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属性分类:现代 校园生活 未定 正剧 关键字:张晓恩 方逸平 移情别恋 一个关于移情别恋的故事。非换攻换受,就是单纯地,爱上了另一个人 序 不远处湖心亭的桥上有人扔着石子,一下一下打着水漂,水波弹荡间一圈圈同心圆扩散开来。张晓恩坐在湖畔放空,不知名水鸟掠过眼前,就算在这里曾度过六年的时光他依旧喊不出它的名字。 六年里,他见过成功湖畔的春夏秋冬的景色,具体很难描述,眼前碧绿的湖水与岸边倾身垂落的树叶如同往昔,直到今日不曾有过改变。 啪啪——水漂掠过,他移开视线转而盯着身旁的鸽子,圆滚滚的鸽子背对着他大摇大摆地走动,张晓恩有一股冲动想踢它屁股看看它会变成落水鸽还是飞起来。 啪——啪——又一阵水漂掠过。 啪——又一阵水漂掠过,等到张晓恩终于发现水漂是冲着自己来时,一抬头发现有人对着自己猛挥手。 他一看清楚那个人就愣住了,对方快步朝自己走来,才一晃眼间人已经在岸边。他急忙站起身,那个人又喊了一声「张晓恩。」,嘴角带笑双眼弯成了两道弧。 张晓恩觉得是姿势性低血让他有些头昏眼花,喊了一声:「方逸平。」 方逸平一伸手搭在他肩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你……」顿了一下,两个人同时开口同时沉默。 沉默没有多久,张晓恩先开口了:「嗯,是说,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上礼拜,你呢?」 「我?我一直在台湾啊。」 「是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方逸平笑了:「我记得你毕业了。」 「毕业了,」张晓恩点点头,「回来走走。」 「我也是,」方逸平微笑:「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你,你没什么变。」 张晓恩也没想到,从方逸平出国念研究所到今日一转眼就是三年了,再次见面竟然是在学校的湖畔。他的变化不大,一身轻便的打扮走在校园里画面十分和谐,和过去没什么不同。 当方逸平说自己没什么变时,张晓恩本能地感到怀疑;但随后他听见方逸平说:「你等下有空吗?不如一起去吃饭」时,他发现自己还真没什么变。 「好,要吃什么?」 「这应该问你吧?」 「那,要吃这附近,还是远一点的地方?」嗯,说起来他好像才是比较熟悉的那个人。 「这附近好了。」 「要吃哪一类的?」 「我没差,可以坐久一点的地方就好。」方逸平盯着他,眼底的笑意藏不住,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 在前往校门口的路上遇见了好几个熟人,有张晓恩实验室的学弟妹也有他们共同的大学同学,方逸平看起来心情更好了,据说毕业后回学校发现还有人认识自己就代表你毕业得不够久,以前张晓恩很不喜欢走在校园里到处都会遇见熟人,现在却分外想念那段走到哪都有人跟你打招呼的时光。 离开之后才知道这里有太多让他怀念的事物,像是那一片草地,星空,和与他分享星空的人。 一 考上大学那年张晓恩离开生长多年的城市来到新竹,安置好住宿送走父母的那一刻,他迫不及待地趴在床上滚了三圈,庆祝自己迎来自由的空气。这时候室友回来了,他们打了个招呼,理所当然地相偕外出晚餐。 跟他同住的室友在北区迎新时就见过,高中还同校,还在校时就打过照面,这说巧也不巧,科系的座号和室友本来就按地区排。 他就在十八岁半那年迎来异乡生活,和他生命中第一个男朋友。 是,男朋友,他是同性恋。 「太好了,你终于讲了。」出柜的当下,妈妈很欣慰。 「我们怕你跟阿汤哥一样,他根本就疯了。」其实很关心演艺圈动态的爸爸说着,边往茶杯里吹了一口气。双亲语气淡定的像是讨论今天的天气一样,虽然那是一个狂风暴雨全市停班停课的台风天。 就这样张晓恩出柜了。 他想,身为么子的优势就是父母会比较放任,相对也比较自由;尤其当他一个哥哥继承父母的衣钵当了牙医、同时结了婚满足父母抱孙女的心愿后,这对夫妻自觉什么都不缺了。 而他的两个哥哥在知道了这件事后,难得地达成了共识:「该不会是因为我们从小对你的呵护,让你感受到男性的美好你才变成同性恋的吧?」 嗯。这一刻他回想生命中那些名为「呵护」的点滴,包括带着他到二米深的泳池里骗他说是儿童池要他游到对面去,还有带他爬树说要捉独角仙结果放他一个人在树上大哭,当然还少不了各式各样的跑腿工作,不胜枚举。 回想两人十多年来的「呵护」,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的哥哥们,最后幽幽吐出一句:「我是gay,不是瞎子。」 后来哥哥们说:张恩恩,我们想看你的男朋友。 虽然被哥哥欺压惯了,但这个要求张晓恩抵死不从,他只告诉他们自己的男朋友是同学,其他什么都没说。 那个人叫做杨昕,是张晓恩的同班同学。 据说gay都有种发现同类的神秘G达,据说这种东西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他也是在很多年之后才渐渐掌握这项隐藏技能。张晓恩把G达理解为人的大脑对于所见的事物进行的快速分析,这种下意识的分析过程不一定每个人都会察觉,这就是大家常常说的直觉。 他相信自己的理论是对的,证据有二:第一是他的G达是在若干年后认识了几个圈内人才逐渐开启的,第二,不只gay有G达,认识很多gay的女生也有G达。 在大学时代张晓恩的G达没有开发,为此他纠结了一阵子,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对同班的杨昕有好感。 后来是杨昕发现他的,以同学的名目做掩护,在新环境的催化下他们以非常快的速度亲近;他已经忘记对方如何给予暗示,总之,两人秘密地交往了。 张晓恩他没有想到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有好感的人是GAY,有好感的人也注意自己,没有事情比这更美好了。杨昕的外表带点神秘感,带点距离,很迷人,让人不住被吸引。 后来他才知道他们是彼此第一个对象。 这让张晓恩很意外,因为这个人很英俊,有着让人难以抗拒的神秘感,高中三年读男校,很难想像他没有与人交往的经历;但后来,他也知道原因了,杨昕会主动地喜欢人,外在行为上却很被动,只有过几次无疾而终的暗恋。他们能够在一起看似自然而然,张晓恩却怀疑是自己的好感太明显而让这段过程加速。 新环境的催化很可怕,荷尔蒙的分泌叫人难以抵挡,开学只过了两个月,系上两班上有了五对班对,喔不是六对,杨昕和他当然没有公开。 秘密班对认识一个月开始交往,然后地下交往了两年,然后然后,时光飞逝,到了大三,张晓恩恍然惊觉一件事:班对只剩下两对(包括他们),其馀的都在这两年间四散漂流,最快的一对不到三个月后就分手了。 「因误会而结合,因了解而分离。」用这句话来诠释这样的状况再适合不过了。 爱情的开始建立在冲动和盲目,包容和理解才能延续它的生命,两块有棱角的拼图彼此磨合才能贴得紧密。 他想过:自己和杨昕的关系终究是太快了。 没有深入的认识彼此,两个没有恋爱经验的人忽然间却必须花大部分的时间在彼此身上,热恋期没过问题就接踵而来。 他和杨昕有过许多争吵,冷战,和好,最久的冷战持续三天。争吵常发生在两个人对于同一句话的理解不同,刚开始,最让张晓恩无法忍受的是杨昕的时间概念。 有一次,他们约晚上八点在校门口见面,那一次杨昕在七点半时传简讯说可能要等到八点多他才能到。 于是八点十五他站在校门口等。等到八点半时人还没出现,他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而杨昕一直到八点四十五才出现。 「你搞屁啊现在都几点了。」 「我简讯说我八点多到啊。」 「我靠现在都快九点了!我从八点十几分就在这等你我等了半个小时!」 「八点多……就八点三十四十啊。」 「那叫做快九点!你去问问看谁的八点多是八点四十。」 这是一件小事,说清楚就可以避免,但那一次他们吵得很凶,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杨昕出门总是拖拖拉拉,上一刻他们在msn上说好出门去吃消夜,当他敲了讯息说自己要出门了,却总是在到了校门口才发现对方刚出门,然后就是十五二十分钟的等待;这样的状况他起先是忍耐,忍到后来一次爆发,把一个本来可以好好沟通的小事酿成了争吵。 杨昕觉得很无辜,他不知道张晓恩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也不觉得自己有错,自己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他说张晓恩不可理喻,这让张晓恩更生气。 他们会因为这样冷战几天,然后又和好。 张晓恩为此检讨过自己,的确杨昕说得对,他一开始没有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累积逐渐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到最后爆发的情绪一股脑地宣泄在杨昕身上;而杨昕原先以为理所当然的事这时却成了罪大恶极,他觉得自己无辜,最后当然演变成争吵冷战。 后来杨昕对他道歉,说自己以后会改正自己的习惯,张晓恩一听心又软了;他一方面在冷战后觉得愧疚,一方面又觉得「凭什么别人要为自己改变多年习惯」,于是他告诉对方没关系,这件事自己也有错。 那次争吵后杨昕过了一段守时的日子,只是一阵子后,开始又故态复萌,但这次张晓恩学乖了,要出门时就直接约在杨昕宿舍门前,他人到就打通电话等杨昕出门。 类似这样的大事小事很多,总结起来就是两个人常常沟通不良,对同件事、同一句话有截然不同的理解。 每次吵架后他都会想:他们不适合。 但这个想法通常只持续几分钟,重新见到对方后他又心软了。 张晓恩不是那种会轻易说分手的人,而且他们两个人都有些离不开彼此。与新环境的热恋过了之后就是人在异乡异地的疏离感,长期面对不熟悉的人群让他开始需要体温,需要陪伴;大学的同学不比高中,身处的环境无法让他们发展紧密的同侪情谊,你必须有所取舍,系队的朋友与杨昕是他花最多时间的对象。 尤其是杨昕,这两年他们已经花了太多的时间相处,占据了彼此生活的一大部分,要是抽离,他的生活就会硬生生空了一块,他的身旁也不再有温度。 有时候,他弄不清楚自己是喜欢杨昕还是需要他的体温。 他们有时候会睡在一起,每当周末他的或杨昕的室友不在宿舍时,他们会躺在一张床上,他和杨昕喜欢这样拥抱着感受彼此的体温。 但是到了晚上他却常常睡不好。 有时候半夜醒来,他侧过身,就着微光凝视杨昕的睡脸。杨昕很英俊,最美的是那一对浓眉和深邃的双凤眼,虽然此刻见不到它的神采,但是睡着的杨昕五官更协调柔和。 对着这样的容颜他却很困惑,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和杨昕现在的关系就像湖,灰蓝色的湖面平静无波,看不清深浅,看不清底下蕴藏的究竟是什么。 方逸平的出现就像在湖心丢了石子,让这个困惑随着泛起的水波一阵阵扩大。 二 「去宵夜街吗?」方逸平的声音将他从回忆唤起。 宵夜街吗?张晓恩想了一下,那里能久坐的地方,食物都有毒。 所以他问:「要不要去一十六区?」。 方逸平有点惊讶,「那家还有在开?」 「放心生意好的咧,而且暑假人应该会比较少。」 「那就去吧。」 一十六区是这附近少数不错的餐厅,从张晓恩进大学以来就一直开在校门正对面,位置很好价格对学生而言却不友善,他自己也是直到工作后才偶尔来几次。 两人到了餐厅,坐定位后他把菜单递给方逸平,对方却摇摇手:「你决定吧,这家我只来过一次,不知道什么好吃。」 他喊服务生来点了几道菜,说:「先这样,不够再点。」 服务生离开后,他发现方逸平盯着自己笑,说:「我发现你点的都是我喜欢的。」 张晓恩困惑:「不然要点你不喜欢的吗?」 同学四年他们少不了聚餐吃饭,他当然还记得方逸平喜欢吃什么。而且,点菜时适当地点一些对方喜欢的东西不是礼貌吗? 他搔头:「还是有什么菜是你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的?」 方逸平笑弯了眼,说:「没有,我还是喜欢一样的菜。」 这话让张晓恩莫名地局促起来,对方话里的意思他不敢多想。 席间张晓恩本来有些小别扭感,随着菜一道道上,两个人也逐渐聊开了。 他们聊到方逸平在国外的生活,他在那里读了两年书,工作一年,最后半年里他投了几封国内履历,确定替代役的名额录取后就回国了。 「那里的资源多,很多计划庞大到很难想像,但也没有到那么庞大,有很多优秀的人才,但……也没有那么优秀。」 「我怎么觉得你说的话有点自相矛盾,」 方逸平微微皱眉,似乎想着该怎么解释。 「总之,我身边的同学,我感觉他们其实没有真的那么强,不过留在那里发展机会很多,这改变了他们」 张晓恩问:「那为什么不留在那?」 服务生这时候上了一道古瓶蒸,他推给方逸平,点这道菜是因为方逸平喜欢,他自己没什么好恶。 方逸平帮两人各倒了一小杯汤,说:「我本来就只是想出去看看,待个几年就回台湾。」接着他喝了一口汤,说汤不错,又夹了几块料给张晓恩。 张晓恩喝了一口,发现汤真的不错。 再聊到张晓恩的近况,他毕业后因为工作关系平时往来于新竹和大台北地区,目前是研发替代役第二年。方逸平听了他的工作内容,说:「我记得你之前修的都是材料和制程的课,现在是转换跑道了?」 「算是,」张晓恩说,「其实差不多大四就不碰材料了,绕了一圈还是回去写程式兜电路,物理冶金什么的算是白修了。」 方逸平说:「我也差不多,那时候觉得material有实在感,看得到摸得到,比起每天在那里0110010的具体多了,但最后发现我的天份其实在那里。」方逸平摊摊手。 意思是是有1010的天分吗?张晓恩忍不住想歪了。 「我们班的人你还有连络吗?」 「有连络,主要就那几个系羽的,还有室友。」 「这样,你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没有,租给别人了。」提到室友,张晓恩想起一件事。 「下礼拜五大仁和威宝他们晚上约吃饭,你要跟吗?要的话我跟他们说一声。」 「一定要的。」方逸平用力点了点头。 大仁和威宝是张晓恩大三大四时期的室友,其中大仁和他当室友直到研究所毕业。 升上大三是大学生活一个重大的转捩点。 大一大二的科目都是系定共同必修,大三的科目开始分为不同群组,乍看之下课变少了,压力却更重了;认真的人会多选几门课跨群组,甚至有人已经开始考虑研究所的事。 专业科目之外,生活上最大的改变就是住宿了。 学校的宿舍不够所有的外地生住宿,只有大一大二有保障名额,到了大三所有申请住宿的人都要参加抽签,抽中了才有宿舍住。 相较于许多同学日日烧香祈祷能抽到宿舍,张晓恩刚好相反,他一直想搬出去住,虽然学校的课业重又有社团,但是宿舍的居住环境毕竟不够舒适;尤其住宿生没有正常作息可言,他又不是那么好睡的人,嘈杂的住宿环境有时让他整晚失眠。 感谢他的哥哥张晓书,早在张晓恩去新竹念书前就有了前车之鉴,在他还没入学前就安置好了之后的住宿地点。 张晓书是家里第一个去外地念书的小孩,当年他注册报到前父母特地放了一天假开车在附近勘查地形,这一看发现了一件事:台北新竹房价落差之大超乎 想像,同样坪数的房子台北一间抵新竹三间。当年的房价还没有现今如此病态,仲介也不如今日兴盛,张晓书的父母本来就想投资一间外县市的房子,这一来,送儿远行之旅成了夫妇俩看房之旅。 他们前前后后看了半年,又考虑到张晓书大三之后的住宿,终于定下他学校对面的社区;虽然后来张晓恩不是念这所学校,但两所学校就在隔壁,张晓恩后来的住宿地点也就这样定下了。 因为一些原因,他大一大二时没告诉杨昕这件事,大三要搬宿舍时,他理所当然想和杨昕一起住,就提了这件事。 可是杨昕考虑后,拒绝了他的提议。 杨昕说:「我想和同组的人一起住,这样一起上课讨论作业比较方便。」杨昕和张晓恩选了不同组,他们同组的人打算住在学校西门那里,离系馆近,上课也方便。 「反正离学校很近,你可以来我这里。」杨昕这么说。他们房子都找好了,张晓恩想那也只能这样。 后来张晓恩找了班上选同组课的大仁威宝和交大的一个朋友一起住,几个人很高兴,三个人异口同声表示:「CP值太高了这房子,爽啊。」 「对啊,这里住起来这么舒服,为什么他不跟我一起呢?」张晓恩感觉很失落。 但是他后来发现杨昕说的话也对,和同组的同学住一起是满方便的,除了讨论功课外,一起行动也很方便,尤其是他没有机车,要去上课的时候都是大仁或威宝载他去。 为此杨昕没有少笑话他:「台北人都不会骑车。」 他反驳:「大仁和你室友也一堆台北人,而且我有驾照。」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骑?」 「我爸妈不给我买车啊!」张晓恩心里这样想,但他没说出口,每次这样说杨昕又要说台北人家里都过度保护云云。 「反正我就是不太会骑车。」张晓恩忿忿想着。 没车骑的缺点是,上课有人载,下课就要看情况了,有时候系队练习到比较晚他会直接去杨昕住的地方睡;连同周末,大概一个礼拜会去过夜两三次。 就算如此,他们见面的时间跟之前相比也减少了许多;尤其当杨昕开始打工后,他们相处的时间更少了。 三 杨昕打工的事,张晓恩还是看他的个版才知道的。 去问杨昕,他才说:「对,我暑假就在那里打工了。」 喔。这是他知道后的唯一反应。 因为一些原故,张晓恩下意识的不想管这件事。 他不想干涉杨昕的生活,杨昕要打工是他的自由,虽然这件事对他们的关系造成影响。自从杨昕开始打工后,生活中不只是多了工作,而是多了一个社交圈,他必须分一些时间给这个圈子。 周五不再是他们固定约会的时间,能不能见面,要先看杨昕这礼拜有没有排班才能决定。 没有人喜欢在周五晚上工作,杨昕也一样。但,他是个好人,好到舍不得拒绝别人的请求,好到人家前一天一通电话打来拜托就会帮人代班;他也是个心软又容易受气氛感染的人,每次下班后同事要聚会他总是无法拒绝他们的邀请,去了之后更脱不了身,他既不想走也怕扫了大家的兴。 那一次杨昕说他九点半下班,他们约了十点在杨昕的住处见面。 张晓恩十点在住处的门口等,十五分钟过去,半个小时过去,十点半时他终于忍不住打电话过去,铃声响了十多下后对方接起来。 「你还没下班吗?」 「啊,我下班了,抱歉抱歉,刚刚在忙忘记打给你……」 他说的话被被一阵大笑和嬉闹声盖过,断断续续,「……我还没吃饭,我先跟同事他们去吃,晚点才能过去。」 「晚一点?!现在已经十点半了,我在门口等了你半个小时。」 「你就先进去啊,干麻在外面等。」 「靠你室友都没回来我怎么进去!」 「那你打电话给我室友问他们看看好了。」 「我打给你室友?!」有没有搞错! 「都是同学怕什么,要不然你再等一下,应该就有人会回来了。」 张晓恩心中一把火无端窜起,按下停止通话键的同时,电话那端的嘻笑吵闹声顿时消失无踪。 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 十点四十分,巷子的另一端冷冷清清的,转角路灯的光亮洒在背上,影子落在脚边。 「张晓恩?」 他猛地回过头,喊他的人背着光线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是那个人一定在他脸上看见了什么。 那个人说:「张晓恩,你怎么了?」 「方逸平,」 方逸平一个箭步上前想拉他,他摇摇手:「没事,我只是脚有点酸。」 面不改色地撒着谎,方逸平没说什么,只退回他的位置,说:「你来找杨昕?」 「恩,对。」虽然同学之间互相串门子很正常,但是被这么问张晓恩还是暗自紧张,想着:自己是不是来得太频繁了? 方逸平没说什么,替他开了门。 「杨昕还没回来,你就坐一下吧。」 「喔,谢谢。」 进门后,方逸平开了客厅的灯,又把电视遥控器放在桌上之后就进房间了,留张晓恩一个人在外面。 虽然放遥控器在桌上意思跟「你请自便」差不多,可是杨昕的室友中他跟方逸平算是比较不熟的,这时两人独处让他莫名有种局促感。 盯着电影台看了十几分钟,方逸平从房间里走出来,明显洗过澡的样子,头发散着皂香,刚才房里也传来穿风机的声音。 他走进厨房,问:「要不要喝水?」 张晓恩点点头,对方替他倒了一杯水。 「我要煎鸡块你要不要吃一点?」 张晓恩说好。 十五分钟后,方逸平端了满满一盘鸡块放在桌上,坐下来和他一起看电视;也正好,坐定后HBO一部电影刚开演。 ——那是一部好电影。张晓恩完全被迷住了。 虽然开头沉闷,它却带着异乎寻常地吸引力,让人相信这是一个好故事而继续看下去。 只是,又过了一段时间,随着剧情进展白热化,张晓恩开始坐立难安,提前感觉到:大事不妙。 而这件事随后就发生了。 ——当麦特戴蒙几乎是咆哮着像裘德洛告白时,他几乎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做为一个大学异性恋男性,这时的标准反应应该是:「靠,这gay喔。」然后开始鬼叫。 但他什么都不敢说,也没敢看方逸平脸上的表情。 对方仍旧十分专注地盯着电视。 一直到电影结束前,方逸平都没有对主角异于常人的性向发表意见;电影结束后,方逸平起身收盘子,本来满满的一盘鸡块不知不觉被两人嗑光。 看看时钟,一点了。 方逸平说:「杨昕还没回来。」 显而易见。刚才张晓恩对一切风吹草动都很敏感,可是一直到电影结束都没听见最想听的钥匙声响起。 「他还没回来,你要不要先睡我这?」 「蛤?」张晓恩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这句话如果让其他室友来说没什么,可是他们、他和方逸平——实在不熟。 「我要睡了,你要不要一起?再不然你真的要睡客厅了。」 张晓恩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答应,又不得不答应。 当他看见房间里放着双人床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必须避免剧情朝狗血的方向发展。 「我、我睡相不好。」 方逸平默默拿出拿出一个床垫铺在地上,又给了他一床棉被和枕头。 「先去洗澡,我等你。」 「……」 虽然知道他的意思是「我等你洗完澡吹完头发再关灯」,但乍听这句话张晓恩还是抖了一下。 当方逸平熄灯时,张晓恩还在默默想着「既然都有准备床垫看来爱串门子的人不少」之类的话自己安慰自己。 四 张晓恩第二天九点醒来,一出房门就看到杨昕裸着上半身从自己房间走出,两人面对面撞个正着。 他只愣了一瞬就发现状况不对,忙想着要解释些什么,没想到还来不及说话,杨昕就扑上来:「喔喔你醒了!姆啊」 「……」 这个、跟他预期的反应不同。 「你昨天」 「喔,那个,我们昨天后来去伟华家续摊,我就直接睡他们那里。我后来有打电话给方逸平叫他帮你开门,刚好那个时候他已经到了,你应该没有等太久吧?」伟华是隔壁班的同学,异性恋,跟杨昕在同一地方打工。张晓恩已经放弃问杨昕「你怎么没告诉我你不会回来」,反倒是杨昕看他脸色不对,小心翼翼解释:「我有传简讯拜托方逸平收留你一晚,我也有传给你……你有收到吗?」 把手机翻出来找,还真的有简讯。看时间应该是他洗澡的时候传的。 杨昕看他脸色稍缓,松了一口气。 见四下无人,一扯张晓恩的衣服嘟嚷着:「你穿方逸平的衣服对不对,脱掉脱掉,你只能穿我的衣服或者不穿……」 「欸,你……」 「脱掉脱掉~」 「你室友还在——」 杨昕半拉半扯着把他拖进厕所,拉上锁,熟门熟路地开始脱他衣服,禁不起挑逗张晓恩很快放弃抵抗,半推半就地任人上下其手。 正当两人下身磨蹭地正热烈时,忽然间身后门把毫无预警地被转动。 「咦?有人在里面吗?」那人推门后发现被锁住了。 门内两人吓傻了,杨昕急忙大叫:「我在上厕所!」 「喔,那我等你。」门外的人这样说,完全没有移动的意思。 张晓恩心里大叫:笨啊,你怎么不说你是在洗澡!说不定他还会离开一下回去用用电脑甚么的。好了,这下该怎么办?他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心里急得团团转。 这时候忽然听到推门声,方逸平的声音传来:「怀哥,来一下。」 「蛤?安怎?」「有bug,来抓虫——」 等到两个人的声音听不见后张晓恩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浴室脱逃,闪进房间后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随后杨昕也施施然走进房,张晓恩看他脸上一派轻松,眼看又要开始动手动脚,张晓恩气不打从一处来。 一把将人推开转身就走,那人还在后面喊:「啊你要走了喔——」 张晓恩非走不可,留在原地他怕自己克制不住动手。 甩开杨昕时不拖泥带水,站在方逸平房门前心里却是忐忑。 刚才方逸平帮了他们,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要是,他知道了…… 想到两人的关系已经曝光的可能,张晓恩的胃一阵阵翻搅。 当他心里七上八下的、鼓起勇气要伸手敲门的时候房门开了,两人面对面撞个正着。 张晓恩的手僵在半空中、顺势比了个「嗨」的动作,「……早,那个,我来拿东西。」语毕,一瞥眼发现对方手上拿着的、似乎就是自己的包包外套外出服。 「还有东西没拿吗?」 「没有,都在,感谢。」 「那就出门了?」 「好。」张晓恩迅速换上外出服。 「你吃早餐了吗?」 「还没。」 「那我们先去买早餐再去上课。」 「嗯?喔。」 是的,张晓恩和方逸平选的是同组的课,今天的课从早上十点二十开始。 方逸平在这间宿舍中是异类,只有他和其他人不同组,修的课也不同,会住在这里是因为他跟怀哥、林大熊是死党。 他们住的地方离学校后门有一小段路,方逸平说的「走吧」其实是他先载张晓恩到这附近的一家早餐店,吃过早餐后两个人再骑车去上课。有机车很方便,本来步行要二十分钟的路程骑车只要五分钟,刚好顺路的话,载人上课这种事对骑车的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张晓恩和方逸平修的课重叠性很高,两人一起行动非常自然,几次之后很快就熟络起来。 到后来,只要张晓恩来这里过夜,第二天就理所当然地由方逸平载去上课。 再后来…… 酒足饭饱,喝完最后一口汤,两人在座位稍事休息。方逸平问:「张晓恩,你等下有空吗?」 「下午吗?是没甚么事……」 「没事的话,要不要一起去走走。」方逸平笑。 好,一起走走。张晓恩问:「要去哪?」 「你想去哪?」 「……我不知道。」 「那就随便走走吧。」方逸平耸耸肩。 他们离开一十六区,过马路沿着光复路走。两个人并行经过校门,路经过机车道,方逸平没有停下脚步;经过光复中学,旁边的咖啡厅这时冷冷清清,印象中里面常常都是高中生,张晓恩自己一次也没有进去过。中学旁边的餐厅不知甚么时后又换了,几年下来,这里餐厅换了又换,一家倒了又接着另一家,总也没有谁能撑得特别久。 他们看似没有目的地随意漫走,方向却总是一致。这让张晓恩有一种错觉,他们像是有默契地朝同一个地方前进。 两个人同时在一个方向转弯,绕过曲折的巷弄熟悉的招牌就在眼前。 早餐店还在,可惜的是,这个时间没有营业。 「真是可惜。」方逸平说出了他心里的想法。 张晓恩顿了顿,「要不要,去学校走走?」 「好。」 沿着巷子往前就是他们以前去上课的路,吃完早餐,方逸平会载着他沿着弯曲的上坡路骑到后门。 巷弄里的早餐店蛋饼细致滑嫩份量厚实,夹上油条多了一层酥脆口感,后来张晓恩只要去杨昕那过夜,第二天都会去那家早餐店买一份蛋饼夹油条;再后来,陪他一起吃早餐的人变成方逸平。 方逸平和张晓恩会一起出门上课,从宿舍到早餐店、再到学校,这一小段路方逸平会骑车载他;进学校后换他骑脚踏车载方逸平。 有一种人,你们一开始没接触,没机会好好认识;一旦熟了以后你会想:为什么两个人不早点混熟呢? 对张晓恩而言,方逸平就是这样的人。 他们走过化工馆,走过大草坪,走在湖畔石阶上,满地的碎石和枯枝落叶是湖岸冬日的景色;虽然石阶颠簸脚踏车只能牵着缓缓前行,但他总喜欢走过湖畔,看着数年如一日的成功湖。 数年如一日的成功湖在他眼里不曾改变。 方逸平和张晓恩是完全相同却又完全不同的人,他们来自相同的城市,成长于相似的家庭背景,甚至念了相同的高中、相同的大学,但是截然不同的兴趣嗜好让他们有了不同的生活圈;张晓恩喜欢阅读、旅行,方逸平的兴趣是看垃圾节目、打连线游戏,两个人各自参加系上不同的球队,高中三年、大学两年间在各自的圈子打滚没有交集。 如果把张晓恩和方逸平的平日生活看成两个集合,交集的部分只有百分之三十,全部来自于他们的共同必修课。每当上完课时,他和方逸平会沿着湖畔步行到餐厅吃中饭,短短不到一百公尺的石子路凝聚了两人的友谊。 湖畔的树上常常可以看到松鼠,尤其是冬天没有树叶当保护色的时候,每当树枝晃动的时候、一抬头就可以看到松鼠沿着树梢追逐、跳跃,假日不时可以看到游客在湖畔拿白面包喂松鼠,满足于松鼠对着食物跃跃欲试的模样。 此外,还有另一种动物不时在湖畔徘徊,用另一种眼神盯着松鼠看,某次经过湖畔的两人刚好看见这一幕。 「那三只是怎样?」看着眼前这一幕,张晓恩眉头一皱觉得事情并不单纯。 「它们是在打猎,打猎啦。」方逸平拉袖子示意对方安静。 三只校狗动也不动、盯着松鼠双眼发直,一时之间肃杀之气大盛,一种山雨欲来之感。 「喔喔动了动了!」 「松鼠快跑、快跑啊黑嘴扑上来拉啊啊啊!」 最后松鼠快一步逃脱,校狗们失望之馀便做鸟兽散,一旁窥探的两人也松了一口气。这两个人看似紧张万分,但如果问他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惊动松鼠让它跑走?」,张晓恩会告诉你:「嗯,松鼠是有点可怜,但这本来就是生物链的一环,我不应该破坏它运行的规律。」 方逸平则很诚实地表示:「喔,我只是想看看会发生甚么事。」 除了偶尔抵抗不了野性的呼唤还有喜欢追着四轮的东西吠之外,校狗们是很温和的,平常会有社团的同学喂食照顾,校园内也有它们固定休憩的地方,三五成群懒洋洋的姿态成了校内一道风景。到了夜晚,据说,校狗会跟着校内夜游晚归的学生,保护他们的安全;这个说法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张晓恩自己就遇过几次。 夜晚,当学生在徘徊在充满各式传说的地点时,常常不知道甚么时候身旁多出了一只狗。有一次一群人在校园里夜游到三更半夜,校狗从人社院开始一路跟到了相思湖畔再到宿舍门口。 看着它甩了甩头离去的模样,张晓恩总觉得它们知道很多事情。 虽然张晓恩对校狗抱有好感,却不会特别去亲近;杨昕则喜欢各种动物,常常看见他蹲下腰和狗打成一片。张晓恩经过湖畔时常常看见一只叫「黑嘴」的狗,顾名思义,它嘴巴黑黑的;杨昕特别喜欢它,每次看到都要逗弄好一阵子。 杨昕喜欢,张晓恩也试着接近它,偶尔看到就摸摸头摸摸背,到后来黑嘴看到他也会主动摇尾巴亲近。 大三上学期的某一天他走在湖畔,忽然想起:一阵子没看到黑嘴了。 有同学说自己有一天在校门口看到一个人把黑嘴被抓走了,后来就没再看过。 听到这个消息张晓恩有点难过。 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杨昕,也不知道杨昕什么时候才会听说这件事。 那时杨昕已经一阵子没去上课了。 五 开学一个多月来杨昕一直忙于打工,就连学校也很少去,直到看见某科期中考惨不忍睹的分数他才发现事情不对,奋发图强了一阵子第二次就考了全班最高分。 杨昕绝顶聪明,读书这种事只要稍加努力就有一定的回报。成绩有起色后,学校那边依旧爱去不去的,只把时间和精力摆在有兴趣的事物上。 张晓恩过去很关注杨昕的个人兴趣和同学之外的交友圈,花了一些时间去了解杨昕高中的社团和他感兴趣的事物,期望两人能有共同的兴趣,多一点交集;但他后来发现这是在浪费时间,因为杨昕完全没有领他入门的耐心,也不曾对张晓恩喜欢的事物表示关注。 张晓恩从杨昕的个版和最近的活动发现他迷上了新的事物,他打工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这个。 其实早在一个多月前杨昕就提过这件事,但张晓恩下意识忽略那次的对话。 杨昕有一台三阳125,一台野狼,记得有听他说过:想买档车。 张晓恩不打算对这件事发表意见,只耸耸肩:「喔,你喜欢就去买啊。」 「我还在考虑……」 张晓恩「嗯」了一声,他对档车没有概念。 「我前几天有去看车,一台要……」 张晓恩眉头一皱,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他知道那么多钱杨昕是拿不出来的。 「……喔。」 「车行老板那里有贷款申请书,他说买车可以贷款,贷款的话要付……」 可以的话张晓恩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然后要人做保……」 「你白痴啊!」张晓恩忍无可忍,对着杨昕一阵狂飙:「你自己算算看那要多付三分之一的钱,有没有搞错?!那个车行老板是做黑的吧这根本就高利贷!」 杨昕貌似心虚,低了头:「喔,没啦,我后来也觉得怪怪的。」张晓恩还没解气,又数落道:「你不要去跟那些来路不明的地方贷款,有多少就花多少,没有钱就不要买!」 于是杨昕后来就没再提买车的事了,但这件事一直是张晓恩心里的一个结。 回想交往之初,张晓恩就知道两人的金钱观天差地远。一般人的金钱观主要来自于家庭,杨昕用钱的习惯却来自于国高中的同侪。 杨昕中学念的是当地有名的私立学校,校内充斥着当地的企业主和权贵,同学间享用着对普通中学生而言相对奢侈的资源,争相炫富卖弄或将奢华享受视作理所当然的所在多有。杨昕念私立学校拿的是军公教补助,家庭背景和同学不在同一个层次上,但是他的价值观和金钱观却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影响。 同学拥有的东西,他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地应该拥有;他和同学吃Friday,会偷偷买易付卡办手机,会和同学在撞球间闲晃;吃饭之外他没有零用钱,当有想要的东西时,他省掉中餐或者偷供桌上的钱。这对杨昕而言是一段年少轻狂的往事,对张晓恩而言却很不可思议。张晓恩读的是公立明星高中,课业和社团占了学校生活的极大部分,同学间唯一会比较的就是成绩,家境和金钱不是他们所关注的。他一个月能够支配的金钱就是固定的餐费和加上额外一千五百块的零用钱。 杨昕在过去不曾独立支配过一笔金钱,如今每个月有了一笔生活费也不知如何管理,有多少用多少,常常在一个月过了三分之二便捉襟见肘。张晓恩刚开始的时候会用各种方法帮他,例如请他吃饭或者直接借钱给他,等到他下个月初领了生活费再还。 张晓恩平时没有过度的花费,每个月生活费总会有剩,一开始也不以为意。他们之间有时候会出现这样的对话,张晓恩问:「礼拜六想吃什么?」 杨昕说:「我想吃烧烤吃到饱。」 张晓恩回:「好啊,要去吃哪一家?」 杨昕说:「……可是我没有钱。」 张晓恩耸耸肩:「那我请你,一起去吧。」 没钱就借,领了再还,偶尔让张晓恩请客,杨昕似乎把这看做是理所当然;张晓恩没有记帐的习惯,也不会把每一分钱都算的清清楚楚,几百几百的借杨昕钱,却没有清楚地去算到底借了多少,杨昕还钱时他也只是抓个大概的数字。 张晓恩一直到有一天、发现生活费见底时,才感觉到不对。 后来有次他借杨昕钱时多留了几分心眼,在电脑上记帐,这一记他发现自己三天内陆陆续续就借了杨昕将近一千块。 三天一千,他到底是怎么用的?张晓恩很震惊。 借钱不是错,但是借了却不省吃俭用依旧花钱如流水,这让张晓恩很不高兴。而且他发现,自己过去常常请客,其实是拿家里给的钱在养杨昕,越想就越觉得对不起父母。 他为此和杨昕发了一顿脾气,想当然尔杨昕又觉得莫名其妙,两人为此吵了一架。 杨昕说:「你不开心为什么不早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很不爽,要不然你就不要借我嘛!」 所以从那天起他就不再借杨昕钱了,也不请客。张晓恩甚至想:同样是拿家里的生活费,我父母赚的钱是你家里快十倍,我们拿一样的生活费已经不对了,为什么你还不够用? 后来杨昕会找他的高中同学借钱,他们出手都很大方,张晓恩才明白为什么昕花钱习惯和他的家庭背景有如此巨大的落差。之后杨昕的花钱习惯还是老样子,反正不是跟自己借,张晓恩也随他去了。 杨昕后来还是买了车,所以他有了一台三阳,一台野狼,和一台张晓恩不知牌子的档车。 车子是用打工赚来的钱买的,杨昕看着自己的爱车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一人一车整日蜜里调油相看两不厌;因为是二手车,交车之后有很多后续的事情要处理,例如换油箱、烤漆等等。 从客厅的阳台上看着杨昕拆装管线、忙碌的身影,张晓恩感觉有些闷。 他不喜欢机车,驾照考了却不太会骑;杨昕喜欢的东西他不懂,也不想懂,只是,杨昕专注的眼人让他觉得很迷人。 又不开心又迷恋,张晓恩掉入一个矛盾的情绪中。 这时有人一拍他的肩膀。 「嘿。」猛地转过头发现方逸平就站在身后。 「啊,那个我……」 「外面很凉快。」方逸平没等张晓恩解释些什么就开口了。 「嗯,啊。」张晓恩连忙点头:「里面有点闷。」 十月是秋老虎肆虐的季节,风城的夜晚却很凉爽,他们站在二楼的阳台感受舒适的微风拂过耳后发梢,天色很暗,再远一些巷子口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 「明天早上停课,你有要去学校吗?」 「啊对,张大刀出国,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张晓恩一拍脑袋:「这样我应该中午才会出门,吃完饭再去上课。」 「我下午要写作业,明天都不会出门……」方逸平想了一下,说:「要不要我借你车?」 「啊?我走路就好了。」张晓恩摇摇头。 「从这里去学校要走一段路,有点远。」 「真的不用,」张晓恩摇头:「我骑车技术不好。」 方逸平微微瞪大眼。 张晓恩说:「没差啦,早就走习惯了。」 「从这里到学校骑车才短短一段路,应该不至于会有什么事吧。」 张晓恩笑笑摇头。 方逸平看了看楼下的杨昕,又说:「技术不好可以练,你可以跟他借那台125去练啊?」 张晓恩摇摇头,那个说他骑车技术烂的人其实就是杨昕。 在新竹,机车是最好的代步工具,大部分的台北人都是去了那才开始学车,张晓恩也不例外;而杨昕是中部人,他们那一票同学连他早在入学前就骑着机车全台跑透透了。一开始杨昕会陪他一起练车,只是练习的过程中每每用言语打击到他的信心。 其实他也没这么差,驾照也考到了,也曾经自己从学校骑到内湾,有家聚时也可以充当载人的驼兽;但张晓恩有需要时,杨昕还是宁愿载他也不愿意借车给他。 杨昕不借,张晓恩有想过请父母让他买一台。可是当他跟家里说买车的事时,全家连同他两个哥哥一致表示反对。 父亲说:「我朋友他弟弟的老婆的侄子就是骑车出车祸死的,开车可以骑机车不行,你需要的话家里那台你可以开过去。」 大哥也附和:「你要车的话我那台也可以借你开。」 几个大人都很热心要提供代步工具,虽然张晓恩怀疑他们只是想找藉口换新车。 家人的建议,让张晓恩认真想过要不要弄一台车在新竹开。 只是后来他跟杨昕提这件事,对方只说了一句:「有钱人,过真爽,车子是哪一家的?」 酸溜溜的话让张晓恩很不是滋味。 虽然有点不高兴,但杨昕的话也让他了解了某部分人的想法,在新竹以车代步对一个大学生来说的确是高调了些,再三考虑后他还是维持步行。 张晓恩大致解释了自己不骑车的原因,方逸平听了也说:「在台北骑车的确很危险,我平常在大直那里晃,也不敢骑过桥。」 张晓恩顿了一顿,说:「你住大直?」 方逸平点头,「美丽华附近。」 「那我们住的算近。」 「喔?」方逸平问:「你住哪?」 「南京东路六段。」 「高架桥那里是不是?」 「就在那附近,」张晓恩点头:「下次我可以开车去找你。」 「你家里让你开车?」 「偶尔。」后来张晓恩还是有了一台旧的日本小车,想当然尔是肖想换车的哥哥硬塞给他的。 方逸平的眼睛一亮:「那你要不要跟我们去清境农场?我们在找车。」 张晓恩眼睛跟着一亮:「我要去我要去,什么时候?」 「寒假,过完年、快开学的时候……」方逸平说了大致的时间和住宿安排,参加的成员都是系上同学,再加上张晓恩的话就是七个人两台车了。 不知不觉已经是十二点半,巷子口的路灯微微亮起,朦胧的景物在夜色里似乎清晰了一些。 聊到一个段落,方逸平抬头看了看天空,说:「今天没有星星。」 张晓恩抬头:「嗯,有光害。」今晚的夜空是笼罩一层白纱的深蓝色,层层积云深处彷佛微微透出光亮。 「时间不早了,我先去睡,晚安。」 「我也要睡了,晚安。」 一点钟,杨昕还在客厅洗澡,张晓恩躺在床上透过房间的窗户看着夜晚的天空,隐约有星辰点点闪耀,就在夜色微光中不知不觉睡去。 第二天张晓恩睡到自然醒,醒来时间已经是九点半了;身旁的杨昕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上床,到现在还沉沉睡着。 收拾好要出门时正好遇到方逸平,对方说:「我要出门吃早餐,要不要顺便一起?」 既然顺便那就一起,两个人在学府路上吃过早餐后,方逸平又顺便骑车送张晓恩到学校,把人放在侧门自己又骑回宿舍。看着他的背影张晓恩才想到:自己还是被方逸平还是送了一程。? 六 和方逸平熟识后,两人一起行动的时间更多了。早上的课结束后,午休时他们会去校内餐厅吃饭,和清境农场之旅的几个成员聚在一起,讨论行程安排。 在熟悉的过程中两个人很快地达成默契,张晓恩知道方逸平平日的作息、每周的例行活动,会在非共同课的时候骑着脚踏车,顺路送对方去教室;方逸平知道张晓恩的各种小习惯,只用黑色笔,不用立可带,买消夜街的饮料一定是清茶一盏、珍奶绿半糖去冰,在铜锣湾只点三样菜:滑蛋牛肉、乾炒牛河和咖哩鸡。 他们会在特定的时间有默契的一起行动,临时有事甚至会事先通知对方。 杨昕大三的课都排在下午,所以他总是睡到中午才起床;每个星期三张晓恩下午没课的时候会买午餐给他,有时候他们会一起吃饭,然后张晓恩会趁没课的空档和一群人去大卖场囤积粮食。 逛大卖场是张晓恩升上大三后的新娱乐,他们几个室友和其他住在外面的同学会在固定时间进行大采买,进行采买的当天晚餐总会比较丰盛。其中,方逸平和张晓恩是采买团之栋梁,或称之为中流砥柱;张晓恩的厨房提供完整的厨具,方逸平则热衷尝试新食材研究新料理。 采买团有男有女,有住校外有住学校的,几个人会固定约时间聚在一起开料理趴;一两个月来的耳濡目染让本来是料理白痴的张晓恩也学会了几道家常菜,年底妈妈的生日他还特地回台北准备晚餐。 嗯,虽然当天的焗烤饭有点失败,起司的部分有点焦,饭没有入味,只有甜点还算顺口,但家里几个大人还是很捧场。 父母亲都备感欣慰,说:「弟弟出去念书后变得好独立。」 的确,外地求学两年,再不济也该学会独自料理生活上的大小事了。熬过那段阵痛期,张晓恩重新找回自己生活的步调,也找到和这个城市相处的方式。 两年下来,差不多已经习惯了在这里生活,但人在异乡的疏离感却较两年前更加强烈。 不只是他,同学间对新竹的认同感普遍低落,提到新竹大部分人都抱怨连连。台中人说新竹是「妹少荒凉没处逛」,台南人抱怨此地「东西难吃又贵都是喷」,高雄人嫌弃这里的天气不好。至于台北原住民、他的二哥张晓书则直接说了:「这里根本就是沙漠。」 他们左一句,右一句,彷佛新竹有说不完的缺点,若干年后不知道是谁还在facebook上创了一个「HSINCHUHELL粉丝团」,甫成立即受一干受害者追捧。在新竹待久了,张晓恩觉得这里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真要说起来,新竹的问题只有两个,一个是产业发展和都市发展差距太大,另一个是物价和生活品质不成比例;在新竹市区这样的感觉尤其强烈。很难想像全球富有盛名的科技重镇,其都市发展和产业竞争力完全不成正比;在竹科附近的地段用的是台北的物价吃的是不合预期的食物。 往后几年,快速发展的反而是科技人大量聚集的竹北,新竹市区数年都不见翻新。 也因为新竹是个让人待不住的地方,假日时张晓恩会行走于不同的城市,去看看好友们成长的故乡。他曾深入东部、公车到不了的山区,在部落彻夜狂欢的宴会中黄汤下肚,一杯接一杯,醉卧草席;他曾在爱河夜景中漫步,南台湾的风拂过脸庞微微带着热度,优美的桥身弧度引领他俯瞰爱河之心;他走过台南巷弄、在每一个飘香的摊子前驻足,望着长长的人龙兴叹。 然后他去的地方多了,回家的次数少了,却很常想念台北。 那一次他在台中,顶着炙热的阳光被汗水沐浴时,他格外想念从小居住城市;想念台北的捷运想念台北的便利,想念台北的书局、想念走到哪都有咖啡厅做为落脚处,想念着台北…… 一瞥眼间,他看见好友迎着薰风、怡然自得的模样。 瞬间他领悟了:在每个人眼底,自己的故乡都是最美丽的。 全班五十多个同学当中只有一个新竹人,异乡人的一片批评声中他的声音如此薄弱。 只是,若干年后,他在新竹不知道第几次踩到地雷餐厅炸飞,满是黑特地回到家后,手一抖、还是在HSINCHUHELL的粉丝团按了「赞」。 十二月底是学生最忙的时候,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让人惊觉:不知不觉一个学期又要过去。 理工学生的忙碌从十月中开始,没有所谓期中期末考周,考试的时程从十月一路马不停蹄地排到隔年一月;张晓恩这群理工大三生是压力极大的一群,到了这个时间点他们已经开始要为研究所做打算,其中首要就是维持课业成绩,争取更多推甄的筹码。 期末考前两周张晓恩和杨昕几乎没有时间见面,张晓恩大部分的时间都和室友一起奋战,他们几乎每天泡在浩然念书,平时也鲜少遇到其他同学。张晓恩这个组别的开课老师都喜欢提前一周考试,一月初就陆陆续续结束期末考,只剩下一科全系的共同必修。 张晓恩平时就会念点书,主要科目的测验结束后,还有一个礼拜,他悠哉悠哉地准备最后的共同必修考试。但他也没有完全闲下来,杨昕的期末考全部都挤在最后一周,其中有个作业考完隔天后要交,他根本没有时间写,于是张晓恩利用空下来的时间帮杨昕写一部分的程式。同样结束大部分考试的方逸平也没闲下来,这阵子他在实验室一待就是九小时,忙着替他的专题跑模拟,张晓恩待在杨昕那里写程式的时候总要过了晚餐才会见到他。 最后一科共同科目考试在星期四下午,星期三的时候张晓恩已经把考古题答案背得滚瓜烂熟,晚上他就待在杨昕房里帮他写作业,杨昕则是拿张晓恩的课本和其他室友坐在客厅念书。 Coding一个晚上,耗费脑力的工作让张晓恩有些昏沉,十二点不到人就躺平了。 不确定是半夜几点的时候,朦胧间感觉眼前的光亮有些刺目,睁开眼来,发现杨昕坐在书桌前念书。 「……现在几点了」 「四点半。」 「你不睡吗?」 「我还没念完。」 「……」 「你开着灯,我睡不着。」张晓恩侧过身把枕头盖住脸。 「可是、我还没念完啊!」杨昕咬着嘴唇、一脸无辜的样子。 张晓恩猛地翻身坐起,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门,人就直接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头缩成一团,虾米似的模样正好被方逸平看见了。「刚睡醒?」 「杨昕在念书,灯亮得我睡不着。」半夜被惊醒的张晓恩情绪不佳,口气有些不好。 「杨昕还没睡?」 「……他说他还没念完。」 「这样,」然后他听见方逸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要不要来我房间睡?」 「……」 拖着蹒跚的步伐,张晓恩迷迷糊糊地进了房间,身体一碰到床人就失去意识了。 七 第二天的早晨,阳光透过窗帘洒在脸上,张晓恩舒服地转动脖子让自己的意识随耀升的阳光复苏。 睁开眼,方逸平正侧躺着、一手支着头盯着自己看。 「醒了吗?」 「嗯。」张晓恩又眯上眼。 「九点半了,等下要不要吃早餐?」 「嗯。」 感觉身旁的人下了床,又过不久后浴室里传来盥洗声,张晓恩随后也挣扎着起床。 浴室里方逸平慢条斯理地冲洗刮胡膏、收刀片,他见听外面的门开了关,一会儿又开。 「怎么了?」方逸平隔着浴室的门喊。 「……杨昕出门了。」 「应该,他们九点有考试。」方逸平说着,一走出浴室就看到张晓恩苦着一张脸。 「他门锁了,我的东西、全部都在他房间里。」张晓恩有点着急,他的眼镜衣服钥匙钱包课本和铅笔盒和整个包包都在杨昕那里,重要的是里面还有他最忠心得力的好伙伴——CASIO工程计算机,没了那些东西他根本没办法去考试。 「我借你手机,打电话给他。」 「来不及了,他们要考到十二点,我们下午一点半就要考、」 「那考试要用的东西我先借你,」方逸平从自己的铅笔盒里拿出多馀的笔和橡皮擦,「电子计算机我们实验室有好几台,等下我打电话帮你跟学长确认,考试前我们再去拿,这里有考古题和课本,我们一起念书好了,你念考古题的时候我就念课本,你要念课本时我再看考古。」 「你、你自己念完了吗?」张晓恩有些结巴。 「我已经念三次了。」方逸平摇摇手,「你还需要什么东西?」 「衣服……」 「穿我的好了,等下我拿给你,出门你就穿那件绿色的羽绒外套。你的眼镜呢?有备用的吗?」 「没关系我近视只有一百多度,不用眼镜也可以考试。」 方逸平点头 之后他拿了外出服给张晓恩换,虽然有些不合身但总比穿着睡衣出门好;张晓恩换衣服的时候方逸平就打电话给实验室的学长,事情搞定了以后说:「我们等下直接去实验室那里念书好了。」 谢天谢地,后来电子计算机是顺利的借到了,考试也没有失常;交卷时张晓恩大大松了一口气,万分感谢方逸平帮他搞定这一切。 然而他放松没多久,一转头看到杨昕笑嘻嘻的脸又是一肚子火。 偏偏杨昕还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得意洋洋地说昨天他念的重点都有考出来,还说幸好有跟张晓恩借课本。 看见他这个样子张晓恩已经没力气跟他发火了,只闷闷地不说话,杨昕还以为他考砸了。 张晓恩默默跟着杨昕回到宿舍、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后就背着包包闪人;杨昕本来还想拉他一起补眠,被他一伸手挡开了。 他心里想着:感谢方逸平,上帝释迦土地公,不管是哪个神都请保佑这位好友万事顺利。 考完最后一科意味着整学期课程的结束,接着是快乐的寒假,然后迎接新的一年。 学期最后几天里张晓恩的生活中出现一段小插曲,这让他往后的生活多了一些变化。 话说周末张晓恩和几个朋友在竹科附近的餐厅吃饭,庆祝期末考结束。几个人吃喝玩乐到晚上十一点多,酒足饭饱后张晓恩才踏上回家的路。 昏黄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沿途的行道树被冬夜的风扫过发出沙沙声响,风扑在脸上让人格外清醒,张晓恩沿着大学路逆风上坡、好不容易看到社区大门时,意外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路灯下。 那人一见有人靠近、立时抬起头,两人堪堪打了照面。 「……张晓恩?」 「小文?」 路灯下的是他的同班同学小文,班上少数的女生,威宝的女朋友。 张晓恩当下立刻说:「在等威宝吗?要不要进来等?」 小文一时间有些尴尬:「不、我、那个……」 「还是我去看看威宝在不在……」 「他不在。」 张晓恩一愣。 「他不在,」小文顿了顿,一会儿说:「我进去等他好了。」 进门后客厅果然是暗的,室友人都不在,大仁和交大室友回台北了,威宝人还没回来。 「有打电话给威宝吗?我不确定他在……」 「他在同学宿舍那里,我们约十一点在楼下,他刚刚打电话来说他们那里还没结束。」小文扯了扯嘴角试图做出笑容。 ——所以小文等了快一个小时。 张晓恩和她不熟,这个情况自己不方便说些什么,只说「你随便坐一下我拿东西给你吃」,然后跑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饮料和零食招待客人,然后一溜烟躲进房间洗澡。 洗完澡他陪着小文看了一会儿电视,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言谈中小文提到威宝和一群朋友还留在学校宿舍,张晓恩听就知道那群人应该是在连线打魔兽。 十二点,威宝又打了一通电话过来,知道小文人已经在房子里后又说他会晚点回去。 虽然现在的状况和张晓恩没有关系,但他莫名觉得对小文有些抱歉。 过了一点半,威宝人还没回来,张晓恩已经困到不行。又撑了一阵子,他决定向小文道晚安,自己进房休息。 虽然把小文一个人留在客厅里的行为很没同学爱,但张晓恩也没办法,小文不可能睡他房间。 第二天醒来小文已经不在客厅里了,房门锁着,应该是和威宝待在房间里。 寒假开始,室友陆陆续续都回家了,唯二还留在新竹的威宝也在当天晚上离开,剩下张晓恩一个人。 张晓恩是房东,本来就打算最后一个走,多留一天,刚好和赶实验进度的方逸平结伴回去。 回台北前一天两个人泡在张晓恩家通宵看DVD、打电动,回程的车上都在睡,半梦半醒间好友的肩膀被张晓恩当靠枕一路颠着回台北。 八 人在台北,感受到的是彻底的放松。 一回到台北,赶在过年前,一连串的交际应酬叙旧摊接踵而来,聚餐看电影逛街打球兼打屁,张晓恩大部分的时间都和高中同学一起鬼混;他和高中同侪的关系远比大学同学紧密,三五好友小聚让他的身心彻底解放,虽然行程排得很满但他的心情却格外轻松。 此外,除了每天一通电话外,一整个寒假他和杨昕没见过一次面,其他时间也没什么机会看到同校的朋友,只有和方逸平出去过几次。 他们已经订好清静农场的出游日期和路线,有两台车七个人轮流开,方逸平约张晓恩一起出门就是为了练车;也刚好,过年前整个台北市就像在闹空城一样,车都塞在北二中山高了,两个人就挑人少的时间开着张晓恩的小拖油塔到处晃,期间发生不少有趣的事。 比如说方逸平还不习惯看道路指示,路上免不了出一些状况。有一次两个人要去内湖,车开上了大直桥却不知道要走哪个车道。 方逸平说:「要走哪条车道?嗯,左边这个好了……啊!不是这边、」 张晓恩大惊:「别、这是禁止变换车道线啊——」 「管他的,转了都转了。」方逸平豪迈地方向盘一转,车道换了,结果还是走错了,他们还不到内湖就下桥了。 也有遇到过不按牌理出牌的驾驶,车子停在回转道旁犹豫不决,当方逸平俐落的转动方向盘时两台车的距离很惊险。 张晓恩再度大惊:「慢着你会不会靠太近了,不要把油门当煞车踩啊——」 方逸平自己也吓到了:「欸,我以为他要回转啊,结果他要左转。」 虽然路况不断,幸好一路上没有意外。 一次两人又行经大直桥,决定从大直桥直接开到中山北路再到士林,途中油箱表一度见底,车子在半途中先停下把油加满。加油期间方逸平提议:既然都到了中山北路,不如去平常没什么机会去的天母看看。 张晓恩想了想觉得不错,「听说那里有很多餐厅,去找找看好了。」 两人沿着中山北路开,过了捷运站后路越来越来小,两旁的行道树逐渐茂密,浓密的树荫罩车顶,遮挡着阳光在两人身上刻出深深浅浅的影子。天母车速不快,顶多四十,方逸平开起来没什么压力。 车行到天母园环附近时,方逸平说:「这里左转巷子里有很多餐厅,我们去看看。」他们开着车在小路里钻,沿途街道林立着异国情调的餐厅和服饰店,张晓恩边看边想着之后有时间来这逛一逛。 又过一个弯道,前方出现一台公车沿着道路缓缓爬行。张晓恩对这台公车很熟悉,说:「612,我以前去我小阿姨家都坐这台,在美国学校那站下车。」 「它还有到信义威秀,这台车跑真远。」方逸平看着车尾巴,「所以我们现在要去哪?这里我很不熟。」 张晓恩想了想,「不如就跟着它走好了,印象中它最后会绕回中山北路。」 他们跟在612后面沿着行义路走,半途中方逸平问:「这车是要开去哪?」 张晓恩摇头:「我也不知道,跟在后面看看。」 开了一段时间,公车还是沿着行义路,道路两旁的景观却有些微妙的变化。 「……你有没有发现这里都是上坡?」方逸平忍不住又说了。 「依稀……是山路?」张晓恩也发现了。 两人同时做了个冏脸。 「到底会去哪?」 「612应该不会到太偏僻的地方吧,应该。」 事情却没有朝张晓恩预期的情况发展,过了几个弯,那台612、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我们、现在是……」眼看道路两旁的景象越来荒凉,人越来越稀少,商店、貌似都看不见了。 「我们已经在山路上了……」方逸平淡定了,这是他第三次道路驾驶。 「欸,啊——」张晓恩啊了几声,忽然注意后视镜有动静:「有人要超车了。」 「就让他超吧。」方逸平表示。 黑色的BMVV才呼啸而过,接着是一台公车迎面而来。 公车下山他们上山,会车时的视觉效果很惊人。安全会车后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啊,又看到612了。」 「很好,我们追上他了。」方逸平笑,「不过前面那个牌子上写了什么?嗯?草山休闲会馆?」 「……所谓的草山,就是、阳明山吧?」是吧?是吧? 方逸平「嗯」了声,「那又是什么?汤川泉会馆、豪泰温泉会馆、」 「温泉区?该不会……」 更前面不远的上方,是一个特大号的告示牌。 「……欢迎光临阳明山国家公园。」 方逸平的声调毫无起扶,张晓恩则是呆滞了。 「我们,等会找个地方回转吧。」 正当张晓恩想着「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就要这样一路开上山了吧」,眼前的612接着就在一个坡道回转了,谢天谢地,可喜可贺下山的路畅行无阻,两人一车顺利地回到中山北路上。一路上平安无事,虽然偶尔有白目车挡在右转道上,经历生平第一次在马路上按喇叭两个人决定晚上去美丽华一带吃饭,方逸平提议在这之前去他家休息一会儿,坐着喝杯茶再去找吃的。 时间是下午四点,车子开到了方逸平家的车库,他在里头绕了一会儿才找到车位。 「所以你们这里每户的停车位是固定的?」张晓恩看旁边明明空位很多,方逸平偏偏选了一个位子很不起眼的。 「嗯,是固定的,」他指了指旁边的位子,「这两个是我家的停车位。」他指的另一个位子上也停了一台车,张晓恩看了一眼,心想:新手的话,还是开拖油塔好了。 招待张晓恩进了客厅,方逸平问:「喝水吗?冷的还是温的?」 「温的吧。」一碰到沙发张晓恩整个人就瘫在上面,虽然开车一样是坐着,但不用时时刻刻绷紧神经让他有股放松感。 开车是很累的,虽然开的人不是他,但他也很累,朝沙发上靠了靠,这里自在的像自己的家一样。 方逸平把开水递给他跟着坐下,「今天很刺激。」 张晓恩瘫在沙发上,「我也没开过山路,越级打怪就是这种感觉吧。」 方逸平笑,跟着翘脚瘫在沙发上。 「你家人都不在,还在工作吗?」快过年了,有的单位应该放假了。 「我爸已经放假了,去找朋友吃饭,我妈去出日本差明天晚上才回来,我弟我妹大后天要考学测,出去念书了。」 张晓恩点点头,观察身旁相框和柜子的装饰,显示布置的人有些品味,角落有些凌乱的杂物堆放却显示他们没有太多心力整里;这是一个有几个小孩的双薪家庭。 「不介意的话我去换一下衣服,我们家很FREE的,你可以四处看,不过我弟妹的房间很可怕。」 「那你的房间咧?」 「欸,有点乱。」方逸平掩面。 于是方逸平换衣服的时候张晓恩也跟着凑过去,没人不对朋友的房间感到好奇,几乎所有人都会哇啦哇啦或一脸娇羞的说自己房间小乱很乱非常乱,死不让人进去;大部分的情况下张晓恩都会觉得他们谦虚了,不论是从哪个层面来看。 但当他看见方逸平的房间时他还是吓了一跳;卧房里有衣帽间不希奇,但方逸平的衣帽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盛况空前。 他被那层层叠叠的衬衫和惊人的皮带收藏吓到了,一旁方逸平很不好意思的说:「其实很多都我爸给的。」 在此之前,张晓恩曾经怀疑方逸平跟他一样是个gay,看了他的衣柜后这个可能性上升百分之三十。 不过转念一想,他的大哥张晓清家里的衣柜不输给这里,可是人家笔笔地直,连他那三岁的小侄女都知道:「把拔爱漂亮。」反之杨昕这个纯同志却不修边幅,张晓恩送的衣帽皮带每每都被他束之高阁,兼带嘲笑张晓恩买些不知贵在哪的衣服而自己花少钱也可以弄到差不多的。 再看方逸平对着镜子仔细调整皮带高度,张晓恩心想着:原来他是闷骚型的。 「等我换一下衣服,你随便坐,脚放在床上没关系。」 桌上的电脑没关,方逸平整理仪容时张晓恩打开萤幕发现画面停在世纪帝国的游戏介面。 「你有玩世纪?」他有点惊讶,世纪在他们同学间不太流行。 「偶尔玩,不过电脑平常是我弟他们在用,应该是他们开的,」 看到喜欢的游戏,不自觉地就想摆弄两下,张晓恩反射性地抓了好几个闲置村民让他们各归各位后,才意识到自己正以一种很宅的姿势窝在床上打电脑。一瞥眼间注意到方逸平正从穿衣镜盯着自己看,还笑了笑。 他从抽出一条方巾在张晓恩身上比划,说:「很适合你。」 看着镜子张晓恩点头同意。 方逸平说:「当初鬼遮眼觉得这个颜色很好看,买来后发现它在我身上是悲剧。」张晓恩也忍不住想点头同意。 最后张晓恩不客气的收下方巾。时钟这时指向五点半,两人出门觅食。 九 「吃什么?」 「你对这里熟,你决定。」 方逸平应声,轻车熟路到了某一家餐厅,刚下车天空就飘起了蒙蒙小雨,两人小跑步进去避难。 就定位后,侍者给了他们两份菜单,问:是否需要为您做介绍?张晓恩摇头,点菜的工作交给方逸平,他那份从头到尾没有摊开过,只要在对方念出菜名时点头或摇头就够了。 上菜前的空档两人随意乱聊,想到什么就聊什么,气氛轻松;只是大三了,话题免不了扯到日后的打算,念研究所、要不要出国等。 聊到课业,方逸平提到自己目前有个不错的机会,专题实验室的老师跟国外学校合作一个案子,如果他表现得好,往后申请国外的学校就多了一项漂亮的履历。张晓恩的室友威宝和方逸平同一间实验室,他也听威宝提过这件事。 提到威宝,就会想到小文,张晓恩稍稍提了下上次的事,没想到方逸平说了:「对,那天小文有打电话来。」 有打电话来?张晓恩愣住,「意思是你也在?」 「我在校门口遇见威宝和魔兽寝他们,后来跟我们一起去吃消夜,大概两点的时候小文有打来。」 魔兽寝吗?果然。 「后来你们几点散会?」 「三点吧。」 「三点?」张晓恩记得,那天他一点就睡了。 提到班对总是要多聊一下的,方逸平说他只感觉到威宝有些不耐烦,不知道原来两人当初约在十一点。当看起来很不八卦的方逸平语出惊人地说他从以前就极度不看好这两个人交往时,张晓恩很惊讶,问:「为什么?」 「一种感觉,当初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太快了,开学还不到一个月就交往了,感情基础太薄弱。还有,家庭背景差太多。」方逸平喝了一口茶。 张晓恩想的却是:原来方逸平也满八卦的,果然人的本质都是八卦的,这就是是班对的原罪,总是得多聊聊。 「说真的,他们能撑到现在我很讶异。」 「这么不看好?」 「家庭背景有差。」方逸平摇头。威宝是来自中部的田侨仔,家里经营房地产为主,虽然来自同一个地区,但小文父母都是公务员,两个人的生活背景差距之大一目了然。 「小文常去你们那里吗?」 「还好,其实没有很常看到她,一个礼拜一两次吧,」张晓恩想了一下,「不过有次我下午没课,回家后就看到她,可能还会趁我们不在的时候来。 「所以后来我回去前一定会打电话「提醒」,我们班剩唯一一对班对了,还是给他们一些空间吧。」 「有道理,那就不说他们了,」方逸平伸展了一下身体,笑了笑。两人有默契地结束这个话题。当张晓恩替两人倒茶的时候,却听见他说:「那你和杨昕呢,你们最近怎么样?」一句话,张晓恩瞬间丧失所有的力气。 侍者来的很是时候。他手持托盘,一道道报上菜名,两人的对话因此中断了好一阵子。 张晓恩瘫在椅子上,一时间无法思考,问「你怎么会知道」实在太蠢了,知道就是知道了,问「为什么」一点意义也无;而当场撒谎否认这种事他做不出来,眼前的方逸平分明是已经有十成把握才会问他。 看着方逸平,他又想:或许,在对方眼里根本不曾计算过「有几成把握」,只有「是」或「不是」。 「稍后还有餐点再为您送上。」侍者微微颔首然后离去。 「我……你……欸.」要说什么?回答方逸平的问题吗? 他跟杨昕最近怎么样?就,不怎么样。 他们,还真没什么好说的。张晓恩想不到自己该怎么回答。 「抱歉,」方逸平先一步开口:「你可以不说,就当我没有问过,抱歉。」 「没……不会,没关系,就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张晓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什么时候……也没有特定的时间点,就是知道。」换成方逸平有点辞穷,「大概是,先看出你是同类,然后就发现你跟杨昕在交往,大概是这样。」 他顺便承认了自己是「同类」,对他张晓恩也不必了再猜了。 「那,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一吧。」 「该不会是……刚开学的时候?」 「嗯,差不多。」方逸平顺手夹了一个烧卖放在对方的碗里。「你还满好认的,迎新宿营的时候几乎就确定了。」 「呃,所谓很好认,意思是……」 「就很好认啊,」方逸平笑了,「我差不多一看到你就知道了。」 ——我很gay?!是这样吗?! 张晓恩脸做孟克呐喊貌,一时间不知该哭还该笑。 「放心,我说的很好认,是指同类要认你很容易,其他人应该看不出来。」方逸平托腮。「不过刚升大三的时候你和杨昕没住在一起,我以为你们分手了。」 张晓恩盯着烧卖发愣。 「为什么你们没一起住?」 为什么没一起住?其实张晓恩也想问这个问题。 「和同组的人一起住比较方便」其实是个好理由,也是事实;只是扪心自问,这个说法却说服不了他;同住是希望寻求精神上的倚靠,成为室友则是相处有一定的默契,所以方逸平也选了不同组的怀哥和林大熊同住。 「他说和怀哥他们一起住比较方便,」张晓恩顿了顿,「写作业和弄报告的时候。我也不清楚。」 「……我只是问问而已,没别的意思,」方逸平耸耸肩,「你那里我去过几次,环境很好,住起来应该很舒服。」 「你也这么觉得?我哥还在念书的时候就住那里了,房子其实都是他整理出来的。」 「你哥是念?」 「交大,现在回台北工作。」 「嗯,我有听说那房子是你亲戚的。」方逸平点头。 张晓恩动了动筷子,夹了几道菜放进嘴里,含糊地说:「亲戚……欸,我只跟你说,你别说出去,那个房子其实是我家的,当时就是买来放着给我哥住,顺便当做投资。」 方逸平「喔」了一声,「难怪家具很齐全,看起来像是自己住的。」 「科科,所以房租很便宜,不好意思跟同学收太贵。」 「这样你租威宝他们多少?」张晓恩说了一个数字,方逸平又愣了:「唉,早知道我就跟你租了。」 「很便宜对吧,而且含停车位管理费喔。」 「以你那个地方来说,是很便宜,」方逸平替两人倒了茶,翻了盖子,「我也大概知道杨昕为什么没跟你住了。」 张晓恩吞下食物,问:「为什么?」 「虽然你收的租金比行情价便宜快两成,但一间雅房的租金在远一点的地方已经可以住套房了,你那里套房的租金……」方逸平摇摇头:「我记得套房是你自己住吧?」 「是啊。」 这时侍者端着餐点走来,一一介绍剩下的餐点,最后说:「您点的餐点已经都到齐了,请慢用,有需要请再跟我们说。」 「谢谢。」方逸平颔首。 在这个空档间张晓恩也想明白了,杨昕是不想花太多钱租房子。虽然杨昕给他花钱不手软的印象,一个月零零总总算下来开销比他还多,两个人重视的项目却大不同;张晓恩的室友们普遍家境不错,愿意用多一点的支出换取舒适的居住环境,杨昕则更愿意投资在感兴趣的事物上。 端走空茶壶的侍者重新又为两人冲上新的一轮,这时菜都上齐了。 方逸平不愧是熟客,推荐的几样菜都十分合味口,动筷子的时候,张晓恩接着想起自己依稀是提过喜欢港式饮茶。忙着夹菜时,方逸平为他倒了茶:「欸,你以后缺室友的话请通知我,多花点钱住那里,我愿意。」张晓恩点头说一定,跟方逸平住应该挺不错的。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话题围绕在各自的出柜历程,光听他们的经验,还会以为这年头开明的家人不少。尤其是方逸平,他的双胞胎弟妹在发现自家大哥的性向后,第一时间的反应竟是风风火火的冲下楼,还没停下就开始大吼:「麻~被你猜中了!格「真的」是gay啊——我们刚刚找到「证据」了,你看!!!」这对天兵活宝说着不顾客厅里阿姨表弟都还在,当场就秀出刚翻到的「证据」——「hot lover」杂志,朋友日前才送的生日礼物,封面的裸男正以那经典的「你腋下如何?」姿势,向在场众人say hello所有人傻在当场。 几个回路累格的大人不及反应,却是阿姨家的表弟第一个发难:「靠,小平哥是gay炮喔!」说时迟那时快,阿姨当场赏了他一个爆栗:「死囝仔宝学人家靠什么靠!你要是能跟小平一样上建中,不要说gay,你要去变性我都不管啦!」 「屁啦,变性怎么念建中!」 「你这个分数不变性也上不了啦,」阿姨又赏了他一个爆栗:「你不是数学不会要问?还不快趁人家在的时候问,去啦!」 「可是他gay耶,我一个人进他房间……」 「死囝仔宝,你当小平是青冥喔,当做你母不知道你生的啥米款?麦见笑啊啦!」 这段精采万分的出柜历程让方逸平万分无奈,张晓恩却笑得前仰后合。他发觉自己和方逸平的阿姨算是英雄所见略同,只不过,同样的话,张晓恩是用在自家哥哥上。 酒足饭饱,两个人在店里稍坐一阵等待食物消化。见张晓恩盯着窗外发呆,方逸平问了:「嗯?在看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又笑:「想坐摩天轮?」 「……还好。」张晓恩摇头。注意到方逸平眼底有些笑意,他猜自己一旦说了「想」,方逸平立刻就会接:「好,那我们去坐摩天轮。」 「杨昕说,两个男的坐摩天轮,别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他盯着窗外的摩天轮看。 方逸平回了:「这样啊,好吧。」 张晓恩没有移开视线,就在不远处,巨大的圆圈浮在空中,彷佛是静止,闪烁的霓虹灯背后,摩天轮以几不可见、极缓慢的速度转动。 十 二月十二日,张晓恩在这一天结束清静农场之旅,人才回到台北,十三号又风尘仆仆赶回新竹。 其实,学校二十一号才开学,本来他是预计前两天再回去的,但是他在十三号那天接到杨昕的电话。 他说:「情人节快到了耶,要不要一起吃饭?」虽然一直不太有过节的概念,但毕竟好一阵子没见到了,接到电话后他有些雀跃,休息不到一天拖着旅途的疲惫又赶去新竹。 坐在客运上,他想着:不用自己开车真轻松。 寒假这一趟旅游很愉快,安排行程的人非常有经验,行车时间抓得很准,预计的行程几乎都有跑到,路上没有太大的阻碍。车子四个人轮流开,他和方逸平跟车子熟,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他们坐驾驶座。但是有几次,两人事先说好某个时间点换手,时间到了张晓恩却还睡着,醒来后发现车已经稳稳当当地开到目的地。 他迷迷糊糊地连声道歉,方逸平只说:「没关系我精神很好」。 到了新竹张晓恩先回家一趟,稍微收拾外表,杨昕打电话来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出门。 他在社区门口,远远地就看到杨昕一路小跑步过来,当下他以为杨昕要扑上来拥抱自己、竟下意识退了一步,对方却在距离几步路的地方停下了。 「我好想你。」杨昕咧着嘴笑。 「我也是。」他低低应了一声。 附近有其他人走动,两人的互动很低调,一前一后地走到社区门口。 「我们去吃饭吧。」 「好。」 「那……」走在前面的杨昕回过头,问:「你要吃什么?」 张晓恩一愣,「你没有订餐厅?」 「没有啊。」 「情人节你没订餐厅?!」 「有差吗?你想吃什么我们现在就去啊。」 「不是那个问题、情人节,没订怎么可能吃得到!」这人有没有一点常识? 「怎么会?没关系,反正附近没有我们就骑车到远一点的地方。」 杨昕依旧是那副乐天模样,张晓恩脑袋顿时一阵晕眩。 结果是:他们找了大半个新竹,有点名气的餐厅都客满,光等位就要一个小时,一路上张晓恩又饿又累,一股怒气无处发泄。杨昕做事总是随自己心情,两人出游他一向是「没计划」、「随便」、「看你想去哪」,都是让张晓恩出主意。时间久了,张晓恩也懂杨昕的「看你想去哪」只是推卸责任和不想做事,时间久了,张晓恩也烦了,两人约会多半就在附近吃吃饭,出游就自己找其他人。 这次杨昕找他吃饭多半也是心血来潮,半点计划也无,张晓恩心情郁郁一股气闷在胸口,却已经饿得却没有力气发火了。 ……最后他们回到杨昕家,吃了方逸平煮的咖里。 为什么又是方逸平? 因为杨昕住的地方在开单身party,班上一众旷男全都躲在这里打麻将玩电动唱卡拉ok,眼前两个男人一进门就受到众人热烈欢迎。 「喔喔喔喔晓恩here,com‘on baby三缺一!上啊晓恩坐着不要动我先去大便——」 「杨昕快、开门!把你的电脑交出来——」 看着眼前的混乱张晓恩哭笑不得,这群人完全就把他们两个当自己人了。 披萨热的外送小弟按门铃的同时方逸平也捧着咖里走出厨房。 众人合唱单身情歌的时候,方逸平盯着他的盘子看,笑了:「时间不够,我只有放火锅肉片,你想吃我可以再加。」张晓恩点头,嘴里嚼着咖哩含混不清地跟着合音。 三下,张晓恩过得更加忙碌,他比之前多选了几门课,学分少却要花许多课外时间消化。 杨昕还是老样子,只是作息已经延续到下午一点起床,上课到六点,晚上打工,和张晓恩的活动时间完全错开,两人要见面只能吃晚餐或消夜;张晓恩留宿的次数也减少了,杨昕一向觉得自己的地方住起来才方便,不喜欢去张晓恩那里,一个忙,一个懒,这么一来一往,两人见面的时间更少了。 和方逸平一起吃午餐的事还是持续,他们会一起走过湖畔,在风云楼吃饭。某一天,不知道是礼拜几的时候,他们下午都没事,张晓恩随口提议:「午餐要不要买回去我那里吃?」 自此他们的活动多了一项:没课的时候去张晓恩或方逸平家看书兼鬼混。张晓恩那里环境舒适,适合午睡;但后来他们比较常去方逸平家,方逸平会煮晚餐。 和杨昕见面的时间少了,待在他们家的时间却多了,连方逸平和杨昕几个室友都问:「怎么觉得最近常常见到你?」 「疴、」猛地想起他和杨昕的那一层关系,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方逸平说了:「来找我玩。」 怀哥瞪大眼:「你们玩什么?」 方逸平看了他一眼,「世纪帝国,PLAY ONE?」 「你们玩世纪喔,好啊来来来一起一起!wait!陈胖我跟你说——」 当天下午,世界大战开打,张晓恩和方逸平结为盟国后,横扫欧亚,一统天下——不,正确来说是张晓恩一个人大杀四方,猛不可挡,一时间整个屋子哀鸿遍野。 不知道是第几次,张晓恩挥军踏平一方堡垒的当下怀哥惨叫:「不、不——我的火枪兵!晓恩你住手——」 「喔耨喔耨喔耨——老方你们这样平常能玩吗?靠他一个都可以打五个了!啊啊老方救我——」耳边是陈胖声泪俱下地泣诉,方逸平对着萤幕笑而不语。 心情最舒爽的,当然就是张晓恩了,他很久没玩得这么过瘾了,果然游戏还是要和认识的人打才有意思。家里两个哥哥是活在红色警戒时代的人,玩世纪帝国老是不上手,只能跟高中同学一起连线;上了大学系上不流行玩这个,让张晓恩很寂寞。 当天他们厮杀了好几场,只要听到惨叫就知道有人又升城堡了,听在张晓恩耳里感觉很舒压。 除了方逸平外,还有一个人和张晓恩相处的时间增加了,这是他之前没想过的。 小文,他们上午有几堂共同的课,有时她会找张晓恩和方逸平一起吃午饭。这样的改变张晓恩乐见其成,小文是个好人,相处起来很愉快,他不介意彼此能多认识一些;只是有几次张晓恩要回家,问她要不要一起过去找威宝时,她却拒绝了。 「下午有课」或者「和朋友一起念书」,这是她的理由,被拒绝几次之后张晓恩就没再问了。他感觉得到威宝几个室友中小文比较亲近自己,做为一个朋友他也喜欢她,所以他没去探究她和威宝的事。 小文的事他和方逸平约略提过,本来只是顺口说起,方逸平的眼神却透露了一些其他的。 那样的眼神只是一闪而过,张晓恩察觉到了。 方逸平或许知道些什么没说,张晓恩也不问。如果真的有什么方逸平迟早会告诉他。 只是,他还没从方逸平那里听说些什么,却从小文那里听见了一些不寻常的话。 某天下午他和方逸平罕见地没有泡在一起,念书玩游戏什么的,因为方逸平说:「我有点累,想回去睡午觉。」他有在相思湖晨跑的习惯,一个礼拜三到四天;这天早上他心血来潮多跑了十五分钟,才过中午就昏昏欲睡。 张晓恩想:方逸平既然要睡午觉自己去那里也没事做,还是别去吵他好了。 空下的半天他和大仁一起念书,晚上大仁收拾包袱回家,剩下他一个人在新竹的房子。 十一点他洗完澡听见门铃声响,开门一看,是小文,她不等张晓恩开口就说了:「那个……威宝说,我去里面等他。」张晓恩「喔」了一声就请她进来。 「嘿,我有带消夜。」小文提起手上的袋子晃了晃,「一起吃。」天上掉下来的食物让张晓恩雀跃不已,兴高采烈地准备餐具。 和小文熟稔之后两人相处起来已经十分自然,就当她是个来拜访的朋友,这个时候就边吃消夜边看电影边聊天;小文约略说了威宝在他们班同学那里,张晓恩猜这次应该也是在魔兽寝,但小文没多说他也就不问。 只是他注意到小文频频关注时间,眼神几次不经意地飘向玄关。 当时钟走到十二时,威宝还没有回来,张晓恩盯着电视的心思却不在上面,他在考虑一件事。 「小文,欸,那个……」 小文转过头看他,「怎么了?」 张晓恩犹豫了一下,「那个,其实我这里有备用钥匙。」 「啊?」小文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备用钥匙在我这,平常不会拿出来,我先帮你开门,你可以去威宝那里休息。」 「这样啊……」 张晓恩从上锁的柜子里拿出备用钥匙,替小文开了门,「可能晚点他回来时候你再跟他解释。」 「谢谢你。」小文点头跟他道谢。 「如果你累了,就先休息吧。」 「嗯,」小文对着他笑,眼睛亮晶晶的:「张晓恩,你人真好。」 「呜呜被系花发卡了。」张晓恩掩面啜泣。 小文笑了:「哈哈方逸平会安慰你阿。」 ……蛤?这位小姐刚刚说了啥米? 「那个,你和方逸平的事……我知道,」小文低声说:「我很喜欢你们,希望你们能好好的,我不会告诉别人这件事。」她快速说完后轻声道了「晚安」然后整个人躲进房里。 张晓恩当下傻了,一时间愣在原处不知作何反应。 回过神来,只好讷讷道:「晚安。」 直到关上房门后,他才搞清楚状况,小文是将他和方逸平当成一对了。 这个状况,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小文解释。 该不该否认?否认,要否认自己是同性恋,还是否认他和方逸平是一对?还是跟她解释他的男朋友是杨昕不是方逸平,这样子吗? 张晓恩不懂她是怎么产生这种联想的,因为他和方逸平比较要好、常常一起行动吗? 直到躺上床张晓恩还是想不明白误会是怎么产生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晚方逸平出现在张晓恩的梦里。 醒来的时间是清晨六点,他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早春阳光不若夏日耀眼,蒙蒙亮的天空为窗外的景色染上灰白色调,他的意识逐渐清明。回想昨晚的梦,梦境已经忘了大半,只依稀记得方逸平。 方逸平。他睁开眼。 时间是六点二十,窗外陆续有步行的人三三两两走过,他想起方逸平会晨跑,在梅园。 梅园,相思湖畔。 清晨的相思湖,方逸平看见的会是怎样的一个风景?他忽然很想知道。 阳光不只为早春的湖畔染上灰白色调,在湖面又铺了一层轻烟,一层又一层,环绕湖中央的船屋随波逐流。环湖步道人行稀少,偶尔有拄着拐杖的健行者彼此打招呼;他们看见张晓恩时会笑得特别灿烂,然后说句:「年轻人,真早。」 沿着一旁湖岸的石阶上去是梅园,梅贻琦校长长眠之处。 这个时节的梅园看不见梅花,只有龙柏常绿;走过幕冢,远远地他看见梅亭下坐着一个人,方逸平正挥手对着他笑。 「张晓恩,」方逸平眼带笑意,「我们来的正是时候,花都开了。」 回过神来、眼前忽而转为二月凛冬,抬起头、一点斑白落在眉间。 「——花都开了。」 十一 他和方逸平自西门进入校园,经过西院,又经昆明池,故地重游,方逸平离开几年这里多少有些变化。 「这栋什么时候盖的?我记得以前没有。」 「刚好是你出国那一年,我升硕二那年完工。」 「是资工系的系馆?他们分出来了?」 「电资还是在一起,」张晓恩摇头,「里面是教室,电资、化工、动机都有课在这里上,算是整个理工学院的共同教室,但是听说电机系之后会搬家,可能以后变成他们的系馆吧。」 「原来如此,」方逸平点头。 「还有另一栋你没看过的,在山上靠近后门那里,要去看吗?」 「嗯,但我想先去梅园那里走走。」 走过昆明池、资电馆,沿着垒球场、操场上坡,经过球馆,一横排的栏杆阻挡自行车进出,过了栏杆就是梅园。 他们来对了时间,步道两旁白梅一树树绽放,点点斑白一丛丛点缀枯枝,张晓恩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景色,方逸平只说了一句:「好漂亮。」 「很漂亮,我每年都会过来。」张晓恩眺望眼前一片灿烂,没注意方逸平听了这句话猛地转过头,瞬间、两人目光对上时,张晓恩随即转开脸。 顺着石阶往上,过梅亭、再经梅校长的墓冢,一侧有步道通往相思湖,他们在视野较好的栏杆边眺望一阵,再沿着环湖小道散步。走在步道上,方逸平感叹:「好怀念,那时候常常去慢跑。」 「你的感叹怎么像已经步入中年了?」张晓恩笑,他自己离开不到一年。 方逸平「唉」地叹了一口气,脚下不停,又指着眼前一个转角:「你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告示牌上写着:「禁止右转。」 「我每次经过都会看到这个标示,每次都在想到底为什么不能右转,一直到我毕业后都还搞不清楚。」 「这样啊。」张晓恩和方逸平对望一眼,有默契地同时转过弯。 这样,不如去看看。 只是当两人走过告示牌后,没多远,眼前又出现一个警告标语:「此处人经稀少,驻警队巡逻不经此处,若有意外……」 看完告示牌后两人再度默契地同时转身。 ……还是算了学校关于后山的传说从来没有少,左近的梅园、相思湖,还再过去的人社院都在其中;相思湖的船屋,梅校长的墓冢,人社院贴不上去的磁砖…… 嗯,张晓恩忽然想到,他们好像是离人社院越来越近了。 说到人社院,最有名的不就是那个、一回头看见方逸平似笑非笑盯着他看,「我们快到光明顶了。」 光明顶吗?原来不知不觉环湖道路已经走了大半。 张晓恩想起一件事,「方逸平,你没去过蝴蝶园吧。」 「蝴蝶园?清大有这个东西?在哪?」 「在人社院后面,往前走就到了。」 「人社院后面?光明顶再过去吗?」方逸平瞪大眼,「我记得那里不是……」 「是的。」张晓恩点头。「就是那个。」 「……」 清大蝴蝶园,这个地方对许多人来说仍旧陌生,但是一提起它的前身,在清华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儿童乐园」,这是它的名字。 后山儿童乐园是清大校园传说的中流砥柱,在网路百科上也有记载。在清大人社院的后方、相思湖附近,有一块空地设置许多游乐设施,跷跷板、荡秋千等,有人说这里不是建给人用的。学校那里的解释是:游乐器材本来是提供亲子游客观光,但因动线不良而废弃。 那个动线、何止不良,从校门口到这简直是山水迢迢路遥遥。 从儿童乐园到蝴蝶园,再联想到蝴蝶在某些文化里的象征意义,其实还满幽默的,这是张晓恩的想法。他不知道在自己毕业后,废弃的儿童乐园传说是否还会在学弟妹间流传,而这里的确是不同往昔了,或许有一天,这些传说终将掩没在蝴蝶翩翩飞舞的身影下。 「不过,这个时候应该看不到蝴蝶,」张晓恩说,「天气热一点的时候我们再来好了。」 方逸平眨眨眼,「喔」了一声:「好,下次再来。」 沿着路旁小阶梯往人社院方向走,出树林后,石阶旁有一道门,门上一块牌子写着:「兰华小径」 「从这里也可以走到蝴蝶园。」 方逸平点头:「嗯,我们下次再来。」 然后他们绕进人社院,找个位子休息,享受了一下「人社限定全自动空调」以后,往宝山路的方向走。 往南侧校门的方向走有一块大草坪,再往前就是台积馆,要走很远很远。草坪上,沿路许多不知名的白色鸟类互相追逐,方逸平再度感慨万千:「这里以前都是一堆杂草乱长还有墓仔埔……」 迎面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走过,则令张晓恩感慨:不到一年前他们还是学生,现在看起来已经像两个观光客。 「好远,到底是谁在这里上课——嗯,科技管理学院。」原来科管院搬到这里来了。 「对研究生来说满方便的,住在宝山路的话他们可以直接骑车或开车。」 在台积馆徘徊一阵,绕了大半个草坪,他们沿着生科馆走下山,一一细数沿途经过的系馆。原科馆往下有一座荷塘,这里也有他们的回忆。 冬日荷塘一片萧索,枯黄的枝条四顾倾倒,光秃的残茎勉强伸出水面,偶尔有几株顶上还撑着莲藕。 自仲夏至凛冬,他们究竟是怎么撑过来的?看着仅存的几株莲藕,张晓恩始终不明白。 瞥眼间、看见荷塘边醒目的黄色告示,方逸平忍不住笑了:「张晓恩,你哥后来还在新竹工作吗?」 「偶尔,很偶尔,」张晓恩笑了,他们显然想到同一件事。 「没办法,工作嘛。」 绕过半个后山,沿路下坡,过了女宿,他们在小吃部的交叉口停下,方逸平问:「现在要去哪里?」 「看你。」 「这样,我们去成功湖畔、或是水木找个地方休息。」 「嗯。」 「你累了吗?」 「还好。」张晓恩摇头。 「那就找个地方坐。」 「嗯。」张晓恩咬着嘴唇,「那个,你晚上……」 「晚上我和朋友约吃饭,」方逸平转过头看他,「晓恩,我、」 「——那我们去成功湖畔。」猛地打断他,张晓恩垂下头不去看对方的表情。 半晌,只听见对方应了一句:「……好。」 十二 那是看不见梅花的时节,只有龙柏常绿,远远地他看见梅亭下坐着一个人。 梅亭下,方逸平对着他笑:「怎么这么早?」张晓恩有一瞬间的失神。 「……早上没课,出来走走。」 「吃过了吗?要不要一起?」 「好,去哪?」 「随便,你决定。」 他们沿着石阶向下,两旁的梅树绿意新生,一片欣欣向荣,石阶上偶有几片凋落的花瓣。 张晓恩盯着脚边的花瓣:「这时候已经看不见梅花了。」 「明年、我们再来。」他看见方逸平笑。 那是熟悉的感觉,这一幕依稀曾在梦里出现。 离开梅园,两人绕到小吃部,吃早餐时张晓恩大略说了小文对两人的误会,方逸平啜着豆浆,问:「真的,她这么说?」 「嗯,让我喝一口……我听到也吓一跳,」张晓恩吸了一口豆浆,递还给方逸平,「你想,要怎么跟她解释?」 「怎么解释,」方逸平咬着吸管,「这要看你们。」 「我们?」 「杨昕有打算要出柜吗?」 张晓恩摇头,不在学校出柜是他们的共识,也只有方逸平知道他俩是一对。 「那你这边先不用跟她解释,我猜她已经认定了你是gay,我也是gay,要是直接说我们不是情侣她可能反而会好奇你的交往对象是谁,弄不好就把杨昕扯出来了。我这里如果有机会我再跟她解释。」 这样也是有道理。张晓恩点头。 反正他已经被当做gay,其实没差,只是不知道方逸平会怎么样跟她解释,因为他也是…… 「唔、」 「怎么了?」方逸平抬起头。 「……没事。」 那方逸平自己呢?。是单身吗?还是他其实是有对象的自己不知道而已。但情人节他是和去死去死团一起过的,所以是单身? 也不一定吧,有可能刻意错开情人节找其他时间庆祝,他和杨昕之前也会这样。 「那个、你……」 「嗯?」 「没事。」 「怎么了?」方逸平一脸疑惑,张晓恩忙摇头说没事。 好奇方逸平的感情状态,却在开口询问的一瞬间突然心虚起来,张晓恩也不晓得自己在心虚什么。 从那之后好一阵子,张晓恩都在思考方逸平单身否,连带两人间的相处也微妙起来。 「欸,你有男朋友吗……怎么我都没见过?」他想问,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虚,一颗心提在那不上不下的。 心里在意,每每话到嘴边最后还是没问出口。 从那之后,张晓恩下意识地又减少了和杨昕见面的次数,他怕小文看出些什么,杨昕偏巧对这个很介意。以前杨昕偶尔会在张晓恩那里过夜,后来有次他在学校走廊上碰见张晓恩的室友,对方随口说了一句:「张晓恩先回去了,你要找他吗?」为了避嫌,自此之后杨昕就不再去他那里过夜了。 不知为何,小文后来也比较少跟他一起行动,这让张晓恩没有机会跟她解释;有几次他在风云楼看到小文和学弟吃饭,本来想过去打招呼,又想到方逸平跟在自己后面,怕引起误会于是就算了。 四月期中考后,张晓恩的生活有了一项重大变化。 他的二哥,台北原住民张晓书被公司派到新竹支援。 以他的说法,就是被流放了。 「崩溃~晓恩~崩溃~」张晓书人刚到一看见弟弟就嚎啕大哭起来。 「我被流放到新竹了,生不如死啊——」 「……不就待三个月而已?」 「三个月,待在沙漠三个月,已经可以让我这朵盛开小花枯萎而死了。」张晓书说着嘤嘤哭泣起来。「盛开小花」四个字让张晓恩周身恶寒,默默提起行李不表示任何意见。 四月中,张晓书被派到新竹支援,他舍公司宿舍和自家弟弟挤一间套房,行李就只带了换洗衣物,为此张晓恩已经事先和室友打过招呼了。 为数不多的行李很快就收拾好了,剩下的时间张晓书都在房间里的双人床上打滚。 「晓恩我们等下去哪里玩?」 「你不是来工作的吗?」 「今天礼拜六耶。」 「能去哪里?新竹就沙漠啊。」 「沙漠,唉,」张晓书叹气,「其实也是有点想念,出去走走好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相见果然不如怀念,才待了两个星期张晓书对这里的餐厅已经完全绝望。 他感叹:「连晓恩这朵温室小花都会煮饭了,新竹餐厅真正不同凡响。」 张晓恩抗议温室小花这种说法,张晓书从善如流:「现在是沙漠小花了。」 张晓书向来是不甘寂寞,因此才舍宿舍就张晓恩,虽然差了六岁,但他和弟弟的室友很快就打成一片。他平时早出晚归,八点出门,常常到九点才下班,虽然累得半死,回到住处只要看到人还是会硬凑上去。 其中相处起来最没有距离的还是自己的弟弟,用张晓恩的说法就是:「他最喜欢烦自己。」 比如说方逸平msn敲他时,张晓书就凑过来。 「沙漠的小花阿,你是为谁绽放呢?」他拨浏海。 「……工作压力这么大?」他的二哥从三太子变少年维特了。 「矮油~恩恩,你什么时候要介绍你男朋友给我认识欸?」张晓书磨蹭。 「认识什么啦。」张晓恩一脸大便。 「就大家一起出来吃个饭,我想看看你男朋友长什么样子。」 「没什么好看的啦。」 「我这是关心你耶恩恩——」 两人时不时就要进行这样鬼打墙的对话,张晓书不断纠缠,张晓恩坚持不让杨昕曝光;也因此,张晓恩这阵子都无法去杨昕那里过夜。 有一次张晓书那里事情处理到一个段落,部门自主放了半天假,下午他人回到住处时顺手传了简讯给张晓恩:「我下午放假没事干!你在干嘛?」 张晓恩回:「我课到三点,之后要去大卖场买东西,晚餐要在家吃?」 「好。」 「收到。」 简讯传出去就听见钥匙声,张晓恩的室友回来了。 「嗨,学弟。」张晓书抬起头打了声招呼。 「学长嗨,今天不用上班?」回来的是交大的室友彭彭,也是张晓书的母校学弟。 「老板终于良心发现。」张晓书捧心。 「张晓恩下午没课的样子,」彭彭很会找话题,「我遇见他和他朋友在吃摩斯。」 「喔?是哪个朋友?」 「和他同班那个,之前还满常来我们这里的。」 「叫什么名字啊?」 「方逸平,跟我高中同校,隔壁班的,」交大室友想了一下,「他们等下可能会回来吧。」 「好像听他说过,等下应该就会看见吧,」张晓书朝他挥了挥手,「彭彭我们晚上煮晚餐,要帮你留一份吗?」 「我要我要,但我会比较晚回来,可以留给我当消夜吗?」 「没问题。欸彭彭你下午有事吗?」 「没事,怎么了?」 「nice!」张晓书一跃三尺高,从房间里抱出跟同事A来的X盒子,和彭彭两个人打了一下午的电动。 五点左右张晓书听到外头钥匙声响,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一开门见张晓恩正从背包里把钥匙掏出来。他对身后的人说了句「这我哥」,张晓书忙探头去看。 「哥这我同学,方逸平。」张晓恩用下巴指了指方逸平,「今天跟我们一起吃晚饭。」 「喔,寒假跟你去练车那个是吧?」 「你好。」方逸平点头。 「你好,」张晓书上下打量他一眼,笑:「我弟受你照顾了。」 一旁张晓恩心想「这人今天是怎么了在那里客气」,推了自己哥哥一把跟在他身后进门。 两个人提着大袋小袋,一进屋子就忙着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进冰箱,张晓书整个人趴在厨房的墙上,探出半颗头。 「晓恩,今天吃什么?」 「牛腩饭。」 回答的是张晓恩,实际上动手的是方逸平,他把牛筋牛腩切块,放入滚水中烫过去血水后放着备用,然后开始处理红白萝卜和洋葱。 一旁洗米的张晓恩说:「多放点红萝卜。」张晓书大叫一声,作势要扑过去,被张晓恩推开,白了一眼:「别管他,再放一条。」 开饭时张晓书坚持自己盛饭,捞牛腩时不厌其烦地一一将红萝卜挑掉,饭桌上这对兄弟的餐盘存在极大的反差。 吃饱喝足后张晓书自觉地去洗碗,方逸平想帮忙却被张晓恩拉住,只好说:「剩下的牛腩先放着等他冷,留给彭彭当消夜。」 吃过饭后,方逸平在张晓恩家待了一阵,两个人讨论分组作业,十点方逸平离开,彭彭这时正好回来吃消夜。 睡前兄弟俩人轮流洗澡,张晓恩正在吹头发时无意间看见张晓书的电脑开着,浏览器上的页面他非常熟悉,是他寒假出游的相簿。 熄灯之后,黑暗中,他听见张晓书说:「晓恩,我觉得你男朋友不错啊,为什么你以前一直不肯介绍给我们?」 「……我男朋友?你在说谁?」 「不用否认了,他看起来还满有教养的,他有没有出柜?」 「你到底在说谁?」张晓恩想了一下可能的人选,忽然间哭笑不得。 「等下、你该不会在说方逸平吧,这是误会。」 张晓书撇过头,「我满喜欢他的。」 「欸,我说不是,他……欸,这是误会,哥你听我说……」张晓恩想解释,可是无论他说什么张晓书彷佛充耳不闻,直接翻过身呼呼大睡。? 十三 误会的人又多了一个,而且这位无论张晓恩怎么解释他都不听。 「放心,你们可以照常约会,我不会跟他说什么的,就当作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张晓恩简直哭笑不得,知道二哥是铁了心认定方逸平是他男朋友了,除非说出自己的男友是谁否则再怎样矢口否认都没用;有时候,他怀疑这就是张晓书的目的。 二哥的误会让张晓恩很尴尬,尤其是当方逸平来找他、三个人都在场的时候;幸亏张晓书真的如他所说「就当作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否则方逸平那里他还真的不知该从何解释。 虽然张晓书表面上像是不干涉他们的事,然而他和方逸平却以很快的速度熟悉起来;当张晓恩终于发现不对的时候,方逸平已经连续在他家煮了一个礼拜的晚餐。 误会也带起了一连串连锁效应,某天大哥张晓清来电,用他那低沉浑厚、颇具权威的声音闲话家常乱扯了一阵,就张晓恩卸下心防的那一刻、陡然间话锋一转:「迪,我看到你男朋友的照片了。」 「……」 「麻他们说,要找一天请他吃饭,你什么时候有空?」电话另一头的背景音量大到让人无法忽视,「哎哟电话给我我来讲我来讲」他听见自家母亲嚷嚷着,下一刻电话就换手了:「喂~弟弟阿~」 「下礼拜你要和哥哥一起回来吗?我们要去水立方吃饭,要不要顺便带你男朋友一起?」 「麻,我下下礼拜要考试。」 「这样啊,那等你有空再说吧。」他听见电话那一头,背后传来明显的叹气声,然后是窸窸窣窣地碎语声:「方逸平是哪一个?」「这个,二十二班的……」「喔,还算是一表人才……」 张晓恩感觉额角青筋暴起,妈妈的声音又响起:「你和你男朋友从高中到现在,都交往这么久了,有空带回来看一下嘿,大直很近啊,来我们这里也方便。」 「是哪来的情报让你们以为他住大直的,可以解释一下吗?」 「嗯?你通讯录上写的阿,桌上这本是你们班的通讯录吧?」 「……」 又是一阵窸窣声,张晓清接过电话才「喂」了一声,他只扔下一句:「通讯录看完,收好,然后不。准。再。去。碰。」 「我的毕业纪念册也一样,放。回。去。」 狠狠按下结束通话键却猛然想起:啊,忘了解释姓方的不是他男朋友。 之后,他身体力行地跟自家二哥「沟通」过一阵子,但是张晓书出乎意料的固执,就是认定了方逸平是自家弟弟的男朋友,兄弟俩沟通数次依旧无果。 时间到了六月,张晓书在新竹工作也快两个月了,开始能在这里找到一些乐趣。 学生时代他常去张晓恩的学校,目的只有吃饭和打发时间,从未留意校园的景色,重回新竹后,趁假日人少的时候在校内取景成了他的新娱乐,期末考过后无所事事的张晓恩则被迫成为免费的摄影助手。 某次外出取景的前一天,张晓恩向方逸平抱怨某个神经病强迫他清晨四点半起床去清大荷花池外拍,明明交大那里的荷花好亲近得多光线也好,某个疯子非要去清大。 没想到方逸平听了之后竟然很感兴趣的样子,于是外拍成员又多了一个。 清晨五点,天将亮未亮,围绕荷花池的光线朦胧隐晦,路边一段斜坡连接荷花池和道路,张晓书小心翼翼地绕着斜坡走,寻找一个最好的位置,另外两个摄影外行步履蹒跚地搬运器材。张晓书几天前来过一趟,要怎么拍大致有了想法,只是他在勘查地形时漏了一个地方。 此时此刻,看见告示牌的当下他大吃一惊。 「attention!本漫滤池为辐射监测区域,池边辐射剂量与环境背景值相同,唯池中之动植物、水样底泥等不得携离?!这啥鬼?!」张晓书抱头哀号,「张晓恩你们学校的荷花池是怎样?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实验室,在做什么奇怪的实验……」 「要不然你以为这里的荷花为什么长得特别粗勇?」张晓恩语气凉凉的,「顺带一提,从这里上去是原科系。」语毕张晓书连同一身的摄影器材都抖了一抖。 架好器材后,除了偶尔举举反光板外基本上都没他们的事了,张晓恩就靠在岸边的树上对着荷塘发呆。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荷花开启的样貌,一朵朵,一瓣瓣,粉色透着晶莹,自花苞中心舒展;偶有晨曦穿过枝叶落下,荷塘幻化为不真实的风景素描。池边只有他们一组人在取景,偶有早起散步的人被气氛感染,驻足观看。 他和方逸平就在岸边随意走动,荷塘的生态丰富多样,光是水鸟就有三四种不同(他们试图靠近时张晓书在一旁大叫:「小心它们有长牙齿!」)。 绕了半圈回到柏油路上,顺着下坡路走,要去小吃部买早餐。 一路上边散步边闲聊,相谈甚欢的气氛却被迎面而来的情侣中断了。本来这在校园里是很平常的一幕,四个人却在目光对上的瞬间、全都呆在当场。 迎面而来的两个人,女的是小文,男的却不是威宝。 「张晓恩……」 这一刻他和方逸平极有默契地停止交谈,同时露出灿烂的笑容:「嗨,早。」小文愣了一下,方逸平又向那个男的打了声招呼,这一连串的过程两个人神态自然到不能再自然,经过时挥手说声:「我们先去吃早餐了,掰。」甚至脚步都没停下。 两个人带着微笑装没事,直到走了有一段距离后,张晓恩迫不及待地扭过头用一种「我知道你知道什么还不快从实招来」的眼神望着方逸平,对方才开口:「——他们已经好一阵子了。」 「……那个是我们系的学弟吧?」 「嗯,是我们系队的学弟,」方逸平点头,「上学期我和小文,学弟他们一起修通识,应该是这样熟起来的。我之前有看过他们几次,都是在晚上。」 张晓恩「喔」了一声,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方逸平问:「威宝那边呢?我不知道……」 「我没听说他们分手的消息。」张晓恩摇头,但他的确是好一阵子没看过小文来找他室友了。 六月底,这个时间点不只他室友,大部分的同学回家过暑假了,这显然是小文被他俩撞见的原因之一。 见他一语不发,方逸平只说了:「别想了,那跟你没关系。」 后来他们没再谈论这件事,去小吃部买了早餐在路上吃,顺便带了张晓书那一份。 吃完早餐后,张晓恩靠着树干对着荷花池发呆,方逸平走到他身边坐下。 「不坐下吗?」方逸平说着拍了拍身旁的空地。 等到他坐下,方逸平又重复一次:「那是他们的事,跟你没关系,别再想了。」 「还不如,多为自己想一些。」 张晓恩知道这件事不是他该介入的,震惊过后胸中满怀一种莫名的情绪。现在他看到的虽然是一段地下情,之后的发展却已经很明朗了。 方逸平没再说话,三言两语间,他们就达成了默契,不提这件事。两个人坐在池畔的斜坡,静静看着花朵开阖。 八点,张晓书要收工了,一转头想要吆喝人上前帮忙收拾,却看见他们貌似正对着荷花发呆。 张晓恩不是在发呆,是在想事情,听到有人在喊他才回过头去。 一回头,张晓书正对着两个人笑得暧昧,那笑容让张晓恩几乎克制不住想把自家二哥整个人连根拔起倒插进池子里;方逸平似乎没有察觉笑容里的含意,径自站起身走过去帮忙收拾。 九点,一行人回到家各自忙各自的,张晓书躲进房间里修图,张晓恩和方逸平蹲在客厅里打电动和DVD,累了迳自倒卧沙发上。 在此之前张晓书宣布了:为了答谢自家弟弟和他的男朋友,晚上就在家里喝啤酒吃高级外烩,哥哥请客。 张晓恩的室友们都兴致勃勃,只是出乎张晓书意料之外的,自家弟弟听见这个消息却没有欢呼,反倒是赏了他一个枕头一个飞踢外加一顿嗤牙咧嘴:「就说他不是我男朋友!」这一切都是在房间里发生的,当事人之一方逸平在客厅里浑然不觉,而知心哥哥张晓书迳自将弟弟的反应归为娇嗔,乐陶陶地沉浸在自认「我是一个好兄长」的良好氛围中。 喝不完的啤酒,啃不完的披萨,一屋子精力充沛的青春肉体,这一晚的狂欢通宵让张晓书重温了往日大学糜烂的生活,虽然过了十二点就呵欠连连,人来疯张晓书就是拼着不睡也要继续嗨。 学生的狂欢派对夹带社会人士是有实质好处的,比如说,可以享受些学生负担不起的奢侈。晚餐过后,张晓书豪气地开了红酒白酒各一瓶。带着气泡的白葡萄酒滑入口中顺着喉咙窜入食道的那一刻,张晓恩几乎要流下眼泪了。 Moscato d‘Asti,张晓恩发誓他会永远记住这个名字,这一点都不夸张,他这辈子第一次觉得酒好喝,不只是他,在座所有人都是同样的表情。 「呜呜,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好喝的酒,烈酒果然是都用来装man的。」众人脸上写着同一句话。 「喔喔,这支酒果然很适合用来骗女人和小孩。」张晓书对自家弟弟眨眨眼,换得天外飞来坐垫当头砸下。 时间是半夜一点,大仁房间的投影幕被接上X盒子,无双激战正热火朝天,张晓恩意识已经有点涣散,又累又不想睡,他回到客厅,窝在沙发的一角盯着敞开的房门发呆。 方逸平跟着坐下,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累了?」 张晓恩摇头。 「醉了?」方逸平笑。 张晓恩还是摇头。 取过另一瓶Menage a Trois,方逸平倒了一杯给他,说:「这支你刚才没喝过,甜甜的很顺口。」 看着紫红的酒水逐渐注满玻璃杯,目光随着底部不断窜出的滚滚气泡在昏暗的灯光下翻腾。 「方逸平。」他忽然喊了一声,正在倒酒的人微微一愣,把酒递过去的同时,问:「怎么了?」 张晓恩接过酒,突然间一股冲动就把心里在想的事说出口:「你……有男朋友吗?」 话出口瞬间他看见对方明显地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怎么忽然问这个?」 张晓恩随即赌气似地垂下头,抱着靠垫,样子像是在说:「我就问问不行吗?」 「为什么,忽然想知道?」他的声音很低,很柔,诱哄似的。 张晓恩还是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以前有。」方逸平还是开口了。 以前有,现在没有的意思吗? 「——是高中的时候?」 「高一认识,高二交往,高中毕业后他就出国了。」 方逸平只说了这么多。沉默在两人间持续了好一阵子。 忽然张晓恩像是醒过来似的,抬起头,眼神直愣愣的,「然后呢?怎么不说了?」 「没有然后,他出国后我们就分手了。」 「出国……去哪里?」 「美国,伊利诺。」 他「喔」了一声,「你们还有在联络吗?」 「有时候,他在UIUC念CS,很优秀,我们会在MSN上讨论功课,暑假他回台湾的时候也会一起吃饭,他呀……」 思忖着该说些什么,瞥眼间却见张晓恩眼神茫然,脸上空白一片,垂着肩膀,姿势看上去有几分委屈。 「不说了,」他随即改口,「去休息好不好?」 张晓恩放任自己的思绪天马行空,意识在清醒之下一两度浮沉,头很晕,视线很模糊。 「你的脸很红。」 「嗯。」他感觉到了,而且身体很热。 「走,我们回房间睡。」 「嗯。」 「……张晓恩?」 他应了声却没有动,瘫在沙发上,感觉自己的意识还在下沉。 十四 狂欢趴的第二天张晓恩幸福地睡到自然醒,不但补眠补得饱饱的,还有馀裕在床上打滚三圈,赖床半小时,一直等他和床铺缠绵够了,才愿意睁开眼睛。 然而却在睁眼的那一瞬间,发现眼前的景象完全在他的理解能力之外。 有另一个人赤裸着上半身和他同睡一床,还分享同一张棉被,脸对着脸,近得他不用带眼镜就知道那是方逸平。 不知所措是他此刻唯一的心情。虽然过去也曾睡一张床,他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失控,不是酒精残留的馀热,张晓恩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烫,热度从脸上沿着脖颈窜到胸口,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砰跳得飞快。 「嗯……」方逸平发出一阵呻吟,眼看是要醒了,张晓恩惊慌起来,浑身上下连同耳根都还在发烫。 方逸平哼了几声,掀起一只眼,「你醒了?」 「刚、刚醒。」 张晓恩口干舌燥,不知能说些什么,他正处在极度的慌乱中,面对半裸的好友,眼睛不受控制的停在腹部、肌肉勾勒出的迷人线条,偏偏这时方逸平又翻了个身,背部朝上,肩闸骨与阔背肌交会的美好地带一览无遗。 呜呜,土地公一定在惩罚我是个GAY.张晓恩自暴自弃地把脸埋进枕头里。 「还没醒吗?」方逸平看了忍不住笑。「怎么又倒下去了。」 「……方逸平,」张晓恩的脸还埋在枕头里。 「嗯?」 「我哥呢?」他的声音含糊不清,方逸平却听懂了。 「我扶你进房间之后,学长就跑去跟彭彭睡了,说那间早上不会晒到太阳,可以睡比较晚。」 Bullshit!那家伙在这个房间住了四年都好好的,张晓书在打什么主意他清楚得很。 「快~快谢谢哥哥给你们独处的空间~说谢谢~谢——谢!」 「要性福喔——二哥爱你。」 磨着牙同时把脑海中笑得一脸欠揍的二哥暴打成猪头,还不解气,怀里的枕头被他当作某人凹来凹去折成瑞士毛巾卷貌,却听见身旁的人发出一阵轻笑:「怎么了?在想什么?」 方逸平摸他的头:「你的表情好好玩。」 这个动作让他一下子心又乱了。 瞬间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转,最终只得一个结论。 「嗯,继续睡。」方逸平的手没有移开的意思,睡眼惺忪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瞬间他的脑袋又短路了。 他想不透,为什么事情变成这样? 为什么?他想不明白为什么。 所幸他还有一个暑假的时间可以想。? 整个暑假,张晓恩都躲着杨昕,避不见面甚至连电话也不敢接,他装作自己很少开机,看到未接来电也只用MSN讯息回敲;而杨昕暑假期间在新竹过得很忙碌,除了补习、念书就是打工,主动连络的次数也不多。 照理说,杨昕应该会发现张晓恩的不对劲。 避不见面的情人,从未拨通的电话,这样的警讯,杨昕却浑然不觉,照样过他的生活。 奇怪吗?张晓恩不觉得奇怪,他晓得杨昕就是这样,永远只关注当下想关注的事物,忙得时候自顾自地团团转,闲下来才会想到其他的。意识到这段感情正受到外力考验的,只有他一个人。 张晓恩觉得自己该一个人好好静一静,躲起来,冰一段时间,也许他会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段混乱。 只是他躲得掉杨昕,方逸平给他的影响却还在继续。 方逸平强大的地理优势在暑假开始发挥,他们每隔一两个礼拜就会见面,每次见面的理由都不同,这礼拜怀哥揪IMAX电影团,下礼拜林大熊约吃饭,再下下礼拜杀去方逸平家烤肉。 张晓恩拒绝的理由有千百个,粉碎所有藉口却只要一句话:「我们现在开烤肉趴,你要不要来?」低沉的声音伴随一声轻笑,柔柔搔过耳边。 这一刻张晓恩清楚地感觉到,有些东西,和过去已经不同了,开车到方逸平家只要十分钟,大门开启时的背景音量比起先前电话里陡然暴增三格。 张晓恩的到来受众人热烈欢迎,一进门就看见怀哥脸红如关公,宛如门神般堵在玄关,当众宣布:「欲从此门过,先乾一杯无。」手中五百毫升的啤酒杯中的不明液体黄黄白白冒着泡,表面还漂浮着块状白色物体。 在先来者的银威下张晓恩惨遭霸凌,眼看即将成为「怀哥特调爱丝克林姆香草奶油蛋啤酒」的第一位牺牲者,千钧一发之际、方逸平适时地出现拯救了他。在主人的引领下,张晓恩顺利脱离「酒疯乡民团」加入顶楼的烤肉阵容,尾随方逸平从厨房的阶梯通向顶楼,好多熟悉的面孔正坐在屋外阳台上,张晓恩再一次受到热烈欢迎;这一摊正常许多,烤肉团以拍打喂食迎接新成员。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酒足饭饱之馀众人和乐融融,张晓恩却不时感觉自己游离在欢乐气氛之外;聚会中他和方逸平的交集不多,话没说几句,但他晓得有双眼睛不时在自己身上打转,口渴了有人递水,酒没了有人添,捧着的盘子空了总会有人补上热腾腾的食材,每一样都是自己喜欢的。 他知道方逸平对自己好,一直都对自己好;那种好,坦然干净地不带一点杂质,一直到这一刻,张晓恩还是不能确定对方是怎么看待自己。 他的体贴呵护浑然天成,却总是在一个安全地带游走,不曾踩过那条线。 就像现在,揣着心事的张晓恩看起来像是累了,听见身旁的方逸平在耳边低声道:「累了可以去我房间躺一下。」 在有心人听起来这像是一个邀请,但张晓恩知道,对方话里面没有任何暧昧的成分。 ——好吧,也许有。 三十分钟后方逸平也跟着进房,当房门被「碰」的一声关上时,张晓恩发现自己完完全全没有心理准备。 ——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面对这样一个卖萌的方逸平。 对方一进门就跳上床,一把捞起床头的熊布偶,下巴蹭着布偶头眯着眼睛笑:「这是我的熊熊。」说着一手抓着熊肉球做了个「嗨」的手势,不等张晓恩反应,又「嘿嘿」笑着自顾自地说起这只熊玩偶的来历。 故事一路追溯到他二周岁的生日,算算这熊已经陪伴他要二十年了;方逸平显然是喝醉了,对照他平时的形象,张晓恩毫不怀疑自己此刻听到绝对是个隐藏多年、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我喜欢可爱的东西,尤其是会动的,」方逸平看起来有点害羞,「我晚上都会和它一起睡。」 「……他叫什么名字?」张晓恩当下确定了这是一个要带进坟墓里的秘密。 「就叫熊熊,给你抱一下。」方逸平把熊放进他怀里,又对着它的头蹭了一下,整个动作看起来就像是他往张晓恩的胸口扑。 ……张晓恩再一次确定他是真的醉了。 然后方逸平抬起头,用盯着熊布偶的眼神盯着他:「张晓恩,你今天穿粉红色。」 他低头,「嗯,是新的衬衫,你、」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间方逸平欺身上前、猛地揪住他的衣领——手指停在钮扣的瞬间张晓恩心脏砰砰狂跳,下一刻那人却反方向收拢了衣领。 他愣愣的,却看见方逸平笑了起来。「粉红色,跟你的脸颜色一样,」他笑着拉过衣领,替张晓恩扣上第一个扣子,「你好可爱。」 对照他先前说的话,张晓恩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心中的五味瓶要翻不翻的,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 后来,他听说了方逸平开趴的原因:前天他收到了有利于申请国外学校、高到不可思议托福成绩,再过两天就要先去美国走一趟。 得知这个消息的当下他还是打翻了心中那道五味瓶,所有的酸甜苦辣一时间全涌上来。 不意外地听说对方想申请UIUC的研究所,同时回想起那一天方逸平说过的话:——你好可爱。 他有理由相信,对方眼中看到的人不是自己。 怀着这样混乱的心绪度过暑假,张晓恩迎来了大学生活的最后一年。 十五 怀着这样混乱的心绪度过暑假,张晓恩迎来了大学生活的最后一年。 新的学年里,无数的新鲜面孔涌入校园,每一张青春洋溢的脸上带着躁动与跃跃欲试;张晓恩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四年级了,剩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毕业。 张晓恩的大四生活并不忙碌,步调却快地不可思议;少少的学分、为时不多的社团活动、简单的实验室工作和推甄准备填不满他的生活,整年不到二十学分的课让习惯有点忙碌的张晓恩清闲得有些罪恶感。 暑假时家人问过他之后有什么打算,张晓恩说:「我的成绩可以推甄,没问题。」家中二老听后也不多表示意见,毕竟他们是外行,只交代张晓书要跟弟弟好好聊一聊。他未来的路基本上遵循张晓书,再衡量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做修正,前三年的成绩公布后研究所基本上大势底定。 推甄、当兵、考研究所,同学们对未来都有自己的打算,除了彼此探问、交换情报外,各自朝目标前进的同时,交集也少了;整个十月,方逸平只去了他家两次。 见面的时间少了,那人的体贴入微仍旧散落在他的生活中,如影随形;他的好和过去一般直白坦率,自然地如同气息吞吐,总是不可思议地在张晓恩想起他的时候出现。 记得,那是十月底的一场雨。 他在图书馆待到五点,准备要离开的时候,天空却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正对着雨势发愁,却听见手机响起。 「我经过浩然,猜你没带伞。」电话接通的时候,方逸平在图书馆的大厅。 一把伞,倾盆大雨将两人团团围绕,从浩然往社区路上,伞底下的两人保持朋友的距离。 他们在校门口遇见了小文,她身旁的是上次见过的学弟。 彼此交换一个眼神,他感觉自己和小文共享同一个秘密。 张晓恩大部分的时间还是泡在学校,教室、实验室或者图书馆,偶尔去系队露露脸,四年级的学生这时已经感觉不到期中的气氛,就这么到了十一月。 两个月了,开学初时陌生同学已然熟稔,一股微妙的气氛围绕着带有清新气息的男男女女,在骚动与暧昧间不断催化,回想当时,自己和杨昕也曾像他们这般;而如今,曾经的暧昧和悸动终究只落下尴尬与不堪。 杨昕几乎不来学校了,他的名次离推甄门槛刚好差一名,眼下正拼尽全力准备研究所考试;这段期间张晓恩不敢见他,大部分的邀约都以「当天没空」、「我和教授有约」、「周末要回台北」等理由拒绝了,这下即使是迟钝如杨昕,也发觉恋人的态度不对劲。 某一次周末,杨昕约张晓恩去吃饭,地点当然是他喜欢的烧烤吃到饱。 张晓恩迟疑一会儿,却说:「我不喜欢吃到饱。」 杨昕当下错愕。「张晓恩,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最近老是拒绝我,你是怎么了?」 「……没怎么了,」张晓恩顿了顿,「我只是不喜欢吃到饱。」前一句是骗人的,后一句却是实话。 「以前不是这样的,」杨昕急了,「我们以前不是常常去吗?」 「那是因为你喜欢,其实,我不喜欢。」张晓恩别过头,「我是说真的,我不喜欢吃那个。」 「张晓恩,你、」杨昕激动得想要摔桌子,「你耍人也要有个限度!不喜欢为什么不早说?你勉强自己配合我,所以是我的错吗?我觉得你根本是在找藉口!」 不,我是真的不喜欢,我配合你,因为那时候我喜欢你。 我不愿意再勉强自己,是因为、我…… 张晓恩不敢把真实的想法说出口。 如此这般几此反覆下来,最后杨昕爆发了。 「你是不是在躲我,不想理我?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面对杨昕的质问,张晓恩表现出来的态度只有逃避,逃避,和逃避。 「你是不是想分手?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 「我做错什么事了,你说啊,晓恩,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错了?」 杨昕的紧迫逼人,张晓恩选择不予回应,避不见面;他躲杨昕躲得凶,他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 又过一阵子,杨昕的态度软化了,转为哀求:「你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好不好,你告诉我,我会改……晓恩,你不要都不说,你告诉我我会改,我一定改。」 已经来不及了。在心里想,却不敢说实话。 不只是你做错了,我也是,从开始到现在,什么都错了。 大事小事,所有我们之间的不愉快,我不知该从何讲起。 「是不是……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告诉我,晓恩,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是。可是,他说不出口。 移情别恋后,面对自己的现任,有多少人能坦白承认:对不起,我爱上别人了。 他做不到,他没有那样的勇气。 「我……我没有,爱上别人,我只是很累,很忙,」他选择撒谎,「推甄还没放榜,我没有馀力去想其他的,我们……就先这样吧。」 杨昕当然不满意他的回答也不满意现状,张晓恩的不对劲的原因,他约略猜到一些,只是隐忍着不说,他知道张晓恩变了,却没猜到那个变因是自己的室友。 张晓恩感觉自己很糟,糟透了,他知道自己只是在拖延时间,因为他不想当那个坏人,而他的懦弱,正在造成伤害。 他不敢提分手,他怎么敢呢?罪恶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杨昕迟早会发现的,虽然张晓恩不再去他的宿舍,却仍旧和方逸平有来往,普通朋友的来往;就算是这样,张晓恩也不知道自己能瞒多久。 而在杨昕发现真相之前,另一边的地下情先走漏了风声。 小文和学弟的事曝光了。 十六 威宝受到很大的打击。 他被人撬墙角了,自己是系垒的前任副队长,学弟是系垒现任队长,这个八卦早在三个月前就从垒球队传遍全系上下三个年级,他最后一个知道。 他气疯了,当下扬言要落人修理学弟,被几个死党好说歹说劝住了。几个朋友拉着他去打击练习场发泄情绪,他对着投球机,每一球都全力挥棒,无论好坏,一棒一棒敲出破裂的声响,擦棒而过的瞬间几乎迸出火花。 最后一球的力道过猛,球棒「碰」的一声被甩得老远。 陪同的几个朋友放心不下他,一直在住处留到凌晨三点,离开前还特地请几个室友多看着他一点,不要闹出意外。 也只有几个室友知道,威宝在人前咬牙切齿,人后一转身却躲回房里哭得唏哩哗啦。 几天后的某个晚上,他和大仁回到社区大楼时,在楼梯间听见小文和威宝说话的声音。远远的,他听见威宝哽咽着说:「小文……可不可以不要分手?我知道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对不起。」小文背对着张晓恩,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我们不可能了。」 「我、我知道我错了,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知道我错了,我会改,我一定会改!」 「我会对你更好,比以前更好,比他更好,小文,我不相信,我比他……」 「没有他,我也会和你分手。」小文吸了一口气,第一次,他看见威宝蒙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改,不要分手……不要分手好不好……」 「不可能了,刘振威,我们不适合。」小文低下头,声音中带着坚决。 「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会改、」 「够了!刘振威我不想再听了!」忽然间小文抬起头,音量提高到歇斯底里的程度,从来不曾见过她生气的张晓恩吓了一跳。 「你哭什么?你告诉我你在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我才想哭好不好?明明就是你不好,你对我怎么样你自己清楚,为什么好像变成都是我的错了?」 「好,对,我劈腿,都是我的错,我劈腿我超烂,系垒前任现任队长我都睡了,这样可以了吧?你还想怎样?」 「我没有怪你,小文,」威宝急急说:「我没有怪你,是我不好,可是我会改……」 「当然是你不好!」小文猛然间打断他,「你很难过,以为我不难过吗?你对我怎么,你自己清楚。你以为我想劈腿吗?我老实告诉你,我劈腿是因为我孬种,我根本就不想要你!」 「你听懂了没,我不想要你!」小文的声音在黑夜中化为利刃,在威宝身上划下无数道伤口。 他听见受伤的人在黑暗中哭泣哀嚎,却感觉自己同样鲜血淋漓。 「你以为,我不难过吗?那段时间……我难过死了,我还很自责,如果我们之间刚出现问题我就应该跟你沟通,我能坚持自己的原则而不是勉强自己配合你,我们也许不用走到今天这一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感情已经被磨光了,刘振威,我们不可能了。」小文冷静了一些,说:「不只是你的问题,我也是,我应该更早跟你分手,我以为自己是为你好,以为冷却之后的伤口比较不痛;其实我应该诚实地告诉你我不爱你了,而不是以这种方式伤得你更重。」 接下来是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听见威宝在喘气。 小文后退了一步,「对不起,我不爱你了。」 「我不要!」威宝猛然间大吼一声,伴随而来的尖叫声和重物撞击声把楼梯间的两人吓了一跳,却看见威宝转身对着墙猛烈捶打哭吼,本来躲在角落的大仁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他,却被一把推开。 眼见威宝双眼充血头也不回地奔下楼,一瞬间大仁脸上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那是一种复杂,难以言说的神情;他用那样的神情盯着小文看,而她却不曾察觉,只是咬着唇低头一语不发。 大仁转过头对张晓恩说:「你……顾着小文,我去看看他。」语毕快步追上自己的室友。 他回过头,才发现小文也哭了。 「我哭不是为了他,」接过面纸,小文收起眼泪,「我是气我自己,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分手,为什么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结果让自己背这种罪名,还有阿明,他也一起……」 「我和他,早该结束了,我早该认清这一点。是我自己优柔寡断,以为这样会减少伤害,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同时在伤害两个人……」她的声音散在风中,被撕扯着碎了一地,成为落在脚边的影子。 残影班驳零落,他感觉那里有自己的碎片。 不知道在楼梯间停留了多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今天来,阿明……学弟,他知道吗?」 小文摇头,「这件事,我应该一个人解决,我必须一个人解决。不管有没有第三者,我和刘振威就是这样了。」 「也做不了朋友了,我们从此就是陌生人。」擦干了眼泪,小文头也不回的离开。 事情过去了几天,他发现自己的室友很不对劲,情绪低落地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那个人却不是威宝,而是大仁,他发现大仁这几天常常早出晚归,一整天见不到人,这对作息一向规律的他来说,很不寻常;就算哪天他早一点回到家,也总是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发呆。 他的反常,张晓恩隐隐约约有一些明白,却不敢问出口。 那天大仁不知道从哪里搬了两大箱啤酒,不巧刚好碰上大楼电梯故障。在楼梯间遇见张晓恩后,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东西从一楼搬回十二楼,边爬边干谯又在心中把所有听过的脏话骂过一遍,最后气喘呼呼、全身脱力地倒在玄关。 摊在沙发上的那一刻,两个人都笑了,尤其是大仁,依稀感觉上一次看见他的笑容彷佛已经好久以事了。 「把妹失败,告白失败,藉酒消愁也差点失败,真的是弱爆了我。」哈哈笑着,大仁「啵」的一声打开啤酒罐,金黄色的酒水冒着泡,喷涌而出的瞬间被咕噜噜一口吞下肚。 他跟着开了另一罐的啤酒,听见大仁继续说:「我喜欢她,一直都喜欢她。一开始没发现,从她跟威宝在一起后才有感觉,我就是这样,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就连她跟阿明的事,我也是在他和威宝分手后才知道。」 「他们从三下就在一起了,我竟然,现在才知道,才知道自己又晚了一步。」大仁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似的,「我喜欢她啊,为什么会这样。」 张晓恩拍拍他的肩,一语不发。 「我一直都知道威宝对她不好、不够好,可是,我就是孬种,就算是知道了也……我为什么不把握机会,我为什么不敢?你知道,她每次来这里找威宝的时候,都会等到半夜两三点,我也陪她陪到半夜两三点,不管到几点,我都会一直陪着她;我孬种,可是、她是我室友的女朋友、」大仁终于哭了出来:「她是我室友的女朋友,是威宝的女朋友。」 张晓恩才知道,原来陪着小文的不只有自己。 这件事要是早一点发生,在他们大一大二的时候,必定会惹来一堆闲言闲语、掀起一场小风波;但是他们现在大四了,对学弟妹来说,即将毕业的学长不再是系上活动的焦点,在同级间,班对的爱恨情仇也不再是他们关注的焦点。 所有人都在等待即将到来的宣判,这关乎他们未来两年的生活,这关键的两年又将会影响他们将来的出路。 宣判结果很快就出炉了,十一月,推甄放榜。 张晓恩被两个所迳行录取,还有另一个备取十五。 有人上榜,就会有人落榜,几家欢乐,几家愁。只是上榜的没有欢天喜地,落榜的没有痛不欲生,到了这一步,上或不上八成都是意料中的事,所有欢喜愁闷都是淡淡的,轻轻的。这段时间,他的情绪像是沉在湖底,上榜的喜悦、短暂地只够他浮出水面一瞬,随即又和心中沉甸甸的大石一同堕入不透光的幽微深处。 UIUC也放榜了,方逸平顺利录取一月的春季班,明年此时他就不在清华了。 十七 有一段时间,张晓恩常常一个人,独自徘徊在相思湖畔。 走在湖畔,从围绕栏杆、离水咫尺的那一侧作为起始,步行深入绿意缭绕的山道,途中道路两旁绿荫转浓,树影渐深,一侧还微微映着光的湖水随着坡道缓升逐渐隐没在密林丛草横斜间,看不见了。 然后他发现这座湖的名字,取得真好。 成功湖,相思湖,曾经和方逸平一同走过成功湖畔,落落大方,立于世人面前的姿态坦荡广阔;而如今独自步行的相思湖,一眼望去看不见尽头,湖的另一侧半遮半掩着,人在深处,却窥不见重绿叠翠间下真正面目。环湖道路最终回到起始处,密林渐疏,波光重又隐现,自始至终,相思湖只向世人揭露了一半的面貌,另一半,和碧幽幽的湖水一般看不见底。 看不见底的湖水彷佛有魔力,被那一潭映不出天空的幽绿色引诱着,他不敢靠近。 整个十二月,他躲着杨昕,也不知该怎么面对方逸平。 杨昕在msn上敲他:「不知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还是不想见我吗?我这阵子想了很多,也发现自己过去真的不够好。」 「你最近好像心情不太好……我只想说,如果你寂寞的话,可以来找我,如果有不开心的事情我可以听你说。」 「谢谢,不用了。」张晓恩想这样回答,因为他不需要。 他知道杨昕在以退为进,想用身体的距离把自己拉回身边,他明知道这样不对,却还是回了:「嗯。」这样暧昧不明的答案,心知这样是在凌迟彼此却狠不下心来说分手。 对于方逸平是另一种逃避形式,那一潭幽绿、深不见底的湖水引诱着他,他用尽全力抗拒诱惑,一步一步向后退,艰难的,一步接着一步。 方逸平忙,他让自己更忙,忙到迎接新室友的时间都没有。威宝申请上三个所,两个在新竹一个在台北,他舍弃清华选择了台北那一间,再过几个月就要搬走,取而代之的是方逸平的死党怀哥。 他看过房子后很满意,当下做出了口头上的承诺,还留下来吃了晚饭。张晓恩刚好不在,但是他知道方逸平也来了。 看着炉子里满满盛着胡萝卜的咖哩鸡,他知道晚餐是客人自己做的。 他不来去就山,山却来就他。 十二月底某个晚上,他接到方逸平的电话。 「——去看流星雨?」透过窗户,天色昏暗地看不见夜景的轮廓,时间是十一点半。 「嗯,操场那里,一起去。」去看流星雨。方逸平的声音轻轻柔柔的。 张晓恩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躺在操场的草坪数流星,这种事他大二以后就没做过了。好青春。 「……好。」抗拒诱惑失败,面对方逸平他的决心一向不坚定,以脖子夹着电话的姿势走进房间取下外出服,他问:「什么时候出门?约哪里?」 「我在你家楼下,你准备好我们就出发。」 猛地手一滑,钥匙差点掉在地上、「慢慢来,不要急,我等你。」方逸平的声音透过手机,不疾不徐,张晓恩以最快的速度换下一身睡衣、套上外出服,将手机钱包钥匙圈一口气塞进外套,心急火燎地冲下楼,路灯下的人抬头仰望星空,仰息间口鼻泛着丝丝白气,看见他气喘吁吁的模样,说:「衣服有穿够吗?晚上风很大。」他拉起张晓恩的手,又放下。「我有多一副手套,给你。」 默默穿上手套,又听见那个人问:「脖子冷不冷?」 「不冷。」 「真的不冷?」 他极其自然地摇头,「不冷。」知道那怕只有一瞬间的迟疑,方逸平也会毫不犹豫地解下身上的围巾。 手背上的凉意还没退去,落在手心上的是另一道温度。「清茶一盏珍奶绿半糖,我买热的。」感觉热度从另一个人的手心传来,漫过四肢百骸。 他们从西门机车道进入校园,沿着平缓的坡道往操场的方向前进。 没有半朵乌云的晴朗天空,为踏夜色而行的人轻轻覆上薄纱,方逸平的半边脸在夜色、月色黑白交辉下,张晓恩读不懂他脸上的情绪。 广大的操场草坪上人群三三两两聚集,打在草坪的照明灯还亮着,微光下可以看见那里遍布十多人的小团体,还有散落四处、两两相对的情侣。 角落靠近垒球场的那一端,他们半躺着仰视星空,万里无云;映在眼底的却不是那一片朗夜星垂,张晓恩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在点点银白间穿梭。 当照明灯暗下、眼前失去焦距的瞬间,一股无法控制的强烈的情绪猛然间翻腾。 「一下下,只要等一下下,」方逸平窥破了他的不安。「等眼睛习惯了,会看到整片都是星星。」 他们不再说话,仰躺着,等待着,等待眼前的黑暗过去,等待黑蓝色的画布点上漫天星斗,他听见不知何处响起的旋律,随视线清明逐渐嘹亮。 坐在清华看星星。 有一颗星照亮天际 它闪烁在你我的心底。 眼前的你是如此美丽 像星星 放光明。 随着眼前的黑暗逐渐退去,熟悉的旋律蔓延至四面八方,宛如洒落天际的星斗将两人包围,从初时的零落逐渐变成嘹亮的齐唱,情绪随着歌声在胸口奔腾,汹涌地几乎从胸口迸裂而出。 有一颗星,叫做默契,将陌生的你我变熟悉就算有天我们分两地 它依然 照亮我们的回忆应该是错觉,他听见歌声从耳边传来,转过头目光正对上方逸平。 一片黑暗中彷佛看见他对自己笑。 我俩坐在清华看星星 看它放光明原来你的眼睛,也如此亮丽「晓恩,许愿。」他听见他说,「快许愿。」 我俩坐在清华看星星,心愿默默许愿有天我俩…… 耳边歌声再度响起,这一次,他听见了。 黑暗终于退去,眼底星空与天际的地平线却逐渐、逐渐变得模糊。 十八 张晓恩和杨昕分手了,在情人节的前一个礼拜。 分手是张晓恩提的,时间点却不是他选的;但是,当他看出杨昕想以节日为名目做点什么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 提分手的当下电话那头先是一段死寂般的沉默,然后,哽咽声逐渐变响,杨昕的反应和当时的威宝几乎一模一样。 「晓恩……不要分手、不要分手好不好……给我机会,我不要分手……」 「为什么、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他听见杨昕在电话另一端哭吼:「让我见你一面,我不要就这样分手,我们见面、说清楚……」 「在电话里,我可以说得更清楚。」虽然对方看不见,张晓恩还是摇头:「至少我可以说得比较清楚,对不起,我没办法和你继续交往。」 「我不要!不要分手!」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哭吼宛如野兽濒死的哀嚎。 张晓恩狠下心继续:「杨昕,我们分手。」 「晓恩——我那里做不好,你告诉我!我改!我改!」 「我们不适合。」闭上眼,他听见杨昕喘着气,「为什么,我不能接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张晓恩,我要听实话!「不适合」这个理由我不接受,是我真的做错了,还是你、」 「够了!杨昕!没有为什么!」张晓恩终于忍不住吼回去:「杨昕,我伤害了你,但是我从头到尾没有对不起你!」 「就这样,我们分手。」说完他挂上电话。 早该这么做了,快刀斩乱麻,对杨昕、对他、对双方都好。 过去他自认有一些良知,不忍心直接伤害曾经爱过的人,现在他终于知道这不是善良,而是懦弱,他所谓的善良到头来同时伤害了两个人。直接说出事实给予的伤痛好比在人的心口划下一刀,血如泉涌,毫无预兆的疼痛来的快,平整的伤口也好得快;一而再再而三谎言和敷衍却好比撕裂伤,一寸寸拉扯伤口血肉迸裂,就算是拼了命地掩盖仍旧止不住渗出的血。 分手的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方逸平。那时他已经不在台湾了。 方逸平离开台湾的那一天,送行的有家人和几个好友;所有的大学室友都到了,只除了杨昕。 或许他多少是知道一些了。 离别的前一刻,为时不多的相处时间里张晓恩刻意弱化自己的存在,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不是没注意那道屡屡投向他的视线,他却只能融入名为「好友」的群体中以笑容带过这一切。 冬日天空难得没有一片乌云,他让自己表现得同样晴朗。 有一次,他偶然和小文单独吃饭,小文问他:「方逸平出国了,你们……后来呢?」她问得很含蓄,毕竟对很多人来说,毕业即分手,出国即分手。 「没有后来,」直到这一刻他才说出实话:「我和他,从来没开始过。」 小文愣了一下,张晓恩告诉她,自己在过去的那一段时间另有交往的对象,但那个人不是方逸平;方逸平和他,只是朋友。 小文盯着他看了很久,张晓恩读不明白她脸上的神情,也不知道她从自己脸上看见了什么。 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张晓恩,你很勇敢。」 他笑了:「我不勇敢。」如果他勇敢一点,只要一点,今天或许就不是这样的结果。 「不,你很勇敢,」小文摇头,「你有勇气在发现自己爱上其他人的时候就跟他提分手,你比我勇敢地多。」 「比那时的我,勇敢地多。」说完,小文掉下眼泪。 「不,我不勇敢。」他在心里否认。如果没有方逸平,他和杨昕会一直拖着,他知道自己没有说实话的勇气;而这一笔糊涂帐,也让他失去了追求另一段感情的资格。 威宝和杨昕,后来都离开新竹了。 杨昕考上了三所北部的研究所,得知杨昕决定选择台北的学校后,张晓恩松了一口气;这样未来也多半不会再见面了。 四下开学,张晓恩回到新竹,迎接他的是没有方逸平的清华、少少的学分以及提早开始的研究生生涯,。 研究生没有寒暑假,张晓恩甚至还没毕业就开始进实验室了;跟其他人比起来他的生活比较特别,从四下开始,他的指导教授推荐他去工研院的一个单位当工读生,平常就是帮单位主管做事;虽然他名义上的老板还是教授,但实际上,掌控他实验进度和带他的人都是单位的成员。除了固定两天留在学校上课外,他每天都要去竹东的工研院报到。 「没办法,我必须去工作,没有机车不行。」这是他给父母的解释。 这时他的父母已经没那么反对他骑车了,一来他年纪也够大了,二来新竹大众运输毕竟不比台北发达,相对骑车的危险性也小;最后他们同意出钱买车。 张晓恩的研究生生涯往返于学校和工研院之间,他的新老板非常欣赏他,尤其是他花了一个月不到就校正完量测仪器的硬体软体后,在老板心中已经留下「可靠」的印象。 这一切对张晓恩而言是个转捩点,历经了大三、大四两年的摸索,他发现自己没有想像中的喜欢材料,反倒是在大三的专题选修中意外发现自己在电路设计上有那么一点sense,最终他后选了跟材料无关的研究领域。 对他而言,材料虽然看的见摸的到却有很高的不确定性,光是理论无法掌握;相比之下,电路只要逻辑上说得通,就一定有解,而且不只一解。 他热衷于让自己的coding更快、更好,挑战从一到零点五的距离,因为,逻辑上有解是一回事,要是你的程式太复杂跑得太慢,run个几圈下来电路就会跟着被烧掉。 有次他处理一台仪器的电路到十一点多,觉得脑袋跟着线路一起烧了。那是他作为研究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 这让他不禁想:有些事情就逻辑上固然是可行,在现实里终究还是无解。 两年大学、两年研究所,四年下来,身边的室友也换过几次,都还是熟人。威宝上台北念书自然是不能再住了,本来念交大的彭彭去念了清大,搬去离学校的研究生宿舍,多出的两个房间就由怀哥和另一个系队的朋友补上。 怀哥是六月搬进来的,搬家的当天张晓恩见到一个意外的人。 方逸群,方逸平的弟弟,张晓恩在送机那一天看过他,搬家当天方小弟则和怀哥玩鼻孔过肩摔玩得不亦乐乎。 他也发现怀哥一直和方逸平有联络,后来才知道他们从国中就认识,又念了同一所高中、大学,关系不是普通的铁,和方逸平的家人自然也很熟悉。 怀哥和方逸平似乎联络得很频繁,张晓恩也不时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方逸平的消息;除了家人外,怀哥或许是最了解他的人,张晓恩会在闲聊中小心翼翼地带进这个话题,从中咀嚼过去他所不认识的方逸平。 其实,他自己要联络对方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了,登入MSN、打开对话视窗、输入文字,不过就是几个步骤的事,张晓恩却也只是静静看着,偶尔从状态的改变去猜测那个人的现状。 他们之间的距离始终是那样,无论是背对背同床共枕,抑或是身在太平洋的两端;在那一夜的草地,星空,仍旧停留在他心中,随时间流逝而不曾有过改变。 十九 有一种人会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那就是每天忙得像陀螺般,不停打转的人。升上硕二的时候,张晓恩不敢相信自己已经硕二了。他的生活不比过去忙碌,课更少了;指导教授信任他也信任他的老板,论文方向就跟着工研院的计划走,实验进度都在掌握中,除了例行的meeting外,他要做的就是每天上工研院,配合老板一个又一个的计划。 到四月中,组里的一个计划刚结束,张晓恩忙以要专心赶论文为藉口趁机告假,老板也爽快地放人。 有一天,他赶paper赶得累了,洗完澡人瘫在沙发上放空时,忽然听见怀哥房里传来吵闹声,不时夹杂几句「喔哟」、「靠夭」、「你孬个屁阿」似乎是和人在讲电话,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 「哇咧靠!为什么我要跟一个男的开视讯阿,是怎样?靠杯恶心毙了!」 「够了,停,我不想听,你妈有生老二给你吗?!」 张晓恩本来没放在心上,突然间房门却开了,他,一个成年男性、整只被人高马大的怀哥从沙发上捞起来,连惊恐都还来不及人就被挟持进了房间。 怀哥一把将他按在电脑前,对麦克风吼了一声:「你自己跟他说!」接着大踏步走出房间,「碰」的一声甩上门。 张晓恩对着电脑,画面瞬间停格了。 视讯镜头正对着他,方逸平的画面从另一端传来,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阵子相对无言。 「嗨。」方逸平的样子有些迟疑。 张晓恩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嗨。」 「听说,你在赶论文?还顺利吗?」 「嗯,差不多了,就等口试。」张晓恩小心地问,「你最近怎样?也毕业一阵子了吧?」 「恩,去年就毕业了。」 「这样,」张晓恩顿了顿,「有打算……要回来吗?」 人在新竹,讯息经由传输线,到几千公里之外、太平洋的另一端,画面停格的几秒间张晓恩感觉自己的心跳得飞快。 「我要在老板的公司待一阵子,这里……」 msn却在这个时候断讯,萤幕上的画面轧然而止,后来张晓恩怎么试都登不进去,最后只好放弃。 怀哥出卧房时顺手拎了笔电和枕头,本来打算在客厅定居了,才刚登入windows却听见身后传来开关门声。 「张晓恩,」他立刻喊了一声:「你怎么了?」 「没事。」 「……」 「……怎么了吗?」 你看起来不像没事。这个想法在怀哥脑中转了一圈,随即问:「方逸平跟你说了吗?」 「说什么?」张晓恩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靠……」 「刚才MSN当了,连不上去。」 一听见这句话,怀哥立刻垮下脸,短短的几秒间脸上的情绪千变万化,无奈犹豫天人交战混和的表情很精采,像猪油拌成一锅粥。 「张晓恩,我跟你说……」 半晌,他搔了搔头,像个要光荣赴义的勇士,深吸一口气、然后:「生日快乐。」 ——英雄气短,这口气很快就没了。下一个瞬间他陷入自我厌恶的深渊。 「喔呜呜呜呜呜踏马的干~我跟一个男的说「生日快乐」啊啊阿阿——」 碰!碰!碰! 「恶心暴了踏马的恶心死我了喔喔喔喔!」 碰!碰!碰! 对沙发椅使出头槌还不够继续把抱枕后桥背摔,眼见怀哥的崩溃一时半刻还看不见终点,张晓恩小声嗫嚅着「谢谢」的同时默默挪动脚步准备回房——忽然间,怀哥像是回光返照似地,猛然回过头叫住他:「张晓恩!」 「……在。」 「刚刚「生日快乐」我是替方逸平讲的,你不要想歪了喔。」 「……」 那一晚张晓恩睡不好,清醒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那台烧掉的仪器,分不清楚是断路还是短路。 两天后,他接到方小弟的电话。 「学长,我可以跟你约个时间,向你请教推甄的问题吗?」方逸群后来也上了清华,即将升大四,张晓恩在电话里一口答应他。后来他们见了几次面,张晓恩详细地告诉他各种推甄需要注意的事、如何准备,还有他所认识的各个老师的专长领域。 要推甄本校的重点还是成绩,他听说方逸群系上排名后,只说了:「没问题,你这样的成绩校内大部分的所都会迳行录取。」 「谢谢学长。」 这段谈话结束后,方逸群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纸袋,「这个要给学长。」 「嗯?是什么?」好奇探头,却在看见纸袋上LOGO的瞬间当下抽回手。 「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你……」 「喔不是这个不是我送的是别人送的其实也没有多贵重PRADA短夹美国那里OUTLET只要两百多美就有了请认识的人帮忙带回来还退税就收下它吧学长还有那个刚才我听说新竹晚上会下冰雹我先走了掰掰学长。」 在不换气的情况劈哩叭啦说完这段话之后方逸群一溜烟就闪得不见人影,留下短路的张晓恩拎着纸袋在原地定格。 到了毕业典礼的那一天,方逸群再度现身。 手捧大束的海芋,方逸群一脸正气地将手中花束递给张晓恩,「学长,感谢你的照顾,恭喜你顺利毕业。」说着举起手中相机拍了几张照,最后又一脸正气地离开。 他离去后当众人纷纷表示该学弟很上道时,不起眼角落里怀哥对墙抚胸满怀悲痛:「呜呜呜送花给一个男的我真的做不到阿幸好我不是他弟喔喔幸好我没有这种哥哥阿乌阿乌阿乌~。」 毕业后同学各分东西,原来的房子分租给竹科的工程师,没和怀哥住在一起,方逸平的消息就少了。 只是他毕业的那一年facebook开始大热,在收到第三十封标题为「嗨,你的朋友某某人邀请你上facebook找他」的信件时,他终于登入网页申请了一个帐号,把那三十个人全部加入好友。 过没几天,他收到「YPFang」的好友邀请,磨蹭了半天,才点选「接受」,从此多了一个关注方逸平的管道。 方逸平很少更新自己的消息,张晓恩只能在其他同学tag「YPFang」时得知他的近况;明明曾经那么要好,现在却不知该如何主动连络,只敢偷偷摸摸地去对方的农场施肥偷几串葡萄。 方逸平偶尔会敲他,都是不着边际地闲话家常,张晓恩这里唯一主动的只有一次。 那一次他在方逸平的页面乱晃时无意间发现「IPFang」的好友名单中,除了彼此共同的大学同学外,还有几个人他格外熟悉,其中一个脸戴夺魂锯面具、动作像小丑,还有一个头像是张可爱萝莉照。 他主动敲了方逸平:「我哥……你有加他们好友?」没错,复数,因为是两个。 「对。」 「我大哥怎么会加你阿XD.」张晓书就算了。 「我也不知道。」 「他们有骚扰你吗?这两个神经神经的XD」 「……也还好。」 感觉到他似乎不想多谈,张晓恩识相得结束这个话题。依稀记得是去年九月的事。 张晓恩回过头去找大哥,他只说了:「他来找我拔过智齿。」 听见「拔智齿」三个字,张晓恩全身上下连同眉毛都抖了一抖,直觉这其中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最后一次联络,是在两个月前的圣诞节。 圣诞假期不巧地碰上一连串的暴风雪,方逸平那几天只能待在住处。也不知道是不是闷得太久,平安夜当天,他拉着张晓恩从下午聊到晚上,一刻也不曾停过,虽然话题不着边际毫无重点,但是热络的程度也足够令张晓恩激动了。 聊到一个段落,方逸平忽然提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想和他一起玩MSN小游戏。 张晓恩欣然应允,心里想的是:多半是连续几天都待在屋子里,被闷坏了。 玩到一半,对方又忽然打岔:「你们那里现在几点了?」 「七点半。」 「七点半?我们聊了三个小时?!」 好像是。张晓恩记得自己是四点左有坐在电脑前。 「你吃过晚饭了吗?」 「等下再去吃。」方逸平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也舍不得离开。 「……你等一下跟人有约?」 「没有,」张晓恩飞速键入,「热中午的咖哩饭来吃,饭还没熟。」 「嗯,那你先去吃饭吧。回来再继续。」 丢下一句「好我马上回来」,张晓恩飞速去盛咖哩饭,也不开火了,直接就用微波炉热,二十分钟后又回到电脑前,就这样,两个人断断续续玩了一个通宵;他已经很就没那么晚睡了,到最后人昏沉沉的,不记得他们是何时结束的。 隔天醒来时,发现电脑没关,萤幕上是方逸平传来的最后一条讯息。 「外面,雪好像停了。」 二十 年底,张晓恩的脸书帐号被拉进新成立的大学班级社团,发现最近的同学会地点已经公布,时间预计是明年三月初。 他看见杨昕的名字,脑海里对这个人的印象只留下一些片段,曾经的亲密和悸动早已不复从前。 两人关系濒临破裂边缘的那一段时间,他曾经强迫自己去想杨昕,想他的好,想自己当初爱上他的理由。张晓恩清楚记得自己为他的笑容心动的那一瞬间,伴随而来澎湃汹涌的冲动和迷恋,陌生和新鲜感为这段关系罩上一层神秘面纱,催化这股热情。但是,这段关系初时缺少相互理解和默契,而后又未能筑起沟通的桥梁,在脱下面纱后,热情快速地消退。 他们的感情就在磨合和忍让中冷却,曾经的迷恋早已不复记忆。 但是,那样热烈的爱情在他们之间真实存在过,热情消退后,才更加难堪。 最后一次连络是在分手后的几个月,七夕的前一个晚上;对杨昕而言,那是他最后的机会。 张晓恩接起电话的瞬间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抱歉,我们不要见面比较好。」 他曾经想修复彼此的关系,却发现自己做不到。身心的反应很诚实,他已经很少想起杨昕了。 ——回忆被闪光灯强迫中止。 亮光在眼前闪动的瞬间,他本能地避开,还来不及惊讶就发现坐在对面的方逸平手里拿着iphone满脸都是尴尬。刚才他说了「张晓恩你等下我有东西要给你看」后拿出手机摆弄了半天,结果——「……抱歉,忘了关闪光。」 张晓恩「喔」了一声。 方逸平眨眨眼,结果对面的人似乎还在短路状态、完全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一时间还真有点失落。 刚才忽然下起了雨,他们后来没有去湖畔,现在坐在胖达。这里的饮料还是一样淡,食物依旧尝不出味道,眼前所见却和过去不同了。 张晓恩抬头看好友,低头喝咖啡,忽然间愣了愣,又抬起头。 「你刚刚开闪光灯……」 「这个,你去上厕所的时候拍的,」方逸平把手机递给张晓恩,马上转移话题:「270度的全景相机,拍起来很漂亮。」 萤幕上是停车场,溜冰场,再过去,成功湖自树枝间微微映出水光,溜冰场在晚间不时有社团在练习和表演,从前他喜欢站在路灯旁看着他们滑行的姿态和流畅美妙的身形。离湖畔有一些距离,蒙蒙细雨一丝丝在空中飘移,手机拍不出细如银线、似有若无的雨丝,只能想像它们落在湖心弹出一缕缕波纹,一圈一圈散开。 忽然间手机震动起来,他想都没想立时把手机递还给方逸平,忽略了那人脸上瞬间一抹异样闪过。 「抱歉。」他立时起身,走到店门外接电话。 张晓恩别过头,望向窗外。 十分钟后,他重新回到座位上时张晓恩开口了:「时间是不是差不多了?我记得你晚上有约。」 「五点半。」方逸平看了下手表,「我跟他是约六点半。」 「是以前学校的同学?」 「嗯,在美国认识的。」 「这样,那走吧。」 「张晓恩、」 「怎么了?」 「那个、」方逸平一阵踌躇,「刚才电话里的人说有一家店叫「石家鱼丸」,要我带鱼丸和香菇贡丸各两袋给他,你知道在哪吗?」 「我知道啊。」张晓恩点头,「我二哥很喜欢那家的贡丸。」 「这样啊,难怪。」 「嗯?」 「没事。」 上车后,方逸平却忽然改变主意。 「算了,鱼丸我回台北之前再买,比较新鲜。」 「你什么时候回台北?」 「看你什么时候回去。」 张晓恩回过头,两人目光相对的瞬间又转开。 「……载你去餐厅?」 「我给你地址。」 载着方逸平往竹北的方向,两人漫无边际地闲聊,道别时,名为失落的大石在手被握住的瞬间放下了。 松开手,看见方逸平在笑,有些事情在他眼底逐渐明朗。 方逸平有些迟疑:「晓恩,有些话,我不晓得应该怎么说。」 张晓恩低头:「我也是。」 「晓恩,有些事,我以为你我都知道,以为彼此心照不宣,但是、」 「不是以为,」张晓恩抬起头:「我真的知道。」 方逸平看着他:「我们把话说清楚。」 「现在?」 「现在。」 「现在是六点二十五。」张晓恩眨眨眼,「五分钟说的完吗?」 方逸平笑了:「我有五分钟版和一小时版,先给你五分钟版好不好?」 「剩四分钟了。」张晓恩忽然间有点近乡情怯,发现自己真的、很没用。 「也有四分钟版的。」 「从停车场走过去要减掉两分钟。」 「那,两分钟版。」 「已经、」 「两秒钟。」 话音伴随轻吻落下。 「我也有话告诉你,」张晓恩也豁出去了,反手拥住他:「等你回来以后。」 「我最多只待三个小时,」手再度被握住,他说:「你一定要等我。」 相对于三年,三个小时彷佛一眨眼就过,张晓恩想,自己还需要一点点时间,一点点就好,让他把自己摊开,让另外一个人完整地住进来。 车开往海的方向,舍弃快速道路,回到清华、从光复路经东大路,沿着东大路一直走往南寮渔港,那是他熟悉的路线,有他熟悉的地方;向南是宜人的海天一线风景区,但是他会去港口。 荒城一般的港口,零落的渔船像倾颓的城墙。 这些年他常常在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事情,面对自我,将那些理不清的纠结一件一件摊开来,他想通了很多事,以前和现在,一切源自于他的怯懦。 当他回想和方逸平之间琐碎的细节,感觉犹如赤脚踩在碎玻璃上,不曾见血却清晰地感觉到那种疼痛,就算伤口看不见了,扎进血肉的碎片依旧深埋。三年里,他不敢主动联络方逸平,因为他知道,这些伤口以另一种形式印在那个人身上,被他藏在更深处的角落。自始至终,方逸平从未向自己要求过什么,自己像一个罪犯对待他曾经的受害者那般小心翼翼,不敢去碰触那些由自己造成的伤痕。 三年,他看着如同荒城一般的港口,看着沙滩上划下的誓言随潮水涨落淡去,身体某个部分却像被海浪拍打的岩壁凿出的海蚀洞,任由风城吹起的思念鼓荡,将他淹没。 离去前一刻,他总是万般珍惜地舔拭这些伤口。 车子往市区的方向,经过火车站,经过东大门,经过护城河;这一两年,他骑着车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徘徊,工作后依旧如此,几个月在台北,几个月在新竹。 新竹,他感觉自己如游离于这个城市之上。 曾经在他们眼中如同沙漠一般的风城,在离去后才发觉,每日所见的母校原来是这里最大的名胜。 那个有方逸平的清华,他找到自己如游魂般、徘徊不去的理由。 他想念那一片草地,星空,和与他分享星空的人。 夜晚的成功湖隐去了垂枝的倒影,橘红色斑斓的乌桕木被黑暗掩盖,那曾经是张晓恩心中成功湖最美的景色,溜冰场外连着湖畔闪烁莹白的光,引领在黑夜漫无目的徘徊的人。水木书局昏黄的光线给予人温暖,让人有种错觉,以为此地便是归处。 走进书局随意翻着架上图书,他的视线被一本紫色书封吸引,作者是一个对清华而言非常重要的人,开篇写的就是他眼里的清华。 读完第一章,再翻回书封的作者简介,张晓恩笑了。 感觉手机震动,有人传了讯息给他,上面写的是:「你在哪里?」 「清大。」他回:「我要去看老校长。」 等待的这段时间他想去一个地方。 躺在草坪上仰望星空的这段时间他克制不住笑意。 照明灯映照草坪恍如白昼,星辰隐没在光芒背后,他在等待,等待黑蓝色的画布印上漫天星斗。 黑暗伴随温热的触感落下停留在颈间,身后的人拥着他,按住他的手细细摩梭着,一股暖意落在手上。 「珍珠奶绿半糖,热的。」他拥着他,「晓恩。」 「嗯。」 「晓恩,我有些话想告诉你。」 「嗯。」他仰望着黑蓝色的天空:「我在听。」 「让我想想该怎么讲……」方逸平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但是你要先给我一个两秒钟的版本。」 回过头,还没说话方逸平就笑着拥住他,偷走了一个两秒钟的版本。「怎么办我晕船了,只能条列式地说;第一件事,我知道你会去还DVD,所以在水漫躲了一个上午。第二件事,告诉我这件事的是你二哥,石家鱼丸是帮他买的。第三……」 耳边彷佛听见那道熟悉的旋律,黑暗退去,浩瀚星辰在他眼底重新亮起。 「然后……然后啊,」方逸平喃喃道:「我一直想知道,那个时候,你许了什么愿?」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他笑着吻上他,然后重新在心里唱起那首歌。 ——正文完—— 番外:几个关于NTR的性幻想(上) 一个澎湃、美好,充满想像力的周末夜,人们总会在它离去的那一刻就开始期待它下一次的到来。 张晓恩的周末夜,按照惯例,从吃饱喝足后、被方逸平按在沙发上办事开始。本来他只是屈着腿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刚洗好碗走进客厅的方逸平看见了却说:「腿张那么开,你在勾引我。」 说着就在沙发上当场把人给办了。 激情始于客厅,终于主卧房的大床上。 此时此刻的张晓恩正躺在床上、舒服地接受男友的事后按摩,感受那双灵巧的手在全身上下游走,从肩、腰、背,最后停留在臀,又翻过身来继续在腿间揉捏,略重的力道让他闭了眼睛全心享受,打着呼噜、嗯嗯哼哼地呻吟着,通体舒畅间全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唔,只是,等到他发现不对时,已经方逸平压在身下又亲又吸又舔的,带着些微褥湿的下半身被沾了润滑液的手指来回抠弄,张晓恩左闪右闪地想躲,却总是逃不出另一个人的手掌心;另一边,方逸平满意地欣赏身下人奋力挣扎却又徒劳无功的模样,让他想起自己外婆家那只毛澎的像颗球的博美狗,每次要帮它洗澡的时候总是满屋子乱窜跑给你追,连被拎进浴室里都还要垂死挣扎,在浴缸里拼命扑腾弄得满地都是水。 方逸平承认他非常享受这样的过程,压着人又是咬又是舔的,某个可怜的人躲了左边被亲右边,闪过了脸被啃脖子;尤其当他乱动时体内的手指又进去了几分、正好压在敏感点上,一瞬间张晓恩的叫声和表情都变了。方逸平更加兴奋,手指边动另一手支起身体、想居高临下欣赏爱人发浪的模样——没想到张晓恩力气忽然来了,猛然间推开他、挣扎的翻过身,一把抓起床头的熊玩偶,大喊:「走开!你、你不要过来。」 他的动作瞬间停住。 「你走开!不然我……」 方逸平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笑了:「不然怎样?」 张晓恩抓着熊紧紧贴着身体,继续往后挪,「不然我、啊——」 惊叫一声,忽然间他腿被捉住,猛力一拉,整个人被翻过身侧躺在床上。 下一刻他的腿被垂直拉开,伴随一声惊叫、另一个人就着侧躺的姿势猛地一顶就进去了,接着嗯嗯啊啊的呻吟随着肉体撞击声此起彼落。 换作是从前的方逸平,听见这种宛如抽泣似的呻吟,必定会停下动作。 「晓恩,是不是会痛?」 「是不是,不舒服?」 「我轻一点,晓恩,我轻一点,不舒服要说。」 然后他会俯低身子搂着人又亲又哄,撞击力道也减缓了。 只是,好景不常,过没多久他发现一个事实。 那猫叫似的哭音传达的意思其实是:爽翻了。 自此,方逸平整个人猖狂了。 比如说现在,虽然也是搂着人又亲又哄,只是身下力道却越来越大,满意的听着另一个人的呻吟越来越响。 他搂着张晓恩边亲嘴里边呢喃着:「好可怜,怎么上面下面都哭了,葛格秀秀。」嘴里这么说,下半身却顶得更用力。 「嗯?怎么越哭越大声?」 「是这里吗?顶到这里,所以你哭了。」 「晓恩,你好可爱,」方逸平吻着他的发丝,「可爱死了,我要干死你。」 等张晓恩被弄得差不多了,再把人翻过身变趴跪姿,从后方进入。 从后面上的意思就是:轮到他享受了。 面对面的体位,可以边照顾张晓恩的感觉、边欣赏身下人放浪的姿态间或调戏几句,高跪姿的背后式却带给他最纯粹的感官愉悦,专注地享受快感的同时,还可以随自己的心意大力搓揉拍打浑圆饱满的臀部。可怜的张晓恩正式失去一切掌控权,承受撞击的同时只能咿咿呜呜的呻吟、愤愤撕咬着身下的熊玩偶泄恨。 完事后,方逸平按照惯例体贴地善后,稍做清理、接着准备要进行真正的事后按摩,张晓恩这时却很不给面子,怀里抱着熊玩偶转过身背对他,理都不理。 「怎么不理我,」方逸平把人翻过身面朝自己,亲了一下,说:「乖,把熊Ted放旁边,它妨碍到我们抱抱了。」熊Ted就是那只陪了方逸平二十多年的玩偶熊熊,前阵子两个人去看了某部电影以后,自此就被叫熊Ted了。 「……为什么对着熊Ted你还做得下去啊?」张晓恩闷闷地说。看着这么可爱的熊熊为什么你还搞得下去?为什么? 「为什么会做不下去?你抱着它看起来超银荡的。」方逸平很惊讶。 「啊?」 「它刚好遮住你重要部位,看起来就很诱惑——」方逸平的表情不自觉得银荡起来,「尤其当你抱着熊一直后退、然后又一把被抓住躺着被干的时候,看起来超像可爱的小男生被欺负……啊,想到欺负抱着熊熊的小恩,我又兴奋了……哎哟!Ted你干嘛打我——」 张晓恩猛力捶他:「靠!背后位抱着那只熊看起来超像我被夹在中间搞③ρ,你到底把熊Ted当作什么啊!」 「就……当作让你看起来更银荡的道具——哎哟!」 碰!碰!碰! 张晓恩继续捶打:「要是他真的活过来,看到你这种主人会哭死!」 方逸平边闪边摇头:「拜托,千万不要,Ted你就乖乖当布娃娃就好,乖。」 张晓恩停手,「嗯?你不会希望它活过来跟你作伴吗?」跟电影里一样。 「怎么可能?当然不要,」方逸平大惊失色,「要是它真的想③ρ的话怎么办,你的洞只够塞我的……哎哟喂——晓恩你冷静!冷静!我开玩笑的啊——」 拿着熊玩偶死命捶他的主人,张晓恩边捶边骂:马的就是个垃圾和你的熊麻吉一起去死吧! 番外:几个关于NTR的性幻想(下) 就这么样一个打一个闪、两人一熊闹了一阵子,夹在中间两面不是熊的Ted被方逸平一把捞起,塞回床头,拉扯老半天的两个人最后又亲在一块。方逸平把人搂在怀里一口咬住他的嘴,心里想:Ted不好意思,还是会动的比较可爱。 闹完了,张晓恩一抬头看见身旁的方逸平翻过身侧躺,支着额头盯着自己看,忽然、他觉得这样的表情很熟悉。 「问你喔,」张晓恩也翻过身,「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那个、有兴趣的?」 「你猜猜看。」 「我猜不到啦。」 「猜呀。」 「一定是大三的时候,我们大一大二都不熟。」 「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注意到你的时间,比你想像中更早。」方逸平笑了。 「欸?」 「大一上游泳课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的屁股特别银荡。」 「……」 「尤其是你又游蛙式,每次看到那双腿踢出去的时候,我都在想,嗯,他一定很会夹——别、晓恩北鼻回来——」 连忙抢在人下床前把张晓恩从床边捞回来,方逸平笑:「真的是开玩笑的,那时候只是觉得你身材很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屁股很银荡是什么鬼?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张晓恩哼了一声:「看着我的眼睛——」 「嗯?是什么?」 「我不是纯零号。」 「……」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反应让人莫名的火大。」张晓恩摇了他一下,「难道我看起来就这么欠人干吗?」 「……」 眼见方逸平目光闪烁、眼神犹疑,他当下又要发作。方逸平却忽然笑了。 他笑得眼睛弯弯眼底亮晶晶的,张晓恩一瞬间有些恍神。他最喜欢看他这样的表情。 忽然,他低下头在自己脸颊边蹭。 「晓恩,下一次……先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张晓恩愣愣的。 「就是啊……」方逸平又在他嘴角边亲了一下,「我的第一次就交给你了。」 「记得温柔点,让我有一个美好的初体验。」方逸平笑得很荡漾,弯成两道月亮眼,反倒是张晓恩不好意思起来了,整张脸埋进棉被里。 「干麻害羞。」方逸平凑上去,两个人磨磨蹭蹭地又搂在一起。 「回到刚刚的话题,」张晓恩整军再出发,「你是甚么时候开始对我有兴趣的?」 「我也不确定,大概是不知不觉吧。」方逸平想了一下,「应该是练车那一次,我们去吃饮茶,你看起来很想坐摩天轮。你提到杨昕,还说他觉得「两个男的坐摩天轮很奇怪」。我当下的一个想法就是——那个男的简直莫名其妙。一句话就坏了我的好事。」 「我才发现,其实我想去坐摩天轮,和你一起。」 听到这里张晓恩往那人怀里蹭了蹭,方逸平低头吻了吻他。 「那你呢?你是甚么时候开始的?」 「应该是,在相思湖遇见你那一次吧。小文那天说我和你是一对,我猜那个时候我是想去确认……一些事。」 「原来你也这么早就喜欢我。」方逸平高兴地搂紧了他:「我等了很久啊。」 「……对不起。」 「干麻道歉。」 「因为你一定很生气……等下、先听我说,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气,然后很伤心,因为你知道……我也喜欢你。」张晓恩垂下头:「我很差劲,明明也喜欢你,却拖着不跟杨昕分手。我那两年不敢跟你联络,怕你还在气我……」 「不气了,早就不气了,从我听说你和杨昕分手后,」方逸平搂着人又开始亲。「你知道我那时候多高兴吗?」 「听说你和杨昕分手后,我高兴死了,很想马上冲到你面前说:「快点,跟我在一起。」说完就马上扑倒你……咳咳,冷静下来后,又想到现实的问题。」 「我在美国,你在台湾,你要等我两年,想到我就舍不得。」 「……我会等你啊。」 「不行,我舍不得,可能有其他更好的人愿意陪在你身边,我舍不得你为了我放弃。」方逸平把人搂在怀里继续蹭,「而且,我怕,就算在一起,你最后还是和别人走了,这样我会受不了。」 「可是、我等了啊。」虽然他们没有交往,但实际上他的确是等了。 「那不一样,晓恩,那不一样,」方逸平盯着他,「你可以自由选择是否继续爱我,我却不愿意用爱把你绑住。」 「……」 「嗯?晓恩,在想什么?」 「……这样,那个时候,你为什么又忽然送我礼物?」 「晓恩,你很聪明,」方逸平笑了,「因为那个时候我本来七月就要回国,只是后来公司那里出了一些意外才delay.绑你两年我不忍心,但是绑你两个月应该没关系,我承认那时候是想试探你,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愿意和我在一起。」 「可是你没有反应,让我很伤心。」 「那个、不是、」张晓恩急道,「我那时候很高兴,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嗯?」 「我从国中毕业以后就没收过人家送的生日礼物了,嗯,除了家人以外,」张晓恩耸肩,「你也知道男校就那样,哪有在送生日礼物的。」 「杨昕也没送过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先听我说,」张晓恩想了一下,「你知道我爸和我妈的职业,他们是同行,但其实,我妈一直都赚得比我爸多,因为她专门做假牙和植牙,我爸主要做矫正和……不知道没关系,反正植牙赚比较多。我妈妈一直都是家里赚最多钱的,她要是喜欢什么东西、要花多少钱去买,也不会有人管她,可是,当她想要什么奢侈品的时候,从来不自己掏钱,永远都要我爸买来送她。」 「我以前不懂,想说女人就是这样,不管自己赚多少钱总要男人买单,连我妈这种经济独立的女强人都不例外;可是后来我懂了,自己努力得来的东西,跟接受别人的馈赠,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受重视的感觉。」 张晓恩继续说:「我以前会送杨昕礼物,却从来没从他那收过任何一样东西,一开始我觉得没关系,是我自己愿意送的,我能懂我爸的感觉,给予也是一种幸福,那种幸福不输给接受。可是后来我开始不愿意送他礼物了,因为我发现自己的付出太多,得到的太少,对我而言,送出去的不只是礼物,也是我的感情。他是否有给我实质的东西是一回事,我觉得自己从他那里得到的太少。」 说到这里,张晓恩顿了一下,「然后,你送我prada皮夹当生日礼物。」 「嗯,北鼻你跳得有点快。」 「因为我很喜欢那个皮夹啊,」张晓恩把脸埋进他颈窝,「我感觉得到你花了很多心思在挑礼物,想在有限的预算你给我最好的,所以我很开心,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你。」说完这番话他缩回方逸平的怀里。 「听起来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感谢杨昕。」方逸平笑。 「……你很坏耶。」 「不,你不知道,有一段时间我恨死他了,恨到一看到他的脸就想把他过肩摔倒插在成功湖。」 「我真的不知道,你看起来总是,很淡定。」 「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怎么能那么淡定,有段时间,我看到他就想揍他,看到你就想干你。」 张晓恩眨眨眼,嗯,他听到什么了? 「你刚刚说,你那时候想、」 方逸平猛地翻过身盯着他:「我想死了,无时无刻都想,只要你在我附近我就想,那时候只要杨昕不在,你就会待在房间里等他,你知道我有多难熬,我想冲进房间里扒掉你的裤子把你按在床上干,你只能一边被干一边哭着叫我住手,却不敢求救,然后一下说不要一下又爽得要死,我就在他的床上把你干到高朝。」 「方逸平,你、」 「然后我威胁你要把这件事告诉杨昕,你只能乖乖任我摆布,我想要的时候就得翘高屁股让我干;看见你在厨房洗碗的时候我想把你按在流理台上从后面上,吃饭的时候就在餐桌上干你,爽完了就让你跪在地上舔,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就把你的脸按在的胯下命令你吹……还记得我那时候住套房吗?我想像在自己房间浴室里、把你按在墙上从后面捅,记得吗?杨昕的房间就在浴室隔壁。」他往张晓恩耳边吹了一口气,「我一边干你一边说:「嗯?怎么不叫大声点?是不是爽死了?大声点,让你男朋友听听你被干得多爽……」你只能哭着叫我轻一点,隔着一面墙,你男朋友在房间,我在浴室里干你……」 张晓恩几乎要尖叫了,他想起自己在方逸平房间洗过澡。 「你哥还让我跟你睡,你知道我那时候在想什么吗,你睡着的时候我幻想自己射在你的——」 「停、停止,」这想像太具体了,他受不了——「还有那一次,烤肉趴,你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乖乖在房间等我,」方逸平整个人压上来狠狠亲他,「竟然还坐在我床上,我那时候几乎就要把你衣服扒了……」 「那,你为什么不扒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晓恩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委屈。 「因为你有男朋友,」方逸平顿了下,说:「再怎么样,他也还是我室友。」 「我只能在自己的想像里把你干翻,让你知道谁是你男人,谁让你最爽……」此刻天知地知,大家都知,张晓恩也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可耻地兴奋了。 没想到,方逸平忽然笑了,「幸好愿望都实现了,对流星许愿果然有用。」 「……」 「所以我很开心。」 「……」 「嗯?北鼻?」 「……你对流星许这些愿望?」 「嗯,基本上都实现了,除了没有杨昕在旁边增加偷情的乐趣之外。」方逸平咬他脖子,「你再也没有其他机会了,你以后只能和我偷情,我要当你的男朋友,老公,偷情的对象,通通都是我,只能是我……啊,还有一个没实现。」 张晓恩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要让你腿开开的在床上说「主人、老公,我是你一个人的」,」方逸平眼明手快地抓住那个想落跑的人:「晓恩宝贝,你愿意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吗?」 后记:最开始想写的,就是一个移情别恋的故事。不是换攻,是移情别恋。 换攻换受文常见一种定律,就是前一个人必定很渣很糟做了些啥伤天害理人神共愤的事,主角不是被甩就是被逼得主动分手而后再遇上真命天子,我想写的不是这样的故事。 现实中人会移情别恋不见得是原来的多糟多烂多不好,或许只是因为环境变了,感觉变了,自己变了,或者是发现有另一个人更温柔、更体贴或者条件更好,更适合自己,(当然也有比较悲剧的,第三者太有手段之类的,就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也或许是因为,原来的情感在长久的磨合下逐渐消耗殆尽;我想写的,就是这样一个移情别恋的故事。 杨昕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还不懂得经营感情,把一些事当作理所当然,没发现有些东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悄改变了;张晓恩非常典型,念旧心软又优柔寡断,配上方逸平有些腹黑却不够坏的性格,导致两人多花了两年时间才能走到一起。 如果没有方逸平,张晓恩和杨昕或许有机会继续下去,但是有了方逸平,习惯了另一个更适合自己的人,张晓恩发现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中间空白的两年有它存在的理由,方逸平其实受伤了,伤在看不见的地方(这个说法好像怪怪的…)他的立场或许在番外才有机会补完。 前阵子看了一本书,在里头发现有颗星星就叫「沈君山」,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就把他写进故事里(⊙o⊙)←这是什么表情虽然不停地在文中裱新竹是个美食沙漠,但是说实话,那里还是有些让我无法忘怀的美食,像是宵夜街铜锣湾的滑蛋牛肉和咖哩饭,有茶氏的柳橙青,竹中附近、CP值超高的海岛餐厅和某家不知名烧烤摊,石家鱼丸的香菇贡丸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贡丸…… 现在回头看这部作品,发现有许多可以再补强的地方,有些文句也需要再推敲,很感谢各位的包容对这部作品的包容。最后多谢一路看到这里的读者。 番外:case conference 张晓书快要忍无可忍了。 准确来说,他已经忍了很久了,而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无法再继续下去。 他没办法、继续忍受眼前的人。 地点是他们常来的餐厅包厢,场合是兄弟聚会联络感情,参与成员预计是自家大哥,小弟,小弟男友,连同他一共四人,目前到场的只有他和大哥。 他现下正穷极无聊地坐在位子上,对面那个人不是低头看病历就是打开电脑看PPT,从头到尾没搭理他。就连十分钟后,菜单来了也只有他一个人在应付侍者,一气之下他怒点上面最贵的几道菜,那个人还是头也不抬。 这叫生性不甘寂寞的张晓书如何忍耐? 十分钟过去,终于,他受不了了。 「你到底要怎么样?我们今天来到底是干嘛的!」他猛地一拍桌站起身:「你要研究病历到别的地方去!滚回你的医院!」 「这怎么可以呢?」萤幕后张晓清露出半颗头和一双眼,「这可是CC,全员都要参加的。」 「去你的Case conference,我不想听你和三十二个白色小精灵的爱恨情仇!」 「抱歉,是Chang‘s conference,我不应该用缩写。」 「你拿签到单下去传算了!」 「好了,病历也看得差不多了,我们现在开始吧。」张晓清抢在张晓书抓狂之前连忙开口:「这是我刚做完的PPT.」 「……开始什么?」还有,为什么要做PPT? 「CC啊,Chang‘s secret conference,趁恩恩还没来之前我们开始吧。」 「家族会议为什么要看病历啊!」张晓书嚷嚷,一旁张晓清迳自转过笔电宣布Chang‘s conference正式开始。 「这是我们今天的case,病人方X平,男性,今年二十四岁,没有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等重大系统性疾病和遗传疾病,没有服用药物,主诉是左下第三大臼齿肿痛,经济条件良好,合作度高,时间比较少。 「现病史,病人表示左下第三大臼齿这一个月来有肿痛发炎的症状,疼痛程度时好时坏,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来就诊当时使用止痛药控制。」 「以下是病人的照片,正面,侧面,和笑起来的样子。」 下一张投影片show出病人的照片,照片出现的瞬间张晓书伸长脖子瞪大眼,满头黑线。 那个人却还在继续:「好,下一张是病人的x光片,我们可以看到智齿离神经距离……」如果说刚才莫名其妙一连串背景资料还在张晓书的忍受范围内,眼前这张超大全口X光片则完全激怒了他。 「慢着、等下,」张晓书终于忍不住抗议了:「为什么要放X光片啊?这跟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事情有关系吗?」 「当然有啊,要拔智齿就一定要拍这种环口片啊……」 「他X的我们是在调查弟婿、弟婿!搞一个病历简报做什么!」张晓书哀嚎,欺负我不懂那三十二个小精灵吗?我就是工程师不行吗! 「亲爱的弟弟,这你就不懂了,一个人的病历档案和口内状况可以让我们从里到外,彻底了解他。」张晓清拍拍他的肩。「这方逸平,背景不错。」 「你哪一只眼睛看到的?」 「然后双亲教育程度高。」 「是喔。」 「而且个性坚毅。」 「还有吗?铁口直断张半仙?」 「来,我解释给你听,」张晓清拍拍他的肩,点击滑鼠回到上一张有照片的投影片。 「首先,他的眉心、鼻梁、人中和门牙中间的缝呈一直线没有偏移,这非常难得,他是个帅哥。」 「……信不信我揍你。」 「再来,他笑起来的时候非常适当地露出一点牙龈,左右两旁露出一点小臼齿,这样的笑容刚好符合现在主流的审美观,他真的满帅的。」 张晓书已经在摩拳擦掌了。 「好啦,不开玩笑了,重点是,你看他牙齿的排列和颜色,」 「怎么了?」 「你觉得他的牙齿看起来怎么样?」 「……很整齐?」 「那颜色呢?」 「……满白的。」 「Bingo!他告诉我他在高中时做过矫正,结束后顺便漂白。」张晓清一击掌,「青少年做过矫正不稀奇,再做漂白就不简单了,这代表他的家庭环境不错,对齿列的美观有一定的要求。」 「唔。」张晓书愣了愣,似乎有点道理。 「然后,我检查了他全口的牙齿,他全口没有蛀牙,听着,是全口。」张晓清这时激动起来:「在口腔卫教观念普遍低落的台湾,全口没有蛀牙是多难得的一件事你知道吗?」 「……所以呢?」 「所以,这告诉我们两件事,一是他家里很重视这个,我们可以猜测他的双亲知识水准高,二是他们家遗传体质就是不会蛀牙,通常呢,情况会是两者兼具。」张晓清振臂拍桌露出一个「铁口直断不准杀头」的表情。 「那,个性坚毅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张晓书盯着大哥一脸狐疑。 「因为他的智齿是我拔的。」张晓清摊手。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啦!」张晓书皱眉,「他是怎么会找你拔智齿的?」 「喔,这个说起来就巧了,他的高中同学刚好是我学弟,学弟就介绍他来我这,我就帮他拔了。」 「这样啊。」 「就是这样。」 「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回答了。」张晓清再度摊手。 「这跟拔智齿到底有什么关系啦!」张晓书在一旁跳脚。 「欸,弟弟,你知道有个人曾经说过一句话吗?「英雄在酒吧里到处都是,但是在牙医的诊疗台上一个都没有。」」张晓清拍拍弟弟的肩,「就在帮他拔智齿的那一天,我看到了诊疗台上的英雄。」 「……你对他做了什么?」 「没什么,就帮他拔牙而已。」 「你到底做了什么?」 「拔牙很痛啊。」 「他现在还好吗?」张晓书忽然同情起弟婿了。 「那时候不太好,」张晓清摇头,「他那是水平智齿,整颗躺平还往前倒卡到前一颗牙,很难拔,要先把肉割开,再修掉一部分骨头才能把牙齿拔出来。」 「听起来很痛。」张晓书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而且他那个牙角度超怪,我那时候足足弄了五十分钟才拔出来,更难得的是,从头到尾他一声不吭,喊都不喊,就在结束时,我掀开洞巾才发现他……」 「怎么了?」 「诊疗台上的英雄就在我面前,」张晓清长叹一声,「眼眶泛红啊。」 「太感人了,真是个英雄。」当下张晓书闻言拭泪。 张晓清也附和:「昔有关羽剔骨疗伤,今有方生割肉拔牙,方生勇武,堪比往日豪杰。」 忽尔,两人咏古伤今起来了。 「欸,不过,你偷偷告诉我,」张晓书压低了声音凑近自家大哥:「你是真的没发现还是故意让他痛的呢?」 「当然是没发现,」张晓清嗔怪道:「洞巾盖在脸上他又不出声,我哪知道他痛。」 「这样啊,没有故意减少麻药?」 「当然不是故意的,只是那时候……麻药刚好没了。」张晓清压低了声音:「你说,他应该不会知道这件事吧。」 「我不确定,不过,」张晓书也压低了声音:「你弟弟在你后面,他现在非常火。」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