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拾玉 下——蟋蟀在堂
蟋蟀在堂  发于:2014年08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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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三日之后,天气约略回暖。是日傍晚,甘府两顶软轿颤悠悠停在陶宅黑漆木门外,甘小少爷一领宽绰的水绿夹袍,头戴万字方巾,飘逸临风地站在轿外大声催促:“陶老弟,你动作快些!” 北院,陶献玉抱着小木偶对着天色观望。他人小畏寒,饶是南风拂面也不敢托大,仍旧让小梅子替他裹上厚厚的玄色暗花棉袍,脚蹬翻绒方平履,脑袋上扣一顶搭耳皮帽,跟只新出壳的鹌鹑般摇摇摆摆出得院来。 甘荃等得心急,冻得更慌。他爱惜自家窈窕身段,不到数九寒冬不肯着棉袄,今日为领陶献玉去瞧瞧“真男子”林世卿,特地又脱了一件夹衫,直把个进九的天气当作小阳春,这会儿是脸蛋儿鼻尖冰凉通红,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好不容易看见陶献玉那肉丸般的身影出现了,忙不迭躲进轿子,“快点!快点!真是冻死我也!” 陶献玉抬头便见着甘荃一颗青葱秧苗般立在不远处,低头看看自家身形,嘴就撅了起来,老大不高兴。这个骚蹄子,怎么不干脆脱光了哩?!乜着眼睛去瞅甘荃的细条身段,脚步故意慢了下来。冻死你个臭麻子! 甘荃把轿帘一掀,见陶献玉人还没过来,心中不耐,支使一个轿夫道:“去把那姓陶的肉圆子直接抱进轿子里。” 那头陶献玉兀自拖着步子期期艾艾,走三步退两步,把旁边跟着的小梅子看得蹊跷不已。正停下步子低头揉脸,冷不丁肩上一紧,双脚离了地,“哎哎,这是干嘛?我自己会走!” 小梅子也吓了一跳:“莫把我家少爷吓着了!” 那轿夫却是不理,拎颗大白菜也似几步就将陶献玉拎出陶府,双臂一送,将人塞进轿子,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站好。 陶献玉身子歪歪倒倒,人没在轿子里坐好就叫骂起来:“小麻子你干嘛戏弄我!” 甘荃当即回他道:“谁叫你走路像乌龟,半天也爬不过来!” “你才是乌龟,绿壳子带麻点的甘家大乌龟!” 甘荃已经置了气:“陶献玉你有完没完!你叫我两次麻子,我都没说你一次胖肉丸,你蹬鼻子上脸怎么的?”轿帘刷得一放。 陶献玉没话好回,面上拉不下,当即就吵着要下轿,嚷嚷“才不要去看小麻子的脸色!不要坐甘家的破轿子!”小梅子赶忙将人拦下相劝,那边陶福也赶过来好言好语,息事宁人。 甘荃满心想着去见林世卿,也不愿多跟陶献玉缠杂不清,“起轿起轿!土鹌鹑爱来不来!”蹬一蹬轿子让轿夫走路。 陶献玉经不得激,屁股一撅就要往下跳,被陶福眼疾手快地挡住往回扯。两个轿夫见甘少爷的轿子已经走了,身随心动,赶紧撵上,没等陶献玉再次跳轿就起杠离地,如飞而去。 轿子里,陶献玉身子没坐稳,一连被颠摇了十来下才惊魂甫定。他恨恨心道,所有人都向着甘大麻子,反拿他当外人。阿姊是,陶福是,就连小梅子也是……上回是这样,这次又是这样。那小麻子除了个子高点儿,眼梢狐媚点儿,哪里又比他讨喜了呢? 想来想去想不通,一个人闷坐轿中,撇嘴吐舌,拧手拧脚,惟有抱着木偶“小阿秦”聊以自慰。 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在三街六市间穿行。前一轿子中,甘小少爷眼睛发亮,心怀春情,捂着擂鼓般的心口,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后一顶轿中,陶小少爷缩头缩脑,意兴阑珊,抠完鼻孔抠指甲,摸完耳朵摸屁股,末了趁轿子将要停稳,将一陀鼻屎全全抹在轿布帘子上。 轿子在广延楼外停下。陶献玉帘子一掀就“咦”得一声,“姓甘的,你干嘛挑这地儿?没看见对面就是我家的铺子!回头叫阿姊瞧见,又要耳根子叨叨……” 甘荃出得轿来,整衣理袖,一张脸被楼檐上的大灯笼照得白中透光,连中间的斑点都活泼浓重起来。他自顾自以手作栉梳理脑后散发,道:“这地儿哪是我定的?还不是世卿喜爱在这里消遣。” 陶献玉悄悄向对面的“陶一彩”望过去,只见临街的排门已上,一线黄光从后堂影绰透来,看不出甚名堂。 此刻正值掌灯开膳之际,整条街上夜市绵延,灯烛高烧,人声渐喧,送暖驱寒。 “鹌鹑蛋,走啦!”甘荃扭着腰臀要陶献玉跟上。 陶献玉咂咂嘴巴往酒楼里走,他把“小阿秦”抱在胸前,眼睛盯着前面甘荃左右摇摆的屁股,一连翻了好几个白眼。 两个人穿过一楼大堂,循西首上二楼。一路上甘荃屁股摇个不住,从左边一点一点扭到右边,接着又从右边一歪一歪荡到左边,来往的堂倌和食客,皆诧异注目,偶尔有一二掩嘴偷笑甚而目露银猥的人擦身而过,甘荃毫不在意。小少爷拖着一身厚袄跟在他后面,恨不得飞起一脚踢在甘荃扭来扭去的屁股上。 甘小少爷拣了副空座头坐下,犹自东张西望。茶博士过来沏茶时,陶献玉嘴里嘟囔:“茶有什么好喝的?给我上菜,先弄一只黄油蒸鸡来。”然后指指心不在焉的甘荃,道:“记在他的账上!他是卖米的甘家的麻脸儿子!” 茶博士看看甘荃,见他没甚反应,就不声不响下去禀菜。 陶献玉照旧将小皮帽扣在头上,用腿夹着“小阿秦”,两手笼着茶盅暖手。 “嗳,你那真男子林老板人哩?怎得还不来?”小少爷问道。 甘荃脖子伸得长长觑看对面下着珠帘的雅座,压低声音道,“他,他就在里面。” 陶献玉歪脖一看,雅座里确是有人,却不只一人,样貌看不甚清。 “原来人家压根不是跟你邀约,是你自己跑来的!” 甘荃脸上的雀斑跳了几跳:“我当他今日一个人,不想那只妖精也跟来了……” 陶献玉听得有趣,眼睛睁得圆圆:“哪只妖精?就是那什么郑师爷?” “噤声——”甘荃身子一矮,“别叫人听到了。” “哼哼……”陶献玉咕嘟吞下一口茶,老大不以为然。听见又怎么样? 甘荃菜花蛇般的身子难过地在座头上扭动,直勾勾地望着那边雅座的方向,一副可望而不可即的神情。陶献玉看了撅嘴吐舌,也跟着好奇里头坐着的是哪般神仙人物,叫这个甘大麻子如此魂不守舍。 半晌,堂倌端来一盘黄油蒸鸡。老大的一只母鸡,蒸的皮肉金黄,油水直滴,鸡嘴里衔着一朵胡萝卜雕镂出的花,鸡脚上串着若干菌类,身子上撒着小撮碧绿芫荽。看得陶献玉唾水倒流,鼻翼翻掀。 甘荃的胃口在那间雅座里,他无意吃喝,只叫堂倌去上一碗掺了山药的暖汤热一热肚肠。陶献玉乐得独吞整只母鸡,嘴巴一咧,伸手去扯那鸡腿。连皮带骨掰下来,顺着那滴油的脆皮咬下去。 “嗯嗯,好吃,好吃!”鸡肉蒸得极透极嫩,丝丝纹理,契合齿舌,入口即烂,再嚼即化,裹汤渗汁,无孔不香。陶小少爷捧着根鸡腿埋头撕咽,手上脸上,尽是滑腻的浸了鸡骨味的油脂。 甘荃挑着小勺笑他:“鹌鹑蛋,你的吃相实在难看!怪不得长成这副模样,小心秦相公嫌弃!” 陶献玉嘴里满嚼了鸡肉道:“相公就爱我这幅模样哩!气死你!” 甘荃斜眼看他一张肉丸般的脸上又是唾水又是油脂,左边嘴角还沾了一角软塌塌的金黄鸡皮,心里盘算待会儿可不能让他跟去雅座里——着实丢人! 陶献玉吃出兴味来,又拦下个堂倌要他上干锅三指鱼、烤雏鹬和熏火腿,顶好再来一小锅豆腐杂烩羹。 甘荃左眼盯着雅座里的动静,右眼看陶献玉吃得额上冒汗,脸上生花,忍不住揶揄道:“今儿倒是给你逮着了!这么多东西都到你肚里去了。” “谁叫你光看人不吃饭来着哩!”陶献玉仔细地将三指鱼仅有的若干大刺挑出扔掉,喜滋滋地大啖鱼肉,嫣红的舌头三卷两卷,将鱼肉卷下肚,“人家在帘子里做勾当,偏没你的份儿!” 甘荃身子一下坐直了,“你莫得意!我这就进去打看打看,管他什么勾当都给他弄砸喽!”站起身整饬一番,对陶献玉道:“你就在这儿吃,别跟来!” 陶献玉喉咙里咽着鱼肉,心道:凭啥不许我跟去?你不是就要我来看看那个“真男子”林老板的吗?我不跟去怎么看得出人家麻脸扁脸,分得出男子女子? 主意打定,便张罗着往雅间里走。先拿来个空碗,将没来得及吃的鸡脯肉、火腿肚各拣几块盛到碗里,又在其上放上一只去了屁股和头颈的烤雏鹬,胳膊一低,把“小阿秦”夹在腋窝下,咂咂嘴,嗅嗅鼻,便端着个碗往珠帘雅座去了。 确切而言,雅座里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除了林世卿和郑岚之外,还有那个常年跟在林世卿身后的沉默的健壮汉子。甘荃没进去之前,林世卿和郑岚之坐在桃木方桌边,几碟冷味,三碗热烧,一角白酒,轻声笑语,且吃且聊。那汉子脊梁骨挺直端坐雅座一隅,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耳不旁竖。 近日林世卿心情甚佳。他慢条斯理啜饮清酒,凭栏眺望对街的“陶一彩”,脸上隐隐浮出微笑。这几天他的亲随将陶家的人丁来历、明事隐情一一书禀,他对其中几项尤其感兴趣。譬如,上一个掌柜陶东如红尘撒手,壮年出家;譬如,陶一彩早年曾有个做胭脂的好手,叫做戚宝花的,却莫名不在陶一彩做工了;又譬如,陶秀珠有个同父异母弟弟,大名唤作陶献玉的,喜好出入妓馆花楼,听曲儿犯浑,是个吃喝玩乐的主儿……陶家就像一块海绵布,到处是缝隙,到处都可以趁虚而入,那个陶秀珠再举止谨严又如何呢?哦,对了,陶秀珠将要同那个捕快戚大海成亲,而戚大海恰恰就是戚宝花的大侄子。啧啧,一株清桂栽沙砾堆里,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世卿,还在惦记陶一彩吗?这事儿急不得——”郑岚之素手纤纤给他碗里挟来一筷鸡蓉,对着他的一双明眸凤尾流波。这位小师爷今晚一袭素净软缎夹袍,头系同色长襆,配上挺拔身段,清俊眉目,犹如夏日凉荷般于室内亭亭生根。 林世卿笑道:“我急什么,我才不急,急的怕是那位陶掌柜陶小姐。”他本来不指望在小小的余怀县遇上什么可人,这个郑岚之算是个例外。小师爷身姿清俊,相貌风雅,言辞合度,与其谈天说地、谴愁散怀最是舒贴。至于在床上,倒也出乎意料的欢畅,比起京城有名有姓的花魁娘娘,虽不及后者妖娆娇嫩,却也别有一番异趣。按常理,林世卿虽尝过一二娈童小倌的身子,也不过觉得新奇而已。说到底,他还是喜欢胸前有奶儿胯下无把儿的妇人。男子奶儿小尚可容忍,可头一低就看见对方腿间的小棍棍,实在有点倒胃口。棍棍再小,也是棍棍,何况还有两旁的卵蛋儿,比起自己一样不多,一样不少。 那这个郑岚之呢?林世卿认为,小师爷放得开,叫得媚,摇得欢,缠得紧;一句话,床上的伎俩不坏,跟他平日里矜持的模样正好相映成趣。可要想进一步探索出什么来,却是没有了。他们之间,本就是小师爷主动找上门来的,为的是来年郑岚之应试中举,外放做县官,让林世卿给在家族京官中私言一二,以便提携关照,安排个富庶安靖的去处。就算落第,也能在三年一调中外遣到一个好糊弄的县官手下做事,图得自家快活安逸。林世卿理解郑岚之,这些事于他也并不烦难。一个要消遣,一个要利好,你来我往,正是礼仪所在。何况郑岚之外表温善,肚里精明,举荐一下也是成人之美,为国献才。林世卿跟郑岚之颠倒了几宵,见识了小师爷的光滑皮肉和各势媚姿之后,开始在给京师官友亲朋的书函中有意无意地提及郑岚之的名字。林世卿自诩是个诚信的世家商贾,由此事来看,似乎真是如此。 郑岚之道:“陶小姐一个人撑着陶一彩,至今未婚,也算是不容易,她何不趁机撤手,乐得自在……” 林世卿呷一口酒,“陶小姐自有其意啊!”他将目光从“陶一彩”转到郑岚之身上,小师爷冲他微笑。林世卿也还他一个微笑,便又将目光投向“陶一彩”。他希望陶秀珠能够早点让步,这样他就能早点回到京师,早点见到家里美貌体贴的妻妾和更加美貌体贴的花魁娘娘。这个余怀小县,实在闷得很啊!也就面前的小师爷助他散心了。可小师爷毕竟是小师爷,臀部窄窄的,肋骨棱棱的,穿上衣服倒是秀逸好看……那还是穿着衣裳吧,再多脱几次他怕是要阑珊乏味了…… 郑岚之两瓣嘴唇抿起,不露齿地吃菜喝汤。他看看林世卿,又有意无意地看看角落里终年沉默的汉子,心里淡淡泛起波澜。他对自己是很满意的。他勾搭上林世卿,赚得了好前程,又体验了一把京城林老板的床第风采,怎么算都不亏。眼下好像没什么咯心的事了,硬要说,也就一桩。那就是他曾动过角落里那个壮汉的心思——他一向喜欢魁梧精壮的汉子,不过考虑到林世卿能够带来的长远收益,只好沉住气委屈一时了。 不由地,郑小师爷忽得想起他自己昔年相好过的一个捕快,正是个床上的猛虎,榻上的蛟龙,想起来就身上发热,后面发痒。可那人……唉,目下不知道在哪个山林子里逃窜呢! 这边两个人正慢条斯理,各怀心思,后面的珠帘叮咚一响,冷不丁闯进来个着绿袍子的小官人。角落的汉子目中精光一闪而过,盯着小官人片刻,渐渐又恢复原样。 来人正是甘荃甘小少爷。林世卿一对鱼眼毫无感情地望着他,让他紧张之上更添心慌,结结巴巴道:“林,林叔叔,我,我刚好见你在这儿,顺道来给您问个安。我,我爹说让我多跟您亲近亲近……” 你爹?林世卿盯了甘荃脸上的雀斑半晌,想起来这个小官人乃余怀县米市行董甘老板的独生子。甘老板算的上是当方富绅,前几日他还跟甘老爷子以及金银市的两个老家伙吃酒叙话来着。想起来他还上甘家拜访过一次,依稀记得这个怪模怪样搔首弄姿的甘小少爷。 “是甘少爷吧?替我向令尊问好。”林世卿牵动嘴角,做出个微笑。 甘荃喜乐不胜,他见林世卿微笑,便也傻乎乎娇咯咯笑起来,脸色在灯盏下红扑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世卿。 郑岚之不露痕迹地打量甘荃,心里暗笑。他只消几眼就看出这个甘小少爷对林世卿有意,不知这娇滴滴的小少爷手段如何? “林叔叔,上次在我家,我给你敬的酒,这次我再敬你一杯可好?”甘荃气息稍定,抢到桌边,执起个空酒盅,斟了酒举一举,不等林世卿反应,吸干了酒,羞涩地笑望过来。 林世卿刚想开口,珠帘一阵乱碰,雅座里又进来个小郎官。角落里的汉子头又猛的抬起。 自不必说,此即陶献玉陶小少爷了。他捧着个堆满肉菜的瓷碗,胳膊下夹着“小阿秦”,蹈着小腿一头撞进来,一双圆眼先滴溜溜将众人看觑一遍,之后将目光凝注在林世卿身上。他见林世卿面白微须,眼无笑意,正襟危坐,神气俨然,立即就不喜欢。原来是这么个人!小麻子口味越换越差劲!他眼角余光偷瞄林世卿股间胯下,没看出异样情状,鼻孔里不自禁哼哼:就这么个老泥鳅,到床上岂不闷死人! 甘荃一看陶献玉居然闯了进来,心道不好,转过身倒竖眉毛斥他:“你进来作甚?到外面吃去!” 林世卿了然了,这个矮墩墩圆乎乎傻兮兮的小公子乃甘小少爷的友人。他见陶献玉不住朝他张望,便笑道:“甘贤侄,这位是你一道来的朋友?” 甘荃不知答是还是不是,陶献玉已经抢道:“是哩!你就是林世卿林老板了?” 话问的直白,叫的更加直白,甘荃向他瞪眼,郑岚之笑意盎然,林世卿觉得诧异有趣:“我是,敢问小官人是哪一位府上的?” 这边陶献玉却叼了块火腿嚼着,答不上话。甘荃忙道:“他是陶献玉,就是对面卖胭脂的陶一彩家的。” 陶一彩呀!林世卿郑岚之双双一愣,随即相视而笑。林世卿比小师爷多了层笑意——原来这就是那个酒囊饭袋陶献玉陶小少爷啊!他看着陶献玉咀嚼东西的呆像,笑意更浓。 甘荃不乐意了。他顶恨这个郑师爷。方才世卿又跟这个骚师爷递眉送眼了,真是,人跟前也不收敛些,当其他人都是木雕泥塑呢! 他决心引起林世卿的注意:“林叔叔——你还欠我一杯酒呢!”他不依地扭上前,撅着嘴撒起娇来。 林世卿笑道:“是我怠慢了。”举杯一饮而尽。甘荃脸上更红。 林世卿笑得颇为无奈。没想到这次来余怀县,江南的婉约佳丽没亲近多少,扭扭捏捏的小公鸡倒上赶着往他身上贴。前面是小师爷,这会儿又是甘小少爷,他这算不算艳福匪浅呢? 不过这份艳福他绝无兴致。甘小少爷不比小师爷,小师爷知进退晓轻重明尺度,这小儿看来全然不懂。小师爷无根无基无靠山,这小子是甘老头儿的宝贝儿子。他跟小师爷春宵几度你情我愿各取所需,他跟这小子算什么呢?京师妖娆娈童不知凡几,他尚且浅尝辄止,何况这个甘小少爷有一脸怪吓人的雀斑,实在是有碍观瞻啊! 这么思量着,林世卿就决定冷落冷落甘荃。其时他对那个陶献玉更感兴趣,兴许这个嘴里吃个不停的小仔鸡就是陶秀珠长长堤坝上的小小蚁穴呢? 然而没等他开口,郑岚之却讶然呼道:“咦?陶少爷,你这木偶从哪儿买来的?” 陶献玉恰好站在他身边,腋窝下的“小阿秦”出头露脚,被蜡烛光照得神貌宛然,栩栩如生。 小少爷正努力吞咽着烤雏鹬焦黄的骨肉,把一块脆骨咬的咯咯响,他随口道:“相公送的哩!” “相,相公!”郑岚之惊讶更甚。他心细如发,眼神又尖,早就瞅出这木偶就是那个昔日相好的面貌,只不过去了胡须罢了。 陶献玉支着根油光光的手指,得意道:“我成亲了,我相公可风神俊爽哩!这个木偶就是他送的!” 郑岚之呆了一呆,“敢问陶少爷的相公贵姓?” 陶献玉咂咂嘴:“姓秦。” 郑岚之默然片刻,忽低声道:“那,那这个秦相公目下正在何处,从事何种营生?” 陶献玉有点警觉起来,他呶了呶嘴,脑袋一撇道:“你问这么多干嘛?我相公给人保镖的哩!”虽没有互相介绍,但他猜测这个风度怡人,容貌俊秀的官人就是甘荃口中切齿恨恨的郑师爷。他边吃边拿眼打量郑岚之,觉得小师爷虽不及甘荃狐媚姣姣,却自有一股端丽清持态度,这副态度是天生的呢还是修炼来的呢,他不大明白,但他知道,他自己是一辈子跟这种韵格那种风致无缘的了。 这么想着,他就隐隐有点恼恨。凭啥都是给人做娘子的,他就得被人比下去?哼,多半小麻子讲的不错,这个小师爷后面那穴眼骚得很,只是衣服遮上了闻不见。 这边郑岚之看着陶献玉埋头嚼食,突然觉得嘴巴发涩,脑袋隐隐作痛。莫不是今日穿得少又吹风的缘故?可他心里明白,他这是听见秦汉秋逃得生天,还不声不响娶了房带把儿的小娘子给惊到了! 林世卿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他一字不漏听完小师爷跟陶献玉的对话,忽道:“想不到陶少爷到现在也爱玩木偶,少时我的木偶也挺多,倒是没见过陶少爷手上这样的。不知陶少爷可愿将这木偶人给我细细玩赏一番?” 陶献玉正吃的肚儿半圆,舔舌咂嘴,听得林世卿想看看他的小阿秦,十分得不情愿:这个老泥鳅想干嘛!呸,还少时也喜欢木偶哩,骗谁人来?老泥鳅才不会喜欢木偶哩! 磨磨蹭蹭地,欲捏个借口,带着小阿秦赶紧离开。他相公长得太好看了,即便雕成木偶都惹得一个两个陌生男人侧目,太不安全了,太让人不放心了! 却听旁边甘荃笑吟吟道:“林叔叔,这东西没啥稀奇,就是照着陶老弟的相公一个模子刻的……”然后不由分说,截手从陶献玉胳肢窝下抽走木偶,讨好地递给林世卿。 “哎哎哎,你个自作主张的小麻子!我同意让他看了吗?”陶献玉登时叫喊起来,劈手就要过去抢。 甘荃伸臂拦住他,在其耳边软语央道:“好老第,你别砸我的场行不?我好不容易跟世卿说上话儿。”原来他看林世卿对他难得理睬,便想方设法吸引其注意力。 陶献玉瘪嘴哼道:“那凭啥拿我的小阿秦去献佛?臭麻子,上回你弄坏小阿秦的耳朵,这回小阿秦再有什么长短,我叫人把你家的大米全倒臭水沟里!”低头将最后一块火腿扔进嘴,吧唧吧唧嚼着瞪着林世卿。 甘荃心道:我爹说你家胭脂铺要关门滚蛋了,你还能蹦达得了几日? 郑岚之将二人对话收入耳朵,抿嘴笑笑,肚里辗转思量。 林世卿自是也听见二人说辞,却毫不在意,拿着木偶上下打量,心中有了计较,很快道:“原来我是夺人之美了。陶少爷心疼这个跟自家相公一模一样的木偶,本是人之常情。”说罢将小阿秦还给陶献玉。 陶献玉一把扯过,塞进怀里。 “陶少爷,我是见过令姊陶秀珠陶掌柜的。我十分好奇,你跟个男子结为连理的事,令姊什么态度?”林世卿道。 陶献玉顶不喜欢这老泥鳅,觉得他语藏机锋,假模假样。他真想冲他翻个白眼。 “阿姊不管我哩!”他见碗里空了,正好扯个借口,夹着小阿秦踱到外面去了。 林世卿也不介意,频频捋须。陶秀珠那段长堤眼见就要坍塌,而他正逮着了其中最致命的蝼蚁之穴! 陶献玉一走,甘荃更加没了招数,勉强说上几句,便灰溜溜蹿出来,在陶献玉对面坐下。 “方才你真是无礼!世卿是京城的世家大人物,你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埋怨道。 陶献玉满不在乎:“我东西还没吃完哩!你少管我!你喜欢那老泥鳅,你自个儿讨好去,别拉上我!” “你,你不许说他是老泥鳅!”甘荃说着就拿着筷子敲陶献玉的手。 陶献玉声音也大起来:“我就要说他是老泥鳅!”抓起竹筷反击。 两个小少爷便在座头上以箸作剑,啪啪啪啪对打起来。你敲我的脑袋,我抽你的手背,被打到的人固然“哇哇”嚷痛,打人的人也是“喝喝”有声。陶献玉平日里打滚放刁惯了,此刻一手一只竹筷,左劈右戳,且攻且守,竟一招一式耍得有模有样。 只听他口中大喝道:“小麻子!接招吧!”劈头盖脸筷影乱舞,直往甘荃脸上身上戳过去。玩到兴头上,连同扔在一边的鸡骨头鸡爪子一同作为武器往甘荃身上劈里啪啦地扔。 甘小少爷登时落在下风。然而他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娇斥一声“胖肉丸!休得意!”哼着唱戏的腔调勇猛反扑,一只筷子一个上挑挑掉了陶献玉头上的皮帽,一招得手,“咯咯”笑个不住。 陶献玉趁机拥身而上,爬到座头上张牙舞爪,大叫“小麻子,跟我大战三百回合再说!”一个作势便要扑下来。甘荃连忙躲开。 两人的奇情异状早就骇住了周旁的食客。文雅些的,朝这边看看,皱皱眉,摇摇头;性子暴烈的,直接冲二人叫嚷“小官人消停些!”然而陶献玉和甘荃哪里又会听? 这时珠帘响过,却是林世卿并郑岚之和沉默汉子出来了。甘荃讲究体面,立时不再戏打,颠着碎步上去向林世卿道别。林世卿笑着回礼。 郑岚之跟在后头。他早就注意着外边的动静,自是看到陶献玉跟甘荃闹作一团的情景。他不动声色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陶献玉。方才陶甘两个走后,林世卿心情明显转好。郑岚之猜测他也看出那个木偶雕刻的是秦汉秋了。这下子陶秀珠陶小姐没有退路了吧……他再次细细打量陶献玉,后者正口歪眼斜地冲林世卿偷偷做鬼脸。原来那个捕快现在喜欢这模样儿的呀…… 陶献玉目光跳过林世卿和郑岚之,放在了垫后的精壮汉子身上,确切而言,是屁股上。他肚里赞叹,这是多么诱人的一副屁股啊!这么冷的天,就裹一层劲装单布,将两瓣紧实饱满的曲线表露无遗。让小少爷想起夏日鼓鼓的大毛桃!不,比大毛桃还要鼓,还要紧……陶献玉塌着肩膀,勾着脖子,双目咄咄盯着那汉子的后臀,两颊唾水汩汩吞咽。 多么好的屁股啊!陶献玉连连哀叹。他后面的尻眼开始蠕蠕收缩。他扳着手指,想算一算自己已有多久没糙屁股了,却总算不对。那汉子已经跟着林世卿下楼去了。陶献玉咂咂嘴,遗憾不已。 林世卿一走,广延楼的何掌柜却上来了。他既认得陶献玉,也识得甘荃。一个是对门儿“陶一彩”家的活宝,一个是甘老爷子掌上的小珠子;他哪个都不喜欢。方才已有五个人向他告状,说这俩小儿在楼上打闹起来,将个店堂当作比武场,搅得旁人不得安宁。何广延何掌柜只好威严肃穆上来看一看。 见了两个小子,自是不免好言劝解一番。何广延一手拉一个,亲切地说些什么“大家都是客,我要一视同仁”“两位小少爷吃得尽兴,我很欢喜”“吵闹太过,伤了和气,殃及旁人,却是不好”。 陶献玉把手一甩,“何掌柜真是罗噪!想多要点银子到街对面问我阿姊要去,我没带银子,别冲我叨叨!” 甘荃见林世卿走了,也怏怏不乐:“何掌柜,你就结账吧!我要回家啦!” 何广延知道自己在对牛弹琴,只好吩咐伙计过来结账。 陶献玉并甘荃遭人数落一通,没精打采出得楼来。夜风寒冽,甘荃穿得单薄,没进轿子就连打了三个喷嚏,赶忙哆哆嗦嗦藏进轿子。 “陶老弟,我回去啦。我冻死了。”说罢轿子便起了。 陶献玉抱着“小阿秦”道:“我也走啦。”进轿坐好,袖手拥着胳膊。 轿子一摇一晃中,他无比思念起秦汉秋来。 第三十八章 广延楼一别后,甘荃有好些日子没露脸。他那晚为了展露身段,意雄心狠,穿着春衫出来招摇,致使当夜回家后就发热流涕,软软病倒,无力出门。陶秀珠听闻此消息后,便挑出些陈放了好些时日的上等香粉胭脂,着陶献玉提着上甘府去探望甘荃。 小少爷抱着“小阿秦”坐在“陶一彩”前堂,一脸不情愿,嘟腮道:“你怎么不自己上甘府去?我才不要去讨好小麻子!小麻子臭美不穿衣服生病了,传染给我怎么办?” 陶秀珠绷脸道:“你跟甘荃的关系要维护好,他们家米行生意做的大,谁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要他们帮忙。你成日在家吃吃睡睡,不如上甘府走动走动。甘荃病了这些日子,估摸着差不多好了,哪有那么容易传给你?”说罢将东西往陶献玉面前一推,帮弟弟端正搭耳皮帽。 “怎么样?你是走路还是打轿过去?” 陶献玉嘴巴仍旧扁来扁去,他仰头道:“我可以去看小麻子,但是今儿中午你得到对面广延楼叫一盘手抓鸡来犒劳我!” 铺子里的伙计闻言纷纷暗笑。陶白媳妇儿点着陶献玉的额头,笑道:“说来说去,小少爷就是为了脸上这张嘴啊!” 陶献玉心道:下面的小嘴整天干饿着,上面的小嘴可要喂好哩!却是不便说出来。 陶秀珠心道这傻弟弟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以后吃起粗茶淡饭来还不知怎么哼唧,口中却道:“知道了,你快点儿去吧。日头都这么高了,赶不回来吃饭可别跟我哭闹!” 陶献玉跳下靠椅,抓起包裹招手道:“小柯子,走啦!” 出了“陶一彩”,他就将包裹扔给小柯子拎着,自家拥着个小木偶摇摇摆摆走在街上。甘府距离陶家的胭脂铺并不远,穿过一条横街,向左折拐见到鼓楼后往东直行,甘府就在高宅大户云集的东城根下。 陶献玉不想坐轿子,领着小柯子慢吞吞往甘府赶。此时日头已高,早市已散,街市上往来行人,穿棉着袄,呵气如云,缩脖拢袖,或赶路,或买卖,或吆喝。陶献玉百无聊赖,探着脑袋专向那当垆出锅的店铺里张望,见到了热气盎然的一爿店面,便要停下驻足一会儿,看看人家正在烹些什么。一多半是包子馒头玉米棒之类,他自然不屑一顾,脑袋便又扭到邻家铺子,鼻翼一动一动,闻出肉香,定睛一看,果是铁钎上串着只大肥鹅么!塞了香料诸齑的去脖老鹅,鼓鼓壮壮,油光可鉴,随着铁钎缓缓转动。陶献玉想起之前秦汉秋每夜携带野味山珍来跟他相会的情形,肚里哀哀哼哼,一寸寸往铁钎边上挪动,连青布招儿吹罩到脑袋上都浑然不觉。 门首立着伙计见了小少爷的呆样儿,敲一敲牛耳尖刀,叮咚脆响,他笑道:“小官人可是想尝尝这只新鲜宰杀的肥鹅?要腿还是要胸脯上的肉,但凭你说,五贯铜钱半斤。” 陶献玉频频咂嘴,将不断涌上的唾水朝喉咙里咽,他扭头对小柯子道:“你身上带了多少银子?” 小柯子故作咋舌:“少爷,我的荷包哪里能用银子算计哩?我目下只有五个铜板。” 陶献玉皱眉:“陶福没发你月钱吗?” 小柯子道:“前阵子你买了那么多百味斋的糕饼,我还贴上了十个铜板……少爷,你怎得没有银子呢?” 陶献玉有些泄气,又有些赧然。往日陶秀珠每月发他十六七两银子,他进出勾栏院听小曲儿尚且用的光光;如今“陶一彩”进项锐减,他每月只得领八九两银子,勾栏院虽说不逛了,“百味斋”的果脯蜜饯却是日日不离口,加上冬季裁做的两套新衣,目下陶小少爷在距离月尾还有一旬的时刻上,荷包空了。 陶献玉撅着嘴向陶福和陶秀珠讨过月钱,哼哼呜呜道“你们虐待我!”,却只得来陶福循循善诱的“少爷要跟大家一起共克时坚”,以及陶秀珠没好气的“八两银子!献玉,你现在好歹还有八两银子,你要不节俭一点,以后连八个铜板都没有!” 小少爷在北院翻箱倒柜地找过,想从犄角旮旯里抠出些碎银,至少也要检出来一二十个铜板。叵耐他撅着屁股寻索了整整一个白天,除了一头一脸的灰尘之外,连颗老鼠屎都没扫出来。他向小伍子借银两,咬定下月领到月钱还给他。小伍子那个死小子却像浆糊封了口一般,除了摇头还是摇头,还对陶献玉道:“少爷,你如今都嫁人了,该向姑爷领月钱啦!” 陶献玉无法,只得转向小柯子小梅子,尤其是小梅子。他知道这丫头耳活心软,哀哀戚戚地,拉着小梅子的手,道:“小梅子,我想吃甜枣花糕,太想吃啦!我……阿秦又不在身边,我心里难受哩……”咧着嘴呜呜央央,眼皮一眨巴,挤出泪珠若干,肩膀跟着一抽一抽起来。 好心肠的小梅子也跟着难受了,她小心地用帕子帮小少爷抹去眼泪,道:“少爷,别哭啦!我借给你便是!” 陶献玉的嘴立时翘了尾巴,“小梅子,你……你是大好人!我下月拿到月钱便给你还上。” 小梅子面皮薄,“少爷,不急的。” 她既然这么说,陶献玉也就真的不急了,今天借一点,明天借一点。小梅子难得有一丝丝为难的表示,小少爷便咧巴了嘴,抱着“小阿秦”抽噎,往往抽噎上半盅茶,小梅子就败下阵来,为“百味斋”的小花糕会帐去。 “怎么样,小官人?尝一尝吧,又暖身,又肥嘴!”伙计作势就要去削老鹅的胸前肉。 小少爷左脚蹭右脚,右脚蹭左脚,开始一点点往后退却。他今日出门时兜里一个铜板都没有,北院里自己的荷包是瘪的,名头上他还欠着小柯子和小梅子总计三两多银子。此时此刻,陶献玉站在北风飕飕的街口,生平头一次为生计问题发了愁。 这种滋味于小少爷而言极其陌生,他愣愣地颇为茫然。那个伙计见他不答话,知道这是个没奔头的主顾,便收起笑脸,自顾摆弄手上的尖刀和铁钎。 陶献玉怏怏回转过身,蔫头耷脑,讪讪离开这家店铺。他难受极了。他想起昔日在“百味斋”,他是那里最受欢迎的主顾,那里的袁掌柜见到他就眉开眼笑,店里帮活的丫头伙计,王大奎啦,宝柱啦,阿娟啦,珍嫂啦,都个顶个地喜欢他,夸他是“余怀县人见人爱的小少爷”。偶尔他买了糕饼当堂就开吃,瘦骨嶙峋的袁掌柜总会乐呵呵地笑,还劝他“多吃些”。每次陶献玉亲临“百味斋”,袁掌柜都会捧出些新货,怂恿陶献玉品尝。陶献玉又是个管不住嘴的,尝过之后自然乐颠颠地买上许多。松子蜜糕就曾是袁掌柜的推荐之一。 然而陶献玉已经许久没去“百味斋”了,他而今囊中羞涩,唯恐自己不再是“余怀县人见人爱的小少爷”。他或许不在乎其他人的评价,却很是看重“百味斋”对他的看法。他决定在荷包重新丰盈起来之前不去露面——他要维持住他在“百味斋”眼中的形象。 正在陶献玉没精打采往前挪步的当儿,小柯子发现街口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前面还隐隐传来巡丁衙役列队喝斥的声音。他是个极爱热闹的,当即撇开陶献玉,三拱两拱,拱到人群密集处,打问道:“这位老伯,今儿何事这么闹腾?” 边上就有人插话:“大犯人捉住了哩!往县衙看审去!” 小柯子就想跟着去县衙,掉头找陶献玉,却见那小少爷正低头厮磨步子,走得慢吞似老鹅。他几步赶过去,道:“少爷,衙里逮着个贼囚,你不看看去?” 陶献玉以手抹脸:“我累死啦,还要去看小麻子!不想去哩!” 小柯子撩拨他,悄悄道:“少爷,万一是姑爷被……”他恰到好处地住了口。 “啊?”陶献玉一个机灵,“相公在南边哩!” “还是去看一看的好,瞅瞅风声么!” 陶献玉眨巴了两下眼,颤颤道:“死小子,你又咒相公!你去县衙看看,我,我随后就来!” 小柯子等的就是这话,两腿一撒,跟着人潮跑远了。 陶献玉呆呆地立在原处,心悸不已,脸上一搭儿红,一搭儿白,胸口闷闷的。突然,他眼睛一亮,看见了个熟人,正是他阿姊陶秀珠的相好,大狗熊戚大海。问他去! 小少爷拿出罕见的劲头,抓着“小阿秦”一路尥蹶子地往前奔,却眼见着戚大海并一队缉捕,大踏步而行,将他越拉越远。陶献玉人矮腿短,又不惯走长路,嘴里呼呼喘气,脸蛋蒸蒸通红,驮着一身厚袄,挤在众人之间,左右冲突,钻来钻去。 直到看见县衙门口的大石狮子了,小少爷也没追上戚大海。可怜他一路紧赶慢赶,歪戴着皮帽,一身狼狈地挤到廊庑下人群最后面时,里面已经升厅开堂了。 他自是听不到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廊庑栅栏后面早就围起了密匝匝三四五排看众,将不大的地方挤得水泄不通,连个小缝隙都找不到。陶献玉支着脖颈在最后面的后面着急乱转,凑着脑袋探来探去,想瞅个空儿挤进去。可哪儿来的空儿呢?前面站着的男女老少,个个不是人高,就是马大,要不就是结结实实老树桩子似的,哪有他小鹌鹑逾越的份儿?陶献玉硬将脑袋挤到两人之间,眼睛虽望不见里面,耳朵却是可以听的,而且看审的众人也是耐不住口舌,不多会儿便要议论一番。 只听其中一人道:“这采花贼的名儿倒是好听,施明轩,施明轩,哪像个采花贼的名讳呢!” 立刻就有人回他:“不干好事!名儿再好听又有鸟用!” 这时又有第三个人接口:“人家不承认破了那么多小姐的清白呢!” 之前那人就嗤道:“就从柳园外三闺女的卧房中搜出来的,还不承认呢!” 于是周围一小拨人同时切切查查:“啊!柳员外的闺女也……”“啧啧,造孽哟!”“柳家庄不就在南门县郊吗?”“错了错了,柳家庄距离咱们余怀县有一二日脚程。”“柳员外这下老脸没处搁了。”“哼,他不是啥好蛤蟆,这下报应到子孙头上了吧!”“嘘嘘嘘,莫要妄加议论!” 陶献玉心道,原来抓的是采花贼,吓我一跳!相公才不会有事哩! 他又将脑袋转到另一边,这里的人正在议论公堂上那个俊俏的郑师爷。 一个妇人悄声道:“啧啧,郑师爷真真好模样,简直比人家二八闺女都风流美貌!” 另一人马上笑他:“瞧你那发春样儿!自打这郑师爷到了咱们余怀县,每次升堂你都巴巴跑来,丢了魂似的!” 头里那个妇人便反驳:“我丢了魂怎么了?你还不是眼珠不转地盯着人家!哼,我是妇人不怕臊,你可是个大男人,也不臊吗?” 便有人跟着哄笑,前排的人被碍着了,回头喝斥:“恁两个男女说得没完了!那师爷谁都看不上,你们省省心吧!” 陶献玉将脖子缩了回来。最后那人说的很对,别人都省省心,因为小师爷有相好的了,他的相好是林世卿林老板,他陶献玉亲眼见过哩。 小少爷左转右转,人们嗡嗡营营,七嘴八舌,议论什么的都有,声音渐渐高了,约莫影响到问审,只听里头惊堂木一拍,却是传出一声高唱,“退堂——” 看众一听,顿作鸟兽散,呼啦啦涌出来,三五一起,讲讲说说,往衙门口走。小少爷唯恐被挤到,早就躲闪到廊庑另一边,正抱着小木偶等人潮退去,耳中就听得一个人道“这施明轩够手段的啊!居然用上银蛊!不知这银蛊是否有公母之分,想采男人的花便用公蛊,想采女人的花便用那母蛊。若是碰上那太监,照理还是应该用公的,但母的似乎也行……”尖嘴滑舌,野调无腔的,不是那小柯子又是谁? 陶献玉登时生了气:“死小子,你听审听得倒高兴!把我撂在一边!”上前就去扯小柯子的耳朵,踮着脚,很用力地揪着。“看我不叫陶福收拾你!” 小柯子立刻“哎呦呦”连声呻唤,旁边跟他闲聊的一汉子见了,也不好说什么,摇摇头自顾走了。 陶献玉发起脾气来,“死小子!死小子!还得上小麻子那儿去,你倒一边撒野去了……咦,带给小麻子的东西呢?” 小柯子马上将手举得高高,“这里这里!没丢没丢!” 陶献玉趁机踢他屁股,“丢了你就领打去吧!”飞起一脚踹过去,小柯子没觉得多疼,却叫得嗷嗷。 “衙门里不要高声喧呼。”一个清清润润的声音道。 陶献玉小柯子齐齐回头,水青石地上立着一人,正是那余怀县的风流人物郑小师爷郑岚之。上次陶献玉在广延楼见到他时,还没太多感想,只知道小麻子讨厌他,因为他们是情敌。此时此刻他眼见郑岚之一身墨绿软缎长袍,垂坠而下,玉带皂靴,乌发蝉冠,眉目清俊,姿仪光丽,真真一个让人过目粘眼的好相貌! 主仆二人都不吭声了。小柯子冲郑岚之傻笑,小少爷却侧头撅嘴。他眼见郑岚之有才有貌,前程可期,人又比自家大不上几岁;反观自己,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找了个相公却大吵一架后跑了,如今又家业颓败,生计可危,每日坐困愁城,连蜜饯糕饼都要吃不起,暗地里隐约生了自惭形秽的心。表面上却是不肯流露出来的,只装作没见过这人。 郑岚之却不放过他。他上前一步,道:“陶少爷,我们前几日见过面。” 陶献玉斜乜他一眼,哼道“记不大清哩,你眼神倒好。” 郑岚之微微一笑,道:“我却是记得,不仅记得你,还记得你手中的小木偶。”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孕出点光亮,飘飘向下,幽幽地在“小阿秦”上打转。 陶献玉没来由地心慌,紧紧将“小阿秦”攥住了,两袖一笼,恨不得把木偶连头到脚都遮蔽起来。这个师爷有点古怪……不晓得什么来头,回头得去问问小麻子! 小少爷这么想着,就急着去见甘荃,双脚轮番踢着小柯子,“死小子,带路去!” 陶献玉跟小柯子匆匆出了县衙,寻路往甘府去了。郑岚之插烛似的立在原地,白玉脸蛋上波澜不惊,惟有一对玄褐水眸,粼粼点点地,昭示着心中的幽思。 第三十九章 郑岚之的出现搅得小少爷很是不痛快,他将之归咎于小柯子。 “都是你个死小子!非要去县衙看什么贼囚,遇上瘟神师爷,乱打小阿秦的主意……”一路走,一路数落,讲到气头上就去踢小柯子的腿胫,间或跳起来去揪他耳朵。 小柯子不敢还手,惟有躲闪,嘴上不住道:“少爷,郑师爷没别的意思,就是问候下你哩。” 陶献玉嘴巴一撅,“你懂个鸟!郑师爷早就跟林世卿那老泥鳅勾搭上了,他可是个惯走旱路的。” 小柯子就大大地惊讶:“这这,这怎么会呢?林老板难道没有妻妾吗?” “老泥鳅嘛——水路也要趟,旱路也要走……不对,这就不是泥鳅,是老蛤蟆呀!”可是蛤蟆的眼睛是朝外面凸起的,林世卿却有一双春汛期间捞上来的鲫鱼般的眼睛,这又怎么讲呢?小少爷犯了难。其实林世卿只是眼神冰冷似鱼,绝非眼睛长得像鱼,但这一点陶献玉却是不管的了。 小柯子思索着转移话题,“少爷,别管那个郑师爷啦!今儿你是没见到那个采花贼施明轩,要我看,这个贼囚还要比郑师爷俊俏上三分哩!” 陶献玉不相信,“我没听人说采花贼俊俏。” “那是人们眼神不顶用。这看人俊不俊不能凭借装扮,要离了装扮看长相。今儿公堂上那小银贼全身脏兮兮的,蓬头垢面,可是细细一瞧啊,真是个俊俏小哥哩!语云粗布蓬头,不掩国色,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陶献玉哼哼地低头嘟囔:“这个也俊俏,那个也俊俏,就你家少爷我不俊俏……哼!” 小柯子立即赔笑脸:“少爷你不一样,你是圆润,嗯,可爱……”“可爱”二字,说的很勉强。小柯子从来不觉得小少爷可爱,但这不妨碍他这么说。 陶献玉这才心里好受了些——他一向觉得自己很可爱的,阿秦也这么说过哩! 主仆二人走走说说,直趋东城根。过了鼓楼往前不远,就可看见甘府青砖黄瓦堆就的高墙大院了。好不容易走上沿府第一圈粉墙外的重檐歇山大门楼,陶献玉已经累得两气不接。 “累死人!都怪你个死小子,害我多跑路!”小少爷一屁股在门楼外的一尊石狮子脚边坐下,一步都不想多走了。 小柯子息事宁人不去接他的话。他走上前扣响门上的双狮铜环,须臾一个老苍头开门出来,小柯子甜嘴腻舌,报了姓名。老苍头望了望正坐在石狮子脚下揉腿揉脚、抱怨不休的陶献玉,他认出陶献玉来了。 “陶少爷,进来吧。” 陶献玉一瘸一拐走过去,“马老伯,我走不动啦,您背我进去得啦!” 马老伯唬了一跳,“哎哟陶少爷,我怕是背不动你!” 小少爷立刻瘪了嘴,“我真走不了了哩!这死小子骗我往县衙跑了一遭……我不想走路了。”手指点点小柯子。 马老伯就道:“那就让这位小哥儿背你!” 轮到小柯子唬一跳了,“这哪能呢?我绝对背不动小少爷!” 陶献玉不干了,“咿咿咿咿”地哼将起来,赖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我真走不动了哩……”一对圆眼一下一下地左右轮番瞟着马老伯和小柯子,两根小眉毛不高兴地拧着。瞟来瞟去的眼神就跟小刮子似的,看人一次,就把人狠狠刮一下。 马老伯和小柯子就被他轮番刮着。最后,马老伯觉得自己的老骨头要被刮没了,只好提议将人抬进去。于是乎,他跟小柯子两个,一人抗头,一人捉脚,抬大米袋子一般将陶献玉抬往甘荃住的西厢房。陶献玉仰面朝天,咂嘴舔唇,将个小木偶置在肚皮上,两手交叉护着,一脸坦然地一路喋喋不休:“小心小心!别把我掉下地!”“抓紧了抓紧了!老伯你加把劲!”“咦,天上飞过的是什么鸟儿?” 三人架成一队,在甘府里穿廊过轩,经过高低楼阁,嵯峨假山,拂过冉冉芭蕉,森森松叶,在甘府其余仆役惊奇目光的注视下,将陶小少爷一路抬到正在绣榻上出神的甘小少爷面前。 甘小少爷本来用手指卷着头发丝儿玩耍,冷不丁见了这阵势,瞪大了一双脉脉含情媚狐眼,“这是干什么呢?”披着衫袄坐起来。 马老伯和小柯子憋着一股劲儿,使了吃奶的力气将小肥猪一样沈的陶献玉抬到榻上放下。手一松,两人弯腰喘气,一屁股坐在凳上。 “哎哟我的亲娘唉!累死我也!陶少爷,你是真重!”马老伯又是捶胸又是拍腿,频频摇首。 小柯子也觉得自家的小胖少爷是个打称的主儿,却不敢像老苍头那般快言快语。 陶献玉一只大肉饺般躺在榻上,半晌,才歪歪扭扭撑着双手坐起来,撅嘴嘟腮,道:“你们抬的也忒不稳,把我都晃晕了哩!还怨我,我才不重,我是棉袄穿的厚!”粗短小胳膊向上举起,“啊啊”地伸了个爽利的懒腰。 甘荃一旁嘻嘻笑了,“胖肉丸,你莫要把我家马老伯的腰掰断了呕!” 小少爷哼他:“我到开春就不胖了,到时候气死你!” 又道:“小柯子,把东西拿来!” 小柯子赶紧将包裹捧上。 “喏,阿姊想巴结你,叫我给你送胭脂来哩!”小少爷将包裹揣给甘荃。 甘荃道:“巴结我做什么?”将绳纸拆开,略略看了看,懒懒道:“那我收下了,替我谢谢陶姊姊。” 马老伯这时立起身来,冲小柯子使个眼色。小柯子会意,两人一道出去了。 陶献玉见他并不欢喜,撇嘴道:“那我怎么说?说你瞧不上她给你的胭脂,脸色可难看哩!” 甘小少爷斥他:“胡说八道!我烦着哩!没工夫跟你罗噪!”将身子侧躺下,做个假寐的样子。 陶献玉哼哼地,眼睛东张西望,一下就瞅见绣塌另一头的几案上堆着香糕甜果儿羊奶球儿。当即面堂一亮,从这头登登爬到那头,“小阿秦”忘在身后,把个果盘抱在怀里,欢欢喜喜吃将起来。 他在那头吭哧吭哧啃食蜜饯,甘荃听见了,想瞧瞧他在干嘛,侧脸看过来,却一眼看见孤零零睡在枕畔的英姿飒飒的小木偶。鬼使神差地,他伸出胳膊,将“小阿秦”拨进锦被里,紧紧拥着,脸颊贴过来贴过去,还拿嘴去频频亲吻。 陶献玉专心致志吮着手指,一鼓作气消灭了五个羊奶球儿,一张嘴动的好似小磨盘,无意间眼皮一撩,好巧不巧地,正正看见甘荃跟小阿秦的勾当,骇了一下,随即大叫:“浪骚蹄子哟!你骚到去勾引小阿秦了哩!” 果盘一扔,连滚带爬扑过去,探进被子就去抢夺木偶。却不料甘荃将东西抓得死紧,哼着哭腔,“你,你让我抱会儿,我想亲亲……”话没说完,放声大哭起来,咿呀咿呀地,在被窝里打起滚来。 “我想乔泰哥了——呜呜呜——乔泰哥跟别人结亲了——呜呜呜——” 小少爷听出点名堂,“那你亲我相公作甚?这是我的小阿秦——”仍旧捉着木偶的头颅不放。 甘小少爷哭道:“乔泰哥就长这模样哩!高高的,魁魁的,木头疙瘩……”说着恍惚起来,呐呐自语,手上也松了。 陶献玉趁机将小阿秦抢回来藏在身后。甘荃见木偶没了,怨怪地看了他一眼,勾着身子嘤嘤抽泣。 “乔泰哥——嘤——乔泰哥——”脸上的雀斑也被眼泪洗的水淋淋。 陶献玉又开始歪嘴抻脖了,他顶不喜欢甘荃的野猫似的哭腔,好像他拿回小阿秦是欺负了小麻子一般。他嘟一嘟嘴,用小么指掏起耳朵来。甘荃的哀怨针尖儿似的一下下往他耳洞里戳。真是的,这小麻子要哭到什么时候哩? 小少爷自己喜欢哭号,却顶讨厌别人的哭号。他决定打断小麻子一下,“喂,我问你,你不是看上林世卿那老泥鳅了吗?怎么又想起那长工来?” 甘荃头里光顾着哭,片刻才哼唧道:“林老板是大人物,看得见吃不着,想想就算了,也没什么。乔泰哥却是吃到嘴里过的,想来想去算不了,凭什么就该我被撇下哩?呜呜呜——” 陶献玉不爱听人哭诉,把个下嘴唇包住上嘴唇,又瘪又撅的,扮了个鬼脸。 甘小少爷抹脸道:“他是木头疙瘩,我就爱他那副疙瘩样儿……”说着用两排细白贝齿咬住一根手指,两眼悠然出神。 陶献玉嘴角都快撇到耳朵根上去了,这小浪蹄子,当着人面就发骚!正想重新爬到另一头继续吃香糕,棉袍却被甘荃扯住了。 “陶老弟,你,你帮我个忙……”甘小少爷脸红红的,眼中水光潋滟,流波荡漾。 “啥哩?” 甘荃瘪瘪嘴,“你摸摸我的奶儿,再吸一吸……像,像以前那样。”两颊粉红桃瓣儿似的。 前头说过,这俩人做过这摸摸捏捏磨豆腐亲小嘴儿的事儿;那时节他们想汉子想的眼珠发绿,时常站在街头对着骑马挑担的汉子的紧实臀部发愣扮痴,一时找不到合心意的好器物,便两厢对眼,彼此消磨,以此泄火。陶献玉自是摸过甘荃,吸奶儿揪臀揉吊的,不在话下。可惜如今他领略过秦汉秋的威武魅力,对着柔媚娇啼的甘小少爷实在提不起兴致。 他不想干,便撇嘴道:“你的奶儿有啥好吸的哩!没滋没味的,又不香又不甜……” 甘荃急了,抓着他手道:“你,你算帮帮我——我老久没糙屁股了,后面真真痒的慌,一个人用玉势又不得力……你,你帮帮我——”说着又嘤嘤欲哭,一道道眼泪横流竖淌,“即便只压在我身上,有了个分量,也叫人安心。” “浪骚蹄子!”陶献玉再一次评价道,心中却是有些动摇。因为老久没糙屁股的不只有甘荃一个,他自己也从前到后痒痒的紧,深夜窝在被里时恨不得把秦汉秋隔空抓来被他糙上十次八次,不,顶好一直糙到大天亮化成一滩肉泥水! 小少爷看甘荃有求于他,拿起腔调来,“我摸你吸你一通有啥好处哩!累死人的活计!我自己还不知找谁摸去吸去哩!” 甘荃已经开始褪衣裳了,他急忙忙散开衣襟,道:“你好歹有个相公,有盼头有指望,等一等便能糙屁股,我却是上哪儿找去?”拽着陶献玉拖他进被窝。 陶献玉道:“这有何难?你家扛米的长工那么多,你再弄一个到床上来便是!” “远水止不了近渴,今日烦求陶小少爷松快一二,日后必有你的好处!”甘荃晃着一对嫣红小乳,就要往陶献玉嘴上贴。 “先说清楚,啥好处?”小少爷来了劲头,伸出肉乎乎的胖手,摸摸甘荃的小奶儿,惹得甘小少爷半嘴浪哼嗯嗯。 甘荃哼道:“你,你要什么,松子蜜糕么?” 陶献玉边扯他奶儿边道:“这个当然要,不过还不够哩。你每天让百味斋送一味新东西来,由你会帐。” “每天?你就给我吸一次,我就要每天给你送吃的?”甘荃经常出入歌楼妓院,何尝不晓得价码。 “那就连送上一个月!”小少爷收了手,准备将价钱谈拢再说。 甘小少爷身上燥得慌,讨价还价道:“半个月!” “哼!”陶献玉说着就要下榻,吝啬的小麻子,你找小倌儿去吧! 甘荃一下着急起来,“二十天,二十天,不能再多了!你莫贪心不足蛇吞象!” 陶小少爷咂咂嘴,这还差不多。于是回转来,抱着甘小少爷白花花的身子,拨弄起他的小乳。他撅着嘴,瞪着眼,对着那两个小突起抓一抓,按一按,扭一扭,揉一揉,耳朵里是甘荃“嗯啊嗯啊”的银叫。抓一下,甘荃叫一声,拐着弯儿,打着颤儿,余韵嫋嫋,幽忽不绝。陶献玉住了手,爬到对头取来两只羊奶球儿。甘荃见了,道:“你莫把这东西抹我身上!” 陶献玉斥他:“不抹你身上我下不去嘴哩!” 甘荃无法,只得皱眉忍着,任凭陶献玉将两只羊奶球儿暖化了,涂他乳上。接着,小少爷跟吸奶是的,撮唇凑上去,!叽!叽吸吮起来。 嗯,甜甜的,香香的哩!小少爷尝出好滋味,就顾不得嘴底下是别人的奶儿了,很专注很认真地用舌头一遍遍地刷,生怕漏过一滴。下面的甘小少爷早已软成只没骨的蛇,抱着陶献玉的脑袋高低浪吟,发兴头处更是腻腻唤道“乔泰哥,乔泰哥,我是你的,我是你的——”陶献玉轮番舔吸他胸前,嘴中吃得高兴,才不管小麻子口中浪语胡喊。 之后甘荃又撅了屁股,让陶献玉给他捣杵玉势。四根由小到大排列齐整的淡色玉质棍棍,被陶献玉一一用来捅插甘小少爷的尻眼。陶献玉耷眉歪眼,一肚子不耐,支着胳膊,托着下巴,拉风箱般将个短膀子一伸一缩,那玉势便在甘小少爷的洞眼里进进出出。甘荃两手抚乳,一副臀晃晃地绕圈打摆子,嘴里“乔泰哥,好哥哥”叫个不住。尽管百味斋的各色糕饼是个巨大的奖励和诱惑,但小少爷已经不耐烦了,他嘟着嘴,一手抓根玉势,一手凶巴巴地拍打着甘荃的臀瓣,道:“小麻子,我累死了哩!” 甘荃急了,“二十天的百味斋,你可别半途而废!” 陶献玉的小眉毛就拧了起来,嘴巴嘟在鼻子底下,“不干了!我自己都没人来摸来舔哩!”“咚咚”地捶打着绣塌。 甘荃便道:“一会儿换我摸你!” 小少爷的嘴巴依旧嘟在鼻子底下,“不行,相公知道了又要打我屁股,而且你摸的不得劲儿。” “啊?”甘小少爷惊讶了,“嘻嘻,你要被打屁股哟!” “不干了!我回家啦!”陶小少爷屁股一拱一拱蹭下榻,回手抓起“小阿秦”,又走到对面,尽可能地用小胖手抓了两大把香糕,揣进兜里,抬腿就往外面走。 甘荃屁股还光着,慌里慌张下来扯住他,“胖肉丸,你不够意思,不讲义气!百味斋的东西你不想要了?” 陶献玉嘟着腮,垂着头,顿了顿,道:“我想相公了哩,没心情跟你厮磨。” 甘小少爷一下了然,撇了撇嘴,钻回被中,摸乳扭臀,好抓住体内情火,自我舒遣一番。 陶献玉也觉得没劲儿,埋头往外走,迎面撞上小柯子,也不招呼,脚不停步继续低头赶路。 小柯子察言观色,看出自家少爷心绪不佳,乖觉跟在后头。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甘府。 过了鼓楼的门洞,陶献玉才想起来,忘了问小麻子那个师爷的事儿,可又不想再多走路回去了。细细想来,先是老鹅没吃到嘴,然后是小师爷觊觎小阿秦,接着是跟小麻子摸弄,却摸弄出一肚子闷火来。加上没得屁股糙,可谓诸事不顺。小少爷歪斜着一对圆眼,嘴巴从左往右撅来撅去,只想瞅个方便发泄下胸中的抑郁。而发泄的最好对象,嘿嘿——他眼闪阴光,负着小手转过身。 小柯子闷头前进,冷不丁撞上前面站住了的陶献玉。 “哎哟,少爷,怎的停下了?” 陶献玉仰着一张肉乎乎的脸蛋瞧着他,冲他勾勾小么指。 小柯子不明所以,把脸凑过去。 陶献玉“啊啊”大叫,跳起来就去扯小柯子的瘦脸,两指一捏,狠狠对掐,咧嘴龇牙,面露凶相,“死小子,今日少爷我满肚子不高兴,你就皮肉受些苦,让我泄泄火!”说罢手上用力,揪着一团肉左拧右拧,塌肩沈腰,跨步引背,摆出武夫练功的架势。 可怜小柯子猛地被当街揪了脸面,“哎哎”迭声讨饶,疼得歪脖子翻白眼,“少爷,这是怎么了这是?” 路上众人眼见一个矮墩墩小郎官出手欺负人,手上还抱着个木偶,煞有介事地“喝喝”有声,不觉憎厌,只觉好笑。当即便有人袖手倚树,指指点点看起热闹来。 陶献玉龇着小虎牙,为自家鼓劲。觉得手上掐够了,又绕到后面,飞脚去踢小柯子的屁股。叵耐小柯子比他高不少,他撩了两次腿才够上。只见陶小少爷一腿作支点,身子旋起,另一腿顺势上踢。“小柯子,吃我一脚!”小柯子屁股上登时多了个鞋印。 小少爷一踢得手,郁气大畅,另一脚紧跟而上,当街左旋右旋,轮番撩腿,扮演起恶主虐仆的一幕来。然而小柯子何等精乖,连挨两脚后,再不甘心,开始躲闪抵挡。陶献玉三次踢了个空,焦躁起来,喝道:“死小子,谁叫你躲了?” 小柯子回他:“少爷,是你功夫不精哩!” “你给我站着,不许动,让我踢上几脚顺顺气!”小少爷拿出威严来,抓着小阿秦直指小柯子。 小柯子心中叫苦,飞快转着心思以期脱身。他决定要把今日少爷的表现,包括以后少爷的一举一动都报予大小姐知道。这个肉圆子少爷,着实可恨! 他这边站稳了,那边陶献玉往后稍退几步,小跑着冲刺助力,“啊——”地一声长喊,小鹌鹑掀着翅膀发起了进攻!看热闹的闲汉见状笑起来,纷纷鼓掌叫好,“小官人好姿态!踢他个狗啃泥!”陶献玉听到叫好声,声势愈壮,雄心大涨,呼气握拳,两颊鼓鼓,到了小柯子面前,一个仙人跳腾起脚,自家短腿笔直前撩,堪堪就要撞上小柯子的腰——他还从没跳这么高过哩!不料小柯子一个仰身滑步,哧溜立在了半丈之外。小少爷来不及收脚,兼之失去踢打目标,“呃”一声跌坠在地,扑了一身的灰。 众闲汉顿时哄笑不已,你说一句“这小官人着实有趣!”他讲一声“活像我家院里养的鹌鹑,就是肥壮了些!” 陶献玉身上并不疼,但脸面已然丢光,坐在地上扑打尘土,一边咬牙切齿咯咯有声,“死小子——居然敢不站着让我踢!”一个咕噜翻起来,带着鱼死网破的架势“啊啊”呐喊,朝小柯子直冲过去。 小柯子见状哪敢耽搁,撒腿就跑。陶献玉蹈着两条小腿在后面急追,“哪里跑——” 一主一仆,一前一后,在众人哄笑声中,穿街过市,往“陶一彩”去了。 第四十章 陶献玉将小柯子一路追打,却因身量矮,始终落后那么点距离,不能畅快厮打。喷着粗气冲进“陶一彩”后堂,终于逮着了正问陶白媳妇儿讨要茶水吃的小柯子。二话不说,上前就踢,嘴里嚷着“叫你再躲!叫你再躲!你乖乖让我打几下,好消气儿,否则日后还是落你头上!”小柯子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护着脑袋贴着墙根任陶献玉擂拳。小少爷扯他耳朵揪他面颊,踢他腿胫踹他屁股,从上到下抡胳膊蹬腿,跟个痉挛的鹌鹑一般尽兴撒野,口中还“嗨嗨嗨嗨”地喊着号子。此举将陶白媳妇儿并路过的两个小丫鬟骇了一跳。小丫鬟只管伸脖掩嘴,吃惊又想笑地站在门首张望;陶白媳妇儿反应过来后就有劝解的意思,“小少爷,这是做什么呢?小柯子又惹到你了?”陶献玉只想趁机放泼胡闹,应道“我不高兴!这死小子害我多走路,我要拿他出气哩!”又屈起手指弹了小柯子数下,才抱着木偶瘫坐在一边。小柯子抖动手脚,狼狈不堪,待发现自家身子除了疼痛,也没什么太大不适之后,舒了一口气。陶白媳妇儿见了,愠道:“小少爷,你都这么大了,也忒不懂事!”带小柯子到另一屋休整抚慰。 陶献玉被斥责了一句,老大不悦,鼻孔里就朝陶白媳妇儿的方向喷气示威,矮着眉头冲二人离去的背影翻白眼。方才陶白媳妇儿给小柯子倒的茶水,正在手边,小少爷饥渴交织,顾不得他人是否喝过,捧起茶盅咕嘟咕嘟吸了个底朝天。此时陶寿从后院过来,叮当着锁钥欲开柜取东西。陶献玉见了他,本应敬他年纪呼一声“陶阿伯”,却因着方才余留的闷气,大咧咧冲陶寿嚷道:“小老头儿!你知道广延楼的手抓鸡送来没?”陶寿先是一愣,随即愠气上脸。他在陶家呆了大半辈子,陶府里上至陶秀珠,下至小仆役,都尊他敬他,礼遇有加;从身量上看,他腰背微驼,骨肉单薄,确是个“小老头儿”的模样,可毕竟没人真的这么失礼地叫出来。今儿小少爷这一声,可谓古今第一遭。 陶寿径直办自己的事儿,一字一板道:“这恐怕得问问庖厨的人,我不管这事儿!”然后用一双锐利老眼严肃地看了陶献玉一眼,夹着东西出去了。 因着那一眼,小少爷又将恨意从陶白媳妇儿那里转移到陶寿身上。“哼!”他撅了撅嘴,从兜里摸出一块从甘荃那里顺来的香糕,吧唧吧唧地,一边啃一边绕到庖厨那边去找他的手抓鸡。总算还有点让他舒心的事儿——负责做饭的单大娘顶喜欢东家这个一到冬天就变得肉乎乎圆滚滚的小少爷,见他来讨食,便乐呵呵将屉子里的手抓鸡端出来,道:“来,小少爷,慢慢吃,为你买的,放开肚皮吃!”其实就算他不说这一句,陶献玉也是敞开了胃府,能塞下一只鸡,绝不留半个鸡爪子下来的。小少爷抱着一整只香喷喷的母鸡,忘掉了方才不讨喜的一幕幕,口也松了,嘴也甜了,“单大娘,你吃香糕不?”说罢掏出块香糕,借花献佛地递到单大娘嘴边。 单大娘笑得眼角都起了深深的纹路,她张口吃了,觉得对这小少爷的喜爱又上了一层楼,“少爷,你别顾着我了。快快吃鸡啊!”哪里又需要她来提醒呢?陶献玉手里的香糕还没送出去,另一只手里就已经多了根带拐的鸡翅膀。在单大娘乐滋滋的笑声鼓励下,他就这么趴在庖厨里的板桌上,嗯嗯唔唔地吃起来。鸡翅膀皮厚油多,经老卤一渍,每一丝儿肉都渗着鲜美。陶献玉跪在凳上,吃得摇头摆尾。 直到两个翅膀并一根鸡腿下肚,小少爷才觉得往日的神气又回来了。用帕子抹抹嘴,一根根胖手指揩过去,小少爷嗳出个不大不小的饱嗝。“陶一彩”午膳时间还没到,他决定在铺子里四处溜达溜达,顺便将剩下的那根鸡腿解决掉。 将小阿秦夹在腋下,陶小少爷抓着鸡腿,向单大娘道了小别。出了庖厨,就是后院的四折长廊,沿着长廊慢慢走,是货库,接下来就是偏厅。偏厅通常是用来见客叙话的,有桌有椅有床榻有书架,比人来人往的前堂和勾摄公事的后堂都要舒服。陶献玉就想在这里吃掉鸡腿,顶好再小寐一觉。他见偏厅的!门关着,手便伸过去欲推,还没碰上就听见里头陶秀珠的声音,“献玉被惯坏了,还望你多担待,回头我去训他!” 然后就是陶寿那干瘪老头儿的话声,“我是不打紧,就是小少爷这么大了,还这么着三不着四的,读书不勤,家事不管,将来怎么自立门户呢?” 陶秀珠就在腹内讪笑,那傻弟弟还自立门户呢,少给我招些大祸小祸来就不错了。 下面还是陶寿不无忧虑的声音,“难道小姐你将来跟戚捕爷成了亲,也照旧将小少爷带在身边,供着养着么?” 听这口气,似乎陶寿还不知道秦汉秋跟献玉的事,既然如此,陶秀珠也不想主动提起,这事儿该怎么说呢?于是又想起戚宝花尚未归来的事,陶秀珠适时地叹了口气。 陶寿权当这气是为小少爷叹的,更加严肃地指出关节所在,“小少爷很快就要弱冠,也到了知人事创家业的时候了。终日只晓得吃喝玩乐,终究不大妥当。可以让他先到铺子里来帮衬帮衬,也好叫他知道生计之艰难,立身之不易。” 陶秀珠道:“早几年或许还来得及,目下还是暂缓为好。铺子若是真要丢弃,宅子里的仆役也要遣走大半,我寻思着瞅个空儿跟他说说,省得将来没合口的东西吃,没好看的衣裳穿,回头变着法儿跟我哭闹。” 陶寿勉强应了一句,心内不以为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眼见着陶府要树倒猢狲散,还呵护着个不懂事的少爷,这可不是啥好兆头。但这话题显然不好再续下去,于是他又问起戚宝花四季青的事情来,偏厅里又是一阵嘁嘁喳喳。 陶献玉一溜烟儿跑到后院隅角,望着手上的鸡大腿打愣。他忽然失去了一些吃鸡腿的胃口。方才他听见什么来着?陶寿那臭老头儿跟阿姊在背后说他坏话哩!又是自立门户,又是帮衬铺子的,说来说去,就是想把他往外赶哩!陶献玉顶怕“弱冠”这个词儿,似乎一弱冠了,他就不能再名正言顺地过眼前的日子了。要知道十多年来,陶小少爷所熟悉的,不过生气了打滚耍赖欺负小厮,高兴了手舞足蹈大快朵颐,疲累了撅着屁股呼呼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间或还能上歌楼妓馆听个银词艳曲,这跟在铺子里忙进忙出,在学馆里寒窗苦读比起来,是多么快活呢!然而今日有人对他的这种快意生活提出了微词,且说以后没这么快活的日子过了,同时表达了对小少爷的不满。一个时辰之内,已经有好几个人对他不满了,那个老鹅铺子的伙计,衙里的郑师爷,小麻子,陶白媳妇儿,臭老头儿陶寿,还有阿姊……他又做了什么招致这么多人的反对呢?陶献玉很少去想其他人对他的看法问题,一时间便有点茫然,心里也难受起来。 哼哼,谁要你们喜欢我?我有相公,相公喜欢我就成!小少爷这么想着,便有了点自傲和不在乎的底气。但这底气却不是很扎实,因为他相公秦汉秋不在身边,而且他在秦汉秋离去时,刚跟他吵闹了一通。因着这不扎实的底气,小少爷在石阶上坐下来——要是相公也不喜欢他了该怎么办? 不要哩!阿秦顶喜欢我!陶献玉吓得脸都白了,眼珠子滚圆,恰在此时有小丫鬟过来说吃午膳了。 陶献玉便气道:“我现在能吃下午膳才怪哩!”蹬蹬蹬抱着小阿秦出了角门,打发轿夫回府。 他一手鸡腿一手木偶坐在轿内,嘴巴很瘪很瘪。小少爷的生活曾经风和日丽,花香温软,如今却很有些乌云压顶的意思了。 这边陶秀珠听小丫鬟报说献玉已经回去了,命人撤了副杯箸。不一晌戚大海到来,呱啦呱啦讲起采花贼施明轩的事,吸引了铺子里所有人的耳目。最叫众人惊奇的,乃施明轩从容不迫的态度,用戚大海的话讲,“活像太子殿下屈尊私访”。接着就有人问堂审的事,戚大海犯了难,“这银贼在多个地头上都犯了案,不好只让余怀县来审问,各地的县太爷们正着急碰头,商量该怎样应对呢。” 陶献玉回到自家北院便哼唧哼唧念起经来,将香糕和鸡腿扔在桌上,抱着小阿秦在榻上滚来滚去。小梅子问吃不吃午膳,他就道“还有我这个败家子的午膳吃?”照旧滚来滚去,不理小梅子。小梅子想他必定又被谁惹到了,不便多嘴,只将饭菜备着。 果不其然,陶献玉很快便感到了饥饿,忍了一会儿没忍住,嚷嚷着要吃饭。小梅子端上先前备好的烧排骨,炒鸡蓉,拌时蔬,以及一大碗甜栗羹。陶献玉攘起袖子一看,排骨裹着肥边,鸡蓉并着红椒,他最不爱吃的时蔬也是墨绿翠绿,齐齐楚楚。几道菜色看着悦目,吃着鲜美,大大地安慰了小少爷沮丧的心情。最后一道甜栗羹,真正是合了他的胃口,又糯又香,滴滴甜滑,滋舌润肠,好不甘美。 陶献玉口不停,手不滞,吃得嘴角泛油,愉悦异常。 及到午后彤云密布,北风渐紧。陶献玉抱着小阿秦一起拥在毛毯里,烘着铜火盆的暖意,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可口的午膳给他打了气。他思来想去,感到即便自己惹人闲话,家业败颓,他仍是有着落的——他有个结了亲的相公。他可以到阿秦那里寻找庇护和慰藉。他们是结了亲拜了堂的,他目下仍然是阿秦堂堂正正的小娘子。阿秦不能不管他。有了阿秦,一切就容易多了。至于以后,他可以学做一些活计,倒卖倒卖松子蜜糕什么的,好叫陶寿那臭老头儿闭上嘴。 小少爷如此这般思量一番,对自己重新满意起来。 冬日昼短,一忽儿白日便沈暗了几分。陶献玉一觉醒来,发现外面竟飘起了小雪。 “啊呀,下雪啦!第一场雪哩!”又是小柯子那亢奋的高音。他午后不久就回府了。 然后就听见小梅子道:“这雪下不大呢。” 接着就是小伍子的声音:“于是一年又到头了,日子过的真快!” 日子快吗?陶献玉一向没什么过日子的概念,他只觉得这些天他过得顶不痛快顶难熬,日子过得越来越慢。相比阿秦在的时候,那才叫弹指一瞬,白驹过隙。 小少爷又在毯子里扭了一会儿,望着外面静静飘落的霏霏雪片出身。忽地,他命小柯子备车,小梅子备膳食,又叫来小伍子。 “我今晚到小歇水巷住一宿,阿姊问起来,你跟她说说。” 小伍子点头领命。 小柯子则边备马车边嘀咕:“马儿马儿,少爷相思成病,连你也跟着受累啊。” 天色暗了,雪花飘舞。马车前边晃着一盏风灯,载着一主二仆往小歇水巷疾驰。车轮过处,浅浅的积雪上便是两辙印痕。 拐上缓坡,小柯子远远望见戚家后院上了灯,叫道:“戚家有人哩!” 小梅子就接道:“准是戚捕头在家!” 陶献玉则瞪着双圆咕咕鹌鹑眼,眺望窗外。马车一停稳,他就扑通跳下去,往柴门处奔。他砰砰拍打着门扉。 “谁呢?正吃饭呢——”戚大海小山般的身影出现在院中,他端着碗箸,口中兀自咀动。今日采花贼收监,他放值的早。加上天冷落雪,故也没在“陶一彩”多加逗留,早早地回了小歇水巷来。 “我相公可回来了?”他一开门,低头便见着冬衣穿的滚圆的陶小少爷,怀里还拥着个木偶。 “他们?差不多近日该归来了……”戚大海身子一让,陶家主仆三个便鱼贯而入,熟门熟路摸进屋。他嘴里嚼着半截熏鱼,也不关门,冲那三个人道:“你们又是做什么呢?大冷天的到处跑……秀珠知道你们来我这儿不知道?” 小梅子举起手上的食盒给他看,“给你送好东西来了,问那么多作甚?” 戚大海对着个小丫头不好刨根问底——他也不是爱刨根问底的人。看了看食盒,他决定睁一眼闭一眼,便哈哈一笑,“那是——都是一家人嘛。” 正屋里,戚大海边吃边讲话,把那施明轩的事儿又完完整整复述一遍,好满足小柯子小梅子两个的好奇心。陶献玉对这个不感兴趣,挑了几块鸡胗丢进嘴,就吮着指头往他跟秦汉秋洞房的小抱厦走。 那间小屋目下漆黑一团,陶献玉把门一推,将!门敞着,让院里的光亮进来。然后摸出撇火石,将桌上的半截红烛点上。屋里一切跟他上回来取小阿秦的时候一般模样,只是多日无人清扫,抚手处已是积了一层灰。小少爷呆愣愣站在屋中央,从左至右将红烛、床帐、枕席、茵褥、衣冠一一扫视一番。此时外面柔雪飘落,屋内红烛轻摇,照出他一人孤单的扁影;临屋时不时传来戚大海等人的说笑之声,透过寂寂夜色、空空庭院,越发衬出小少爷孤孑萦萦,无所依托。这让他很是受不住,一下转身跑回院里,奔到未合上的门扉旁,站到茅草檐下边,借着一盏不甚亮堂的小小风灯,闷闷地看着天上的落雪。他觉得孤单极了,而下雪让他感到更加孤单了。对这些昏黄灯光里缓缓降落的小白片,小少爷很是不欢喜。他很小的时候就尝过雪花的滋味,什么味道都没有,一点都不好吃。如今又让他哀哀戚戚,觉得顶好大哭一场才痛快。他更加讨厌下雪了。他太渴望扑到一个宽敞温暖的怀抱里,尽情撒娇扮痴、放泼耍赖;他需要拥抱、爱抚、温存和缠绵。 他的后庭甚感空虚;他已经很久没有糙屁股了,自抚自慰根本挠不到痒处。他迫切地想要糙一回屁股。这么想着,小少爷已经站累了。他返回小抱厦取来个棉垫子,垫在屁股下面,坐在门槛上。 怀里抱着小阿秦,陶献玉袖手缩肩,嘟腮凝眉,望进黑沉沉的夜幕里。他只愿给阿秦糙屁股,阿秦也只能糙他的屁股;可是阿秦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第四十一章 且说秦汉秋与戚宝花避开官道,斜插山径,一路辚辚南下。两人晓行夜宿,行程甚是顺利。渐渐进入浦阳县周边的一带,港汊星罗棋布,沼泽深浅绵延。戚宝花瞪大双眼,只管辨花识草,寻着那林木习性追索那四季青的踪迹。起头秦汉秋还能稳坐扯上,呼喝挥鞭,调整驴头,择路而行。渐次水路增多而陆路骤减,面对三步一河道,五步一沼泽,驴车再难前行,幸而戚宝花说道四季青已在近处,嘱咐秦汉秋守着驴车,在一棵巨槐下候着,自己先去探探路径。 秦汉秋便独自一人坐在驴车之上,撕了半块大麦饼充饥,边嚼边观望四周。眼见林木秋黄,白日高远,西风飒飒,沁凉干爽,不由觉出些生活的美好来。前头青驴正在慢吞吞地吃草,他左右打量一番,将地貌细细一瞧,从身后取出弓箭并箭壶,又燃了一把枯草,丢到一个断树根下。不一晌,树根子后面就悉悉索索响动起来,秦汉秋张弓搭箭,正对着树根下。“扑腾”一下,一只老灰兔飞脱而出,奔着最近的一株灌木后面逃去。几乎同一时刻秦汉秋放了箭。箭矢迅疾,咚一声将兔身钉个对穿。灰兔两只后退挣了两下,不动了。 首战告捷。秦汉秋坐不住,将个青驴扔下,在周围一圈陆地上猎兔捕獐,权当消遣。他将羽翎箭一一从动物尸身上拔下,拭干净了仍旧收起来,拎着沈甸甸一串战利品,往回去找那大青驴。 刚望见那老驴的长耳朵在树干后摆动,他就看见戚宝花冲他招手。“不得了,真真运背!快走快走,水贼从那边泅过来了!”悍勇的老妇人着了慌,牵着驴头直趋一处缓坡。 “多少人?”秦汉秋也不欲跟人短兵相接,跟在后面问道。 “约摸十来个,可能要少些。”戚宝花护着她的宝贝青驴,驴车上的箩筐里是她刚刚采来的半筐四季青。 两个人下了缓坡,面对一个浅塘,他们将驴车遮在灌木后边,自己各找地方伏下。须臾,坡上果然走来八九个面相凶恶之人,有的扛五环宝刀;有的长发披散,装作个狂士的模样;有的倒是绿林响马打扮,手执大阔刀;有的却大概因为水乡泽国的出身,拖着大网走在后头。秦汉秋捕快生涯中剪径盗贼见得甚多,此刻也不觉得如何颤栗,只是望着一行人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待一伙人走的看不见了,两人才从藏身处出来。秦汉秋摸着下颌,忽道:“戚大娘,你帮我甚多,我今日送你一套过年的新衣裙可好?” 戚宝花狐疑道:“怎的说起这个来?并不见你手头宽绰。” 秦汉秋笑指水贼消失的方向:“那里不是现成的冤大头?” “呵!你莫给我惹事!性命要紧!”戚宝花连连摇头。 秦汉秋已经飞步上了坡,“大娘等我一等,我马上来会你!”顺着辨识好的路径,轻脱而行。 戚宝花大大地叹气,从兜里摸出青津果嚼起来。 等她吃了第五个青津果的时候,秦汉秋回来了。“戚大娘,你的新衣有着落了!” 戚宝花就道:“亏你是个衙门里的,却去打这黑吃黑的主意!” 秦汉秋回她:“都不过是一碗饭,见着有机会,抓到手里罢了!”当下便将自家计策讲与戚宝花。戚宝花又是一番喟叹,却也有点跃跃欲试。 是夜二人照旧寻个避风处分干粮养睡眠,一觉睡到二更天,秦汉秋准时醒来,看看天上重云垂叠,一二疏星,道一句“侥幸”。其时戚宝花跟着爬起,将东西交与秦汉秋,道:“你仔细些!回头没了你,我可没本事把你寻回来!” 秦汉秋接了四季青,嗅着西风中的寒气,往河道水湾处蹑去。他白日跟踪那伙水贼影迹,摸到他们聚啸之地,乃一十多尾舢板拼连而起的浮动人家。这几日西风频刮,他便径趋水贼歇夜的上游,升上个矮坡,正正对着黑黔黔毗连围绕的一队舢板尖棚顶。秦汉秋堆起一圈石块,垒的高高,好在点起火光时叫远处瞧不见这里,接着倒下四季青,用树枝引了火,丢进四季青里。西风助力,很快便燃起熊熊的一团火,烟灰飘扬,尽向西边的水面上去。秦汉秋用潮湿的布捂住口鼻,掏出一袋粉末,顺着烟灰扬散。他做捕快时常同鸡鸣狗盗之人接触,这种江湖上熏香迷药坏人神志的把戏自是手到擒来。兼之戚宝花说过四季青遇明火燃烧后发散奇异暗香,闻者头脑晕沈四肢乏力……秦汉秋二者齐上,趁着稳劲西风,将一对水贼迷倒在悠悠荡荡的舢板上。 他等迷药散尽,四季青成灰,火光变成阴燃,从上风处下得坡来,张大目力,摸进沿岸水滩。被他迷倒的这一小股水贼,不过纠集不久的若干高壮闲汉;惟有领头的那个头目,大号唤作荣八的,五年前在广州犯下命案,一路潜逃至此。是夜荣八照例一人睡在堆叠战利品的西边一条大舢板上。他自恃功夫手脚,均在众人之上,为显示其艺高胆大,并树立威信,并不与其他人同宿。他舢板上的战利品,依例较其余板上的要多些,目下他坐拥几十枚枚纹银、一把上好的雨龙宝剑、宝石戒指若干以及数套从一家成衣铺的货车上顺来的或貂皮或羊毛或兔毛制成的衣物。 话说这荣八一人独挡西边河面,睡到半夜,突地鼻中一阵异香,迷迷糊糊嗅了两口,猛然醒悟这是有别的江湖角色在玩把戏,一骨碌就想翻身而起,呼喊示警。谁知这异香不比他们自家平日里常用的那种,武艺傍身的人可以凭借一时意志坚韧挣扎过来;这香气里带着欢药的成分,伴着凉丝丝的河风钻入五内,明知这东西龌龊,却欣欣然想要吸入更多。四肢百骸绵软舒适,脑仁耳目飘飘荡荡。这荣八本不是个风月恶鬼,这会儿却不知怎么的,连番想起以前在妓馆里流连放纵的事情来,还有鲤鱼巷口的那个小寡妇,哎呦呦——那滋味,真是…… 荣八一把拉扯下身上的皮袍,想让冰凉的夜风把自己给吹的清醒些,然后张口就叫,谁知舌头也使不上力,软塌塌含在口中。这时荣八听见脚步声渐近,心道要遭。果不其然,一个高大黑影径直摸上他的舢板,朝他走来。荣八肚里叫苦,想莫不是今日命丧于此,只是不知这位行家里手什么来头,若是广州那边派来的,可是大大不妙。 来人正是秦汉秋。他白日里窥伺这一伙人,认定荣八是他们的头目,辨识清楚荣八的舢板,此刻不去其他船上,专冲荣八这只大鳖而来。他在荣八身边停一停,知道荣八一时半会没有行动力,便大咧咧走到尾部,拾了十多枚银锭,顺手捞了两个软包袱,然后施施然走到荣八身边。他白天见到过荣八,知道对方的大略长相,绝对不是什么丑驴。他也不知荣八这时醒来没有,只是扬一扬手中包袱,大掌便摸到荣八脸上,悄声道:“大当家,今日破你的财啦!放心,我只讨个川资路费,还给你剩下许多,回头莫要哭鼻子!”黑暗中看不清,没摸到人脸上,却落到大当家胸口。 秦汉秋触手之处,觉得皮肉甚是光滑,心下一动,便抚上对方的乳。荣八正敞着怀好叫夜风吹醒,胸口乳珠正是冰凉挺硬。秦汉秋拿个手指捏捏掐掐,片刻,便感到下腹处热流上涌。秦汉秋知道自己多日未行床第之事,目下起了反应。这边荣八却是惊疑不定,他见对方取了财务,不急于离去,反而手摸到自家身上来,还在逗弄自家的奶儿,怔忡半晌,忽地出了冷汗。 他这是遇上专采后庭花的采花贼了! 秦汉秋摸摸捏捏,又掐又按,虽目不能视,却自有一番不清不楚暧昧浮动的滋味。忽而他大掌一滑,往荣八后臀探去,蛇一般溜进大当家的亵裤里,抓着那紧实两瓣就使劲揉搓。要知道,他之前相好过的官人,不过小秀才小鹌鹑那般撒娇使气,白嫩纤小的小娘子。他到从未想过会一会壮实大汉,领略一下不一样的床第风采。这时手上摸着荣八的健美后臀,秦汉秋倒很有心霸王硬上弓一回。可惜他已跟小鹌鹑结了亲,回头叫那傻小子知道,又是一个天翻地覆。很遗憾地,秦汉秋住了手。但他决定撩拨一下这位身材健美肱股紧凑的大当家,用的当然不是面对小鹌鹑时的口吻。他很想调戏这个一直在他手下强忍着颤抖的汉子一下,于是他附到荣八耳边,谑道:“大官人好漂亮的身子,今日一摸,道叫你那些宝物失了光彩!要不是我有约在身,我真是很想丢了宝物,跟你好好颠倒一番!”顿了顿,又道:“我这是劫财见色,见色起意,却不得痛快啊!”手上狠命去掐荣八的臀,正想更进一步,荣八却忽然动了,一个猛子朝他扑来。秦汉秋胳膊一挡一格,暂且丢下东西,合身跟荣八扭打起来。 荣八其实并未恢复气力。他在秦汉秋掌下受辱,又听得对方出言调戏,胸中愤怒;然而更叫他惊怕的,是他的身子竟然不听使唤地起了点交合的意思。这让这位劫财不劫色的大当家难堪了。他不想继续难堪,便勉力回击,可惜心余力绌,药效尚存。秦汉秋几个回合,勒脖勾腿,将荣八掀倒,自己也压了上去。舢板因两人的打斗晃了几晃,终究归于静止。 秦汉秋压在荣八身上,很有些得意,为了自家快活,便继续调戏起对方。“啧啧,大当家好不听话!偏要我压在身上才有意思么!看来我要不做些什么倒真对不住你的邀请了!”说罢却不是真枪上马,单单骑在荣八身上,隔着三两层布料,顶着肉枪头一进一耸做个抽动的姿势,手上揪着荣八两乳。一戳再戳,顶来顶去,聊以泄火。荣八一世骄傲,平素只劫财不劫色,当日里犯事也全是因为路见不平,又几曾受过这等侮辱。他眼见对方权把他当个妇人压在身下顶弄,虽不是真糙,却大大让他惊怒骇然,加上他自己腹下股间居然瑟瑟起意,两厢交并,足以让他恨到厥倒。 然而荣八毕竟是荣八,他并未真的厥倒。他怕秦汉秋发现他的起意,艰难地憋出一口气,涩声道:“来日但叫我有一口气在,必报今日之耻!”秦汉秋笑他:“你自己都忍不住了,又有何耻可言!”说罢摸他胯下,嘿嘿暗笑。荣八气得抖起来。 秦汉秋决定溜之大吉了。他又不得真的糙了这人,便不欲继续隔着裤子做那虚假厮磨的勾当。身子一翻,长臂锁了包袱银两,附在荣八脸上道:“小娘子,我去了,莫要想我!”哈哈低笑,蒙着夜色,跳上岸融进林间。 一个多时辰后,药力渐退。荣八走来走去,羞愤交加。他指望其余舢板上的同伴差不多应该过来询问打探。等了一会儿晓星东升,鸡鸣隐隐,那几个人兀自蒙头酣睡,毫无动静。也难怪,他的同伙被熏倒时本就在熟睡,药力消失后不过继续好眠,哪里察觉到中途的动静?荣八心内恨极,极想一脚过去掀翻那几尾舢板,一泄心头之恨。转念一想,若是被他们问起,该如何说?难道真要将自己被个野汉子轻薄的事说出来?荣八喉头滚动,几乎呕出一口血来。他心知这回只能吃了哑巴亏,苦水暂且存到肚里去。 及至天明,同伴次第醒来,张罗着早膳吃食,恍若不晓昨夜的事。他们一未失却财务,二未性命受损,只当一切如常,从容来去。荣八沉着脸看着他们,肚里又酸又苦,还夹杂几星茫然。接下来数日他很是暴躁易怒,搅得其同伙手下奇妙莫名;他碍于脸面,有苦难言,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秦汉秋携得宝物,身心舒爽地跟戚宝花会合。他将纹银衣物一一抖落开来,大大方方道:“喏,大娘,你庇护我多日,我无以为报,而今弄来些进项,你看中的,只管拿去受用!” 戚宝花眼大心小,看着秦汉秋轻易得手,不免艳羡。银子她是不好意思要的;一个包袱里的贵重衣物却叫她移不开眼。那是一席嵌金枝玉叶狐裘紧身袄,尺寸宽大,柔软绵厚。她拿在身上比一比,道:“就要这个了!” 秦汉秋道:“尽管拿去!” 戚宝花便喜滋滋将东西收进自家包袱。 秦汉秋将纹银收好,打开另一个包袱,却是一顶纯白兔毛护耳帽,及一条同色兔毛围脖。他比一比尺寸,心道不知道小鹌鹑戴上合不合适,暂且将东西收了,布包扎好。 二人赶着驴车往荣八一伙人集居的相反方向走。一路上遇见四季青,两个人就满把采摘。其间戚宝花指点帮携,道哪一株可用,哪一株弃之,哪一株连根拔出,哪一株截茎去叶即可。秦汉秋就道:“这东西明明可当春药来用,你将它放到脂粉里岂不害了人?”戚宝花回道:“量多点燃了才叫人姓戚,一点点掺到水里慢慢烹煮,那叫好的不得了!” 渐渐带来的箩筐都满了,二人便调转车头,趁着寒气到来前离去。他们希望在初雪未降之时到达余怀县。然而一路颠簸,紧赶慢赶,等到余怀县北门遥遥在望时,天还是扬扬地落了雪。近了北门,秦汉秋道:“你从城门进去,我从茅草地穿过去!”戚宝花知道新添了四季青的份量,驴车上坡吃力,没法再从后坡归家,便点头道:“那你小心!”便赶着驴车投那城门去了。 天上墨云一团。秦汉秋背着两个包袱,站在丘下,身前身后雪粒飘舞。他认清方向,提气往坡上蹬去。越接近余怀,他就越翻覆着心思,想撂在这县城里的那只小鹌鹑,想怎样把人给哄回来。那一回他俩大吵一顿,不欢而散,临别也未见面,也不知目下那傻小子怎样。不过那只鹌鹑着实该打——别瞧他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一副小肚肠还真叫人伤脑筋,兼之稍不如意就大哭大闹,嚎声震耳,撒泼打滚,张牙舞爪——非按在床上打屁股不可!不过他能做的,也就是装模作样打打小鹌鹑的屁股了——还不能把人给打坏了,得悠着点儿! 这么想着,秦汉秋撒开长腿,攀树藤,蹬山石,在疏木间飞快穿走。天寒落雪,他作为一个夜归人,自是想早点达到地头,放松歇息的。远远地,他望见了戚家后院的那盏昏黄的风灯,心里不由一暖,几个跳跃下到碎石路路上,抖一抖头上的落雪,阔步前行。 那盏风灯吸引住了他的心神,否则他该注意到坡下浅浅的堆雪上,两行明显的脚印。那里刚刚有人,那人见到秦汉秋现身了才匆匆离去。夜风掩盖住了他离去的脚步声。 秦汉秋走了几步,就看见风灯下袖手抱臂坐着的陶献玉。身上冬衣穿的滚圆,脑袋上扣着搭耳帽,怀里抱着个东西。灯光下,小少爷一脸委屈幽怨,小鼻子小眼揪在一起,怔怔地看着雪花出神——很多年以后,秦汉秋还记得,这个初雪的寒夜,风灯下坐着的这个胖乎乎的小少爷。他是在等他吗? 他走过去,站在陶献玉面前。小少爷慢慢抬头,看见这张朝思暮想的脸孔,一下愣住了。然而他随即反应过来,“哇”出一声惊呼,鼻头一酸,眼眶滚泪,就是一句带着哭腔的“相公——你怎么才回来呀?”小少爷哀哀扑到秦汉秋怀里,嘴巴瘪成了小饺子。 秦汉秋这才看清,小少爷手上抱着他雕刻的小木偶。不由地,他将人紧紧抱住,吧唧就亲到那张肉乎乎的脸蛋上。陶献玉重获庇护,心酸委屈,齐涌而上。“相公,你不在的当儿,他们欺负我哩!阿姊说铺子要关了,嫌我是个蛀虫,那个臭老头儿陶寿也讲我坏话哩——呜呜——”呜咽咻咻,数落不已,将个脸孔在秦汉秋身上乱蹭。 秦汉秋不欲在寒风中交换口舌,一把将人抱起,踢上门扉,一路把人抱进小抱厦里。呵呵,小鹌鹑又重了啊! 进了屋,合上门,烛光曼摇。秦汉秋卸下包袱,把人抱到床上。陶献玉早就撇了木偶,两手抓着他相公的衣襟擦眼泪。他伏在秦汉秋怀里哭了片刻,差不多将心情哭好了些,然后扬着张红扑扑的脸蛋儿搂着秦汉秋的脖子要亲亲。秦汉秋抱着个肉团似的小娘子,心里欢喜,对着那红嘟嘟的小嘴就吮下去,叼着那肥滑舌头,你追我逐地厮缠翻搅。陶献玉经人爱抚,一下子就高兴起来,逮着秦汉秋的大舌嘴唇吸来咬去,然后瞅一个空儿,两排齿咬住他相公的大舌死死不放。 秦汉秋也不急着回拽。两人四目眨巴地相视半晌,小少爷方一点点顺着舌肉将牙齿后撤,舌尖将出不出时,突然把自家舌头一卷,团团吮了一口,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嘟腮看着秦汉秋。 秦汉秋拍拍他,“小娘子,我可想你来着!” “哼,”小少爷佯嗔作态道,“我可没想你!” 秦汉秋拿过那木偶道:“不想我抱着他作甚?” 陶献玉一把将木偶抢回去,“我不想你就不能抱他?” “你这是有了小木偶,就不要你相公啦!” 小少爷嘟嘴道:“你上回打我屁股,到现在还疼着哩!坏相公!臭阿秦!” 秦汉秋笑着去摸他屁股,“是吗?我打的那么重?——我来看看!”一只手伸进小少爷裤里又摸又捏,小少爷本来不让他摸,后来被摸了几把后身子逐渐乱扭,嗯嗯嗯嗯哼将出声。 此刻正屋里戚宝花的驴车也进了门,戚大海并小柯子小梅子欢天喜地迎她进来,又伸脖朝外面去找秦汉秋。戚宝花就道:“他从后门进,怎么,你们没见着?” 几个人就啪嗒啪嗒奔来后院,“秦兄第!”戚大海一声喊,就要闯进小抱厦,把两只下水的鸳鸯恨地牙痒痒,同时喝道:“莫进来!莫进来!正在糙屁股哩!”言辞直露,却正是将外面众人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面面相觑,都有些面红耳赤的意思,大冷天里,偏偏出了半身薄汗,然后一言不发鱼贯回到正屋。众人将秦陶两个做的事讲与戚宝花听,把个老大娘乐的咧嘴大笑。 且说秦陶两个脱口而出“糙屁股”三字,彼此也是一愣。秦汉秋揪着陶献玉的鼻头就道:“小娘子怎知下面我们要糙屁股?”陶献玉进气困难,张着嘴吸溜,一语不发地看了他一眼,一手探到他相公裤里,捏住他的吊,鼻音嗡嗡地道:“我想你这条大肉虫都快想疯啦!”这一下天雷勾动地火,二人三五下扒下衣袄,赤条条钻进被中。一上一下,一棍一穴,两厢贴合,一入港就恣意攘动起来。一时间衾热帐暖,被翻红浪,嗯嗯咿咿,喘咻不绝。秦汉秋提枪狠撞,次次中靶;掌揉白臀,重重碾搓。陶献玉腰胯高撅,腻声叫唤;穴嘴啜合,狂吸猛咽。两人在被里上下翻滚,一个动作大了,被子给掀到一边,露出光溜溜两具身子。秦汉秋刚猛,小少爷白胖,上下叠在一处,你嗯我啊,你哦我哈。待泄的一回,两人觉得不爽利,又换个姿势,再度糙起来。之前二人使用的,乃最常见最便利的“贴烧饼”势。目下摆弄出的,却是俗称“跨小凳”的,乃陶献玉跨坐在秦汉秋身上,将那吊由下往上吃进肚里,上下颠摇使劲。只见陶献玉把个鼓鼓白白的!撅着,做个上茅厕登东的姿势,对准秦汉秋的擎天一柱,慢慢往下坐。这一遭不比之前由秦汉秋主动戳进来;此回小少爷自己将东西往里吃,肚肠内空虚的一道,随着自家动作,渐渐填饱塞实;最后一个打桩子往下一坐,扑哧一下,肉虫净净地进了洞,直直顶到胃下。小少爷骇了一跳,道:“相公,你肉虫被我吃掉了哩!”秦汉秋就道,“你悠着点儿,别栽下来!”小少爷摇一摇身子,肚子里满满当当,不禁喜笑颜开,逞着一脑门兴奋劲儿一颠一坐,上下跳荡,摇摆起来。他一颠之时,肉虫离去,一坐之时,肉虫驱进,起落之间,肠肉受激,生起满壁的快意的小火花,一路次拉兹拉烧到他脑门儿上。如此,小少爷更加兴奋了,手舞足蹈得颠地更疯;他只觉肚内燃起顶惬意的一团小火,再加几把柴,他就能融化! 秦汉秋逍遥地躺着,也觉痛快。他见小鹌鹑痉挛一般在上面卖力颠摇,嘴里呜呜呼呼短嘘长吟,小胳膊小腿眼看着就要抽筋,简直笑歪了嘴。瞅着一个当儿,小少爷正是往下坐的时节,秦汉秋猛地一个打挺,肚腹向上顶去,堪堪跟陶献玉的势头撞在一处。两厢受力,那吊直直又往肠内深处吃进半个头,惊得小少爷“咿嘤”不定,手臂乱晃几下,往前一扑,倒在秦汉秋身上。“坏相公又做甚么戏弄我!”陶献玉娇声叱道,啪啪打了秦汉秋几下。秦汉秋大掌握住他的手,一手一个,轻轻捏去,道:“我扶着娘子摇,可好?”当即两个便手牵手,股对股,你上时我下,你起时我落地顶弄起来。这一下又是一场鏖战,两人均是积蓄了多日的情火体力,发起兴头来便没个约束。秦汉秋惯于长力,饶是自下而上发劲仍旧势头可畏,不减精猛,足足在陶献玉肚里丢了三次;小少爷后茓里纳了三大股浓精,仍摇着个!去挑逗秦汉秋,嘴上叫着“肉虫肉虫可别软!”挺着自家的胖肚皮和小粉奶儿,呜呜啊啊乱叫一通,最后一头栽睡在他相公身上。 陶献玉累得不轻,哼哼唧唧地趴了一会儿,咬蚕豆似的将秦汉秋的乳珠咬上片刻,就嚷起来:“累死人!”秦汉秋回他:“我还从下往上动呢,不比你更累!你自己力气小,身子胖,人又懒,怎的不累!”小少爷斥他:“你又嫌弃我!”“想糙屁股就别嫌累!”陶献玉哼哼几声,又叫:“冷哩!让小梅子来烧火盆!”秦汉秋让他钻进被中,自己披了衣衫,将铜火盆端来,又打一盆水给小少爷洗屁股。陶献玉被热水擦得舒服了,啊啊发出惬意的叹气,被秦汉秋一巴掌打到臀上:“我侍候你跟侍候儿子似的!”小少爷嘻嘻笑:“儿子就儿子!”秦汉秋不跟他犯浑,自己也洗了,呼小柯子送些饭食来。须臾,小柯子将吃的端来,看到小少爷一副春花绽放神气活现的模样,心里暗笑。吃饭的当儿,小少爷手里攫一根老鹅翅膀,叨叨地讲起家里克扣他月钱的事情来,边嚼肉边愤然:“我如今连百味斋都没得脸去了!沦落到向小麻子讨香糕吃,还要问小柯子他们借钱,真真气煞人!”秦汉秋听了,就道:“这又值得气了?”伸手扯过包袱,拈出两锭纹银,递给小少爷,道:“小娘子接着,回头将小柯子小梅子的欠银给还了。”瞅着掌心上的大银元宝,陶献玉眉开眼笑,“咦!阿秦,好相公,你打哪儿弄来的大元宝!我这下又可以上百味斋买糕饼了!”又是拿手抚摸又是拿牙啃咬,小嘴乐成了个花骨朵。秦汉秋道:“抢来的偷来的!你没胆儿就别用!”端着蓝瓷碗呼啦啦下饭。小少爷一撅嘴:“你才没胆儿!我明儿就逛大街买东西去!” 秦汉秋扒了几口饭,又想起一事,扯过另一个包袱,取出纯白兔毛围脖和帽子,丢给小少爷,“小鹌鹑,你试试!看合不合身!”小少爷正在嘎咕嘎擦地啃老鹅骨头,吸吮里面的骨髓,闻言眼睛一亮,登时就要把白绒绒的漂亮东西揽到怀里,却想起手上的油,抓过抹布,仔细地挨个揩手指,又将手在自家衣衫上抹了抹,这才咧着嘴将围脖套上,帽子扣上脑袋。床头有个小方铜镜,小少爷登登爬过去,看见自家白润可爱的头脸因着纯白细兔毛饰物变得更加白嫩可爱,当即就“嘻嘻嘿嘿”地笑出声,然后拽着秦汉秋要他评价好不好看。秦汉秋见陶献玉戴了两样东西,愈显娇肥呆憨,便竖起大么哥,“能不好看吗?跟小贵妃似的!”把个小少爷夸地抖腰扭屁股,饭也不想吃了,只抱着个镜子照来照去。 不一晌,正屋的人来到,小少爷又跳下床在更多的人面前展示。小柯子小梅子齐声说好,戚宝花甚至表示,赶明儿制出桂汁香来,要头一个请陶小少爷品用,因为小贵妃合该使用清雅高洁的桂汁香。戚大海也跟着起哄,大惊小怪地夸赞陶献玉穿上这一身,居然苗条了不少。陶献玉就不干了:“你自己长得大狗熊似的,还说我哩!”戚宝花就站在小少爷这边,说小少爷胖一些才存得住富贵气。那边戚大海就噤了声,挨到秦汉秋边上,将采花贼捉住了的事说了,讲着讲着就提起郑岚之的名号来。 “小秀才如今发达啦!他攀上林世卿那根老树枝,明年秋季估计就自己做官老爷啦!” 秦汉秋就道:“这个暂且不论,采花贼一捉住,你岂不是就要回江都?” “我不走喽!我马上递个辞呈,就在这里找个事情做做。” 秦汉秋又问:“我的事怎么说?衙里有什么动静?” 戚大海道:“最近银贼的事闹得凶,你倒没人提了。我劝你跟小鹌鹑安心过日子好了,这里知道你的不会去说,不知道你的谁管呢!” 秦汉秋没言语,他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可又想不起来。那边陶献玉戴着两件新物事,仍旧得意洋洋走来走去,受着众人的夸赞。他近来是真正添了斤两,却也因此显示出一些份量来;整个人敦敦实实,肉肉乎乎,裹着白色兔毛,负着手踱方步,好像真的有那么点威严哩! 第四十二章 一大早,戚大海就出门了。姑妈带着四季青顺利归来,这意味着秀珠妹子的忙算是帮成了。他们俩有言在先,一旦事成,秀珠妹子就是他戚大海的大娘子了!眼见着就要迎娶端庄能干的陶大小姐进门,戚大海的人生霎时间变得明亮可喜。他不去想四季青回来是一,桂汁香制成且是二,陶一彩在余怀县稳住阵脚才是那最终的三,只道此次抱得佳人归,实为人生一大快事。早上他揣了块大饼就出了小歇水巷,预备先到陶一彩去报喜,再上衙门辞去差事。天是真正的冬至前的冷天,戚大海转出巷口时,蓝墨水般的东方刚刚起了白亮,而幽蓝西天上还钉着一二疏星。街面上行人不多,起来动静的都是做生意赶早市的买卖人家。 直到过了将军庙,天上的蓝才逐渐西退,东方铺出了如丝纤云,点染似的漫上橙红的光来。戚大海一边走一边扯着干烧饼啃嚼,拖着身大袄跟门神似的在街市上穿行。刚想折上去陶一彩的横街,耳边就听得有人叫“戚兄!”。戚大海循声望去,原是衙里一起做差的同僚,诨号叫做“魁二”的,正坐在一个摊子前面捧碗进膳。他走过去一瞧,呵,这魁二正在喝辣子菜汤——一锅各色蔬菜水煮勾芡,抛下葱蒜诸齑,以干辣椒酱混拌;干冽冬日喝上一碗,正是暖胃烧心,生汗驱寒。戚大海正啃烧饼啃得嘴涩,见状也冲店家要上一大碗辣子菜汤,跟魁二同副座头坐下,吃喝起来。 魁二打探似的问他:“戚兄这么早就上衙里去?采花贼人已下监,没咱们的事,戚兄可安心回江都府了。”戚大海扯一口烧饼,喝一嘴辣菜汤,道:“我不回去了,正准备就地找个差事做。”魁二便问何出此言。戚大海也不避讳,呜呜噜噜把将要迎娶陶一彩掌柜的事说了,颇有些得意。魁二就忙不迭道喜,又道:“那戚兄准备何时就不去衙里了?”戚大海道:“我打算今日跟他们支会一声,就撒手不管了哩!”“那得跟捅你一道来的江都的同僚讲去呢。”戚大海道:“他们人都还在,我一会儿就去找他们!”魁二忽得皱眉:“我听闻你那班同僚急着回江都,说是江都府出了急差,要紧调人回去,戚兄要有话,趁早就要说!”戚大海惊道:“我怎不知这事?还道能在这里盘桓数天。”“昨儿半夜驿马送来的官信;指不定你们今日就要回去!”戚大海急急灌下辣菜汤,呛出两滴眼泪,站起来就道:“我马上到衙里去!”魁二也跳起来,“我跟你一道!” 与此同时,小歇水巷后院的小抱厦里,一大一小两种鼾声正交替鸣和。大点的声音是秦汉秋的;他睡得不甚踏实,因为他总以为自己漏过了顶重要的东西,却又偏偏想不起来;一晚上的睡梦中就这么浮浮沉沉地怔忡着。陶献玉却是数十日来头一遭睡得沈实香甜;他相公回来了,他糙得了好屁股,他又从相公那里一下子领了两大锭银元宝,这意味着他还了小柯子他们的债后,还有好多余钱;他可以上百味斋去,上广延楼去,上成衣铺子去,顺带到甘府去炫耀一番——最最重要的,是要穿戴上他的兔毛帽和围脖,看不把小麻子给嫉妒死!他的亲亲相公带给他的兔毛衣饰,洁白无瑕,又柔又软又暖和,大家都夸他赞他是小贵妃哩!昨晚临睡前,陶献玉带着一帽一围脖抚摸来去,就是不肯褪下,被秦汉秋抓了后领,一拉一扯,连人带东西给扔到床上。小少爷顾不得哭泣,连忙爬起来去看东西坏掉没有,弄脏没有,小心翼翼将东西叠好,守在枕边,然后挺胸叉腰地冲秦汉秋“哼咿哼咿”地示威,一连叫了七声“坏相公!”,才赶在秦汉秋要揪他耳朵之前,一骨碌钻进被窝,将屁股裹实了,又忙不迭压一压枕头——枕头下面藏着他新得的元宝,这才露出两只圆眼,贼溜溜偷窥秦汉秋的动静。秦汉秋自然并不打算真的跟他计较,小少爷就更加高兴起来。他相公上床后,又腆着脸钻他相公怀里打滚,吮着大么哥撒娇扮痴,说些“小鹌鹑想死相公了哩”“小鹌鹑把小柯子打了一顿”之类的话。秦汉秋故意问他这些日子都吃了哪些好东西,长了几斤膘,被小少爷“咿嘤咿嘤”敷衍过去。两人撒着手脚在对方身上乱摸胡蹭,直闹到一二更交尾才一个仰面,一个俯卧,哝哝噜噜地睡了。 秦汉秋担着心思,东方的白亮过了中天时就没了睡意,睁开眼四下一逡,见陶献玉兀自撅着屁股抱着枕头一角睡得酣然。他心道自己娶了个呆小娘子,拿手过去就着小少爷那副肥圆屁股摸捏几把。不料扰了小少爷清梦,陶献玉“嗯嗯呜呜”发了几声不满,屁股跟着摆了几摆,意示别来打扰。秦汉秋嗤笑一声,只想把小鹌鹑拎将起来,抡上几抡,看他还嗯嗯呜呜不;却是不真的动手,被子一掀下了地,自顾进院子梳盥用膳。 戚宝花也是个惯于早起的;昨夜小柯子小梅子道了别回去后她就挨到自家床上歇夜了。比起之前的风餐露宿,自家的床铺便觉得着实温柔可亲。戚宝花坐在灶前烧热汤,想着她那侄儿必是上了陶一彩报信,她只用将桂汁香赶制出来,以后便可在陶一彩大施拳脚。至于那个林不林的大商贾,根本不足为虑。 这个时候,前院有人叫门。戚宝花慢悠悠走过去;几十年来她做了女光棍,老姑婆,独独觉得做胭脂铅粉给自己带来莫名的乐子。她自己不适合抹这抹那——她不管怎么抹都抹不去躯干上的夜叉气息,她却爱看其他人涂抹打扮。那些年轻的男女,不都是要用她做出来的东西的吗?因此,戚宝花就觉得自己并未被完全撇开去,不仅没被忽略,反而她还很重要。这点重要令她对自己满意;这不陶一彩的掌柜伙计如今都指望着她了吗? 戚宝花觉得前路不仅不灰暗,反而隐隐地泛出些光彩来,而这光彩,跟那个林不林的大商贾有关,说到底,还得谢谢那人哩!她徐徐开门。一个年轻而面目普通的伙计打扮的人立在外头。那人看见她,似乎惯熟了一般,只微微欠身,打躬道:“我受戚捕爷吩咐,来请秦相公去铺子一趟。”戚宝花侧头一愣,“你是陶一彩的人?”那伙计答道:“正是。”“嘿,他不叫我去,光叫秦汉秋去?”那人微微一顿,便道:“唉,戚捕爷这么说的。”戚宝花就皱眉,她的侄子今番唱的是哪一出?秦汉秋是可以随随便便到大街上晃的人么?她又看看那伙计,平平常常的样子,倒没哪里让人讨厌。可这人要不是陶一彩派来的,那会是从哪儿来的呢?戚宝花又问:“派你来的人还说什么没有?”那人就抓耳挠腮道:“唉,没别的。”戚宝花狐疑,却找不出纰漏,只好道:“你在这儿等着!”然后径去后院寻秦汉秋。她往后面走,就没瞧见那伙计冲左右两旁一点头;来的不止一个人。 秦汉秋正赤着上身练腿功。戚宝花步子有些急,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就道:“你说,大海会找你做什么?是不是有点蹊跷?”秦汉秋拧眉不语,他觉得从昨夜到现在的预感一点都没错,谜底就在眼前。他知道事情要糟,却不想先惊动老姑婆戚宝花;再说,万一真是戚大海着人来请他呢?他心里仍留着一线转机的希望。他决定看看去,如果真是官府的衙役,他一人跟着他们走就行了,小鹌鹑跟戚宝花可要得保住! 他套上夹衫来到前院,刚跟那伙计打扮的人照个面,他就知道:戏唱完了!那人是谁呢?正是他在江都府的一个同僚,叫做李仁生的,平日里并无太多来往,想不到今儿却是来诱捕他的!李仁生见了秦汉秋,仍是不动声色,做着伙计的礼仪,拱手道:“秦相公?戚捕爷正等着你呢!”秦汉秋心道:戚大海也被扣住了!那是威胁他,如果反抗不去,便拿戚大海开刀的意思。戚宝花跟了来,问秦汉秋:“没什么问题?”秦汉秋只好沉住气:“没啥事儿,我看看去!”跨出门扉,一眼瞧见院墙之外,阴影下面,站了一溜缉捕快手。全都秃鹫似的,悄无声息,专等着一声令下,入院拿人了!戚宝花要出来,被秦汉秋给挡回去,“外边冷,你回吧!”回去好好哄哄小鹌鹑,那小子要知道了还不晓得闹成什么样呢! 戚宝花一步就跨了出来,紧接着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李仁生依旧和和气气地,“老大娘,您还是先回屋呆着去。您不用急,您窝藏逃犯的事,衙里是知晓的,今儿我们只捉秦汉秋,等到后边,差不离就该轮到您了。”戚宝花瞪着眼瞧李仁生,沉着嗓眼道:“戚大海呢?”“他早就被衙里扣着了,还是他叫我们来这儿寻秦相公的。”“胡放狗屁!”戚宝花骂了腔。李仁生不理她,只拿眼去看秦汉秋。秦汉秋对戚宝花道:“小鹌鹑,就拜托你了!”然后就对李仁生道:“走吧!”李仁生道:“你我虽为昔日同僚,今番可疏忽不得。”便令左右给秦汉秋上手杻枷具。戚宝花仍瞪着眼,咒骂道:“个瘟尸小子!先前骗你老娘!”李仁生当作耳旁风,催促把秦汉秋押到县衙。秦汉秋舔舔嘴唇,跟着走了,临别向戚宝花使一个眼色,要她稳住阵脚。戚宝花岂是这样的人呢?瞪着眼看着原本一巷子的人呼啦啦退了个干净,她这才一拍大腿,“大海和秦汉秋都给捉去喽!霹雳神仙哪!”然后拔脚往后院跑,一头撞进小抱厦,一把将陶献玉从被窝里拎起来,喝道:“小肥鸟儿,你别再睡喽,你家相公叫人给捕去喽!” 陶献玉正是睡得流涎盈颐,鼻息酣沈之际,冷不丁从暖和的被窝里被人扯起,耳边响起一声炸雷,听得一句话,似乎不是什么好话,一双圆眼懵懵懂懂地眨巴。半天,嘴巴一张,打一个呵欠,喷出一股隔夜的酸气,熏得戚宝花当即松了手,倒退一步,扇着手掌道:“大海也被捉去了!这下可好,你们姊弟两个都等着做寡妇吧!”陶献玉却是已经爬回被窝,将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支着个脑袋。他这回听清楚了,这母夜叉说自己要做寡妇!“怎么了哩?相公哪儿去了?”小少爷正是瞌睡的时节,被人叫醒,很是有一肚子起床气要发泄的;可惜戚宝花不比小柯子,他敢打小柯子,却不敢轻易挑战戚宝花——这老太婆跟她的大狗熊侄子,都是横肉鼓鼓阔背圆腰的模样。小柯子是软柿子,他们是硬石头;陶献玉只有捏软柿子的本事,见着硬石头就不得不老实。戚宝花道:“你家阿秦被捉去县衙啦!”便将方才诱捕之事描述一番,末了,瞪着老眼看陶献玉:“嘎!你还不起床,相公没了还在睡大觉!”陶献玉半懂不懂的,拧着小眉毛问她:“就在刚才,相公被逮去了?”戚宝花点头。小少爷声音高起来,“你个老大娘白长这副身架子!他们捉相公你怎的不拦阻哩?”戚宝花老脸微红,“个小肥鸟儿说的恁的轻巧!他们十来号人,你叫我鸡蛋去跟石头碰?”又撇嘴叉腰地,道:“还说我!你是他娘子,你方才做什么来着?蒙头睡觉?” 陶献玉被戳了一下,气得咬住嘴唇。他才不要跟这个母夜叉多叨叨,他要亲自去打听消息。昨晚他还跟秦汉秋高高兴兴糙屁股来着,怎么一睁眼人就被捉去了呢?多么不合情理!陶献玉因着这份突然的不合情理,而不相信戚宝花说的事。他一言不发穿戴起来,胡乱抹了把脸,漱了漱口,然后一丝不苟地将兔毛帽和围脖端端正正地戴上。揣上秦汉秋给他的两锭银子,陶献玉狠狠朝戚宝花撅了撅嘴,就迈步往门外走。戚宝花一直叉腰站着,见他走动了,才一拍手道:“小肥鸟儿,我也上陶一彩去!” 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在早市上疾走。两人都不说话,陶献玉是方才受了戚宝花言语挤兑,心里有气不想搭理;戚宝花却是愁得不知说些什么。还没出小歇水巷,两人的距离就拉开了。戚宝花惯于行走,一步跨去,是小少爷的两倍有余,走着走着扭头一看,小肥鸟儿不见了,赶忙转身去找,却见那小鹌鹑正低着头,拼命地想走快些。两条小腿蹈得还算迅捷,无奈人矮腿短,蹈着蹈着仍是拉在后面。陶献玉沉住气,想要凭一己之力努力追赶,额上也见了汗。戚宝花叫了出来:“噶!你走得忒慢!”大步赶回,走至人前,长臂一落,将小少爷后领抓起,往背后撂去,“我背你走!你抓紧喽!”小少爷被当街给人扯了后领,肚里更加添气,嘴上嚷着“不要你背!不要你背!我自己走哩!”双手却已经攥住戚宝花的衣服,胖蛤蟆一般伏在戚宝花背上。戚宝花掂掂份量,“你这个冬天都吃了些什么!”扯开步子,依旧如飞。陶献玉回他:“你管我吃些什么!”紧张兮兮趴在上面,心里十分庆幸有了个不花钱的人力轿。 然而陶献玉不是个好侍候的主顾,他呆在戚宝花背上,端不住姿势,一个劲儿地往下滑溜,落了一寸就大喊:“了不得!要掉了!要掉了!”手上渐渐无力,跟个大秤砣似的勉强挂在戚宝花身上。戚宝花就只好腾出个手来托着他屁股,将人一颠一颠重新提上去。然后就抱怨:“你就不能抓紧些!”小少爷嘴头子向来是顶利落的,“你就不能走稳些!”于是早市上的众人就目睹了一个悍猛老妇背着个胖小子大步前行;老妇脸有怨气,胖小子却是一副百无聊赖的卖乖相。 与此同时,陶秀珠正坐在陶一彩后堂里,端正的肩膀微微塌陷下去,对面的陶白是一脸大祸临头之色,老头儿陶寿将自家胡须捻了又捻,眼睑始终下垂着。秦汉秋在日出之前就戴枷被押往县衙,路人所见,衙里有话,告示也被揭了去;陶秀珠初闻此事,顾不上避嫌,打轿就往衙门口守着,树荫下望过去,果见秦汉秋被两边包夹着过来,不自觉得就往阴影里躲一躲。秦汉秋落网,在哪里?多半是小歇水巷的戚家。那里还有谁?戚宝花,戚大海,还有献玉……陶秀珠咬了唇。那他们是不是也将被看作协犯对待呢?不知道,毕竟未将人一道捉来。那陶一彩会不会有事呢?难保。这下该如何是好?陶秀珠觉得脊梁骨有点撑不住似的,想要萎顿下去。衙门口拥了些看热闹的百姓,新的犯人总是值得看一看的。指指说说的,半天才又去行自己的事。陶秀珠立在风口,一转头,瞥见天边殷红的明霞,眼睛晃了一下。朔风抵着她的后背,隔了披风也觉出冷意。她略有些木然地上轿,起轿时才想起来问自己:衙里是怎么知道秦汉秋在小歇水巷的?落了轿帘,她一个人一个人地琢磨,知道秦汉秋跟小歇水巷的,都有些谁?谁能走漏了消息? 这么一路想着,她回到陶一彩,跨进门,差点绊一跤,陶白媳妇儿见了,可怪地瞧她。陶秀珠没理会。她召来陶寿跟陶白,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全讲了,包括献玉跟秦汉秋的事。她原来还在这方面那方面地隐瞒着,如今没必要了。讲完了,她塌了肩膀,瞪着对面的二陶。她是在向旁人讨主意了。陶寿是知道秦汉秋的,只是小少爷跟这汉子的私情,却是头一回确闻;这是值得注意的,他这么想,因为他正在思量走漏风声的人,极有可能就是这个不成器的小少爷陶献玉!陶白听了,有点啼笑皆非,脑筋转一转,就道:“先派人上小歇水巷打问下情况吧!”陶秀珠才一拍桌子,“对!我这是成了无头苍蝇了!”扶额正想叫个人进来,外堂里就一阵响动,“哎哟!小少爷,你怎么让戚大姑婆背你来啦?”陶秀珠一下站起来,“是献玉!” 陶献玉趴在戚宝花背后进了陶一彩,看到亲热迎上来的陶白媳妇儿,跟一干眼熟的面孔物什,就觉得亲切,跟回到娘家似的,屁股一挣,双脚着地,指着戚宝花就冲陶白媳妇儿道:“这夜叉吓唬我哩!我来找阿姊问问事情!陶婶儿,你去给我弄份早膳来,我奔了一路,肚子可空虚!”戚宝花纠正他:“是我背了你一路,跟小猪似的,肚子该空虚的是我!”陶献玉立刻撅嘴嘟腮,那眼睛去乜戚宝花。这时陶秀珠三脚两步掀帘出来,看见陶献玉,先是道了声“献玉!”然后奔上来,抓住小少爷的肩膀,好好地看了看弟弟胖乎乎的脸蛋。戚宝花见了她,问一句:“小秀珠,大海和秦家侄子都……”后面没说下去。陶秀珠张了张嘴,招呼道:“进来说!” 后堂里坐了一圈人。除了陶秀珠陶寿跟陶白,陶献玉正就着酥油烧饼喝鸭肉米粥;戚宝花抚着膝盖,咬一口大饼,看一下众人。戚宝花将早上官府来捉秦汉秋的情形大略说了,陶秀珠将她在衙门口的所见讲了,大家一时都没出声。陶献玉萎顿了,这下错不了了,他相公真的是给下了牢。犯了杀人的重罪,砍头是一定的了。消息确证,他仍旧茫然,成亲不久就得做小寡妇,实在是个重大打击。他好不容易弄到手的亲亲相公哇!仿佛慢了半个拍,小少爷此刻才涌起股恐慌,凭哪门子他得做小寡妇哩?他再上哪儿找第二个个英明神武糙得好屁股又给他大元宝兔毛围脖的相公哩?不错,秦汉秋顶爱教训他,时常打他屁股,可毕竟不是很疼,等到他屁股上的肉再厚上一层,就更加不觉得疼了;打几下就打几下,他还是划算的。可如今呢?陶献玉嘴里装着半口粥,不期然地哼唧起来,眼皮一眨,就落下两行泪。这一声哼唧,打破了众人的沉默。 “哼咿,哼咿——”小少爷咧开嘴,拿手背去抹眼泪,“阿姊,你想想办法,我不要做小寡妇!”话一出口,陶白陶寿吸了口气。这小少爷,还真的耍起汉子来?陶秀珠照旧顺着先前的思路,想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耳中听见陶献玉的哼唧,就问:“献玉,你莫不是法螺吹的大了,将秦相公的事说出去了吧?”小少爷心里咯!一下,嘴上却硬:“怎么会哩?我能害自己相公?”“你自是不想害,却拦不住你小嘴皮子痒痒,如走水的槽啊!你是不是向甘荃说起过?”小少爷根本想不起自己向甘荃说过关于秦汉秋的哪些了,只是一味道:“没有的事!”陶秀珠暗自叹气。陶寿开口了,“这件事会不会跟林世卿林老板有关?”“啊?”戚宝花停止咀嚼。陶秀珠却心底恍然,她怎么就没想到呢?秦汉秋归来第二天就被捉住了,岂不是早就有人盯上小歇水巷的戚家小院儿了?陶献玉也听得仔细,“这,这跟那老泥鳅有什么关系?老泥鳅为何要去害阿秦?他想拿赏格?”陶秀珠转过脸来,“献玉,你认识林老板?”小少爷呆住,一对圆眼也止了转动。他不爱动脑筋,但不代表他不能动脑筋——他隐约知道哪里出岔子了。陶秀珠不放过他,“献玉?”小少爷感到众人的眼睛都盯住了他,他被包围了。他想使出撒泼打滚的杀手!来,四肢却沈得很,脖子也有些僵硬。众人见他不答,仿佛就认定他是那个不成器的漏风者,用看待叛徒和害群之马的目光瞟他,饶陶小少爷长了一身小膘,仍旧被刺痛了。 “哼咿,哼咿——”小少爷受不得逼迫,嘴巴一咧,哭了起来,眼泪源源不断往下淌。陶秀珠皱眉,戚宝花也皱眉。果然是这小肉丸干的好事!戚宝花很想大掌挥动,这么扇过去,鼻孔里喷着气儿,却是没动作。陶秀珠连叹气都不想叹了,只是道:“说吧,你什么时候见的林老板?到底对他说了多少?”陶献玉抹着眼泪,将那晚跟甘小少爷去广延楼会见林世卿的事情说了,说的抽抽噎噎,有气无力的。中间提起郑岚之的名儿,戚宝花就“咦”的一声,“怪不得!”三陶忙问何事,戚宝花道:“你们不知道么?那个郑岚之以前跟秦汉秋有过一腿!”陶寿陶白又是吸气;小少爷却是一声惊叫“你说什么!”拽着戚宝花的膀子,眼睛瞪得老大,“相公跟那小骚师爷有一腿?!”戚宝花扯回自家膀子,“秦家侄子没跟你说过?我当你知道。”小少爷道:“我只知道他跟一个郑小秀才有一腿!”戚宝花笑了,“小肥鸟儿,那郑小秀才就是如今的郑小师爷呀!”陶献玉半张着嘴,呆若木鸡。 陶白有些糊涂,“小少爷又怎么会跟林老板和郑师爷说起秦相公来?”众人又拿眼去看陶献玉。陶献玉蔫头耷脑,半晌才道:“大概他们看到了我的小阿秦。”小阿秦?陶秀珠蹙眉寻思,那个木偶?!戚宝花也明白过来,突然觉得好笑——栽在个木偶身上,能不好笑么!陶寿也跟着反应过来了,他出言向陶白解释小阿秦是个什么东西。戚宝花嚷的声音很大,“这下还不清楚?不管郑师爷跟姓林的哪个认出来那个木偶,他们就会问献玉木偶的来历。郑师爷在衙门当差,又跟秦相公有过私交,怎么的也能揣摩出来。他一知道,姓林的还会想不过来么!很清楚,就是姓林的背后使诈,圈去咱们这儿两个人,好叫你们交出陶一彩!”陶秀珠也想到这层,她问:“那个郑师爷呢?他跟林世卿是一伙的吗?”陶寿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取决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之前跟秦相公交情如何。”这话落到小少爷耳里,尤为嘈杂。“还能什么交情?不就是糙屁股的交情!那个臭阿秦屁股糙的这么好,他念在这个份上,就不该跟那老泥鳅是一伙!”这话说的有些莫名,众人都没作声。陶献玉却是气哼哼的,也不哭了,也不抽噎了,肚里燃起闷火,小眉毛狠狠地扭曲着。 我道那个小师爷哪里古怪!原来是跟阿秦糙过屁股的!渐渐想起秦汉秋夸赞小秀才的话来,什么屁股滋味好啦,什么长得美貌啦。小少爷见过真人,如今想起那些赞词,简直妒火熊熊,瞬间燎原。他也不听其他人说些什么了,烧饼一丢,抱着胳膊咬牙切齿。然后他就想到,秦汉秋这次入狱,倒是能常常跟小师爷碰面了。小师爷说一声,或提审,或探监,待到支开巡卒,两人相对,还不是摸摸扯扯,想怎么糙屁股就怎么糙屁股?嘎!这么因公徇私的如意算盘,大约在广延楼就开始打起了!小少爷气得发癫,嘴巴撅到鼻尖上,一大口烧饼咬到嘴里,嚼的咕咂咕咂。 第四十三章 秦汉秋身陷囹圄。此时此刻,他正坐在牢房木板上,皱眉思索。他这间牢笼两面是石墙,两面由粗壮铁栅围起,其中一面石墙顶部,有一个方窄的窗格,透出白晃晃的天色。隔着一溜铁栅,隔壁还有两间牢笼,目下都空着。因此,秦汉秋现在是一个人被关在衙门的后牢内。另一面铁栅之外,就是一条长而黑的甬道,大约一个时辰前,他就是由甬道而过,被狱卒送进来的。狱卒走后,只留给他一碗陈水。秦汉秋在木板上坐了一会儿,就思量起他被捕时,李仁生说的话来。李仁生说,是戚大海让人上小歇水巷来捉他的。这话可以有好几种理解。李仁生暗示的,大概是戚大海主动地,或者被动地将他告发了。秦汉秋不太相信这个暗示;他更倾向于,戚大海也是跟他一样,被引诱着说了出来,然后自己也被捉了。他也可能什么都没说,就被李仁生他们绑了手脚,之后李仁生又被派遣到小歇水巷来拿他。那么这样一来,衙门很早就知晓他藏在小歇水巷,消息就是由第三方提供的。这个第三方会是谁呢?秦汉秋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他记起昨夜他在戚家后坡看到的脚印。恐怕跟这不无关系吧! 然后他又想起戚大海来。既然眼下他是一个人被关在这儿,可见戚大海被关的就是另一个地方。他们二人被分开关押,自然是衙门里出于防止串供的考虑。秦汉秋往后一仰倒在木板上,转着肠子想衙门接下来会干些什么。他自己没什么想头了,杀人偿命,不在话下。就不知戚大海会遭什么罪?要是连累到戚宝花,小鹌鹑和陶秀珠,那就……秦汉秋开始叹气。他想起,若是他被砍了头,小鹌鹑会怎样呢?若是小鹌鹑也被下了牢,又会怎样呢?那个要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糙好屁股的小少爷,娇滴滴泼辣辣每日睡到接近晌午才慢吞吞爬出被窝的肥鹌鹑哪是能经得起牢狱之灾的料?恐怕一听到他被捕的消息,就直着脖子哭嚎了。脑中想起前一晚陶献玉坐在茅草檐下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秦汉秋摸着下巴笑了。这个小娘子很可爱,他并没娶错。就算他时常扑楞着翅膀喳喳叫的噪耳朵,把他惹得揍他屁股,也别有一番情趣。何况小鹌鹑更多时候,喜欢的是跟他乖巧撒欢,笑起来小鼻子小眼翘翘弯弯,抱起来香香软软;尤其那副支着小么指告诉他一些鸡毛蒜皮杂碎小事的无赖相,真是顶有趣,顶招人欢喜。他秦汉秋哪里舍得让他的小娘子也跟着遭罪呢? 秦汉秋细细聆听甬道里的动静,确认无人窥伺,从绑腿里摸出一把钥匙,挨到铁栅边,把钥匙插到锁上,缓缓转动。这把钥匙俗称“百事和合”,可启百种锁簧,乃他做捕快时从一个跑江湖的手中获得;当时就觉得,指不定哪日能派上用场。钥匙左转右转,碰到不镶嵌的齿,轧轧作声。秦汉秋就停一停,看是否被狱卒听了去。等上半晌无人过来,就继续试钥匙。搅了片刻,刮擦了三个齿舌,铁栅的大锁“笃”一声,被顶开了。秦汉秋小心翼翼将锁试着开启,咂咂嘴,再度将大锁合上。这钥匙的确派上用场了!下面,他就要筹划出逃事宜了。 而这个时候,陶秀珠正跟戚宝花、陶寿和陶白一道,神色严肃地商议对策。几个人都认为,是林世卿向官府通风报信,将秦汉秋并戚大海给捉去,意在敲山震虎,目标则在夺取陶一彩。看来若是陶秀珠不松口,陶一彩上下并陶府内外人等,都有入监的可能。陶寿枯眉深锁,道:“难不成咱们让出陶一彩,林老板便会放过我们了?若是秦相公罪行坐实,我们无论如何行事,林老板都可以将铺子攫为己有。”“先别自己吓唬自己,万一不是那林老板做的手脚呢?当前要紧的,还是派个人去县牢打探打探,秦相公和戚相公怎么样了?受刑没有?案子何时堂审?最后如何判决?”说话的是陶白。陶秀珠道:“秦汉秋在江都犯的事,可能还是要回江都府审问。”戚宝花立刻道:“那我们也要去江都?”陶秀珠道:“只能分出几个人过去,铺子里还是得有人看着,那个林世卿,一日不离开余怀,我一日都得防着他。”又回头冲陶献玉道:“献玉,从现在开始,你就给我在家老实呆着。你身为杀人犯的小娘子,千万别在风头上出去晃悠!” 小少爷一直被众人撂在一旁,备受冷落,几个人七嘴八舌讨论半天也不见来招呼他的。好在他心里头被秦汉秋跟郑岚之有过一腿这个事实气得五内翻颠,也不理会旁人。正寻思着怎样对付那个手段高明的情敌,小少爷冷不丁被陶秀珠点了名,还叫他窝在家里,就急道:“我怎么待得住哩!相公在牢里跟个骚师爷糙屁股,我就呆在家里候着?”陶秀珠一个头两个大,心道别人急的是陶一彩,就你张嘴闭口的糙屁股,如今秦汉秋在劫难逃,郑岚之何等心窍,会让自己跟一个杀人犯扯上关系?也就你成天惦记着这一层了!她开口道:“献玉,要知道,你如今也是套着个窝藏逃犯的名头,官府要来拿你呢,你就也得下牢。你想下牢吗?”陶献玉一听,更加显了呆像。他看过不少戏文小说,监牢是个顶可怕的地方,黑乎乎潮渍渍,吃的是馊馒头,喝的是掺了尿的水;还有凶神恶煞般的狱卒审问你,一不留神就得上刑,抽鞭子是家常便饭,还有夹手指的玩意儿,哎呦呦……小少爷仿佛当即就挨了一鞭子,塌了的肩膀抖了一抖;他悄悄将双手缩进袖子里去。其他人听了他的话,戚宝花摸脸,陶寿捋须,陶白似笑非笑,却是都没接茬。陶秀珠摇摇头,表示这个弟弟简直烂泥巴扶不上墙,招呼大家接着议论,将他撇在一边。小少爷眼看自己将沦落为小寡妇,却没人来看顾安慰他,嘴巴歪歪,鼻孔哼哼地,龇着一颗小犬牙,斜眼扫视众人。 他决定先回他的北院,而且说走就走。陶献玉坐着府里的轿子,窝在轿帘内,跟尊小菩萨也似。他神情严肃地吮着食指,心想他一定得把秦汉秋从牢里给弄出来,好远离那个耍汉子跟耍蝴蝶似的小师爷!至于怎么将人从牢里弄出来,他没主意。但是他不是一个人,他有小柯子小梅子跟小伍子,他们都是他的手下和助力。 北院里,小梅子正将冬日的棉被拍打来拍打去。昨日秦姑爷远行归来,小少爷欢喜无限,她心里也高兴。戚家没多余的地方让她跟小柯子住下,他们两个只好回府里来,今日还得接着去给小少爷送吃送喝。小柯子已经去备车,他们就要出发了。 可是,小梅子刚要回屋收拾,院门首的圆洞门就炸起一声哭嚎:“小梅子,相公被人抓去了!我,我要成小寡妇了!这下可要被小麻子给笑死哩!”转身一看,陶献玉已经一跤坐在地上,呜哩呜噜地流下泪来。小梅子惊呆了半晌,赶忙过去把小少爷往上搀,“少爷,说什么呢?怎么会——”陶献玉觉得自己得好好哭上一哭,嚎上一嚎,陶一彩那些人不重视他,他自己的小厮丫鬟还能不重视他吗?他一个早上惊闻两大噩耗,相公入牢狱加上情场遇劲敌,把他那副混沌无赖的小心肝震颤地说不出的郁闷、生气、委屈、伤心、暴怒。五态杂混,冲击心脑,陶小少爷下了轿子,软着膝盖勉强撑到北院门口,见到小梅子亲切的背影,喉咙一堵,瞬间哭号起来。只见他哭地脑袋一抽一抽,咧着嘴述说早上的事。小柯子小伍子闻声过来,也被吓了一跳。小柯子想的是:不好!我也是知道姑爷是杀人犯的,官府会不会捉了我去?小伍子则想:两事并一块儿,果然大祸临头了! 但当务之急是止住小少爷的哭嚎,将人先从地上给弄起来。三个小跟班连拉带扯,抓胳膊抱腿的,将陶献玉一步一挨地护送到屋里。进了屋,小梅子仍旧搀着小少爷,小伍子去烧火盆,小柯子则铺排上一些吃食。这些东西是甘荃送来的。甘小少爷念陶献玉那日到底给他舔了奶儿,丁是丁卯是卯地着人送了些果脯蜜饯来。陶献玉却是哭到兴头上,鞋也不脱,径往卧榻上扑,又是踢腿又是打滚,口中嗯哼哀唤,叫三个侍应没了辙。 陶献玉发泄了一通,有些疲累,就着打滚的姿势卧倒,扯过毛毡裹上,嘴里念念有词“我不要做小寡妇,我不要做小寡妇”,眼皮一耷一耷地便想睡觉。那边三个小侍应互相使眼色,头碰头地围到一块儿,嘀嘀咕咕地议论起府里这件大事儿来。想想啊,姑爷被人捉了,铺子又被人盯上了,可怎么是好呢?大小姐能顶得住不?要是顶不住,可怎么办呢?小柯子最为关心这个问题,府里会发生什么呢?是官府搜捕,逮人,抄家吗?小梅子胆小,小伍子则不言语。 三人正小声议论着,陶献玉一骨碌翻坐起来,瞪着双红眼睛跳将过来:“胡咧咧什么哩?去,去,给我张罗午膳去!”小伍子主动去了,留下小柯子和小梅子看着小少爷。陶献玉冲他们勾一勾手指,“你们给我过来!”小柯子吃过小少爷的亏,他最不喜小少爷冲他勾手指。然而无奈,只好走到小少爷身边去。小梅子小柯子站在陶献玉面前,陶献玉撅嘴扭脖子地做足了戏,方开口道:“如今你们可知道了,相公他真出事了,我这下怕是要守寡。阿姊和铺子里的人,都怪我哩!以后小麻子知道了,还不把嘴给笑歪!我做了小寡妇,又被人笑话,心里铁定不会舒服,免不得处处拿你们撒气。你们心中有数,到时候不要怨我!”然后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小柯子一下子急了:“少爷,你别啊!这一没堂审二没下判地你怎么说起丧气话来?” “是呀,到底怎么个事情还不清楚呢!姑爷那么生龙活虎一人儿,真能乖乖地引颈就戮不成!”小梅子道。 陶献玉悒怏道:“那相公确实害了条人命,打死了他妹夫,这还能跑得了?” 小柯子问:“那个林老板怎么回事?举报了姑爷来威胁小姐让出铺子?” 小梅子心细:“这只是小姐的猜测,谁知道是不是呢?” 小少爷扔一片青津果到嘴里,“这只是铺子的事,最要命的是那个小骚师爷,他要是扭到阿秦蹲的大牢里,引诱阿秦糙屁股,我,我……”小少爷最受不了的,就是秦汉秋跟别人糙屁股;他觉得秦汉秋那个顶好的大吊,能且只能糙他的屁股。一想到秦汉秋跟别人糙屁股,尤其是跟那个俊目流波的小师爷糙屁股,陶献玉疼得心都揪在一处,成了个死疙瘩,再多想一想,就能厥过去。 小梅子道:“少爷,那个郑师爷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下了牢的姑爷扯上瓜葛呢?他还要他的师爷的位子不要?” 小柯子也跟着帮腔。可是陶献玉就是愤恨、气恼、狐疑,仿佛已经看见了秦汉秋的高壮身子压在郑岚之白皙温软的骨肉上,两人跟蛆虫般蠕动着,尖叫着,而他被抛弃了。心里一酸,小少爷再次落了泪。 在小少爷抹泪的当儿,小伍子端着木盘进来。午膳时间未到,他拣了些菜样来堵小少爷的嘴。陶献玉神色悲苦,小眉毛垂了角,默默看了一眼菜肴,不吭声地吃起来。 三个小亲随都以为小少爷会吃不下。然而,陶献玉愈是难过,愈是好胃口。他吃了两条鹅腿,一个鱼脯,一碗米饭和一碗肉汤。 日头转昃,天色渐暗。余怀县县衙大牢内,秦汉秋跷着腿躺在木板上,等待黑夜降临。既然要逃狱,就得趁着月黑风高。这一点倒是不难,难的是出了这一道门,还有外面的门,这把百事和合的钥匙能帮他畅通无阻吗?就算开启了门!,还有衙卒巡丁呢?如何避开?将他们每一人都敲晕?如果他能顺利出了县衙,他要立即去找小鹌鹑,到小歇水巷将银子拿上,带着小娘子远走高飞……嗯,听上去就跟戏文里安排的一样。然而,问题很多。譬如说,戚大海那厮怎么办?戚宝花和陶秀珠怎么办?若是官府为难起他们来,他秦汉秋日后岂不是要寝食难安?或者,可以动员他们一起走?陶秀珠不是说过,预备离开余怀县,到别处开新铺,要破釜沈舟跟那个林老板斗一斗吗?!咕咕——秦汉秋枵腹雷鸣。他悻悻然摸一摸自家肚子;今儿中午狱卒只给他一只不甚新鲜的馒头,个儿倒是不小,却是死面疙瘩做的,无味、嗑牙。但他还是吃下去了,以前他吃过更不像样的东西。可他这么大的个头,一只馒头能支撑他多久呢?这不晚上的馒头还没送来,他已经饿了。 秦汉秋翻个身,又寻思起来。该怎样把戚大海给弄出来呢?首先,得知道那厮给关在哪里。所幸县衙的牢房都建在一处,相隔不会太远。问题是他怎样才能悄无声息不起动静。他这里是只有他一个,戚大海那边就未必。若是还有旁的犯人,扯开嗓子叫几声,岂不是万事皆休?难道为了叫他们闭嘴,也不怕麻烦地把牢里关着的人都给弄出来?乖乖,那可好!他这就不是逃狱,而是公开反叛官府了……秦汉秋突然怀念起四季青,就算没有四季青,来点迷药也好啊,可偏偏他身上的失魂药都叫那晚上给用光了!早知今日,他不是赶早地去弄些迷药来? 正苦思间,甬道里忽传来脚步声,夹杂铁链叮当相撞的脆响。秦汉秋甫一听闻,即装聋作哑,闭上眼睛,只听见隔壁牢房的门吱嘎开启,一个人走进去,之后铁栅!啷上锁,牢卒的脚步声在甬道里逐渐消失。秦汉秋心里一沈,多了个狱友,他逃狱就多了个障碍!甬道内的声音一止,他就睁开眼,去瞧那个新来的。慢慢转过头,撩眼看去——一个斯文至极,俊秀至极的官人!身上的衣服虽是脏污了些,在微弱的光照下细细打量,却是上好的缎布料子;袖口、下摆、领口,密密匝匝地绣着梅花样的暗纹;最让秦汉秋感兴趣的是,这个俊俏后生的腰间,不仅系着玉带,一侧还垂下一块如意形状的玉珏。秦汉秋头里认定这人是个公子哥儿,待看到他眉梢眼角一派春情惑意,更加觉得稀奇。难道也是个走旱路的?他坐起来,毫不掩饰地望向隔壁。这回他看清楚了,春情惑意不假,却不是他熟悉的那种,而是他小子从头到脚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不单单是对他,而是对每一个人,都是如此。那人感受到秦汉秋的目光,也毫不示弱地看过来——一双自负自傲,目中无人的眼睛!公子哥儿似乎难有这份气态。秦汉秋被人打量着,却不在意。有意思!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头? 两个人就在一片稀薄的光亮中,直直对视。秦汉秋有意将这人跟郑岚之做比较,论相貌,应是不相上下;论气度,这人胜了一筹。放在好几年前,秦汉秋会对这样的后生感兴趣,一感兴趣,就不免联想到床上去——长得这样好,糙起来滋味一定不会坏。可是如今不比往日,这些小后生的确美貌,可是小鹌鹑却可爱而有趣。在情场上,秦汉秋没有野心;既然小鹌鹑做了他娘子,便是将小鹌鹑看作自己人。那些更加撩人的可人儿们,就光看一看肥肥眼睛算了! 然而冬日的天光已尽,黑暗弥漫开来,想看也看不成了!秦汉秋珍惜目力,不再张望,想起逃狱的事,又不禁皱眉。神思漫游的当儿,对面的俊后生开口了——“想来兄台便是那个弑了自家妹夫的秦相公了?”声音低沉,配不上这副好相貌。秦汉秋不及回答,心头想起一人来,“那么你就是那个采花贼施明轩?”“正是在下。”施明轩似乎有一丝自得。秦汉秋摸摸下巴,应道:“我就是秦汉秋。”他反复掂量着采花贼一词。情理上讲,他应该鄙视甚至唾弃这个银猥的小子;他自己之前还是个捕快呢。私底下来说,秦汉秋认为凡是采花贼,都是艳福不浅风月无边,环肥燕瘦尽在掌中,比起众多只能对着一个稀松平常的婆娘拉呱的汉子,施明轩实是可叹可羡。何况施明轩又是个少有的好相貌,好的连他都忍不住垂涎;那些大闺女哪里吃亏了呢!…… 他盘坐在木板上,不想也正被施明轩精锐的眼目端详着。那目光太过透利,仿佛已经看穿了秦汉秋的心思一般。半晌,施明轩暗自微笑。“你对我可是有意?”他大大方方问道,却是将秦汉秋骇了一跳。一跳过后,脑筋飞转。这是说什么话呢?对你有意又怎的?你这么个万花丛中过的老手,还指望水旱二路都走上一走吗?前头说过,秦汉秋对风月之事没有野心。他想过了,小鹌鹑的确闹腾,但做他的小娘子却是刚刚好;他搂着个肥鹌鹑睡觉,就跟腊月里抱着棉被一般踏实舒服。他不是不喜欢更加俊俏的后生,可这么些俏后生肯老老实实做他娘子跟他过日子么?秦汉秋看出施明轩的自得自傲来,他识得这份神气。想当初,小秀才也常常这么睥睨着看人;小秀才跟这个小银贼原是一个道上的。秦汉秋懒得说谎,于是道:“对你有意又怎的?我没那个金箍棒,揽不来瓷器活。”施明轩哈哈笑了起来,肩不动臂不摇的,仍旧要维持着风度;秦汉秋冷哼一声。一会儿,施明轩道:“我哪里摧花摧草了?都是那些小娘们自愿的!而且,即便如此,我的东西启是随便什么小娘们儿能消受得了的?”说罢嗤笑一声。 这话说的隐晦,秦汉秋听得好奇。“这个……难道你的黄龙从未入洞?”他忍不住问。施明轩笑吟吟地,“你说呢?”秦汉秋瞪了眼睛,“那……那怎么会——”施明轩声音低沉而暧昧,“破瓜的方法有很多种……”秦汉秋低头琢磨,“据闻你是用银蛊。”施明轩沈了脸色,却是更加自傲了,“我给那些小娘儿们破瓜,原就是要检验银蛊的功效。真真好笑,那些小娘们儿一个个表面羞答内里急切,传出去却是我强逼她们的了!”“你没事养银蛊作甚?”施明轩吊了眼梢,“我就爱摆弄这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儿,秦相公也是看我不惯了?”秦汉秋心道,我还真是看你不惯!你来了我还怎么逃出去呢?施明轩见他不应,很不客气地“哼”了一声。秦汉秋决定跟他套近乎,于是继续问起银蛊的事,“我是不大明白,你是怎么试验银蛊,又是怎么给那么闺女破的瓜?”施明轩想了想道:“用中空的器物导入蛊虫,进入膣腔便是。蛊虫一入,骚痒难耐,非捅杵抽捣不可。”秦汉秋问:“什么中空的器物?你不是不肯用你的小黄龙么?”施明轩道:“萧笛之类呗,还有——我的黄龙可不小,是那些小娘们儿配不上受用它!”他为秦汉秋的口误而微恼。秦汉秋心道,不小就不小;这个配不上那个配不上的,顶好日后你就自家吊捅自家的屁眼玩儿,这才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肥吊不捅外人眼! “然后呢?你就将那些闺女破了瓜?蛊虫不是还在里面,她们不是一直痒痒下去?”他问。施明轩靠了墙,满不在乎道:“我只想看看蛊虫的效果——她们自然要一直痒痒的,不过她们的父母会将她们赶紧许配人家,这不就遮过去了么?”秦汉秋嘿然,“你用萧笛放蛊虫弄她们,她们也肯?”施明轩微笑:“秦相公,不是连你头一次见我,都对我很有意吗?”秦汉秋默然。是啊,谁叫人家是美少年呢?人长得美,就是无往不利手到擒来!秦汉秋不准备跟他计较这个。他又问:“你方才是受审去么?你可是比我先被捉的。”施明轩道:“可不是!官府就是烦人,我都承认各条罪状了,还抖抖索索颠三倒四地提问,要不是我想休养一段时间,早两袖清风地飘然离去了!”秦汉秋惊奇道:“怎么?你还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施明轩嘴角噙了含蓄的傲慢的笑,“要不秦相公以为呢?”秦汉秋不言语——还能以为什么呢?人家黄龙大,长得美,养银蛊,可自傲,监牢当私人别院,进出如意,还能行个方便地顺手将他带出去?还是再发下善心,把戚大海那厮也一道弄出来? 秦汉秋不知道施明轩是否在吹法螺;但他觉出自己跟这个俊俏银贼的差距来。施明轩可谓是江湖奇人了!秦汉秋以前跟爹保镖走江湖,有过这方面的见闻,什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少年时候,他叹服,艳羡,感慨,向往,可是他仍是做他的小保镖的,后来不保镖了,又干起小捕快。如今捕快当不成,反转成阶下囚,为逃狱与否,如何逃狱磨碎肚肠。对比之下,施明轩又是多么潇洒自信,多么举重若轻!幸好他的肚子又打了鸣,让他得以自然地移了目光,望向甬道。那里来了狱卒,带给他们晚膳吃的馒头和清水肉汤。有东西吃,两人都停了对话。秦汉秋食不甘味,他仍是要出去的,自己单干还是央求施明轩,得拿个主意。施明轩慢条斯理地喝汤,偶尔瞟一眼他的狱友,嘴角是抹不去的笑意。 第四十四章 接下来几日,陶秀珠一面忙于铺中之事,一面兼顾着县衙那头儿的消息。被遣去的伙计花使了银两,两手空空地回来,只道秦相公和戚相公都下了狱,堂审之事却不好说。秦相公在江都府犯的事,余怀县的县令还在跟江都府那边公文往来计议。陶秀珠将话告诉戚宝花,戚宝花按着髻饼在屋里走了一圈,道:“我熬桂汁香去!”便回到小歇水巷,没了下文。陶秀珠连叹气的精神都打不起,铺子在拖着她,两个汉子又入了监,是否会牵连一大片尚不可知;还有什么前途想望可言呢?在生活上,在生意上,陶秀珠都有那么些许的雄心。而生意和生活,对她而言是一致的。她自己对胭脂铅粉无甚兴趣,但她希望尽可能多的人对涂脂抹粉感兴趣;生意好了,生活自然蒸蒸日上。她并非想成为富甲一方的乡绅之类的人物,她只是希望凭着诚实、精细的经营,为自己和整个陶府过上体面无忧的日子。富裕仅仅是一个方面,旁人一提起陶一彩和陶府,议论中显示出来的由衷的敬意,才是她暗自看重的。那种敬意意味着,陶一彩和陶府是凭借才能、经验、诚实和尊严到达今日的地位,而这样的才能、经验、诚实和尊严又是经过了时间和世人的检验的。然而眼下,陶一彩和陶府却偏偏与她的愿望越发背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重压和责任——她睡不踏实,桂汁香、林世卿、县衙和陶一彩四个角儿地往外扯她。她眼下经常挂着黑圈,人也消瘦了些。陶一彩众人见了,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心里都清楚,嘴上都讷讷装糊涂。 跟他阿姊相反,陶献玉陶小少爷随着寒气日增,祸事临门,而愈发地吹气似的往身上长膘。如今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小肥鸟儿,肥鹌鹑和胖肉丸;每每洗浴前,脱得光溜溜地站着的时候,陶献玉都扁着嘴苦恼地拍着自家的胖肚皮和肥屁股;摸摸自家肉乎乎的脸蛋,看看自家在骨节处显出窝坑来的小胖手,他是很想抹一把眼泪的。他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这么容易长肉——他明明很为相公担心哩!然而,他并没将此事跟他吃得很多联系到一起。在小少爷而言,吃东西跟糙屁股一样重要,甚至还要更重要一点。屁股可以忍上十天半月不去伺候,上头的小嘴却是不可怠慢的。吃东西让他为秦汉秋和小师爷而愤恨焦虑担忧的心缓和了下来;嘴里甜着酥着辣着香着,他就还可以忍受其他方面的不如意;口中有东西咀嚼,他便仍能感受到生活的好滋味。 可惜,肚子总有满仓的时候,齿舌也有歇息的需要,陶献玉没法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老鼠一般咕咂咕咂地吃好吃的。只要一住口,他便想起阿秦和自己将做小寡妇的前景来。这个前景是可怕的,几乎让他没了吃好吃的东西的胃口,虽然只是那么一瞬,然而就这么一瞬就已经让陶献玉咧巴了嘴,哼唧上一会儿。哼唧也有减缓揪心痛的功效,尤其是哼唧声有人听的情况下。通常,小柯子小伍子和小梅子有听他哼唧的义务,可是在秦汉秋入狱后的第四日早上,陶小少爷因头一晚胡乱张罗吃东西外加哼唧,把小亲随们折腾得告了假,管家陶福把南院的一个做了几十年寡妇的老阿妈派来照应他。老阿妈姓何,终年着藏青和玄色,脸上既无皱纹,也无表情,做起活计来,干净利落,对答起来,不卑不亢。陶秀珠赏识她,留她在身边;小少爷从记事起,就顶不喜欢这何阿妈,嘴面上称她一声“何阿妈”,背地里却是一口一个“老寡妇”地取笑。 这日早间,晨霜犹在,小少爷照旧撅着屁股蒙头大睡,被面上茵褥上,床底下床边上,漫漫洒洒地是他昨晚吃的糕饼屑儿。这何阿妈却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将院里收拾一番后,按照南院的惯例,进到里屋来,抹桌子擦凳儿,悉悉索索,叮叮咚咚的,忙活地一丝不苟。何阿妈打扫完外厅,又进到卧房里,一眼瞧见床周围的不整洁,眉头皱起,眼睛发光。她喜爱整洁清爽,三十岁上做了寡妇后,更加喜爱洁净。如今见了小少爷的卧房,好啊,这么脏乱!可要好好地大干一场!先是扫帚扫地上的糕饼屑子,然后是擦抹,忙完了,便看到床上去,好啊!又是那么多!可是床上有人,是小少爷,还在打小鼾,何阿妈是个守规矩而认死理的寡妇,往常这时候,南院的陶秀珠已经起床一个时辰了,这小少爷怎么还赖在床上呢?他赖在床上,她还怎么收拾那么些屑子呢? 何阿妈一方面自己做人规矩,一方面也好对旁人说讲规矩。在她看来,府里的这个小少爷不仅顶不讲规矩,而且简直不像是陶老爷子的种!陶老爷子那样的人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儿子来?她不好将陶老爷子往坏处想,便将罪过都推到陶献玉的亲娘身上——也难怪,姨娘生的孩子,可不跟夫人生的有区别么!她看重陶秀珠的出身,伺候陶秀珠以后,更加对夫人的女儿陶秀珠生出尊敬;她也听过陶献玉在背后叫她老寡妇,再瞧瞧陶小少爷的模样,就更加生出一股鄙薄。庶出的小子,终究没出息啊!自己跟个庶出的计较些什么呢! 因着这份鄙薄,何阿妈便脊梁骨硬实;她不是小柯子小梅子,她可用不着向个庶出的赔小心。现在她要清理床褥,大小姐呢也早就起床了,小少爷就理应起来,好方便她继续打扫。一声不吭地,何阿妈掀了被子,“少爷,起床了!” 陶献玉两腿呈大字型仰躺着,睡衣短小了,露出小半个圆溜溜的肚皮;一个胳膊曲在脑袋边上,手掌拢着脸蛋儿,做个托腮的姿势,很有那么点意思。而这点意思却打动不了何阿妈冰清玉洁的寡妇心肠,被子一揭,开始往地上掸屑子,哗哗哗,粗糙的掌挥到小少爷身上。陶献玉,先是身子一冻,再是被东西打扰,眼未睁开就张嘴嚷起来:“谁啊?干什么哩?大清早的不去挺尸,到我这儿来惹哪门子的骚?”一句话就将何阿妈说得血色褪下,怒气上升;守寡后,她向来口不多言,目不斜视,就怕旁人讲她的是非;几十年来,她守身如玉,操行纯正,府里府外知道的,都敬重她,如今真是太阳西出头一遭地,她被人说惹了骚,她要是不狠狠反击,以后她还要脸不要呢? 何阿妈倒竖了眉毛,一把将小少爷从床上揪起,大声道:“小少爷!我虽叫你一声少爷,但也容不得你肆意污蔑羞辱!没错,我是个寡妇,可我心里一直念着先人,矢志不渝,终身不改嫁!对天对地,我都堂堂正正,无愧于心!少爷可不要图嘴皮子快活,随便往人身上泼屎粪子!”抓着陶献玉的双肩,用力地摇晃。陶献玉受冻,受惊,这会儿被前后推摇着,终于睁开了眼,仿佛不认识似的瞪着何阿妈。他眼角还堆着一小撮眼屎,用手揉来揉去,抹掉了,再瞪着何阿妈。他认出她来了,“咦?你个老寡妇怎么在我屋里?小梅子哩?”耳边仿佛还回荡着何阿妈令人惊抖而感佩的宣言,他也拧起了小眉毛,忙不迭拽过棉被将自己裹起。他没好气:这个老寡妇叫这么大声地胡咧咧些啥?太阳还在屋脊上就把他叫起来,不让他睡个饱觉——他马上就做小寡妇了,觉都不让他睡好?还敢摇他,这是一个老寡妇在对他一个小寡妇示威吗? 何阿妈惊呆了。她没想到小少爷居然如此不顾脸皮地当面叫她老寡妇;这简直比直接给她一个耳刮子更加不可原谅!这个胖小子又是什么东西?敢如此叫她难看?怒火和悲愤,交织成一股类似于真气的东西,在她体内首尾衔接,哧哧流转,愈流转愈壮大,愈壮大愈真纯,这流转的壮大的真纯,逐渐形成喷薄欲出的火力,火力爆发的对象,就是我们裹在棉被里呵欠连天的陶小少爷。何阿妈开腔了,她是寡妇,要避是非,不管这是非是关于他人的还是关于她自己的,但今日她决定破例,她要叫这个胖娃娃知道,惹恼一个贞洁寡妇的下场,于是她道:“小少爷,你既然叫我老寡妇,我也必须说几句有关寡妇的话。我有听说,少爷你跟官府捉拿的那个叫秦汉秋的逃犯交情不浅,而且是榻上的交情。这几日我又听说,那位秦相公可是被县衙给擒去了,犯的是杀人的死罪。我心里掂量着,少爷你这么一来,身份跟寡妇也差不离。既然大家都是寡妇,那么少爷你何苦坐着痰盂笑粪坑,刷着马桶嫌茅厕呢?” 轮到陶献玉目瞪口呆了。他一向自诩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的,却不想,在这个寒冬腊月的早上,他被个做了几十年寡妇的老娘儿们教训了!而且字字不假,句句是真,却又带着尖锐的钩刺,那么直接地戳到他心窝子里去!这个没屁股糙的老娘儿们,要爬到他头上来耍威风了哩!他要是不拿出点手段给她看看,哼哼,他白吃那么多红肉白肉,肥油点心了! 小少爷拖扯着棉被,呼啦一下站起在床上,短膀子叉腰,脑袋前伸;腮帮子鼓了几鼓,两颊使劲,一口隔夜的酸臭唾沫,“啊噗”啐了出去,正中何阿妈的眉心! “哼咿!哼咿!哼咿!”小少爷撅嘴大叫:“老寡妇日子过的不耐烦,开始编派着咒人了哩!敢叫我小寡妇!我相公好端端地在县衙里呆着,我怎么是小寡妇?他不过进去绕一圈,歇一歇,以后出来,我跟他继续夜夜糙屁股玩儿!把你上下两张嘴,都给馋的流酸水!你给我等着,我这就把我相公给弄出来,叫你看看,我是小寡妇不是?”边叫边穿衣服,却因为小梅子不在,不习惯自己扣棉袍上繁杂精巧的菱花结扣子,手一哆嗦,扣岔了一颗。他肚皮一腆,往何阿妈那边凑过去:“喏,老寡妇,帮我扣一个扣子!” 何阿妈呢,脸上血色全无,嘴唇都变得煞白,细瘦的两只手,颤抖个不住。她只感到一点,那就是要么狠狠掌这个胖少爷一巴掌,打碎他半嘴牙齿;要么她自己一头碰在门柱上,以鲜血洗刷干净那些言语加在她身上的侮蔑。这么颤抖着,激愤着,煞白着,何阿妈浑没听见陶献玉叫她帮忙扣扣子。她的脑袋嗡嗡响动,五官牵扯不开;体内的“真气”岔了道,开始四肢百骸地乱窜;陶献玉肚皮挺了半晌,不见何阿妈的反应,他抬头一看——乖乖,不得了!老寡妇挂上了一副僵尸脸!小少爷害了怕,收回肚皮来,“咿”一声躲到床帐后面,想想不可靠,一弯腰,开始往床底下爬。爬到一半,就听见“扑通”一声,打转过来偷偷瞧看:何阿妈跌倒在地上——被他气得厥了过去。 陶献玉将忠诚贞女何阿妈活活气昏的事,在陶府里很是掀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那日府里跟何阿妈要好的几个大婶大娘,许久不见她人影,就寻摸到北院来。结果一进屋,就看见何阿妈直挺挺地睡在地上,小少爷却是半截身子藏在床底,半截露在外边,半卧半伏地,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挖鼻孔。几个女眷便惊怪不已,七手八脚将何阿妈弄到榻上,又去将小少爷从床底下拖出来,边给他掸衣裳边问出了何事。陶献玉嘟嘴斜眼地,“我哪里知道哩?我叫她给我扣扣子,她不理我,然后就一声不吭地睡到地上了!好不吓人哩!”众人无法,只得先将何阿妈抬回她自己住的下房,分出一些人手去看顾,陶福又委派了家丁去请大夫。 忙乱的当儿,陶献玉倒是乖巧了起来,自己折腾半日,扣上了扣子,自己打水梳盥了,又自己去庖厨取了早膳,安安静静地吃。众人不明所以,只道何阿妈年老体衰,犯了顽疾,寻个当口发作一下。他们没看到何阿妈眉心的那摊唾水,因为陶献玉见人厥过去后,怕闹出人命怪到他身上,索性扯着何阿妈的袖子揩抹掉了。如果老寡妇能醒过来呢,他估摸她多半会跟阿姊告状,届时他多半逃不脱一顿训教。为了让即将打来的浪头少些凶猛,他愿意安分半日,遵循点规矩。不过所谓的守规矩,不过笼着两手歪靠在卧榻上等午膳吃,而非着人三五趟地往庖厨跑,挑挑拣拣地,数落青菜不好嚼,寡淡无味,抱怨汤里的排骨骨头多肉少,啃着费牙口。小少爷经过这几日的浑浑噩噩,吃吃睡睡,早上又不知青红皂白地跟个几十年不得雨露滋润的老娘儿们干了一架,至今不晓得干了这一架的后果,心情很是恶劣。偏偏身边的几个小亲随都躲了开去,让他想找个人撒撒火都没法——这日子,哼哼,简直过不下去了哩! 他随手拈了块甜酥酥的小糕饼丢到嘴里,吧唧吧唧吃着,嘴里起了滋味,却并没甜到他心里去。小少爷嘟着嘴,耷拉了眉,孤零零一个坐在屋里,望着外面稀薄的冬阳,荒寒的景致,想起秦汉秋来。他一直用甜酥酥的吃食将秦汉秋压在心底,因为他无法接受除了打他屁股外什么都好的亲亲相公将要没了脑袋,或者,在没脑袋之前,还要跟个骚气袭人的小师爷糙几回屁股。多么气人哩!多么耻辱哩!相公掉脑袋前的最后一次糙屁股,不是跟他——秦汉秋堂堂正正的小娘子,而是跟个老姘头!而这个老姘头,指不定还跟相公入狱有关联哩!依着陶献玉的性子,他很是想这么冲到县衙里去,把小师爷拖出来,狠狠、狠狠地,给他十七八个耳刮子!吐他十七八口臭唾水!踢他个十七八脚!然后大么哥朝下,冲他道:“去!去!去!你是永远做不成别人小娘子的,好好当你的破师爷去!”然后再跳到县太爷面前的桌上,撩腿,出拳,揪他胡子,袭他胸口,大喊大叫,又蹦又跳,顶好将戚宝花家里的那头大青驴,陶婶儿养的阿黄,老公鸡,小母鸡,小小的鸡仔儿,全都弄到大堂上,逼它们屙屎尿,乱嘶叫,然后让县太爷放了他相公,否则,哼哼,他不仅将这些玩意儿弄到这里,还要布满整个县衙,余怀县,把全城都搞得鸡飞狗跳,不得宁日! 小少爷是很能闹腾的,他终年吃了睡,睡了吃,积蓄了可观的精力,即便偶尔玩耍胡闹,撒泼打赖,也消费不了多少气力,反而为他日后遇上相同场面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可是如今,他不敢轻易跑去打滚放刁,就跟他只敢打小柯子,却不敢挑战戚宝花一个道理。小说戏文里,官府是个惹不得的老虎屁股,他这只小鹌鹑能去摸一摸老虎屁股吗?他是这么小,这么圆润,这么可爱,而官府或者县衙,是那么大,那么四方,那么冷硬……陶小少爷犯了难,他想相公,想跟相公糙屁股,可是官府捉了他相公去,不让相公跟他糙屁股,还要砍相公那么好看的脑袋。他去央告他顶有本事的阿姊,可是阿姊也没了法子!连阿姊的汉子大狗熊还在牢里锁着哩!这下可不真要双货临头,姊弟同寡了么!如果连那么本事的阿姊也没了法子,他这个小小的圆润的可爱的小鹌鹑又能做些什么哩?小少爷两眼减了光彩,头一遭地,他感到有劲无处使,有火不得发。他要憋出些什么来了! 就在小少爷憋着气儿开始独自哼唧的时候,北院圆洞门门首,踱进来个人,不是旁的什么人,正是前些日子为了失掉的汉子芳心愁苦的甘荃甘小少爷。话说这甘小少爷前一阵一片真情,无处寄托,本想拉扯着陶献玉,干些捏三摸四的勾当,却被那找到汉子的胖肉丸半途回掉,很是郁郁寡欢了若干天。他一方面自伤自怜,感叹自家情路坎坷,如此堆花琢玉的相貌(自然,那碍眼的一脸小麻子不算在内),蕙质兰心的性情,都无人问津,遭个被负心抛弃的下场;另一方面嫉恨那个姓陶的胖肉丸,长得小肥猪也似,居然寻觅来一个好不英明神武的郎君,瞧那眉眼、鼻梁、胸膛、臀胯、腿脚和那话儿,长得一寸不多,一寸不少,筋是筋,骨是骨,光看着就通体舒泰了,那要是在床榻上跟他糙起来,可不要爽利得闭过气去吗?甘荃怨恨上天的不公,这份怨恨又加剧了他的自伤自怜。然后,还有些多余的心情,他就全用来想他的乔泰哥。没错,论相貌,乔泰哥比不上胖肉丸的相公,但乔泰哥有乔泰哥的好。譬如,乔泰哥顶木讷顶老实顶不解风情,捉弄乔泰哥,在床榻上玩些小小的花样和把戏让甘小少爷乐此不疲;又譬如,乔泰哥的胸膛,够宽敞,乔泰哥的腰臀,够猛力,乔泰哥的那话儿——甘小少爷想到这,每每红了脸,翘了肚脐眼下的小肉柱,是那么、那么得粗硬!跟玉米棒子似的,却又硬中带柔,刚柔并济!咕嘟——甘荃咽了口唾沫。然而,那么、那么粗硬的上佳的器物,却要捅到别人的甬道里去了!每思及此,甘小少爷简直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好的嘛,他的小嘴夜夜干渴,那个村姑婆娘的嘴儿却玉液琼浆,滋滋不绝,这是哪门子的公平合理呢?再然后,甘荃就生出些想象,想象乔泰哥仍旧喜爱他,只是迫不得已,才娶了个村姑……若干年后,他生了顽疾,命在旦夕,临终之时,乔泰哥抛弃了那个村姑,赶到他的榻前,执着他的手,泣不成声。而那时,他已经口不能言了,奄奄一息。最后,他香魂一缕升九天,留下乔泰哥杜鹃啼血般叫他“阿荃,我最爱你了,阿荃!”这样的想象给了甘小少爷莫大的安慰;他甚至有写一部小小情史的冲动。 说起来,到底是甘荃自己勾引人家,当初就在那囤米的库里,脱得光溜溜地黏到人身上去;如今人家甩手要去娶能生娃娃的婆娘了,又有什么法子呢?甘小少爷咒天怨地,无法可想,在床上躺了几日,将养好了身子,一步一挨,柔软的杨柳枝似的,在屋里闲晃,去了不少勾搭汉子的心思;过几日,披了缎袄,不再展示身段,慢慢地往外头闲晃了去。他想起胖肉丸的话,你家扛米的长工有这许多,还操心找不着汉子么?他琢磨着觉得不错,就收起满腔愁苦,打点起精神,穿上成衣铺新制的缎袄,打轿往东门米库而去。至于那个曾让他动过心思的林世卿——呵!不过是乔泰哥走后,他甘小少爷无处打发,饥不择食的消遣;如今想来,也真真可笑,那个林老板哪里比得上他的乔泰哥了呢?他大约遭到抛弃,难过得昏了头,看林世卿城府深沉的模样,觉得新鲜罢了,可是,倘若床榻上拿不出真家伙来,城府再怎么深沉又有什么用呢?他看林老板不那么好上钩,便想当然认定人家没真家伙。左右不过是他的心意:他若喜欢了一个人,那人便是什么都好;若是不喜欢了呢,便是都坏。 就这样,甘荃穿着新衫袄,在米库外头下了轿。朔风寒冽,冬阳孱弱,阳光漫漫洒洒照着,被风一刮,剩不下几多暖意。甘小少爷扬着一张小麻脸,笼手站在门首,假装看别的,却将里里外外进出的长工壮汉一个个细细地打量,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站在米库门口观看青年汉子扛米来去就是甘小少爷的人生一大乐事,那些被包在粗布之下紧凑结实的屁股,炎炎夏日里赤膊的长工那让他心悸的肌肉,下工时成群结队的汉子走过他身边散发出的咸臭的汗味……都构成了甘荃从小到大的憧憬。眼下他长大了,他要出手将憧憬变为现实;即使一个现实破灭了,还可以再营造另一个现实。他是甘家的小少爷,甘老爷子的独子,他有金银,有珠玉,有肴馔,有华屋,有尾梢斜翘的狐媚眼,有一身白汪汪的好皮肉,他还耍不到个好相公么?! 这么想着,甘荃浅浅地笑了。经过一场失落的恋情,他感到自己仿佛生出某种气质来,一种矜持的疏懒的含蓄的风情。他就这么站在米库门首,目光飘飘忽忽地,环绕着每一个壮汉身边,等到对方狐疑望过来,又赶紧转了眼珠,看向别处。嘻嘻,多么有趣!那些出卖体力的汉子皆识得这是东家的少爷,一瞥之下,只见到他半脸的大雀斑,心里嘿一声,或者干脆嘿都不嘿,还是多扛几袋米要紧! 这些心思,甘小少爷哪里晓得?他只道自己因着失恋、因着病一场,而改换了心境和韵格,不经意地,出脱掉幼稚胡闹的胎骨,成长为内涵隽永的妙人儿。不管那些进出的汉子看不看他,他都感到别人是在看他。在此之前,被汉子看了,甘小少爷只高兴不脸红,如今他高兴又脸红。他感到自己的不一样,忽地想起陶献玉,赶紧呸一声,跟那个上不了台面的胖肉丸鬼混,能混出现在的样儿吗?以前,甘荃觉得自己是小郡主,陶献玉是他的伴读丫鬟,现在他生出了疏淡的气质,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金枝玉叶,而胖肉丸就是个小村姑!此时此刻,甘小少爷完全忘记他央求陶献玉帮他舔奶儿的事,而沉浸在飘飘然的状态中。因此,他忽而微笑,忽而蹙眉,忽而托腮不语,忽而颔首轻咳。甘小少爷在米库门口站了坐,坐了站,按照那疏淡内敛的自我想象,做足了各类姿态。 可是,没有汉子上来搭讪!甘荃累得已经坐在着人搬来的靠椅上,沮丧又迟疑。莫非他太冷淡了,让人觉得难以接近?这么一想,他慌了神,咬一下嘴唇。就在这个当口上,库里走出个黑劲的青年汉子,黑皮黑胸膛,眼睛又黑又亮。他刚走出,对眼看见坐在门口的甘小少爷,明显一愣,随后目光死死盯住了,直到有人唤他,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开。 而甘小少爷呢,已经被那目光盯着软瘫了手脚,脸上直要烧出小火,心如鹿撞,跳得急如擂鼓。那汉子不是别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乔泰哥!甘小少爷紧张、欣悦,想赶快拿个镜子,看看自己有哪里不合适没有?头发有没有被吹乱?脸上的麻子显不显眼?眼睛有没有特别的勾人?正要叫人去取镜子,乔泰哥回转来,径直走到他身边,避开其余,盯着他道:“晚上米库西北角。”然后便走开了。甘小少爷怔忡半晌,然后兴奋不已。米库西北角,是他和乔泰首次成其好事的地方。后来他们又在那儿糙了好多回屁股。那些结实的米袋,白花花、硬粒粒的大米啊…… 当晚,甘荃花了一个时辰梳洗装扮,然后跟每一个会情郎的小恋人一样,赶早地守在西北角上。不过,他一遍遍告诫自己,要维持住那份疏淡、内敛、矜持的韵格,不能表现出急切。他可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他必须气愤、怒斥、冷若冰霜、拒人千里,把之前的耻辱都给他抹干净!然而一切在乔泰现身后,都失去了控制。乔泰平日里都是沉默寡言的,话短而少。这次也一样,乔泰过来了,只说“俺那婆娘跑了,俺想你了。”便不再言语。甘小少爷一时蒙住,眨着媚眼愣了神,之前准备的很有气势的拒绝痛斥的话,一个字都记不起。好在乔泰是个很实在的人,他数到十五下,便动作起来,免去了甘荃没有反应的尴尬。他大臂一张,抱住甘小少爷,兜头就亲下去,把人按到米袋上…… 于是甘小少爷又是那个甘小少爷了,他忘记了新近培养的矜持、内敛的风韵,几乎是迫不及待、急不可耐地撕扯掉自己和对方身上的衣物,跟头小野兽一般,缠到乔泰身上,痛痛快快地糙起屁股来!他尖叫,浪吟,蜷起脚趾;他亲咬,摸掐,颠耸屁股。乔泰也毫不客气,杵着根黑粗肉柱,捅刺刀似的堵着那洞眼进出。每一下都捣对了地方,每对一次都激起甘荃打着颤音的尖叫,余音绕梁。两个人捅上百来下,丢上一次,再捅百来下,再丢一次……反反复复,不得餍足。撕扯肉搏中,把一袋大米弄破了洞,洒出好些小白粒。两人浑不在意,就压在小白粒上俯冲,摇耸;热精泄出,沾在大米上。事后,乔泰将大米重新装回口袋,扎好,甘老爷子的米店不疑有他,照旧卖了出去…… 春风一度,甘荃没忘了心眼,腻在乔泰怀中问他那婆娘的事。乔泰实心实肚地说了。原来乔泰家穷,老母亲急着抱孙,拿出好几年的积蓄托人给说了门亲事。新娘容貌不俗,谁知洞房之夜,喝了交杯酒,乔泰昏昏迷迷不省人事,主人宾客也醉倒一片。那新娘卷了一屋值钱的东西,跟说亲的人一道,溜之大吉。乔家人醒来后,才知被人串通欺骗,人财两空。乔母心疼钱财,一急之下,大病一场。乔家急需用钱,乔泰左右一衡量,还是到甘家扛米去!况且,甘家的少爷滋味也不错,更不会卷了他老母亲多年的家当不翼而飞。尽管甘荃是个小麻子,可丑媳妇儿叫他踏实;可惜甘荃不会下崽,让他不好立即把人领回去给乔母过目,不过这事也不急不是? 之前乔泰跟甘荃好了有一年多的时间,乔泰没觉出有什么不对。他逼仄简单的脑袋里,觉得都是糙屁股,跟男跟女区别不大。他穷,除了身板有卖相,别的都拿不出手,能下崽的姑娘家很少愿意跟他糙屁股的;既然没有母的,那就公的好了。他一开始也不想跟东家的少爷的,可是甘荃总挑逗他,跟他说荤话,听着听着,他就浑身热烘烘的,下面那出尿的柱子也僵硬了。看着甘荃一挑一挑的狐狸眼,他就忽略掉那一脸雀斑了,而很想把他,把他,把他给怎么样呢?……他把甘家少爷给糙了。 甘荃听得这话,立刻道:“这下好了,你安心了,没婆娘肯跟你,你根本娶不起婆娘。我肯跟你,你娶我好了。”乔泰想也没想就点了头。之后乔泰白日扛米,夜里或在西北角,或在甘家别院里,跟甘荃幽会偷欢,把个甘小少爷否极泰来,糙得通体酸软,哑了嗓子,扬了眉梢。他很想让乔泰别扛米了,他偷偷赁下个小院儿,当作他俩的新房。乔泰就搬去小院里,这样,他们白天黑夜的,都可以糙屁股!可是乔泰不愿意;他喜欢糙屁股,可也喜欢扛米,两件事的滋味是不一样的,丢了哪个都不好。况且,要是不扛米了,吃什么呢?甘荃是他婆娘,哪有让婆娘出钱养他的道理呢?于是乔泰白天仍是扛米,没工夫招呼甘小少爷。 甘荃有些遗憾,可很快就又高兴起来。因为秦汉秋被捕入狱,犯的是杀头的死罪,这意味着胖肉丸要守寡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呢!他刚刚收复了失地,胖肉丸就丢了大本营。甘荃嘻嘻笑了几声,决心看看胖肉丸去。 第四十五章 陶献玉一见甘荃进屋,就知道第二个奚落嘲笑他的人来了。他料得到甘荃的幸灾乐祸,也料得到很可能他得跟甘小少爷干上一架。哼哼,虎落平阳,龙游浅滩,先是老寡妇,再是小麻子,他相公还没死,他就要一日之内跟人干上两场架了哩!于是小少爷如临大敌地,两手一抄,在榻上扭一扭,把身子坐坐端正;小虎牙一龇,两颊鼓了气,虎视眈眈地瞪着甘荃。哼咿,这一个两个的,见他没了相公,就都鬼祟地欺到他头上来了,当他陶献玉是好欺负的哩!尤其这个小麻子,又不是没跟他干过架,前阵子还甩不掉地央他给舔奶儿捅尻眼,今日就迫不及待地来看他笑话了!哼咿,他连老寡妇都干得过,还会怕你个小麻子?陶献玉鼻翼一掀一掀,拿出十二分劲头,准备迎接甘小少爷的攻击。 甘荃呢,自然是抱着看小戏的心来探望陶献玉,进院门的时候还眯眯地笑着,打算先弄上两句话,勾起陶献玉的难受,再貌似漫不经心地,把他跟乔泰哥破镜重圆的消息抖落出来。这样一来,嘻嘻,胖肉丸准得跳脚,痛苦,打滚,骂人,搞不好还会打他。不过他不怕,他也会还手,好跟胖肉丸干上一架。乔泰这几日被遣往附近的米店搭帮手,两人小别。甘荃很是百无聊赖,扳着手指头算计乔泰的归期。正好后天乔泰就要回来,他就寻思着趁机来撩拨撩拨陶献玉,找一点乐子,打发掉这最后的空闺光阴。可是进了门,瞧见陶献玉的神色,他就踌躇起来:胖肉丸脸色很不善,看上去正在气头上。他犹豫起来。他领教过陶献玉的身手和气势,论泼劲,论拳脚,论气力,他都不是胖肉丸的对手。想到这里,甘荃撇撇嘴——都吃成胖肉丸了,能不有气力吗?而他这段时日跟乔泰哥糙屁股糙得身子骨软溜溜,气血颇有些不济,在这时挑战胖肉丸,似乎不大明智。可是甘荃又忍不住什么也不说,他总得撒播撒播消息,磨炼磨练嘴皮子吧? 于是,他道:“胖肉丸,听说你遭了灾,相公被衙里捉去了,特来安慰安慰你!”走过来,也坐在榻上,细细嫩嫩的手抓着陶献玉胖乎乎的小爪子。小少爷嘴巴一撅:“你猫哭耗子哩!”照着甘荃的手啪地打下去,“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是来看我笑话的!”甘荃被打疼了,揉着手气道:“好个胖肉丸!专把人往坏处想!我好心来看你,不奉茶,不招呼,先把我给打上了!”两手搓个不住。陶献玉拿眼睃他,“我不高兴,没心情招呼你。哼哼,相公就要掉脑袋了,我还给你奉茶哩!”甘荃眨眼叹气,“我说这是怎回事呢?你耍汉子也不问问清楚,对方什么背景,难不成裤子一扒就捅上了?现在弄成这样,你怪谁来?”小少爷鼻翅又掀了起来。他当初明知秦汉秋的身份,仍然忍不住跟人糙了屁股,根本没将那桩命案放在心上。说到底,都是下面的小嘴饥渴的紧,碰上个好汉子就忘了其他,何况秦汉秋还供他野味,送他木偶,给他元宝并兔毛衣饰呢?“个小麻子少来教训我!我喜欢跟阿秦糙屁股,才不管他杀不杀人哩!他屁股糙的好,我就认他做相公!”小少爷叉了腰,放了话。 甘荃不跟他硬顶,“你冲我嚷嚷什么?唉,你这话也对,只要屁股糙的好,其他都好说。譬如,前些天乔泰哥又回来找我了,我本想狠狠骂他一通,再不跟他来往。谁知一糙上屁股,什么都抛一边去了……”话里藏着得意,脸上不掩炫耀,不疾不徐地将两人重归于好的事娓娓道来,什么米库里再续前缘,别院中鸳鸯交尾,活脱脱一个说银书的走江湖腔调。陶小少爷呢,听到一半,就恨不得一脚把甘荃给踹到茅坑里去。这边甘荃正讲到兴头上,就被小少爷一巴掌打到身上,“坏心肠的小麻子!故意讲这些来挤兑我!不许再讲!”甘荃受了一掌,怒气渐起,“我偏要说!之前你怎么跟我炫耀来着的!”陶献玉道:“我可以对你炫耀,你不许跟我炫耀!”又一巴掌抡过去,被甘荃躲过。“好你个胖肉丸!我偏说偏炫耀,你能把我怎么着?”顾不上自家气血虚弱,扬手回击。陶献玉小虎牙闪闪,毫不畏惧挥来的巴掌,脑袋一低,做个顶牛的姿势,“呼”地撞了过去!一声闷响,甘小少爷被顶到胸口,一跤向后,倒在榻上。小少爷穿着厚袄,受了好几巴掌也不觉得疼,趁机将人掀翻,一骨碌爬到甘荃身上,骑马般骑上去,裤裆一戳一戳,叫道:“小麻子!臭麻子!我能把你怎么着?我骑你,弄你,得儿驾——”扯着甘荃的衣领,一颠一摇,好不得意快活!哼咿,你乔泰哥回来又怎样?我照样把你当马骑!一时间,陶献玉忘了忧愁,“得儿驾得儿驾”喊个不亦乐乎。甘小少爷被他一下撞击,碰得心口生疼,一手捂着心胸处,作个西子捧心状,可惜身上压个胖肉丸,气也喘不上,腿也提不起,只是叫骂“你给我等着,等着!” 陶献玉正忘乎所以之际,冷不丁被人抓了后领。他还没反应过来,左边的耳朵就向上拽扭,疼得他“咿”地一声长吟。甘荃趁机爬起来,不敢吱声,骇然望着陶献玉和陶秀珠,生怕陶秀珠气头之上,连他一起揪耳朵。小少爷被揪的直吸气,脑袋歪扯着,待看清了一脸铁青的陶秀珠,才带着哭腔问,“阿姊做什么揪我耳朵?疼哩!疼哩!”嘴巴一咧,就要嚎出声。陶秀珠沈声道:“你早上跟何阿妈说什么浑话来?”陶献玉一听,知道被告了状,本就在意料之中,却因为当着甘荃的面耳朵挨揪,颜面丧尽,加之秦汉秋命在旦夕,即刻就将守寡,诸多情感,一齐迸发!他“哇”一声大嚎,顾不上丢脸,歪脑袋斜嘴,呜呜哭道:“你们都欺负我!相公还活着,你们就一个个骑到我头上来!我以后还要怎么活哩!那个老寡妇自己先说的浑话!说我是小寡妇……还有这个臭麻子,也来笑我,阿姊你也来欺负我!放开我,我要找相公去!我跟相公一块儿蹲牢去!”一连三番,遭受冲击,小少爷好不难受。要是阿秦在这里,老寡妇敢跟他较劲?小麻子敢来笑他?阿姊还敢揪他哩?陶献玉就着被揪耳朵的姿势,哭得好不伤心,眼泪鼻涕,湿答答糊了一脸,也不用东西揩抹。 陶秀珠听到一半,手就松了。陶献玉说“要跟秦汉秋一起蹲牢去”,正正戳中她的软肋,脸色一变,丢了劲,愣了神,讷讷站在那边。你道陶秀珠怎得一反常态,青天白日,不在铺子里坐着,反而赶回府里来?又仅凭着一个老奴婢的言语,就出手教训她弟弟?原来日间她正在陶一彩盘账,陶白进来,递上一封短笺,道是林世卿林老板派人送来的。陶秀珠知道事态不妙,硬撑着场面打开阅读,几下扫过,已是变了颜色,两眼散了光彩!陶寿见了,急忙拿过来一瞧,颔下的胡须即刻抖了三抖。上面写的是:陶掌柜秀珠小姐亲启,凶犯秦汉秋,已被吾程禀县衙,捉拿归案;戚大海,私藏协伙,同在监下。掌柜及令弟、戚宝花,并一府人等,亦难逃干系。陶一彩出典一事,切望三思,吾念生意同道,或美言一二,免抵牢狱之灾。盼三日之内,得传喜讯。子卿呈上。想必子卿即林老板的字号,陶寿呶着嘴,将短笺递给陶白,看向陶秀珠。陶白三两下阅过,问道:“怎样?” 陶秀珠颓丧不答,陶寿道:“只怕陶一彩典给他,我们也难逃官府追责。那样,才是人财两空。”陶白忧道:“那三日后我们不给他回话,或是不同意,不是照样被官府拿去?到时谁来撑持铺子?最后还不是落到林世卿手上?这个姓林的,稳操胜券,何必递个信笺来,扰人肺腑?”陶寿道:“大约他并无把握我们一定知晓秦相公的身份,有意窝藏。他怕咱们联合声气,推说不知,那官府也不好硬说我们知道的。”陶白起怒道:“他这话说的不清不楚,哼,免抵牢狱之灾,说的好听!两位相公是已经陷进去了,他还想一网打尽,寸草不留?我们咬定不知道秦相公的身份,他能怎样?”陶寿顿一顿,道:“毕竟两位相公还在牢里,他还是有施展拳脚的地方的。”说罢又看向陶秀珠。他们希望陶秀珠能说一两句,可是陶秀珠已经心脑滞涩,转动艰难,既无力去想这是否是林世卿的试探之举,还是对方真的掌握了关键内幕。她既想保人,也想保住铺子,如今这封短笺告诉她,她铺子和人,大概都保不住!不仅保不住,还得搭更多的人能进去!她猛地站起,眼前黑了黑,晃一晃身子站稳了,看看二陶,只道:“我回府瞧瞧去!”然后,逃离鬼域一般,喊了轿子奔赴城外的陶宅。 三日之内,要有回话。她能回什么呢?是或者否?或保持沉默?陶秀珠一时间,想起很多主意,又仿佛什么也没想起,只是紧攥着手,想回府里。陶府让她安心,安全,她本打算卖掉这座老宅子,保住陶一彩的名号,远走他乡的。如今,走,或许都走不成,她得多看一眼这座老屋。然而,一进门,陶福就向她报告,南院的何阿妈犯了病,在小少爷屋里昏了过去,目下正在下方躺着。陶秀珠想也没想,就往下房走。铺子要打问,府里的琐事也归她管,她是习以为常的,只是生平头一遭,她感到眩晕似的倦怠和疲累。 何阿妈早就醒转来,来慰问她的旁人,无论问些什么,都青脸闭口,不透丝毫。她打定了主意,要在大小姐面前,好好告上一状,让那个姨娘养的胖小子知晓自己的身份和规矩!她很有耐心,在床上静静等着。还真等来了陶秀珠!何阿妈没浪费言语,陶秀珠刚问她“阿妈如何犯了病?”就竹筒倒豆,将陶献玉的一番浑话一字不差复述出来,也不顾忌自己常年守寡,小姐尚未出阁,大咧咧地说什么“上下两张嘴,一起流酸水”,直讲得陶秀珠羞恼盈胸,才满意地叹了气。 陶秀珠没想到陶献玉能说出这般浑话!本来就怨怪弟弟将秦汉秋惹上的心,更是怒气喷薄。她一语不发,大步往北院走,进了院子就听见陶献玉的鬼叫。推开屋门,正正看见弟弟骑在甘小少爷身上,浑不知即将大祸临头,因此招呼也不打地走过去,揪住那小小肥肥的耳朵就是一阵拧拽! 但是,陶献玉哭了,诉起了委屈,还说到了要去蹲牢。陶秀珠动容了,这个胖弟弟知不知道,他这个愿望倒是极有可能实现的呢?她透过重重想象,看到她的胖弟弟在黑潮的监牢里,啃硬冷的馒头,被大块头的囚犯踢打,胖弟弟变成了嶙峋的瘦弟弟……陶秀珠幽幽哽咽,跟着陶献玉一起落了泪。“献玉,”陶秀珠摸着被她揪红的耳朵,道:“我不该揪你。可是你实在胡闹,怎的把何阿妈气成那样?”小少爷嘴一撅就要反驳,却被陶秀珠截口道:“算了,这事先搁一边。我只是要跟你说一说,你日后不可再胡闹,今日我气昏了头,又被林世卿给逼急了,才揪你耳朵,你别怨怪阿姊!”接着便将林世卿如何催逼,如何要挟,如何要三日回复的行径说了。这一次,陶大小姐是真的动了情。陶献玉再怎么顽劣,也是她弟弟,她忍心让自己的弟弟被关到牢里去吗?抱着陶献玉滚圆的身子,陶秀珠哭出了声! 陶献玉也哭,呜呜地,鼻涕和眼泪一起流进嘴角,舌头一卷,舔了去,咸咸的,不好吃。他听见是林老板那老泥鳅把他相公给告进狱中,让他劳燕分离,蛮气一起,就要找老泥鳅算账去!可是他被陶秀珠抱住了,阿姊在抱着他哭哩!那老泥鳅不仅告了他相公,还把阿姊被逼成这个模样,还要把他跟阿姊一起送进牢里去……小少爷一时也不知道该怒还是该怕,不管不顾地,看见阿姊哭,他也二度嚎起来,呜呜呜地,仰脖咧嘴,抱着陶秀珠,为亲亲相公,为自家命运,为不能糙屁股,大哭不停。姊弟二人,拥着哭在一处。 旁边甘荃呢,本是想来看小戏的,却不知怎么,听见陶府如此前景,和秦汉秋入狱的详细备里。仿佛戏文里的故事似的,他入了迷。然后,他看见那么泰山不倒般的陶家阿姊红了眼,哭出声,跟胖肉丸相依为命一般,抱着,哭着。他想起来,陶家阿姊跟胖肉丸,都要被林世卿给弄到牢里去。这……这个……好不悲惨!甘小少爷一颗多情敏感的心,跳动起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在戏里,他也落了泪,陪上自己的一份同情。“陶家阿姊,胖肉丸,你们别伤心!”甘荃念叨着,爬过去,从后边拥着陶献玉,跟陶家姊弟抱在一块儿。一时间,三个人搂着哭着,嚎声传出了北院去。 带着感染力的哭泣,环绕屋宇。甘小少爷自诩金枝玉叶,可是今日,金枝玉叶也为小村姑一家难过了。他忘了炫耀和嫉妒,金枝玉叶的甘小少爷,捧着陶献玉涕泪纵横的胖脸蛋,温柔地亲了亲小村姑,还掏出帕子,帮小村姑揩鼻涕和眼泪。陶献玉呢,头一遭享受着阿姊跟小麻子的双重重视和温柔,左右两边同时被搂抱着,生出些飘飘然的滋味来,一边抹着眼泪,擦到陶秀珠身上,一边扯过甘荃给他的帕子,大声地擤鼻涕。他也不再顾及脸面,抓着甘荃的手,小少爷道:“阿荃,你家生意大,认识的人多,你帮帮我和阿姊,还有阿秦和大狗熊——我一辈子感激你!”鼻音嗡嗡,哭得狠了,居然还打嗝,这里“呃”一声,那里“呃”一声,憋地脸蛋通红。陶秀珠收了泪,道:“献玉,别叫人家为难。这事谁也帮不上。”然后站起身,“我还得回铺子里去。献玉,你可别再乱跑,好生待在家里。” 待陶秀珠走了出去,甘荃蹙眉道:“我倒是知道林世卿会出现在城里哪些地方,可这有什么用呢?我去跟爹说,他未必会管这事。”小少爷“呃”地打嗝,“不要管你爹,我自己找那老泥鳅去!你跟我一道。”甘荃不解:“林老板要你家的铺子,你找他作甚?”小少爷又打嗝,“先别多嘴!还有,你晓得不?阿秦跟那个郑师爷吊过膀子。”甘荃讶然,“好哇,那个师爷是尝遍天下好吊!”陶献玉撇嘴,“你知道那个郑师爷住哪里不?”甘荃立即敛容,“哪里不知?以前姓林的就跟他在他住的屋里幽会哩!”“好,我也要去会会那个骚师爷去!”“咦?见他作甚?他才不会救你相公。”小少爷打他一下,“我要他来救!我是警告他,离我相公远一点!” 秦汉秋盯着施明轩已经好一会儿了。他越看施明轩,越觉得这小子美的紧;可惜这个美已经超出了他想与之交苟的范围:糙屁股还是找小鹌鹑的好,这个美公子就看一看吧!论手段,论见识,论胆气,他自认都比不上施明轩。如果施明轩是山巅上的一株神草,他就是山脚下割草的农夫;农夫只能偶尔仰头,瞻仰瞻仰神草的风采,而无法攀上危崖,将草儿攫在手中。何况他还不确定,这草有毒没有,有刺没有呢!施明轩侧躺着,一手支颐,睡在板上,撩着眼皮打量秦汉秋。他感受到秦汉秋看着他的热眼辣辣的目光,心中颇为得意。他目无下尘,却并不讨厌接受别人的注视,何况秦汉秋人虽粗鄙了些,长得还是入得了眼的。某一刻,他故意撩一撩腿,宽松的裤袍软软垂落,露出一节在阴暗的牢笼里愈显白亮的腿腕,几乎是同一刻,他就感到秦汉秋射来的目光烘热上几分。嘻嘻,他觉得可有趣! 秦汉秋又哪里不知这小子是在故意逗他,让他看得见吃不着?嘿嘿,他肚里寻思,就算吃得着,我也不敢吃啊!谁晓得那小子怀里兜里除了银蛊之外,还藏有别的什么蛊虫呢?既然技不如人,他就痛快承认,且适当示弱,没准跟着这美公子,能顺利出去呢!已经耽搁了好几日,不知道陶一彩和小鹌鹑怎么样了,秦汉秋拿捏着语气,开了口:“施公子,你打算何日逃狱?”施明轩像是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却故意侧耳想了一会儿,“看我心情,也看县太爷打算把我怎么着。”秦汉秋不想绕弯子,接着问,“不知施公子以何种手段出去?若是方便,能否携带一二?”施明轩扬了声音,“你也想逃狱?不过何必找我呢,你不是有百事和合的钥匙吗?”“你怎知道我有百事和合?”秦汉秋感到惊讶,他从未在施明轩面前拿出来过。施明轩笑道:“我猜的。你不是做过捕快吗?你看上去不像本分老实的缉捕,既然人都敢杀,大概也不会拒绝开启百锁的钥匙吧。” 秦汉秋不欲在钥匙上多费口舌,只道:“公子的意思呢?不管怎么说,我都得出去。”施明轩干脆仰躺下来,“你要我怎么帮你?你不是都有钥匙了吗?”“钥匙是其一,不被发觉是其二。若是得公子神蛊相助,熏迷住众衙卒一时半刻,才叫我神鬼不知,人我无损地出去。”施明轩又道:“这倒不难。只是我帮你,有何好处?”秦汉秋道:“我才能疏浅,目下却无可标榜的地方。不过,若是出得此地,日后公子但有吩咐,只要力所能及,必贡献绵薄。”施明轩暗暗笑了,秦汉秋不是第一个对他说这话的人,是不过原因不一样罢了。秦汉秋是为了逃狱,以前的那些男男女女呢,一多半是倾倒于他的容貌,央求他能跟他们相好,有的求一生,有的求十天半月,还有的说,只要他高兴,就可以去找他们。还有些人呢,既求他的人,也求他的蛊,胃口大过天,也不怕吞不下反被噎死。施明轩一开始,还觉得这些凡夫俗子怪有意思,渐渐地只剩下厌烦:唉,也不看看自家的模样才能,就敢狮子大开口!他感到秦汉秋也不过如此,笑过之后便冷了声音,道:“哼,这算什么好处!好像我缺人供我驱驰似的!” 这回答在秦汉秋意料之中,他觉出施明轩的故意刁难和怪脾气来。不过按照他保镖时候听过的奇闻轶事,世外高人多是脾气怪癖,无可琢磨的。他不以为意地不再言语,只是暗自思忖施明轩会在什么时候离开,在他之前还是之后,若是在他之后,他逃狱时他会不会反而添加阻碍,叫他功亏一篑呢?他在那边没理出头绪,甬道里就传来脚步声。 三个狱卒摇摆而来,走到秦汉秋门外,开锁启门。秦汉秋不禁问道:“升堂了?”却无人回答。狱卒进来后,给他上手杻,套锁链,押着他就要往外走。施明轩压着嗓子,低低地“咦”了一声,飞快坐起,盯着狱卒和秦汉秋。秦汉秋无可如何,拖着一身枷具去了。 此时此刻,罗县令正坐在他的内衙书斋里,跟他的师爷郑岚之讨论案情。午后,从江都府来的一匹驿马带给他一份公文,乃江都府那边收到一妓女投案,倾言之后,案情急转直下,于是江都府便让罗县令单独提审秦汉秋,问一问当时的详细经过,以便跟那名妓女的口供核对。罗县令下了晚堂,匆匆用了夜膳,便叫来郑师爷,一道审问秦汉秋。 罗县令罗茂政,是一个正当壮年的喜欢吟诗作画的七品小官。他体态微胖,行走缓慢,两只眼仿佛终年欠觉一般朦朦胧胧地睁不开。他也的确欠觉,他有三位夫人,这其实只是平常的数量,但是罗茂政自觉不是个御女高手。每七日都要在三位夫人房内轮流过上一夜,这对他而言,是很消费精力和元阳的。他很盼望独眠的日子,喝点小酒,做做小诗,一人独占一张大床,安详而惬意。对女人,他不甚在行;对公事,也只是认真应付而已。他不是狄仁杰,做不到断狱入神,案子稍微复杂一些,他就开始叹气。但叹气归叹气,他也并不畏难,而敷衍结案。一般而言,他会派出去好些缉捕衙卒,满县城地问询、找线索、寻证人,甚至央求临县同僚帮忙。他喜欢慢条斯理地,将案子拖上很长时间,斟酌来,斟酌去,从这反复斟酌当中,他寻出点艰难的诗意。除此之外,他是个普通的县太爷,须参加当地乡绅做邀的宴会,拜访各行各业有头有脸的行董,或者铺排开车马官轿,到临县勾摄公事几日。对这些事情,他也只当是作为县令顺带的职责,睁着一双朦胧眼来来去去。 目下捉来的这个秦汉秋,在江都府犯了事,逃了有一段时间,最后在他这里,被截住了。这可是功绩一桩。这桩功绩是京师来的林老板帮他做下的。对于林老板,罗茂政是勉力敷衍。他眼睛再怎么朦胧,也晓得林世卿的来头。说起来,林世卿对于他这个即将外调的县令,还算周到客气。林世卿初来余怀县,就拜访了他,带着京师捎来的大小礼物,微笑着跟他叙话。之后,林世卿在城里的各项动静,他也知晓。他是个外来的县令,余怀并不是他的故乡,所以对于林世卿挖动墙角驱逐老铺的手段,他听之任之。他本来就无意跟林世卿结怨。他并不想巴结谁,可也不想得罪了不好得罪的人。一日林世卿忽然密函向他告发秦汉秋,他起初,是很可怪的。林世卿不是乱伸爪子的人,他这么做必有目的。果然,目的就是林老板盯了许久的陶一彩。罗茂政预感到,在他离任余怀县之前,他或许得将城里的老乡绅陶家给搅上一搅,伤一伤元气。这让他很不高兴。林世卿是在逼他做恶人,让他不能平静地离任。这有违他寻求恬淡诗意的人生志趣。因此,在接到江都府的公函之后,他突然整个人轻松了起来;他又可以悠悠然地眨着一双朦胧的眼睛到下一个县城上任了。 这个时候,罗县令可谓十分期待,两眼消了朦胧,打起精神等着秦汉秋到来。他希望秦汉秋说出的话,能跟那个江都妓女的一致,如此一来,秦汉秋可就地释放,而他也就功德圆满了。因为期待,他的话就比往常的多,而因为他的话多,他就没注意到坐他旁边的郑师爷今儿晚上格外地少言寡语。 郑岚之端坐在小书案后边,拈着一管小楷羊毫研墨泚笔,面平无波。当初,他听闻秦汉秋杀人潜逃一事,颇为惊讶,接着便暗自祝祷秦汉秋别被捉住,捉住也别在余怀县附近落网,以免须经他手,有所牵扯。当年他年少青涩,迷恋过秦汉秋的铁莽柔情,至今回忆起那个荒银的夏天仍隐约回味。那个夏天,秦汉秋是真喜欢他,他也真喜欢秦汉秋,可惜秦汉秋只是个没奔头的捕快,而他却有着好前程。他眼睛毒辣,识人极准,心思缜密,箭无虚发,这不明年秋试上榜后,他已被林世卿托人安排,前往富庶靖安的金华县任知县了。在这当口,他十分不愿跟秦汉秋重逢。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纵情交游的小秀才,秦汉秋也由公门捕人沦为阶下囚。(果然是个没奔头的主儿,他当年的眼光没错!)如果被罗县令或别的什么人知晓他跟个杀人犯有私情,那还得了?尤其是,这个囚犯正经他之手,下判定罪。当然,旁边还有个罗县令,可罗县令是个说精明不精明说糊涂又不糊涂的,万一秦汉秋兴头一起,当着罗县令的面跟他言语骚情,这可怎生是好? 郑岚之心念电转,暗暗忧虑。目下江都府那个妓女的口供,可谓将杀人一事全权揽下,秦汉秋不过犯了殴打小罪。倘若秦汉秋真没杀死胡金昌,不几日放了出去,林世卿以此要挟陶秀珠交出胭脂铺的算盘就要落了空。这案子虽由罗县令主持,他不过做个参议和簿录,但谁知那老狐狸林世卿会不会一气之下,迁怒于他,将许他的金华县令的事话收了去?要知道,他可是给那老东西陪了床的!秦汉秋一旦放掉,那床岂不是白陪了吗?郑岚之几乎咬起了牙,他忘了,林世卿不过而立,算不得是老东西,而他呢,跟林老板糙屁股,也糙得还算高兴。只是小师爷在床第之间,向来不爱主动,却不得不对林世卿小心讨好,这让他很是不快。哼哼,凭我的姿容,要什么高俊粗吊的汉子找不到,却要委屈侍候那个干巴巴僵歪歪的老东西。(实在冤枉了林老板!)为了这份委屈,郑岚之也不许秦汉秋来搅他的好事! 小师爷咬了嘴唇,决心一会儿要说些绝情话,好叫秦汉秋不那么容易被放了去。正肚里辗转着肠子呢,狱卒就在门外打了腔,罗县令忙不迭应了,一个戴枷汉子被推进来。 秦汉秋跨过门槛,转头就看见了郑岚之。 没有谁能描述清楚,老相好重逢时各自肚里转的心思;也没有谁能拿出个好主意,在穷途末路时遭遇正春风得意的旧情人该如何表现。秦汉秋负着大枷,套着手杻,竖在书房中央,看了眼罗县令后,就把目光定在郑岚之身上。只见小师爷眉目清姣,削肩细骨,长衫翩然,宛如昨日。只是身上那份娇憨活泼的神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的端方。 秦汉秋心中滋味莫名,好像怅然若失又好像感慨万千,愣神之际,腿弯处被身后的衙卒猝然一踢,不提防地跪了下去。即便如此,他仍旧大剌剌地打量着郑岚之,两眼瞬也不瞬。 罗茂政不以为然,“我问他几句话,你们别看着了,到外面去。”衙卒躬身退下。郑岚之半垂着头,余光瞥到秦汉秋跪下去,大气都收了起来。他知道疑犯跪知县是理所应当,可他就是感到不舒服。 罗茂政才顾不上这二人心里所想,衙卒一出门,就道:“秦汉秋,案情有些不清楚的地方,本官特来讯问一二。”秦汉秋这才把眼睛看向罗县令。“嗯,本官问你,今年十月廿二日,你可是寻到江都府一处花楼,以拳殴打你妹夫胡金昌?”秦汉秋口称“是”。罗县令又问:“那么,你当场就将人击毙了?”秦汉秋皱眉,“没工夫细看,出了门听见粉头胡喊,才知人已经死了。”想了想,又加了句,“那厮恁地不经打!”罗茂政不悦,“你身为公门中人,才好仿效无赖强盗之举……”秦汉秋嘿然,“他逼死我妹妹,挨我几下打还不应该?”罗县令斥他,“休得放肆!”秦汉秋咧嘴笑笑,看向郑岚之。郑岚之本来在暗中打量他,看他浓眉鸢目,薄唇隆准,英武之气,更胜当年,心中正发出三分犹豫,冷不丁见人望过来,陡然紧张、惶然,心道要遭,连忙盯着纸笔,恍若不闻不见。罗茂政整敛仪容,又开口道:“也就是说,在你离开时,你并不确定胡金昌是不是已经毙命?”秦汉秋又看向他,再次皱眉,他听出些蹊跷来,“没错。”罗茂政一下高兴起来,“那么,你仔细回想,你出了门多远,或者多久,听见了粉头的呼叫?”秦汉秋眉头皱的很紧,“走了……有一段。”“再想想,你对那个陪胡金昌喝酒的粉头,可注意过?”秦汉秋道:“我是去找姓胡的晦气,去看那粉头作甚?”顿一顿,忽道:“怎么,那个粉头有做手脚不成?” 罗茂政不答,但他的神采却显露出,他得到了他想要知道的答案,并且很满意,满意极了。秦汉秋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瞅出些端倪。一边的郑岚之,一边记录,一边心中五味杂陈。方才秦汉秋瞧他,他害怕、担心,却掩不住心底的一丝欢喜;现在秦汉秋不看他,他舒气、心定,却又隐约失落。听着罗县令和秦汉秋的对话,他知道,不久秦汉秋就会被释放了。这个结果对他并不利,他本该说些什么的,可他被秦汉秋那双鸢目一盯,就发觉舌头发了僵,嘴巴张不开。唉,也罢,等人走后,他再对罗县令说也不迟。 秦汉秋呢,也飞快转着心思。他听出些由头,感到事情不那么简单,那个他几乎没瞧过的粉头,忽然从暗中站了出来,成了案子的关键。他几乎可以肯定,他那两拳,并没将胡金昌打死,而是在他走后,那个妓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地,借着机会加上些动作,弄死了胡金昌,再将罪名稳稳当当地搁他头上。他感到命运的峰回路转,胸中敲起鼓点,脸上却仍旧维持着肃容。他再次看向郑岚之。他觉得小师爷一定知道详细备里,但他就是那么沉静地、平常地露着口供,仿佛不认识秦汉秋一般。秦汉秋理解他,却不肯放过一饱秀色的机会。他奶奶的!秦汉秋眼睛在小师爷身上转上几转,这小子是出落得越来越俊俏了,可惜却没他上嘴的份了!他片刻之间,历经命运的起落和悲喜,一颗心飞飘起来,便很是肆无忌惮,美人在前,觉得多看一眼是一眼,目光如舌,在郑岚之一张俏脸上左右舔舐。郑岚之岂有不察之理?肚里暗骂秦汉秋刚逃出鬼门关就故态复萌,然而却又难免自得。他想起那个胖乎乎的自称是秦汉秋娘子的陶献玉,可怜的小胖子,你家相公这会儿可还记得你? 罗县令再怎么高兴,也觉出秦汉秋看郑岚之的眼光很是放肆了。对于郑岚之跟林世卿的私情,他略有耳闻。郑岚之生得好相貌,他的几个夫人都喜爱这个师爷,对此,罗茂政很不以为然。他心里将郑岚之归于以色侍人的范畴,即便郑师爷办事尚可,也不能叫他满意。他觉得郑岚之是个会整出么蛾子来的人,不能登大雅之堂,无奈他又不喜公报私厌,故意刁娜人家。他唯一盼望的,就是三年期满,他可以跟郑师爷分道扬镳,眼不见为净。然而如今就在他眼皮底下,他郑师爷的好相貌连个囚犯都看傻了眼。哼,真是好本事!罗茂政斜眼瞧看郑岚之,不过皮相好看罢了,世人又可知大多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的道理? 出于非礼勿视,罗茂政赶紧叫人把秦汉秋带回牢里。郑岚之觉出罗县令的不满来;秦汉秋走了,没了那双鸢目的注视,他重新起了薄怒:罗县令待他更加生分,而这一切,都怪这个风月恶鬼,戴着枷具就也能生出色意来呢! 第四十六章 三个小亲随放班一日,回到北院。陶献玉见到小柯子等三人,二话没说就上前去,刷刷撩腿,一人狠狠踢了一下屁股,连小梅子也没幸免!小柯子愣在当场,小伍子默默掸衣服,小梅子又羞又气,眨着薄薄一层泪花,望着小少爷哆嗦嘴唇。陶献玉毫不理会,只顾拉着甘荃的手,道:“走!马上去找那个骚师爷,给他一个下马威!”甘荃呢,喜欢看小戏,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的。之前他喜欢林世卿,把这小师爷当成情敌,如今情敌虽不是了,对郑岚之仍然全无好感:别看那人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内里可骚着呢!摆着一张清冷的荷花脸给谁看,哼!他决定跟胖肉丸同仇敌忾。“去就去!我之前也想会会他呢!”甘小少爷一兴奋,脸上的雀斑更浓重了。 那边,小柯子不依不挠地问:“少爷,你做什么踢人?”陶献玉回头,撅着葫芦嘴道:“还做什么踢你们?你们干的好事,昨儿一块儿告假,让南院的老寡妇过来,那个老娘儿们!我还没起床呢,就跟我干上了架!害的阿姊回来,揪我耳朵!”歪着脑袋摸着自家左耳,仿佛回忆起当时的痛楚和委屈,末了,冲三人挥起小拳头,“你们敢不服气?”小柯子他们呢,自然从未服气过,却只得低了头,息事宁人。他们太了解这位小少爷了,以往被小少爷欺负的事情多了去了,踢一下屁股算得了什么呢? 陶献玉才不理他们,跑进屋里将秦汉秋赠他的兔毛围脖和帽子依次戴上,惹得甘荃一阵怪叫,“哟!新货色呀!打哪儿弄来的?”小少爷便扭着小肥臀,嘻嘻笑道:“亲亲相公送的哩!”甘荃立即撇嘴,乔泰哥还没送过他东西,除了请他吃过一次馄饨。他打量胖肉丸今日的穿着,嗯,天寒地冻,胖肉丸可预料地穿成了小圆球,但外袄的花色做工,却透露着精巧仔细。只见陶献玉的袖口金银线交织,上身玄缎印花,赭褐作底,六瓣红梅点睛,脖上脑袋上,圈着盖着纯白的兔毛,深浅映衬,着实可爱可亲。甘荃爱美的心肝也忍不住动容,抱着陶献玉道:“陶老弟,你虽还是个胖肉丸,却是世上最最可爱的肉丸子!”然后,拿嘴亲了亲兔毛夹层中的胖脸蛋。陶献玉呢,一看连素来不睦的小麻子都被自家征服了,笑得嘴巴聚成了第二朵小红梅。 一时间,二人和好如初,手牵着手往外走。小伍子忽道:“少爷,小姐不准你出去。”陶献玉猛回头,“个嘴欠的!我是为了咱们家,去奔走,打听,就你听话卖乖!”理也不理,跟甘荃摇摆着出了门。到了中院,迎面遇上管家陶福,小少爷胸有成竹,踮脚凑到甘荃耳边叽咕几句,甘荃会意,扬着一张小麻脸,脆生生道:“陶叔,我带陶老弟出去转转,不惹事!”陶福看重甘家,其中就包括了甘家少爷。尽管他对于这个承诺持怀疑态度,却也只好点头放行。 两个小少爷出笼的雀儿一般,嘻嘻咯咯笑着,打轿入城,到了街市上,吵嚷着下来,付了轿资。甘荃识得郑师爷的宅址,四下看看,辨了路径,扯着陶献玉往前走。这日照旧冬阳微弱,霜冻久久不化,往来行人,个个穿棉着袄,吁气如云。甘小少爷穿一身又薄又俏的夹袄,下摆抖落飘洒,好衬出自家的细条身段。他走路时,依旧改不了习惯,将个窄屁股左右摇晃,跟个行走的花蛇也似。小少爷在他身边,则像个矮墩墩圆乎乎的胖鹌鹑。陶献玉伸出手,在甘荃屁股上捏了一把,“小麻子,你怎么就这么苗条?可嫉妒死我!”甘荃呢,既然受了夸赞,就不好再得寸进尺,而需礼尚往来。他拍着陶献玉的肩头,道:“你这样也很可爱!”小少爷拧眉嘟嘴,“不喜欢这样!太胖了,真像小肥猪!”甘小少爷摇头,“此言差矣——要知道,各有各的好;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嗯,你肉多些,便是那小杨贵妃,我苗条些,便是那小赵飞燕。”甘小少爷觉得自己的话说的顶有水平。陶献玉依旧嘟着个葫芦嘴,他才不稀罕做小杨贵妃!他只想做个苗苗条条的漂亮的小娘子;他巴望冬天赶快过去,夏天赶快到来,以他的经验,到了盛夏,他总归会掉些膘的。 俩个人朝着老君庙后南小街的方向走。甘荃的衣服仍然穿得不够多,朔风稍起,便将身子弓成个虾米。路过一个卖烤芋的小摊,甘小少爷禁不住冻,拉着陶献玉停下来摸出铜板买一个甜芋暖手,顺带解解馋。卖烤芋的老头儿收了铜板,称了个甜芋递过来。甘荃也不嫌烫,拿到手中就迫不及待撕皮大嚼。金灿灿的芋头又香又甜烫乎乎,像把小火似的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发着热力,而且是香喷喷甜丝丝的热力。陶献玉睁得双圆眼盯着甘荃手上的甜芋,脑袋越凑越近,津液直咽,舌头频舔。甘荃见了,为显示点大方的姿态,恩赐一般把甜芋让过来,给小少爷咬一口。陶献玉当即嘴一咧,毫不客气,“啊呜”一口,挖去老大一个月牙!心疼得甘小少爷直叫唤:“胖肉丸,你家相公还在牢里,你怎么胃口就这么好!”陶献玉不理他,三两下把嘴里的甜芋囫囵吞下,舔舔舌头,感到意犹未尽。望望摊上的热烤芋,他也掏出几个铜板,递给卖芋的老头儿。那老头儿看他胖乎乎的模样挺喜人,特意称了个大的给他。甘荃一见,马上嚷道:“老头儿你偏心!胖肉丸,你,你得也给我咬上一口!”小少爷正给甜芋撕皮撕得高兴,听见这话就不禁拧起小眉毛,却没办法,慢腾腾剥了个芋尖子,吸着气递到甘荃嘴边。甘荃两排牙齿闪闪,准备连皮带肉将本利一起讨回,嘴巴一张一阖,“啪嗒”,牙齿敲在一处,仅仅叼了一个小角。原来小少爷护食,临到甘荃合嘴时,把手一缩,差点让甘小少爷吃了空!甘荃气极,叫道:“胖肉丸,你恁得小气!”陶献玉伎俩得逞,生怕甘荃还来分他的甜芋,忙不迭埋头就啃,呜哩呜噜道:“你是小赵飞燕,得苗条,不能吃太多哩。” 甘荃无奈跺脚。两个人就一边啃甜芋,一边往郑岚之住的小院挪。甘小少爷到底斯文又注重体面,吃上一口就掏出帕子抹一下嘴,陶献玉却是个随心所欲的主儿,把脸埋在芋头上大嚼,不一刻嘴边、两颊就沾上了金黄的甜芋丝儿。折过一条背街小巷,甘荃吃完了手上的芋头,扭眼看看陶献玉半个胖脸蛋上都是食物渣,心里发笑,却不出言提醒,只是自家拿帕子揩了嘴,收进怀里,劝道:“胖肉丸,你倒是快些吃,马上就到了,你难道想让那么、那么漂亮的郑师爷看见你吃东西的傻相?”陶献玉一想不错,可劲地啊呜啊呜将烤芋往嘴里塞,腮帮子撑得鼓起来,顺手把吃剩的一张烤芋皮儿丢给甘荃,“喏,帮我给扔了!”甘荃嫌脏嫌粘,“哎哟!恶心死人!个胖肉丸,把我当小柯子使唤!”陶献玉一脸理所当然,挺着小胸脯在寒风中嘻嘻傻笑,口中裹着半嘴金黄的芋肉。两人拌着小嘴,走走说说,已然摸到了郑岚之住的院子。 话说这郑小师爷趁着衙里正午放班,回到自家宅院,打发照顾他起居的老苍头夫妇生火造饭。秦汉秋一案,差不多尘埃落定,他本打算使个绊,拦阻一下,却被那日秦汉秋左瞧右看的,略略失神,等到回转过来,想去找罗县令,那罗茂政又是一副“想干什么来”的样子,他抿一抿嘴,终究没出声。可是这头做好人,那头就得着慌。他有一段时间没见林世卿了,不知道那老厌物知晓这事儿会不会胡乱扯怪。若是扯怪到他头上,他那金华县县令是不是就丢了呢?满腹心事地,郑岚之就不愿在衙里多待,一放班便回到自家院子,却又担心林世卿找了来,就吩咐那老苍头对外说他有恙,不宜见客。如此,他才带着股莫名惆怅的心情,躺在湘妃榻上翻着《花间词》,心里想着,自己对那个莽夫可真是不错,可那莽夫却什么也不知道呢!正慵懒地要坐起来,老夫妇之一的丁老伯立在门首道:“师爷,来了两个小哥儿,说要见你,放他们进来?” 郑岚之奇道:“什么小哥儿?哪儿来的,是小娃子吗?”丁老伯道:“没那么小,是两个小官人,一个自报姓甘,一个姓陶。”郑岚之挑了挑眉,已然知晓来的是谁了,并且猜到二人的来意。这必定是次极有趣的会面!小师爷微微笑了。即使面对那个林世卿,他尚且从无畏怯,何况那两个娇生惯养的酒囊小少爷呢!整整衣冠,他让丁老伯引人进来。 于是,摇着个窄臀的甘小少爷和沾了半脸芋头渣的陶小少爷跟着丁老伯进了正屋内厅。一路上,两人东张西望,互相呶嘴使眼色,绕过影壁,穿过小院儿,踏入一个布置清雅的轩厅,屋内装饰来不及看,四只眼睛就落在屋子主人身上。丁老伯出去,又回来,捧上三盅香茗,唯唯退下。 郑岚之看一眼甘荃,看两眼陶献玉。只见头一个跟上回在广延楼见的一般样,身细体长,雀斑团鼻,一对狐媚招子左右流波,却不得个中精髓,有皮无骨,有形无神,最多招来风月恶鬼的青睐;另一个呢,似乎又胖了些,脖子和头上戴着的,倒都是好东西,可是那张脸上,黄黄的粘的是什么呀?莫不是他刚吃过东西?小师爷望着陶献玉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过又抿抿嘴。 陶献玉瞧他半天了。从小师爷的眉毛瞧到眼睛,鼻子瞧到嘴巴,看他脸上皮肤白瓷也似,一介身段竹节般修拔,心底就先不自在起来,嘴一撅就开始翻白眼儿。郑岚之开了口,“两位小少爷找我有事?”甘荃转头看陶献玉在那边作怪相呢,胳膊肘就去捅他,嘴上道:“郑师爷,咱们想来问问,秦汉秋那案子是个怎么说法?”小师爷心道,哟,对了,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还在那儿干着急呢!于理,他不能私下透露衙里的公事;于情呢,他也不想这么快告诉他们好消息,叫他们兴高采烈。郑岚之道:“县衙内情,不可外泄,还望甘小少爷和陶小少爷体谅一二。”甘荃听了,忽然想到,对了,怎么忘了带礼物来呢?两手空空的还指望别人对你露口风?便去看胖肉丸。 陶献玉认定这个骚师爷故意不想告诉他阿秦的消息,声音高了上去,“什么不能透露?我是阿秦的小娘子,我就要知道阿秦怎么样了!”昂着脑袋,瞪着郑岚之。甘荃赶紧缓和下气氛,“郑师爷,这,这陶老弟是担心的紧,你,你也体谅些!”郑岚之何尝怕别人对他嚷嚷过?仍旧微笑着,“你们还是回去等消息吧!我实在为难,无法告知。”小少爷看他很是不顺眼,踏步上前,就要去扯小师爷的袖子,“我看你压根儿想看我笑话!才故意不说!”郑岚之笑容不减,让了过去,“陶小少爷这是说哪里的话来?我为何想看你笑话?”小少爷步步跟上,非要抓住小师爷捶打一番不可,“你少跟我装蒜!你以前跟阿秦有一腿,别以为我不晓得!”郑岚之停了下来,“哦?可是汉秋对你说的?”陶献玉立即大叫:“不许你这么叫他!”小师爷慢条斯理地,“可我以前就是这么叫的呀!你叫阿秦,我叫汉秋,互不妨碍嘛!”他觉得逗逗这个胖小子,顶有意思;这一举动本是很违背他的初衷的。陶献玉气歪了嘴,慢慢地,他亮出一颗小虎牙,甘荃一看,知道要遭,忙不迭拦在二人面前,“郑师爷,他,他心里着急,口不择言,您别见怪!”陶献玉更加气了,“小麻子,你少当和稀泥的杵!这个骚师爷,摆明了想勾引阿秦,从老泥鳅床上一步跨到阿秦的牢房里,两条腿劈的可大哩!”说罢,朝郑岚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话一语双关,说得极荤。郑岚之立时就煞白了脸。他本涵养极好,又有城府,不会轻易动怒,今儿也不知怎回事,对着这个胖小子就捺不住气。他四处周旋,以攀高枝,跟林世卿敷衍了一段时日,终于如愿以偿,本不觉得有何不妥,却不料经陶献玉的嘴一说,倒好像自己多银荡饥渴似的!真是岂有此理!这一脸肥蠢的胖燕雀哪里知道他的鸿鹄之志!小师爷的衣襟颤了几下,脸上堆起冰冷的笑意,他向甘荃道:“形形色色的酸泼村妇我见得多了,不会见怪的。”“你说什么!”陶献玉大喝一声,趁机暴跳如雷。他本就对郑岚之心存嫉妒,这几天又是担心秦汉秋被杀,或被小师爷给勾了去,又是哀叹家道中落,风光不再。在陶府里他没法放胆撒泼,目下到了情敌的地头上,稍稍被刺了一下,就要借此放刁打滚。小少爷跳了脚,冲小师爷道:“哼,你个骚屁眼的不要脸!说谁酸泼哩!你有什么得意的?阿秦到底把我娶过门,认我做娘子,你哩?你在老泥鳅床上滚了半天,也没见老泥鳅把你收了。搞了半天,还不过是个小小的师爷!没人疼没人爱的,也就个骚屁眼缩缩放放的,聊以自慰了!”说到“小小的师爷”时,竖起小么指,伸伸曲曲地比划着。 听听,这说的叫什么话!连甘小少爷听得都半僵了脸,心里骂这胖肉丸光图嘴皮子快活,待会儿可怎么收场!郑岚之更是几乎气歪了鼻子,然而,没来由地,他想起那日秦汉秋看他的眼神。就这么一个念头,他就依旧闲庭信步地,晓荷初绽般地,笑了。他望着陶献玉涨红的脸,微笑着道:“是呀,我就一个骚屁眼,缩缩放放,可你知道不?秦汉秋在衙里见了我,一双眼睛就没从我身上离开过。如狼似虎,欲说还休哦!你大概知道,他的那根好吊,是被我第一个吃到嘴的吧?他可有跟你说,那个夏天我们两个都多快活?头里我还奇怪秦汉秋怎么都娶了你了,还那么急色,今儿见了面,我才明白,你这个小娘子,实在倒人胃口啊!啧啧,脸上还沾着东西呢,就跑到别人府上骂架……”上前一步,纤纤两指夹起陶献玉嘴角芋头渣,屈指一弹,弹掉了,小少爷隐隐红了半边脸。小师爷继续道:“我就在想,汉秋这么看着我,是不是情谊尚存?我又是不是稍微有些表示,他就立刻休了你这个胖娃娃,屁颠颠地跑到我床上来?嗯,这值得一试……我午后就到牢里去,将狱卒支开,勾引勾引他,也算是鸳梦重温——” 话未说完,左脸颊上就狠狠挨了一拳!小少爷挥着小拳头,红了眼睛扑过来,“你敢勾引阿秦!”一声带着哭腔的长嚎,对着小师爷又抓又打。郑岚之呢,本来无心,不过接着话儿,想刺激刺激小少爷,谁知道小少爷是个经不得激的主儿,动口又动手,一上来就挨了一拳。小师爷飞快回击,他个儿高,揪住陶献玉的衣领用力一搡,没搡动——陶献玉份量不轻,再用力,陶献玉下盘不稳,被搡了出去,连连后退,一个扑跌碰到对面窗槛上,幸有兔毛帽子遮护,才未破了皮肉。他何时吃过这般亏,就算被秦汉秋打屁股也没这么狼狈!急怒攻心之下,他嚎了出来,“骚屁眼,不要脸!打死人了哩!”把个丁老伯给嚎来了。 郑岚之是个顾脸面的主儿,叱道:“还不将人撵出去!”陶献玉兀自坐在地上,咧嘴大嚎,甘荃早已被吓傻了,愣在一边。驼背弓腰的丁老伯,却有一双手劲,一手抓一个,提着陶小少爷,拽着甘小少爷,捉小鸡似的把两个人弄出院门,两臂一挥,小少爷们给丢在地上。 院门关上,两个人半天才爬起来。 陶献玉是被横着扔出来的,肚皮着地,全仗着身上棉袄穿得厚,才没伤了筋骨。哼哼唧唧地,小少爷挣扎着爬起来,头一件事就是去看兔毛帽子脏了没,捋着双胖手抚弄来抚弄去,才转眼去看甘荃。甘荃不比他好受;甘小少爷本不是个惯于惹是生非、跟人结怨的主儿,此次受陶献玉牵连,得罪了衙里的师爷不说,还给人提着领子扔出来,简直惊魂未定,花容失色。来不及掸衣裳,甘荃揉着腰和腿,就开始数落陶献玉:“胖肉丸,你好本事!捕风捉影地,就打起衙里的师爷来!把人给惹恼了,拿个大锁链来捉你,叫你下牢,你就舒坦了!”小少爷蛮气不改,“说什么哩,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的!他要是跟我单打独斗,会是我的对手?要不是那老头儿,我现在已经把他的脸给抓花了哩!”甘荃嗤笑,“你方才都被人推到地上了,还单打独斗?省省吧!”陶献玉依然嘴硬,“那个不算!论长劲,他可是打不过我!”甘荃道:“感情你今日就是专门找人干架来?你忘了,他方才说,秦汉秋盯着他看的可欢呢?”一语戳中小少爷的心病,眼一眨,两行泪就滚了下来,呜呜呼呼地,陶小少爷哭道:“你少来惹我!臭捕快多半是想糙屁股了,饥不择食!”话说出来,人就抽上了,“哼咿哼咿”地,咧着葫芦嘴,晶亮的鼻涕拖下老长。甘荃实在看不下去,掏出帕子扔给他,“那你现在怎么办?我们都被人扔出来了。”小少爷扯过他的帕子擤鼻涕,“哧哧”作响,擤完了,又还给甘荃,甘小少爷连忙摇手,“不要了!不要了!帕子送给你!” 陶献玉甩着刺绣帕子,低头思忖,肩膀仍旧抽着,他道:“整桩事都是老泥鳅给捅出来的,你跟我会会老泥鳅去!”甘荃苦了脸,“你还想闹事?林世卿可不比小师爷,颇多顾忌,不至于将你如何,得罪了林老板,你和你阿姊可都没好果子吃!”小少爷道:“我不管!老泥鳅可恶的紧,又是骚师爷的姘头,我非会会他去!”就要扯着甘荃去找林世卿。甘荃不愿意,他道:“今日已经跟人干了一架,你还有精力再去干一架?要我说,咱们明日再去,我回家问问我爹,林世卿近来常去的地方。”小少爷呢,尽管精力充沛,却也觉得力乏;他需要休憩和用膳,来养精蓄锐,好为自家相公跟家里的铺子冲锋陷阵。哼咿,阿姊和铺子里的一干人不是说他是蛀虫来着么,这回他直接去找老泥鳅,叫他们看看,他是蛀虫不是!拿定了主意,陶献玉道:“这也不错,不过你可不许临阵缩屁眼……明天一早我就去你家候你,你要是敢推脱不出来,我直闯进你屋里,掏出我的蝌蚪小吊,戳不死你!”甘荃听了脸红,啐道:“胖肉丸要撕嘴!话说的越来越浑!……你别去我家找我,如今我跟乔泰哥住在孔庙右首第二个小院里,你直接上那儿去!”说着笑了笑,“再说,你蝌蚪小吊能耐些啥?乔泰哥的家伙羞死你!”陶献玉立刻不成器地嘻嘻笑开,拿手扯一扯裤裆,抱住甘荃就往前顶,“好阿荃,软阿荃,大有大的好,小有小的妙,你怎知道我的小蝌蚪滋味不好哩?”他多日没得糙屁股,一肚子邪火没处归引,这当儿正好抱着甘小少爷抠抠摸摸地,顶来顶去过干瘾。甘荃呢,也觉得有趣,软着身子去推他,“胖肉丸要死了!自己是小娘子,却对着我这个小娘子发哪门子的春?” 小少爷无赖劲上来了,“就发春,就发春!没相公,小娘子一样凑合!”嘻嘻哈哈地,挺着前裆撞来撞去。两人正拉拉扯扯笑个不住,郑岚之的院门又开了,“吱嘎”一声,丁老伯现了身。一眼瞧见两人正在做的勾当,丁老伯脸上肌肉搐了几搐,“要骚情到别地儿去!”声音很大。陶献玉和甘荃被这人扔过,立时就噤了声,不用再说第二句,拔腿就往巷口跑。出了巷子,来到街上,陶献玉一屁股坐在一棵树下,抚着胸口,道:“那老头儿真可厌!下次要整治那骚师爷,非过他这一关……我要把戚宝花那母夜叉喊来,用来降住他!”闹了这一阵,甘荃已露出病西施的神气,“我可得回去歇歇!明早见啦!”陶献玉冲他摆摆手,两人就此道别。 这日晚上,秦汉秋发觉施明轩要有所行动了。自他那回从内衙书斋回来,知道自己极有可能免去死罪之后,就淡了逃狱的心思。施明轩对此,似是有所察觉。他或许是想问一句“县令审问你些什么?”却自重身份,不肯开口,一定要秦汉秋自己主动告诉他。秦汉秋呢,并不想将这件事同他分享,说起来,他们可谓互不相干,施明轩又是一副高高在上自鸣得意的模样,他犯不着跟他推心置腹。而这一点,自然也被施明轩看在眼里,轻轻地冷哼一声后,施明轩闭上了眼。隔壁,秦汉秋睡在板上,翻覆来去,侧耳听一听,呼吸倒是未乱。施明轩斜着下颌去看黑暗中那莽夫的轮廓,悄无声息地,踱到将两间牢室隔离开的铁栅旁,恶作剧地无声笑笑,然后不期然地胳膊穿过栅栏,在秦汉秋的臀上狠狠捏了一把!接着飞快沿着大腿,一路摸下去,又迅速收手! 秦汉秋惊跳起来,施明轩嘻嘻嘻地托腮而笑。秦汉秋摸不清这人到底什么目的,想了想,道:“施公子改走旱路了?”施明轩仍轻笑着,姿势优美地站起身,“看你的屁股紧翘结实,忍不住试试手感。”秦汉秋哼一声,“施公子,我可是有娘子,我这屁股只有我娘子才摸得,莫非你也想做我娘子?”施明轩没了笑意,凉了声音,“凭你也敢对我说这话?不是看在你瞧得顺眼的份上,我不拿蛊整废你!”这些半作威胁半作炫耀的话秦汉秋这些日子没少听。施明轩顿一顿,忽又笑道,“好了,不跟你说笑了,我走啦!”说罢从袖中拈出一把锁钥,两指提着一端,晃啊晃地招惹秦汉秋来看。光线很暗,秦汉秋看不清楚,却因着某种预感,不自觉地往绑腿上摸,一摸之下,起了怒火,“你将百事和合摸去了?”传来施明轩得意的笑,“唉,对!我早就惦记上了!”“这个小泥团又是什么?”秦汉秋在绑腿藏钥匙的地方,拈出个圆球。施明轩轻轻抚掌,“用我的银蛊,换你的百事和合,你说划不划算?” 秦汉秋没接话。这小子分明戏弄人,谁知道这破泥球是不是银蛊?若是,他要这玩意儿何用?若不是,他也只好认倒霉!施明轩仿佛猜到他的心思,“你当我骗你?你可以找个人试试,要么你那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秦汉秋一声不吭地把泥球放回绑腿里。那边施明轩已经辘辘开锁,进了甬道,他将铁栅门重新合上,最后一次对秦汉秋道:“我走啦!”便带着那把百事和合的钥匙,飘然消失在甬道尽头。 待施明轩不见了,秦汉秋才憋了一嗓子与其似的,扯红了脖子叫起来:“来人哦!来人哦!银贼逃掉了哦!”惊动了衙卒老丁,脚步声劈里啪啦地在甬道里响起,提着风灯的,值房守夜的,睡着了又匆匆起身的,先后来到,一看铁栅完好,却不见了施明轩,个个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几个人不死心,将不大的囚室打着灯笼一点点搜找,仿佛施明轩是个壁虎或老鼠,又或者变成了壁虎和老鼠,藏到了某个角落。还有个信邪的,打开秦汉秋的牢笼,上来扯问他,摸肩膀捏皮肉的,生怕施明轩换了装,成了秦汉秋的模样。更多的人,却是在整个县衙里来回搜索,动员起全部的巡丁,不许放任何一个出去!罗县令也从睡梦中惊醒,眨着双朦胧的眼睛布置人手。吊着半截子心,他让亲随把缉捕派遣到城门四处。到底离任前要出事!罗茂政这么想着,望着乱纷纷的县衙,打了个哈欠。监牢里,秦汉秋被折腾得无法入眠,躺在板上,他也打了个哈欠。 话分两头。且说陶献玉又挨了一日,等到第二天去见林世卿问罪。本来这种事摊谁头上,都是个伤脑筋的会面,吃不下睡不着不说,问题是根本就不会想到去跟捏着自家把柄的老怪见面!这陶小少爷呢,却是个横竖不管的小牛犊子,靠着平素对待小厮丫鬟胡乱欺负的经验,仗着自家哭骂皆能,干架来劲的蛮气,小虎牙闪闪地就要去拿自家的牛犊嫩角去挑挑那老泥鳅!当日跟甘荃分别后,回到陶府,照吃照睡,还寻衅揪了小梅子的小辫儿,抱着小伍子要亲嘴,然后被小伍子溜掉了,扯过小柯子,顶着前裆就去挤小柯子的屁股缝。惊得三个小亲随落荒而逃,直奔陶福的屋子,报告小少爷发了癫,他们侍候不了!其实,陶献玉不过想到要去捅老泥鳅的巢穴,紧张兴奋,不能自抑,抓住身边的人就忍不住撩拨。饶是被陶福一顿数落,也扬着一张胖脸满不在乎,直到小伍子平平开口,“少爷,你这样子,若是被秦姑爷知道了,会怎么说?”陶献玉就想起,秦汉秋肯定又要打他屁股,这才萎了下来。他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怕秦汉秋打他屁股,或者不要他了。虽说吧,他这么长时间没糙屁股,的确想跟小麻子假凤虚凰地,撞上几下钟,小娘子没法做,就做上一回小相公也成!可是,万一阿秦知道了,怪罪于他,把他休了,可怎么办哩?心底上,他还是个小娘子,有做他靠山的亲亲相公,日子才完整周全。他仍是要被人惯着哄着,搂着抱着,才敢放胆去胡闹耍赖。要是没了亲亲相公,没了小娘子的身份,他还有什么底气干别的事儿呢? 老实下来的陶献玉恢复常态,往嘴里塞糕饼,撅着屁股蒙头大睡,直到第二日太阳爬过屋脊,烘暖了一院枯草,才咂咂嘴巴,朦胧醒来,问小梅子什么时辰了。小梅子呢,这两日被他欺负得胆颤心惊,又怨又恼,却不敢表露出来,低着头规规矩矩道:“又快晌午了。”“啊啊啊!”小少爷大惊失色,扯开被子穿衣裳,叫嚷着打水洗脸。三个小亲随最近顶恨他,磨磨蹭蹭赶来服侍。其中数小伍子小柯子最着恼,他们昨日才被小少爷给调戏了,差点失了后门!虽说就算真的失了后门,也没处说去,做小厮的不常给老爷少爷暖床的吗?但就是着恼,气愤,连一向嘴滑的小柯子都没了劲头,递脸巾端盆的,敷衍了事。陶献玉呢,却早忘了这一茬,小陀螺也似在屋里乱转,“你们这次告假回来,手脚可慢哩!莫不是歇了一日,将人歇懒了?”三个人闻言面面相觑,都恨不得把这胖小子捶打一顿。小少爷仍旧腆着小肚皮,在镜子前扭来扭去欣赏穿着,不觉有他。赶不及用膳,他整整衣襟,照旧兔毛帽子围脖堆在身上,撵着短腿就出了院子。 第四十七章 林世卿坐在祥鹤楼临街的二楼雅座里,啜着“葫芦春”,那个护卫汉子,立在门首。他本来是在等罗县令;他的管事一报说江都府那边案情又变,他的鱼眼就立时生动了起来。他预感“陶一彩”要离他而去,他的布置功亏一篑,而破坏这一切的,不过是江都府一个不知名的娼妓。他想到郑岚之,那个雄心勃勃的骚师爷没给他透任何口风——怎么,还没坐上金华县县令,就想过河拆桥了?可是情况紧急,让他顾不上找郑岚之去问罪,他直接邀请罗茂政到祥鹤楼一叙。他感到事情的棘手,罗茂政即将离任,对跟他好礼相待并不上心,而罗茂政又是个说软不软说硬不硬的闷青蛙。他想到罗茂政大概不会愿意在这事上给予他什么帮助,却没料到那个姓罗的敢拒绝赴他的宴,理由是才捉住不久的采花贼逃狱了,他正焦头烂额,分身乏术。林世卿在桌上轻轻扣着手指,他在思考是不是要上江都一趟,好从根上定了秦汉秋的罪,叫陶家再也挣扎不得。“葫芦春”的香气留在他的嘴角,屋里很静,只听见他“嗒嗒”的扣桌子的声音。护卫他的汉子依旧单衣劲装,立在他侧面,逆着光线去瞧林世卿,瞧他一向安沈的眉目,陡峭的鼻和紧闭的唇,最后目光停在那个上下扣动的修长的指上——用膏油护养得很细嫩的白生生的手指。汉子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东家,凸起的喉结缓缓滑动,他微微侧了身,好挡住自己下面的变化:他胯下顶起了一片小小高地。 正当雅座里一人有了绮念而另一个毫无察觉的时候,祥鹤楼楼下进来两个小少爷。“胖肉丸,可说好了,不许动粗,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的人绝对是你!”一个扭着屁股的麻脸少爷搂着一个脸蛋和身子都滚圆的矮个少爷,对后者道。“去!去!你多半是对那老泥鳅余情未了,受不了我揍他!”矮少爷嘴巴一撅,睁着双圆眼溜溜乱转。“我说小麻子,你就在旁边看热闹就好,其他都交给我!”麻脸少爷屁股扭得更凶了,“交给你才人仰马翻!”说着两人上了二楼。 他们自然便是陶献玉和甘荃。甘荃知林世卿今日在祥鹤楼,便领着陶献玉上这地方。陶献玉今日是来挑战老泥鳅的,却不改嘴馋好吃的本性,一把扯过个茶博士,“哎,你们这儿什么荤菜最好吃?”茶博士看着小少爷颈间脑袋上的兔毛,认定这是个富家公子,讨好道:“手抓仔鸡,来客必点的菜!”“那快去,两盘手抓仔鸡端给我!”茶博士一听,就应声喏,脚步轻快地下楼去。甘荃嚷道:“胖肉丸,你都长成这样,还吃荤哩!”陶献玉道:“反正你会帐,我当然点好的吃!”“凭什么又我会帐?”小少爷咧嘴笑道:“你敢不会,我去告诉你乔泰哥,昨日你跟我骚情来着!”甘荃一双狐媚眼骤然睁大,“胖肉丸!你又是什么好人?那我告诉你相公,你不在家乖乖尽娘子的本分,净背着他做小相公!”陶献玉哼哼地,“你去!你去!我才不怕!”心里却着了虚。甘荃嘴上道:“不怕就不怕!嚷嚷什么!”心里却道,等秦汉秋出来了我非教你屁股遭殃! 两人又干上了嘴,你一句我一句。陶献玉扯过茶博士给的白毛巾,胡乱擦脸揩手。他喜欢“手抓仔鸡”这个名儿,听上去就好吃!他打定主意,在跟老泥鳅干架之前,要把肚子吃得鼓鼓饱饱。甘小少爷呢,头转来转去,只为搜寻林世卿在哪儿。而此时此刻,通往余怀县西边城门的官道上,一骑快马正马蹄橐橐,离县城越来越近了。转眼入了城,一路不停歇地往县衙方向而去。当堂倌将两盘浸了干辣椒油的仔鸡并两份细面薄饼端上来时,马背上的官差已经甩蹬下马,着值房衙丁通报后径往内衙去了。 甘荃和陶献玉见了炸得焦油金黄的仔鸡,都忘了其他,口涎直吸;小少爷起了床就去找甘荃,本来就饿了肚子没吃饭,这会儿见了油鸡仿佛小猪见槽,撒着两只小蹄子就拱过去,薄饼一推,扯下根鸡腿啧啧大嚼。甘荃不像他,翘着兰花指拎起薄饼一角,一点点切鸡肉,摊在饼上,慢慢地卷成一卷,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他顾及风度,照旧吃一口,抹一下嘴,眼角还左顾右瞟的,把那些男性食客一一看在眼里。左边那个大汉,身型倒是不错,可是五官就差了点儿;坐他右首边的后生,长得白净入眼,眉目也看得过去,可是腿间的东西怎么那么不明显?甘小少爷撇一撇嘴,想还是乔泰哥好……他这一耽搁,那边陶献玉已经鸡骨头吐了一小堆,双手抓鸡皮摸得十根手指油光可鉴,半张脸上又是一层油渍。小少爷吃得开心,才不管其他,兀自捧着鸡架,埋首啃食。 甘荃东瞧西看,正正看到了要找的人,“看!那不是林老板的护卫!”陶献玉裹着一嘴喷香鸡肉抬起头,顺着小麻子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精壮汉子正从雕花!门房内走出来,叫住个酒保,想是吩咐上些酒来。陶献玉吞下嘴里的鸡肉,他识得那个汉子,那个臀部鼓翘始终沉默的练家子后生,曾勾起过他的春情。咕嘟,他咽下口水,不知是为了哪一个,手上的香鸡呢还是远处的汉子。小少爷将鸡架子撂下,拿毛巾揩揩手,站起身,“我找老泥鳅去!” 与此同时,县衙门口,秦汉秋并戚大海两个正懒懒步出。一个抬头望天,呐呐自语,一个举目四顾,若有所思,陡然,戚大海叫了声:“这事儿真的奇了!”秦汉秋回道:“走,上陶一彩报喜!” 汉子跟酒保说完,要再来一瓶“葫芦春”,就往雕花!门走,身后响起啪嗒啪嗒脚步声,他不在意。推开!门,进屋,顺手关门,却被抵住了,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林世卿,是我!还记得我不?”汉子低头回望,一个胖乎乎的小子,眉眼略熟,似是见过。此时,这个胖小子正挤过!门,绕过他,向他的东家走去。汉子招呼不出地,伸臂就扯了胖小子后领,捉鸡仔儿也似提在半空,然后去看林世卿的意思。陶献玉被人拎悬起来,知道不妙,也不挣扎,垂着短胳膊短腿吊在那里,一边团着胖脸,可怜巴巴地朝汉子求饶:“好哥哥,你放我下来,我悬着头晕哩!”一边冲林世卿道:“姓林的,我是陶献玉!你害的我们家好惨!” 林世卿已经微醉,他瞥眼看过来,见到自家护卫拎颗大白菜似的提着个胖乎乎的小官人,一启齿,轻声笑了。那笑容看在汉子眼中,呼吸为之一紧。“放陶少爷下来!你出去!”林世卿觉得被悬在半空的胖少爷顶有趣,一招手,叫陶献玉过来。汉子放下胖小子,别有深意地看了眼林世卿,走了出去,合上门。 甘荃眼见着陶献玉跟着护卫汉子进了屋子,愣了半晌,不知该如何是好。紧接着,那个护卫就出了来,门随即关上,汉子叉脚立在外边。甘荃又要发愣,却即时回转来,打着气站起,往雅座走去。门外的汉子注意上了他,神色不善地乜视他,一双手握拳,松开,又握拳,然后看看甘荃,似是打量冲哪里下手来得好。甘小少爷是个胆小的主儿,被他一乜一看,就软了膝盖骨,回到座头扔下点碎银,就跌跌撞撞往楼下跑。 跑出祥鹤楼,来到街市上,甘小少爷又发了愣;胖肉丸已经成了瓮中之鳖,可怎生是好?他立刻就想回家,哦不,到米行找乔泰哥,撒撒娇,压压惊,想到胖肉丸,却踌躇起来。对面一顶轿子正好下杠,里面的人往外迈腿,甘荃一个机灵,招着手就扑过去,“去胭脂铺!去陶一彩!”嫌那人慢吞吞,伸手去扯,自己扭着屁股往轿子里坐,“快些!快些!要死人了!走得快多给轿资!”四个轿夫一听,同时急忙忙起杠,八条腿踩着云朵也似,往陶一彩飞奔。 陶一彩后堂,陶秀珠、陶寿和戚宝花,传着个雕花小盒,点着手指,凑在鼻下,嗅一嗅,抹到手背,揉一揉,再彼此相看,都是喜上眉梢。“怎么样,大侄女?我这桂汁香还凑合吧?”戚宝花笑眯眯地,欣赏他们的表情。陶秀珠答道:“戚姑姑,还是你了不得!好歹这么多日,叫我高兴了一回!”陶寿接道:“这才是否极泰来,有了这个,我们会慢慢有起色……”外面陶白和陶白媳妇儿同时叫道:“大小姐,快快来!姑爷回来了!”这一声石破天惊。三人互望一眼,几乎同一时刻往前堂走! 胭脂铺里,四方厅中,铁塔般立着的两人。“大海!秦家侄子!”戚宝花一声大喝,走过去,一人背上拍上一掌,“啪啪”两下闷响。陶秀珠呆在原地,“你们如何……”戚大海抢道:“说来真神奇!江府有个粉头投案,说当时她陪姓胡的死鬼喝花酒,忽然秦兄第过去揍拳,把死鬼掀翻在地,走了……她过去看那个死鬼,却是还活着,她不去救人,倒从头上拔下一根大头簪,就着一块碎砖头,从死鬼鼻孔里戳进去,给钉到那姓胡的脑门心上去了!完了,才喊救人,出人命了,好将罪过推到秦兄第身上!真是好手段,好本事!”众人听得瞠目结舌,均觉不可思议。一伙计问道:“那又如何投案自首,莫非是良心发现?”戚大海开始挠头,“大概如此,嘿嘿,她要是不良心发现,可是好多条人命……”未说完,被戚宝花在后脑上扇了一掌,“刚出来就咒自己!”秦汉秋四转一看,“我那小鹌鹑呢?在家睡大觉吧?我马上去瞧瞧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嘶叫:“陶家阿姊!了不得,陶老弟被那林世卿给扣住喽!” 众人悉数大惊,引颈一看,原是甘荃连蹦带跑地扑进铺子来。甘小少爷一下被呼啦啦围住,屁股不好再继续摇摆,只是扭着身子,尖叫道:“你们,快去祥鹤楼,陶老弟被林世卿扣在那里!”翘着兰花指,将来龙去脉讲清楚了,一边讲一边偷偷拿眼去瞄秦汉秋,心道,他奶奶的,果真是条好汉子! 那边,秦汉秋听到一半就明白了大概,操起一茶盅仰脖灌下,咂咂嘴就大步奔出铺子,拔脚就往祥鹤楼跑。戚大海刚逃出生天,奋悦不已,一见这架势,也是义不容辞,紧跟着秦汉秋而去。陶秀珠待甘荃噜噜索索说完,心道这还了得,姓林的想拿献玉来要挟吗?一敛裙裾,叫上三五个壮汉伙计,吩咐陶白去县衙告状,便同戚宝花一道,投奔祥鹤楼。 祥鹤楼二楼西边雅座里,林世卿举着一杯“葫芦春”,看一眼陶献玉,道:“陶小少爷,你莫非是来兴师问罪?”陶献玉蜷着一条腿歪坐在瓷凳上,扯着刺绣桌布抹脸上的鸡油,鼻孔里“哼”一声,“你自个儿心里清楚!你想要我家的铺子,就把我相公跟阿姊的大狗熊给告到牢里去,拿这个要挟阿姊把铺子给你,真卑鄙!真歹毒!”林世卿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啜着酒盅,冷眼觑他,心道,这胖娃娃大概还不知道那事儿吧?陶秀珠得到消息了吗?看陶献玉一脸愤恨不耐,忽而一笑,“你家秦大官人本就杀了人,戚大海协同隐瞒,我只把他们两个报官,可是放了你们陶家一马,否则,你个小兔崽子如今不也在牢里拴着么!”小少爷听他叫自己小兔崽子,一下蹦起来,支着短指,龇牙道:“我是小兔崽子,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了?还不是掰着郑岚之那小骚屁股撞秋千?哼哼,看你细皮嫩肉的老模样,成日将个肌肉汉子跟着进进出出,指不定有什么猫腻来着!”林世卿半杯酒下肚,脑筋松弛,心不在焉。他偶尔走走旱路一事,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他自己自诩水路高手,觉得龙阳断袖不过尔尔,再怎么着也上不了台面,遮掩些还是必要的。方才陶献玉口无遮拦,当面戳穿他,林老板尚未来得及感到尴尬,就听到最后那句,他一时转不过,不禁脱口道:“我跟洪亮什么猫腻?”小少爷一拍桌子,“还能什么猫腻!你躺下脱光光,让他糙你屁股哩!”又咂咂嘴,“你个老泥鳅,倒享尽天下美福!前面的小棍棍捅得是骚师爷,后面的嘴儿吃的是肌肉哥哥的吊……哼咿——”一下嫉妒起来,又啪啪地拍桌子,“你说!你是不是个两面都不拉的老兔子!” 林世卿一愣,随即沈下脸,“小官人信口开河,合该掌嘴!”伸手过来就要抓陶献玉,陶献玉往后躲,缩到对面桌子边,“老兔子想干嘛?”林世卿一捞捞个空,一个晃身,身上多半的血涌上脑子,“轰”地一响。他扶着额头,慢慢坐直,盯着缩在对面的小少爷,阴阴说道:“陶小少爷,你可要清楚,如今陶一彩和你们陶家一门运途全在我掌中,你在这里胡乱编派放刁,你阿姊以后以泪洗面不知会不会怪你?”陶献玉瘪瘪嘴,“老兔子少做头做脸地吓人!哼咿,我不给你放刁,你就放过咱们家了?骗你屁股眼哩!告诉你,你有本事,就立刻通知县衙,把我们全府都逮牢里去!嗤,自己也不是啥好鸟儿,还扯着金羽毛扮凤凰哩!你跟郑岚之糙屁股,就可以跟很多别的人糙屁股,既能用前面,就能使后面!哼咿,谁知道你生意兴旺,人头面广的,到底是糙屁股糙出来的,还是靠背后给人舔屁眼舔出来的哩!还嚷嚷要把我报官?嗤!我赶明儿也上衙门口擂擂鼓,将你个老兔子跟郑师爷的好事,以及很有可能跟其他什么人在屁股上做下的生意,统统抖落抖落,我就不信,抖落不出一堆兔子屎来——”陶小少爷越说越起劲,越说越顺口,一手叉腰,一手竖着小指上下比划,说到后来,自家都觉得自己好口才,心中得意,脸上忘形,眉飞色舞地,扳着手指头往外吐坏字眼儿。正摇头晃脑间,冷不丁身子一轻,后领一紧,两条腿儿离了地面,抬眼就撞上林世卿一对因熏醉而泛着涟漪的鱼目。 “你个专找罚酒吃的兔崽子!”林世卿不惯使力,凭着一股怒气把胖乎乎的小少爷拎起来,几乎是拎起的一瞬间就后了悔——小少爷份量不轻,超出了他的预期。他胳膊打酸,却拉不下脸来把人放下。他本想将人拎着往墙上撞去,胳膊一挥,往前一抡,手上脱了力,没抡到墙上。小少爷只觉自家身子弹丸也似,直直冲墙角的花瓶而去,哗啦啦地,撞上花瓶,跟花瓶一道滚落在地。花瓶碎了,碎片四散,小少爷扑跌中手掌乱抓,一抓抓上尖利的碎片,登时手指头就破了口,鲜红的血渐渐渗出。陶献玉吓得魂飞魄散,瞪着自家手指叫道:“咿咿——流血了哩——”林世卿借着酒力,踏步上前,一脚往陶献玉身上踹去,“你个小兔崽子!动土动到我头上来!”一脚将小少爷踹到桌子边。陶献玉何尝吃过这番暴力?咧着嘴干嚎,“咿咿!老兔子踹死人了哩!”一边撇着腿往桌肚底下钻。手指头疼,身上被踹,虽然穿的多没感觉,却仍是委屈难堪,嘴上喊:“老兔子不得好死!老兔子不得好死!” 林世卿一扬声:“洪亮,进来!把这小子——”外面就传来连续的“小鹌鹑!小鹌鹑——”陶献玉眼睛一亮,撅着屁股往门边拱,扯着嗓子嚎:“小鹌鹑在这里——”唔,亲亲相公来救他了哩!小少爷勇气大作,一面大喊“小鹌鹑在这里!”一面站起身,脑袋一低,做个顶牛的姿势;这姿势曾把小麻子掀翻过,如今他要来掀翻老泥鳅了!林世卿微晃着身子,扶着头,正疑惑间,却见胖小子高举着流血的红手指,横着脑袋就冲自己撞来——“嗨——撞死你个老泥鳅——”陶献玉发了狠,大叫着冲过去,“噗”一声闷响,林老板胸腹剧痛,散了酒劲,连连后退,一跤跌坐到地上。陶献玉还嫌不解气,没流血的那只手把林世卿喝干了的酒壶拿起来,兜头就朝林世卿脑袋上砸下!“噗哗——”白瓷五裂,碎片横飞! 而外面,方才听见东家叫唤的洪亮,却已经跟秦汉秋和戚大海打了起来。洪亮是个练家子,武艺极好,被秦汉秋和戚大海缠住,心忧那个东家,却一时出脱不得。戚大海是个棋逢对手越战越勇的主儿,眼见洪亮一拳一脚净往险要处招呼,回头道:“你去看看小鹌鹑!把这蛮小子交给我!”秦汉秋知道戚宝花陶秀珠随后就到,说声“好”,就一个鹰扑,闯进雅座里。 “相公——”小少爷见了秦汉秋,乍逢庇护,悲喜交织,数日之隔,竟恍若再世,一副无赖肚肠也不禁娇嫩起来,举着胳膊就要秦汉秋抱他。秦汉秋将胖乎乎的小娇妻抱到桌上,一看他手指流血,二话不说撕起桌布,给小娘子包扎手指。小少爷一面放开喉咙嚎啕大哭,一面不忘告状:“相公,这老兔子打我哩!还拿脚踹我!”秦汉秋道,“他敢?”走过去,不等林世卿昏沉沉爬起,一掌劈昏了林老板。他想这姓林的不是啥好鸟,如今居然欺负小鹌鹑,不可轻饶。但是又不能弄出人命……秦汉秋灵机一动,摸出绑腿里的银蛊,取过墙上的长笛,便去剥林世卿的裤子。陶献玉哭闹正酣,猛见秦汉秋把林世卿的屁股剥了出来,心中着慌:“相公,你打他踹他就行,可不能捅他屁眼!”秦汉秋嗤道:“他这屁眼也配我来捅?”手下飞快将长笛往那尻洞里一插,一颗暗黑银蛊骨碌碌顺着中空的笛身滚到林世卿体内。秦汉秋不放心,又抓着长笛搅捣了十来下,确定银蛊进去住下了,才将笛子撤出,挂回墙上。 他依样将林世卿裤子拉上,系好,抱了仍抹着眼泪的陶献玉,走到外面。此时陶秀珠并戚宝花和陶一彩伙计赶至,洪亮以一敌五,仍旧死战不退。秦汉秋不欲耽搁,冲陶秀珠道:“没事拉!撤回去!别叫官府的人见到!”就登登往楼下走。其余人等听了这话,也不再恋战,纷纷往下退。惟有戚大海恨不得再跟洪亮大战三百回合,却被戚宝花和陶秀珠一人一边夹住,给拖了下去。 洪亮气喘如牛般赶到雅座,见林世卿昏迷在地,暗恨今日麻痹大意,只他们两个,没叫别的人跟来,否则也不会如此。他两手抱起林世卿,却见人渐渐有了意识,而且两颊酡红,口吐曼吟。洪亮喉间起伏不定,抱着林世卿的胳膊越发紧了。怀里的林老板睁开一双水漾长目,头一次,他的眼睛不再类似鱼目。“洪亮,我……”林世卿话没说完,身子便蛇一般扭动起来,一手扣着洪亮的腰间,几乎烧起火来。他感觉到自家的不对劲,却来不及克制,口中又溢出一声曼妙的叹息,“洪亮,去叫人……”他做出了最后的努力。但是洪亮却没有照做,他盯着林世卿的双眼,灼灼不离,一双手,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林老板袍子里…… 祥鹤楼的掌柜及伙计,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人,此时才敢在门口现身张望。“这个,林老板有事不?”不知谁问了一句。撇着两缕细须的二掌柜看了满地打碎的花瓶酒壶,暗自心疼,就想找个人进去收拾,旁边一个小酒保还托着一壶“葫芦春”,不知是否该呈上。洪亮抬起头,道:“林老板需要休息,还望各位不要打扰。”勉强按捺住腾腾燃烧的热流,走上前,将门阖起,拴上。一走廊的人好奇狐疑,却无心惹事。二掌柜看出其中有隐情,熟练地将众人遣散,带着伙计下楼。屋内,林世卿躺在地上,不住地弯曲、扭动,扬起脖颈,好似一道白虹划过。“嗯——啊——”他顾不上其他,自己将手指往尻缝里插弄。洪亮笔直地站着,嘴角噙着一丝笑。半晌,他从容地朝他的东家走去…… 秦汉秋抱着陶献玉来到街上,过路之人见一个大汉捧搂着个咧嘴哭嚎的胖小子,均不由侧目而视,纷纷纳罕。戚大海陶秀珠一行依次出来,见此情景,忙着雇轿子。拦下一顶,把秦汉秋并陶献玉往里一推,陶秀珠嘱咐轿夫把人送去陶宅。戚宝花见轿子走远,道:“我们也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秦家侄子莫不是把姓林的给弄死了?”陶秀珠道:“这哪能?”却也摸不准,回身叫来个铺里伙计,塞了碎银,让其待在祥鹤楼里,看觑林世卿的动静。此时,陶白领着三个衙卒来到,道罗县令为走失了采花贼,劳碌不已,先打发了手下人跟过来看看,若是事情闹大,大伙一齐到衙里去做打算。陶秀珠听此,又摸出串铜钱,递给两个衙卒,“二位官爷受累!原没什么事,倒叫大伙虚惊一场,一点钱买酒喝,回头就别上报罗县令添其烦难了!”二衙卒会意,抬眼看看祥鹤楼里外,并无异样,接过铜钱,一点头,转身离去。 且说秦汉秋抱着陶小少爷坐在轿子里。小少爷将绑了桌布的手指朝天竖着,另一手揉揉眼揉揉脸,揉个不停,嘴里“哼唧哼唧”地,叉腿坐在秦汉秋身上。秦汉秋两手托着他的小肥臀,一紧一松地捏着,道:“小鹌鹑,你又吃了多少肥油肥肉,瞧瞧,屁股赛过小母猪!”“哼咿!”陶献玉不揉脸了,拿手重重击打秦汉秋胸膛,“臭捕快!我为了你受了大委屈哩!还敢说我小肥猪!”秦汉秋抓着他受伤的指,缓缓抚摸,道:“你如何一人去找那姓林的?要不是我及时赶来,你岂不要吃大苦头?”陶献玉劫后余生,百感交集,想到方才的害怕狼狈,心里一酸,“还不是你这个臭捕快,被老兔子告了,又拿这事要挟阿姊,我失了相公,又没了供我吃喝的铺子,可不要跟老泥鳅拼个鱼死网破……”嘴巴一扁,又要下泪。忽而想起一事,陡然怒火熊熊,把手伸进秦汉秋亵裤,摸来摸去,捉住了那大肉虫,咬牙狠掐。秦汉秋倒吸一口气,一把把作怪的手拽出来,瞪着陶献玉道:“小鹌鹑这是作甚?”小少爷咧嘴欲哭,“我废了你不安分的大吊!”秦汉秋心道,我这吊岂是你废得了的?“这是为何?废了它,你跟谁糙屁股去?”对于后一句,陶献玉故意不答,却道:“那个骚师爷郑岚之,我可是见过的!他说,你在衙里看他看得眼珠子都要飞出来,有这事没有?”秦汉秋摸着下巴,“看倒是仔细看过,眼珠子却掉不下来。”小少爷气得大叫:“好哇!你个臭捕快,我在外面急得团团转,你却跟你那老姘头勾搭上了!哼,我告诉你,我可是打了你那个骚师爷一拳!你不许心疼!”他紧紧盯住秦汉秋,准备他一有不悦的表示就嚎啕大哭。秦汉秋一手捏他一个屁股蛋儿,道:“我心疼作甚?倒是你,小秀才可不是好惹的主儿,你吃亏没有?”小少爷一下心虚,不想说自己被推了个跟头,嘴硬道:“没有!没有!我把你那老姘头好好教训了一顿!”秦汉秋看他脸色,知其中必有内情,却不再问下去,顺水推舟道:“那感情好!小娘子一手收拾了小秀才和林老板,了不起!”捧着小少爷的葫芦嘴,团团亲了下去。 逮着小少爷的小唇小舌一阵吮咂,手上也从捏屁股改成探臀缝。陶献玉哭哭闹闹宣泄了一通,心意渐平。他好多日未得阳水滋润,最是经不得撩拨,搂着秦汉秋脖子就“唔唔嗯嗯”地又蹿又啃。那边秦汉秋大吊硬挺,直戳陶献玉的臀瓣。小少爷骚情事最拿手,专挑那硬头儿往下坐,左右磨蹭那尖圆一点。一双色中恶鬼在轿内上上下下,引得一干轿夫吃力前行,肚内暗骂接这两个兔儿爷的破生意。好不容易挨到陶府,秦汉秋抱着褪了一半裤子的陶小少爷下了轿,让迎出来的陶福支付轿资,便不打二话,直趋北院。一路上,包括陶福在内的人见了他,均好不惊奇。一进北院,秦汉秋直把三个小亲随惊得抽凉气。他顾不上解释,一头撞进屋里。看了看陶献玉的手指,就欲缓一缓,找个干净布条重新包扎。手下一慢,小少爷就翻起白眼,“我想糙屁股想的人都干瘪了哩!你还吊我胃口!”他那洞眼骚痒难抑,张张合合的小嘴每动一下,就将一股子空虚的软酥感顺着脊梁骨送到脑仁儿里,激得他三五下扒掉裤裳,扭着臀便要坐到秦汉秋腿上去。 秦汉秋关在牢里清心寡欲好几日,正是存溢了一肚子好精,蠢蠢欲出。当下再不打话,他四肢一振,外衫尽落。只见他肱股紧凑,肌理顺调,大吊怒挺,毛发浓黑。他抓着小少爷白生生的小肥臀扑将过去,上面捉了那小小滑滑的舌头啧啧吮咂,下面的大蟒长驱直入,在穴里连捣连捅。秦汉秋左手握着陶献玉的软管细吊,反复揉捏套弄,右手拨拉着小鹌鹑的奶儿,生按硬扯,一时间衣衫四陈,床帐觳觫,桃木大床咯咯摇晃,几欲散架。陶献玉周身情火燃烧,后面的灵犀一点快活连连,一颗心喜不自胜,嘴巴咧成葫芦瓢,口中“亲哥哥,好相公,大肉虫,捣捣捣”轮番浪叫,只恨不得死在秦汉秋下面才好。秦汉秋抽弄地兴起,抓着小少爷两腿一个翻侧,从面对面的“田蛙抱对”交换成“贴烧饼”势,一手执一只小奶儿,铁锤钉钉般一下、又一下往肠道深处顶撞,“小鹌鹑哟!糙屁股哟!糙上几日,好下蛋哟!”陶献玉听了,捧着张胖脸嘤嘤乱叫:“顶好下个鹌鹑蛋,正月里来煮了吃!”一张小嘴汲汲进取,咬着秦汉秋的吊跟咬香肠似的,“吃!好吃!好好吃!”小少爷两只胖脚丫激动地绷了起来,努力地攀上极致之巅,“再加把劲!加把劲!加……”小少爷抵挡不住铁锤钉钉,哼哼唧唧地,小吊开始丢精。秦汉秋每猛撞一下,那细管小吊便吐出一股浊精,“扑哧扑哧”地,挤膏药一般,屡试不爽,不差毫厘。陶献玉口中呜呜啊啊,不能成句,脸颊桃霞粉晕,妙不可言。两个人在床上、在墙壁上、在地毯上、在桌子上大战了一个多时辰,直把陶献玉糙得屁股蛋子痉了挛,手指重新流血方罢。秦汉秋着人打水时,小少爷只得侧身躺着,高举着手指,软成烂泥似的,“咿咿”地叫唤哩! 第四十八章 接下来数日,陶秀珠着人探问林世卿的动静,突闻那林老板身体抱恙,打点车马,迅速北上回京;更奇的是,原本跟在他身后须臾不离的护卫汉子,居然和他同乘一驾马车。林宅风传,这位林老板跟郑师爷不欢而散,正是由于勾搭上了这位近水楼台的武者,甚而有人云,林老板一连多日都跟这汉子厮混于室,生意不理,宅事不问,日夜寻欢,两厢缠绵。陶秀珠闻此,一口气舒过。去了心病后,就跟戚宝花戮力同心,在农历新年到来之前推出霜膏佳品“桂汁香”,一点一点招徕主顾。“陶一彩”门庭渐喧,进项日增。戚大海也终是辞去江都府捕快一职,在余怀县找了份护院的生计,同时觅了个媒婆向陶秀珠提亲。腊八节当日,两人订亲,宴请亲友。甘小少爷带着贺礼,偕同乔泰登门道喜。一进陶宅就拉着乔泰四处展示。甘荃着一式宝蓝新袄,特特用“桂汁香”将大雀斑遮住,小鸟依人一般偎在乔泰身畔,挎着乔泰的胳膊,明里点头微笑吃茶回礼,暗地里朝陶献玉挤眉弄眼,又拿一对狐媚招子不断往秦汉秋身上瞟。陶献玉把个葫芦嘴歪撅着,撇到耳朵根,暗恨骚麻子贼性不改,借着机会就要去踩甘小少爷的新缎鞋。却被陶秀珠一把扯住,悄声道:“甘少爷那日可是救了你,你怎么一点不知道好歹?”小少爷气极不得发作,便可劲地缠住秦汉秋,不教他得空去瞅小麻子。秦汉秋去哪他跟到哪,捏臀袭吊,挂在他相公臂上卖乖,不在话下。秦汉秋给缠得七手八脚,一时不耐,干脆将人拖进里院狠糙了一通,小少爷这才老实下来。 祥鹤楼一闹后至大年三十,是陶献玉手指养伤的时节。他仗着自家敢于挑战林世卿,并且大获全胜,凯旋而归(他这么向小亲随们吹嘘),很是得意洋洋。每日以陶家功臣自居,那只破了道小口的手指,则是他的荣誉牌匾。回到陶府后,无论走到哪儿,小少爷都将缠了纱布的指头高高竖着,生怕别人瞧不见。他最喜欢被问上一句,“哟,少爷,这是怎回事呢?”陶献玉便郑重其事地摇着那根伤指,将那日每个细节都夸大了一百倍之后,告诉对方自己的冒险经历,自己的勇敢、机智和雄辩口才,以及林世卿的猥琐、虚弱和不堪一击。对方就会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然后再深深地吸气,陶献玉便在这惊叹和吸气中飘然升天,云海遨游,不知今昔。他在陶秀珠面前,竖着伤指,在陶福陶寿陶白面前,竖着伤指,在三个小亲随面前,竖着伤指。往往他人还没到跟前,一根胖手指先到了。偶尔见到何阿妈,小少爷先轻蔑地“哼咿”一声,然后把嘴唇全部撇到右边,踱着小方步,将手指举国头顶,仿若那是黑暗中引导迷途者前进的不灭的火把,跨着脚慢慢走过。而最重要的,是在秦汉秋面前占足便宜。 陶献玉仗着秦汉秋在衙里多看了郑师爷一会子,每日先摇晃指头,再旧罪重申,耍足了无赖。三顿饭,每顿必喂,不喂不吃;早上穿衣,晚上脱衣,因其“受伤不便”,都要秦汉秋帮他系纽扣,扯裤带,还说“你明明最喜欢扯我裤带!”甚而夜里尿尿,都要推醒他相公,娇声道“尿尿哩!尿尿哩!”头一次,秦汉秋叱他:“夜壶就在那边,自己尿去!”小少爷便拖长了声音诉苦,“你个臭捕快!我可是为了你才破了手指,挨人踢打,你连尿尿都不愿帮一帮哩!哼咿,我手指可疼,怎么把鸟儿掏出来嘘嘘?”不依地,在秦汉秋身上拱,嘴里“哼咿哼咿”地。秦汉秋有火发不得,终是坐起来,扯着小少爷后领,把人提到马桶上,裤子一扒,大喝,“快尿!”小少爷故意跟他对着干,偏偏慢慢往外嘘尿,把着尿囊的力道,挤一挤,停一停,停一停,挤一挤。那水声滴在桶里,嘘沥沥沥,嘘沥沥沥沥,恨得秦汉秋恨不得照着那肥屁股两个巴掌上去。十来日下来,陶献玉每日被人无微不至侍候着,胖脸蛋越发跟个大甜瓜也似,白里透红地,缀着圆眼和嘟嘟的红嘴。秦汉秋火气却是越积越多。一日午间,小少爷午睡醒来,又要秦汉秋把尿,秦汉秋兀自不理。小少爷故伎重演,摇着缠了纱布的指头,数落秦汉秋有心勾搭老姘头。秦汉秋打断他,似笑非笑道:“小鹌鹑,据闻,我在牢里那段时间,你也不大安分,跟甘家少爷骚情,想着做小相公,还撩拨小柯子小伍子,是也不是?”陶献玉顿时睡意全消,叫道:“没有的事!”眨着圆眼,躲躲闪闪,开始往榻里爬。秦汉秋又道:“我还估摸着,你那指头一丁点划破怎么始终不见好?那日我帮你包扎,不觉得是大问题……来,我再瞧瞧!”就要去抓小少爷的手指。陶献玉连忙摆手,“不用瞧,不用瞧!”秦汉秋道:“一定要瞧!”跟上来捉他。小少爷害怕,一骨碌翻下床,撇着腿往外跑,“不用哩!不用哩!”秦汉秋就在后面追。小少爷更急了,蹈着短腿跟秦汉秋绕桌子闪躲,“咿”“咿”直叫,秦汉秋身高臂长,陶献玉哪里能逃得过?在帘子边被秦汉秋逮着,一下扯掉缠绕的纱布,再抓住一看,嘿嘿,手指早好了!这胖小子为了全额福利,居然在伤好后还缠着纱布装病号,博同情,享美福!秦汉秋立时气不打一处来,拎着小少爷扔到榻上就要揍屁股!陶献玉心知不妙,一头撞进秦汉秋怀里,死死按着他相公的手,“不打屁股!不打屁股!打屁股可疼的哩!”“我知错,我知错!别打我屁股!”秦汉秋吊眼扬声,“呔!没诚意!弄点真刀实枪的!”陶献玉犯了傻,“啥叫真刀实枪?”秦汉秋又要去扯他裤子:“不懂?那还是打屁股!”小少爷慌忙拦道:“懂哩!懂哩!”抓耳挠腮,撅了嘴,想了又想,终是自己脱下裤子,剥出屁股蛋儿,装模作样地自己打了起来。嘴里“啪!啪!啪!”地叫,叫一声,道一句:“好疼!好疼!”其实呢,跟扇风似的,轻飘飘落在肉臀上,连个声响也无。秦汉秋看了哈哈大笑,自家脱了裤儿……扶着陶献玉的臀,举吊就顶…… 这一茬就此揭过。又几日,秦汉秋并戚大海到江都典屋,将之前自家住的屋子一卖,携了银两回余怀。在江都逗留之际。二人又去秦如秋坟上锄草烧纸,且顺道打听了那投案妓女的坟茔。原来那女子花名小桃,原姓李,名香珍。昔日举家遭胡金昌陷害,流离失所,无以为继。百般无奈,小桃被父母卖入行院,将得来的银子供养幼子。小桃无法仇恨亲人,只得将满腔怨怒加诸中山狼胡金昌,每日强颜周旋,肚里却是伺机报复,终于那日瞅准时机,铁钉断魂。秦戚听此,感慨不已,特特寻到小桃坟上,礼盒信香、高烛纸马,恭敬呈上,点烛烧纸,拜谒亡人。回到余怀县,秦汉秋用典屋的几文散银,并强抢荣八获来的纹银,在北城根下置了座小院落,影壁粉墙,一样不缺;又在左近靠近小歇水巷的街口上,盘下个小铺面,做那野味熟肉的买卖,每日一早去早市上寻货,得空就自己去林子里捕杀,剥皮褪毛后,佐料烹制,按斤卖出。 陶献玉听闻有了自己的独立小院儿,尥蹶子地往新屋跑,门里门外,又蹦又跳,还在小柯子的帮助下,拿了大顶。陶秀珠很是满意秦汉秋的举动,借着将陶献玉的用物搬去新屋的机会,又挑拣了两个麻利阿妈,跟去侍候少爷,三个小亲随自是随去不题。可惜新屋地方大,仍是有两间空出来,秦汉秋就干脆赁了出去,每月收租,以作补贴。陶献玉见了,缠着他相公,说要由他来收租,却是存了搜刮余钱、中饱私囊的心思。每日里无事,就扳着指头计算离收租日还有多久,该怎样催租。过来租住的皆是北城老实厚道的人家,一开始见了陶献玉,还当这胖娃娃是秦汉秋的小兄弟,后来才明白,就是东家的小主妇!纳罕可怪地,他们却没说什么,每日进进出出,都朝陶献玉打招呼。小少爷真拿自己不当外人,没事就跑到那两家逛逛弯儿,遛遛腿儿,见了人家灶上炖的好菜,不声不响地拈起一块丢到嘴里,然后在主人愕然的注视下,在抹布上揩揩手,面不改色地负着小手回到自家院儿。两户看出他的无赖和不好惹,每月不等小少爷上门,就主动找到小梅子,将月租交到好心肠的丫鬟手中,让转交东家的那一口。陶献玉失去了炫耀身份、撩拨他人的机会,难过了半日。 元宵节那日,陶秀珠跟戚大海正式成亲。三个月后,陶秀珠有了喜,戚宝花和戚大海姑侄两个笑得嘴巴开咧,见人就发红鸡蛋。陶献玉坐在陶宅轩厅里,一边吃着红鸡蛋,一边拿眼去看陶秀珠的肚子。吃一口,看一眼,嚼一嚼,瞅一下。一个鸡蛋下肚,小少爷若有所思地摸摸自家肚子,鼓鼓的,胖胖的,却是下不出蛋来。正胡思乱想,陶秀珠叫他:“献玉,来。”小少爷嘟着嘴,挪到阿姊身边,却见阿姊让他跟着,到内厅去。两人进厅坐下,陶秀珠道:“献玉,去年到今年,生了不少事,好歹都迈过了。如今你我也都成亲,虽说你的亲事我很是不愿,都是你人小鬼大,性子拗主意多,瞒着我跟了秦汉秋。之前我怕他跟你长不了,如今看来,倒也像回事。你有了屋子,他也做上生意。老实讲,之前我对你疏于管教,跟你也不亲,你跟了秦汉秋,我多少都有罪过……”陶献玉拧了小眉毛,嘟嘴道:“阿姊怎么说起这话来?我跟阿秦过得好着哩!”“就是看你们过得好,我才放下心,嗯,不过,以后日子还长,我不能不为你着想。献玉,你我终究一门血脉,今后呢,我自是盼你跟秦汉秋好好过,可万一你们卯上劲,或不如意了,你别觉得心气虚,喏,这里的北院儿始终给你留着,你什么时候回来,都行,这儿是你娘家!”小少爷重重点头,“阿姊莫担心,那臭捕快不敢把我怎么样哩!”陶秀珠又转身取过一个紫檀木雕花小盒,放在陶献玉面前,打开,道:“你当初成亲,我没给你嫁妆,现在补给你。这是翡翠大扳指,一对蓝田玉如意……”小少爷滴溜溜睁着圆眼,勾着脑袋看着一盒珍宝奇物,包括两锭喜人的金元宝!“阿姊,可漂亮哩!”小少爷嘴上赞,心里却是瞧见了一堆堆吃不完的香肉糕饼。陶秀珠将盒子盖上,递给献玉,又道:“你好好收着,嗯,还有件事,你跟秦汉秋日后无子,是打算抱个养子,还是我过继给你们一个?”陶献玉正抱着小盒眉开眼笑,冷不丁听了这句,不悦道:“我要儿子作甚?跟我抢吃的抢喝的?哼,惹我火起,不跟他干架批嘴巴子才怪哩!”陶秀珠不以为然,“有个儿子,将来好照顾你,你嫉妒你儿子作甚?”小少爷撅嘴不干,“不行!不行!我才是家里顶可爱的一个,不能来个小娃娃,把我比下去!”截住陶秀珠的话头,“阿姊莫再说,大不了我给秦汉秋又当儿子又做娘子,反正不许小娃娃进门!”走上前,摸一摸陶秀珠的肚子,道:“嗯,我就做个便宜舅舅好了!”陶秀珠斥他“又说浑话!” 小少爷话是这么话了,心病却也搁下,当日回到自家院屋,不见秦汉秋,就急急忙忙带着小柯子小梅子上秦汉秋的铺子找人。一头闯进去,秦汉秋正在割猪后腿,小少爷小陀螺似的扑过去,就要扯秦汉秋到后面说情话。秦汉秋顶爱陶献玉肉滚滚心慌慌的小模样,刀子一丢,让小柯子帮看着生意,来到后堂,把小娘子抱上榻,笑道:“小鹌鹑想我了?”小少爷立即扭到他身上“哼唧”。秦汉秋揉他屁股问又有何事不顺心,陶献玉撅嘴埋头,答说:“我今天去看阿姊了,阿姊怀着小娃子,肚子鼓鼓!”“然后呢?”小少爷嘴巴瘪了又瘪,“阿姊能生娃,我却只能生粑粑!”秦汉秋哈哈大笑,托着他屁股道:“生粑粑也很好嘛!”正中小娘子下怀,小少爷咧嘴嘻笑。 一会儿之后,小柯子驾车,跟小梅子坐在前头,秦汉秋陶献玉两个坐在马车里往家赶。仲春初夏之际,弯月纤秀,温风如酒。车声辚辚,一路往北城根驶去。风一荡,送来木叶清香,繁花窸窣。小柯子刚在铺子里饱餐一顿烤猪蹄,饭饱起兴,亮开嗓子唱道:“开大船!,嗨哟嗨哟——逢大浪!,嗨哟嗨哟——要小心!,嗨哟嗨哟——莫落水!,嗨哟嗨哟——”小梅子打拍子接道:“别惊慌!,嗨哟嗨哟——云会散!,嗨哟嗨哟——浪会平!,嗨哟嗨哟——定还乡!,嗨哟嗨哟——” 全文完有关林老板的番外洪亮头一次见到林世卿的时候,就在想要是他的吊戳到林世卿后门里去,狠糙上一通,林世卿会是个什么表情。当时他正在凭栏啜酒,下面就是京师十里繁华地。洪亮两指夹着酒杯,目光追随着刚从一辆华盖马车上下来的男人。他之所以盯上了那个男人,是因为那人有一个挺翘的后臀;大多数人看人先看脸,洪亮是先瞧臀。那个人穿着一领松垂的毛蓝葛袍,腰系玉带,下车、发话、扯笑、转身、迈步,身上的袍子松贴摇曳。贴上时,勾勒出男人两个椭圆的臀线,相连处是弧度饱满的两弯;松开时,臀线令人遗憾地消失,留下引人遐思的平平袍面。男人跟同伴相谐,轻声细语,微笑进楼。洪亮喉头一动,一口酒吞下。他焦急地想再见到刚才那个男人,和他的那副臀。从外表上看,他是不动声色的饮酒人,他的焦急全都显现在他灼灼暗燃的眼中。所幸他并没有等上太久,男人出现在对面酒楼的二楼,进了一间雅座。雅座饰着纱帘,白日里全都束起,一二歌妓抱着琵琶欠身落座,笑脸迎着男人及其同伴。洪亮斟了酒,却不急饮。两眼一定,他细细瞧上对面雅座中着毛蓝葛袍的那一位。 那个男人白面微须,眼睛不小,却无甚神采。他微笑,说话,颔首,倾听,动作都有点慢慢的,好像是天生如此,又好像是心不在焉。其余人也是一色的举止徐缓,却尚有大笑和高谈的时候,只有那个毛蓝的身影,始终矜持地微笑着,手上的一双筷子,蜻蜓点水般掠过盘碟,再回到唇边,浅尝辄止。歌姬竖起琵琶,宛转启口。琵琶清越,临街相闻。洪亮不再豪饮,将酒盅送到唇边,一线酒水顺道而下。器乐声中,那个毛蓝的身影愈发自敛,好一会儿,杯上停了箸,微微垂着头,也不知是在听曲,还是在发幽思。两壶酒在洪亮下腹处起了劲,他感到胯下那物有些快意勃发的兆头。最后盯了那个毛蓝的光影一眼,旁边走来一个酒保。洪亮叫住他,问道:“敢问对面那一屋都坐着何人?”酒保眯眼一瞧,哂笑道:“敢情林府的人您也不认识?喏,那儿可不是林世卿林老板跟他的两个中表兄弟么……”酒保报了中表兄弟的名儿,洪亮却打断他,道:“那个着蓝衣的可就是林世卿?”“正是!” 一个月后,京师林府招护卫武师,月钱丰厚,吸引了远近百来号人;经过轮番角逐,聘用其中武艺最精的十二人,其中为首的,就是那日独坐凭栏、自斟自饮的洪亮。 林世卿头一次见到洪亮,正是他跟京师夏宜楼的当红小倌妙修情深意切的时节,也是他被妙修的另一个恩客——城里金银市的行董尹仲瞄上的当口。面对这一个情况,林世卿并不高兴。妙修是不错,但是倘若妙修后头还跟来个老牛蛙尹仲,他就兴致全无了。照说这也算是奇情一桩,当初他觉得妙修很可人,恰好那会儿他也得闲,便日三岔五上夏宜楼见妙修。常常都能碰见尹仲那张眼圈带乌的酒色面孔跟妙修亲嘴呷舌。他便从头到脚生起一股子厌恶,再不看第二眼,转身就走,老鸨在后头撵着喊“林老板,还有别人呢,您不瞧瞧?”他连头也不回。尹仲是什么样人呢?不过水田里刚捞上来的老牛蛙,披一件绫罗袍子,勉强算个人样罢了。林世卿自重身份,对这个脱了衣冠便一身横肉的半匪半民的尹老板不屑一顾。之后每每派人打问尹老板不在,才肯上夏宜楼见妙修。那妙修也是个精的,两个老板一比量,不论相貌、出身、举止、气度,林世卿都完胜尹仲。于是妙修便打点起十二分精神,装扮起来,见了林世卿,或温顺、或娇俏、或浪荡、或羞涩,以一做百,花样迭出。林世卿跟他在床第间厮磨了几回,滋味却是不坏,唯一咽不下的,就是他一想起那个姓尹的老牛蛙,也跟这弱质纤纤的妙修在榻上翻云覆雨,他便顿时意兴阑珊,一个指头都懒得抬起。每当这时节,妙修都只好自己“跨小凳儿”,骑在林世卿股上做个狂蜂浪蝶,颠簸不已。如此这般,数次下来,林世卿兴味渐渐淡了,就想丢手。然而妙修却不依,瞅个林世卿在茶楼里歇憩的时机,贿赂了老鸨自个儿跑出来,寻到林世卿,软软跪在林老板脚边,梨花带雨地,讲落自家辛苦,不堪遭遇。讲落的目的,就是想让林世卿出资赎他,他愿做牛做马地服侍林老板…… 这番说辞林世卿听得太多;事实上,他府里用金银赎出来的小倌,已经不下五六个。年纪小的,仍留在身边,端茶递水地,充个小厮;年纪大的,到岁数便给些资财,要么配个同样年岁大的丫鬟给他,要么遣他出府另谋出路。当然也有特别能干,不愿讨丫鬟,也不愿自谋出路的,就以家丁的身份留下。不过至今还没人想不要银子一直做家丁的。如今林府里头,就有一个前一年赎出来的小倌,花名不给叫了,进府后得个名儿叫作东楼的,正给林世卿做小厮。 那妙修就抱了林世卿的脚,呜呜咽咽地,不肯离去。林世卿正想得体地将人遣回去,那边就走来个碍眼的货。不是别人,正是那金银市的尹仲。 且说这尹老板也是个风月恶鬼般的人物,只要给他个窟窿,就能捣腾起来,管你是男是女,是人是鬼。京师里的行首班头、娼妓小倌,眼睛看着他荷包里的银子,心里厌着这个牛蛙般的恩客。屁股勉强扭上几扭,不过敷衍敷衍,眼一闭想象是林老板那般人物在自己身上。尹仲肚里知晓自家不受待见,却仗着金银撑腰,每每发了狠般折腾身下的男女,不乏邪劲上来,拿个儿臂粗的玉势往人下面捅的。一边捅一边还胡言乱语:“叫啊,叫啊!叫的好再加一百两!个欠糙的,敢嫌我!还不是叉开腿来被我捅得稀烂!还不许哭!给我笑!”行院里的人,包括老鸨在内,都顶恨他;就连生意上的伙伴,见了他也斜了眼角。林世卿听闻尹仲的作风,眼皮都懒得撩,跟同行的人道:“一个人不论如何,表面上的工夫也做得像个样,拿捏有度,进退得体,哪有撒着性子满场尥蹶子的?”也不指名道姓,听的人却都明白,这说的正是那把人当牲口使唤的尹老板。后来不知什么人舌头伸得长,添油加醋地,把话道给尹仲,那尹老板脸上笑哈哈地含混过去,肚里却将那一干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老爷们恨上了。尹仲自己生在京城郊外的一间漏风的破屋里,打小只知道恶狗似的往嘴里扒落吃的,之后也只知道恶狗似的往上爬,用金银绸缎来抵挡从小到大经受的白眼和唾弃。他自是知晓那些世家老爷们瞧他不起,本来这话也不过毛毛雨一滴,落在身上抖一下就掉了,根本不值一提。可是说这话的人是林世卿,尹老板就惦记上了。林世卿是谁人?就是每次他去糙妙修那个卖屁股的小骚货时,偶尔撞见却正眼不看他就抬着下颌离去的林府二爷。林府世代公卿,前年老太爷去世,留下两位公子,长子林艾卿官居御史大夫,次子林世卿为当方巨贾。没见林老板之前,尹仲只当这个林府二爷不过黄牙凸肚、跟自家差不离的奸商一个,等在夏宜楼见了才一边自惭形秽一边邪念陡升。每次遇见林世卿,瞄着他白面修身,隐隐翘臀,他都可劲地把妙修往身体里按,望着林世卿远去的傲然背影,他变本加厉地折腾妙修,直当身下的人是那个林府二当家——叫你看不起老子!叫你看不起老子! 渐渐地,把妙修当林世卿操弄已经满足不了尹老板的色胆虐欲,他开始频繁出入林世卿会去的地方。都是些轻声细语、慢慢悠悠,连歌妓舞姬都粉黛薄施、笑不露齿的累人地儿!那里边,掌柜的直着腰板儿,顶着张谦和却绝不巴结的脸,跟你慢条斯理的说话,仿佛他根本不在乎你上不上那儿使银子;那里的菜佣酒保,也一个个说话走路慢半拍儿,轻手轻脚,到那里的熟客居多,见了面儿只是淡淡一笑,“您来了!”就不再多言。那些呷玩歌妓的,带着粉头前来的,更不过是安安静静听曲,至多两人挨着坐,握着手抚一抚,在脸蛋上轻轻一啄,然后相视而笑,不像是喝花酒,倒像是才子佳人举案齐眉……处在这个氛围里,尹仲难受极了,他亲眼看见那林世卿也是如何浅笑私语、静静啜酒、跟粉头对坐谈天,然后施施然离去。尹老板瞧着林老板不夸张不做作的端庄矜持,风姿美仪,嗓眼里冒了火,胯间的大蚯蚓肿胀成小蟒蛇,硬硬的一坨。此后,他隔三差五往林府投拜帖,却每每被挡回,不是这生意二爷没兴趣,就是那件事不归二爷,让去找别人。把个尹仲恨得翘起小蟒蛇,誓要将林世卿的屁眼捅上一捅! 这日他逮到林世卿一人独坐茶楼,忍不住前来搭讪,却意外地看见妙修也在场,给他找到个起话头的好因由。只见尹老板油脸一摆,叫道:“好你个妙修小骚货,跟我说没工夫,却在这个勾汉子!上次我可把你屁眼糙出了血,都没挡住你的骚眼儿!呔,瞧我回头怎么整治你!”就要伸手去拉妙修,龇牙一笑,“我可专门叫人订制了个腿一般粗的木头吊,再日定叫你尝一尝滋味!”话是对妙修说,一对突眼却盯着林世卿不放,凸的狠了,恨不得弹出眼眶去舔上一口! 妙修简直恨死这个腌臢厌物,被这话一吓,是真的痛哭失声,“林老板!林老板!”死死抱着林世卿的腿不放。尹仲就等着他把林世卿扯进来,他一手摸到了妙修屁股上,冲林世卿笑道:“林老板,久仰!我真爱煞了这个小骚货,想回去好好弄上一弄,您可得有成人之美——”一双手,明明摸的是妙修的屁股,却滑到了林世卿的腿上,暗暗一捏。 林世卿自始至终捧着茶盅没打话,垂着眼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直至尹仲一对鬼手冲他腿上一捏,林世卿忽地立起,茶盅脱手摔了下去,正正砸在尹老板脑袋上!这边还没完,他又飞起一脚,往尹仲心窝子踹过去!尹老板没个防备,头上一热,心口一疼,四仰八叉地就飞倒在地,半天不起。林世卿脸上仍无多少波澜,伸手搀起吓傻了的妙修,问他,“赎你要多少两银子?”声音平平,没有丝毫起伏。妙修没回过神,望着蛤蟆一般倒在地的尹仲发愣,“啊”了一声,道“怕要一千两。”顿一顿,才乍惊乍喜地,欢叫:“林,林老板……”鼻子一酸,软软靠在林世卿身上。不知是不是做给尹仲看,林世卿极为体贴地搂了妙修的腰,道:“走吧,我现在就去把你赎出来。”携着妙修的手,一对璧人似的走了出去。把个尹仲嫉恨攻心,色火冲腹,只想两个人一起绑了来,日糙夜练,干虐不休! 当时,茶楼里的人虽不多,却足够把起因经过结果瞧个仔细,然后当个谈资,说与别人听。数日后,京城里一小半人都知道尹老板的心事和丑行:尹仲看上了林老板,调戏不成,却挨了一杯一脚!而也有人因祸得福,那便是妙修。林老板好风度,当日就撒了一千两纹银给夏宜楼的老鸨,妙修则在楼内众人的欣羡目光中,跟林世卿分乘两顶遮帘小较,给抬进了林府。从此,夏宜楼再没了当红小倌妙修,而林府里多了个名叫夕阳的小厮。 林府上下,本来对赎个小倌粉头回来习以为常。偶有言语讥刺,也适可而止,因这些人都是得了老爷欢心才进来的,回头被人告状给老爷知道,虽然老爷不是个苛虐下人的,扣了月钱事小,到底也让老爷不高兴,心里有看法。至于林世卿的两位夫人,一个是刑部马主管的么女,闺名叫玉娟的,一个是京师米行大董潘睿的三女,小号称作月芳的;两人本来也没将新进府的夕阳放在心上,每日照旧做做画儿,打问内宅举止,裁断纠纷是非,再跟对街林大爷府上的三位夫人走动走动,摸摸麻雀牌,念念亲眷经,本没机会得知这事的详细备里。不巧二夫人月芳的娘家,既做米市生意,就少不得跟尹仲熟稔一二,那一日月芳的大哥,恰恰进了同一家茶楼,跟并肩而出林世卿妙修打了个照面。见到妹婿跟小倌在一块儿,潘家大爷浑没在心,照直往楼里迈腿,然后就看见倒地的尹仲跟碎了的茶盅。旁边也没人来拉他一把,珠帘叮咚的雅座里,一双双偷窥的眼,配着掩笑的手,切切查查。潘大少爷也烦尹仲,做个没瞧见,飞快拐进一个雅座,见着相约的人,问外面何事。同伴知道林世卿是他妹婿,斟酌着措辞,把话说了,把潘家大公子惊住片刻。这潘大公子回去后,也斟酌了半日措辞,才择个林世卿不在府的机会,上门瞧看妹妹,把这事儿做个笑话说了。 且说二夫人月芳听了,本也想笑一笑,却肚里犯呕,怎么也捺不下。她打断大哥的话,道:“那姓尹的什么来头,做出这种事,还不叫人教训一番?”潘大公子忙道:“一个烂泥里爬上来的浑人罢了,哪里值得我们算计?”月芳躁道:“不算计,那以后还不知怎么缠上来?合着叫满城的人看笑话!”潘家大哥就道:“三妹,你莫小看妹婿,他自有主意,你莫多上心!尹仲癞蛤蟆一只,早晚被打回原形,回他的破泥塘里!”二夫人月芳却想来想去不是滋味,等大哥走后,就期期艾艾地,跟大夫人玉娟说了。大夫人玉娟,管家闺秀出身,听闻后更是玉手掩口,秀眉紧蹙,“妹妹,你,你怎么说起这般腌臢的事?好不呕心人!”月芳道:“可不是!所以才来跟姐姐你讲一讲散散心!”玉娟道:“相公遇上这事,我呕心还来不及,怎的能散心?”月芳便道:“依我还是将当时那个小倌,就是最近收进府的那个叫夕阳的,唤来问问,看那个尹仲到底什么角色!”大夫人玉娟又蹙眉,“这好吗?万一相公怪罪,说我们饶舌……”月芳道:“我们关心相公,有什么怪罪?”于是便差人把夕阳叫来。 夕阳自是个有眼色的,两位夫人不可得罪不说,还得打点起十二分乖巧谨慎,问一答一,不说满话,七真三假,保全自身。他早就收起以前在夏宜楼的那套装扮举止,直直侍候在一旁,垂首答话。他看出两位夫人紧张那日尹仲的丑行,合着自家恨意,便一意将矛头往尹仲身上指,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庙会描绘尹仲真把林世卿怎么了,只是嗫嚅“小的也奇怪尹老板怎么摸着摸着就往前凑了……老爷就忽得站起,摔杯子飞踢了……”话说的朦胧,留下余地让玉娟和月芳忐忑地想象,愈想象愈不安,愈不安愈呕心,晚上见了相公林世卿的面,不敢流露出这不安和呕心,只拿个眼角偷偷看相公神色。林世卿却是一如往常,举手投足,端庄悦目。倒是一边侍候的夕阳肚里嘀咕:老爷这模样,也算是别有勾人态,怪不得尹老板流着哈喇子…… 林世卿料不到府里家眷如此心思,他那日遭尹仲暗中手脚,别的没琢磨,倒是忧起自家安危,若是什么江湖刺客要他性命,刀剑过来的,岂不一命呜呼?林世卿讲究风度,却忽略手段,生意上头颇为狠辣,明里暗里地,想着一家独大,不给他人留余粮。因着尹仲一事,他想找个护卫亲随,多给些月钱,关键时刻好替他挡一挡夺命刀剑,平时么,也可以挡一挡尹仲那般人的狗爪。林世卿倒没将尹仲想得太银猥,不过也觉出他的不怀好意来,心底时不时泛上一丝呕心,林老板迅速地大张旗鼓招纳护卫,又迅速地将头名武夫点为自家的亲卫,跟亲卫见面那日,他一袭丝质素袍,对那个精壮地跟公狼似的年轻汉子道:“别让人碰我一根手指。” 洪亮听到这话,垂首答“是”,却在林世卿转过身去后扯着嘴角笑了。他瞬也不瞬地盯着林世卿毫无觉察的样子,目光从东家的脸一路往下…… 这些日子他多方打听这位林府二当家的哪怕最些微的消息,也就耳闻了林世卿在茶楼跟尹仲之间的过节。他怒火一起,就要暗地里整治尹仲一番,想一想后捺下性子,先进府会会那个翘臀冷淡的老爷再说! 洪亮成了林世卿的随侍亲卫。林世卿不动声色,但不表明他迟钝,他偶尔看看跟在身后的精壮汉子,也会觉得哪里不对,仔细瞧瞧却也没什么不妥,暗中观察了若干次后便不再注意,不疾不徐地踏着自家的拍子行事。洪亮比他更有耐心,幼年时他曾为了逮住洞里的野兔,不畏严寒地静候了两个时辰,在兔子出洞时有一个鱼跃虎扑,身手丝毫不缓地将美味按在身下。这一回,他施展开这份韬略,目标是时常位于他两步之遥的林世卿。对于床第间寻欢的好物,洪亮向来有一套独特的见解。他承认欢馆里的当红小倌姿容出众,TJ得当,可是对于那精雕细琢的情致,他微笑之余,仍是不以为然。他喜欢不拘一格的床第之欢,这就需要不拘一格的缠绵对象。譬如众人大多中意妇人,他就偏要拐带男子;众人觉得跟小倌或自家的清俊小厮偶尔泄泄火就可以了,他就偏要找那既非小倌又非小厮的尝尝滋味。目下,他眼里只看见林世卿。跟小倌或小厮相比,林世卿是高坐云端的佳人,看那皮相,又绝非不堪造就的可餐之物,何况这位可餐的佳人又一副拒人千里万事不惊的情态呢?洪亮迅捷地跟着林世卿上这上那,一日难得言语上三句话,额前的发缕遮覆住他幽深精光的眸子,他总能趁林世卿转身前移开那似要将人贯穿的目光,悄无声息地酝酿着胸中的熊熊情火。等待越长,结果便越美妙;为此他极有耐心,他注意林世卿的一举一动,每一个不为他人觉察的弹指,每一声恐怕连林老板自己都没留意的颤音。他看着林世卿低头喝汤、清晨散步、跟家眷说笑;他经常他站在门外,林世卿在书房里拉着东楼和夕阳两个小厮耳鬓厮磨,从那轻微的叹息声中,从那急促的喘息中,他判断着林世卿在作何动作,能承受何种冲击……他不嫉妒那两个小厮,也不在意府中的两位夫人,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林世卿其实并没吩咐洪亮,在他跟别人亲热的时候也要守着。一次他坐在房里,把夕阳抱到腿上,手伸进到小浪货的亵衣里捏奶子抓屁股地调情,末了把个小夕阳摸得脸蛋粉艳艳的。林世卿很喜欢这种程度的作乐,床榻上的大动干戈越来越令他消乏,这种隔靴搔痒的摸弄却既能够给他乐趣,又不至于伤了他的元气。彼此嘻笑一番后,他整整衣服,开门欲出,一抬首撞见那个沉默的护卫守在门外,一脸的木然。他觉得有些烦躁,想叫他以后别在他跟人干这种事的时候也这么蹲在外面,想一想却没说出来,装作漫不经心地瞟那汉子一眼,走了开去。小夕阳老老实实跟在后边,却在路过洪亮身边时仰头嫣然一笑,又快步跟上林世卿。洪亮在内心里无声地笑了,他喜欢这个昔日小倌明目张胆的勾引,等到撂倒了林世卿,这个小东西也要好好耍一耍。 过上几日,林世卿习惯了洪亮影子般的存在,也不再避讳,无论是在内宅跟小厮丫鬟调笑,还是光明正大地上妓馆找花魁粉头,都让洪亮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很满意洪亮视而不见的眼睛和永远不会吐出不必要字眼的嘴巴,以及始终知道自己该待在何地方的双脚。跟他相约的人,也跟着习惯了这个寡言少语的彪形大汉,起先还有一二人不悦于招来侑酒的歌妓眼睛直往角落里的汉子身上瞟,从而向林世卿私下抱怨,待后来林世卿让洪亮待在阴影里别露脸之后,大家就重新欢畅起来。林世卿觉得好笑,一个年轻壮汉而已,居然害得同伴牙酸捻醋,就不由地多看了洪亮几眼。唔,好像是个不错的汉子……正寻思着,那边送账本进来了,林老板就丢下洪亮,聚精会神地研究起上个月的进项来。洪亮嘴角!笑,慢慢勾眼,玩味地盯着东家白皙的脖颈。 看完账本,林世卿沐浴更衣,洪亮本来无需继续守着,然而耳朵里听着雕花窗格里淅沥哗啦的水声,四肢就有些热流回旋。正巧,那边一个胖丫鬟捧着一袭薄衫一脸紧张过来,看看洪亮,悄声问道:“老爷要的衣服,方才落下了……我这就给送进去。”就要去推门。洪亮心中一动,抄手捞过那件细棉布轻薄长袍,道:“我来。”不理胖丫鬟的瞬间惊愕,缓缓推门而入。闪身入内,门被轻轻合上。里面的水声已经停了,一展九折屏风那边,林世卿正赤脚站着,疑道:“梅香,好像少了件衫子啊!”洪亮目光刮过屏风那面影绰的人像,扬手将薄衫搁在屏风上。林世卿拿了衫子,飘然套上,一颗心舒缓下来,这才蓦然发觉屏风那头是双男人的靴子,带子一紧,踏步现身,“怎么,你不是梅香?”转过屏风,才发现是自家护卫,脸色缓了缓,“你代替梅香……”洪亮目不斜视,点点头。林世卿一边系带一边道“嗯”,微觉什么地方不妥帖。一时找不出错,也不好再说。洪亮则一眼接一眼,飞快地将林世卿裹在薄衫内的胴体纳入瞳仁。衫褂轻薄,下摆飘飘,白肤粉蒸,紧臀暗翘。沿着敞开的人字领,下方两点茱萸的浅影引人遐思。饶是洪亮努力克制,他的裤裆仍不自觉地饱胀。他深深吸气,徐徐吐纳,暗道一朝得空,非把这个骄傲自矜的男人痛痛快快糙上一回,叫他死心塌地,跟了自己。 饶是林世卿老道精明,哪里又猜得到自家护卫存的这番心思。仲夏未至,他已经带着亲随干办,启程南下,到余怀县,蚕食起那里的脂粉生意。这一块本来是由他的一个中表兄弟经手,做了一个多月,就被其他事牵扯住精力,想到林世卿正欲扩大财源,便全权将余怀县的那一份转到林世卿名下。林世卿正好想上江南一带看看那里的风物掌故,买卖经营,就趁便南下,游历之余,打点铺面。怎料这南下一趟,生出奇峰一矗,没来由地让林老板承欢他人胯下,成全了洪亮的夙愿。 且说林老板那日在祥鹤楼跟陶小少爷起了冲突,引来秦汉秋一伙,洪亮寡不敌众,不得抽身,致使秦汉秋将银蛊种入林世卿股中。众人退散后,洪亮赶来,巧见东家不同寻常的柔情媚态,正中下怀,借故遣散围观看众,关门闭户就要同垂涎了半年多的东家云雨一番。 只见那洪亮胯下直直杵着根出洞蛟龙,抱着迷糊情动的林世卿攀到榻上。林世卿体内蛊虫跌宕,正是银兴难抑之际,喉咙里呜呜呼呼地,并不清楚知晓自家渴求,就觉得一串串热火从股间升腾而起,逆脊柱而上,口干腰软,双颊滚烫,稍有点自制清明之念,就头昏眼花,耳鸣体酸。正不知如何是好,洪亮已经欺身而上,望着露出懵懂情态的林世卿笑得恣肆,一手撕扯衣衫,一手搂着就先去亲个嘴。却说方才林世卿想要强行抑制体内情热,不料换来一阵烦闷呕心,这会儿被人抚摸亲嘴,却舒泰通爽,无处不欢。林老板泛着水色的眼睛,一些不知,不自禁也将洪亮搂了,顿时烦闷尽退,惬意地呻吟一声,就顺着洪亮的意拱动腰身,缠绕舌头,滑腻的津液一圈圈儿推送,外衫散开,亵衣半褪。洪亮眼见着一对赭红乳樱被晕轮托着,呼之欲出,情难自禁,头一低咬了上去,道声“林家娘子,你也有今日!”叼着一只奶儿拼命吮咂。 林世卿胸口被吮得酥麻得意,头脑恢复了一丝明正,猛然睁眼,乍见身上情景,骇极大怒,劈手打向洪亮,“银薄小人!竟敢欺到我头上来!”洪亮吮得忘情,口中含着圆软一粒,饶是躲得快,也被扇了一下。他砸着嘴,慢慢抬头,压着鹰眉,按住林世卿的肩膀,林老板登时动弹不得。林世卿反抗之举发作,烦闷呕心立时袭来,他强撑着抵制,瞪着洪亮,“你快快从我身上下来!送我去医馆,我还可将你从轻发落!”“哦?”洪亮头越来越低,向林世卿靠近,“如何从轻发落?”林世卿强抑不适,咬牙道“先送我去医馆!”洪亮突然笑了,笑得得以非常,“林家娘子,何必欺我!你诓我去医馆,回头还不是大刑侍候!照我看,还是干了你反而罪轻些!”说罢手掌抚上林世卿胸前乳粒,夹在指间摩挲。林世卿忍不住就要呻吟出声,一咬舌头止住了,眼看洪亮不肯罢休,轻呜道:“你,你藏得好!我倒看走了眼!想不到你竟有这番心思!”洪亮伸舌舔舐他鼻端,“你也未必不想,何苦惺惺作态!”林世卿大怒,“胡说!”洪亮轻笑,“想不到你还是个烈女贞妇!”脑袋一低,亲上另一颗乳粒,大力啃咬起来。林世卿两点被挑弄,半边酥痒,半边火热,正是舒快爽利,妙不可言,腰身一动就要扭起来,股间叫嚣着渴望更多,惟有脑海天际剩余一丝常智,双手颤微着去推洪亮的头,艰涩道:“万万不可!”洪亮舌头轮番搅动,这时凑到林世卿耳边,压低声音蛊惑道:“世卿,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一音一线,暧昧浮动,热喘入耳,砰然有声。林老板一呆之际,洪亮见缝插针,褪衫去裤儿,露出林世卿的下体。 下体雪白,中央密林伏鸟。洪亮甩身拉下自家长褌,一只勃勃巨蟒暴脱而出!林世卿下体挨着巨蟒,感到一股烫热,往下瞧一眼,骇得惊叫:“这,这是什么!”洪亮自夸道:“世卿,这跟你的相比,如何?乖乖做我的娘子罢!”林世卿瞪着那巨物,就要喊叫,洪亮扯过衫褂,往林世卿嘴里乱塞,用裤带绑了。可怜林老板发不得声,只能抻着双眼含恨瞪着洪亮。洪亮此时耐心流失,冷笑道,“真是麻烦!”将双腿掰开,伸手就去试探尻眼大小。 谁知因那蛊虫作祟,洞眼内外,软热异常,二指进去,汲汲被咬,再三前入,勾出淋淋白液,闻之,有异香。洪亮猜想是今日那一伙人坐下的蹊跷手脚,没害得东家性命,却成就他俩一桩姻缘,暗道声“惭愧!”,就再不打话,将林世卿双腿托举,露出雪白两瓣臀,并一眼胜地,把个筋肉浑圆的巨蟒抵上,一点点插入。借着异香体液,终没至顶。 “真是,真是好滋味!”洪亮本自诩风月浪子,无论多么银浪情事都难以叫他忘情,这边刚将阳物埋到底,因那不一般的包围的触感,而生出感慨来。他狠揪一把林世卿的白臀,“世卿大娘子,我的金箍棒感觉不错吧?”趁机重重一顶。林世卿见灵犀一点被无情攻占,正羞愤欲死,忽地遭一下撞击,股间炸开巨大的爽利,直冲上脑,竟是从所未遇的舒快,一时忘了答话。那边洪亮早已忍耐不住,癫狂地浪抽起来,举架弯曲着两条腿,把个臀冲天翻着,往下处用力,一下接一下打桩般攘动。每攘一下,就带动整架床榻左右摇晃。 林世卿下体受着仙死莫辨的冲撞,知晓自家尻眼不由自主吸附着方才的庞然大物,肠壁紧紧贴偎着那火热圆柱,触感着那清晰勾勒筋肉,跳动的内里,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是那么熨帖,每一下都是那么妙到毫颠。林老板的羞愤在迅速地消失,他觉着这一切的不对,却再难抵抗体内狂呼烂叫的欲求,欲求着洪亮激烈的抽动,欲求着那一点点放大并触手可及的极致快感。又一下深入!巨蟒潜到了谷道的幽深之处。林世卿终于放弃了最后一寸阵地,认命般抖着双手,轻轻落到洪亮的肩上。 洪亮一愣,随即斜眼笑道,“大娘子,终于想通了么?”解开他嘴里的禁锢。林世卿喘着气,飞快看了洪亮一眼,把头一撇,“你,你别这么叫我。”“我就要这么叫。”洪亮放缓速度,一寸寸厮磨着柔韧的肠壁,带出林世卿悠长的轻喘。喘气过后,林老板停顿片刻,把脸侧到一边,道“你,你声音小些。”满脸通红。洪亮一听,哈哈大笑,低头在林世卿脸上咂了一口,“做什么要小些!越大越好才对!”贴着脸颊一路往下,舔到胸前,咬住一个乳粒反复品咂,身下渐渐加快动作,嘴上叫着“心肝!”把胯下的巨物乱捣乱攘。话一旦说开,林世卿也放开手脚乐活起来,搂着洪亮宽劲的肩背,哼哼喃喃,双腿紧锁着洪亮的腰胯,只望洪亮再进的深些。洪亮乐极,亵玩着林世卿的胸前乳,捅顶着下面的福地,嘴上就忍不住占便宜,“大娘子,说,你被我糙得爽利不?”林世卿到得兴头上,也答道,“却是爽利!”“那你愿我日日都这么糙你不?”“自是愿意!”“那叫声相公来听听!”“相……”林世卿却反应过来,咬住最后一个字眼,恨恨瞪了洪亮一眼,把脸转开。 洪亮放声长笑,“非糙得你叫我相公不可!”聚力腹下,直腰耸胯,狂风暴雨般操弄他东家!把林世卿的身子往前翻折,叫他亲眼看着巨蟒在自家臀眼进进出出,又趁其分神,一个翻转,把人正面朝下,搅动其肠,托着林世卿的臀,把人后面高抬,脸往下按,自上而下捅进抽出。近两百余下,尚未泄精。林世卿气质虚软,床事懒懒,此次因着体内银蛊,被撩拨浪荡起来,又遇上个东海龙王般翻搅不已的洪亮,被人破了后门,不知疲倦地干,头脑竟有些发懵,不知该气该羞,或是不管不顾地迎合享乐。身子沁出细汗,脚背绷无可绷,自家乃头摩擦着榻面,忍不住自己抚弄起来。渐渐地只剩下体内那一点的知觉,只想着早登极乐,再等洪亮在他耳边蛊惑,“叫我相公……”林世卿呢喃道,“相公……”洪亮大喜,一个探身,叫声:“心肝,我好快活!”一泄如注,身子跳了两跳,压在林世卿背上,紧紧抱住。林世卿一个惊讶,尚没回神,自家前面也跟着丢了。 好一会儿,林世卿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恨恼不已。正好身子也平静了再不情热,一个顶身将洪亮推开,戟指叱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洪亮一个扩胸,肌肉油光可鉴,腰臀紧实有力,胯下巨龙神威凛凛。他大大方方地展示着自家雄性的自豪,抱肘低笑,“大娘子,有你这么喝斥自家相公的么!”林世卿脸色微红,一个恍神,又被洪亮攫住,锁在怀中。只听洪亮喷着热气在他耳边道,“别急,离结束还早。”林世卿奋力挣扎,“混账!混账!”洪亮毫不费力将他箍着,咬住他耳垂啮咬厮磨。动作间二人又滚翻到榻上,洪亮就着侧躺的姿势,一个用力,阳物再次缓缓入港。不知是不是食髓知味,林世卿发觉自家下体分外乖觉地敞开门户,将东西纳入,而他自己,竟也不听使唤地再次发热、扭动、轻喘起来。最后一点意识中,是洪亮在他耳畔低笑,“何苦自讨苦吃呢……” 榻上裸肉翻滚,吟喘不绝。直至晚霞的余晖斜射入雕花窗格,满室一片橙红烂漫,洪亮才鸣金收兵,一条劲腿嵌入林世卿双腿之间,对他的东家,搂腰呷乳,无比惬意畅怀。被他腿压臂揽的林老板,颊上粉霞未退,通体酸软地任其轻薄,偶尔往窗外撇过一眼,两眼茫然无措,看看一旁的洪亮自在舒展四肢,默然半晌。一会儿之后,他道:“你真是胆肥,趁我身子里有古怪,对我做下这般事……”方才意乱情迷之际,他种种不觉,抛诸脑后,如今神清智明,回忆再三,引为奇耻。洪亮懒懒撩起眼皮,道:“方才明明万般快活,只听你恨不得将喉咙叫破,怎的,现在又来做起贞女烈妇了?” 林世卿脸红更甚,涩着嗓子道:“这非我本意,是那陶家的人作弄我……”洪亮勾着眼角,手上将林世卿乳头夹在指间,沈声道:“怎么不是你本意?之前床第间你可有方才那般的爽利?”林世卿感到脸上的烫,他本不是个容易脸上发烫的人,就算偶觉赧颜,也即出即消,丝毫无碍,谁知今日那陶家一干人使出怪招,令他后门处热流暗涌,周转全身,心思出脱原轨,手脚仿若牵线,那余韵悠长的情潮欲浪,真实可感,两分羞愤,却有八分惊喜迷惘潜埋心底。生平第一遭,林世卿失却了引以为傲的从容不迫风度,欲掷地有声、颐指气使而不得。更加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隐隐觉出,洪亮这胆肥欺上的厮弄在他肠子里的秽液,居然没多少流淌出来,而是……而是……有点被吸收入腹的意思。此时林老板尚不可知,他股道里被投入的蛊虫专噬吞男子阳液,且只认头一次的味道,从此非隔三差五,吸饮同一人,且仅此一人的流精不可。如若不遂,则另其母体春情萌动,自发求欢,对头一次喂其阳精的男子恋慕渐生,情爱缠绵,难以自制,非两厢交合得其精而止。一虫只认一精,精喂愈多而情愈深,无精时蛊虫骚动而母体辗转忐忑,精饱时蛊虫安详栖息而母体情美意满。林世卿此刻乍逢惊涛巨变,身子比心意快行了半步,但也仅仅是半步而已。当林老板光溜溜的身子熨帖至极地弯在洪亮臂弯中时,他偶有念头闪过,抖抖索索抬手想要将人推开,上下两处似有斥力争锋,且下身力持久强劲。这可不是林老板希望见到的,他咬咬牙,碰到洪亮的肩,欲把人一推下床,不了洪亮突地俯身在他嘴上亲了一口,笑道:“我抱你上轿子。”飞快起身,给自己和林世卿两个披衣裹衫。之后拖臀揽肩,将他东家打横抱起,脚步轻快,出户下楼,雇了轿子,径回府去了。 一路楼里众堂倌食客见状,大多以为林老板遇袭受惊,力不能持,亲随侍卫只得将人抱出急急回府医治,鲜有人察觉异常,怀疑有他。林世卿恍恍惚惚地,面堂向内靠着洪亮。那一亲仿佛温风拂面,直将他心底掀起微澜粼粼,再也挣扎不起。他放在洪亮肩上的手,一直到洪亮将他放在府中内宅榻上,才慢慢离开。 洪亮将林世卿一路抱到内宅里屋,让府上众人惶惶不安,只当老爷遭劫遇难,有性命之忧。待到夜膳时分林世卿一声不吭地出得房来,照旧净手用膳,家丁们才减了猜测,偷眼观察。可惜这些人多半眼拙,一双双乌目只顾瞧着他们颀长的老爷,对那后面的洪亮不打一眼。因此,谁也没看见他们的老爷那在烛光下红红的耳根,和面对洪亮时躲闪低垂的目光。 从榻上下来,沐浴换衣后,林世卿心情复杂地迈步而出,迎面遇上洪亮探究而玩味的眼神,面颊猛地发胀,赶紧调转头,装作视而不见,强自镇定,径去用膳。膳毕,林世卿已有些难以自持,方才不过疏远洪亮半刻,他股间就已然蠢蠢瑟瑟,寂寞焦虑,面对洪亮两步远外发散出的撩人的体味,一分厌恶,九分亲近,嘴里品不出吃进哪些东西,一心一意只为那个站他身后的厮忐忑上下。他想回头,想微笑,想说坐下一起吃,却又咬紧牙根,花费九牛二虎之力将臀部牢牢粘定在鼓凳上。一餐饭因此吃得汗流浃背、疲累不堪。 膳后,林老板目不斜视、动作僵硬地回到内宅书房,管事的和帐房先生前后脚跟进,唯唯打躬问安,提及日间祥鹤楼的事,管事的道自家疏忽,自愿少拿月钱,低头缩肩,一副打霜茄子模样;帐房先生则絮絮叨叨谈起布庄和钱庄的账务,银子铜板的,抑扬顿挫没个停顿。林世卿眼内空空的呆望烛台,根本不关心面前两位重要臂膀的言语。他刚刚把洪亮给关在外头,想要眼不见心不烦,奈何如今眼不见心更慌,心田脑海皆是洪亮的身影气味。这时账房先生说到一个难题,想要林世卿给个决断,恭敬垂手等了半天,不见老爷发话,抬眼一瞧,林老板正是魂不守舍的落魄模样,账房先生一时愣住。 “老爷,莫不是今日受惊了?您早点歇息,我们先下去了。”管事的道。“嗯。”林世卿是真的困惑而疲乏了,挥挥手让人走开。两人静静出门。门又关上,林世卿却知道洪亮仍在外面守着。通常要到他准备沐浴,吩咐他下去,那厮才会一脸古怪地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地离去。现在回想起来,那一眼是很放肆的,仿佛他在打量什么计划什么。如今林世卿已经知道他在打量什么计划什么了,什么陶家人,明明就是这厮趁火打劫,以下犯上!林世卿很想将洪亮动用私刑,折磨一番后将人赶的越远越好,从此一切恢复如初。可他做不出来。林世卿两眼飘飘忽忽地,落到湘妃竹架子上的一个小小的铜镜上。半晌,他走过去将铜镜取下,对着自家脸庞细细打量。那柔柔微须,莫名变得碍眼,一只手打开旁边的檀木柜子,拿出细长的小刀片,握着象牙柄,一根一根,仔细地将颔下那让他增添风度的胡须连根刮掉。 他刮地很仔细,连一丁点儿余根都不留;他知道洪亮精壮强悍,年纪不大。放下刀片,摸着溜光圆润的下颌,林世卿不自觉地微笑。搁下铜镜,他迟疑片刻,随即走过去,开了门,门外有他想要取悦的人。 然而门外意外地空空荡荡,一向勤勤恳恳站在门边护卫他的汉子,不知去了哪里。林老板一时茫然,冬日寒风往皮肉上刮来,令他猝不及防,若有所失。 辨了路径,林世卿举步往内房走去,湢间的热水和汤池已经备好。外面一路行来,他都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中疑惑逐渐化为惶恐。入了湢间,七手八脚除衣衫后坐到池里,怔忡擦抹身子。漫漫白气上升,掩盖视野,林世卿感到股间骚动,分外鲜明。沉默良久,他迟疑地将手指滑向缝沟,缓缓向里推进……本期望得到的舒解并未到来,林老板皱眉啜唇,用力转动手指,挑刮四周肠壁,直将肠肉挑的生疼,都没能让谷道深处的奇痒安顿分毫,更遑论媲美日间洪亮带给他的无上甘美。林世卿直到这时才了然,他着的这个道,怕是只有洪亮那厮才有妙方,解药便是他的粗吊和银精。 明白了这一点,林世卿似乎本该切齿愤怒,然后他手指轻轻划过前胸的棕色骨朵,身子里立刻荡起圈圈涟漪。体外体内,都是水波粼粼,柔柔荡漾,林老板舒展四肢埋没其中,眼中渐渐泛出光彩…… 光彩却在只身钻入床帐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林世卿僵直躺在床上,十根指头将茵褥抓抓放放,放放抓抓,终于起身揭帘,在火盆明灭的红色光影中,走到外厅,叫道:“何人在外值夜?” 当值的立刻应声道,“是小的李善。” 林世卿又道:“你知道护卫洪亮人在何处?” 李善应道,“洪小哥?莫不是歇息去了?” 林世卿再次陷入沉默和焦灼。半晌,又拖着步子回到内室。炭火明暗无定,照出赭色床帐光影幽幽。林世卿怀揣异样心情,一步绊一步挨近床边,手指堪堪碰上帘布,陡然被一股大力拽扯进去,紧接着一个黑影往身上压来,将自己重重按倒在床上。 胸内咚咚跳得惶急,林世卿瞪眼半晌,才发现洪亮那厮笑容古怪地镇在上方,一只手摸上自家胸膛,另一只手箍住自家臂膀。 林世卿一惊,随即一喜。但他却偏偏板起面孔,紧声叱道:“你又要作甚?” 洪亮喉内几声低笑,头一矮亲上林世卿光滑圆润的下颌,嘴一张咬了林老板一口,“你方才找我作甚?”伸出舌头反复舔舐那形状优美的下巴,挨着林世卿下唇的地方流连不已。 林世卿被其轻薄,内心却是说不出的愉悦和满足,身子一软就欲呻唤,“啊嗯”浅浅溢出半声,就硬生生咬住嘴唇,作势推拒,“你晚上擅离职守,不见人影,我问不得了?” 洪亮笑得更欢,干脆一口攫住林世卿的唇,重重一吮,“自然问得,大娘子这话回得好不幽怨。” 林世卿怒道:“胡扯!”既要一脚将人尥下床,“该死的奴才,你下午那般放肆我还没治你的罪,如今你居然又丑态摆出……”然后拼着脸面,不顾臀间哀哀,真的曲腿连环踢,洪亮也不知怎回事,也真的一踢之下,身子一歪,咚地一声滚到地上。 林世卿为做足姿态,不待洪亮爬起,扬声叫道:“来人!来人!把这厮给我拖下去,板子侍候!” 屋外响起一连串脚步声,踢踢橐橐地,林世卿兀自叫嚷:“进来,进来,把这厮拖下去!” 众人方敢推门而入,见到洪亮倒卧在地,也不敢向林世卿多看,几个人就上前去抓洪亮的头脚。出人意料地,洪亮并未挣扎反抗,任凭绳子绑身,双臂反扭,低头藏脸,掩在火光的暗影里,不知是何种神情。 林世卿掩衣坐在床沿,竭力克制住体内的渴望,沈声道:“洪亮以下犯上,杖刑十下。”他本来想说十五下,话到嘴边改了口,将那个“五”字缩了回去。 “到外院打去,我要睡了。”一丝犹豫在心上漫过,林世卿翻身入帐,两眼一闭,好将所有难分难解的情绪隔在眼皮外边。耳内听着屋里的人全都下去了,身子再慢慢翻回来,望着火光摇曳,明灭闪烁,还没来得及怅然,林老板就被股间剧烈的骚动激惹得安定不住,手指不由自主地来到臀瓣缝隙处,探进去,屈指打转…… 这也不是上策,但总好过在那厮身下的一片妇态……林世卿如此想。 他一夜没睡好。 第二日一早,他烦躁不安地打开屋门,没见到洪亮的人。怔了一怔,他相问赶来侍候的大丫鬟,“昨日被杖刑的护卫人呢”。大丫鬟低眉垂眼道:“怕是打得狠了,今日起不来。”林世卿默然片刻,沿着走廊往轩厅去。 早膳过后,他再也打熬不住,支走随侍的家丁,就要到下房去见洪亮。迈出几步,又折回头,去乌木小柜取了瓶重生筋骨肉的上好膏药,怀揣着走到下房处,却不知洪亮睡在哪一屋。 此时府内帮佣尽皆散在各处做事,惟有病弱之人在屋里将歇。林世卿被不甚温暖的冬阳照着,脸上隐隐透出点热。这当口,一个单薄的小厮模样的少年端着木盘碗筷,急匆匆过来,走得急了,没注意到林世卿,低着头进了左手拐角处的一扇门。 林世卿心思一动,双脚不由自主跟上,到了屋子前,不知怎地,放轻步子,轻轻靠到门边,猫眼向内张望。 入眼的,是好一副郎情妾意图。那个单薄身材的小厮,面朝外坐着,天光下瞧得清楚,可谓眉清目秀,楚楚可人。林世卿隐约想起,这个小厮估摸是叫做什么小贤。床褥上俯卧着的,单看衣饰就知道是洪亮。那个小贤此刻正端碗执勺,吹粥递饭,一举一动,柔柔弱弱,仔仔细细,耐心地喂给洪亮吃。起初还只是喂饭,渐渐地,榻上的那厮就耐不住,身子一翻转过来,恰恰握住小贤伸过来的手腕。林世卿听见洪亮低低的调笑,“小贤,你真是人如其名,贤惠至极。”说着把手腕拉到唇边,轻轻一吻。 林世卿喉咙一滞,那边小贤却绯色满面,头垂地更低了,小声怯怯道:“洪大哥……”欲将手腕抽回,却没成功。 洪亮笑意更甚,拉着小贤的腕子把人往怀里带,小贤被带得往前跌去,手里的碗把持不住,洪亮另一手上前,顺势接过。美人投怀,瓷碗上桌。小贤懵懵懂懂,跌到洪亮身上,瘦弱的身子被人圈住,即便逆着光线,林世卿也可猜想小东西颊上的飞红。洪亮箍住小贤的腰,俯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小贤,你做我媳妇儿可好?” 林世卿脸上一黯,屋里的小贤跟只怕生的猫咪似的,在洪亮怀里轻轻挣扎,嘴里道:“洪大哥说什么浑话来……”分不出欢喜和着恼,哪一个更多一点。 洪亮色胆包天,腿一横,干脆倾身合到小贤身上,肌肤相贴,颈脖相偎,“这可不是浑话……” 林世卿立在门首阴影中,心里说不出的不是滋味,想起之前洪亮口口声声称他“大娘子”,一股恼意激涌而上。忍不住,重重咳嗽一声,惊动床上二人,然后在小贤愕然而洪亮意味深长的目光中,目不斜视走进去,摸出膏药瓷瓶,放在桌上,一言不发地转身出来。 直到走出下房,来到后院走廊,林老板才提袖擦汗,口中讷讷,心里茫然不知所谓。其时他谷道内痒感愈甚,肚里竟泛上丝丝酸楚,烦乱嫉恨,四下交织,勉强扶着墙折进书斋,管账的瘦老头照例恭敬前后脚跟了来。瘦老头嘴一张就要询问各方事项,林世卿哪里却有心思应他?胸腔堵塞,股间蠢动,怀春的林老板以手加额,拨不清脑中晦暗一团。他臀部堪堪挨上靠椅,就如遇烫铁般离开,站直了身子后,面向瘦老头,再也顾不上对方的讶异,道:“你去叫人把洪亮给抬到这儿来……他桌上有瓶膏药,一并带来!” 说完这话,林世卿感到一种久违了的轻松。他在桌上轻敲手指,等待洪亮的到来。 洪亮被人恭敬抬到书斋的绣榻上,最后一人离去时,将那瓶膏药置于绣榻边的小几上。 洪亮以手支颐,三分嘲弄七分挑逗地望着林世卿。“我说东家,打断我跟我媳妇儿的亲热可不好……”他道。 林世卿走上前,“你伤怎么样了?” “承您的情,还能受得住。”洪亮的视线又开始在林世卿腰臀周围逡巡。 林世卿拿起瓷瓶,“我来给你上药。” 洪亮剑眉一挑,“怎么……打一巴掌给颗枣?”却是爽快地翻身褪裤,把个紧凑结实的臀向着林世卿。 林世卿瞧了一眼,就感到身上一热。取出瓶塞子,先不忙别的,矮下身子,脑袋跟洪亮的屁股平齐,用手一摸,然后毫不犹豫地亲了上去。一亲,一舔,再轻轻一咬。 洪亮身子一震,转头看他,“东家,这是怎么说?我昨儿可才被杖刑……” 林世卿咬住一口臀肉反复厮磨品咂,“昨儿的事别提了行不?我,我想你想的紧。” 洪亮笑道:“想我作甚?” 林世卿一咬牙,“想你糙我!” 洪亮一愣,随即大笑,却被林世卿捂住嘴,“你又想被杖刑?声音小点!” 洪亮拉住他手,猛地一拖,林世卿跌到他身上。洪亮翻身压住他,笑得恣肆得意,“大娘子想通了?” “……”林世卿不想答自己想通了,他哪儿想通了呢?不过身子熬不过,又气洪亮背着他到处拈花惹草,不将他置在心上。他一把顿住洪亮亲上来的嘴,沈声道:“你,那个小东西是怎么回事?” “小东西?”洪亮一转神,“哦,你说小贤!他是我小心肝,怎的?” 林世卿脸上的肌肉微微扭曲起来。洪亮见了,笑得欢畅,“大娘子可是喝上了醋?” 林世卿阴沉地看着他。洪亮恍若不觉,一只手游蛇般滑进林世卿衣襟,揪住了胸前小粒,绕圈揉拧,说道:“大娘子,你的滋味虽然不错,可毕竟年岁已大,筋骨老硬,哪里比得上小贤身柔体娇,嫩嘴嫩舌?” 林世卿扬手就要批他的脸,却被洪亮一把攥住,另一手将他右边小肉粒狠狠一掐,“大娘子,你跟小贤不过各有千秋,何必非要一棍配一洞的,闹得大家都不痛快?” 林世卿咬唇道:“你当我想只让你这厮糙我?那是因为我试着想想其他人,却解不了渴念!便宜了你这厮!如今我是非你不可,你却见人就撩拨,我怎咽得下这口气!” “大娘子如今斤斤计较,好没意思来!”洪亮一口叼住林世卿的耳珠,轻咬慢捻,“我总会叫你爽利便是!小贤乖巧得紧,你可别找他置气。” 林世卿心里发苦,“你便处处护他就好,反正我不过人老珠黄,不比小东西嫩草一颗!”说着就要把洪亮掀下去。 洪亮一把抱住他,在他耳边道,“我护他,也护你,当我真舍得让你受气?”膝盖一顶,腿挤到林世卿双腿之间,就着腿根处下垂的蛋儿反复顶弄。手抚上林世卿的脸,掌心热乎乎地贴在面颊上。 林世卿心知这不过他说惯了的甜言蜜语,本不要稀罕,如今听在耳里,却是说不出的受用。当下身子就软了,眯眼仰脖地任洪亮抚摸亲吻。洪亮知其渐入佳境,头一侧捉住他的嘴,伸舌翻弄,手上三五下扯开织锦夹袍并白色亵裤,在其胸前抓了几把就急吼吼去摸他后面。 林世卿也正是急色,腿一抬露出屁股,圈上洪亮的劲腰,身子往后一靠,枕在榻上,轻声催到:“快些进来!” 洪亮咧嘴笑了,“好——”把个硬粗大吊抵上入口,缓缓推进。 他推进得很慢,足够让林世卿感受到最细微的脉动和交磨。凌迟般一般的刺激让他喉间“呵呵”有声,挺胸扬颈,肉粒骤硬。洪亮一口吮上他的脖子,牙齿细细撕咬他的颈肉。 推到进无可进,两股相抵。洪亮正欲律动,林世卿忽道:“我以后不管你跟什么别的人的好事,但你十日中须有九日夜里在我这儿……你若不来,我很难受……你,你也不能以此要挟我……”他双目已迷蒙,桃霞粉颊,轻吐低语。 洪亮亲他额头,“这个自然!”把人拉向自己,心胸紧贴,两厢搏动。少顷,洪亮耸臀开始进出。林世卿腹内那一处,时而饱满时而空虚,火热酸胀,有一种凌虐的快慰。他紧紧攀着洪亮的脖颈,朦胧地望着那一身鼓鼓凸凸的肌肉在自己身上起伏,他本该愤怒,却奇怪地心满意足,身心皆畅。潜意识里明知是自己体内出鬼,也燃不起抗拒的情绪,仿佛一叶扁舟,浮于湍流之上,本应逆水而进,却甘之如饴地随波逐流,一路无阻而下,冲向未知的堕落,大概是堕落吧,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堕落的过程,非常非常快乐。 林世卿什么也想不起,只是深深拥抱洪亮,嘴里发出无意义的欢吟,按照洪亮的节奏,抬腰、缩穴、提臀,一切都契合而曼妙。体内的叫嚣让位于自觉自愿的承受,以换取更多更深沉的结合和爱抚。洪亮嘴角挂着了然的笑意,突然一手揽过林世卿的头,用力地亲下去。林世卿一惊,随即热烈地回应,两舌翻搅,你追我逐…… 第二日,林世卿睁眼时,发现自己正跟洪亮交颈而卧,四肢相缠。冬日早上的阳光浅浅照进,映出半屋明亮。林世卿稍稍翻身,舒展自己有点僵硬酸痛的腿臂。洪亮懒懒醒来,眼未张开就大臂一搂,公狼般翻身而上,清晨半勃的雄柱抵着林世卿股间来回磨蹭。林世卿昨夜放手欢爱,大开身体由着洪亮胡来,体内很是消停,这会儿并不想继续温存,故而当洪亮一嘴隔夜酸气喷过来时,林老板微蹙眉头,闪躲一下,却是没能逃掉。 “你才闹了一晚上,现在让我歇歇……”他作势推拒洪亮在他颈间的吮吻,肚里半是无奈,半是暗喜。 洪亮恍若未闻,重重的身子压上林老板,非将一嘴臭水舔了林世卿半身才依依不舍地抬头,“大娘子好会推脱,昨儿你明明想要的紧,又不是我挑子一头热,现在倒成了我的不是?”笑着去抓林世卿的要害。 林老板摇摇头,不想跟他理论下去,任洪亮在他身子上下捣鼓,他高枕在卧,咿咿浪哼。 日头更高了,林世卿想着今儿可是起晚了,却没多少紧迫感,洪亮正弄得他快活无比。真是胡闹啊……林老板这么想着,胳膊横加额头,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坏。嗯,就先这样吧,他可是林世卿林老板,怕什么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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