于说温芷兰的那个孩子,既然梁小松都承认了这个孩子没死,那医院方面就一定是人为的掉包,按照这个方向查下去相信以沈恒的效率不出一天就能出来结果。 然后就是一个月之后的事—— 温芷兰一案在重案一组恐怖的效率下仅用了六天就宣布告破,姜凯博当初定下的那个半个月的破案期限在一组众人看来真是打了姜凯博的脸,不仅没起到摆架子的威胁作用反倒是变着法儿的帮着一组扬名立万。温芷兰尸体失踪的真正理由写不到结案报告上去,最终含糊了一下语焉不详的被推给一个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尸体倒卖团伙,随着一个月后姜凯博因为贪污受贿被从现有官职拉下马之后,就再也无人过问。 袁洪霞儿子的手术如期进行,手术的过程非常顺利,医生说不出意外的话能恢复得很好。在袁洪霞儿子情况稳定下来的第二天,袁洪霞被警方以倒卖婴儿的罪名逮捕,在警局的审讯室里,提前两天就进来的苏医生正在等着她。 自从某天晚上过后,翟维阳家附近就再也没有听到奇怪的猫叫,让他一度认为那几天的猫叫声都是自己的幻觉。不过就在这之后不久,翟维阳就在警方的要求下去警局接受了调查,知道这件事瞒不下去了便对警方吐露了实情。当他得知这个孩子并非是那个护士声称的那样,而是政界高官的独子的时候他感到非常的震惊。姜凯博执意要要回孩子,翟维阳只能请求给自己一个缓冲期让他好好对妻子解释清楚,但这一切都随着姜凯博的落马发生了变化。温家老爷子和老太太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大概是因为翟维阳的妻子让他们想到了已死的温芷兰,姜凯博既然已经不在了,他们老两口一想自己年纪大了也照顾不了孩子,便不怎么争了,便说这孩子你们养着就好。正好翟维阳的妻子也是父母双亡,从此翟家成员新添了妻子的干爹干妈,名义上是儿子的干姥姥和干姥爷实际上却是真实的血缘维系。 莫柏青才算是真的无辜躺枪,但这之后的事儿也不免引来一场官司。何其昭牵线找来了莫柏青做律师的前妻,金牌律师在法庭上一开口立即力压全场,将医院和莫柏青的声誉损失降到了最低,就是因为这个变故,据说莫柏青和他的前妻已经有了复合的迹象。莫柏青虽然没借此成功的升上副主任,却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找回了爱情。 左层云的死讯在小说界引起了轩然大波,报纸上发表的公告是外出采风期间不慎失足坠亡。悼念活动举行了好几场,左层云以往的小说纷纷重印加印引起了又一波销售狂潮。秦致和肖云鹤带回的笔记本里的内容被编辑姑娘加以整理重组之后被以左层云遗作的名义出版,干完了这件事儿姑娘估计是觉得睹物思人太过伤感就从出版社辞职,转职到一家文学网站当频道编辑。工作没见得清闲多少,反正一周固定约乔源出来吃一次饭,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恋爱。 此时此刻,负责接应的当地小警察几乎是哭着扑过来的:“我总算找到你们两个了你们两个再没消息我就要被我们头儿给拆了!” 秦致背起肖云鹤,朝着不远处的警车走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身后隐约传来一阵阵的巨响,像是某个深埋于底下的建筑轰然倒塌,如同推翻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引发的连锁效应一般。 秦致回头看了一眼,在傍晚绛色的落日余晖里,他仿佛看到梁公村的一切建筑在慢慢地溃散陷落,时间一点点地倒退,将这片土地逐渐化为最初的旷野。 湘西秀美的山水在这片土地上投下暗色的影子,像一位婀娜女子朦胧的剪影。 而在依旧平静的大地之下,塌陷的墓葬之间,穿着红色羽绒服的男人,从角落里坐了起来。 卷四·猫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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