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这是一部书写我大高家如何重新崛起、与八方穷吊大战,最终将他们踢出朝堂、肃清国府的血泪史 歌颂了高富帅的血统与尊严,抨击了列国游士的阴险与尿性。 在这里,我诚挚地感谢我国国君对我事业上的支持,虽然这基于不间断的职场性骚扰…… 哦不,男♂人间的情谊!为了报答他,我答应等我死后,将我的牌位放进他家宗庙里。 ——容国上卿·王朝清河伯·高长卿 此文又名:《姐夫爱上我》《我的姐夫老公》《那些年,一起追过的妻弟》《御弟和姐夫不得不说的故事》《乱仑!王与国舅的旷世畸恋》 《深陷爱与欲的漩涡,姐夫和我的那一夜》《爱我吧,内弟》《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姐夫》《一库!我的好内弟!》《姐夫和妻弟绝逼是真爱》 食用说明:男猪是我们广为熟知的“残酷剥削广大劳动人民的大封建贵族”,他就是个反派。 角色们逼格甚高,性情真挚,因此即使是正常态也让人觉得贱瞎狗眼, 时不时有杀人、放火、绝食、触柱、触槐、自刎、伏地大哭等过激行为 尿性严重,中二深沉,且经常有人成功,是相当逼逼的一篇文。 美好的女纸们没有被炮灰掉!相信我!因为她们都归我!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高长卿,姜扬 ┃ 配角:高栾,燕白鹿,高妍,卫阖,真姬,姜止 ┃ 其它:腹黑阴鸷受,正气攻 第一卷:风起之章 第1章 天色暗了,看起来要下雨,同僚们纷纷放下了手头的鹅翎,准备回家去,高长卿也只能任命地把竹简垒到一边。时间总是不够,他哀叹。这几年在郡府里做抄书吏,让他只能挤出很少的时间来学习。 他本来打算今天将西府军的名册誊抄完毕,以便挤出更多的时间去研读政令书简。但现在看来,一时半会儿,他没有办法做完手这费时费力的工作。因为西府军的名册,很特别。 按照周天子的古制,中原诸国自古以来只有上、中、下三军,三军将士由国人轮流服役,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查阅三军名册,只要翻检户籍,看看今年是哪家哪户摊派上徭役,出了几个男丁,就可以了。 但是西府军不一样。因为西边战事越打越紧,国君采纳丞相的谏言,专门征招军队,驻扎在西面边境。所纳将士不论出身,从卿大夫家的庶子到犯了罪的奴隶,只要孔武有力,有心报国,都可以不问前事,加爵一等,成为国之干城。他们平时屯田,战时戍边,尽数归入军籍,全家可免徭役,与其他户籍分类归档,直接上交国府。 这样做,免去了他们所有的后顾之忧。这支军队经年累月专心武事,战斗力比三军之中的上军还要强,与彪悍的岐人打了十年,非但没有让出寸土,还学会了岐人的马上功夫,是卫相的一件大功劳,但却让高长卿这等郡府小吏很是头疼。原来西府军中多是强人,屡屡有开小差的,国府因此将军户名册送到临近几个郡,让书吏誊抄副本,这样一来,各郡在逮捕流民之后可以更快确认是不是西府军,然后遣回。接下来的事情谁都知道。军法严苛。 “可怜啊可怜!”他看着手边那叠竹简心生怜悯,“你们为国家出生入死,却像犯人一样被严加防范,国人一提起西府,总当你们是强人!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啊。仅仅是十年以前,出征还是如此荣耀的事。各地封君带领封臣组成军队,他们熟悉自己的军队就像熟悉自己的孩子,他们也绝不会怕死,更不会弄出这些繁琐的公务文书……他们靠强力,靠威严,靠礼仪来约束自己的军队,如手指臂,长胜无忌……” 高长卿望着自己浑圆的鹅翎,突然出手按在砚台中。啪嗒一声,鹅翎折断了。 这堆积如山的竹简,这严苛冷漠的法度!自从十年前变法以来,全国各处都是这样精细、僵硬的法令。那些法家,他唾弃已极。但是,偏偏他的工作就是坐在昏暗的房间里,誊抄他们高高在上的命令,他喘不来气。 同僚们面面相觑,看着他阴郁的脸色,突然扑哧笑出了声。他们互相递着眼色,嘻嘻哈哈推攘出门,将他一人剩在房间里,然后开始对他议论纷纷。高长卿听得一清二楚,脸上却没有半点动容,起身抖了抖自己的衣襟。他的衣袍十分华贵,是十年前国都流行的样式。他坚持不穿书吏的衣袍。因为这个,他的同僚们不喜欢他。当然,还有很多别的事情。 但是高长卿不在乎。他同样也不喜欢他们。 那些下等人…… 他们天生是抄书的料,他不是。他跟他们,不一样。 高长卿的父亲是曾经的丞相。而这整个郡——平林郡——都不过是高家封地的一小部分。从周天子的时代开始,高家的家主就是这里无上的主宰。高长卿走出房间的时候依稀想起,小时候,父亲也许还带他来过这里。 只是当时他坐着轩车驷马,大概看都不会看一眼这个小地方。 但现在,他在这里做一个小小的书吏。 他看着昏暗的庭院,伸出手去探了探雨。长年在昏暗的灯光下抄书,让他的眼神不大好使。他还没有放下手,郡丞从面前经过,看到他哎呀了一声,拍了拍脑袋:“长卿啊!” 高长卿向他作了个礼。在郡府里,他是长官。 郡丞快步走上台阶,面有喜色:“长卿啊,刚到的消息,国君驾崩了……若是新王继位,郡中要向国都举荐人才,这是个好机会啊!” 高长卿苦笑:“我叔叔……”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咽回了肚子里。 郡丞了然,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啊。年轻人就应该去外头走走,我是不愿你在这小小的平林郡被埋没啊!”说完似乎不忍再看他出现在这昏暗的庭院里,叹了口气走了。高长卿动容,不禁向他的背影俯身长拜。 那么,就最后再试一次吧。 这一天,高长卿回家比寻常早了三刻钟。幸好高妍已经准备好了晚膳。她赶到门口,在油腻的围裙上擦着手,将弟弟迎进来:“我还怕你淋在雨里呢!”说完进屋端出一鼎肉。屋子里立刻飘满鲜香的味道。高妍招呼弟弟快吃,脸上却不自禁飘上愁容:未婚夫带来的肉不多了,不知道吃完这几顿,几时还能再吃上呢? 高长卿却随手抓了一个面饼咬在嘴里,跳上土墩,在房梁上仔细地摸起来。屋子很大,却只在中央燃着一个小火盆,四面八方都透着一股寒气,房梁更是冻得像冰一样,高长卿感觉手都被冻粘在了上头。但是他很快就摸到了想要的东西。 高妍站在底下仰着头,脸色一变:“长卿,你拿家主印做什么?” 高长卿跳下椅子,故作轻松道:“给我们那个好叔叔送去。” 高妍伸手就去抢,高长卿把手擎高,一手顾自抓着面饼咬。高妍蹙着细细的柳眉:“别胡闹!” “不是胡闹。”高长卿挡开她的手,“我要将家主印卖给高国仲。”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高妍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立刻就更用力地去掰他的手,“我们的叔叔是个什么东西,你还不知道么!他抢都来不及,你还送他去!父亲在天之灵,会原谅你么!”女人说到早逝的父亲,眼里浮起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她力气不如弟弟,便坐到土墩上哭起来。 高长卿何尝不心痛!这个家主印,是父亲留给他仅有的东西了。父亲死后,他年幼无知,见高国仲一副坦诚正气的模样,竟把家财尽数交付给他打点。谁知那个叔叔暗地里却将主家的田材私相授受。等高长卿回过神,家中的家臣、良田以及田客都大抵落在了他手上。这时高国仲便开始原形毕露,对他姊弟百般刁难。只是他城府颇深,做的事旁人挑不出错,只有长卿姊弟晓得那番有苦说不出的滋味。成年之后,若不是避无可避,高长卿从来不与高国仲走动,即使遇上,也从没给他一个好脸色看。 但是今天他不能。国君新丧,新君当立,又一轮举荐迫在眉睫。高氏在国中是累世公卿,即使现下境遇糟糕透顶,也是平林郡的大户,可以左右当地清议,决定郡守举荐的人选——只是真正在家中掌权的不是他这个宗子,而是他的叔叔高国仲。若是高国仲愿意帮他,他便不用成日抄书,可以直接去往国都为官,大展宏图。高长卿知道高国仲心胸狭小,不会凭白便宜了他。但是高国仲并不是无懈可击。 上次高国仲托辞他年幼,问他索要家主印代为保管,他气极,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掴了他一耳光。高国仲表面上宽宏大量,暗地里却与郡中通气,把他整得极惨,自他五年前进郡府做书吏以来,都升迁无望。这一次他想通了。是啊,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钱财、名头,那都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是他在国中拼出一番作为,何愁宗族有一天不会重新落在他手里? 他像是抚摸绵羊一样抚摸着高妍的背脊:“阿姊啊,若是让出家主印,可以摆脱这个鬼地方,不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的。现在,只有高国仲可以让我回国中!只要回了国中,我一定能闯出一番作为的!” 高妍抹着眼泪,按住了肩膀上弟弟的手:“他不会让你去的……他就是个狼心狗肺的狗贼!你不能靠他!” “只是桩买卖。”高长卿自己也不确定,却还是用笃定的口气劝诱着她。高妍抽噎了半晌,问,“你一走,这祖宅……这祠堂……必定全被高国仲占去,我与幺儿也只能跟你去国都。国都何其凶险,父亲……父亲当年在任上暴毙……阿姊不想你也……” 高长卿拍拍她的手:“不会的。不会的……” 高妍泪眼迷蒙地看着冒着热气的铜鼎,陷入了沉默。高长卿吁了一口气,转身欲出门,高妍突然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腰:“不要去!长卿!不要去!我们现在这样不好么?你,我,还有小弟,我们一家人,有家田,有祖宅,还有奴客,何必冒天大的风险去蹚浑水?!父亲不会想你对叔叔低头!” “父亲也不会希望我们过着这样的日子!”高长卿闭眼。他不用看都知道这个屋子有多暗有多冷有多寒酸。他不用看都知道他的华袍里头有多少补丁。“我连给你制办嫁妆都不能,更不要说给弟弟看病!” “我……我不用嫁妆。”高妍擦干眼泪,强颜欢笑,“你姐夫……你姐夫不要我的嫁妆……” 高长卿干笑了一声。 他回头,拉住高妍的手。高妍从弟弟的触碰上感觉到自己的粗糙。她觉得很羞耻。 “他不会娶你的。”高长卿一字一顿地说,看着姐姐的脸色在刹那之间变得煞白。 “他……他不是这种人。”高妍颤抖着指着案桌上的鼎,“前几天他才来过一趟。十年来,他一直给我们送米送肉不是么?再说,再说……父亲在时,就把我许配给他了……” “可是你二十五岁了,阿姊。”高长卿突然淌下眼泪,“他不会娶你,因为你的弟弟是平林郡的一个书吏,每个月的月俸还喂不饱自己。他不会娶你,因为你做丞相的父亲十年前就死了。” 高妍突然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 “阿姊,你不该这样等下去。你还记得么?你十三岁那年,全国都的贵族子弟都像你递了婚书。你还记得么?”高长卿恸哭道,“那时候你的手是这样子的么?那时候全国都都知道容国的第一美人是高妍!你会穿成这样在庖厨里忙活么?你不会,你要帮父亲管理上百顷封地!那还只是我们家产的一部分……你每天起床不是忙着去后院看鸡鸭,而是对着一个箱子挑你今天要戴的发钗——阿姊,那样的日子,你真的不愿意回去么?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不愿意么?!” 见高妍面有松动,高长卿上前一步跪下:“阿姊,再这样下去,你就要下地种田了!叔叔说不定还会把我送去行贾!那种下贱人做的事情……我宁可去死,也不要做的!我们生来,不就是为了享受最好的么!” 高妍的泪水终于淌了下来。十年来的委屈让她不止是心酸。世态炎凉让这个过早当家的女人连希冀都不敢有。但是她知道弟弟说的都是真的。 “去吧。”高妍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去吧。阿姊在这里收拾东西,你回来,咱们就走。” 高长卿将家主印掩进了怀里,连伞都不及打,就匆匆走出门去。外头下起了小雨,连绵的大宅笼在青灰色的天色里,死气沉沉。多年无人修缮经营,檐角爬着无数湿得发黑的青苔,让这七进大宅更像一座活墓。高长卿走在狭窄的甬道中,觉得周遭有无数双眼睛在默默看着自己。那是列祖列宗的眼睛。他努力把脊背挺直些,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高国仲就住在隔壁,新翻修的大院还透着未干的胶漆味道,澄浆对缝的外墙拦到老宅墙根,还高出一尺有余,给老宅凭添了一层阴影。高长卿心凉不已,身上的衣着也不知为何,觉得愈发单薄,赶紧低头穿过了老墙根。一滴冷雨滴答打在他的后颈,让他瑟缩。 一穿过门,就是另外一番热闹的场景。前院车马辚辚,奴婢往来相闻。只是一见到他来,奴婢们都小心翼翼地让道避嫌,不敢抬头,偌大的宅邸,他走到哪里,就带来一片沉静,只有后院传来的丝竹弦歌,填补着难堪的寂静。 高长卿受惯了冷眼,并不以为意,一路穿行到院中,刚巧碰上他堂兄高盾。高国仲的长子出门,自然是前呼后拥。避无可避,高长卿便不情不愿地施了个礼。高盾斜睨他一眼:“哟,宗子今日转性了啊?”说着打了个酒嗝,歪歪斜斜地与他回礼,大概是喝高了,差点一脚踩空摔在地上。 高长卿最不待见的就是那副被酒色掏空了的嘴脸,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与他客套几句,便伸手指了指堂屋:“叔父可在?” 有个机灵的奴僮,就要去替他通报一声,醉醺醺的高盾却一脚把奴僮踢倒在地,“里头可是有贵客,吃得好着哩!你个狗奴才忙什么!——你说是不是啊,宗子?” 高长卿看屋外有两双鞋,点点头,踱到廊下抖了抖淋湿的衣衫。高盾又阴阳怪气地笑:“宗子啊,古礼上说,屋外有两双鞋,隔着门又听不到谈话声,那一定是密谈,君子这个时候就应该避嫌。宗子怎么好隔门偷听呢?” 高长卿看他一眼,最终垂下没有温度的眼睛,道了声“有理”,面色不动地挪到廊外。雨水渐渐大了,将华袍晕湿,他像是浸泡在冰水里一样冷,竟是连堂兄何时大笑着离去都不知道。 这几年,高长卿的脾气渐渐被生活磨光了。若是从前,大概几次三番都想掉头离去。曾经他不想为任何事情低下他高傲的头颅,可现在,他明白了,人有时候为了最重要的东西,要懂得忍。不仅是忍,有些时候还得舍。 于是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端立在平林郡的新雨里。天暗了,屋里头点上了连枝灯,高国仲的影子和着乐伎的翩跹舞影投在窗纸上,显得格外醒目。隐隐的,有笑声传来,混着容国绵软的乡间俚曲,觥筹交错,宴饮相酬。但是高长卿在雨里垂眼敛目,看不到,也听不到,似乎他只是刚刚才到来,等得耐心而从容。 来来往往的婢女捧着珍馐经过他身边,都好奇地偷偷打量这位宗子。几年不见,曾经孱弱却坚刚的少年,变成了眼前这个阴郁的贵公子。虽然俊美,身上却有什么东西,让人不敢亲近了。 高盾临门口,回头张望一眼:“抄书小吏今晚回不去,家里头岂不是只我堂姐一个人么?妙哉!” …… 不知过了多久,堂屋中吱嘎一声,有暖光穿透了雨幕。一位乡绅走下台阶,穿上鞋履,一见站在堂地里的高长卿,都连连朝里高叫:“高公!高公!你家大侄子在外头淋雨呐!” 堂屋中立马传来惊慌奔走的声音,高国仲撩着前襟,连鞋都来不及穿,赤脚奔到庭院里,扶住高长卿:“作孽啊作孽!你这是何苦啊!你这孩子从来就寡言,都不知道差人叫一声么!父辈的仇怨,过去的也就过去了,你一个孩子,这、这……”乡绅不知旧情,以为高长卿的父亲当真与高国仲有什么仇怨,赶忙附和着劝了几句。 高长卿长卿却在心底冷笑一声:这老狐狸,死要面子,好,我要给你看!当即攀住他的双手往地上一跪,溅了他一襟泥水:“叔父,长卿在郡府已做了五年的抄书吏,这一次举荐,总该轮到侄儿了吧!” 高国仲连道好说好说,将他搀进了里屋。高长卿腿脚发麻,倚在他身上,眼看乡绅被家一帮奴簇拥着出了庭院,不由得蹙起了长眉。 按理说,高长卿这一屋才算是名正言顺的嫡系,现下他早已过了弱冠之年,宗祠理应让渡家主权力给他。他这般作践自己,在外是丢高家的脸,高国仲担不起。但是一旦人后,可就难说了。 一进屋,高国仲命婢子取了铜盆热水,难得有兴致地撩起了他的袖子,帮他擦拭手臂上的水。“贤侄,你可久不来叔叔这儿走动。” 高长卿从来不觉得狼喝了酒会变成兔子,又不喜欢他满身酒气,踉跄了几下起身整了整衣襟,端正地跪坐在对面的青浦团上:“郡中事务繁忙,侄儿心里是挂念叔叔的。这不是一想到举荐这事,立马就到叔叔这儿来了么?”说着,面带微嘲地把家主印放在案桌上,“这份大礼,长卿不准备便宜外人了,叔叔觉得意下如何?” 高国仲眯着眼睛,伸手夹住那枚小小的印章,凑近到火光中看。长卿冷喝一声“小心”,他竟然一松手,印章立刻落进火盆里。家主印是赤金做的,长卿扑过去拍灭了上头的火,愤恨回头:“高国仲!你!”可是想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强忍住没有说下去。 高国仲呵呵笑了两声,往后一仰,神情迷醉。那种迷醉不是喝醉酒后才有的,他的眼睛发光发亮,看上去十分清醒。高长卿握着被烧热了的印章,对上那视线,莫名感觉到危险,不由得退了两步。 “……长卿啊。”高国仲意态从容地替自己满上一爵酒。“你这是与人谈生意的口气啊。” 高长卿寡淡:“叔父筹措繁忙,侄儿只好开门见山。若是陪叔父行起酒令来,怕到时候回祖宅,连衣服都干透了!” 高国仲笑,拂袖饮酒,透过酒爵偷偷张望自己冥顽不灵的侄儿。他从小身体就病怏怏的,此时浑身被雨淋得透湿,堂中虽然升着火,怕还是冷得厉害,指尖隐在大袖下微微发颤,倒也有几分可怜了。再加之几缕长发粘连在玉石般洁净的脸上,黑白分明,微微低着头的模样从昏灯下望去,自有一番平时见不到的寒华哀婉。 高长卿不明所以,挑着眼睛冷冷地望着他。 只是那双眼……高国仲可惜地摇了摇头。这让他想起了那个人。那双眼太冷,不论年纪,都是让人畏惧的啊。 但是高国仲还是听到自己说:“这家主印,你收着吧。不论你给不给,祖宅和宗祠迟早都会落在我手里。你用这个来与我做生意,我赔得太大。你若换成旁的,我倒还可以考虑考虑——谁叫你是我侄儿呢。” 高长卿胸中涌爆出一股怒意,偏偏发作不得,手抖得愈发厉害,按在自己腰间的剑上。他强忍着,克制着,才没有拔出剑来砍翻案桌。可笑啊可笑……都是他的!这贱种!父亲在时,这些旁系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可是十年之后,竟都成了他的!他背着手在堂中踱了几步,浑身散发着与年龄不相符的阴厉:“那你想怎样?嗯?旁的也都是你的!你想怎样?你想逼死我么!” 高国仲笑了。他站起来拉过高长卿的手,带他到铜盆边,又一次慢条斯理挽高了他的袖子。高长卿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脸上却是毫不掩饰的仇恨与戒备。 高国仲这次没有去绞那布巾。他看着那段手臂,突然轻笑了一声,俯身亲吻。 “年少洁白,风姿都美。”他说。 高长卿一愣,在那双已经不再年轻的眼里头一次望见了,欲望。 那天晚上,他把堂中能踢翻的东西都踢翻了,当然也包括高国仲。要不是冲进来的家奴们死死按住他,他恐怕会当场让高国仲身首异处。 高国仲却只是怜悯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的侄子,抱着一只慵懒的猫,弯下腰来:“你现在翅膀硬了,想要远走高飞,难道你真以为凭着一枚家主印,我就会放你走?你也不想想,我这是放虎归山!”他见高长卿眼光暗淡,口风一转,摸了摸他的脸,“我提的条件又有什么不好呢?老天总不会平白无故把你们姊弟俩生得如此貌美。若不是这张脸,我也不会留你到如今了。贤侄,你好好想一想,若是从了我,高家还不是你的?” 高长卿被踩着脖颈,却还是凭一股怪力抬起头来,狠狠唾了他一脸。高国仲冷笑着用手指抹掉脸上的唾沫,放在嘴边一尝,然后揪起他的头发扇了他十多个耳光,把他扔出堂外。 “宗子?我呸!”高国仲看着他从污泥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浑身都快意了,比喝了酒还飘飘然。一想到过不了多久,他那个高傲的侄儿就会走投无路,再次跪在外头求他,高国仲热上了火头,随手抓了个家奴按倒在地上。 高长卿回到祖宅已经是二更天了。他的脸上火辣辣的一片,身上却冷。祖宅荒无人烟,家奴逃走的逃走,变卖的变卖,被高国仲带走的更是数不甚数,只有他和阿姊住的地方亮着灯,与高国仲府上相差云泥。不过这样也免去了他的负担,毕竟他手里的田地不多,没有多少入息。靠着他在郡中供职的那一点微薄薪水,根本养不起人,坐吃山空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高长卿倚着一片坍圮了的墙根整了整长袍,拍了拍脸,不想让阿姊看到这幅模样。但是疲惫不可遏制地冲上脑顶。他在房檐下抬着头淋雨,想要稍稍休息一番。 “那个混蛋,竟然打着这种龌龊的心思,真是个十足的畜生!哪天定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把他碎尸万段!”他麻木地想着。 雨水的清寒驱走了那股盘亘在体内的郁火,高长卿下着死誓,倒获得了片刻的宁静。 总有一天,他知道,总有那么一天…… 父亲在时,高家在国中,可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姓啊!他由记得家中轩敞的大院,川流不息的车马。如今他的儿子去国离乡,龟缩在小小的平林,沦落到这番境地……这也就到底了吧! 不会有更糟糕的了!高长卿微嘲。 这时,门边突然闪出一个黑影,高长卿眼疾手快按住他的肩膀。那人吓了一大跳,哎呀一声,高长卿也被他吓了一跳。待看清是从小服侍他们的黑伯,不由得长出一口气:“黑伯,大半夜的,你披着雨篷上哪儿去?” 话没说完就觉得不对劲。黑伯翻动着嘴唇,热泪盈眶,手直直指着祠堂方向。高长卿直觉不好,一撩袍摆往祠堂赶去。 平常黑灯瞎火的地方,今夜反常地亮着灯。按照惯例,只有宗子才能祭祀嫡系的祖宗,但父亲死后,长卿无力统领诸分家,祠堂也因此变得落败不堪,在落魄的寂静中像个将死的老鬼。雨水绵密,笼罩着茫茫四野,高长卿似乎从这一片寂静中听到了女子的哭声。身后黑伯一瘸一拐地追着,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快呀!”他老泪纵横地抬起头说,“快呀!” 高长卿一进祠堂,迎面就撞上正飞跑出来的姐姐,他顺势把人搂住,惊觉她竟然浑身赤裸。高妍见到家中的男人回来,大哭着揪住他的衣服,慢慢滑倒在地上,雪白的胴体上遍布着淤青和抓痕,不堪入目。长卿看着这一切目眦欲裂,浑身的血都冷了,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哟!”阴影里闪出一个人影,穿着绣工上好的锦衣,不是高盾又是谁? 他扑上来握住女人的脚踝,用力往阴影里拖:“怎么,哈?还想去找别的男人,嗯?……唔,是我没有喂饱你么,贱人!”他大着舌头胡乱笑起来,往嘴里不住倒着酒,结果一头撞在供奉牌位的供桌上。供桌上昏黄的烛光一抖,大片大片的阴影也跟着流动了起来。 男人摸着头嘻嘻一笑,扔掉了酒壶,踉跄着爬到高妍身上,“我知道!我知道你弟弟想去国都做官!但可就一个名额哦,姐!……堂姐!堂姐!你是我亲姐!咯,我们……我们都姓高,你从了我,嘿嘿,那是……亲上加亲!长卿的事包在我身上!” “小姐啊!”终于赶回来的黑伯扒着门柱,老泪纵横地大喊,这一喊倒让呆愣的高长卿回了神。他方才简直灵魂出窍了,现下也好不到哪里去,全身都在抖,几乎站立不稳。他步伐凌乱地走到案桌前,抄起供奉用的铜鼎,往高盾背上用力砸了过去。 高盾身高体壮,正快活着受此一击,暴怒地想从高妍爬起来,却被高长卿猛抽了两个耳光,掐着脖子扭滚到了一边。高妍吓得哇哇大叫,拖着衣服爬到供桌底下瑟缩着,黑伯站在门口,老眼昏花只看到两人在阴影里滚来滚去,嘴里念叨着哎呦、哎呦。 高长卿淋了一夜的雨,又加之体弱多病,气急之下徒手就冲了上去,哪里是高盾的对手。不一会儿就被人高马大的高盾压在底下,狠狠掐住脖颈:“你……你就去死吧,哈!”高盾咧嘴笑,“最看不惯你这种明明什么都不会,却高高在上的屁样……你算什么东西?啊?家破人亡,你屁都不是!要不是看在你姐姐还有几分姿色的份上,你全家早就都饿死了!给你个活计你还不乐意做,嗯?你有什么可不满意的!你以为你还可以对我们发号施令?现在早他妈就变天了!……” 高长卿喘不来气,整张脸憋成紫色,用力抠挖着他的手指。高盾很享受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指上更用力,把高长卿掐得直翻白眼:“他娘的,你生来是贵人,死的时候,却连个奴隶崽子都不如!我今天把你弄死咯,丢进茅坑里,有谁会知道,嗯?宗子你说说看,有谁会管么?” 背后当啷一声,沉重的金铁落在地上,高盾凶狠地扭头,见高妍缩在原地,睁着无神的双眼不敢动弹,黑伯也依旧在门口大声嚎啕。高盾用昏花的醉眼巡视了一番,狠狠唾了一口,回头对着高长卿一哂:“去死吧,你们这些贵命的!” 他如愿以偿地看到高长卿认命了。高长卿闭着眼睛放开了手,那双纤细的手无力地落入黑暗之中,用力地抠着地面,以求纾解窒息的痛苦……高盾得意极了。他多么厌恶这个病怏怏的小子高傲的眼神! 这时,他迟钝地听到一阵清吟,然后是冷冷的一片光。那光他从未见过,照得老旧的宗祠明月当空一般敞亮,在他回神之前,那片光早已透胸而过。高盾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胸前,古剑细密的花纹里喷出血来,染红了那一根细细的红绳。从小,这柄古剑就因为饮血太多用红绳扎着,供奉在宗祠中,是谁,是谁将它拔了出来?!……高盾摇晃了一下,思绪断了,人也歪倒在一边,麻木地感觉到血液流失带来的寒冷。 黑伯又是一声“公子啊”,高长卿终于掰开了那双铁钳一样的手,迫不及待地呼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他蜷缩在原地,剧烈地咳嗽着,黑伯上前搀扶却被他拒绝了。 他缓过气,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把歪倒在地的高盾踢翻到一边,从他胸口拔出剑来,又是一个对穿。男人还没死透,看到高长卿恶鬼一样发青的脸,张嘴想喊人,却涌出大片大片的血。高长卿面无表情道:“很好。”再一次慢条斯理地抽出剑刃,从上到下比了比,先一剑刺到他下身,又凌厉地捅进他的嘴里。 高盾的血已经喷了一地。血流四溅,一道一道飚在高长卿冰冷的脸上,起先男人还嘶哑地叫得出声,这一下全然断了气。 高长卿杀完人,温柔地看了一眼姐姐,高妍赤裸地缩在供桌下,吓得几乎要晕过去了。高长卿却觉得,体内要烧死他的火终于被热血抚慰了。他冷静地让黑伯拿把柴刀来。 “马上就没事了。”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血,素来扎得端正的发髻散开,像是地府来的恶鬼。他就用那双手轻抚上高妍的脸,“……马上就没事了。” 高妍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鼻尖盈溢着血气,嚎啕大哭也因为恐惧,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哽咽。 长卿又安慰似地抚了抚她光滑的脊背,起身踱到堂中跪下,朝着列祖列宗的主祏磕了个头:“子孙长卿不肖!叔伯分家异爨,我身为主家嫡孙,外不能光宗耀祖,内不能齐家修和!今日有贼,银乱族中,长卿行祖宗法杀之,恐身有不测……但高家子孙身可杀,不可辱!”说完不禁伏地大哭。 背后黑伯战战兢兢地走进祠堂。高长卿哭完,接过黑伯的柴刀,揪起地上那一头乱发,一刀劈向高盾的脖颈。第一刀没有砍断,他镇定地擦掉手心的汗,又握上刀柄,这一次终于比着刀口下的森森白骨,把人头斩了下来。他咣当把古剑扔在高妍面前:“阿姊啊,我这一去,大概是回不来了,你就自行了断吧,省得遭人糟蹋。” 说完站起来,拍拍黑伯的肩,“阿姊若狠不下心,你就送她上路。另外,修封家书给幺儿,让他从此以后隐姓埋名,切莫回平林郡。其他家臣,也就算了。不过黑伯,你是父亲身边的老人……” 黑伯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在地上磕了个头:“黑伯和高家……共生死!” “从今以后高家就归高国仲那个狗贼了,哈哈,这家业还能撑个几年呢?十年?二十年?蠹虫一样的东西!”长卿哼笑,揪着那一把头发,将人头拎起来看了看,“你说,高国仲这么宝贝这儿子,临死了还捎带上一个我,真是占得好便宜。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畜生。” 说完,提着人头就走出了祠堂,留下了老弱与妇人的哭声。 这一趟路,高长卿今日是第二趟走,走得格外轻快。长久以来要烧死他的火尽数熄灭了,他走在寂天寞地的冷雨中,只觉得到头来还跌在泥水里,也有种空虚的畅快。 走到高国仲家中,门口竟没有仆人。高国仲似乎有客,在门廊下细谈。高长卿在屋后,原本想冲出去把人头丢他脸上,忽然听到他们在谈论国事,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选了个在宗谱上都寻不到名的人?这可真是太荒唐了……到了最后,诸位公子,当真一个都没有当上太子么?”高国仲难得有些失控,把怀里的白猫抓的喵呜作响,“姜扬……没听说这个名字。国君撒手西去,倒还留了一手疑招。” “听说,这姜扬原先是个骑兵校尉,勉强算是王族中人,身份却低贱得很,军籍在身,之前还在西边打仗。过了那么些天,也该往回赶了。”另外一个声音高声道。“诶,高公不必担心!国君大宝,哪里会是一个土包子坐得起的!诸位公子都是虎狼,他到国都这段路,恐怕凶多吉少!听说,除了二公子接了国君遗诏,已启程前往封地,其余几位可都虎视眈眈地等在国都呢!就等着姜扬一进城门……咔嚓!” “嗯……不错,不错。”高国仲的声音听起来轻快许多,显然是因为自己的钱没有打水漂。高国仲往国都送了不少钱,诸位公子一个都不曾少了,虽然也不多,但是总比不送得好。当年高家因为变法之事站错了队,在国都复杂的政局中一夜之间落败,家势一落千丈;这时候家主又突然暴死,只留下年幼的儿女,高国仲带着举族上下退回平林休养生息,却也不是高长卿所想的那样胸无大志。 “不过,这个姜扬从桃林关到国都,必要过平林吧?!” “算起来就在这两日呢!高公是要接待他么?”另一人大惊小怪,“不太妥当啊!他真成了国君倒也罢了,若是……那不论最后成事的哪位公子,高家岂不都是叛党?” 这时屋后突然砰地响了一声,高国仲扭头:“谁?” 高长卿看着滚到花坛里的人头,扶着立柱不出声。 “大概是猫儿吧。”另一人笑,“高公真是个猫痴啊……” “养得不好可是要反咬一口的。”高国仲笑,与他一道进了堂中。高长卿暗自舒了一口气,把那人头踢进屋后的茅坑中,转身就走。 孤立无援的新君要路过平林……高长卿一念之间有了个极其大胆的想法。他迅速盘算起来。雨水细密地冲刷尽他脸上的血,让那张白玉一般的脸重新恢复了人色。 高国仲不敢的事,他却敢!高国仲不愿做的事,他愿意! 他已走投无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可以重振家业,扬名立万,他都敢搏上一搏!他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古老贵族的纯净血液,也是绝世赌徒的血液!那血液中有着这幅病体几乎无法承受的野心,日日夜夜要烧死他,指引着他从这偏安之地回到权力场上去!而他连瞻前顾后的顾忌却都没有!现下他就要把全部的身家压上台面,即使死,他也要赌个痛快! “猫?”他想起高国仲的话,不禁莞尔。“猫咬开了笼子,可不会吃人的。” 他赶到宗祠的时候,高妍坐在门槛上,已经穿好了衣服。看到弟弟,高妍慌乱地站起来退到一边,“长卿……” 高长卿对高妍笑了下,对还在清扫血迹的黑伯道:“黑伯,你把家里的佃农奴客全召集起来,拣些值钱东西,快,快整起来!天亮了就来不及了!” 黑伯见他面带喜色,眼中也有了神气,不敢问太多,匆匆退下。高妍与他一般也是绝处逢生,抹干净泪水回到自己的房内,整理了个小包袱挎出来。弟弟杀了堂弟,以他高傲的秉性,决计不肯逃,不知什么事让他回心转意,再好不过。只是再留在家中,也免不了灾祸。高妍十五岁上没了爹娘,一个人把两个弟弟拉扯大,比寻常女人来得懂事许多。 长卿却跟着进到她房里,“姐,你把裙钗首饰都带上。” 高妍不解,“逃难去,哪有不轻装简从的?” 年轻男人爽利地笑起来,拨起了她的脸,迷醉地打量着她:“姐姐,老天爷总不会平白无故把你生得那么好看!” “长卿?”高妍有些害怕。 高长卿笑了声,不再言语。 第2章 家中并无长物,且高长卿提防着高国仲,平日都将重要的契书藏在身上,不过两刻钟便已洗漱一番,收拾妥当。他想了想,回祠堂将家传古剑用青鲨皮包好,负在身上。刚好黑伯带着二十余个家臣从后门进来,高长卿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让他们去后院取老旧的篷车。待到东方发白,一行人已经驰出了大门,留后头的七进大院,融化在白茫茫的细雨之中。 家中有个仆从叫御子柴,此时骑着一头老秃驴跟在篷车旁,走得优哉游哉,似乎喝饱了老酒,一直胡言乱语。此人也算不得家仆,实是食客,长卿父亲与他有救命之恩,是故一直跟着高家。平日里,他在平林厮混,过十天半个月,自动上门来吃一顿肉,还总要调戏高妍,高妍对他屡有恶言。长卿却一直不赶他走,御子柴一来,命阿姊备好酒肉,让他在那里大吃大喝,偏偏又不与他说话,高妍彻底不懂弟弟的意思了。此时高长卿坐在车里,挑起帘帐,与那御子柴说:“你的消息倒快。怎么,黑伯一瘸一拐的,还挨着酒肆找你么?” 御子柴醉醺醺地,浑身上下抓虱子,闻言瞟了他一眼:“你一跑,我上哪儿找肉吃去?” 高长卿把脸一沉,御子柴只好诶啦诶啦:“原本在路上碰见你回家,想去你那儿搓一顿的,谁知道你往高国仲府上去了,我便跟着去咯。”说完又是那一句话,你一死,我上哪儿找肉吃去。 “那你是什么都看见了?” 御子柴继续装疯卖傻。 高长卿本也不怕他看,乍听之下,只以为消息传得如此之快,那还如何逃得掉?惊出一身冷汗。现下一细想,大黑天的,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高国仲家中也安安静静,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败露!倒是这御子柴还有点良心。 高长卿嘴角显露出一丝难得的弧度:“听说你平日与城外的响马多有结交,这次可有派得上你用场的地方。你骑一匹快马去找那匪头,让他带人埋伏在城外大道上,帮我劫一个人。” 御子柴咕哝:“谁说的!谁说的!我什么时候跟响马有交情了?不要冤枉了清白好人!” 高长卿笑骂:“要不是我三番四次帮你按下卷宗,你早就下大狱了!”说完问他,酒到底醒了没有。 御子柴摸了摸脑袋:“抢人,谁啊?美不美?” 这事倒也难为住了高长卿。他十三岁离开都城,之前是高家前呼后拥的嫡长子,不是在家中就是在泮宫,出行也是轩车驷马,哪里见过名不见经传的姜扬。问了问比他年长两岁的高妍,她也没有印象。 高长卿思忖半刻,跳下了篷车,让御子柴找个办法哄开城门,径自往国都方向去,他自会追上。御子柴抓着虱子问他怎么个哄法?高长卿抬手丢给他一贯钱:“对了,记住别走大路。” 天色尚早,平林城中一丝动静也无,高长卿披着雨篷走在丈宽的路上,整条街上就他一人踩着青石板的声音。茕茕的脚步,急促的呼吸,使得他在冷冷清清无边无际的春雨里迷惘了时间,依稀好像是走在国都夜不封禁的朱雀大道。他耳边充盈着香艳诗曲,喧闹人声,辚辚车马,车马上挑着红灯笼,印着各式各样的家徽,在黑夜里汇成一条灯流。那声色犬马、斑斓万象的富贵乡,曾无数次在他的梦里出现,那里有一掷千金的豪奢,那里有波诡云谲的权诈。泼天的富贵与人极的荣耀交织在那灯流后,诱惑着天南地北雄心万丈的男人,高长卿也是其中一人。他还尝过它的好。是故只要一想到那座城,就饥渴难耐。 郡府阴森的轮廓不多时便出现在街尽头。这座府衙,平日里他厌恶得紧,而现在看着却无限亲近——因为,他正向着他梦里的那座城池奔去。 高长卿登上阙楼。门卒见是他,嘟囔着说了几句梦话,猝不及防被抢了风灯也不管,径自靠着自己的长戟睡觉。高长卿举着风灯匆匆走过第一进大院,拿钥匙打开右侧中间的房门。他在这里誊写了五年的卷宗,对房里的摆设极其熟悉,此时走近自己的案桌,那里堆着一整叠西府军的名册。 太子姜扬有军籍在身,又在西边打仗,照理来说,该是西府军将领。好巧不巧,他这几天一直在誊抄西府军的军册。 高长卿将风灯摆在木架上,按着军阶往下找,在校尉中却没查到姜扬的名字。 “……莫非是入军籍的时候还没升迁到校尉?”高长卿摇摇头,“这也太丢脸了。” 他就着微弱的灯光,任命地所有西府军的名册都翻出来,坐在地上耐心翻看了一遍。 半个时辰立马就出去了。高长卿坐在地上,觉得有些冷。这一晚上已然让他感上了风寒,颇有点头疼脑热。现下,长时间的挑灯夜读又让他犯了眼疾,竹简上的小字从深色的汗青上浮出,让他眼花缭乱。几乎就快要放弃的时候,“姜扬”两个字蓦然闯进了他的视线。他大喜过望,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手指按住那字,一个一个往下念:“姜扬,士,年二十三,高八尺,面白无髯。元尉,俸粮三斛。” 大概他誊抄的时候心情不太好,字迹潦草不清。高长卿笑着摇了摇头,将卷宗放了回去,吹熄了风灯。 记录非常短,有用的信息不多,但是聊胜于无。 卷宗是两年前的,那么姜扬现下该是二十五岁;两年之间从元尉升为校尉,如果抛开他的后台来讲,速度已经很快了,而且骑兵校尉不比其他,含金量更高,此人不是曾经立下大功,就是在国中军塾念过书,是专门作为军官来培养的。另外,他应当没有犯过大错。西府军以纪律严明着称,姜扬可以在西府如鱼得水,大概也是个严谨自持的人。 但是作为一国储君,不得不说简直是胡闹。 “也不好说,也许他有什么独特之处,因此被老国君相中。”高长卿头脑中想着姜扬的事,匆匆离开郡府。东天已然发白,鸡啼声自远处传来,街上有早起的商人开张门面,城门早已大开。他寻了个由头打发了睡眼惺忪的卫兵,渐渐将平林留在身后。城外的路泥泞难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内心深处好奇地盘算着:这位新君,到底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扶的起来么? 容易取悦么? 容易把持么? 随后他一哂:容不容易,他都没有退路了。 走到两里路外,长卿望见路边上有一座四四方方的草庐,草庐上挂着酒旗,便坐进去讨一碗水喝。不多时,御子柴也跑了进来,腰间夹着一把刀,脸色张皇。长卿徒然一惊:“我阿姊人呢?” 御子柴抹了把脸:“高国仲带着人追了上来,已经扣下了篷车,就在两里路外!现在,他们正往城外别庄行去,放下话要你过去赎人。其余的人,连同郡守,到处都在搜你!你先躲一躲!”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高长卿戒备。 御子柴抢过他的碗咕噜噜灌了个饱,一拍大腿:“逃出来的呀!”又一把夺下长卿刚端起的水碗,拉着他躲到草庐后头。 草庐正对着的大道上尘土飞扬,来往俱是高家的仆役。高长卿伏在还没有膝盖高的野草从中,手心里沁出了汗水,心跳得格外激烈。但奇异的,他在新雨过后的土腥味中觉得前所未有的刺激与畅快,浑身都发热。只要一想到高国仲扭曲的脸,他就浑身舒爽。 御子柴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喂喂,现在怎么办?大美人被高国仲的捉去了,你打算怎么着?” “我现下一无所有,手里没人,身上没钱,没有什么打算。还是照着方才说得来——你去寻响马。”高长卿扒着草丛看来来往往的人,不假思索道。 “寻响马?” “寻响马。在这平林郡中能跟我家私兵、还有郡兵相抗衡的,只有城外那一支响马。” “可你总得给人家点好处。”御子柴伸手,“他们不会平白无故帮你做事。” 高长卿看他一眼,突然拽住他的袖子猛力一扯,扯下他一截袖管。他从怀中掏出鹅翎,在那块脏布上飞速地描画着,不久交予他:“告诉他们,大票生意。” 御子柴接过一看:“城外别庄?” “高国仲把阿姊带到别庄,等着我去自投罗网,是想绕开郡府,直接动用私刑。但是别庄的防御工事不够,有这幅地图应该很容易闯进去,何况现下,高国仲手里的私兵应该都在寻我。”他轻描淡写道,“高国仲在别庄里私藏了不少家财。不知这个好处大是不大?” “大,大!相当大!”御子柴一边将袖口掩进怀里,一边嘟囔,“不过没见过拿自家的钱去喂响马的。” 高长卿不置可否:“动作一定要快,我只给你们一个时辰。我要截的人随时都会来,天黑之前带响马来铜川,我在那里等你们。” 御子柴吓了一大跳:“你还要截人?!那大美人若是一时半刻救不出来呢?你总要选一个要紧的吧!” 这时,草庐中前突然驰过一辆兵车,高长卿赶紧按住他的嘴,但为时已晚。车上的三个高家私兵听到草庐后边的叫声,纷纷跳下车来。高长卿一看情势不对,附在御子柴耳边道:“我阿姊和我要拦的人,哪一个都要紧,哪一个我都要。你也去,到时候自己看着办,否则提头来见。”说着,用力一推,御子柴猝不及防摔了出去。 草丛里突然窜出来个人来,将三个私兵吓了一跳,纷纷抬起手中的长戟。御子柴踉跄了几步,嘻嘻哈哈打着马虎眼:“鸟!正在后头大解,吓我一跳!……” 三个私兵对望一眼:“这位乡党,你可见过我家公子么?” 御子柴瞄了一眼自己的秃驴:“鸟!你高家大户人家,公子那么多,我哪知道哪个是哪个?鸟!” “就是在郡府中做书吏的那个,脸白白的,眉眼细长,看起来总是不大高兴!” 御子柴忍不住扑哧笑出声:“鸟!没见过,没见过……这荒郊野岭的破草庐子,哪来的白脸小俊爷!” “也是呢。公子再不济,也不至于徒步赶路,更不要说骑驴了,咱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慢!看他尖嘴猴腮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去后面看看!”当中的一个络腮大汉撞开御子柴,提着长戟往草庐背后走去。御子柴杀心顿起,正要从怀里顶出短匕,却见大路上又接连驰过几辆兵车。他对上另外两个私兵的眼,重又弯着眼睛赔笑,但是对方都架起了角弓。他只好把匕首推了回去,拿手在衣服上一擦,走到秃驴边上抚着它的脑袋。 “鸟!还真什么都没有啊!”草庐背后传来粗鲁的骂声。 两个私兵松了一口气:“走走走!” 但等了半晌,那络腮大汉还不出来,两人面面相觑,“鸟!你也在后头拉屎么!” 没有动静。一阵凌冽的劲风吹过,茅草低伏。 御子柴站在下风口,首先闻到了血腥,摸着秃驴的头,斜眼去看那两人。那两人重又跳下车,其中一个大着胆子朝前走:“你端着弓,射准点!” “哦,这是要射谁啊?”草庐后头突然闪出一人。他穿着高家私兵的甲胄,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就一剑取了他性命。另外一个私兵正要叫喊,被从后头欺上的御子柴抹了脖子。 两人将三具尸体搬到草庐后,高长卿扒下一身铠甲丢给他,“换上衣装,上车驭马!” 御子柴嘿嘿笑着坐上兵车,将缰绳丢给他:“你先驭马,待我换个衣裳。” 高长卿叹道:“为射耶?为御耶?”无奈地坐到中间。“一会儿你穿着这身衣服,能混进高国仲的别庄中。你与响马里应外合,没有拿不下的道理。抓紧时间,还要大事要做。” 正说话间,迎面碰上几辆印着高家兵车。高长卿镇定自若地与车里的人打了招呼。错过几步之后,那车右突然命令勒马:“诶,你们怎么只有两个人?” 高长卿也停下车来,却并不回头:“车右今日没有点卯。吾二人思忖,万万不可误了高公的大事,就先行一步。” 对面抱拳,道了句义士小心:“高公有令,今日不寻到长公子,不回宅中。”便辚辚远去。御子柴与高长卿相视一看,朗声大笑。 两人一路通行无阻,飞驰到城北连绵山岗下。高长卿解开套轭中的一匹驮马,飞身而上,将腰中家传古剑丢给御子柴:“此去若是与高国仲对阵,大可拿我传家剑斩杀之!速回!” 御子柴接过,道了声好说,拉着缰绳倒转兵车:“不过……鸟!为何只剩给我一匹马!” “你叫说是我伏击的你,高国仲自会放你进门。” 御子柴了然,亦取出怀中匕首抛给了高长卿:“士不可以不佩剑!”高长卿笑着接下,看他驾着只剩下一匹驭马的兵车南下,更南边是晨色中初醒的平林郡城。 他收回目光,俯视山脚下的大道,这条大道直通国都,大体是东西向的,只是城外多丘陵,在过铜川的时候不得已打了个弯,折向北方,与东面的山坡夹出一道峡谷,名为天线峡。此时大道上并无行人。 “到时候在峡口一堵……”高长卿握紧了拳头。似乎顺着大道,已然望见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国都。 他一人等到近晚,没有等到赶去登基的国君,倒是先等到了高妍的车队。暮色中,二十余个垂头丧气的家臣徒步拱卫着三架篷车,从南边天尽头赶来。高长卿匆匆打马迎上,突然发觉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御子柴身边垂下两条腿。一条旧裤子早已不合身,露出肉呼呼的腿肚子。高长卿喜出望外:“栾儿!” 小少年不等马车停稳,便轻灵地跳了下来,扑进他怀里:“哥!” 高长卿把他揉进怀里,狠狠揉了揉他的脑袋,然后捧起他的脸仔细瞧了瞧:“又长大了啊……”说完竟是湿了眼眶。高妍撩开车帘笑着迎出来,“栾儿说是要第一个见你,都不肯去车里坐呢。” 高长卿扶她下车:“连累阿姊受了惊吓。高国仲没有拿你怎么样吧?” 高妍摇摇头:“你这次是真的惹恼了他。” 高栾哼了一声,举起细瘦的拳头:“怕什么啊。哥还算是手下留情的呢,若换做我,连他一同杀,让他还有性命气去!” 高长卿摸摸他的头,“我家栾儿也长成了个好儿郎呢!不过,为何栾儿会在姐姐那里?” 他姊弟三个,高栾年纪最小,父亲过世时才只有五岁大,对小时候家中的变故没有丝毫印象。来到平林郡后,早早懂事了的长兄与长姊都拿他当儿子疼。只是高栾从小就得了恶疾,身体很是不好,从来断不了汤药,后来家道中落,长卿和高妍身无长物,在小地方四处求医无果,只能看着三弟一天比一天体弱。高栾七岁那年,高烧不退,眼看就要不行了,高长卿在高国仲宅外跪了三天三夜,高国仲都没有施与援手,就是那桩事让他姊弟三个彻底明白了他的为人。 后来的事,说起来也是神异——高栾是被过路的一位楚巫所救。相对于中原各国来说,楚地巫蛊盛行,高长卿本来不愿信任她,但是自打那楚巫进门,高栾的烧就退了。楚巫坦言,高栾命薄,又被人下了毒咒,若是长卿二人能把这个孩子送去与她同住到十五岁,她可保高栾此生无疾。高长卿和高妍哭了一天一夜,才下了狠心将弟弟送走。此后,高栾每年回家一两趟,确实强壮起来,也的确再没有生过病。高妍总觉得对不起这个小弟弟,又怕他出门在外吃不好,穿不好,每每想起来就要伤心落泪,少不了长卿一番安慰。平日里高栾回家来,两人也格外宠溺他。确是不知,这不是什么节日祭日,他怎么突然跑了回来? 高栾只道婆婆让他回家去,他大半个月前就往平林赶了,今天看到城外别庄起了大火,过去一瞧,正巧遇上响马劫财,再后来就遇见了阿姊,还以为他们抢压寨哩,还跟那总瓢把子过了两手,差点帮倒忙。高栾抓抓头道,“婆婆说,日后再也不用回去见她了,她在这个地方呆了太久,又要四处云游。她说日后我即使命再薄,也有命硬的撑着呢!就不需要她了!” 高妍打了记他的嘴:“不准胡说八道!” 高长卿拦下他的手,看高栾嘴巴翘得老高的,宠溺笑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今日我一家可以团聚,不正是个好兆头么?”说着大笑起来,让高妍带高栾下去用晚膳。御子柴在一边玩了半晌马鞭,叹了口气,“其乐融融啊,主公。” 高长卿看看他身后歪瓜裂枣的二十余个家奴,“那响马呢?” 御子柴耸了耸肩,“抢了东西,回山寨分赃去了。” “杀才!事还没给我办完呢!” 御子柴哼笑:“别急别急,现下他们都当你是义士,分完了自来助你。你要截谁?” 高长卿道,截个大的。 御子柴有了兴致:“有多大?” 高长卿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其实很明朗。那些阴郁一扫而光。 “大当一国!”他笃定道。 两人交换了佩剑,高国仲捡了石头,在地上画起来。“埋在这个地方。人一来就往下冲,杀光侍从,但是那个长官,千万别弄伤了,更别弄死。只要堵他的后路……听说过围而阙之么?” 御子柴乘空去高妍那儿讨了一张饼子,此时正往嘴里塞:“留条缝?” 高长卿道对,就是留条缝,让他沿着大道往东北逃! “好说!” 与御子柴合计完,高妍看他疲累难当,为他烹了一鼎肉。高栾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长卿就全给了他。高妍嗔怪:“栾儿用过了。”长卿揉了揉太阳穴,“头疼,真得用不下了。”又被高妍劝着,才勉强用了一些。 黑伯问他晚上还走么,长卿摇了摇头:“不走了。就在这天线峡宿夜吧。” “公子,出门在外,还没有谁是在峡谷中宿营的呀。何况,我们背后还有追兵呐。”黑伯苦劝。 高长卿干脆道:“事逼从权。” 布置完晚上关防的轮次,高长卿向黑伯要了一匹马,攀上了大车倚靠着的低缓山坡。这就是铜川了。铜川的土质是红色的,其上不长树木,只生绒草,现在还是初春,远远望去像是锈迹斑斑的铜片,故得名铜川。雨还在下,光秃秃的山坡上充满了细冗的土腥味。他攀上坡顶,底下大道尽收眼底。往南边看,是条东西向的大道,拐了道弯,就拐成南北向,此时高妍的车队就在山谷里宿夜。高长卿等着御子柴,又等着姜扬,心里忐忑着这姜扬可别早已经绝尘而去了,又希望他等御子柴准备好以后再动手。 这一等就是一夜。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发亮。高长卿摸着身上的一领大氅有些晃神,半晌才记起现下是什么状况,忙站起来揉揉眼睛:“睡过了啊。” 御子柴靠着一块大石,依旧是懒懒散散的模样:“睡过了就睡过了。好戏反正还没有开场。公子继续睡也无妨。” 高长卿从随身的水壶中倒了些水洗脸,问他其他人呢。这山岗上就他俩人,其余连个鬼影子都望不见。天色尚早,山上有雾,雾气中的御子柴笑起来:“等人来了,再冲下去哪来得及!”原来那响马的人都在道旁伺候着了。 “他手上的人马,真有通缉令上说的那么多么?” “那倒没有,两三百吧,现在就是不知道你到底要围哪个。他说了,等会你最好看着,人一来你就射他一箭,他们看到了好有个明辨,否则刀剑无眼。”说着把一枝拗掉箭头的箭枝递给他。原本是箭头的地方涂着一层白色的粉末,一沾上就是一个圆点。高长卿接过他的牛角弓试了试,因为体乏,用得有些吃力。 这个时候,御子柴突然面色一沉,“来了!” 高长卿侧耳倾听,良久才听到薄薄的雾气中有达达的马蹄。长途行路后,马蹄声依旧沉雄,而且除了马蹄声之外没有一丝喧哗,显然是国中最强的劲旅正在高速迁延!高长卿握紧了弓,手心出汗。 待骑兵队到达山角,一直安静的行伍中响起了惊马声,混杂着被绊马索绊翻的跌撞,几个声音同时大喊“有埋伏”。底下草丛中跃起一些深色的影子,山脚下立刻陷入了一片乱战。御子柴转头道:“他们马快,这全围恐怕是围不住了,哪个人你快指!” 高长卿也没有见过姜扬。此时天色放亮,雾气渐消,雨却更大了,他盱着眼睛,只觉得铜川底下的大道一片黑沉沉的——劫道的穿着夜行衣,那队军士也清一色的黑甲,这黑对黑的乱搅在一起,若是不细看,连谁是自己人都分不出来! “快啊!”御子柴催促,“响马挡不住了!” 高长卿纹丝不动,眯着眼睛继续看。西府军大约有五十人左右,一片玄甲铿然,围着一领挡雨的黑披风,个个握着适用于马战用的马刀,一点辨明身份的装饰都没有,光凭衣着实在认不出来。而且他们个个曾经上阵见仗,与岐人血战多年,出手极是狠辣。半个百人队对阵百多山贼,除了最初的慌乱之后,便退到山脚组队冲锋,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连动作都一模一样…… 一滴冷汗混着雨水滑落他的颔边。 哪一个,他想,到底哪一个才是姜扬! “快呀!”御子柴又是一声。 高长卿突然丢开那支没有箭头的箭,从御子柴箭壶中抽出一支翎羽箭,娴熟地拉弓上弦。御子柴从旁一愣:“真要射他?” 高长卿将弓弦引到半开,点着底下一人就射了出去。那人应声一颤,削掉射在脚踵上的箭杆奋刀大吼,“山上有埋伏!” 御子柴按着高长卿赶紧趴到,爬到大石后头,底下那支骑兵队已经乱作一团。高长卿把弓递给他:“射他的马!快射他的马!”御子柴探出身去,一箭射中马腿,又一箭射中马身。战马吃痛,长嘶一声,撞开几个拦路的山贼朝前狂奔。 山上高长卿突发怪力挣开御子柴,拼命跑下东面山坡,正好那匹惊马绕过弯来,背上驮了个人。 高长卿大喜,冲进车队,把几个正睡得迷糊的家臣拎起来,“睡睡睡!就知道睡!官兵正在剿匪,你们快去帮忙!”又让黑伯将马上的人解下来。 那匹伤马飞奔之后已经力竭身死,此时伏在大路上,黑伯把骑手背进来的时候,骑手也已经昏了过去。高长卿的胸口像是要炸开一样跳动起来,整个人都充盈着沸腾的热气,一时间竟难以相信面前的景象。他伸出手,游移地探到那人鼻下,感受到了微弱的呼吸,登时出了口大气。 高妍裹着披风走出来:“长卿,外头怎么了?” “没事。撞上受伤的官兵。”高长卿将高大的骑手抱进车里,“你以后就坐后头那辆车吧。” 高妍扶着车壁:“长卿啊,我们……我们现在这个情况……” 长卿回身按住她的肩膀:“阿姊,这个你就别管了。这三天你呆在车里不要出来,即使出来,也千万记得打扮,嗯?吃的我给你送去。” 高妍不明所以,点头应下。高妍走后,御子柴骑着驴优哉游哉下山来,看到那匹跪在路中央的伤马,意味深长地看了高长卿一眼。 “哟。”他说。“鸟!” 高长卿指着路中央那些颤颤巍巍的家奴:“你把他们带过去。这群没用的东西。” 御子柴问做什么。 高长卿一脸讶然:“官兵剿匪,我们既有私兵,为何不同仇敌忾?” 御子柴一瘪嘴,让人抄上短刀。走了两步他退回来:“你也不知道你要堵谁吧?缘何就是他了?” 他暧昧地看看篷车。篷车的车帘撩了起来,黑伯进进出出,正在为他处理伤口。 “猜的。”高长卿冷冰冰道。“现在也不知道对错。” “鸟!”御子柴撞了一下他的手肘,“说嘛!” 高长卿回想了一下:“他刚才掉了马刀,随手从地上的尸体背后拔了一柄,那个时候他下意识是反手去握的。那不是握刀的姿势,我猜他惯用的是矛戈、枪这一类可远投的长兵器。短兵之所以出现就是因为适用于马战,长兵器是原先车战里头才用得到的,有资格参加车战的必不是普通国人,一定是贵族子弟。但是西府军是国君为明示变法之决心而设立的,其中最不待见的就是世家之后。” “所以呢?”御子柴瞠目结舌。 “所以呢,你最好把匪首的头给我摘来。”高长卿疲惫地甩甩手,“漏了口风可就全完了。” 第3章 御子柴领着家奴在铜川底下剿灭响马,不过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先前响马占着人数上的优势,略领上风,一旦长战,双方的实力差距就凸现出来。御子柴识得那总瓢把子,此时乘着混乱将人拎到一边,那人也知道轻重,带上响马自退。那半个百人队也不追赶,原地列阵后,一位年轻军官勒马而出,清点人数。他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朝御子柴一拱手:“多谢义士出手相救。我等有要务在身,先行一步。”说罢,就将麾下将士编队列阵,由斥候打头,往四面八方前去搜寻。 御子柴背着抢来的阔剑,抹了把雨水嘿然一笑,倒像个响马:“军爷可是丢了人?” 那年轻军官吃了一惊,戒备地按上腰间长刀:“正是。” 御子柴毫不惊慌:“我家公子的车队在前方峡口休整,方才救下一位受伤的军爷,这才让我等前来接应。和你们穿得一样嘞!” “他长什么模样?”年轻军官问。 御子柴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年轻军官斟酌半刻,朝御子柴拱手一礼:“还请先生领路!” 御子柴骑着他的破驴,领着骑手们回到宿营地。高栾听到外头的喊杀声,早早起了夜,正兴致勃勃地站在篷车底下,此时难掩兴奋,将年轻军官引上车:“我哥哥正在替军爷疗伤哩!”说着替他撩起车帘。年轻军官脱下头盔捧在手里,一眼就望见车厢里坐着一个瘦削的年轻人,手中握着一柄三尺长剑,灯光下的脸色阴白又冷漠,而在车座上躺着的,正是他的扬哥! 年轻军官快步登车,拔剑出鞘:“住手!你要做什么?!” 高长卿似乎这才意识到车里多了个人,起身一礼:“这位军爷胫上中箭,箭尖直没,深达三寸,在下不敢随意拔箭。” 年轻军官唉了一声,收剑入鞘:“我等……没有随军巫医啊。” “如不嫌弃,就让我来断箭吧。现下正是春发时候,别的不怕,就怕伤口感染。我家家老识得一些草方,也许能救这位军爷的性命——栾儿,将黑伯请来。” 年轻军官犹豫:“这箭杆上刷过桐油,光滑得很,断箭……不要紧么?” 他的犹豫是有道理的。箭杆太过光滑,一刀下去就容易震动箭簇,反而会将伤口扩大。 高长卿并不言语,眼神却笃定。 年轻军官看他穿着富贵,气度非凡,咬了咬牙:“那就请公子快快断箭吧!”说着,上前按住床上那人的双腿。其实他本来就在昏迷之中,绿色的军裤上已经晕出了一圈深深的血印子。 高长卿拔出剑来,车里传出一声清越的龙吟。年轻军官只看到那薄如蝉翼的剑身上雪亮的剑光,再一眨眼,光滑的箭杆已经不声不响地折断了,干脆地落在地板上,只剩下短短的一截木杆。年轻军官又眨了眨眼:“好快的剑!” 这时候,黑伯背着个小药箱匆匆赶来,取出一把不盈手掌的小匕首,手脚麻利地割开那人的军裤。高长卿为他掌炷,黑伯眯着眼睛,在断箭两边各自割开一道口子,将箭簇小心翼翼地抠出来,随即将一种绿色草药糊在流血的伤口上。年轻军官看的满头都是冷汗。高长卿不禁笑道:“对军爷来说,这只是个小伤吧。” 年轻军官抹了把汗:“公子有所不知。扬哥是我等的上司,此次军务相当要紧,全系于他一身,若是他出了什么差池,我等恐怕不能交代。何况扬哥与我亲如兄弟……” 高长卿点点头,突然俯下身去,按住姜扬的腿,吮吸他伤口的污血。年轻军官吃了一惊。高长卿吐掉之后淡淡道:“事逼从权,荒山野岭没有洁净的草药。”那年轻军官竟然咣当一声跪在地上,朝他二人一拜,“公子高义!救扬哥一命!” 高长卿急忙将他扶起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何况那响马在这一带为害多年,军爷剿灭了山中响马,于我们也是大恩人。只是希望你不要告诉他。”黑伯也笑,“年轻人,你兄弟并未伤筋动骨,休养几天,也就好了。” 年轻军官经历大起大落,也跟着嘿嘿傻笑起来,后知后觉还没有问对方名姓,赶忙朝他一躬身:“在下西府军百夫长彭蠡,烦请公子名居。” 高长卿收剑入鞘:“贱名不足挂齿——军爷往何处去?” 这一问倒把彭蠡难住了。此次任务非常机要,他们一路都隐瞒身份,但是,他看高长卿不像是朝野之人,就老实与他说了,“我等去往国中。” “真是巧了,”高长卿道,“我也正往国中去。军爷不如同行?” “这个……”彭蠡为难,“实不相瞒,我等自两天前启程,就不曾有歇过。军务机要,不敢怠慢。唯恐劳累了公子。” 高长卿暗暗心想,这不就是了么,面上也透出一股喜色来,反剪着手一阵大笑:“军爷说的胡话。赶了两天两夜的路,马不乏,人都乏了!何况纵是军爷不乏,这位……”他转身看着床榻上晕厥的姜扬。 “……校尉。”彭蠡接口。 高长卿喜不自禁:“……他也赶不动了。这样的天气,军爷还让他骑马颠簸不成?淋了雨,这条腿可就废了。” “……也是。”彭蠡点头,“不过在下位卑,不能拿主意,待扬哥醒来之后,还要看他的意思。现下暂且叨扰公子一阵,让弟兄们休息休息也好……啊,公子还请白日赶路,不必顾及我等。我等缓辔即可。” “请。” 高长卿随他下车,下令生灶做饭,吃完便上路。他知道他们心里急——突然拿到国本诏书,突然从一介骑兵校尉,做到堂堂诸侯,这还不是赶着去登基么? 那边厢,彭蠡与手下精锐骑手吩咐一番,骑手们纷纷下马,倚在篷车下避雨,顺道啃几口风干的牛肉充作口粮。累了两天两夜,还杀了一场,这些性情坚刚的战士都显出疲态,也收敛了不怒自威的杀意,不多时便与高家家臣以乡党相称。西府军中本来就都是贫家子弟,并没有寻常军队骄矜的派头。 高长卿在营地里转了一圈,在一棵老树根底下看到躺着的御子柴,喊了他两声。御子柴也不起,睁开一只眼斜着瞄他:“鸟!累死老子了!”说完抱着匕首转身又睡。高长卿看看左右无人,索性将他踢了起来。御子柴满脸胡渣,睡眼惺忪:“鸟!又什么事?” 高长卿回头看那营地。天色蒙蒙亮,营地里却热火朝天,炊烟袅袅,姜扬的人连同自己人围在灶边用膳,足足有七八十口。这么多人,吃饭是个大问题。西府军自备干粮,自家的家奴也没有什么要紧,但是姜扬是未来的国君,又要养伤,他有意亲近,总不至于每天让姜扬用点稀饭。但他还真是一文钱都拿不出来,一旦断炊,可就好看了。他世家豪门出身,不愿在外人面前丢脸,既然留西府军同行,拿不出好酒好肉招待,也是说不出去的。 他想了一夜,现在已有了对策。他对御子柴吩咐:“昨夜大道上一场好战,响马死了不少。郡府通缉这伙响马已经有许多年了,你砍下死人的首级,回一趟城,去问郡守要赏金。然后在市集上赶些猪羊回来。你不是我家家奴,高国仲不识得你。” 御子柴叫苦连天。他这一叫,倒把众人的眼光引了过来,高长卿也不避讳,索性拎着他走到彭蠡前头:“军爷可否借在下一匹马?” 彭蠡警觉:“不知足下……要马做什么?” 高长卿又试探他一回:“那响马为郡府所通缉,昨日凭诸位之功,将其剿灭,在下想遣一快马,去郡中报信。” 彭蠡连连摆手。高长卿故作不解。彭蠡放下陶碗,走到一边,示意高长卿跟上。两人看着山口草地上,百余匹好马正摇着尾巴吃草。 “我等一行共五十人,马却有一百匹。一人带着两匹马,足下可知为何?” 高长卿洗耳恭听。 “军务机要,长官叮嘱必须秘密进行,沿途的驿站,我等一个都不曾歇息,更不要说进城了。现下公子借我等的快马前去报信,可是故意泄露了行踪!公子不要怪我等不近情意,这马,实在是借不得!” “连郡府都不能知道么?”高长卿故作惊诧,心里却一块石头落地,愈发确信车里躺着的人的确是太子姜扬,否则在国中执行军务,何必遮遮掩掩。一定是担心路途遥远,为人所害。他摆摆手:“是在下逾矩了。”这才让御子柴骑上他的破驴去往郡中。彭蠡也过意不去,但看高长卿宽宏体谅,对他越发敬重。 天色刚亮,众人埋锅上路,高长卿替下黑伯,让他去伺候高妍。高长卿千叮咛万嘱咐,车队里有外人,女眷不得随意露面,高妍笑道:“你阿姊是不讲礼的村妇么?”而高栾跟着他坐在车外,非要帮忙赶车:“哥哥,这车里睡的人是谁?” 高长卿只道,一员伤兵。 高栾一脸坏笑:“我才不信嘞!” 高长卿语焉不详:“有什么不可信的呢?” “你骗的了别人,却骗不了我——诶等等!”少年突然站起来,无意识地拗着马鞭,警觉得像一只小狼。已经出了天线峡,周围是起伏低矮的茫茫山岗。他皱着眉头,“附近有叔叔的人!他们追上来了!” 高长卿拉他坐下,神态自若:“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西府军的骑兵拱卫在他们的车队两旁,缓辔慢行,军容严整。 高栾会意,晃荡着腿脚,用胳膊肘撞他一下:“我就说,不会是个伤员那么简单啦!” 高长卿严厉地瞪他一眼:“没规没距!” 高栾当头被浇一盆冷水。他得意忘形,竟然忘了他哥哥为人讲究,规矩多,平日里最讨厌这般轻浮的举止。他不禁吐着舌头,跳下车逃到姐姐那里去了。而高长卿看着弟弟一蹦一跳的背影,下定决心:如果有命到国都,一定要给这个顽劣的弟弟抽抽筋骨,不能姑息了他。不过这几天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还是先放养一阵。 正思忖着,黑伯捧着一只木碗过来:“公子啊,里头那位军爷该换药了。” “我来。”高长卿接过,“涂药包扎就可以了么?” 黑伯不放心:“公子没有做过这等伺候人的事……” 高长卿笑:“正好痛醒他。”说着喊来下人赶车,自己掀帘而入。姜扬还在昏睡,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疲累。高长卿捧着药汁打量他一番,只觉得此人睡梦里也皱着眉头,一脸肃然,倒的确像个军人。 第4章 那绿色的药汁散发着一股草木清香,闻起来清凉,一敷上伤口,姜扬果然就迷迷糊糊痛醒了过来。高长卿按住他的腿脚,拿一旁白绫替他包扎,此时淡然道:“军爷可醒了,渴么?饿么?” 姜扬一睁眼就是木质的车顶,耳中又听见陌生人的声音,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极其戒备,因此动静迅疾,一把打翻了座上的木碗,药汁溅起在高长卿的脸上。高长卿一愣,手里的白绫也脱了手,坐在榻边,很是懵懂的模样。 车里为了防雨没有开窗,只点了一支牛油蜡,此时昏黄的火烛印亮了那半张脸,年少洁白,五官妍丽,飞凤眼中印着那盏流火,要不是脸上溅了那绿色的药汁,姜扬都要怀疑那是一幅画了。他看了许久才找回神智,自觉失礼,将眼光从他脸上挪开,上下打量:“这……这是哪里?”说着就去扶额头。高长卿从阴影中走出来,拉住他的手腕,“别,头上有伤。”将他温柔地按进锦被底下。姜扬这才发觉,他竟然是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成年男子,身材也很高挑,不像乍一眼看去那么柔弱。 高长卿取了白绫替他裹腿。姜扬后知后觉地痛出了一头冷汗,昨夜的记忆也浮出了脑海,又是一跃而起,掀开锦被就要下榻。高长卿赶忙将他扶住:“军爷想吃什么,吩咐一声便好。刚止住血,千万不要崩裂伤口。” 姜扬挣扎着站起来,将锦被推到一边,在榻上胡乱翻找。他体魄魁梧,身材高大,车厢却狭小,高长卿还要顾忌他摔着,两个人挤在里头,兜转不灵。 “军爷在找什么东西么?” “是一截铜管,约摸……那么长。”姜扬比了比,有小臂长短。“很细,是用来盛放羊皮纸的。” 高长卿指指榻边小案上的盔甲,“昨日忙着替军爷疗伤,将盔甲都褪去了,尽数放在这里。军爷不要慌张,仔细检点检点。”搀着他走到小案前。姜扬扑上去,在甲胄底下翻出铜管,舒出一口长气。长途跋涉以及重伤之后的疲沓一涌而来,让他腿一软,跌坐在榻上:“真是多谢公子了……可否讨一碗水喝?” 高长卿拍了拍手,车帘外递进一张食案。食案上一碗清水,一盅鲜汤,一盘白面饼,一鼎黄羊肉。 “旅途困苦,待客简慢,还请军爷不要见怪。” 姜扬忙道哪里,“行伍之人,常年戍边,哪里用过此等好食!”那扑鼻的香味早已勾起了他的食欲,话音刚落,肚子里便咕噜一声,姜扬瞬间红了脸,哈哈大笑,“你看,把我肚子里的馋虫都勾了出来,公子养的好庖厨!” 高长卿也笑:“现在东西也找到了,军爷还是先回榻上用食吧,当心着凉。”搀着他坐下之后,布好食案,一边伺候他用食,一边拣要紧的事情,与他一一关说。姜扬听到彭蠡下决定先跟着他们同行,放下手中的面饼:“敢问公子,不知现下走到何处了呢?” “没有走出多远。军爷只是小睡了一阵。” 姜扬思忖了片刻,垂下腿,定定望着自己的伤,“我这伤虽不能走路,骑马应当无事吧……” “军爷难道还要赶路么?” “啊,是啊。军务在身,不敢怠慢。”姜扬的神色也黯淡下来,“萍水相逢,公子救我性命,又如此厚待我,我……只能他日再报。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高长卿暗自懊悔,当时应当再狠狠心,射他胸腹,让他不能上马:“既是有缘,又何必执着于名居,总会再见的。” “公子世外高人,心性超脱,不过我只是个粗人,有恩必报,不敢忘记恩人。”姜扬将脖子上挂着的匕首一扯,递予高长卿,“在下西府军骑兵校尉容扬。既然公子不愿告与名居,我二人就以此为信物。他日公子到了国中,如果遇上难事,只要执此匕首前来寻我,容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以国为姓,扬兄好气量。”高长卿故作惊讶。那匕首握在手里温润如玉,是一件礼器。 姜扬一愣,也不张皇,“公子有所不知,我等从军,若没个正经名姓,都从国姓。” 高长卿笑而不语,只默默劝食,心中最后一丝疑虑消散:此人定是姜扬没错。西府军中没有这个规矩。以国为姓,是宗室子弟的特权。姜扬不知道他不但晓得西府军的建制,也看过送达各地郡府的国本诏书。偶然相逢,纵是他小心谨慎想隐姓埋名,也算不到这一切都在他的谋划之中。 可是,高长卿本想借机护送他到国都。那样一来,一旦姜扬登基,他便是天大的功臣。谁知姜扬如此审慎,滴水不漏。不过也好,先君膝下有五个儿子,死了太子,走了一位公子,国中还留有三个。凡事但求一个快字。若是国中那三个打完了,哪里还会有姜扬的份。不能陪在他身边,却求得国君千金一诺,也不错。 只是于他来说,算不得上上之策。 而且,高长卿不放心。 姜扬只带了五十余人,怎么敢去国都?他是太天真,还是胸中已有成算? 高长卿端详着他坚毅冷峻的面容,不由得头疼起来。 这时高栾掀帘而入,打断了他的沉思:“哥哥!这几日连着下雨,前头山体坍圮,道路不通!” 要不是高长卿素来冷静自持,差点就要一拍大腿,大叹一声“天助我也”!姜扬却是眉头紧皱。高长卿见他面色忧虑,将高栾招进车中,仔细盘问,“你可知道有什么小道可以绕行?这位军爷急着赶路,今日就要走呢。” 高栾奇怪:“哥哥,我哪里会知道嘛?”高长卿给了个眼刀,他一缩脖子,规规矩矩朝姜扬一执礼,“见过军爷。”一旦背对哥哥,他便滴溜溜转着大眼睛,上下打量起姜扬来。 姜扬见这两兄弟性情迥异,十分有趣:“烦劳小哥将我手下的百夫长请来。” 高栾活泼可爱地蹦跳出去,又活泼可爱地蹦跳回来,将彭蠡引上车,简直要被他哥的眼神戳死了。高长卿顾自拽过高栾下车,留他二人在车里密谈。 高栾被他拽得疼:“我错啦我错啦!” “哪里错了?” 高栾诶了一声,蔫了脑袋,抵在高长卿怀里磨蹭:“哥哥哥哥……” 对他的秉性,高长卿最清楚不已,嘴上认错认得快,其实从来不过心。但是,看他可怜兮兮叫着哥哥哥哥,像只嗷嗷待哺的小鸟雏,高长卿也凶不起来,只提溜着他领子,拎去高妍车上,“没我准许,不准下车!平日里也就算了,现下有外人在,做事还这么浮浪,败坏我家门风!” 小少年委屈得不行:“哥哥不要嘛!哥哥宁愿把我禁足,也不愿意与那位军爷分开走,为什么啊!这里早出了平林郡,叔叔追不上来了!” 高长卿赶紧捂住他的嘴,四下看看:“什么话都敢说!” 小少年赶紧三两下扒拉着他的衣服,将整个身体吊在他的勃颈上摇摇晃晃:“说嘛说嘛!” 高长卿差点背过气去,眼看四面无人,狠狠打了记他的屁股:“你都多大了!你是想勒死哥哥么!” 小少年吐了吐舌头,抓抓脑袋,嘟嘟囔囔道,这一招也行不通了啊,唉…… 高长卿将高栾推上车,“他是位大贵人,能不能振兴家业,全看他了。你在他面前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要令他不快。” 高栾抽抽鼻子:“我这么可爱,哪里会惹他不快!”故意扭过头来,睁着大眼睛楚楚可怜地仰望着他。高长卿果然心下一动,然后抬手一拍他的脑袋,“小小年纪,学什么邀宠。”刚巧被车里的高妍望见,隔开他的手将高栾搂到怀里,指着高长卿一顿好骂,“幺儿年幼,你下手都没个轻重!” 高长卿也不与他们计较,在高妍身边坐下,揽着她的肩膀:“我记得阿姊吹得一管好箫,好多年没有听了,很是怀念。好不容易我们姊弟三人团聚,阿姊好不好吹上一曲,也让小弟听着学一学?” “姐姐还会吹箫!”高栾兴奋,“我都没有听过呢!” “吹……吹箫?”高妍讪讪地拢了拢头发,“阿姊好多年没吹了,箫管有没有带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吹得好不好……” “阿姊一定没问题!” 高栾早已拱着屁股在箱子里翻起来。一边说,一边往箱子外丢高妍的胸衣,“其实吹箫就是个由头!这天底下,哪里这么多行家,哥哥倒还好说,我是没有听过什么雅乐,恐怕外头那些军爷,更是连好不好也听不出来吧!姐姐贤惠又漂亮,到时候一露面,那些军爷哪里顶得住!” “阿姊身份高贵,没有诗乐,不成雅言。随便见客,那是乡姑。” “唉,”高栾叹了口气,“哥哥,你并非常人,寻常男人娶老婆,都是很实在的,就看漂不漂亮,勤不勤快,腰粗不粗,能不能生儿子。我看那军爷,就跟哥哥你不是一种人,你搞这些花花肠子吊他做什么?直接把阿姊叫去车中,两人见上一面,不就完了么!还弄什么箫呢!” 高栾原本说得眉飞色舞,此时看到哥哥脸色一变,姐姐面若冰霜,赶紧悄下了声,缩到一边观战。高妍被二弟一番话点醒,想起临出门前弟弟那句“老天总不会白白将你生得如此好看”,再联想起最近弟弟反常的好客,立刻就猜得八九不离十。她愤恨地望着高长卿:“怀念阿姊的箫声是假,说媒才是真的吧。真不知道他是什么大人物,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打出这样的混主意!” 高长卿本来也没打算刻意瞒她,只是知道她对未婚夫婿用情至深,恐怕一时半刻不会答应,所以希望她能无所挂碍地献曲。弄箫一事,必得发自真性情,装是装不出来的,高长卿自己是风雅之人,难免有些苛求。此时他不禁低声恳求:“阿姊,我总不会害了你。前面车中的人,他日必贵,阿姊嫁与他,一世荣华享用不尽。” 高妍抬手就扇了他一耳光。 高长卿也不躲闪,硬生生接了她一掌,高栾张大了嘴巴,手中的箫管啪一声落在地上。高长卿叹了口气,从地上拣起来,递给高妍,“此事干系能不能重兴家业,阿姊千万不要忘记。” 高妍目不斜视,像是眼前没有他这个人,抬手却又是一耳光。她直直看着前方,出手却又狠又准,直打得高长卿别过头去。高栾吓得连呼吸都恨不能憋住,高长卿却轻轻将箫管搁在榻上,随后便面无表情地从容离去。他一走,高妍立刻伏在榻上大哭起来。事到临头,弟弟迫不及待地替她做媒,恐怕今晚就要许给人家……高妍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恋人,简直连死的心都有了。高栾从来没有见过姐姐这般凶悍,不禁吓得贴车壁站着,良久才敢扶住姐姐颤抖的肩膀:“阿姊,怎么说得好好的,就哭了起来?” 高妍按住小弟的手:“栾儿可还记得燕家公子?” 高栾哎呀一声,拍拍脑袋:“阿姊不说,我倒还忘了!我可是有姐夫的人了!”他转念一想,“诶?那哥哥怎么还要将你许给那位军爷?他到底是什么人物?” 高妍道她也不知。“我与你姐夫幼时定下婚约,是为结发夫妻,现在你哥哥要将我贰嫁于他人。阿姊不从他,是背了妇德;从了他,你姐夫又……”高妍一想到半个月前,燕达还匆匆忙忙替家中送来一车米,一瓮肉,不由得大哭起来。“你姐夫现下在南方用兵,若是回来知道我贰嫁,我今生都没有颜面去见他了……” 高栾又一抓头:姐姐与燕达订婚的事,他从小就知道了,但是他们结婚……果然是他在楚巫婆婆那里呆了太久,连阿姊的婚事都错过了么!他从小到大只见过燕达两面,那个便宜姐夫出身高贵,不免有点迂腐,不过人是很良善的,高栾闷闷地想着他是不是还给自己买过糖葫芦吃?高栾看姐姐哭得伤心,将她扶起来,“其实那位军爷仪表堂堂,哥哥又如此看重他,一定有过人之处……”眼见高妍也要将他扇走,赶忙一转口风,“不过阿姊心里喜欢哪一个呢?” 高妍嗤了一声:“我又不曾见过那位军爷!我与你姐夫整整十年了,你说我喜欢哪一个!” 高栾摸摸脸颊,眼珠子一转:“那既然如此……阿姊,此事就包在我身上吧!”他拍拍没有四两肉的胸脯,“家中可不止有一个男人。虽说长兄如父,但我也不是一点用场也派不上,这等大事,你就放心交给我!” 高妍挂着眼泪,眼睛突然亮了:“小弟愿意……帮我?” “小事一桩!” 高妍又担心起来:“不知你哥哥他……” “阿姊尽管按照他的意思弄箫!其他的事交给我好啦!”高栾翻着白眼,“有什么事情非得结亲不可啊!大男人办事,不要祸及女人嘛!他非要嫁,他自己去嫁好啦!” 高妍还是满面愁容,但显然是打开了心结,看着高栾短了一截的裤脚,改了一条高长卿的裤子给他换上。又看看他穿着粗布短褐,实在不像样,简直像是山里的野孩子,索性改了一整套让他穿。高栾一佩剑,显然也是个年轻士子模样,只是他还没有成年,不能加冠,出门的时候依旧蹦蹦跳跳披头散发,可惜了那宽袍广袖。 第5章 彭蠡在车里与姜扬密谈许久,才下车来,见高长卿背着手等在外头,连道失礼。 “来外头走走也好。”高长卿不以为意,登车而去。彭蠡看着他整洁长袍上的泥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这位公子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亲近。虽然他礼貌周全,开口含笑,但彭蠡就是觉得,他有些太冷清了。 “军爷打算怎么办?”正思忖间,有个清脆的声音在身畔响起。要不是那弯弯含笑的眉眼,彭蠡乍一眼都快认不出这二公子了。他心想着,这兄弟俩可真是不太像,等高栾又催了一次才回神,哦哦两声,“这个……我等将派斥候寻路,其余人等,都去清扫路障。只是不知道山路过多久才能通行,恐怕还要再叨扰主人家一段日子了。” “诶,不要客气嘛!”高栾装着哥哥的样子一拱手,“还请军爷带上我家家臣吧!虽然人丁稀少,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啊!” 彭蠡受宠若惊:“山雨路滑,山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崩塌,现在去恐怕会有危险呢。让主人家损失了人丁,我等过意不去啊。” 高栾突然正色:“那难道西府军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么!如果没有军爷为我们戍边,做我们的屏障,西疆七郡早就沦落在岐人的马蹄底之下了!我们说不定还要左衽衣衫,做那岐人去了呢!” 彭蠡听闻此言,不禁心下动容。西府军不像三军,先君建军时,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是奴隶、徙人,身份低贱,入到军籍之中已经是得了大赦,平日里保家卫国却被人轻视,国中的卿大夫若是被派来西府军做将军,都要捶胸蹈足!此时他对着少年热切的眼神,这才觉得这些年兄弟们上阵冲杀,都不是白白流血牺牲,不觉跟他愈发亲厚,答应与他同去。高栾不敢让兄长知道,点了十几个家臣,借西府军的马赶路。 “彭哥,这车里的人可是什么来头?”高栾嘴甜,没走几步路就跟人家称兄道弟,“我家哥哥,眼见颇高,从来没见他与人那样投缘,可算是让我开了眼界呢!” 彭蠡裹着雨披,抖掉了额上的雨水,“哦,你说扬哥啊,他与我们不一样。他不是徙人,也不是奴隶,他的来头,可大着嘞!”说完,一帮骑兵都心知肚明地笑起来。 “这是为何?” 彭蠡笑道:“若都是一帮强人,怎么与岐人交战?西府军的长官,那也是国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高栾心里更加好奇了。他哥哥,生来就比狐狸还精,他心心念念要回国都,成就一番大事业,这样的人,会随便结交一个中级军官么?还要将姐姐也嫁出去,恨不能结成一家人。旁人不清楚他,自己是他亲弟弟,还能不知道?高栾心里隐约有了答案,决定回来之后,好好磨一磨他,看看猜没猜对! 当时,高长卿也在车中与姜扬谈妥了。姜扬准备山路畅通之后快马加鞭,赶去国中,高长卿也不阻拦,每餐只是好酒好肉招待,又亲自照料他的伤势,殷勤有礼,周到有加,让姜扬如沐春风。姜扬不禁奇怪:他是怎么在荒郊野岭,遇上此等贵人呢? 高长卿自贱,姜扬却知道他身份尊贵——他说一口流利的雅言。俗话说: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意思就是说,越人说越地方言,楚人说楚地方言,而中原贵族则都说雅言。雅言是周天子时,宗周附近的官话,贵族有雅言,君子来往四方,就不会有言语滞碍的情况。这雅言也是泮宫里的一门课程。若不是土生土长的宗周人,学习起来实在是非常困难,姜扬自己就说不好。而高长卿不单没有口音,而且轻重缓急都拿捏到位,字正腔圆,从容不迫,显然是接受过良好而正规的教育,再配上他清冽的嗓音,让人心体舒畅。姜扬与他呆在一起,听得时候多,讲的时候少,却不觉得烦闷。只是几次三番问他的来路,他都不答,姜扬也不好强迫他,心中却是更好奇了。 临到傍晚,车外又下起了雨,彭蠡高栾一行人从两里地外赶回来,赶着车队倒退三里地,寻了个地势高的地方宿营。前方坍圮严重,清理出道路恐怕要等两三天,彭蠡最担心的是雨下不停,导致更严重的滑坡,只能停一停了。姜扬心下叹了口气:人算不如天算,他位卑人贱,恐怕没那个福分。 三天前,西府军中爵秩最高的中行司马将他叫去行辕,两人一同打开了国都发来的诏书,上头的内容骇人听闻,他两人都是大吃一惊。姜扬一度还以为这诏书是写错了,但是因为底下批着红字,只准许他二人查看,一时也找不到其他人商量,中行元帅便将前锋营精锐的百人队交给他,让他按照诏书上说的,星夜兼程赶回国都继位。姜扬一路上都在回忆呆在国君身边的日子,回忆有没有一丝蛛丝马迹,显露出国君要传位给自己的迹象,答案是没有。为了以防万一,姜扬沿途路过几个郡城,都让斥候乔装之后去郡府看榜,结果,立他为君的消息,确确实实已经昭告天下。他心里有一大堆的疑问:国君驾崩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国都的形式,又是怎么样的呢?一头雾水的姜扬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原本骑马赶路,还用不着多想,如今一天到晚闲在榻上愁坐,要不是有个贵公子陪伴在身边逗趣解闷,下棋长谈,姜扬简直都要被逼疯了。有好几次,他对着高长卿冷静自持的俊容,都忍不住想脱口而出,向他请教一二。 但他毕竟是个内明之人,知道此时此刻,他已经处在风口浪尖之上,倒不是说害怕高长卿害他,只怕到时候累及无辜。高长卿如此厚待他,他不忍让他陷入飞来横祸。只盼早日尘埃落定,可以向他和盘托出,也好报答这份恩情。 “军法严苛,足下若是误了军务,不知要受什么惩罚?” 高长卿清冽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之中。天色暗得早,高长卿站在榻边拨风灯里的火烛,长身玉立,气度闲雅,姜扬看着他的侧脸“啊”了一声,“其实,也不会怎么要紧……” “哦?不会有惩罚么?”高长卿调笑,“不是赶着去么?” 姜扬也笑,“公子又要套我的话了!” “足下误会了。我只是在担心。”高长卿在榻边坐下,黑白分明的眼睛牢牢锁着他,“自卫相掌权以来,国中法制繁琐,西府军为卫相草创,大概有很多规矩吧。我听说,徙人从军报到,迟到三天当斩,足下若在限期之内不能完成机要军务,可会有性命危险?” “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等我这腿好了,与公子罚酒三杯。至于军法……公子不必担心我,我不会受惩的。”说罢朝他眨了下眼睛。 高长卿一愣,随即淡笑。姜扬看他笑里带上了点苦意,不知为何心下一动,突然撑起来凑近他耳旁,“其实本来不是什么非瞒不可的事,只是现下容某身不由己,他日一定与公子据实道来。” 高长卿笑着点了点头:“我也并不想强人所难。” 姜扬见他一瞬间眉目舒展,不觉看痴了,只是高长卿立马又恢复到冷冷清清的神色,让他觉得很是可惜。 高长卿又问:“足下年少从军,可吃过违法乱纪的苦头?” 姜扬笑:“当然有。谁都不是生来就是兵。实不相瞒,我原本在国中做虎士。” “八百虎士?国君的近臣?”高长卿故作惊讶,心中却想,果然与自己猜得相差不远,“那么说,足下原来是贵族子弟咯?” “什么近臣,不过是守卫宫门罢了。贵族……传了那么多年,又是小宗,有什么可贵的?”姜扬哈哈大笑,拿自己取乐,却没有一丝窘迫。高长卿不动声色地顺水推舟:“从虎卫调离到西府军,相差云泥吧。” 姜扬点点头,“西疆军事频繁,条件艰苦,自然没有办法与国中相比。虎卫都是贵族子弟充任,虽然也有军法,但刑不上大夫,即使犯了过错,惩罚也相对较轻。刚从虎卫调到西府军的时候,我这个老兵都乱了方寸啊——我还因为在军营中跑马被鞭笞过。” 高长卿蹙眉:“竟有此事!” 姜扬哈哈大笑:“这在军中都是家常便饭。不过,说到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卫相这么做,一定也有他的道理。西府军如今军容整饬,战力非常,严法功不可没啊。” 高长卿摸了个底:姜扬虽然出身贵族,但是多年从戎,对政事大略比较生疏,倒是更熟悉实行上的细节问题。他见过民间疾苦,与国人、奴隶、徙人为伍,对法家改制还是抱着肯定的态度。姜扬言谈间还没有提到过卿大夫,不清楚他对贵族的看法,还要再探。 高长卿口风一转,改问他从军的经历。姜扬显然对此更感兴趣,他从戎多年,见多识广,肚子里有不少奇闻异事。高长卿深谙说话的门道,多听少言,不露声色地奉承两句,两人相谈甚欢。 期间高长卿让黑伯端来晚膳,依旧是一碗清水,一盅鲜汤,一盘白面饼,一人一鼎肉。不过这一次却是猪肉。高长卿不动声色将鼎双手奉到他面前,指着一方鲜亮的红肉问,“这肉割得可方正?” 姜扬坦率,“割不正不食,这年头还有人守这个规矩么?只有儒生们才跟着孔丘这么做吧?吃肉就是吃肉……”说到这里突然一顿,“公子莫非是儒家游学的士子么?容某人这可真是太失礼了!” 高长卿笑着摇摇头:“足下说的是。吃肉就是吃肉,哪里用管什么仪节。来,尝尝我家老的手艺。”说着用小刀替他割下一块,乘在食盘里。姜扬夸赞不已。不过,虽然他话说得粗糙,用起饭来还是比车外那群徙人奴隶要有教养得多。高长卿看在眼里。方才一试,他已经明白,儒家那一套,姜扬决计是看不上的,甚至还很轻蔑,很能说明问题了。他与姜扬,恐怕是道不同。 不过,道不同,也不妨。姜扬只是个军人,他就算是心中有道术,恐怕也浅白,一切但凭直感。甚至,他并不在乎走哪一条道,只要让他看到实效,只要能细致地与他辨明利弊,他都能兼容并蓄,这样最好。因为这样的人,是很好欺骗的。只要让他信你,他会信你的全部…… 姜扬放下餐刀,有些难为情地指着自己的脸:“我是……哪里溅到肉汁了么?” “嗯?”高长卿一愣。在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打量姜扬的眉目,不免自失地一笑,伸手,温柔地抹掉了他脸上并不存在的肉汁。姜扬看着那纤长洁白的手指接近,在自己高热的脸颊上留下一抹清冷的温度,那一瞬间,他竟然打了个颤。 待两人用完晚膳,外头忽然起了箫声。那箫声空明澄澈,飘入车窗,让姜扬面露喜色:“我离开国中两年,两年都不曾听到过丝竹之声,想不到今日在这荒郊野岭,还有人有如此雅意!” 高长卿却神色大变,起身告辞:“天色已晚,军爷好好休息。”说罢便匆匆走了。姜扬不由得好奇,是谁的箫声,让高长卿如此在意?后来黑伯进来取走食案的时候,姜扬忍不住开口询问,黑伯因为高长卿的嘱咐,也讳莫如深,让姜扬更想一探究竟。 高长卿下车,高栾跟着彭蠡在学马术。高长卿一看他小胳膊小腿地坐在马上直颠簸,上前将他抱了下来。一旁彭蠡看着他一家人其乐融融,好生羡慕,忍不住夸赞高栾道:“小公子聪明,学得好快!若是从军,恐怕也是一员猛将!年纪轻轻,这样大的膂力!白日里给我等添了不少助力啊!” 高长卿当下脸色有点不好看。他家累世公卿,不出山便罢,一旦出山,便是卿相之才,总领国事,统将三军。他至今尚未成婚,膝下无后,有心将弟弟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怎么有可能送他去做个鬼头兵!因此并不将彭蠡的讨好当一回事,倒觉得受了莫大的屈辱,与他随意客套几句,就拽着弟弟走到一边:“你离他们远一些。”不等高栾辩解,便口风一转,皱起了长眉:“你也跟着去清理路障了?” “是啊!”高栾知道他要发火,赶紧接口,“我觉得车里的人来历蹊跷,想套那人的话嘛!” “你不用知道那么多。”高长卿揉了揉他的头发,“还有,山路被雨水冲垮,很危险,你今后不要跟去,乖乖跟阿姊呆在一起,听到没有?” 高栾撅嘴:“为什么我就不用知道那么多?我也是男人嘛!” 高长卿毫不客气地捏住他撅起的嘴,又好笑又好气:“嘴翘得能挂油瓶,你也敢自称是个男人么?” 高栾赶忙攀着他的袖子要吊到他脖子上:“哥哥告诉我嘛告诉我嘛,我就不跟着他们去!” 高长卿“哦”了一声,温柔笑道:“那哥哥只好把栾儿绑起来了,好不好?” “吓!” 高长卿还真一不做二不休,把小弟绑起来丢给阿姊。高栾叫得跟杀猪一般,高妍又要挠高长卿,但是一听说高栾做的好事,登时朝着小弟哭将起来。高栾被哥哥姐姐数落了自己一晚上,耳朵都起了茧,总算没有再去。高长卿嘱咐阿姊以后每天晚上都在同一时间吹箫,高妍虽然不乐意,却也没有办法。 两天过去,天空时晴时雨,彭蠡带着众人日日清理道路,而姜扬等人闷在车里,每天能做的事,也就是等那准时响起的箫声。每次箫声一响,高长卿就离开,让姜扬百思不得其解,白日问起,他也语焉不详。 这日近晚,彭蠡差人回来报信,告诉姜扬与高长卿,今夜他们连夜赶工,明日就能疏通道路。姜扬执意要走,高长卿依旧不留,箫声响起时却没有离去。姜扬调笑:“今日怎么不走了?” 高长卿答:“足下明日就要上路,从此青山绿水,不知何年才能相见。”说完竟潸然泪下。姜扬也十分动容,“我与公子十分投缘,也不想在此匆匆辞别公子。不过公子既是来国中,想必他日再会,不是是什么难事啊。” 高长卿面带戚色,摇头感叹:“人海茫茫,谈何容易!”说着解下腰间佩剑,双手捧上,“这是家传古剑,削铁如泥,吹发可断,在此赠予足下。若是今生都没有办法再会,足下见到这柄剑,便能想起你我之间的情意。” 姜扬是军人,自然爱剑,见这柄剑形制古怪,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但也只是多看几眼罢了。他伸手,反推了回去:“既是家传古剑,我又怎能夺人所爱?” 高长卿原本跪坐在塌尾,此时膝行上前,“此言差矣,宝剑当配英雄。在下前途渺茫,今日不知明日事,随时都有可能被仇人斩于马下,身怀宝剑,也是令宝剑蒙尘。但是足下不一样。足下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国之干臣,他年登坛拜将,为国戍边,西击岐人于函谷,保卫我的家乡……让它免于落在异族的手里,这才是这柄宝剑真正应该效死的主人!列祖列宗知道,也不会怪罪我无能!”说罢长拜,“请足下务必收下!” “不敢受此大礼,快快请起!有公子这番话,我等出生入死,也在所不辞啊!” “足下不收,我便不起!” 姜扬哪里忍心他长跪不起,赶忙将他扶坐起来,“……公子高义!我收下便是了。” 高长卿心下一轻,起身的时候得意忘形,不小心跪到了袍脚,居然直直摔进姜扬怀里。姜扬赶忙将他接住,只觉得鼻尖涌进一股清冷的香味,像是他的人一样,让人浑身舒畅……姜扬一时失神,说话也情不自禁地悄下声,怕是要吓到他一般,“你……摔痛了没有?” 高长卿自知失态,整整衣冠,“那……就这样罢。”说话间忙着下榻。 “等等!”姜扬也不知道怎么,劈手握住他的手腕。昏灯下,那穿着整齐的交领长袍里透出一点雪白的颈子,让他莫名的口干舌燥。高长卿转过头来,迷惑不解地看着他拉住自己的手。 姜扬回神,连忙放手,从旁握住剑鞘:“……我看这、这剑……制式古怪,可有什么来路?”他心跳得飞快,说话也因为紧张而结结巴巴,姜扬很是不解。他从军多年,即使是面对岐人的骑兵阵,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一时心乱如麻。 高长卿正等着他这番话,回身一一指点。那柄剑的剑鞘裹着的鲨皮,解下来之后,并没有平日看到的那种光彩,高长卿也吃了一惊。他前两次拔剑明明都是光如满月,但现在看来,只是深黑色的一块顽铁,其貌不扬。他只好按着记忆背诵,“剑长三尺三寸,厚寸半,剑脊两侧有血槽,放血容易,长战要当心手滑。剑身与剑柄之间没有剑覃,这段乌黑的……对,这就是剑柄。刚开始用可能不习惯,久了便称手了。” 姜扬只盯着他不做声。 “足下可是身体不适么?”高长卿觉得他今夜很是古怪,“还是伤口又发作了么?” 姜扬回神,自失的一笑,低头看剑:“既是家传古剑,总有传世的名字吧。” 高长卿就着他的手将剑翻到另一面,指着剑脊上面的字道,“沉檀。” 说完,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轻轻一哂。 大功已成。 果然,姜扬陷入了沉思:“好熟的名字……” 高长卿起身拜别,“明日起就要赶路了,足下今日好好休息吧。我先告辞。” “等等!”姜扬突然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怪不得耳熟,我从前还见过这柄剑呢!敢问公子,上任丞相高文公……是阁下何人?” 高长卿吃惊:“正是家父!” 姜扬大喜过望:“我道是何人,有此等气度!原来竟是高文公的子嗣!” 高长卿倒有些局促不安:“足下原来还识得家父……” “非也。高文公的大名,连天下诸侯听来,都是如雷贯耳,何况我一个行伍之人,实在不敢不知!十年前,我在国中做虎卫,经常望见高相出入朝廷,腰间配的,就是这把青鲨皮裹着的佩剑。方才一时没有想到。你说‘沉檀’,我倒想起来了!公子既然身世如此显赫,又为何不早说呢!” 高长卿淡然:“男儿纵横天地间,不敢蒙先人祖荫。况且我有意与足下相交,如此投缘,又何必以家世论处。我不说,正是怕足下因为我的家世,而对我生分。” 姜扬长叹。他在国中见过不少世家子弟,凭借着祖上的威名欺男霸女,横行于世。不想,曾是国中第一豪门的高氏,其嫡子竟有如此抱负,如此胸襟,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两人既已说开,高长卿一执礼:“在下高子玉,字长卿。刻意隐瞒,还望足下恕罪。” “子玉,长卿……”姜扬轻轻在舌尖上念过一遍,只觉得字字珠玑,唇齿留香,让他永世也不会忘记。“我素知高相有识人之明,原来连几十年后的事,都算得到呢。长卿你……的确是玉山一般的贵公子。”姜扬自失地一笑,低下头去,不知为何失了勇气,去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眼神像是两口井,一对上就要吸走他的神智,几乎连呼吸都要夺去了。直到此时,姜扬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终于落了地:既然知道他是谁,两人都害怕的茫茫人海,永不相见,也就不会成为阻隔了。紧握着的剑柄也因为再遇的可能,而变得滚烫起来。 “那公子近年可是在……在平林郡中料理采邑?又为何要赶去国都呢?现下阴雨连绵,并不是上路的好时机啊。”姜扬突然回想起他的话,脸色一变,“公子遭人追杀?” 高长卿心事重重地坐回他身边:“说来话长,是些家丑,我不欲给足下多舔烦忧。其实……”他欲言又止,斟酌再三,才轻声道,“我在平林,杀了人。” 姜扬看着他没落的神情,不自觉就想安抚他,靠近他:“长卿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吧。” “从兄弟家族中,我以家法办他罢了。” 姜扬震怒,“那么,长卿既然是高文公的子息,那就是高氏的宗子。宗子在采邑之中惩办家人,难道也算是罪么!” 高长卿摇摇头,“现在早已经变天了。我家中的采邑,被国中削了又削;郡中凡事又有郡守做主,我在他手里做一个小书吏,又哪有胆量据理力争……无奈出逃,也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才想带着家人,去国中碰碰运道。”高长卿想起过去十年在家中受的委屈,脸色更是难堪,“让足下见笑了。” 他低落难过的神情让姜扬好不心痛!更不要说想到过去十年,他这样清贵的公子竟然在郡府做一个低贱的抄书吏……姜扬恨不能不顾那王位,一直陪伴在他身边,让他再也不要露出这种神情。但是他是个内明之人,权衡轻重之下就明白,短暂的分离是必须的:在路上陪着他慢慢耗,毫无用处,只有自己顺利当上国君,才能为他铺平仕途。 思及此,似乎那诏书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了。姜扬一直不明白这天大的好处为何落在自己头上,现在一想,岂不就是为了扶助命运多舛的长卿?否则,他身无长处,名字也写在宗谱的边角上,怎么会有如此好运?当下不免激动地揽住他的肩膀:“明日你我分别,我留半数人马给你,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好儿郎,可让你免于杀身之祸。你去国中,也不必担心太多,高氏凤凰材,一定会有个好前程的。” 高长卿动容:“多谢义士相助!不过长卿不敢耽误国事,那半数人马,足下还请带去。至于这求宦之事……普天之下,人才良多……无论如何,长卿都谢过足下吉言了。” 姜扬摇了摇头,神秘道,“这不是吉言,我说的,都是真的。其实我会看面向,长卿信不信我?长卿是廊庙之才,他日必与尊父一般,拜为上卿,执政国事。” 高长卿笑。姜扬也跟着笑起来。 “那该说谢过足下谶言了。” 姜扬听着那声清冷的“足下”,不明白为何,听出满满的疏离,十分沮丧。他从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想要与一个人有更深的牵绊。他看着高长卿颈间挂着的玉质匕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沉檀剑,突然道,“你我既投缘,若不嫌弃,不如……结拜为兄弟,如何?” 高长卿吓了一大跳,但看他不像是在说笑,心下大喜,点了点头,“好。” 第6章 “我年纪虚长你几岁,恐怕要赚你一声兄长了。” 高长卿淡笑:“那我也与他们一道叫扬哥好了。” 姜扬这才满意,伸手把玩着他颈间的玉质匕首:“你来国中,就拿着它来寻我吧。” 高长卿明知故问:“我去哪儿寻扬哥呢?” 姜扬笑:“哪儿都可以。谁都会知道我的名字。” 高长卿笑:“扬哥好气魄!”此时那箫声徒然一抖,扶摇而上。高长卿指着窗外,“此曲,当配得上扬哥的志向。” 姜扬坦然:“我不懂乐,既然长卿说好,那一定就是好了。” “听曲好比交友,好坏随心,称意即相宜。” 姜扬闻言,倒也不再拘泥,随口道来:“箫声清刚,但总觉得里头有些悲意,你我正要别离,倒也确实很应景呢。” “实不相瞒,弄箫者,确有国中大手的传承。扬哥能听出弄箫者这番心意,已可以做她的入幕之宾。” 姜扬并不懂乐,连连谦虚道歪打正着,歪打正着,不过他本来便喜欢结识各路豪侠,这几日又因高长卿对弄箫人的礼敬,而对那人的身份十分好奇,此时便不推辞:“试问,可是长卿要好的士子呢?” “非也。”高长卿拍手,招来黑伯,在他耳边耳语一番,然后笑语焉焉地挪到姜扬近前,神秘道,“此人亦是倾慕扬哥许久。扬哥一会儿见了便知道了。” 姜扬莫名其妙。这时候,门帘撩起,高长卿手回头望去,手心捏出了一把汗。高栾错开他的眼神,傻乎乎地朝姜扬笑着,看上去像是不谙世事的小幼兽。姜扬还道是谁,“原来便是你家的小公子么?好好好,年纪轻轻,倒是很懂风雅,日后必定是如你兄长这般风流倜傥!” 高长卿则是狠狠瞪着弟弟,简直连眼珠子都快掉在地上了。高栾从小没有父亲,家中长兄如父,虽然备受宠爱,还是很怕哥哥的,此时赶紧摆摆手闪到一边,将高妍搀扶上车,“国手在这里!” 高长卿松了一口气,将她扶坐上榻。高妍是女眷,见外人带了面纱,但即使如此,也把姜扬吓了一跳。他本来斜坐在榻上,此时赶紧拖着伤腿正经危坐,脊背紧靠着车壁,恨不得将自己嵌进去。他也不敢仔细打量高妍,在松弛的家宴氛围中紧张得浑身僵硬,语无伦次,“初次见面,这位、这位少姑,在下,在下……” 他怎么都没想到,高长卿居然带他见女眷!他父母早亡,很小的年纪就当了兵,身份地位低不成高不就的,调戏调戏乡野村姑,他拉不下脸;对于贵族女子,他则不太敢肖想,一不小心,年纪就大了,到现在也没个相好的。此时见到高长卿家中内眷,心中十分错愕。 一是因为,高氏是国中的高门甲族,家中女眷本应是外命妇之首。对于这种身份尊贵的女子,姜扬从前只能远远看一眼,现下美人就坐在他面前,隔着面纱似乎连呼吸都幽微可闻,让他不敢造次。 二是因为,他十分喜爱高长卿。高长卿愿意引荐家眷与他见面,他受宠若惊。但是,看着一双璧人站在他面前,长卿一举一动,都对那女子多有回护,姜扬心里又隐隐失落。大概是因为长卿明明年纪比他小,却已经成家立业,娶了美娇娘的缘故吧…… “这是家姊,尚未取字。” 姜扬心里瞬间敞亮,神色由忧转喜:“原来是阿姊。我倒以为是内眷。”高妍起身作礼。高长卿默默将姜扬的神色收在眼里,心下暗喜。女子十五岁及笄,之后若是嫁去夫家,夫婿就要为她取一个字。他方才故意说高妍尚未取字,就是在暗示姜扬,高妍尚未嫁人,待字闺中。姜扬那从沮丧到雀跃的神情,显然是说明对她有意。 “原先扬哥是外人,内外有别,所以,虽然扬哥数度问起,长卿都不敢直言。今时不同往日,扬哥既与我兄弟相称,大家理应都是一家人了,没有避嫌的道理。我想,既然扬哥与家姊是高山流水的知音,明日就要一别,不如独坐小叙。”说完,温柔地将高妍地面纱取了下来,“这东西遮遮掩掩,倒显得小气了。” 高妍无奈,朝姜扬矜持一笑,笑不露齿:“见过军爷。” 姜扬依旧受宠若惊,眼神望着高长卿的方向,嘴上支支吾吾。他只在高长卿揭开面纱的瞬间惊鸿一瞥,心想,小高他姐姐,倒的确是个明眸皓齿的美人,不过就是与小高长得不太像罢了,真是奇怪。他本还想夸奖她几句,可是对女子评头论足,好像又不太妥当,他一介武夫,在肠子里好一通搜刮,也没搜刮出什么像模像样的词句来,一时间如坐针毡,只能木头似的杵着。就凭他,哪里能与贵妇谈乐,望向高长卿的眼神简直是讨饶了。 高妍本来是仪态大方的大家闺秀,但是因为知道了弟弟的龌龊心思,心下十分不爽,此时也淡然敛目,闷声不吭。偏生她闷声不吭也怡然自得,神态庄严,倒显得身旁几个男人都猥琐起来。高栾自不必说,从来都不正经;姜扬人高马大,但羞于见女人,平日里的直爽豪气一扫而光,倒像是被逼嫁的是他;而高长卿侍立在车中,也被那怪异的气氛压得满头大汗,没有了那份从容自持:他姐姐不与他合作,也就罢了,可是姜扬那乞怜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这几天都相当好奇谁是弄箫人么?方才也表现出对高妍十分有意,难道现在是在害羞? 这时,高栾突然大笑三声:“这是……百闻不如一见,都吓傻了么?” 姜扬赶紧自寻台阶:“正是正是!” 高栾与高妍道:“这位军爷可不得了,能听出阿姊箫声中的愁意,大概是军爷也从戎在外的缘故!”随即一副“你不知道吧来来来我讲给你听”的神色,兴高采烈地凑上去对姜扬道,“阿姊思念的人也在南方对楚国用兵呢!” 高妍连忙作出一脸愁容。高长卿则气得面色铁青,简直要晕过去了。姜扬倒毫无所谓,连连劝她宽心:“在南方用兵?阿姊的意中人既然投在大将军麾下,不必太过担心,大将军凡成名以来还不曾败过!”见高妍面露诧异之色,姜扬讪讪,“……我与尊兄弟性情相投,结为义兄弟,我便跟着他叫一声阿姊,还望二位不要见怪。他日阿姊的意中人归来,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必奉厚礼!” 高妍大喜,态度由冷转热,与他热络起来,问些生年家乡的事。姜扬敬她在高家排行最大,斟词酌句地与她谈话,凡事不敢不据实相告,倒像是见了丈母娘的赘婿。高长卿见他们之间气氛古怪,恨高栾口无遮拦坏了好事,中途就要带他下车,放放火气。高栾光看他比寻常更冷漠的神情,就知道哥哥现下雷火万丈,赶紧一吐舌头,先他一步围住姜扬套近乎。他三人其乐融融,高长卿一个都拉不动,下车几乎是跌下来的。 “这两个杀材……”高长卿忍不住破口大骂,又后悔没有告诉家人实情,导致现下这个不清不楚的状况,实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放着国后的位置不做!” 他实在不甘心,将黑伯叫来,如此这般吩咐一二,黑伯惴惴不安:“公子这样……不大好吧?若是事情败露……” “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哪里来的什么败露。”高长卿凛然。 黑伯还是不忍:“若是这药用了,到时候没有成事,可是要出人命的。况且……此处荒山野岭,调配起来难免粗糙,药力一大,小姐恐怕要吃不少苦头。” “女人生来不就是为了吃这种苦头么?”高长卿盯着车里的灯光,嘴角挂起一丝微嘲,“他日高居殿中,享尽荣华,只要今日吃点小苦就能换来,这种包赚不赔的买卖……她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若是我只要与他睡上一遭,从此以后愣事没有,稳如磐石,我也早与他睡了!” 黑伯听闻此言,明白自家公子大概真是气上了头,又劝告几句,高长卿不听,他只好退下去准备。高长卿突然想起来:“过了这么些天,御子柴回来了没有?” 黑伯道还没有:“也不知在哪里耽搁了。” “一个个都是混账东西……”高长卿看什么都不顺眼,正巧一个家奴匆匆经过,冲撞了他,他恨起来就拔剑杀人,结果摸了个空——佩剑都送给姜扬了,真是诸事不顺! 高长卿一脚踢翻跪地求饶的家奴,跟上黑伯,不亲眼看着他将药下到酒里,他不放心。他现下是一个人都不信了。为什么连至亲之人都不能明了他的意?!也不要怪他出此下策! 姜扬在车上与高家姊弟闲聊片刻,却不见了他义弟,心思游走。刚想出口询问,高长卿就捧着酒案上车来,朝着弟弟一通冷喝:“叽叽呱呱都不知道停嘴!” 第7章 高栾看他心情好些了,还是不敢凑上去,瑟缩在姜扬身边,十分安全。姜扬揉了揉他的脑袋:“小弟天真可爱,你不要责怪他。” 高栾得意洋洋,朝他作天真可爱状,高长卿才懒得理睬,将酒案放置在姜扬和高妍中间:“为阿兄阿姊备了些酒水。明日就要上路,既是一家人,就在此喝一杯别酒吧。” 高妍责怪:“你义兄有伤在身,怎么能沾酒……”还没说完,就被姜扬打断,“这杯酒,我是应当喝的,大恩大德,我敬你们三人!” 高长卿将酒爵递给他,肃然起身,为他祝酒。高妍和高栾每人分得一杯果酒,从旁助兴。“那我先干为敬。”姜扬不疑有他,举起酒爵,一饮而尽。高长卿掩着大袖,一边喝酒,一边眼看他喉头一滚,遂诡笑了一声。高妍坐在他身侧,没有察觉,但高栾就站在他对面,看到那电光石火的一笑,不由侧目,偷偷看了眼姜扬放下的酒爵。这时候高妍已经饮毕,扶着额头面露不愉:“这酒劲,有些太大了……” 高长卿温柔道:“阿姊胡说些什么,明明是果酒。”说着拉上高栾,“扬哥,我去为你准备明日的行李。” 姜扬道了句有劳,回头看到高妍想起身,却起不来,笑道:“阿姊玉贵身娇,酒量不好啊。” 高妍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想说话却太过困顿,往酒案上一趴便睡了过去。姜扬一愣,推推她:“阿姊?阿姊?”见她已经睡熟了,苦兮兮地贴着车壁端坐着,想叫人又没有人搭理,只盼望那两人可以早点回来。 高栾被哥哥一拉出车外就发难:“哥哥在酒里放了什么东西?” 高长卿现下怒火渐消,挑着眉毛“哦”了一声:“你又知道了?” 高栾挠头,一脸悲苦:“没办法,聪明过头……说多了都是泪啊。”被高长卿吃了个后扑。小少年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哥哥身边,“哥,我还是不明白,他都认你做了义兄弟,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非得将姐姐嫁予他么?” 高长卿冷笑:“情义千斤,不如胸脯四两,能写进宗谱的才是一家人,明白么?萍水相逢,投缘结义,那都是江湖草莽的把戏,算不得数。今日他觉得你好,明日若是他觉得你不好了呢?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何况是义兄弟!” “若真是觉得你不好,纵是我们姐夫,也没有用场。古往今来,嫁女儿能派上用场的,没见多少啊。”小少年摊着手,很是老成地摇摇头,一副好没办法的模样,把高长卿逗乐了。“姐夫当然也是不作数的。但是,若是外甥,那就有用场了。”高长卿握手成拳。 高栾何等聪明,眼珠子一打转,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能让哥哥说出父死子继这种话的,恐怕身份贵不可言,但是哥哥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么?阿姊为燕公子守身十年,这份情意即使你我不能感同身受,恐怕也不是如哥哥所想,是可以被贰嫁轻易阻断的。哥哥可以解一时燃眉之急,却会为以后埋下祸根,我觉得应该慎重地考虑这件事情。何况阿姊与我们一母同胞,对我来说又如同母亲一样,我实在不忍心看她为情所苦,要永远面对一个并不心仪的男人。” 高长卿道:“情爱是件十分奢侈的事情,若是你我庸庸碌碌永世不得出头,阿姊即使嫁去燕家也是受人排挤的妾媵,到时候恐怕会更加埋怨你我。女人常常会被陪伴在身边的男人吸引,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她现在痛一时,以后便可以清贵一世。这件事就说到这里吧。” 高栾沉默,叹了口气,刚想与他挑明姜扬的身份,东面山路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起初是平地起惊雷,后来轰轰隆隆连绵不绝。高栾跳将起来:“哎呀,不好不好,又坍了!” 高长卿“哦”了一声,尾音上扬:“好啊!” “不好!”高栾攀住他的手,“哥哥!今夜彭蠡没有回营,他带着军士还有家奴在山路上清理路障!他们若是都埋在了底下,我们……我们还有什么人可以倚靠呢!” 高长卿一看,营地里果然空空荡荡,人比锅少,这才想起这码事。但回头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今天一整天都没有下雨,怎么会突然坍圮?”说完瞳仁一缩,拉过高栾推上一匹好马,“你走小路,去山谷里看看,千万不要害怕。此非天灾,恐是人祸,若是遇人盘查,万事只道不知。” “哥哥!”高栾不肯放手,“哥哥姐姐怎么办!” “有我在,不必担心。” “若是人祸,是冲着他来的吧!”高栾大哭,“哥哥不如弃他而走,我们全家可以保全!” 高长卿狠了狠心,挣脱了他,拿起马鞭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只保全,是没有用的……你快走!若是还有旁的出路,说不定能搬来救兵!” 高栾哇哇大哭着,不多时连同那匹马一道消失在夜色中。高长卿转身,将营地里仅有的几个人汇集起来:“今夜都穿起甲胄,不要睡了!” 营地里还留了五个骑兵,此时也觉察到山道上的动静,问高长卿借人:“我们的兄弟都在山脚下,不知道有没有性命之忧,请公子借我们人手,前去救人。” 高长卿冷哼:“你们走了,就放着你们的长官一个人在这里?谁来保护他?” 几名将士不料他竟会拒绝:“公子不是有私兵……” “若是你的兄弟遭遇不测,我的人也大多埋在底下。”高长卿凛然道,“山体坍圮,能救出来的少之又少,诸位是要放着活人不顾,去救那死人呢?彭蠡将军说,军务全系于你们长官一身,你们现在舍本逐末,不怕耽误了大事么?” 将士听到他毫无怜悯的话,群情激奋,其中一个嚎啕大哭着站出来道:“既然如此,我等就在这里与公子辞别!校尉大人虽然受伤,也不至于骑不了马,他与公子不一样,将我等视作兄弟,万万不会见死不救!”说话间,其他几人纷纷应和,扭头就要去篷车里找姜扬。 高长卿一摆手,“诸位且慢。诸位现下无凭无据,就说高某草菅人命,我且问一声:你们怎就知道外出扫清路障的人一定被埋在山石底下?为何不派一探马先去察探一番呢?况且今日天气尚好,一整天都没有下过雨,这山体坍圮来得蹊跷,诸位就不觉得是有人故意为之么?” 那几位军士回过头来,不由得面面相觑:“你什么意思?” 高长卿淡笑:“恐怕就是诸位所担心的那个意思吧……”话音刚落,高长卿只觉背后一道箭气破空,旋身闪避,利箭擦着他的袖边堪堪滚过,噗一声,扎进对面将士的胸口。那人双目圆睁,低头看着那一截长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整个人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头蒙进了潮湿的草地里。剩余死人一瞬间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随后咣当拔剑,“夜袭!夜袭!隐蔽!” 高长卿鬼门关前走了一道,飞身一滚,三支长箭已经跟到。他急忙闪到车后,那箭枝噗噗噗钉进车轮中。箭雨如蝗,几名将士一看势头不对,也紧跟其后。十几人以篷车为屏障,大汗淋漓地蹲在车边,高长卿闭上眼睛,回想了一遍附近地势,吩咐道:“可有善射者?” 有五六人端出腰间角弓。 “快射!”高长卿道。 几个人面面相觑,但因为他方才的镇定周全已然立威,这时不敢多问,正要回身探出车去射,被高长卿一声冷喝吓了回来:“现下箭岚从西面来,已经断了我们的来路,唯有从前路突出,还有生还的希望。你们还管身后做什么!” 几个军人恍然。他们虽然不是将官,但也懂一些战阵之术,一时之间被突袭扰乱阵脚,冷静下来之后,便知道他说得很有道理。 营地在一处缓坡上,东面通向山谷,西面是一片地势高的密林。此时西面箭岚如雨,对方人多势众,不能硬冲,最重要的是扫平前路。晚间起了雾,视线迷糊。高长卿喊断几人:“不要吊射!平射!平射!” “多少远?” 高长卿咬牙:“一百步!一百步试一试!” 三轮弦响,没有动静。 “快带上辎重跑吧!”将士大喜。 “五十步!”高长卿岿然不动。 “公子……” “五十步!再射!”他的气势太过凛冽,神情也寒若冰霜,镇住了雀跃的将士们。他们沉默着又放出一轮箭,这一次,他们居然听到了箭击在盾牌上的声音!之后不过几呼吸间,一整排人影就从雾中显现出来,拿着刀斧盾牌向坡上冲来。 “果然!”高长卿点了个看起来最为健壮的将校,“你同我来!其他人暂且挡一挡!” 说着,与他一同冒着箭羽闪到最后一辆篷车中。地板上散落了些箭枝,不过透过竹围的大抵是强弩之末,稀稀拉拉没有伤到人。但是不知为何,里头却只有高妍一人,被塞在车座下。 高长卿心下一惊,让那人把高妍抱起来:“你带她走!” “扬哥呢?!” “你慌什么!”高长卿斥道,“我去寻!”那人听令,连说几个好字,用肩膀顶起高妍,就跟着他跳下车来。姜扬所在的篷车离营地中央的篝火最远,后头就是一条溪涧。高长卿下车之后便发现地上的脚印,一深一浅,顺着溪涧绕道东面山林中去了,显然是姜扬喊人不至,又没有办法突破箭雨与他们回合,索性兵行险招。高长卿让那人快走,自己在后头一路跟一路擦,身后的喊杀声渐渐远了,但是脚印也很快不见了。 就在这时,极近的地方突然传来了人声,操的是国都方向的口音,高长卿大惊,连忙让那人带着高妍快走,自己故意弄出声音来,往另外一个方向逃去。 身后很快传来了迅疾齐整的脚步声,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军人,高长卿左突右闪,却甩不掉他们,快要进入刺客的射程时,脚下突然一崴,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摔下陡坡。这一摔崴折了他的左腿,陷在堆积数层的腐败落叶中,丝毫不能动弹。上头的人匆匆经过,竟也没有发现他。 高长卿试了试,没有办法爬起来,头疼欲裂,眼前的景物也越来越模糊,没过一会儿,竟然泡在冰冷的溪水里,晕厥了过去。 但是他很快便醒了过来。湿冷的衣物被扒开,原本冰冷的身体被火热的东西熨帖着,回暖过来,让他觉得很舒服。而且干燥的唇齿也被什么湿润了…… 第8章 高长卿睁眼,是一张熟悉的脸。姜扬忘情地压在他身上,英挺的眉眼此时呈现出迷醉的状态,平日里锐利清明的眼睛变得温柔,还透露出一丝坏笑。他大概是在笑吧。高长卿不清楚。因为他看不到他的唇…… 却可以感受到…… 不止是唇……他在咬,他在舔,他还将灵活的舌探入了他的口中,用一种急切到暴躁的动作吮吸着他的舌,攫取着他的津液。干燥的口腔迅速湿润了,在交缠中渗出更多的津水,顺着唇角滑落在颔下……姜扬不满意没有得到回应,双手扒开他早已浸得透湿的亵衣,用粗糙的手抚摸着精致的腰肢与臀线。 找回感官的高长卿直到这时才彻底明白过来,姜扬在做什么……他、他竟然把自己当做姐姐了,下意识抬脚便蹬! 姜扬不设防,居然趔趄一下,高长卿乘机翻身就跑。但是他一动,腿脚处便传来钻心的疼痛,还没跪起身,就虚弱地趴在了溪边落叶上。姜扬短促地笑了一声,伸手将他揽回怀里,急切地在他身上又吻又啃。高长卿恨不能长八只手格开他的嘴,姜扬屡屡被打断,皱起了眉头,将他的双手并在一起,锁起手腕扣进怀里。高长卿嗤了一声:他力气……实在大得惊人! 这下他躲无可躲,被姜扬压在怀里又是一通猛亲,差点没背过气去。姜扬身上发烫,浑身都起了红,也因为那药性,热得早已敞开了亵衣,高长卿被他抚弄得满脸通红,不一会儿也大汗淋漓。 姜扬很满意他这般气喘吁吁的模样,动手将他扒了个精光,面对面放在自己腿上。高长卿一坐下去就瞪圆了眼睛——他居然将亵裤都脱了!此时那直撅撅的下身毫不害臊地裸露在外,顶头怒涨发紫,不停渗出浊液,滴在他腹上。高长卿脸都白了,终于顾不上穿帮不穿帮,狠狠掴了他一巴掌:“你个杀材!雌雄都不分了么!” 姜扬脸一歪,嘴角被扇出血痕,但是转过脸,依旧是那副要笑不笑的模样。在高长卿以为他要发怒的时候,姜扬一手按住他的后脑,又凑上来急躁地吮吻,直将那两片薄削的唇亲得又红又肿。他手上也不闲着,掐住他紧窄的腰肢前后磨蹭,又觉得远远不够,抓过高长卿的手就按在自己火热的情欲上。 高长卿这下出离愤怒!他天生高傲,极少有看在眼里的人,因为姜扬的身份与他修好,希望能成大业,重新找回尊严,却怎也想不到居然会被当做女人使用!当下抓住姜扬那火热的孽根,狠狠掐了一把,又凭空生出一股蛮力抱着姜扬滚倒在地,攥紧拳头揍了他几拳,将他揍得鼻血横流。 这一次姜扬也不客气地还了手,将他揍得簪发繁乱,十分狼狈。高长卿打他不过,跌跌撞撞地往前爬,没走几步就被姜扬扯住脚踝,拉到身下。高长卿看着溪水中自己披头散发的倒影,又看到肩头覆上来的强健身体,一直隐忍的酸楚再也无法克制,不禁伏地大哭。他低哑的哭声却让姜扬来了兴致,抓起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扭过来,狠狠欺上那哭泣颤抖着的唇齿。高长卿因为扭曲的姿势,根本没有办法咬他,只能张着嘴任他予求予取。姜扬肆意妄为了良久,终于餍足,舌头开始下流地模仿着交合的动作,在他口中戳刺。高长卿感觉到后腰上越来越烫的温度,从愤怒转为害怕。他心想这样下去,还不知遭受怎样的屈辱,心急如焚间不远处佩剑的倒影印入眼帘。他的佩剑大概是被姜扬取下来的,随手插在溪边。高长卿绝处逢生,敷衍地咬了他一口,偏过头去,姜扬果真顺势顺着洁白的肩线往下亲吻咬噬。高长卿勉力抽出手来,拼尽力气去够那把佩剑,心想如若真要受此大辱,不如杀了他! 但是不论如何,都离那剑相差一掌之远! 就在高长卿奋力够那剑的时候,姜扬竟痛咬了他一口。他肩膀一阵刺痛,勉力憋着的气尽数泄尽,哀叫一声。姜扬瞧见愤怒又痛苦的神色,颇有兴味地眯起眼睛舔了舔牙尖的血迹。高长卿唾他一口:“下流的畜生!” 姜扬此时心智尽失,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从他身上爬起来,一手按住他的腰,一手往他下面摸去。高长卿虽然对男男之事有所耳闻,也遇上过高国仲这样的货色,但是他自矜身份,听到这龙阳之好都要回家洗耳朵,觉得不雅,哪里会知道里头什么玄机!回头对着姜扬冷笑一声:“怎么样,现在明白了吧?!快收手,饶你不死!” 姜扬垂着眼睛恍若未闻,裸露着匀称的身体,专心而又下流地抚弄着他的下体。他手上散发的高热很快就感染了高长卿,即使再是不堪其辱,下身还是很快有了反应,顶着潮湿的泥土,让他愈发羞耻:这畜生竟是要把自己变成跟他一样的人么!但无奈他的手指粗糙有力,富有技巧,捋动着他很久没有抒发的欲望,即使心中再是不愿,不久之后还是腰间一颤,欲望顶端吐出一连串白露,黏着在湿润的草尖。 高长卿随即瘫软地趴在地上,羞耻得满面通红。他家中十二岁就为他准备了许多发泄欲望的仆妇,可以说是女人裙子底下滚大的,后来家道中落,在这上头少不了将就,但也因为巨大的落差,从此对性事充满了厌恶——平林郡中的女人没有一个可看,粗鄙极了,摸上去还不知为何总觉得十分油腻,他因此每次连衣服都不愿意脱,完事就走,连看一眼都觉得多余,因此累积很多。 姜扬方才不顾他意愿的粗鲁手势,还有那双粗糙却干燥的手,却带给他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不止与平林郡中的那些噩梦不一样,也与他梦中国都的声色犬马不一样。那是强横,是支配,是不容他说不,让他心下觉得卑屈!即使再舒服,也让他生出恨意! 姜扬双手撑在他肩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里只有烧红了的欲望。月亮上来了,夜晚风凉,但是他赤裸又矫健的身体上挂满了细汗,喘息着的热气扑面而来,让高长卿也感觉不到凉意。 高长卿一手拦住他欲低头亲吻的嘴,阴冷道:“你是不记得我是谁了么?” 姜扬不答,低头吻住他纤细洁白的指尖,然后伸出鲜红的舌尖,顺着指缝往下舔去,将他的整只手舔得湿漉漉的。他顺着手臂、胸口、腹下一路啃咬。高长卿刚射过一次,腹下的毛从都沾着精水,姜扬却兴奋地凑了上去,一口衔住他无精打采的欲望,吞进喉间。高长卿战栗了一下,粗暴地抓住他的长发,姜扬吞吐着重新抬头的欲望,挑着眼睛滑过敏感的环沟,高长卿闭上眼睛,呼吸蓦然一滞,从鼻尖漏出一丝绵软的呻吟。 姜扬一愣,突然双手扣住他的腰肢,向下按去。高长卿措手不及,勉强撑住地面,很是恼怒,“又做什么?” 姜扬将身体挤进他两腿之间,大手抱住他下身那一团血肉,混着津水和经验下流地揉弄着。高长卿被快感闪软了腰肢,不自觉放松下戒备的身体,撑着地面张开双腿。姜扬见他做出了迎合的姿态,低头从黏腻的顶端开始舔,将欲望舔得笔直,然后又将双丸吸进口中,用舌头拨弄、用齿列撕扯单薄的皮肤,高长卿喉结一滚,竟是无意识地地享受起这种悖论的欢爱。 姜扬在那他私处来回舔弄了几次,突然抓起他的双腿抬高,高长卿手弯一软摔在地上。姜扬更是变本加厉,将他的腿折在胸前。高长卿对这个姿势很不满意,这样他整个下体都暴露在那个男人的眼前,无法动弹,让他感到卑下。他大力地挣扎,姜扬却抓着他的腿根不放,细嫩的肌肤立刻被掐成了红红白白一片,姜扬看在眼里,越发兴奋,高长卿在自己的两腿之间看到他高高翘起的硕大性器,就突然升起一股恐惧,被快感冲昏了的头脑像是被当头一蓬冷水浇醒:不好!我怎么会想跟他胡闹!左右一望又要去捉剑。可是这一番胡搞,早已把他拖得离剑更远,高长卿又气又慌,挣脱不开,两条腿在半空中胡乱踢他,正中脸心。 姜扬平日里脾气温和,此时脸色却变得十分可怕,一个大力抓着他的腿往下压。高长卿腰臀离地,身上又覆上了他的重量,直冒冷汗。他这一动,两人的性器就死死贴在了一起,高长卿被那热物激得腰间一颤,方才被吓软了的东西也颤颤巍巍重新精神起来。姜扬就着两人贴身的姿势磨蹭了两下,脸上露出迷醉的表情。高长卿感觉到那滚烫的硅头碾压着自己的阳物,先是顶着他的环沟,然后顺着柱体往下,碾磨他柔软光滑的卵袋,最后划过会阴,停留在他的后庭上。他头脑中电光石火地一闪,大力挣扎:“杀才!你……”姜扬哪里听他,手上抠弄几下,扶着自己的欲望就往他身体中冲撞进去。 第9章 高长卿怎么都想不到竟然是用那处寻欢作乐,当场就疼得要晕厥过去,双手在姜扬脖子上抓住几条血痕:“拿出来!拿出来!”姜扬恍若未闻,低下身要吻他,底下也不管不顾地往里硬挤,高长卿活活要被他痛死了,狠狠咬了他一口。姜扬痛叫了一声,从他两腿间伸手,掐着他的下颔按住他的嘴,使得他所有的呼痛都无法溢出。高长卿满满的痛楚无处发泄,只觉得这具身体就要被撑开、被毁灭了! 血迹滋润了后庭,顺着洁白的腿根往下流,滴在他的胸前,姜扬不一会儿就将可以顺利地将整个硬物埋进柔软鲜嫩的身体里。他呼出一口长气,不顾身下人惊恐的眼神,仰起头肆意抽插碾磨,忍耐良久的欲望被紧致温暖的小穴抚慰着,摩擦着,升腾起身体几近无法承受的快感。姜扬几乎即刻就泄了出来。高长卿只觉得肠内爆开一股滚烫的浓精,尽数浇在身体深处,黏腻难耐,他又冷又热,又慌张又恶心,一辈子都没有尝过这种滋味,眼里淌下两股清泪。 姜扬仰头长长地呻吟,尾音发飘,快活得几乎要死去,就着相连的姿势将他抱起来。高长卿此时面无人色,身体也冷得像一块冰,僵硬得连动一下都困难,要不是他满脸都是眼泪,简直就像个死人。姜扬却对他的顺从很满意,凑过去与他亲吻了一会儿,高长卿闭着眼睛,除了整个人在他怀里害怕得颤抖发抖,一点别的反应都没有。姜扬不一会儿便腻了。他将大手按在平坦细腻的胸前亵玩了一会儿,又拉又扯。高长卿忍受着这样的亵玩,眼皮直跳:他体内含着的欲望,竟又渐渐涨大…… 姜扬将他放在腿上,由上到下狠狠折磨了一次,因为进得太深,高长卿差点吐出来,肚子里的脏器都像是被胡乱搅了一遍。但偏生姜扬泄过一次,不肯轻易再泄,握着他柔软纤细的腰肢不断猛干,高长卿不等他泄精便晕厥了过去。后来几次醒转,都是两人在用不同的姿势交苟,高长卿心底一片透凉,麻木地想着:这样……还不如去死,也就在迷糊中失却了任何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人突然剧烈地一震,高长卿被惊醒,睁眼就看到姜扬往他扑来,吓得尖叫。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动。高长卿睁眼,迎着月色竟然看到了他阿姊。高妍披头散发,举着一根粗如儿臂的木棍,面无人色地看着他。早先她为那名壮汉所救,后来壮汉为她而死,她一人在林中藏躲,听到人声摸到谷底,竟然眼见到这种事情!在她回神以前,就恨得一棒子打晕了姜扬。 高长卿迷迷瞪瞪的头脑开始清醒。他感到痛,感到冷,感到黏腻的不适,身边就是溪流,他无力地伸手,掬了一捧冰冷的溪水洒在脸上。高妍丢下木棒,转身就跑。高长卿推开覆在身上的姜扬,身体相连的地方噗地一声分开。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站也站不了,坐也坐不了,只能以屈辱的姿势,默默撑着地,感觉男人的精水顺着双腿往下流。高长卿一时之间什么都想不到,头脑里白茫茫的一片。 “你还要在这里呆多久?”高妍哭着跑回来,想把他搀起,但是高长卿疼得根本站不住。他浑身发软,好像失了魂魄一样。高妍擦了擦眼泪,回身将他的佩剑捡回来,塞到他手里,可是高长卿没有力气握住了。 高妍在他身边大哭:“你看,我们居然引狼入室了!” 高长卿道:“你不要哭了。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他的声音很虚弱却平静无波。 高妍摇摇头,望着他手上的剑。 “会死一个的。”高长卿平静地看着她,“我们俩会死一个的。” 高妍伏地大哭:“想想我们吧!我只是一个寻常的妇人,你弟弟还没有成年!你若是走了,我们怎么办呢?你是家中唯一的男人了!” “不用担心,不会是我。”高长卿将剑搁在腿上。明月高悬,这柄装饰用的佩剑在那一点月光下耀耀生光。 高妍依旧恸哭:“你如果没有力气,就由我来帮你做吧!我虽然只是个女人,但也并非没有这样的勇气啊!你可以不顾后果杀死银辱我的人,我又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高长卿看着那剑。剑身上印出他的脸。苍白,无力,无精打采,眼睛哭得通红,里头布满血丝,满脸都是妇人的哀戚。“不,那不是我,”他想,“这个软弱的人不是我。”他抬手将饰剑丢进了溪水里。饰剑沉在了圆滑的卵石之间。清凉的流水刷刷地冲刷着。 “不是现在。”高长卿够过木棒,倚着它踉跄地站起来。高妍默默不语,捡起一旁的亵衣将他裹上。两姊弟都像被打断了腿,一瘸一拐地朝远处走去。“我还有许多心愿未了。我不能杀他。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新册立的太子。再赶七天的行程,回到国都,他就是我们的君侯,容国至高无上的主人。” 高妍眼里滚下一串止不住的泪水:“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在我眼里就是禽兽!禽兽就该杀!” “不是现在……不是现在。等我们坐稳了再杀他不迟。”高长卿喃喃,突然扶着树干转过头,“阿姊,你现在躺到他身边去。” 高妍一愣:“什么?” “我让你剥光衣服,躺倒他身边去。”高长卿平静道,“他不知道是我。他只是发了兽性。” 高妍何等聪慧,一下便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那双被泪水洗亮了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惧的神情:“是你做的!原来都是你做的!你是为我准备的!” 高长卿闭上了眼睛,因为高妍高高举起了手。他冷笑,“打吧。打死我,你们就开心了。你依然做你的贞洁烈妇,他依旧做他的好国君,只有我,只有我是个恶人!但我偏偏不死!” 高妍终究打不下去,“醒醒吧!老天爷都不想帮你,所以才让你自作自受!我听说聪明的人遇见这种事情,就会知难而退,难道你还要执迷不悟,自取其辱么?靠欺骗得来的权位,这难道不是违背天意的么?不义而富且贵,于我们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又哭又笑,脸因为那样的恶意而扭曲:“有什么不好么!你只不过是去他身边躺一躺,你就是未来的国后!有什么不好么!你要这么怨我!” “我在你眼里,只是个可用的娼妓?!我是你姐姐!” 高长卿哈哈大笑,伸手揪住了她的长发,凑到她耳边低声蛊惑:“你错了……你是什么,全看你站在什么男人身边!只有他败了,你才是娼妓!他一旦功成,你就是母仪天下!” 高妍嗤之以鼻。她不明白她从小一起长大、相依为命的亲弟弟。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条毒蛇。他也那样看着她,好像她是个一无是处的蠢材。 他们对视了很久。 高长卿的眼圈越来越红,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他扶着树干狼狈地蹲下,裹紧身上的长袍。“老天爷的确不站在我这一边。我身为公卿之后,却连自己的节操,都保不住……(删除)古人说,节操,是一旦掉在地上就很难捡起来的东西啊!从此以后,我高长卿!就是一个没有节糙了的男人了啊!我要为此赋诗一首。(删除)” 高妍的心紧跟着抽痛起来。“不是他的错……”她想,“都是那个畜生,是那个畜生不好!非得杀了不可……非得杀了不可!” 高长卿拉着她的裙裾,泪眼茫茫地仰望着她:“阿姊……切肤之痛,弟弟已经帮你承下了,你只是去他身边躺一躺……都不肯么?我们杀了他,一点意思都没有啊……”高长卿把头埋进膝中,低弱地啜泣,“我这样男遭女银,就真的一点、一点活着的意思都没有了……” 高妍看着天上的白月,觉得今天特别的冷。 她从小养大的孩子,在她脚下越哭越难过,越哭越无声,最后彻底像是死去了一样。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怪笑几声,拿头往一旁的槐树上撞去。高妍回过神来,他已经重重撞了三下!高妍赶紧抱住他的腰把他拖回来,他气息奄奄。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她吓疯了,弟弟头上都是血,她不停地去抹,但是总也抹不干净,她嘶哑地抱着弟弟尖叫起来。这个女人在十年之后又重新回到儿时的那场梦魇里。上一次她怀里的人是她的父亲。“我答应你……”高妍嘶哑道,她知道这不是他的玩笑,他真的会去死。 就像父亲一样。如果他们打定主意死是最好的选择,就不再回头。 乌云遮挡了明月,天色更暗,风也似乎更紧。高妍的身体变得像冰一样冷,因为她弟弟扯开了她的裙裾。她从小养大的孩子在亲吻她的身体,虽然无力,却留下了粗暴的印记。 “去吧。”高长卿将她的脸抬起来,仔细端详着,“去吧。”他说。“阿姊这样的好女人,没有男人会不喜欢的。” 等高妍赤身裸体回到溪边的时候,回头看,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第10章 话说当时高栾被哥哥一屁股抽在马上,就往东面驰去,驰到山路上,只见一滩滑落的巨石,里头夹杂着滚木,果然是人力所为。他急忙弃马步行,眼看附近无人,便凑近那块巨石敲敲打打,没有回应。他吓得扯高了嗓子喊着彭蠡的名字,过了一会儿竟迷迷糊糊听到了对面的应声。 “你们还好么!”高栾抓着石头,把耳朵凑上去,“伤到人了没有!” 彭蠡的声音因为距离而显得十分模糊:“大幸大幸!躲得及时,只有三五人受了轻伤!这石头是有人从上头推下来的,怕是有歹心,小公子务必要保护扬哥啊!” 高栾急得抓抓头发,自言自语道:“这下完了,这下完了,人都挡在巨石对面,营地里就那么区区十余人,保不保得住哪里是我一个人说的算的!”他又对彭蠡喊,“你们过得来么!” 彭蠡道已经在清路了,但这么大块石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疏通。高栾急得团团转,心想,等你们过来,我哥哥的尸体都凉了,“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么……”小少年愁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从怀间摸出几根耄草,随便往地上一丢,他仔细端详一番,嗯了一声,“看起来也没有这么糟糕嘛……”吩咐大石对面的彭蠡继续挖,自己跳上马,又去别的地方寻找出路。这山谷两侧都是峭壁悬崖,山高路远,只有谷底一条大道,彭蠡找了这几日都没有寻到捷径,更不要说他。高栾驰骋片刻想想还是不对,往营地驰去。 走到近前,却看到一群陌生的黑衣人呆在篝火旁,显然不是自己人。他心下大叫一声不好,翻身下马伏在草地里。 可是他动静太大,已经惊动了其中一人,那人拿着环首刀往他藏身处走来。高栾浑身都是冷汗,朝那马使了个眼色,马却弯下腰来嚼他的头发。高栾心下大骂“他奶奶的”,捡了颗石子随手一弹,打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撒蹄狂奔。那黑衣人吃了一惊,按着刀退回去:“还有人!” 他们大约有二十余人,全都是黑布蒙面,身着劲装,惊动之下围成半圆的阵型,手中端着角弓,箭尖朝外头警戒着,显然都是练家子。高栾只当自己死了,趴在草地上一动不动,。 那批人戒备了半晌不见了动静,继续在营地里四处乱搜,将篷车里的东西统统拆了出来:“没有人啊!” “刚才不该全都杀了的!好歹留活口嘛!” “说这个鸟用!还不快去找!公子的意思是不许留一个活口,统统原地处死!……等等!什么声音!” “有人逃了!快追!” 说完,他们都转身朝西面密林追去。 高栾汗如雨下:他哥哥素来身体单薄,每日坐在案前也不走动,不知道现在跑不跑得及?还有那个瘸了脚的神秘军爷……怎么想怎么不好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高亢的马嘶。那显然不是他放走的那匹马。马蹄沉雄,几乎惊醒了沉睡的土地。高栾赶紧抱头,耳边的马蹄声、车轮声已经如鼓点一般炸开,先后经过他的身旁。等车队过去,高栾蒙了一鼻子灰。 车队飞快地逼近了营地,车兵同时举起长戟弯弓,蒙面的黑衣人立刻依靠着篷车结阵。两边一阵好斗,难舍难分。高栾为这奇异扭转的阵势惊讶: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是救兵? 战斗简短却异常激烈。营地处有一条小溪,正流经高栾身边,他居然在水中看到了血色。 不久,对面尘埃落尽,新到的车队装备精良,人多势众,黑衣人抵挡不住,纷纷退入林中。后一伙人也弃马追逐,看样子是要赶尽杀绝,一时间营地里只剩下趴着的几个死人,还有那团熊熊跳动的篝火。高栾大着胆子摸了进去,在尸体中央蹦蹦跳跳,偶尔用脚尖拨一拨,发现不是他家的家臣,就是西府军的将士,大约有六七人,其余的则都是那伙黑衣人了,没有他哥哥姐姐以及那个神秘的校尉。他这才吐了吐舌头,松了口气。 “谁?!举起手来!”背后突然响起一声暴喝。高栾在这种情形下忍不住哈哈大笑,因为那个人声音嘶哑难听,一用力居然喊破了音。 “不许笑!”那人又喊。高栾赶紧举起手转过身,正迎上一个约莫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人。他个子比高栾只高了那么一丁点儿,带着一个明显对他来说太大了的头盔,气势汹汹地蹬着一双大眼睛,倒还真有点虎虎生威的架势,高栾素来吃软怕硬,讷讷地收敛了嬉皮笑脸。那少年武士上前一步:“蹲下!”结果他这一动,那头盔就滑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高栾这下再忍不住,抱着肚子笑得发癫,在地上滚来滚去。少年武士涨红了脸,看他也是个顽劣的孩子,没有什么好怕的,索性气鼓鼓地坐在篷车的车轮上:“你是谁啊!” “你别笑了好不好!” “有那么可笑么!” “你长大的时候没有变过声么!” “喂!” 高栾摆摆手站起来:“你又是谁啊!带着手下冲撞了我家的车队,还有理了!” 少年武士吃了一惊,把头盔摘下来捧在手里:“竟然是你家的车队么!你……你跟那些黑衣人可是一伙的么!” “你傻啊你!没看到他们杀得这满地死人么?”高栾翻着白眼,少年武士讷讷地“哦”了一声,想起大事,连忙问他,“你可见过一队骑兵,约莫五六十人,一径往国都方向去了!” 高栾老神在在往篷车上一坐:“你找他们做什么呀?” 少年挺了挺胸:“此事甚大!你快快据实讲来!” 高栾哼了一声,“我又怎么知道你是好人是歹人!你莫不是像黑衣人一般,要杀他们不成?” 少年赶紧耸起一边肩膀,骄傲地亮了亮自己肩头的金豹豸。高栾厚颜无耻:“啊,什么!我是个山里人,不懂不懂!” 少年被他气得脸红脖子粗。他年纪虽小,在虎卫中军衔可不低,现在被委以重托,迎立太子,谁想在高栾这受了侮辱,当下摔了头盔站起来道:“我叫燕白鹿!是将血燕氏之后!现在受燕家家主的委托,前来迎立太子殿下!你快说,见过太子一行没有?”说着从怀里掏出诏书来,高栾抢过,匆匆扫了一遍,“太子?” 少年不满:“你怎么这样啊,我都还没念呐,你好歹让我念一下嘛,我第一次拿国君的诏书诶……” 高栾嗤他一声:“你字认全了没?” 少年无奈地拨弄了下头盔,缩到了一边。 高栾又仔仔细细念了一遍,心下猛跳,这几日兄长的怪异行为都有了解释。他原本就隐约猜测着,现下被证实,却还是有点措手不及。未来的国君就在他眼皮底子下……兄长是怎么计算到的?他卷着国本诏书一拍自己的脑袋:糟糕!原本差点做了国君的小舅子呐!他赶紧吐吐舌头,怪不得哥哥气得脸都发青了! 燕白鹿跟在他身边,喂喂喊他回神,高栾唬道:“吵什么!慢吞吞拖到现在才到,还敢诈唬我!不怕太子治你个办事不利啊!” 燕白鹿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竟是说不出话来。他从来就离群索居,一心沉浸武学,要不是几位公子都在国府里打了起来,他还愣事不知道呐。等他还没消化完国君驾崩的消息,族叔就将他招去,将家中私兵尽数交予他,让他秘密外出迎立太子,燕白鹿实在不明白这事怎么就落在了他头上!他出门的时候,他老母还以为他说谎,把他绑起来揍了一顿!然后路上遭遇各种阻拦,迁延缓慢,好不容易赶到这里,山谷大道又被大雨冲垮了,他不得不带着底下的人翻山绕行,一段短短的路在山里摸了三天,说出去都笑死人了。 “喂喂!”高栾猛敲他的脑袋,“看你笨手笨脚的,别是个傻子吧!” 燕白鹿歪着脖子白他一眼:“你才傻!” 高栾哈哈大笑,然后突然换上一副狞利的神色:“好!那我告诉你!太子殿下的确就在我家车队中!但是方才,随行的西府军被人用计挡在山谷那一面,黑衣人乘夜袭营,太子下落不明,你好自为之!” 燕白鹿一惊,捉着剑跳起来就要跑进林子里,被高栾眼疾手快勒住了皮带:“哟!现在知道急了!” “黑衣人大概是哪位公子的手下——国都的公子们都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呢!” 高栾冷喝一声:“你慌个什么!” 小少年立马收束住腿脚,愤愤地鼓起腮帮子:“没慌!你说谁慌了!” 高栾抬手把他的腮帮子戳扁:“现在你们长途跋涉又大战一场,身体劳累,最重要的是将所有人分作三队,一队去山谷帮西府军清道,一队去林中找人,另一队在原地休息,三队轮流,这样我们才有生力军!他们找不到,你找得到么!就你那身量,放哨都要垫块砖!何况你身为主帅,按照周礼,一旦开战都应该呆在行辕里安坐,你跑来跑去搞个屁啊!太子身边有我哥在,既然没有寻见他们的尸身,就不会有大事。我哥哥,那是很厉害的人物呐,你们加起来还不如他一个顶事!” 燕白鹿威严地嗯了一声:“你说的,我也早就想到了!我就是考考你而已!”高栾随手一顶他的下巴,立刻让他咬到了舌头,痛得呜呜直叫。随后他自召回人马,按照高峦说的布置不提。他年纪又太小,这时候困得直打瞌睡,反正高栾也给了他个台阶,就自顾自道:“我相信扬哥。他很厉害的,总是逢凶化吉。”说完,将头盔一扣,疲倦地倚着篷车睡去了。头盔的边缘给他清秀的眉骨镀上了一层阴影。高栾打量着他尚显幼嫩青稚、却已有些成年男子轮廓的脸,心下盘算着,好啊,长得倒是蛮端正的嘛,哈,哈,哈。 燕白鹿觉得没睡一会儿就被高栾踢醒了。他愤怒地扯住他的脚踝,把他拉倒在地,结果被提溜着耳朵拖起来:“天都亮啦!”燕白鹿掏掏耳朵,睡眼惺忪摇摇晃晃地掬了捧溪水洗脸。高栾“咦”了一声,蹲下身用胳膊肘捅捅他,“你眼睛这么大,就没发觉对面有个死人么?” 燕白鹿顺着高栾的眼光望去,一个黑衣人歪倒在溪水旁,喉间好大一条刀口,粘滞的血淌在溪水里,飘起红絮。燕白鹿很淡定地收回眼,然后哇一口,吐了高栾一身,吐完神清气爽拔腿就跑,高栾哇哇大叫地跟在背后追着他打。 燕白鹿跳上马哼了一声:“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我才不是怯战!要不是你脏成这样,我一定奉陪!”高栾气得跳马便追,燕白鹿眼看逃不过,把马鞭一举:“嘘!他们回来了!” 高栾扯过鞍边的鞭子劈头盖脸一顿好抽:“嘘你娘!” “真动手啊!”燕白鹿任他打了几下出气,看他上瘾了,懒洋洋地把鞭子一卷,将他整个人从马背上提起来,“够了没有!疯婆子!” 高栾吐他一脸唾沫:“我是爷们!” “疯爷们!”燕白鹿将他放在身前,两人打马一圈,从林中回来的人个个垂头丧气,几个军士都一脸无奈地摇头。燕白鹿眉头紧皱,“不行,我们还是亲自去找找。”进入林中之后,两人一路拌嘴,走到日头偏西,人倒是没寻到,竟迷失在密林中。高栾埋怨:“你怎么能那么无用!”一屁股往地上一坐,看着渐黑的天色,“完了完了,今晚要在林子里宿夜了。你有带吃的么?” “干粮和水都吃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不都是你吃的么!”燕白鹿把发脾气的高栾踢起来,“想早点出去就忍忍!” 高栾伸手把他的头盔一拍,滑下来盖住了整张脸。燕白鹿拨上去叹了口气:“你怎么娇贵又泼辣,跟个小姑娘似的。” “那是啊,”高栾突然朝他暧昧地笑起来,“要不怎么勾引你同我欢好呢。” “啊?”燕白鹿拖着长长的声调,眨了眨眼睛,听不太懂的样子,最后很无奈地好心提醒他道,“那你真应该学学我。我们燕氏,全都是铁铮铮的好汉子呐!”有气无力地说完,拍拍胸膛倒头就睡。 第11章 再说那高长卿离开姜扬二人,独自走了一段路,就昏倒在树边,这样过了一整天,直到太阳下山,才被过路的御子柴拣到。御子柴悠悠闲闲骑着一头毛驴,赶着猪啊羊啊,一路哼着乡间俚曲,慢吞吞抄着悬崖底下的近路,看到个细皮嫩肉的,心下大喜。结果救回来一看,吓了一跳,把高长卿抱到驴上胡乱拍了两巴掌:“鸟!醒醒!醒醒!肉来了!肉来了!” 高长卿发着高烧,胡乱嘟囔了几句,不省人事。御子柴走上大道,刚好遇上彭蠡等人,后者正急着找他们呢。原来彭蠡一行终于将道路清通,赶来营地与燕家私兵回合。现下见到御子柴带着高长卿回来,都欢欣鼓舞——既然有人活下来,他们找太子也多了份希望! “你家公子这是遭了歹人了!”彭蠡一捶树干,“都怪我!我太不小心!竟然让他们有机可乘!待寻到扬哥,我们立刻就走!” 这彭蠡人事不懂,御子柴却知道,他一看高长卿那个狼狈摸样,就知道他遭了什么事情,此时将他的长袍亵衣裹紧,抱上了车,随即与大难不死的黑伯一道又是杀猪又是宰羊,好好将将士们喂饱。原本五六十个人还好说,现下又挤进来两三百人的燕家私兵,足足二十多辆兵车散漫在山坡上,倒的确像支有模有样的军队,只是不知道御子柴跑一趟,够不够把他们喂饱。 当天晚上,不等他们换岗,姜扬与高妍自己便回来了,男人一瘸一拐,女人一路擦着眼泪,两人的神情都十分尴尬。黑伯叹了口气,被彭蠡叫去给姜扬看腿伤,御子柴却看了眼高长卿的篷车,闷声坏笑起来。 高妍素来不喜欢他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模样,此时冷声问他长卿回来了没有。御子柴笑得更厉害了,意有所指道:“他可是好着哩!” 高妍瞪他一眼,刚要上车,突然又想起来:“那幺儿呢?” 御子柴耸耸肩。 高妍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在营地里一通告问,从彭蠡处得知他逃走之后又回营来,吓得面无人色。后来还是燕家人告慰她道,高栾与燕白鹿一道进林子里找人去了,大约是迷了路,那燕白鹿是燕家后人,必然会保高栾周全,高妍这才勉强安心:“那可否再派些将士前去寻那两人?” 燕家人也不敢怠慢,当下派出探马斥候搜了一夜,没有结果。第二天,彭蠡坚决启程:“这位少姑,你也知道事干重大……”说着看了眼燕家的军队。燕家将门之血,素来守卫国都,不到特殊时刻极少外派。彭蠡递给她一个为难的眼神,“我等已耽搁太久,不得不走啊!” 高栾大哭:“我一个弟弟至今昏迷未醒,另外一个愈加年幼,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么能安心离开呢?如若军爷执意要走,还请留下清水和食粮吧,我们一家人不愿分开,就在这里等幺儿的消息!” 彭蠡十分为难。这时候,车里突然传来男人沙哑的声音:“留下一半人马,在这里寻找高家二公子和小鹿。” “扬哥!” 姜扬撩开车帘,低声道:“长卿高烧不醒,这荒郊野岭没有大夫,得不到好的救治,我是一定要将他带走的。你……你也最好随我们一道延医去,看看身上有什么伤。”姜扬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说到此处十分羞耻,涨红了脸,但还是坚持劝慰她,“长卿醒来一定希望你在他身旁,是不是?你不是一个人的长姊,长卿需要你的照顾,有这么多人守在这里,幺儿没有事的。” 高妍含泪,终于退到一边,撩着裙摆走进长卿车里。姜扬的视线跟着她,直到那道车帘放下,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挥挥手,“走吧!”底下将士按照西府军、燕家私兵编队成列,护卫在车队两旁,黑马玄甲,白马银盔,在新雨后的天空下往国中进发。 姜扬的篷车此时被护卫在最中央。他往前方望去,只看得到高长卿所在的篷车,却见不到他想见的那个人,心乱如麻。从昨晚到今早的事情,对他来说简直像一场大梦。他只记得肉体上的极致欢愉,却完全没有记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不明白,一向内明的自己怎么会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何况在这种时候,他、他怎么可能会如此糊涂?!实在是十分蹊跷。 但虽然满腹疑问,姜扬却不敢有任何怨言,也不敢做任何辩解——不论他怀着怎样的初心,事情做了就是做了。高妍的神色已经告诉了他一切。她显然对自己十分厌恶,畏之如虎,高妍是长卿的姐姐……如果长卿知道他对高妍所做的事,会如何看待他?!姜扬不敢去想了。 急行军一日,姜扬托彭蠡去前头询问高长卿的伤势,彭蠡回来只是摇头。姜扬沉默了一会儿:“附近有什么城池?” 彭蠡一愣,遂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扬哥,万万不可!现在这个时候暴露行踪,前功尽弃!” “已经暴露了!” 姜扬心里烦躁,口气也变得不善,毫无耐性地截断他的话头,“你以为黑衣人自哪里来?恐怕早就有细作潜伏在我们身边!我看长卿脸色苍白,恐怕本来身体就不大好,如果这个时候得不到妥善的医治,我如何过意得去?” “扬哥!大事要紧!”彭蠡苦劝,“我……我也十分敬重高公子的为人!不枉杀无辜,不恃强凌弱,慷慨肯为人死,毁家纾难,而唯恐人知!当日……他怕扬哥你的伤口感染,还帮你吮出了坏血,还特意嘱托我不要告诉你!这样的人疾病缠身,也是我不愿意见到的!” “竟有这样的事!”姜扬震惊。 “只是扬哥现在身负重托,前途未卜,实在不能为了高公子耽误行程……” “够了!”姜扬突然抽剑断案,彭蠡赶忙跪下,“扬哥!”姜扬自知失态,粗喘了几口气,“这样的义士为我而受伤,我怎么能以大业为借口,弃他不顾!他今夜再不醒,我们就找一处城池,为他延医!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彭蠡走出篷车的时候,盔甲里头的军衣都湿透了。跟从姜扬多年,他从来都温和待人,心胸大度,还从不曾看到他发这样大的火!他拔剑的刹那,彭蠡分明感觉到了杀气!扬哥竟是那样地信任高公子么?竟是要为他对兄弟拔刀相向!彭蠡不禁有些心寒。但是那高公子又的确是个讲义气的真君子,彭蠡虽然嫉妒他,却也钦佩他!只希望他日后能辅佐扬哥,不要辜负了姜扬对他的情谊! 当夜子时,姜扬被营地里的喧闹声惊醒,一瘸一拐地下了车,发现前头的篷车里亮起了灯。他隐隐约约似乎听到高长卿的声音,心下大喜,快步上前想看看他是否安好,却又停下了脚步,面有愧色:自己做下这种猪狗不如的事,当有何面目见他?他想到灯下,高长卿低头时婉顺真挚的眼神,心中一痛——自己难道要亲口告诉他: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侮辱了你的姐姐? 他看到车窗里印出高妍哭泣的身影,更是痛不欲生:她现下肯定是在与家中唯一的男人哭诉吧?长卿他……已经知道了他犯下的过错吧? 姜扬闭上了眼睛,招来彭蠡,“你……你代我去问候一下。” 彭蠡奇怪,“既然扬哥如此担心高公子,为什么不亲自去呢?”他脸色一变,伸手搀住他,“莫非是腿伤又复发了么?” 姜扬摇摇头,面色凄楚,用眼神示意他快去。彭蠡不知隐情,愈发糊涂,便找黑伯问候了一声。姜扬远远地看到黑伯入到篷车内,不一会儿,高妍便下车来,毫不掩饰眼里的戒备与厌恶:“长卿刚醒,烧得糊里糊涂,身体还虚弱得很!他为了你吃这样的苦头,又要遭受家人被辱的屈辱,你还想去气他么!你未免太自私了!” 彭蠡站在一边,听罢大怒,把斩马刀推出一寸:“不得无礼!你可知他是谁?”姜扬见他口无遮拦,赶紧按下他的刀。高妍讽笑,“他便是周天子,犯下这样的过错,也不可饶恕!” “好了,都不要斗嘴,有话好好说!都是我的不是,你们二位不必再为我争执了。”姜扬低喝一声,将彭蠡遣退。他扶着车厢上前几步,高妍畏惧他,不自觉往后一退,随即流露出屈辱的神情,偏过头去。她无法忘记这个人是怎样折磨弟弟的!让他高傲的弟弟甚至有了去死的念头!方才她为他擦拭身体,只要一想起全身上下那不堪入目的欢爱痕迹,就忍不住泪如雨下。 姜扬单独面对她,也需要很大的勇气,更何况高妍哭得梨花带雨,让他十分烦躁。姜扬本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此时在半空中一顿,低声道,“少姑,在下昨夜孟浪,冒犯了少姑,但我并非少姑所想的无耻之徒……唉,我现在说这些,你也不会信我了。现在所幸长卿没有因为我的缘故……唉,人醒了就好,人醒了就好。再等几日,我会亲自向他负荆请罪,给你们一个交代,少姑现下且委屈几天,少姑以为如何?” 高妍以袖拭泪:“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切听凭足下的意思吧。只是我弟弟心性高洁,恪守祖宗立下的门风,如今你对他的族人犯下这样的罪孽,他恐怕不会轻易饶恕你的!” 姜扬最怕的就是这个,一想起高长卿日后将以如何鄙薄的眼神看待自己,就心痛得几乎站立不稳。但是他难以压抑心中的渴慕,眼见高妍转身离去,不由得伸手唤道:“少姑!”高妍冷淡地问他还有什么事么。 “我担心高公子的伤势,能不能等他睡着后,让我……让我看他一眼。” 第12章 高妍浑身一颤,戒备地端详着他,见他眼中竟是热烈的的痛苦与歉疚,一时之间竟然僵在原地,难以开口。按理来说,因为那药药性极大,会让人神智失常,昨夜的事情姜扬当是一点都不记得,否则也不会以为他逼迫自己做过鱼水之欢。但是从他醒来到现在,他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无不以弟弟为最优先的考量……高妍身为女子,心思要比男人细腻许多。她联想起平林郡中那些冲着弟弟来的疯言疯语,一时间汗毛倒数。这人不会本来就对弟弟……有那龌龊的意思吧?! “你还是别来了!”高妍近乎失控的尖叫,“你还想惹他生气么!他听说、只是听说……就吐血不止!他从小体弱多病,你、你现在还不避嫌,是想气死他么?!” 她自知引起身旁的人纷纷侧目,说完便拂袖离去。姜扬跟了几步,无力地垂下手,长叹一声。此后几日,他都特意让彭蠡放慢行军的速度,尽量拣宽阔平坦的大路行走,就希望能让篷车里的长卿能够睡得舒服一点。彭蠡一天要被他差去问候十多次,实在不堪其烦,也一改素来的恭敬,与他谈到此事就很不耐烦:“扬哥,你腿都差不多好啦,既然这么担心,你就自己去嘛!他既然如你所言,是个胸襟宽阔、很有抱负的人,你又何必畏首畏尾!男人之间,一旦打开心胸,倾诉衷肠,有什么不可以一笑而过呢!” 姜扬摇头:“你有所不知,我……我对他的家人做了十分过分的事情,他恐怕很难原谅我了。” “你总不至于一辈子不见他吧!”燕白鹿不在,彭蠡一人要整束两家的队伍,又要被姜扬逼着去热脸贴冷屁股,十分辛苦,咕噜咕噜仰头喝了一口水,“扬哥,你这般每日在车中愁坐,也不是个办法啊!拖得了一时,你拖不了一世!你这般惦念高公子,根本没有心情顾虑大事,末将担心你这个样子,如何回国中继承大宝!” 姜扬沉吟良久。每日只是这样远远看着,不能陪伴在他身边、亲眼看到他好,姜扬寝食难安。他其实心下早已有解决事情的主意,就是不敢轻易去拿两人的关系作赌注。他明知道现在最好躲得远远的,等高长卿气消了,再与他平心静气地赔礼道歉,一起商量解决。但是偏生,自己遏制不住地想见他,每日踟蹰不定,还为此拖累了他人,实在婆婆妈妈得不像自己。 于是他点点头,“你说得对,不能再这样下去,此事必须有一个了结。既然做了错事,没有这样畏首畏尾的道理。”彭蠡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抹了把额汗匆匆跑开了。姜扬一旦打定主意,也不再迟疑,一瘸一拐地往他车里行去。 黑伯受高妍嘱托,此时想将他拦下,但他一个老人家,哪里拼得过姜扬人高马大,被他一手格开。御子柴靠着车厢,脸上笑得暧昧,扣住黑伯的肩膀:“老人家,年轻人的事情,由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黑伯担心:“我看这位军爷面色不善,他是要来问罪,可怎么办?!” 御子柴笑骂了句鸟:“问罪?赔罪还来不及!”遂抓抓虱子,丢到嘴里嘎嘣一下。 姜扬一撩开车帘,里头的高妍和高长卿都吓得一缩。高长卿自从那天带家人出走以来,没睡过一个好觉,身体的不适完全凭着一股倔强撑下来。但是那一晚之后,他心智全垮,积劳与忧思完全被释放了出来,一病不起,直到现在还虚弱得很,素来坚刚的心性也因为疾病变得软弱起来。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像从前那样,完全以正常的眼光看待姜扬,但是现在他才发觉自己错得离谱!他根本没有办法面对这个男人!姜扬只是背着光站在他面前,就让他对那轮廓心生畏惧,连药碗都端不稳,脑海里走马观花地闪过那天晚上的场景:高热的温度,银靡的喘息,游走在自己赤裸身体上的粗糙手指,那刺穿下体、不断抽插的火热楠根……高长卿几乎要窒息了!他故意低下头,把自己的脸藏起来,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却发现视线渐渐模糊,大滴大滴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被面上,晕开了深深的痕迹。 他竟是,那样恐惧! 高妍看出他的失态,赶忙夺过他手上的药碗,直起身挡在他面前。她心里也很怕,姜扬有权有势,现在车外都是他的人,还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她却只是个弱女子……但是她从小就知道,她是姐姐,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自己的弟弟们。这个时候她若不站出来,又有谁会站出来呢! 她护住长卿:“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高长卿低着头,姜扬看不清他的神色,心下一凉,苦笑道:果然,他竟是连一句话都不肯与自己说了!但还是腆着老脸对高妍一躬身:“少姑可否移步,留我与高兄弟说一句话。” 高妍脸色雪白,胸口起伏。背后高长卿狠狠抓住了她的手臂,整个人都在发抖,显然怕到了极点。高妍心痛得简直要流下泪来,“有、有什么事情,不能当着我的面说么?” “那……那也好。”姜扬无奈,俊脸一红,在他姊弟二人面前跪地长拜,“男人犯下错事,理应有所担当。如若高公子不嫌弃,请与我结为婚姻!我愿与你用以为好,请、请将高氏女嫁予我。我日后必定以妻子待她,万万不敢亏待半分!” 高妍低头,默不作声,高长卿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居然那么顺利么……顾自又哭又笑。姜扬不知他心里事,只以为他难过,羞愧得无地自容。 高长卿疲惫地挥挥手,“还有什么别的好办法么?”他道,“阿姊从小就是父亲的掌上明珠,这么多年,即使媒人踏破了门槛,我也不敢轻易将她交予任何人,只因为有善相者道,我阿姊命中必贵。如今……”高长卿羞愤地偏过头去,“足下也算是一表人才,事已至此,我又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姜扬大喜,大步上前:“那你、你是原谅我了?” 高长卿吓得滚倒在榻上。高妍赶紧拦住姜扬,顺势将他往车外带。姜扬红了红脸:“你……你……” 高妍此时对他倒有了改观。她既然已经知道姜扬的身份,自然不敢肖想太多,却不知道他竟然这样爽快,言辞间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国君,而有任何骄矜,甚至担心被怀疑仗势欺人,强取豪夺,的确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但是这点好感却没有办法冲淡她心里的恨意。自那一晚起,这个人将弟弟压在身下、肆意银辱的画面,便挥之不去。 高妍下了车,便放开了他,“你既有要务,耽搁不得,先行一步也无妨。我带着他在后头徐徐赶路,到了国都再去寻你,你觉得怎么样?我这个弟弟很是倔强,你将他闲置不理,过一阵他自然也就想通了。”既然结下婚约,高妍说话也随便许多。而且她知道,这便是弟弟所想要的最好的结果,大功已成,这个人现下还是早些消失为妙。她感觉到,她弟弟经过那一晚,已经有些地方……坏掉了。(删除)阿姊真是女中豪杰,练得一笔好眼力!(删除) “你……”姜扬愣了一会儿,“你们是在赶我走么?”他皱起英挺的眉,飞快地眨着眼睛,似乎难以置信,“我……即使我这样做,他……你们还是没有办法原谅我么?我们不都是一家人了么?” 高妍避走几步:“你……你总得给我们一点时间。长卿是很骄傲的人……” “他觉得我配不上你是么?”姜扬觉得荒诞,干笑了几声,“他心里一直看不起我是么!” “你不要这么大声!”高妍着急,连连拽住他,姜扬用力将她甩开。高妍苦劝,“他从小与我一起长大,现在只是一时半会儿没法接受,他性情固执牛顽,你也跟我牛顽么!现下事情没有别的出路,他也答应下来了,你让他一个人呆几天,他自然而然就想通了。你难道还怕他不认你这个姐夫么?” 姜扬踹了一脚篷车,回身便走,高妍长吁了一口气。可是他不一会儿便折了回来,神色肃然,手上抓着高长卿送予他的佩剑,高妍吓得面无人色,上前抱住他的手臂,语带哭腔:“你带着剑是要做什么!他是因为敬你爱你,把你当兄弟,心中才难受,你不要误会了他呀!” 姜扬面色冷峻对彭蠡吩咐,“将夫人带去前面那辆车中!万万不可怠慢!”彭蠡“啊”了一声,狐疑地看了眼高妍,不知夫人是指什么,被姜扬喝了一声后,赶忙“哦哦”点头,“夫人请!夫人请!”将哭泣的高妍请走了。姜扬入到车中,见高长卿惊恐地蹬着双眼,黑白分明的眼中分明写满了戒备与疏离,心下抽痛,“你既然不肯原谅我,又为何要答应将你阿姊嫁予我呢?你心里,其实是不愿意的吧?我现在在你眼里,只是个卑劣的人吧,哪里值得你叫一声兄长呢?恐怕更不值得你叫姐夫了。” 姜扬抽出沉檀,递到他手中,高长卿根本没有力气握住,姜扬包着他的手将剑拿稳。高长卿因为碰触到他,吓得面无人色,眼里涌出大滴大滴的泪珠。姜扬也哭。他跪在榻前,拿剑尖指着自己的心窝,“你若是恨我,就杀了我,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更不会躲。长卿,我即使去死,也不会背叛你对我的情意;我也宁可死,也不要你将我看做一个不堪结交的人。你对我的情意,重逾千金,不要说一个女人,即使拿全天下的女人来换,我也不会舍此取彼。那天晚上,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姜扬握着他纤细的双肩恸哭,“我愿意付起责任,只要你还相信我是个可以托付的人。但你若是不愿意,觉得我配不上你阿姊,也玷污了你我之间的信义……你就杀了我吧!我不敢有半分怨言。” 第13章 高长卿知道他是个重义气的人,也知道这一切都出于自己的阴谋,但是终究没有办法当那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而对他也没有丝毫愧疚。他真的恨不能将他毙于当下!可是,他可以么!他可以拿自己的前程去赌么!他可以拿自己的家族去赌么?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姜扬就是自己毕生将要侍奉的君主,君是君,臣是臣,在他还没有壮大力量之前,必定要尽心侍奉他,保护他,并获取他的信任,因此他没有报仇的资格,更不能谈所谓的怨言!这样两难的痛苦让他单薄的身体几乎无法承受,他握着剑的手在颤抖,他想,但他不能!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 他无力地丢下了剑,低着头闪避着他真挚的目光:“我、我又何尝想与你有此隔阂……” 双肩上钳制的力道瞬间加重,是姜扬大喜过望地钳制着他的身体。高长卿周身一颤,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晚上……那些没有止境的、疯狂的、悖伦的交合,男人喷在耳边的粗重喘息,射在体内黏腻热烫的精水……高长卿泪流不止,害怕地抓紧了被面,整个人都失去了清醒的意识,只是不自觉地想逃!想逃!姜扬看他面无人色,长长的睫羽柔弱地颤动着,显然陷入了什么梦魇,心下后怕,旋身坐上榻,就将他搂进怀里:“长卿!长卿!”高长卿听到近在咫尺的熟悉声音,恐惧得立刻就昏厥了过去。 姜扬赶忙叫来黑伯,黑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清楚地知道,公子身上的伤在正常情况下,恐怕不会在一个男人身上出现,再加之他的欲望……姜扬看他畏首畏尾,不禁冷喝:“怎么还不动手!” “这个……军爷还是去外头等着吧。” 姜扬大怒:“这种时候,你还计较这些做什么!还不快治!”黑伯劝不动他,只好当着他的面,与他一道扒掉了高长卿的贴身衣物。 修长洁净的身体逐渐暴露在姜扬眼前,他却渐渐怒红了眼眶:虽然已经过了几天,但是欢爱的痕迹依然历历在目!黑伯大气不敢出一声,姜扬却一拳砸在车壁上:“真是混账!畜生!”他下车对彭蠡吩咐,“回到国中你就查,查到底!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长卿这样的人……他们竟然、竟然下重手殴打他!既然是冲着我来,为什么要伤害不相干的人呢!” 彭蠡觉得奇怪:那天晚上的情况下……被殴打?但看姜扬伤心的样子,只好连连应下。最近,他家主公脾气很古怪,凡是与高家公子相干的事情,他都很容易激动——很可惜,现在似乎他的眼里也只有那高家公子了,彭蠡吃过亏,心知不宜再劝。 此后几天,姜扬都陪在高长卿车里,悉心照顾,高长卿每次一睁眼都是他,几乎就快要得上心悸的毛病了,可是劝又劝不走。想找阿姊来替,姜扬又一脸懊恼:“我现在遇到你阿姊……会很尴尬啊。而且虽然我们有过婚约,但是还是不要太逾矩的好啊。”高长卿心想,又不是想让你见她,是我想见她!奈何姜扬一旦打定主意装疯卖傻,假装听不懂他话里的逐客之意,他也不好意思明说,只能竟日与他相对。高长卿见他凡事都很守礼节,为人又十足的义气,而且显然是真的不记得那晚上的人究竟是谁,也慢慢放松了戒备,有时候对上他的眼光,也会努力让自己不要逃避。虽说如此,但姜扬依旧感觉到他的异样。 姜扬觉得长卿待他不如往日。往日他们谈笑无忌,现下他似乎……似乎还是不能袒露心迹,看他的眼神很是闪躲,让他懊恼不已。姜扬知道现在的情况已经算是最好的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无法满足。他渴慕着眼前人,因此无法忍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一丁点的含污纳垢。 但是设身处地一想,如若自己有姐妹,长卿又对自己的姐妹做了这等事……他心里果然隐隐得有些不大舒服。这样想来也就释然了:有些心结,要等时间来解。他相信只要他待长卿好,也不辜负他敬爱的阿姊,长卿总有一天能以从前那样坦率又充满崇敬的眼光看他,而不是现在这样……一旦撞上,就连忙躲开。长卿不会知道,每当这种时候,他会有多痛苦!他是多么期许着,他仍然待他如好兄弟! 这种期盼太过热烈,以至于姜扬有一天终于决定,不惜卑鄙地动用他的权力,来重新换得长卿的正视。“其实……都是我连累了你。”姜扬紧握住他的手,一直憋在心里的话,此刻再也忍不住,尽数说与他听,“容扬的确不是我的本名,我叫姜扬。我现在,也不是什么骑兵校尉了。” 他从腰间皮带上取出一直不肯离身的铜管。铜管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铜管里头是一卷诏书,羊皮卷写就,卷作一卷裹着一支箭。那箭十分小巧玲珑,做工却精细,更加昭示着它的不同凡响的是:它是用黄金铸就的。高长卿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眼便被它吸引了:“……国君的金令箭?” 姜扬将诏书放到他面前。待他假装一目十行地看完之后,姜扬温柔地对上他的眼光,平静地说:“实不相瞒,我便是太子姜扬,现下正在赶往国都继任王位。” 高长卿以为自己要很努力才能摆出惊讶的神情,但是事实上,听到他亲口说出来,他几乎有一种落泪的冲动。他扶坐起来,避开他的手,退到退无可退,然后长拜:“殿下……长卿,长卿不知殿下身份,多有得罪……”还未说完就被姜扬扶了起来。高长卿努力打消那些让人齿冷的感觉,以及那一旦对上他的眼神,便不由自主从心底涌出的羞涩与羞耻。他发现,看着这样正直又坦率的姜扬,他那颗恐惧到颤抖的心,竟然平静了下来。 都过去了,他安慰自己,都过去了。事情没有偏离正轨。 对,他们本来就应该这样!这才是他计划好的康庄大道!不过是出了点小小的意外,他绝不能因小失大! “我……我并不是特意隐瞒。”姜扬见他眼中重新有了光彩,心下雀跃,说话越发小心,“我当然也不是不相信长卿!只是此去凶险,实在不敢拖累你!本来想等到尘埃落定,再与你坦诚一切,想不到,我万分小心,还是让你因为我的缘故受委屈,我……” 他凑得太近,高长卿咬着嘴唇低下头去,掩盖自己几近失控的神色,沉默地摇摇头。 姜扬继续说:“其实现在想来,不说倒还有些好处。如果长卿早知道我的身份,恐怕不会……不会对我打开心扉,只会以臣子的礼节侍奉我吧?我现在却知道,长卿对我,有如我对长卿!我们的心意,都有一样的!”(删除)你哪里来的自信啊!(/删除)他站起来,紧紧握着沉檀剑,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否则,长卿恐怕当时就会手刃我吧!现在,请君之玉女,与寡人共有鄙夷,事宗庙社稷!” 高长卿淡笑。姜扬居高临下,只看到他笔挺的鼻梁,还有那长而密集的睫羽,一下子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自他醒来,姜扬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温柔的神情,心里涌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他从未觉察过的柔软部分,此时跟着他那一笑变得又轻又软,还有点发酸。姜扬突然莫名有些羞涩了,低头轻声附在耳边问他:“你笑什么?” 高长卿手臂上爬满了鸡皮疙瘩,心下让自己镇定,镇定,快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带过。可是一偏头,湿润的嘴唇便擦过了他的脸侧。 姜扬几乎瞬间惊跳了起来,捂着侧脸,惊诧地望着他。他那个无辜又羞涩的神情让高长卿蓦然觉得好笑:说不准,若是让姜扬知道那天晚上竟然发生了那种事情,他恐怕比自己更难以接受,更害怕吧! 他心里蓦然一轻,似乎被郁结的根源已经松松垮垮地解开,落落大方地捡起沉檀剑,随手抛给了他:“殿下的东西,可别忘了!即使再是凶险,我的心意,也与当初一样……即使哪天为殿下而死,长卿也死而无憾。” 姜扬伸手接过剑,心下大喜,他认识的那个豪迈大气的长卿又回来了!他的长卿,就是应当那样笑着,举手投足都是令人羞愧的尊贵大气,光芒万丈!他郑重地抱剑行礼:“那么从此以后,请陪伴在我的身边,相信以长卿的才具,一定能辅佐我治理这个国家吧!” 高长卿长拜:“不敢不从!” 姜扬正色:“我必以国士待你!我也会以国后的仪仗,接你阿姊回宫!当然,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高长卿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他已经走完了第一步! 第14章 这个时候,高栾正跟在燕白鹿屁股后面,在林子里兜来兜去,“喂!这里真的没有走过么!绕圈子吧!我们在绕圈子吧!” “没有!”少年很是坚决,“凭我将门之后的战阵眼光,一眼就看穿了这山势的走向,你放心吧!” “放心你才有鬼!”高栾叫着累死了累死了,甩掉鞋子往石头上一坐,“也不知道拜谁所赐,我们沦落到这个份上!” 燕白鹿宠辱不惊:“那只是失策!人总有犯错误的时候!现下我吃得很饱,就认得路了!你信我,今晚太阳落山之前,我能带你找到人烟。记得么?我可是领着战车翻山过来的。能翻过来,那翻过去也是小菜一碟啊!” 高栾不依,把腿一盘:“走不动了……除非你背我!” 燕白鹿愤恨地瞪了他一会儿,高栾挑衅地迎着他的目光。不一会儿,燕白鹿就因为头盔下滑输掉了这场斗眼,随意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一屁股蹲下。高栾连声诶诶诶,“真的假的?该不会是想把我来个背摔吧?” 燕白鹿起身就走:“不要拉倒。” 高栾赶紧扑上:“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高栾虽然清瘦,那也是高妍高长卿两姊弟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连骨头带肉也不轻,燕白鹿穿着满身甲胄,背着他,居然健步如飞。高栾搂着他的脖子,一时间惊为天人,“好大的怪力!”此后便安步当车,无论燕白鹿用什么法子,都再也不能把他从背上甩下来了。 “你好好地背!”高栾将尖尖的下巴搁在他消瘦的肩膀上,“以后哥哥赏你!”说着狠狠亲了他一口。燕白鹿蹬着圆滚滚的眼睛怒斥:“你在我脸上涂唾沫干什么?!”乐得高栾嘿嘿直笑。 等到傍晚时分,燕白鹿站在山岭上,大呼了一口气。高栾从他背上跳下来,装模作样拍拍身上的灰,很失望地说:“这就是你说的人烟啊?” 燕白鹿不理睬他,拽过他的手往前走去,高栾诶诶诶,燕白鹿白眼:“干嘛?这么几步路,还要我背么?你以为你是哪家的闺女么!” 高栾劣质一笑,扑上去就胡乱扒起他的衣服。燕白鹿被吓得哇哇大叫:“荒山野岭,你做什么!先奸后杀啊!” “乖!前面那一部分会特别特别长!”高栾摘了他的头盔铠甲护手,随手一丢,坏笑着按住他的手腕,撮着嘴“咪咪咪”地低头欲亲他,燕白鹿眼看他撅着嘴唇越凑越近,急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顶头就撞。高栾哎呦一声,捧着额头在一旁滚来滚去。燕白鹿看他痛哭流涕,起先还很出气:“要你奸我!要你奸我!”之后看他疼得厉害,担心起来,拍拍他哄了一会儿,高栾果然就泪眼迷蒙地大骂:“好心好意让你解甲!深山老林的,有人烟也一定是避难的人家,看到穿军装的还不吓傻,进去就给你一闷棍子!你还撞我!你以为你谁哦,我才不愿意亲你呢!脏兮兮的!” 燕白鹿被吓得一愣一愣的,又气上心头,“是啊!我就是脏兮兮!你离我远一点啊!”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规规矩矩敲敲人家篱笆间的木门:“请问有人在家么?”话音刚落,一条大狗扑出来汪汪直叫。 “黑子!住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闻声而至,见到他俩人,长眉舒展:“……今日是什么日子!山中竟来了小客人!客好客好!”不等燕白鹿答话,高栾便笑嘻嘻地迎上去,“这位老伯,我两人在这山中迷了路,不知可否借宿一晚呢?不然,舍我们一口水喝也好啊!” “好说!”老人家拉开篱笆门,将两人迎进去。直到这个时候,燕白鹿和高栾才发觉,这个老伯只剩下一条腿了,裤管里露出一截鲜红色的肉团,借助拐杖才能行走。 深山老林的人家,土胚石基,上头盖着基层茅草,看上去很是寒酸。走过小小的院子,老人家撩开竹围,里头是一间昏暗的小厅堂,地上铺着草席。高栾看着不禁咂舌,慢吞吞地跟着他在木墩上坐下。有一个老婆婆在隔壁灶间中升火。老伯叫唤:“婆子!出来见客!点笼火!”老妇人擦擦手走出来,端来两只陶碗,一只大瓦盆,往里头哗哗倒了两杯茶,“远客哩!凉茶!吃!吃!”然后点燃了昏暗的油灯。两个小的拱拱手,礼数是不缺的,之后就因为太渴而原形毕露。高栾觉得那茶有股土腥味,还喝到了干树叶,忍了忍还是咕咚咕咚饮尽了,旁边燕白鹿早已端着瓦盆:“老伯!再来一碗!” 老伯端来食案:“别吃茶!吃饭!吃饭!”招待他们一盘苦菜,一盘看不出什么品种的菜汤,还有几张面饼,呵呵笑道,“招待简慢,还请二位小哥不要见怪啊。” 高家虽然倒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高栾还从来没尝过这等粗茶淡饭,掰着面饼一小口一小口往里塞。燕白鹿倒吃得很高兴,狼吞虎咽,高栾见他吃相十分粗野,看样子都不准备给人家剩点口粮,连忙用胳膊肘捅捅他。燕白鹿好歹把菜汤咽下:“你又作甚?”高栾狂翻白眼。对面老伯倒不以为意:“吃!多吃点!多吃一点!年轻人,长身体的时候!”高栾抱歉一笑,“老伯,让阿婆也过来吃吧!”那老伯咧开缺牙的嘴,“婆子!婆子!”那阿婆端着几碗比清水浓稠不了多少的粥出来,“吃!吃!” 高栾环顾四周,当真是家徒四壁,不由得奇怪:“老伯,阿婆,我看这房舍不似旧有,你们先前不住在这里吧?缘何搬到这山上来住呢?家中又怎么只有二老呢?” 老伯道:“不瞒小哥,我与婆子,原先住在山脚下,家中也实有三个小子!但是十年前,国中有令,一户一丁,有两个男丁以上的,须得分家,否则就要收两倍的赋税。我当时年五十七,也还算是男丁,没有办法,便与几个小子分了家!但我们年纪大了,又不能耕种,养活自己都难,哪里交得起赋税哟!开始的时候,还有几个小子照应着,但是等他们一个一个都当兵去了,家中就败落了。没有办法,这才上得山来!这房子的石基,就是我那三小子走之前一担一担挑上来的……” 老太婆敲桌,“好端端的,又提它做什么哟!”撩着围裙一边哭,一边拍自己的腿。老伯给她加了一勺稀粥,“甭哭!这是迎客么!甭哭了!”老婆婆依旧哭天抢地。 “我就不懂了,为啥一户只能有一个男丁,多了就要分家?”老伯拿着勺,起了劲头,“我家本来三个小子,三个媳妇,耕着籍田,好端端的呀!这些大人们的心思可真难猜!” “那你家的儿子没有回来么?”燕白鹿换了个碗,一边往嘴里倒一边支吾。 老伯怆然:“老容国的男丁去服军役,有多少可以回来的哟!回来的……也都缺胳膊少腿咯!”说着拿着拐杖敲敲自己的腿,“碎男子的腿,就是当年被岐人斩下来的!岐人下手真狠呐!死了,也罢!不死的,都砍去一条胳膊,砍去一条腿!若不是我装死,恐怕也回不来了!” “老伯为国恤力,难道没有封爵,没有免税么?” 老伯沉吟:“远客不知嘞!天下的爵禄,哪有让给黔首的!那都是给贵族老爷们的!要说赋税,原先我们住的地方呐,相连的七个城邑都是高家的封邑。记得还是高简子的时候,碎男子领过一笔抚恤,高简子还来军营看过我们哩!要不是他及时送来粗药,碎男子断了腿,怎么活得下来哩!后来,是高文子继位,那也是位好大人,春荒的时候经常开仓赈济,还免去了我们这些伤员的赋税。但是十年前,高家不是出了大事嘛,高家封邑被瓜分了个干净,我们这七个邑都归入了南郡,那个时候,郡府老爷就不曾管过我们的死活咯!”老伯摇摇头,“我们上山来的时候,山下收的可是泰半之税啊!这可要不要人活了呀!” 燕白鹿还要再问,但看高栾拿着面饼失神,听话地不出声了。高栾摸了摸腰带,摸出一把刀来,放在桌子上,“二位老人家就用这些魏刀,去买些肉吃吧。” 两位老人执意不肯收,“碎男子碎女子年纪大了,没有力气下山,有钱也没有地方花。粗茶淡饭,留你们一宿,哪里还敢收钱哟!只有一事想求两位小哥:千万不要将我们的事说出去,到时候被郡上知道,恐怕难逃一死!” 高栾燕白鹿应下,被那老伯引到炕上。高栾看那炕十分狭小,只睡得下两位老人,执意不肯,拉着燕白鹿走到屋外墙根,铺上竹席将就一晚。山风寒冷,但是燕白鹿有一领披风随身带着,两人躲在里头,紧紧挨着,再加上身后是堵墙根,倒也温暖起来。 “我说,你怎么这么安静啊。”燕白鹿问。 高栾看上去很难过的样子。 燕白鹿裹着披风挨过去撞了撞他,“喂,喂……” 高栾道:“我年纪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所以哥哥姐姐怀念父亲母亲的时候,我从来不觉得悲伤。但是今天,从别人口中听到父亲与爷爷的故事,只觉得他们还活在我的身边,这就像是做梦一样啊!他们其实已经死去很久了,却还能被普通的人们念念不忘,这是因为他们是人民好的卿大夫。我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哥哥对家族与血统这么看中,一定要回到国都去重建家业。哥哥一定是觉得,祖上的志向如果后继无人,会很可惜吧!”高栾说完,便呜呜哭了起来。 “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燕白鹿懵懂地望着他,说完倒头便睡着了。高栾觉得他十分无趣,转身抱着他的披风想心事。但是他思虑悠远,从家族的宏业想到哥哥新近勾搭的太子,再到晚上吃的糙窝头,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背后那个倒像是没事人一样,呼噜噜睡得香甜,有时候无意识地嗯嗯两声,吧唧吧唧嘴继续睡。高栾气不打一处来,翻来覆去想把他弄醒,无意间发现这家伙其实长得很不错,浓眉大眼的,面廓虽然稚气,但已经可以看出成年男子英挺的气概,特别是那管鼻梁,长得相当周正。高栾盯了足有半刻钟,忘了自己为什么生气,倒是心猿意马起来。 第15章 高栾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喜欢男人。 最早是因为梦里出精的时候,总想着哥哥。后来,在附近的村子里跟那些男人玩得多了,也就将那件事情当做习以为常。幼年时候对哥哥的肖想变得淡泊,毕竟他哥哥一脸正气,虽然甩村里爷们一条大街,但终归有些太精致了,他的做派恐怕比姐姐还繁缛,要勾他上床……高栾想都不敢想。所以那事对于他来说,玩乐的意味倒更多一些。哥哥是不能亵玩的嘛。 他正是最懵懂的年纪,心性又贪玩,此时就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燕白鹿的侧脸。那人没洗脸,一股子咸味,高栾呸呸两声,端详了一下他丰润的嘴唇,乘他张嘴呼气时,将舌头溜了进去。 一碰触到软滑的口腔,高栾多日来的憋闷不禁一扫而空,在里边勾勾缠缠好舒服啊!一边吻他,一边伸手,摸进他裤头里去。高栾早已成为此道高手,不一会儿,燕白鹿下头就被拨弄得硬挺起来,人也在睡梦中发出几声舒服的呻吟。 高栾笑道:“还睡?还睡啊!”低头咬住他的鼻子。数到十,底下的人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放大的脸,睡眼惺忪的。高栾这下子看他十分可爱了,又毫不客气地与他唇舌交缠一番,亲着亲着燕白鹿吓傻了,一骨碌爬起来。高栾那手还插他裤裆里,此时挂着坏坏的笑,用力掐了他一把,燕白鹿“啊”了一声,脊背发着抖靠在泥墙上。高栾赶紧按住他的嘴,凑上去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不要命了啊!他们还睡在里头!” 燕白鹿挣脱开来,朝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你又要做什么!你总爱欺负我!” 高栾伸手虚扇他两耳光:“欺负个鬼啊!”眼珠子一转,换上副眉眼弯弯的纯真笑颜,凑上去,离他的嘴唇只有一丁点远,一边说话,一边若有若无的用湿润的唇皮触碰他:“你不记得了么?白日里我允诺会报答你的!我可是很讲信义的人哦!你现在不舒服么?” 燕白鹿咽着嗓子“嗯哼”一声。高栾早就摸清男人的喜好,灵活的手指按在他下身,飞快地捋动弹弄,拼尽自己的本事挑逗着他,少年不一会儿便腰身一弓,泄在了他手里。高栾嘿嘿坏笑着伸出手来,在他面前比了比,“好快好快,童子鸡嘛!” 燕白鹿爬起来脱掉裤子,往院子里的破水缸走去:“深更半夜,又要洗裤子!明天都不知道会不会干!”尽量安静地洗完,坐回墙根气呼呼地晾着鸟,“都是你不好!大晚上不睡觉,就知道玩!” 高栾得意洋洋:“还有更好玩的,你要不要试试?”说着便不客气地坐上了他的腰。燕白鹿十分不满:“你晚膳吃了什么!胖死了!快下去!”高栾翻了个白眼,揪住他的耳朵,“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连欲求不满都做不到,是不是男人啊!真是太没用啦!” 最忌讳被人说无用的燕家少年不服输地瞪着他。高栾搂住他的脖子,不耐烦地诱拐道:“好啦好啦,我来教你,你好好学!你要虚心一点嘛!” 燕白鹿梗着脖子,“我还不够虚心么!你快点快点!” 高栾虚刮他两耳瓜子,微微翘起屁股脱掉了自己的裤子,重又坐回他身上。少年那根东西正软软地蛰伏在湿漉漉的毛从中。高栾拿自己的下身与他贴紧,前后磨蹭磨蹭,没花大工夫少年就脸一红,下面直撅撅地站了起来。高栾很是得意,“学得很快嘛!” 燕白鹿哼哼,“这哪里用学啊!我天生就会好么!” 高栾伸手抓住他的那根,往自己后头送去。这几日在哥哥眼皮底子下,高栾连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都不敢,这荒郊野岭又没有什么润滑,那里很是紧张干涩。他并不着急,修长的双手夹着少年最敏感的环沟,用他的顶端在后茓处磨来磨去,不一会儿,两人的银水就沾得底下泥泞一片。高栾看到他捂住嘴,蹬着大眼睛傻乎乎的模样,不由得很是得意。 不一会儿,穴口慢慢放松了,高栾尝试着将顶端往里浅浅地戳刺,每次只进一点点,用后茓轻微地含住,随后便慢慢摇着腰肢碾磨他。少年哪里尝试过这种折磨人的调情,快感早就烧死他了,一个没忍住便射在了他穴口。高栾切了一声:“没用死了!” 少年眼圈红红的,一直憋着不敢呼吸,现下赶紧呼和呼和大口喘气:“明明是你不好!你干什么!” 高栾拿脑袋狠狠顶他一下:“笨死了!”他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现下下腹空虚得很,刚想与他玩耍,他竟然就射了!高栾啐了一口:真是没用的男人!要是现在还有旁的人,他才不与他耍呢! 燕白鹿看他嘴翘得能挂油瓶:“又怎么了?你还委屈了!” 高栾扒了衣服甩他脸上:“闭嘴!这次再敢这么快射,我剁了你那玩意儿,听到没有啊!”气恨恨地趴下来,衔住了他刚射过的玩意儿,努力咽进嘴里。燕白鹿爽得浑身发抖,伸手扣着窗台,一用力竟然掰下一块砖来。两人都是一愣,傻乎乎看着簌噜噜往下掉灰的墙。里头立刻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我去外面看一看……” 燕白鹿抓着窗台,“是风吹了篱笆!老伯不用起夜,睡吧!” 老伯应了一声:“远客!你们还是进来睡吧!” 高栾原本只是想让他硬起来,此时觉得很好玩,伸出猩红的舌尖,往他顶端正流着银液的洞眼舔进去,“不……不用了!”燕白鹿克制不住地声音发飘,努力克制住想射的冲动,狠狠推了记他的脑袋。高栾在他咧嘴一笑,坐起来整了整头发。燕白鹿又不开心了,比着口型:“你停下来干嘛呀!”又看看自己蓄势待发的小兄弟,“你这样!真是太不讲义气了!” 高栾冷眼地瞟他一眼,将里衣解了。亵衣落下,挂在他的手肘上,露出一片被月光照亮了的胸膛。他比着口型吼吼吼大笑三声,魅惑道:“想不想抱我啊!” 燕白鹿翻着白眼:“干嘛?” 高栾气得咬牙,蛮横地拍拍自己的胸膛:“你他妈不想抱么!” 燕白鹿继续翻着白眼:“干嘛?!”然后指指自己的小兄弟,表示这个才是正题。 高栾气极反笑,转身背对着他趴下,用肩膀顶地翘高了屁股,分开修长雪白的两腿。他用唾液湿润了两指,摸到下面,插进已经软和的小穴中,轻缓地抽插起来。燕白鹿从他两腿中央对上他头顶黄土地的眼神,嘴角抽搐,不知为何觉得他这样子很蠢,突然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高栾受了奇耻大辱:想他随便走到哪里,都是当地一霸好么!哪个男人受了他这么挑拨,还不是乖乖缴上粮来!当即四脚着地倒退着爬到他身边,踢他一脚,“起来!” 燕白鹿坐在墙根上,不论如何还是觉得他很蠢,笑得软掉了。高栾出离愤怒,扒开屁股露出肉缝:“进来!” 燕白鹿被他一声冷喝,不敢笑了,“哦”了一声呆呆地爬起来,看着自己的小兄弟:“真的可以么?好像有点小啊。” 高栾心道,不小怎么夹断你!从两腿中央抓着他的小弟弟就往前拎。燕白鹿膝行了几步,被他拖到身近,“别别别好痛我进来就是了!”话虽埋怨,但是当燕白鹿把汗湿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搭在雪白的臀丘上时,还是觉得有点高兴的,高兴得下面都硬的发胀了——真是好软好滑啊……他都不敢碰呢。 高栾仰着脖子舒了一口气,感受到少年双手的热度,几天来的空虚终于有望到尽头的可能。他哄道:“你吃了饭就用点力气嘛!” 燕白鹿探头探脑地问:“啊?” 高栾啧一声:“你就弄嘛!你想怎么用力就怎么用力啊啊啊个屁啊!你凶狠一点会死么!”说完又俯下上身,示范着用双手抚弄着臀丘,隐隐约约露出里头饥渴蠕动的肉缝。燕白鹿“哦”了一声,看着那月光下白花花的银荡身体,浑身冒汗。下了半天决心,还是畏畏缩缩地好心地探出脑袋问他,“那你会不会痛啊?” “你进来的时候就随便欺负我好了,越用力越好,我会很高兴的啦!” “哦……哦。” 燕白鹿花了点功夫把硬得发胀的玩意儿插进他的后茓中,只觉得里头又湿又热,紧紧地箍着他的东西,让他喘不过气来。高栾与男人玩儿惯了,也不觉得难受,此时拿出浑身解数让自己与少年快活。他跪在地上,让燕白鹿从后面弄了一回,燕白鹿开始紧张得手足无措,但是到动情处,就从后面抓着他的肩膀,用力地一下一下往里捣,高栾被他撞得发髻都弄散了,不时发出几声欢愉的呜咽。高栾想不到他力气这样大,又高高兴兴地跨坐在他身上,让他从下往上弄了一回,这一次被他掐着细细的腰,弄得遍身骨头酥。高栾被顶到了欢喜的地方,就不管不顾胡乱要叫,燕白鹿抓起衣服就塞他嘴里,高栾咬着布头,闭着眼睛在他怀里痉挛着高朝。他高朝的时候,后面又湿又软地绞着少年的性器,燕白鹿登时发了狠,将他按倒在地狠命地抽插十来下,这才射在了里头。两个人浑身赤裸地抱在一起,面对面气喘吁吁,都傻乎乎地笑起来。高栾高兴得浑身发软,在他怀里滚来滚去假装害羞,燕白鹿拍拍他的屁股,捡起衣服让他穿上,与他脑袋顶着脑袋脸挨着脸睡熟了。 第16章 第二天,两人清晨便告别了老人家。老人家过意不去:“屋子太小,让你们睡外头,一定没有睡好吧!昨天晚上,大概是来了山猫,悉悉索索的!” 高栾暧昧地搀住燕白鹿,燕白鹿红着脸扭过头去看风景。两位老人家向他们指明了下山的去路,送到门口,他们刚转身要走,那老伯就喊住他们,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两位老人踯躅了半响,唉了一声,上前将一个布袋递给他两人:“二位小哥下到山去……不知道能不能帮我们把这几双鞋,带给我家那三个小子。他们当兵去,几年都没有回来了,他娘记挂得紧,做了好多双鞋……你们若是能帮我们送一送,我两个,感激不尽呐!”说着就要领着老妇人跪下。燕白鹿赶忙扶起他们两个:“快起来快起来!我们送就是了,二位不要行此大礼!”说着也不隐瞒,说自己就是当兵的,问他们的儿子都被征招到哪里去了。那二老也说不清,只告诉他们家中姓赵。高栾拽了拽他的袖子,“下了山去问问人。”两人提着一口袋的鞋,走了一天一夜,终于摸到大道上。 “这下可怎么办呢?”高栾抓抓头,“这附近是什么地方?” “是南郡。” “我们去郡中查查户籍吧!” 燕白鹿摇摇头:“正事要紧!我要护送太子回城,现在好不容易回到驰道上,我要追他去!”高栾抓着一袋子鞋,瘪瘪嘴,“好嘛,等你那扬哥当上国君,再要找人小事一桩。不过他们肯定已经跑到前面去了吧!”说着把布袋系在他身上。然后想了想,把自己也挂了上去。 燕白鹿嘴角抽搐:“你就下去吧……你是鞋么……” 高栾贴着他的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小鹿,我腰好酸……是你厉害,射得好多,嗯总觉得里头黏黏的没有洗干净……” 燕白鹿哼了一声:“真没用!”背着他想沿路找驿站去。还没见到驿站,倒是撞上了一队兵车。兵车都是篷车制式,大约有五十辆,燕白鹿一看打着“燕氏”的旗号,大喜过望,上前询问:“你们这是去哪儿?” 监军一见他的肩章便肃然起敬:“奉燕司马的手令,往南方调配粮草辎重。” 燕白鹿看了一眼:“庞大将军带着三军在南楚用兵,为什么要从国中调配粮草辎重?这六百余里的转送,未免太耗时耗力了吧?为何不就近征发粮草?我族兄万万不会这样安排的!何况就你们这五十辆车五十辆车地送,要送到何年何月啊,给三军填个牙缝都怕不够吧!你休要蒙骗我!”燕白鹿本来是想问他借匹好马,此时见车队慢吞吞的,押车的军人也懒懒散散,气不打一处来。 高栾看那监军有苦难言的模样,暗地里戳了他一把,笑吟吟道,“他脾气坏,军爷不要与他见怪!军爷可否借我们两匹好马,我们要赶路去!” “不敢不敢!”监军此时也不敢大意,忙问他们有军符没有。燕白鹿随手摸出一面铜牌,监军一见,居然是国中虎卫的长官,赶忙给他们两匹马。燕白鹿走出好远还生气:“一定不是族兄的主意!燕达哥做事细谨,不可能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高栾一愣:“燕达?” “怎么,你认识他?” 高栾啧啧两声,滑头地避重就轻:“恐怕他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做,顾不上你和你扬哥,你就不要勉强他了。” 燕白鹿居高临下地瞟他一眼,“对了,你干嘛非坐在我前面啊!” 高栾呸他一声:“屁股疼!你弄得太用力了!蛮牛一样的!” 燕白鹿觉得他十分不讲道理:“明明说得好好的,随我怎么样!也明明自己说怎么弄都会很开心的!现在倒都怨我,你真是太难伺候啦!以后都不跟你玩儿了!” 高栾气得直磨牙,反身咬着他的腮帮子不放,简直要咬下一口肉来。燕白鹿又疼又气,见到驿馆就下马,拖着他进去宿夜。本来想打他一顿的,不知怎么被他甩了两个耳光,还没还手,他就凑上来嘬嘴儿,亲的他头晕眼花,脱了裤子又胡搞了一晚上,第二天起来走路都发虚。 燕白鹿痛心疾首:“以后不能再这样啦!” 高栾点头如捣蒜:“不能啦!” 然后同坐在一匹马上,磨磨蹭蹭又硬了起来,跳下来在路边的草地里野合,做完累得倒头就睡,春风和煦好不舒服。醒来刚好太阳下山,起了凉意。两人看着漫天星辰: “今天也没赶多少路啊!” “是啊!” “白吃了顿面饼!” “是啊!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子啦!” “是啊是啊!” 起来系好裤子,折回去昨夜的驿馆里借宿,使里头的小吏疑惑不解。 “今天一定好好休息!明天开始日夜兼程,去追扬哥的车马!” “好!睡了!” “我也睡了!” 然后不出所料又滚了一夜的床单。燕白鹿和高栾都对自己有了更新更深刻的认识。 他们俩人快马加鞭,三日后到了都城外。雍都坐落在东面抱山的平原上,北临淇水,南有云梦大泽。东面山口有一道关隘,是国都最后的屏障,因为是内关,平日里畅通无阻。但是今日却有很多甲士在那盘查。燕白鹿扒在树后,摇摇晃晃侦察了良久,“这是守卫王宫的虎卫!” 高栾从他前头探出脑袋:“虎卫!” “扬哥已经登基了么?”燕白鹿低头看看他。 高栾摇摇头,“不会!如果太子殿下已经登极,虎卫不好好护卫王宫,跑来守关做什么!诸侯登基,那可是很大的事情啊!要祭天祭地祭祖宗,左社右稷赶场子,虎卫既然是国君身边的近臣,这种时候就会担任倚仗队,哪里有空出来盘查路人!”说着眯起眼睛,自顾自张望着平原上的城池。国都九门,四面通衢,每座城门前进城的队伍都排出好几里地,显然都在进行严密盘查。“他们是想守株待兔?” “我也是这么想的!”燕白鹿嗯了一声,严肃地扒拉扒拉头盔,“这么说来,扬哥他们跑得比我们还慢,还落在后头呢!……唉,我看好像还不止虎卫!虎卫都是黑甲,这些穿着赧色军服的当是今年守卫国都的下军!” 高栾冷笑:“蠢材!虎卫才八百人,哪里守得过来。我看是是矫诏征招吧!定是哪位公子窃了兵符,封锁消息,将下军纳为私兵!不行,这件事得快快让太子殿下和我哥哥知道。否则他们一靠近国都,恐怕就被斩于马下了!——我说你快点好么!你他妈弄了多久了啊!” “这种时候不要催啊!”少年把他的脸按回去,撑住树干不断挺动着腰杆,不久之后舒爽地哈啊喘息。他们面前就是国都外的大道,人来车往,两人上身整洁,下面却都拔了个精光,隐在大树后玩耍,因为时刻有可能被人发现而觉得比往常更为刺激兴奋,不一会儿便双双去了。两人遂系好裤腰,调转马头就走。这一来一去,直到回了南郡外,才遇上姜扬的车队。 当时姜扬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日日赖在高长卿的篷车里不走。天下雨,这驰道年久失修,很不好走,他们带着的又是兵车,兵车素来只能在平原上驱驰,在崎岖山路上完全就是个累赘,因此行走缓慢。高长卿心急如焚。姜扬探了探他的额头,反过来安慰他:“你先不要着急,眼下你把身体养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高长卿劝他:“我们身边没有足够的人手,消息十分闭塞。现下都过去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这国中出了什么变故,我心中很是不安。继承大宝是何等大事,干系国运,都言国不可一日无君,扬哥应当舍弃战车,带着西府军与步卒,快马加鞭回到国中,否则夜长梦多。几位公子都不是善辈,恐怕要窃国呀!”自从姜扬向他袒露身份以来,高长卿一直不肯逾矩,口口声声都是太子殿下,让渴望与他亲近的姜扬十分恼火。昨夜姜扬与他大吵了一架,高长卿不敢忤逆,只能恭敬不如从命,还是与他以兄弟相称。每次喊他扬哥,高长卿心里便会涌升一股逾矩的快感,好似自己已经因为这个称呼,分享了姜氏无上的权位。 “我又何尝不急。”坐在榻边的姜扬道,但是脸色丝毫不见焦虑,“但是长卿,急是没有办法的。你说对了最重要的一条——我们身边没有足够的人手。所以也就愈发不可以分开了。你我若是先后行路的话,这么一支军队,还要兵分两路,变作前后纵队。这几日,即使是大白天也开始有刺客袭营,越靠近国中,刺客也就越多。我担心,我们的护卫人数,远远不够保我们回到宫中,继承王位呢。” 第17章 “我不要紧。”高长卿咳嗽了几声,朝他摆摆手,“你先去吧。扬哥才是最重要的人,扬哥一走,我们这些人行在路上,又有谁会来看一眼呢?” “不是这么说。长卿一定认为,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我才不愿意先走么?”姜扬摸了摸他的头,高长卿闭上了眼睛。最近他发现眼不见为净这招十分好用。否则,他对上那双眼,恐怕又要失控。那温暖的手很快便收了回去,“我的确有这一层私心,不想与长卿分开……”姜扬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当然,还有你阿姊。但这不是最主要的。我越走越觉得,这件事还是太悬了。几位公子,从小便在宫中长大,对国都的形势比我了解许多。我们走了一路,前来迎驾的只有燕氏的私兵,这说明不论是相府执掌的三军,还是其他世家公卿,都没有将我放在眼里。那么长卿觉得,他们手下的兵马难道只是赋闲在家么?他们一定是早已经选择了自己需要效忠的公子吧。” 姜扬平静地说着,眼里竟然还带着笑,似乎这与他一点也不相干。高长卿不禁对他有了改观。他认识姜扬以来,对他的评价并不是很高,总觉得他只是个熟知军武的中级军官,任侠好施,因此有点莽撞了。特别是经历了那一夜之后,更是对他厌恶不已。但是随着交往的加深,他发现,姜扬其实什么都知道,心里明镜一样。但是他并不说出来。虽然豪爽,但并绝不莽撞,相反,是个极其内明的人。 就像方才一席话。高长卿其实早就想通透了。但他仍旧希望姜扬可以去冒一次险。他并不是不知道这样很危险,有可能满盘皆输,但是,这无疑是最快的办法。与其拖,不如速战速决。姜扬虽然考虑到了兵力与人望的悬殊,但是他不懂国中的政局:卫相的考量暂且不去说他,这些从列国而来的游士,很难说对选择哪个继承人有非常统一的利益谋求。就是那些世家公卿,也绝对没有可能联合一气!世家公卿,家学渊源,往往年纪轻轻便称得上老谋深算。现下局势一触即溃,于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便是作壁上观,不去趟这趟浑水。高长卿的想法是,若是可以争取这些中间派的倒戈,姜扬还是非常有可能入主国府的。 “我其实有一个主意,想听一听长卿的意思。”姜扬还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以我们现下的兵力,去往国中,是以卵击石,譬如送死。所以我想要改道往南走。” “往南?”高长卿心下一凛,“南方……庞大将军正领着三军在与楚人交战。先不说这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就是这大将军……我看他对扬哥,也未必就有多少忠心。庞嘉并非我容国人,这些外国士子阴险狡诈,首鼠两端,极其容易收买。万一哪位公子已经暗中取得他的支持,扬哥此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他手里握有重兵,到时候我们可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啊!”说着因为太过激动,连声咳嗽起来。 姜扬手忙脚乱地将皮毛毡子裹在他身上,“别急,听我慢慢说。我此去并非冲着庞嘉。庞嘉心性傲慢,专心武学,并非求道之士。他来我国,是为了高官显爵,领着重兵冲杀战场,名扬天下。我想这样的人,他可能不会愿意卷进废立之争中。” “对!就是这样!” “但是此时在南方,还有另外一个人可以考虑。我与他相交数年,情义十分深厚。当年在国中任虎卫,我们便是同袍。后来调任西府军,他有一段时间还做过我的监军。前几个月,他被国中一纸诏书除为三军司马,专门负责粮草辎重的征集,是庞嘉的左臂右膀。更加重要的是,他绝对忠心!因为他是燕氏家主的嫡长子!燕氏宗主因为庞嘉的干系,下野多年,一代名将赋闲在家,本来手头就不优渥。此次,他肯倾其私兵为我保驾护航,我觉得,燕家人应该可以相信!……长卿,长卿,你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是身子不舒服么?” “不……”高长卿一把握住他的手,“不能找他!谁与你说可以找他的!” “你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呢。”姜扬调笑。“燕达,你认得么?他是个很正派的人,我很想把你介绍给他认识,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高长卿一听就毛骨悚然,燕达,燕达,他怎么可能不认得!他的好姐夫,好姐夫!就因为这样,所以绝对不能让姜扬去见他,最好一辈子都让燕达守在南方,不要回国,以免毁了他大好的计划! 他转念一想,前几日姜扬还很正常,今日突然说什么改道向南求援,一定是阿姊,一定是阿姊吹得枕头风!到时候恐怕姜扬一踏进燕达的营地,就被他手下砍成肉酱了吧!高长卿不能明说,此时用力拽着他的袖子,脑中飞快地想着托辞。 “怎么?长卿与燕达认识么?” “不能去……一定不能去啊扬哥!”高长卿汗如雨下——你知道你对他已经犯下了夺妻之罪么! “为何?” “因为……”高长卿在车厢中扫视了一圈,突然冷笑一声,用力甩开他的手,“因为那样会让我看不起你!你要去你就去吧,全当我不曾认过你这个兄弟!” 姜扬大惊:“怎、怎么说得好好的……我、我也只是想想,这不正在与你商量么?如果我有什么做错的、说错的,长卿大可以告诉我,可为什么要突然如此待我!”自打遇见高长卿以来,姜扬不自觉地凡事都以他为第一考量,此时突然被他一通破口大骂,颇有点晕头转向,连说话都开始结巴了。姜扬望着他的侧脸,心里十分酸楚,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挽回他的心意。 高长卿望着车窗外:“我遇见殿下的时候,见殿下喜好任侠,心胸豪爽,是个难得的义士,便已家传古剑相赠,希望他年,殿下能创出一番丰功伟业。后来得知殿下身份何其尊贵,又下定决心,要一生追随殿下,哪怕粉身碎骨,死亦无恨!但是今天,殿下放着近在咫尺的国都而不敢入,将它拱手让人,实在令人齿冷!我听古人说,畏首畏尾,身其余几!我认识的殿下,并不是这样的怯懦之徒啊!”说完长拜,“如果殿下一心想要去南疆,像是那些被国都驱逐的乱臣贼子一样集结军队,与先君的公子以同样的霸道夺取王位,使得流血千里,伏尸百万,恕我再难侍奉在侧!这样的王位,不要也罢了!” 他一番话如银屏泄水,铿锵有声,文美辞雄,说得姜扬完全没有办法反驳。但是这也用尽了高长卿的体力,他说完便虚弱地跪倒在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尽是病态的红。姜扬怎么忍心他流泪!想要去搀扶他,却被他拒绝了。高长卿道,“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道不同,不相为谋!” “长卿!你若是对我有怨,大可以直说,我什么时候将你的话当做耳旁风过?就算你不信我,你又何必气自己?我并非一定要去,你何必、你何必如此!你的性情真是太倔强了!” 高长卿长拜:“长卿冒犯了太子殿下,是为不忠;舍弃朋友,是为不义!不忠不义,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呢?还请殿下降罪,允许我自我了断!”话刚说完,他就被一股大力掀倒在榻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就如此不懂得爱惜么!以后不准你动不动就说自我了断这种话!你明明知道,若是……若是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的!” 姜扬这一句话说出口,两个人都是一愣。高长卿不知所措地用哭红的眼睛望着他,姜扬却不敢对上那双形状姣美的眼睛。但是他立刻又勇敢地追逐了过来,“对……就是如此!不论你信还是不信,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啊!不能同生,但求同死!所以你的劝诫,我都会虚心地听,也请你不要因为我偶尔的愚蠢,就说出要放弃我这种话!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姜扬难过得心如刀绞,“我听说,古时候贤明的臣子,在君王犯了错误的时候,理应耐心劝诫三次。如果君王执意不听,这才应该挂冠回家。难道你对我,并不是真心诚意的,所以才如此没有耐心么!” 高长卿羞愧地低下了头。 姜扬本来就不想责备他,这时候看他平静了下来,终于舒了口气,“那就这样吧。我们继续往国中赶,走一步算一步。” 高长卿轻轻覆上他的手,“不用担心。我胸中已有成算。” 现在,你最应当关心的是你的身体。身体还没有养好,不宜动怒。”他接过黑伯熬的汤药,温柔地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日日低烧不退也不是个办法,乖,一口气喝下去……” 高长卿刚张嘴,突然神色一变,“我好像、好像听到幺儿在叫我哥哥!” 第18章 姜扬侧耳,“没有啊,你大概听差了吧。来,先喝药。幺儿会没事的。” 高长卿神色又黯淡下来。这几日,他们始终都没有幺儿的消息。高长卿一边喝着汤药,一边好像隐隐约约又听到高栾的叫唤,他想着,是不是因为自己病中弥留,大限将至,所以才会听到心中最想听到的声音。他心中惭愧已极:不知到了九泉之下,他这个做哥哥的当如何向父亲交代啊! “哥哥!”高栾驾着小马撑开车帘,“哥哥哥哥!” 高长卿神智一清,于病中忽然坐起,姜扬一个措手不及,把药碗扑在了他脸上。高栾吓了一跳,心道:了不得!好歹毒的手势!连汤勺都他妈塞进嘴里了!眼睁睁看姜扬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试探着叫了一声:“太子殿下?” 姜扬还不习惯被人这样称呼,又因为先前对他们有所欺骗,心下过意不去,所以显得非常过意不去,唔了一声就招招手,将两位少年请上车。高栾在兄长的银威之下素来乖巧,而燕白鹿与姜扬似乎是旧识,两人言谈之间十分熟稔。高长卿道:“既然都已经知道了,便跪礼吧。”姜扬还来不及拦,便被两个小家伙磕了响头。 高栾站起来,对燕白鹿说,“这是我哥哥!” 燕白鹿“哦”了一声,昂头挺胸行了个军礼:“哥哥好!” 高长卿和姜扬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之后,高长卿便问他们,进山之后是怎么个遭变。高栾拣要紧的说了。不知道为什么,当哥哥和太子殿下听到押送粮食的辎重兵,脸色都是一变。最后,高栾告诫他们:“国都戒备森严,看来是等着太子殿下自投罗网,我们应当合计一番,想个办法潜入城中才是!一旦进了城,把城门一关!”高栾一捶手心,“我想那么事情会便宜许多!” 高长卿扫向他的眼神分明很是骄傲,嘴上却说,“小孩子,懂什么。还不去见过你姐姐!”说完,高妍已经敛踞上车,将幺儿抱在怀里,一阵痛哭。高长卿劝慰她,“阿姊,今日是团聚的日子,你何必悲伤呢?啊对了,”他想起来,指着姜扬对高栾道,“幺儿,见过你姐夫!” 高栾受了惊吓,一不小心把真心话说了出来:“姐夫?!动作那么快!”他本意是说他哥哥好手笔,但听到姜扬耳里,则是说不出的低俗刺耳,当下就僵在原地,脸孔涨得通红。 高长卿见他依旧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赶紧挥挥手让高妍将他带下去,换一身衣服,再上车来用食。高妍回头看他一眼,不安地扶着一对小少年离去。 她寻常并不常往弟弟这里走动,并不是因为她不愿意,而是姜扬不喜欢。一旦她坐在一旁做些女工,姜扬就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她幽怨的眼神,提醒着他那晚上自己犯下的糊涂事。另外,姜扬碰见她不单尴尬,而且相当的畏惧!那种畏惧,让姜扬自己都莫名其妙,像是面对着某种对他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的大人物——他原本虽然身份低微,却从来不因此而看轻自己,面对长官,都不曾生出这种天然的弱气!此时,他只好在心中告慰自己,男人惧内,实是旺家之相。而高妍因此对他愈发不放心。她的确不愿意见到姜扬,但显然更不愿意见到姜扬与弟弟独处。 待他们走后,高长卿与姜扬笑道:“果然。燕氏也并非全心待我们。否则,既有余裕耍些争权夺利的手段,为何不从三军中委派些人马,护送你回国都呢?” “怎讲?” “燕氏一门,素出智将,上将军一职,十有八九是他们家的人,因此也被人称之为将血之门。但是自庞嘉入我容国以来,凡有三十七战,大胜二十九场,平八场,他的将才震惊了中原列国,因此被拜为上将军,燕氏就此被冷落了,家主燕平一代宿将,赋闲在家。燕氏能够咽下这口气么?现在燕氏出仕的是燕平的嫡长子燕达,他作为三军司马,分派在庞嘉麾下,主管粮草调度辎重转输,恐怕非但不能作为庞嘉的左右手,反倒要处处掣肘吧。所以我才说,他有空闲与人争权夺利,却不管扬哥你的死活。” 姜扬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啊……难道这偌大一国中,竟没有人再将先君的遗诏当一回事了么!”说完认真地凝视着他,抬手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长卿,我最落魄的时候,身边只有你一个人。这份情意,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高长卿笑:“有你这番话,我又有什么可求的呢?只可惜我家道中落……如果在十年前,我挥一挥手,就能出一千辆兵车护送扬哥回国都,我们必是高枕无忧!是我无能啊!请不要这样抬举我了。” 姜扬感叹:“人的遭际,都是天命。我这样的人,生在乱世之中,命如草芥,对贵有一国这样的好运,并不敢做多大的想往。但是,人与人之间遇与不遇,则是另外一件事,我能遇到长卿,心里已经很感激了。即使兵败身死,也早已经获得了最珍贵的东西,不敢有所抱怨。长卿不需要惭愧。既然如此,我们便继续往东走,放手一搏吧!” 晚上用膳,姜扬与高长卿邀请两位小少年同食,一个是高家最受宠的小幺,姜扬很愿意跟这位小舅子结交,另外一个则是他在虎卫中认识的小友,他也十分喜欢。而高长卿又想答谢燕白鹿对高栾的照顾,因此破格将他请来。原本,高长卿是不屑这种宗谱上都写到边角去的小宗的。在他眼里,这种人争强好胜,做官必为爵禄,是蝇营狗苟之徒,好比列国游士。但是这个燕白鹿好像有点意思。至少弟弟很喜欢他。高长卿觉得他看起来安静自持,身上有姜扬的风度,勉为其难观望一阵。 结果燕白鹿吃饭的动静相当大,吧唧嘴不说,喝汤稀里哗啦,搞得案前一片凌乱。高长卿看着他粗野的模样,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之前的好印象一扫而光。他是国中首屈一指的大贵族,即使是落魄之后,也很少有人有机会在他面前如此肆无忌惮,现在算是开了眼界。他几次三番想忍,却实在忍不了,吃了几口就托辞抱恙,躺回榻上,姜扬和高栾在食案底下争先恐后踹了燕白鹿好几脚,直到不小心踢到彼此才作罢。 燕白鹿下车的时候,高栾就道:“完了完了,我哥哥一辈子不会待见你的!” 燕白鹿哼了一声:“我也不待见他!明明是个大老爷们,看人阴森森的,我都还以为他看上我了呢!也只有扬哥受得了他!” 高栾抬脚把他踢下去:“他是我哥哥!” 燕白鹿哼一声努力瞪大眼睛:“连你一起打!” 高栾二话不说拆了马鞭,将他抽了一顿。燕白鹿扫腿将他绊倒,两个就滚在地上,滚进篷车底下。燕白鹿撅着嘴要亲他,高栾抬手扇他一耳光,燕白鹿扭过头还是要亲,高栾又打了他一耳光,燕白鹿大怒,结果高栾按住小少年的脑袋就亲了上去,让他立马忘了这件事情。 两个人胡乱搞了一会儿,营地里突然兵荒马乱起来,两人从底下望见彭蠡驰马而来:“扬哥!两里外,大队兵车迎面驰来!从骑如云,根本望不到头!” 姜扬掀帘而出:“打着谁的旗号!” 彭蠡心急,说话也没遮拦起来:“没有打旗号!而且就算打了……国中这么多世家徽号,我哪里记得全啊!” “防御工事呢?能挡多久?!” 彭蠡着急得直摇头:“平地结阵,挡不下三轮冲锋啊!扬哥你乘还来得及,快躲一躲!” 姜扬咬牙切齿。这时候他已经听到了马蹄声。姜扬刚要上马,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近到两里还不冲锋,未必是敌!只是千金之子,不可涉险,还是让要我去吧!”说完,车底下的高栾看见了哥哥的鞋子出现在视线里。他身体未愈,一跳下车就有些站立不稳,姜扬连忙搂住他的腰,往自己怀里一带,“胡说!快去里头躺着!我让彭蠡送你去最近的城池避一避!” 姜扬现在有点后悔了,他发现他远远没有自己想象得强大,可以将他保全。这让他为自己的私心而感到羞耻:将人留在身边却没有办法保护他……实在不是男人应该干的事情。 “对付他们你未必比我有经验。我从小生活在国中,认识许多旧人!”高长卿旋即打了个眼色,彭蠡和御子柴会意,从背后一人制住姜扬的一条臂膀,抄起他塞进车中。姜扬依旧不肯放手,居然生生扯掉了高长卿的袖子。 “咦,好腻歪……”燕白鹿与高栾一道摇摇头,脸上露出是可忍孰不可忍的神色,相视一眼,飞快地蹬掉裤子,开始他们最爱的玩耍。 第19章 高长卿勒马信步而出。辕门前,对面的兵车排列成一道半圆的屏障,拱卫着中央的格车,骑手举着火把散在四周,两相距离不足一箭之地。 御子柴骑着驴陪在高长卿身边,看这个架势,轻轻一呻:“鸟!阔气!”高长卿心里也是一震。对面那格车比寻常篷车高三一有余,镶金嵌玉,四周挂着轻软的绯色纱幔,夜风中飘飘渺渺,迎面一股靡靡之气,极尽奢侈之能事,实在不合礼制——不要说违背了容侯,就是周天子也被他得罪了!但是又偏偏却没有打任何旗号。高长卿见那护卫也没有进犯的意思,朗声问道:“阻道何人呐?” 话音刚落,一个宫装的寺人突然从车上斜斜飞出,砰一声落在泥土地里。他冲力太大,落地了还不停息,咕噜噜滚了几圈,正好滚到高长卿的脚下,高长卿座下的马被他惊得原地直打圈。高长卿出生河东盛家,小时也算是见多识广,但是如此新奇的问候方式,他也没有见过,当下吃了一惊。御子柴伸手牵住他的马辔头,低声道:“升旗了!升旗了!”高长卿抬眼望去,对面车上祭起一面蛙旗,高长卿看着有点眼熟,但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这是谁家旗号。 那个寺人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摔得满面青黑,偏偏还要对高长卿笑得呲牙咧嘴:“……公子见礼啦!我家主人想见你家主人一面,还请公子快快通报一声。事干重大,事干重大呀!” 高长卿淡淡一笑:“我不是已经在这里了么?” 那寺人“哦”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脸上有种恍然大悟的神情,“呃”了半天,小心谨慎地低着头,迈着小碎步朝那辆格车趋行而去。不一会儿,只听得又是一声“哎呀”,那寺人再一次被踢飞出来。这次他打了个滚,便迅速站起来侯在一边,朝车中伸出手去。“鸟!好准的脚法!”御子柴大笑。高长卿递他一眼,对面那格车里的人亲自下来了。 “原来太子殿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是要我一通好找!”那人身着一身严严实实的玄端,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扶着寺人的手下车来,一个不稳就趔趄一下,与他的仆人一同摔在地上。旁边几个护卫实在看不下去了,赶紧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他便立在一边开始破口大骂。那个寺人连摔三下,这一次又被他结结实实压了一回,现在也索性坐在地上撒泼,他骂一句,那寺人就“哎呦”一声,他骂得越响,那寺人也叫得越惨。一唱一和,搞得高长卿这边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终于那主人骂笑道:“你个杀才!还不快滚起来!”那寺人于是一骨碌滚起来,依旧弓着身子殷勤地扶住他的手。那人这才勉勉强强撩着前襟,往高长卿处走来。高长卿发现,他腿脚有残疾,是个跛子,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怪不得下个车都能跌跤。 他越走越近,高长卿渐渐看清楚他的样貌:此君身长八尺,消瘦如长杆,一身玄端压在他身上,看着就替他不忍,似乎走几步路就要被衣服压垮了。他的脸上也是一样的清瘦,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眶中,看人都盱着眼,眼神黯淡无光。本来,此君就长得已经够老气了,他还故意修了一件极其精美的小山羊须,一只手就摸着那胡须不放,即使一瘸一拐走得气喘吁吁,也要装出一副闲散优雅的样子,只可惜总是要踩到那寺人的腿脚。那寺人一副倒霉相,弯弯眼,下垂眼,被阉得十分干净,一点男人的样子都没有了。 御子柴看着他主仆二人笑骂道:“鸟!”然后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背过身去哈哈大笑起来。 高长卿却在马上惊得一动都不能动。他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还真让他撞见了故人!不过这个人,他实在是不想见到,要不是身后有姜扬,他简直想拨马便走,现在却只能僵立在马上。 那人走到近前,一把甩飞佣人,扑到高长卿马上,哭将起来:“太子啊太子……你来得好晚呐!我找得你好辛苦!好辛苦啊!”那一旁的佣人与高长卿对上眼,瑟缩了一下,缩着脑袋扯扯那人的袖子,“殿下!这位好像不是太子!” 那人痛斥:“杀才!你胡说个什么!啊!” 那寺人温温顺顺地在原地扯着他的袖子着急:“殿下啊……我看着吧,这位倒是像殿下的一位故人……” “哦?”那人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泪,一双眼哭得红肿如核桃,十分难看。高长卿压下浑身的不舒服,错开他的眼神清了清嗓,朝他一拱手,“近日刺客频繁,我等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全,不得不谨慎行事。还请公子止……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们计较。” 姜止奇道:“想不到太子门下也有如此奇士!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啊?” 高长卿嘴角抽搐几下。那寺人又温柔地拽了拽姜止的袖子:“殿下啊!奴婢眼见着……这倒像是殿下在泮宫时……识得的一位高氏公子!” 高长卿一震。那姜止则是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一口唾沫呛在喉头,咳嗽得差点背过去。那寺人又是一通伺候,好不容易把他弄活了,姜止还指着寺人笑骂:“仆廖!你个蠢材!一位高氏的公子……说得天下好像还有几个姓高的!哈哈哈哈哈哈!” 高长卿面露不愉。他明明姓妫,高是他的氏。可是对这位老同修,他也不敢多加妄言,老老实实下马朝他捧袂作礼,“长卿见过二公子。” “高同修!”姜止眼神不好,依旧朝着马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想不到这几年在太子处高就嘛……”仆廖不得不牵着他的袖子,偷偷把他转到高长卿所在的方向。 高长卿不得不感叹:“十年不见,二公子……可真是一点都没变呢。”还是这样的视弱,一丈之外都看不清是人是狗。 姜止打出娘胎,眼神就不大好,不知请多少御医看过,治也没法治,寻常见人见物都盱着眼,一副色迷迷的样子。高长卿小时候在泮宫念书,最不待见的就是这位公子了。高长卿觉得要说自己以貌取人吧,也不是:姜止和先太子根本就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长得一模一样,但太子殿下就是个敦厚宽容的翩翩公子,六艺精湛,为人圆通,姜止就完全是另一幅模样了。他行事相当怪异乖谬,御驾骑射,他狗屁不通;礼乐算数,更是一塌糊涂。成天只会竖着那条长脖子,趾高气昂地在泮水边一个人走来走去,唱些奇怪的歌,谁都看不上眼,每日与那些天鹅作伴。高长卿觉得如果有什么话可以形容姜止,那就是:猥琐。 说起来,这位仆廖也是旧识——高长卿把眼神落在那个唯唯诺诺的寺人身上。他原先在泮宫里,是负责养天鹅的官奴,就因为哪天被姜止看了一眼,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姜止就让人把他扒光了阉掉,从此以后收在身边,天天责打。“怪不得方才看仆廖飞出来的姿势和弧线十分眼熟。”高长卿心有余悸地想。当年他还只有十二岁,亲眼看着一个男童被按在地上阉割,留下了很严重的心伤,家中出事前的大半年,他都被姜止吓得不敢去泮宫念书。后来当然就再也没有再见过面。想不到十年过去,姜止还是这幅骄矜狂狷的样子……直接领了爵位就走的,就是他吧?高长卿把着佩剑,心里将姜止看得十分之低。 “那就,带我去见太子殿下吧,高同修!”姜止捻着精美的小胡子,给他递了个眼色。仆廖不得不又一次偷偷示意他人在另一边,姜止只能又朝另一边递了个色迷迷的眼色。 高长卿不敢阻拦,也觉得无须阻拦:姜止上马不能开弓,上车不能挽缰,人比剑瘦,随身又只带了个被阉割干净了的寺人,大大咧咧就来求见,高长卿不信他能在西府军和燕氏的虎视眈眈下击杀了姜扬,便引着他来到营后。姜扬早侯在那里,一见到高长卿,终于放松地舒了一口长气,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面露温柔之色。 那姜止刚才一通好哭,现下口渴得哭不出来了,而且还因为哭得太用力,头晕。他还未开口就突然脸色一边,高长卿和姜扬看着,都不知为何。姜扬等着与他见礼,他居然摆摆手:“太子殿下,容我有点小尴尬……”在原地转了几圈,拉着仆廖隐到树后。姜扬乘机问高长卿此人是谁,高长卿禀明之后,果然姜扬也很有印象,也是同样得并无好感。“不过也许他可以襄助我们一臂之力啊。”高长卿道,“扬哥,该向他开口,千万不要客气。我见他手中宽裕得很。”说着眼神瞟到对面的车队中。姜扬暗自点了点头。 其实姜止后知后觉地在长途劳顿之后,晕车了,方才当着新任国君的面,恨不能吐出来。此时仆廖在一旁狗腿地抚着他的背:“主公,主公!您就吐了吧,吐出来舒服!别憋着自己!” “放屁!姜扬带着人就在……”姜止突然打住话头,深深地看了仆廖一眼。仆廖嘴一歪,“殿、殿下?” 姜止道:“快把手伸出来!” 仆廖一震,颤颤巍巍地把手捧了出去…… 第20章 “他这是做什么去了?”外头,姜扬一众左等右等,不见来人,彭蠡急得跺脚,直道有伏兵,应当戒备。高长卿只笑。不多时,姜止神清气爽地从后头踱出来,树后头仆廖想跟,姜止呵斥:“恶心死了!快去把自己弄干净!”仆廖撅着屁股就飞跑回姜止的车队中。 姜扬与他是远房堂兄弟,世系有点远。姜止既是先君的嫡子,又是先太子一母同胞的孪生弟弟,按理来说,先太子驾薨之后就该轮到他继承大宝。但不知怎么,国君点选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姜扬。姜扬遇上他,虽然不喜欢,但也未免有些惭愧,将他恭恭敬敬请上了车。高长卿配着剑,侍卫在姜扬身边。 姜止入到车中,就挥了挥手,“唉……竟然让太子殿下用这样破旧的车马代步!真是我国的不幸啊!” 姜扬丝毫没有窘迫的意思,与高长卿对视一眼。高长卿被他的眼神所鼓舞,上前一步:“我听说,古代贤明的臣子侍奉君王,凭借的没有他物,只是自己的忠诚和尊敬。正是因为这十分艰难,以至于难以做到,所以那些贤明的卿大夫才会因此而留下传世的名字,为我们今人所熟知。臣子侍奉君王,如果怀有忠心和敬重,又何必用美丽的瑾瑜、高大的车马装饰呢?涧溪沼沚之毛,苹蘩蕴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这些都可以用来侍奉君王,君王明白你的心意,也都会十分感动地接受。如果没有忠心和敬重,那么即使再是殷勤地供奉华贵的器物,也只是阿谀奉承之辈,为正直的君子所不耻。风有《采蘩》、《采苹》,雅有《行苇》、《泂酌》,就是在说这个道理啊。” “在理!”姜扬连连点头,“我并不觉得十分委屈。如果我因为上天的垂怜,而获得天命,我会因为乘坐破旧的车马而变得低贱么?如果我并不是命定之君,我会因为坐在高高的大政殿上,就变得尊贵起来么?况且在落魄的时候还因为矜持而不肯屈就,引颈受戮,那是愚蠢的行为。又因此鄙薄了知交的好意,这是男子汉大丈夫可以做的事情么?” 对面的姜止看着他们俩人一坐一站,一唱一和,君臣之间被互相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呆怔了半晌,(删除)心想:这俩二逼搞什么毛线!(/删除)良久才瞪着他迷糊的细长眼道:“唔……唔!这么多年,高同修还是这么能说会道啊——仆廖!取点垫子来!——唉,我的腰背实在是不太舒服了,呃……” 不一会儿仆廖上车,狭小的车厢因为涌进了三个半男人而变得十分拥挤。只见仆廖麻利地把卧榻垫严实,伺候姜止躺下,又利落地开窗通风,一时间车里晚风习习,十分清新。姜止长舒一口气,长途跋涉的劳累一扫而光,招呼姜扬道:“太子殿下!躺啊!躺下!” 姜扬笑,并不以为意,高长卿把着佩剑走到他身后,垂着眼睛,十分安静的样子。姜止盱着眼,打量他二人一番:“高同修,是十分有才的人啊!我小时候与他在泮宫修学,博学的老师们都对他十分赞赏!” 姜扬倒很高兴,“是么!”转过头对上高长卿错愕的样子,哈哈一笑,“也是呢!长卿恐怕小时候便聪明过人了!” “太子殿下将这样的人才收入囊中,将来让他辅佐着治理国家,一定能够让人民和乐,四方来朝啊!” 高长卿小时与旁的几位公子都相好,但是素来与他没有什么交集,这时候听他如此抬举自己,十分错愕。姜扬却大言不惭,“二公子也这么想吧!”说着便要让高长卿入榻。 姜止却突然伸手阻拦,“且慢!今夜,我有要事与太子商量,恐怕要让高同修先避见一番。” 姜扬笑容一僵,“呵呵,小高是我的心腹。” 姜止还是摇头。高长卿知道姜扬为难,朝两人一拱手,掀帘而出。姜止眼见他走了,勾勾手,让仆廖爬到榻上来,仆廖殷勤地跪坐在一边,垂着眼睛一脸享受地替他捶腿。 “既然是要事……”姜扬看了仆廖一眼。 “没事!他是我的心腹!”姜止爽朗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寺人,可跟了我十年了!我想,高公子与太子殿下的情分,恐怕是没有那么长久的吧……” 姜扬收敛起笑意:“姜扬不明白二公子的意思。有些人,只是经过,听他一曲琴声,便可以成为莫逆之交;有些人,即使一出生就相识,却在白发时还如同陌生人一样互相憎恶。我与小高意气相投,是可以把性命托付给他的兄弟,不敢拿他与奴隶相比。” 姜止嗯了一声,摸着自己的小羊胡子:“好好好。太子殿下有侠义之风。我这种长在深宫中的人,最喜欢讲义气的侠客了!这是先君选中殿下的缘故啊!” 姜扬红了红脸。其实他此先并无心问鼎大宝,全因国君手令才想搏上一搏,此时被先君的子嗣这样夸奖,愈发过意不去,看姜止那修得精美的小羊须也觉得顺眼起来。他不曾想过这个纨绔子弟还有如此仁义的一面,贤明堪比尧舜——他自觉如果自己生来便是公子,恐怕未必有这种宽宏大量,去将国君之位禅让给旁人,何况是血脉不尊的庶脉。姜扬不禁正襟危坐,不敢不敬。 “我此次来,是想与太子殿下交代三件事。”姜止也不婆妈,手肘撑着小几,靠过来想与他密谈。姜扬却截断了他的话头,“二公子,我有一事相问。” 姜止连声哦哦,转身让仆廖别笨手笨脚的,赶紧剥个福橘来吃。 姜扬正色问道:“二公子是先君的嫡子,又是先太子同产的孪生弟弟,血脉何其尊贵!自先太子过世之后,二公子理当立为太子!不知为何,先君如此安排,为何二公子就心甘情愿放弃了王位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说心里话,扬一介武夫,现下尚且对国君大宝动了心,二公子怎么逆势而为,要如此自贱呢?我不解。” 姜止叹息:“你这是有所不知啊!我这哪里是自贱,我这是自救!其实朝廷啊,已经很难维持下去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噤声,打量打量姜扬的神色。姜扬笑道,“无妨,二公子请直言。姜扬既然受国君倚重,接管国器,自然不敢不尽全力。即使再难,也不敢辜负先君的期许。” “唉!”姜止转头叼了仆廖递过来的橘瓣,咽下之后示意他给姜扬也来点,“殿下到了雍都就知道了!现在不是立国之初的时候啦!几个世家豪门都很猖獗啊,最厉害的时候都涌到长杨宫,行废立之事啦!你说这像什么话嘛!” “已有耳闻。不过自先君上位之后,启用列国游士——特别是卫相——实施变法,世家公卿不是都收敛了很多么?” “你不懂啊。”姜止敛目,“变法,便是要尊君。尊君,就是要将卿大夫的势力收归己用。现在河东的大家,有封地,有家臣,有私兵。几家加起来,在三军中的势力远远超过公室,即使是先君,在朝堂之中也有许多不可为的事情啊!” 姜扬茅塞顿开。他年幼时,家中并没有闲钱供他读书,因此他识字不多。但是从军以后,凡是有空暇,他便会自己找一些书看,诸子百家,统统来者不拒。可是,他觉得自己虽然不愚笨,却没有像鲁国的孔丘一样,聪明到可以自学成才的地步,脑海中对国事的了解只有混混沌沌的一团乱麻,有时候偶尔迸溅一点思路,再要往下深究,就不能了。此时,听姜止一席话,只觉得醍醐灌顶,灵台清明,对他也愈发敬重,不禁跪着向他靠近:“所以……先君创建了西府军?” “是啊!现在的世家啊,都假借公室的名义,在自己的封邑上征招男丁,组建私兵。又互相以养士攀比,那些家臣都是各国的强人,目中无人,成日将国都搞得鸡飞狗跳,公卿还以他们为侠义之士。那么,既然公卿可以豢养自己的军队与家臣,为什么国君就不可以呢?但是就前一段日子,朝堂上还为了要不要撤销西府军的建制吵得天翻地覆,先君活生生就被、就被气死了!”姜止说道君父,橘子吃了一半就大哭起来,掩着袖子,满面汁水横流,不甚悲哀,“小时候,我与君父外出狩猎,君父坐在你那个位置,兄长坐在我这个位置……”说着抬腿,一脚把仆廖踢飞,“我就侍立在兄长脚边。听君父与兄长谈论国策,说到西府军,君父还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国库空虚啊,君父想为西府军每人添一双军履都不能够!君臣不能相保,实在是令人悲伤!” 第21章 姜扬心旌动荡,一时间难以自抑!周天子的时代过去很就了,各国游士争相邀取爵禄,挂在嘴边的词就是“肉食者鄙”!他也如此以为。只是想不到远在国都的先君,竟然与他们这样心意相通!西府军驻扎在西境,到了冬天十分寒冷,姜扬有一年被派作斥候,领着人走在陡峭的山路上,军履开了线,冰碴子往里灌,一踩就湿化了,更冷,许多人都从那条陡坡上滑下了悬崖,再也没有上来过。数九寒天的时候,斥候在外出使任务的时间太久,冻伤不治而锯掉双腿的人数不胜数。那时候营地里整夜飘荡着这首歌,闻者伤心,歌者落泪。当兵在他们眼里,实在是很苦,自然不如为世家做事。只是原以为,他们是被国家放弃的人,现在想来,先君在他们身上寄予了多少厚望啊! “先君会挑中殿下,大概也因为你是西府军的将领吧,你该与他们息息相通,千万要保住这一支骨血啊!现下,西府军只有一万人,三千骑,但是日后,也许就是十万人,二十万人!那个时候,不要说是国中盛家,便是其他诸国,又能奈我们如何呢?!真希望有生之年,能在殿下手中看到我们容国强大起来,再不用受岐人和楚人的欺辱!” 姜扬朝他叩首,“我是个粗鄙的人,听二公子的一番话,比读十年书还要有用!希望二公子能教我为政的道理!” 姜止唉了一声,斜倚在靠垫上挥挥手:“快快请起!我若是懂为政的道理,君父也不会就这么把我踢出国都来!不敢说教,只是与太子殿下直抒胸臆了!” 姜扬擦擦眼泪坐起来,“请,请!” “河东盛家——加上高氏——在国中有十姓之多。他们都在各地享有封邑,委派有贤能的士子担当家臣,管理土地上的国人。太子可要记得,他们在封邑之中,就好比殿下在国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这都是一个个小国啊!小国林立,最后必然会造成动乱,太子殿下想想大周便晓得了!即使贤明如周天子,不出三代,也难以维持朝政啊!昭天子穆天子的时候,王朝的卿大夫便感叹:现在不是成康之世啦!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太子为政,最重要的就是将这些公卿世家……”姜止突然起身,阴着长脸,比了个杀的动作。 姜扬犹豫:“这些公卿世家,都有很古老的为政传统了。他们为国家贡献了很多的人才,兢兢业业地辅佐国君治理公室与私室,难道就不留一点情面么?” “人都是有私心的,殿下。昔日周公立下的美德,连他们自己都抛弃了啊!若不是他们太过分,各国君主又何必纷纷变法!这不是维持不下去了么!”姜止躺了回去,“那些公卿世家,从前是辅佐国君治理国家,现在,又何尝不是想把国家撅为己有!国器只能是一个人的,那便是国君!将所有田力物力掌握到国君手中,政出一门,如手指臂,这样,才有可能不在这乱世之中被毁家灭国!”姜止悄下声,突然直起了他总也挺不直的背脊,将脖子伸长,如同一只瞄准了鱼的鸬鹚,“殿下总不希望!我容国堂堂七百年的宗庙,在你手中被他国所灭吧?!” “姜扬不敢!”姜扬吓得浑身一寒。国君肯放弃顾念自己的亲生儿子,把国器交予他,那是对他多么得看中!他怎么有可能……有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让列祖列宗从此再也得不到供养,这是多大的罪名!姜扬这时候才发觉,肩上的担子实在是很重!他原先考虑的,只是如何回国都顺利继位,现在却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开端,从此以后,道长路远,举步维艰!“还请公子教我!” “这个我实在不在行……”姜止直言,“太子殿下若是想要装饰宫室大可以来找我,这个我可是深有研究!这个宫室啊……” “二公子!”姜扬截断他的话头,责备地望着他。姜止咳嗽了一声,想起正事来,转了转无神的眼睛,又咬了一瓣福橘,“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在行。此人若是能再当国二十年,我想,我容国有可能问鼎中原!” “谁?” 姜止咽下橘子:“丞相卫阖!” 姜扬点头:“我本来就不打算动他的权位。卫相是法家的正道,鬼谷子最看重的门人。他的才能连最边远的穷歧都景仰不止。我一定会如同先君一样重用他,尊敬他,让他可以在容国施展他的报复,用他的才能为我们效力!” “好!”姜止一拍大腿,又觉得不够,跳了起来连连说好。只是仆廖跪坐在他的袍脚上,姜止被扯得一个趔趄,看也不看就一脚朝他踢去。他脚还没到,仆廖已经自动滚下车去,在底下“哎呦哎呦”直叫。 高长卿守卫在外头,看着仆廖扯了下嘴角,拦住要拔刀的彭蠡:“无事。” “就放扬哥跟他们独处,行么!” 高长卿嘴角抽搐:“那位公子,实在是个废物。否则作为太子的孪生弟弟,又怎么会被先君这样舍弃!十个公子止也打不过一个扬哥,他大概只会挠,你且放心。” “鸟!只会挠!”御子柴仰天大笑,“他真是太惹人恋爱啦!哈哈哈哈哈哈!” 彭蠡与高长卿把着腰间佩剑,一齐扭过头嘴角抽搐地望着他。 车中姜止再三嘱托:“变法一事,翻天覆地,没有国君全力的信任与支持,是没有办法进行的!太子殿下继位之后,千万不要听信他人的谗言,卫相是个可以依托的人,你且大胆地把国事交予他吧!” 姜扬不敢把话说满:“我听说,国君偏听偏信,国家也就离灭亡不远了。朝中还有这么多的卿大夫,我要只听他一人所言,实在辜负了他们。如果这卫相有贰心,我又该怎么办呢?到时候我岂不真成了孤家寡人么?” 姜止正要开口,突然一愣:“诶,仆廖哪里去了?——仆廖!你这个杀才滚去了哪里!” 仆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登上高车:“奴婢在这里!奴婢在这里!” 姜止看他一身尘土,十分不悦:“你滚到哪里去了!” “奴婢……奴婢一不小心,自个儿……摔下去了!” 姜止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个蠢材!好端端的,都会摔下车去……你是有多蠢哈哈哈哈哈!”拉着姜扬的袖子笑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大手一挥,“你再摔摔!摔给太子殿下看看!我看看你摔得漂亮不漂亮嘛!” 仆廖脸一白,耷拉着眉毛十分可怜,姜扬也对这个堂兄也十分无奈,“算了算了,谈正事要紧。” 姜止好不容易止住大笑,摊在榻上:“哎呀——方才讲到哪里了?”姜扬又恭恭敬敬问了一遍,姜止恨铁不成钢,“太子殿下你是不知道啊!说卫相在朝中如履薄冰,不为过啊!你想他变法,是要革谁的命?世家公卿能容得下他么?各国游士又争名夺利,因妒生恨,谁不想将他挤下去?若是你不信他,他势必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这样,谁还敢为我容国效力?” 姜扬沉吟片刻,郑重点头:“好!就算哪日卫相犯下杀头的大罪,我也必不会取他性命!凡是其他贤才也一应如此!只要有才,我都会不拘一格地取用;只要立功,便能抵过!我不敢不慎重恭敬地对待侍奉先君的贤臣!” 姜止大喜:“此话、此话可当真?!” “当真!”姜扬指天发誓。 “好!”姜止一拍大腿,一时看花了眼,拍在了仆廖腿上。仆廖也跟着他大叫“好”,引得姜止哈哈大笑起来,小羊须愉快地颤动着。“太子真是个明事理的人!我那几个愚蠢的弟弟,全不及殿下的万分之一,也难怪君父做这样的决定!哎呀,自从我的孪生哥哥过世后,君父郁郁寡欢,要不是为了慎重地立下太子,恐怕早就悲恸地跟着哥哥去了!” 姜扬也感叹,“不为这样的人哀痛,又该为谁哀痛呢?若是先太子还在的话,国中又岂会有这般变故!先太子庄重优雅,六艺精通,与朝堂上的人都能很好地相处,与人相交,总能谦虚地学习他们的长处。几年前,有一天我在大政宫值夜,他还向我谦恭地询问用剑的道理。老天让这样的人早死,实在是让人无法信服。如今我忝为太子,继任他的君位,实在是……” “诶,殿下不要自贱!你这样说,岂不是怀疑先君的眼光!天命正在你身上,你且放心大胆地去国都吧!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正需要你好好收拾一番!” 姜扬愁苦,朝他一拱手:“不瞒二公子,我这连日来经常遭遇刺客的伏击,而且我听说,国都现下已经戒严,以我手头的这点兵力,恐怕不能与几位公子相争。” “我此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姜止一拍桌,“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年纪轻轻,既不孝顺君父,又不懂得敬重兄长!我太子哥哥去世的时候,他们还私下里弹冠相庆!”他说起来便呜呜直哭,“要不是君父还在,他们简直要围着棺材跳舞了!现在君父尸骨未寒,他们便自己动起刀兵。我那天问他们:你们难道是野狗么!看到一块肥肉,就连孝悌都不管了!他们居然说:你这个人因为狩猎摔断了腿,是个跛子,不能继承君位,所以才说这样的话吧!竟然要联合起来杀我!我匆匆出奔,就是因为害怕他们的加害啊!现在想来,我真是太愚蠢了!我原本应该留在国都,成为太子的内应才好!只是我实在太害怕那群野狗啦!现在便是来将功赎罪的!” “哦?” 姜止让仆廖拿出一张舆图,仆廖撅着屁股将一张张羊皮卷铺开,拼在一起,竟然有铺满了一车的地板,“这是雍都的地图,是当年上将军庞嘉翻阅了周朝营城的古卷,再比照今天的格局绘制而成的。这是城外的芒砀山,那里有一处内关。我的弟弟们从那里就开始严加把守,一旦太子殿下靠近,恐怕就是凶多吉少!”姜止一指那关隘,然后长指一扫,扫向城中祖庙,“这里是祖庙,左昭右穆,中央是我姜氏的始祖庙。在我君父的君父的君父的时候,始祖庙又翻修了一次。当时太爷爷有感公卿世家的威胁,特意在祖庙下秘密营建了一条密道,穿过整个城池,直通到十几里外的芒砀山。山中的出口,是一座被周人废弃的庠序,太子殿下仔细找一找,便可以寻到。” “太好了!”姜扬以拳击掌,兴奋地跳起来,在原地走动,“真是太好了!”他转身按住姜止的双肩,“二公子,你可真是我的大恩人!” 姜止“哪里哪里”,盱着眼睛咪咪笑,“为国效力,理所应当的嘛!我这个人呢,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又没有执政的才能,但也希望邦几富强,宗庙昌盛啊!这样,我们这些好吃懒做的闲人也会有好日子过。既然这样好的事情,能够在殿下手中实现,那么举手之劳,我当然是愿意帮忙的!这是做臣子的应当做的呀!哎呀……我被我那几个弟弟撵出来的时候,实在是很狼狈啊,得亏祖奶奶在大政殿上大闹了一通,他们才勉强让我用公子的仪仗去往封地了。我觉得,这也是天意吧。我一个混日子的纨绔子弟,也不需要那么多的护卫,此中还有不少精良的战士,请太子殿下尽数带去吧!” 姜扬吃了一惊:“这……” 姜止挥挥手:“诶,太子不是兵力不足么!我这些人,虽然不能攻城野战,但是一旦入城,还是能给太子增加一点胜算的。我几个弟弟,都非常急迫地在招兵买马,我最小的五弟弟偷窃了君父的虎符,窃取虎卫,占领长杨宫,他的兵力实在让人忌惮,请太子就不要再推辞啦——考虑一下给我留半个百人队怎么样啊?” 第22章 姜扬感叹:“殿下真是我的大贵人!我今天才知道,原来直到如今……也有许多像三代时候一样德行高贵的人啊!若是我有幸,忝为国君,请你做我的介卿,与卫相一同执政。请务必答应我!” “不要了吧!”姜止伏案而起,“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呀!我就只有这么点吃喝老死的志向,太子若是怜惜我这个跛子,可千万不要再折腾我了呀!” 仆廖坐在他脚边,亦是涕泪横流:“太子不知!这几日我家主公为了太子的事,昨夜直到四更天还在愁坐!人都憔悴得不成样子啦!旁人只道他离了龙潭虎穴过得好呢,太子殿下千万不要再将他拘回去了!”姜止一脚把他踢走,怒不可遏,“你个杀才,轮得到你说话!” “诶,他好歹是一个忠仆,二公子何必拳脚相加!”姜扬拉住他,“既然你这样说,我也就不留你了,日后你在封邑里有了什么难事,万万要与我关说。二公子救我于危难之中,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请务必给我报恩的机会!” “好!”姜止憋不住打了个哈欠,“天也晚了,那我先回去睡啦,太子也不要太过劳累啊。身体重要,玩乐重要!”说完意识到失言,哈哈长笑着掀帘而出,遂一脚踩空摔在地上,又是指着仆廖一通好骂。姜扬扶额,不知明明是一个仁善之辈,怎么这般没有章法。 当夜姜止没有多留便匆匆离开,道若是不按时奔赴封邑,恐怕要落人口实,将一众精锐武士留给姜扬,兵车足有三十辆,加上徒兵有五百人之多,另有骑兵一百,算是解了姜扬的燃眉之急。 姜扬把自己身边的侍卫长留下,威严地吩咐道:“向触啊!” 一位昂昂的虎臣应声出列。 “你要带领他们好好地侍奉太子殿下!” “是!” “如果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就传我的令!就说、就说……”姜止摸了摸小羊须,思虑半晌,“就让他们统统去死!听到没有啊!” 御子柴哈哈大笑,从驴背上摔了下来。那个叫向触的人也一脸抽搐,但仍旧一抱拳:“是!” 这点小意外没有打扰到姜扬的喜不自经。高长卿看他依依不舍地望着姜止离去,调笑道:“二公子可是语出惊人?” 他本意讽刺姜止举止乖僻,言辞不得体,不想姜扬长叹,“是啊。我可以遇见你们两个,真是冥冥中有神明助我!” “哦?”高长卿见他不像是说笑,不禁问他,“二公子说了些什么,让扬哥如此刮目相看?” 姜扬笑,待要开口,突然觉得有些事并不方便与他详谈。高长卿虽然现在落魄,可却是个心性高傲的世家子弟,方才姜止说话间,仍将高氏作为国中豪族之一。姜扬虽然不觉得他会与那些好吃懒做、无所事实的纨绔子弟相类,却也不想当众使他不快,斟酌道:“他告诉了我秘密进城的办法!” 高长卿大喜过望,被他拉上了车研究舆图。高栾在车底下冷笑一声,眼神看着少年在他身上动作,思绪却飘远了。少年不满意,用力顶到了他要命的地方,高栾脊椎发麻,夹住了他的腰,配合着他的冲撞扭动起纤细的腰来。 “你走神了!”少年不满。 “唉,还不因为太子骗我哥么。”高栾伸手,懒洋洋地搂着他的脖子,“你以后会不会骗我啊?” 少年只管闭着眼睛卖命,嘴里哼哼几句,又抓住他的腿折在他胸口,整个人压在他身上疯狂地挺动。高栾哼了一声尾音发飘:“谅你也不敢……”揪着他抬头跟他亲吻,克制不住的浪荡呻吟就被封断在喉间。 高长卿与姜扬一道研究完舆图,松了口气,“这庠序与内关相差五里地,又在深山密林之中,恐怕不在斥候的搜素范围,我们日后还是改走小道,然后按照密道指使进城。”两人满心欢喜地敲定,高长卿见天色已晚,便送他下车,“今日可以安睡。” 姜扬只点头不说话,笑看着他。高长卿觉得今日他的表情十分古怪,又忍不住追问,“那二公子究竟还与你说什么了?让你如此高兴。连我都不能说么?” 姜扬回过神来,啊了一声,不好再回避,只红着脸说:“我之前并没有想过继位之后要做什么,但是他今日一番话,倒点醒了我,让我觉得自己的眼界实在是十分肤浅。我一心只想着赢得国君的宝座,甚至不择手段,长卿一定也对我很失望吧?你白日里教训得是——若是我向南出奔,引兵攻城,恐怕会遭受国人的嫉恨。而国君原本赐予我君位,是想让我使国人安居乐业,让我国兵强物盛。我应该多学习怎么治理政务才是。” 高长卿笑,语气里瞒不住的不屑:“哦?那二公子对执政,难道有什么独特的见解么?想不到他这几年也开始用功念书了。” 姜扬唉了一声,席地坐在篝火旁,篷车底下的高栾和燕白鹿浑身一震,赤裸相抱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我不敢欺瞒你。二公子希望我能支持卫相,继续先君未尽的大业,我觉得他说得话很有道理。自卫相执政以来,我国国力大增,诸侯会盟的时候,齐楚赵魏都不敢看轻我们,这是事实。但是他也有偏颇之处,我觉得有些事不能做到那种份上。世家公卿既然能够世代保有爵禄,一定有他们的过人之处,且他们的家学深厚,也更有执政的经验,我不能将他们逐出朝廷。”他委婉地说完,静静地望着身边的高长卿,期待他能有所反应。 高长卿原本吃了一惊:倒想不到姜止既然这么狠绝!真是小看他了,方才真不应该让他们独处!但看他对姜扬施恩甚重,原本就抢了自己的功劳,若是姜扬再听信他的话,他岂不是要死到临头!这种人就该早日除掉,省得夜长梦多! 不过幸亏姜扬没有尽信其言,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高长卿以手抚膺平息了自己的震怒,尽量克制住自己心底的不适,故作平静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他还没开口,突然诶了一声,“什么声音?”警觉地转身望向篷车。篷车底下的两个小少年赶紧按捺住火热的蠢蠢欲动,大气不敢出一声。姜扬侧耳,“什么声音也没有啊。” 高长卿想到车中的雍都地图,放轻脚步走过去,拿剑拨开了车帘。高栾望见哥哥的鞋子与自己只剩下一尺之远,心跳得几乎就要死去。就在这个时候,燕白鹿突然狠狠顶了他一下。高栾眼前一黑,腰间一抽就射了出来,但是这种高朝只让他痛苦得无以复加:他全身都做着劲道,不敢泄露出一丝声音!等清醒过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冷汗,看着小少年恨不得阉了他。但是他哥哥已经长舒了一口气,回到了篝火旁边。 “你真是太警戒了。”姜扬道。 “你心那么大,命又贵,不论走到何处都会有人帮你,自然不担心。”高长卿淡笑,“其实方才我想说,只要是可用的有才之人,都应该收归麾下。王道浩大中庸,不应该偏颇。” 姜扬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何况我本来就是低贱之人,不敢以贱弑贵。” “天命正在你这里,殿下请不要自贱。” 姜扬哈哈一笑,随意将手搭在他手上,拉着他坐下,“并不是这么说。只是我与你们,的确不是一种人吧。不论是你,还是二公子,你们都是出生名门,弱年贵显,所以很少会有这种不如人的滋味。我却比你们都虚长几岁,很明白这天下很大,才人很多,就像王屋山的背后有祁连山,祁连山的背后有昆仑山一样。你们既然都怀有经天纬地的才能,想必抱负也很广大,你们能为我一个才疏学浅的粗人所用,我已经很感激了,不敢对你们不敬重。我只希望你们都能有一个好的归宿,能发挥自己的才能为国家效力,所以不管你们从前是什么人,都不敢不厚待你们。” “是这样么?”高长卿平静道,“君王爱才是卿士的福气。”语气却很淡漠了。说完便抿着嘴唇不发一言,起身要走。姜扬错愕地看着他,突然拍腿大笑,握住他的手将他重新拉坐回身边,“小高,你是吃醋了么!我对你……当然不止是因为爱才!” 高长卿羞愤恼怒:“羞得胡言乱语!” 姜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索性伸手勾着他的脖颈,将他拘在怀里:“那是为什么生气?你告诉我,那是为什么?我与你好歹生死相交一场,你是嫉恨二公子对我有所助力,妨碍了我们的情意么?我想你素来很持重,今日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一路追着我问个不停!”姜扬简直要被他笑死了,连连让彭蠡拿酒拿酒。“看来日后我可不能拿你当一般的卿士看待,嗯,即使是为了避嫌,也不可以,否则哪天就这么扬长而去,我可会很伤心的!” 话已至此,高长卿也不打算欺瞒,把自己的心情传达给他是最重要的:“请你不要再笑了,我可是很认真的,你身边有我一个人就足够了吧。都说上将伐谋,公子止的这些兵甲,哼,在我的计划里,也并非那么重要……喂,你不要笑了吧!” “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笑得停不下来!请原谅我!大概是因为长卿太不坦诚了!” “请你偶尔也忍受一下臭男人的独占欲吧……” 高长卿终于忍不住扶额,“我也正为此苦恼……我以后会多加注意的。” 姜扬亲耳听到这席话,不禁收敛了笑意,但是眼中的神采止不住变得更光彩夺目了。他的面色映着火塘微微发红,却还是勇敢地地直直望进他眼里:“独占欲?对我么?”然后很大方地正色道,“也挺好啊,我不介意,请不要为此苦恼,就这样吧!” 第23章 高长卿掰不开他的手,也不想跟他再胡闹下去了,便劈手夺过他的酒:“伤口未愈,不许喝!你也想变成个跛子么?” “这不是今日高兴么?怎么,连后宫的事情也要管?”姜扬话虽这么说,却也乖乖听话,不去与他争夺,收手将他牢牢锁在怀里,一时间什么话也不想说,什么事情也不想干。怀里的人清瘦单薄,让他十分怜爱,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是温软的身体,却让他不舍得松手,闻着他发间好闻的味道,只想就此沉沉睡去。 高长卿不知道身侧的人为什么突然安静,枕着他的肩膀不再闹腾,篝火边的气氛也因此变得异常凝重。他听到近在支持的幽微呼吸,还有那呼吸所带着的温度,一瞬间在心中(删掉)跑过无数只草泥马(/删掉)闪过那一夜的画面,恐惧,羞耻一齐涌上心头,让他又重新堕入噩梦之中,浑身僵硬,颤抖不止。突然,他望见篝火对面早已面色雪白的高妍,像是一瞬间被解开了魔怔,跳将起来,整整自己的衣襟。 姜扬对上高妍,也颇有些不知所措的尴尬。 高妍正容款步地走过来,指着高长卿手中的酒,对姜扬道,“酒这个东西还是少喝为妙。对身体不好,还容易折损人的心智。” “唔……唔。”姜扬对她既敬又怕,不敢回嘴。 高妍又对高长卿道,“以后,你也不准跟你姐夫这么轻亵。你是个大人了,举止要庄重得体。” “唔……唔。”高长卿十分惭愧。 “不是他的错,请你不要责备他。”姜扬插嘴,“我与他十分相爱。我在军营里待久了,对恋慕的人动手不知轻重,难免毛躁……不是他的错。” 高妍瞪了他一眼。姜扬低头。他听到女子客气道:“天色也晚了,请你先去就寝吧。我有些话要对我的弟弟私下说。” 姜扬不情不愿地离去。高长卿与高妍对视一眼。高长卿心里是明白的,若不是他放松警惕,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幸亏姐姐出手相救。否则也许就被姜扬看出了端倪。高妍见姜扬走远,也毫不留情地瞪了高长卿一眼,不欲再与他多说,也打算回去就寝。就在这个时候,高长卿突然俯身,在高妍耳边道:“你不会得逞的。” “什么?”高妍面露不解,看在高长卿眼里却十足愚蠢。他握着她的手臂将她扯到一边,“如果不是你,姜扬为何突然想到折道南向?” 话已至此,高妍也就收起懵懂的神色,淡淡一笑:“不错,是我刻意引导了他。只是不知道他竟然与你姐夫是旧交,省了我许多口舌。” 高长卿痛心疾首:“阿姊,你别再想燕达了,好不好?!姜扬是未来的国君,待我们不薄,脾性又是万里挑一,你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古来女子出嫁,依从的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使鲜有心甘情愿的,可最后不也都将家族治理的幸福美满么?民众还写下国风记载她们的美丽与德性。你就偏偏要拽着那个燕达不放,而为此放弃其他的大好男儿么?这是很愚蠢的!” “那么你呢?”高妍逼上一步,神色激动,“先君留在世上的有四位公子,你又为什么偏偏要拽着那个姜扬不放,而为此放弃其他的道路呢?是那姜扬有什么过人之处么?还是因为你与他有过床笫之欢,现在想起那般滋味,已经难舍难分了呢?” 高长卿脸色一白,听出她口气里的讽意,惊退了几步,转身一剑砍在树上。他至亲的人,竟拿他最深的痛楚来伤害他!高妍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仇恨已经将她折磨疯了,竟让她这样侮辱自己的弟弟,不禁上前抱住了他的后背:“长卿啊!我们去南边,让你姐夫砍下他的首级吧!到时候不论是哪位国君登极,我们都会是功臣的!你拿你的爵禄,我与你姐夫好好过日子,把这个人彻底从我们之间抹掉,你也可以当做那个晚上从来没有存在过!阿姊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否则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会好过的!我现在天天看着你们形影不离,心里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你早晚有一天会被他逼疯的!你看他对你的那副殷勤样子,阿姊实在没有办法安心你们交往。” “你不会懂的……”高长卿沉默良久,回身将哭泣的女人搂到怀里,“女人的忠贞和男人的忠贞,说到底都是一样的。你认准了燕达,一条道要走到黑,我也是这样。如果我只是为了求取功名利禄,而背负上弑君的罪名,即使从此兴旺发达,我也不会好过——我的名字会永远被刻在史书上,永世不得翻身!那是没有节操的游士才会做的事!我若事君,必只事一君!你只要知道这个便好,其他的考量,你不用知道。” “是这个样子么?我明白了。”高妍抬起头,将眼泪抹干净,“看来阿姊跟你说不到一块儿去了。你真是个让阿姊没有办法的孩子,我那么想恨你,却恨不起来,因为你是我从小抱大的弟弟,我爱你像是爱自己的孩子。可是一想到你逼迫我做的事,和为之所承受的侮辱与痛苦,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几次三番想一个人出逃,逃到你姐夫那里,不用遭受良心上的折磨,都因为放不下你们两个而却步了。看来,你们就是老天给我设的槛啊。那么,我遵从你的安排,只是有个条件要与你说。” 高长卿有些不能适应阿姊的平静,也因为她这样疏远的口气而心痛,但他又能怎么样呢?“阿姊快讲,只要阿姊开口,我一定满足遵照你说的去办。” “我可以进宫,这是你所希望的,我也会尽可能保住正室的位置。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不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能害燕达性命!你也不能拿他做你的垫脚砖!有我一人就足够了,你永远都不可以再打他的主意!我知道你心性坚刚,眼里放下一人,就看不到其他人了。但请你看在我们姊弟一场的份上,给我一点颜面,就放过他吧!”她嘲讽道,“我怕我前脚进宫,你后脚就为了保全我,而杀人灭口吧!” 高长卿扶额:“阿姊想得也未免太远了……” “一点都不远,我的好弟弟。你是要做一番大事的。我看得出来,你的时运已经要来了。幺儿跟着楚巫学习占卜,他私下里告诉我,楚巫临走前对他说:‘你们高氏这一代,是要出三位王后的,请你们慎重地考虑这件事情。’我想这是老天爷要帮你吧!”高妍无奈地扭过头去,“你且不要推脱,是个男人就爽快地告诉我,你答不答应?” “阿姊吩咐,我自然应你!”高长卿思忖着“三位王后”是什么意思,嘴上赶忙答应。 “还有,”高妍倨傲地抬了抬下巴,“那姜扬待我虽然礼敬,却并非爱恋,我是看得出来的。我身为女子,花容正茂,虽然对他无意,但是心里也十分恼怒。女子地位卑微,但并非没有自己的尊严,宠而不爱,这种夫君我要他来做什么?!即使是国君,我也鄙薄他,绝不会为他恪守妇道!若是今后老天开眼,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与燕达再续前缘,请你不要插手干涉我们。这是你一手欠下的。请你好好记下。” 高长卿大惊失色,手中的剑都咣当掉落到地上了:“阿姊……你……你从来都是个正经的淑女,怎么、怎么突然……” “是你教我的啊,我的好弟弟。我一手养大的好弟弟扒光我的衣服把我送去别人身边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啊……”高妍说着怨毒的话,却像小时候一样,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你是男子,你一出生,就用华丽的丝绸包裹起来,安放在琥珀做的床上。我是女子,一出生就用布帛包裹,被放置在地板上。你是男子,父亲为你举行射礼,引箭射天地四方,因为你日后会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长,一国之卿,你的心志要比天高远。我是女子,父亲在我门前放上针线布匹,因为我日后就要嫁作他人妇,冠他人氏,我在家中也只能做这些事!现在你长大了,你要全你的忠义,只要你想,你就能够;可我身为女子,不论有多贞烈,男人要我做,我也只能低头照着做!我现在已经是贰嫁之身,国都的臣民知道,都会来嘲笑我是个贱人,我又管什么名节!”说完敛踞便走,走进自己的车中,窗格上印出哭泣的侧影。 高长卿望着阿姊的剪影,鬓间滴落一滴冷汗。他突然觉得自己失算了。高妍是他的同产姐姐,他们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他又怎么能以她是女子就如此看轻她,将她作为欺骗和利用的对象!他敏锐地意识到,高妍变了,她不再是那个驯顺柔弱的姐姐,或者她本来就不曾驯顺柔弱过。小时候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她何必强横?后来为两个弟弟忍辱负重,他又怎么能以为那是懦弱?从小一起长大,他却看走了眼,实在不应该。 第24章 但是,这样的高妍却让他刮目相看了。命运玩弄着他,他玩弄着姐姐的命运,高妍与他一样地不屈服,高妍与他一样地在忍,都是为了有破茧成蝶的一天,他们是何其地相像! 这就是血脉么?! 但是他也清楚地意识到,如果需要,她恐怕可以全盘毁掉他!以后对待阿姊要更加礼敬才是。高长卿如此想着,思绪又绕回到“三个王后”上头。他们高氏这一代,统共也就姊弟三人,哪里来的三个王后?他不得不联想到他和姜扬曾有的鱼水之欢,觉得恶心又痛苦——难道,他弟弟也会遭受这样的耻辱吗?!高长卿瞳孔一缩,全身发凉,几乎站立不稳了! 后来一转念,高氏十二支分家,散落各国,其中不少也是当地的豪族大户,心里又安稳起来。“这王后又并非独独容国的。再说,分家众如此众多,我日后内为家主,外为卿相,要将宗室中的女子推到姜扬床上,岂不是易如反掌?”这样一想倒松了口气,自回到车上不提。 待整个营地都安静下来,高栾终于平息下剧烈跳动的心脏,推开燕白鹿淡漠地起身。燕白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边系裤头一边去抓他的手,几次三番都被甩开。“喂,你又怎么了啊?”他虽然心虚,但依旧故意粗声粗气地问。 高栾怒道:“方才你没看到我哥哥就在那么近的地方么!你他妈发什么疯!” 燕白鹿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惊惶失措,一时间不自觉地示弱:“我、我以为你会喜欢的……有人在身边的时候,你不是因为紧张,会玩得特别开心么!你……你那里会特别紧地缠我……” 高栾一把捂住他的嘴:“什么话都乱说!我告诉你!这件事就算泄露,也必须要我哥哥最后一个知道!否则他非得杀了你不可!然后就该提剑来杀我了……不,不。他不会忍心杀我,”高栾心慌意乱地踱了几步,“以他的脾性,一旦气头上没有杀我,恐怕就会因此而自责,拔剑自刎了!所以决不能让他知道,听见没有!” 燕白鹿突然觉得自己上了贼船:“啊!为什么啊!我们只是玩耍,他就要杀我么!为什么啊!这难道是不好的事情么!” 高栾一时尴尬,瞪他一眼:“你还以为是什么好事么!” 燕白鹿惊慌:“不是么!不是你还拉我一起做!” 高栾推搡他:“那你滚好啦,你滚你滚我再也不找你玩了!你就去做对的事情好了!没种的男人!” “不要这样啊!”燕白鹿立即缴械投降。两个少年遂手拉着手,继续胡闹去了。 不远处的大道旁,姜止就着几盏烛火摆弄着案桌上的小东西,神情十分专注。那是一架缩小了的云梯,他正打算把它粘在陶土做的城墙上。华丽的格车里,并没有袒胸露乳的女人或者袅袅的情香,倒是散落着很多赤金做的攻城器械,与它的外观十分不符。突然,格车一震,姜止手一抖,就将云梯戳在了城头,三百雉的城墙在他眼皮底子下一排一排全倒了。他大骂一声“杀才”,仆廖冒着冷汗从外头扑进来,扑倒在他的脚下:“主公!驰道不平坦,车……车又陷在泥水里了!奴婢们正在努力地挖!” “挖泥巴!挖泥巴!挖泥巴!”姜止气呼呼地抓起云梯打他的头,“来的时候也挖泥巴!去的时候也挖泥巴!姜扬赶着去国都登基,我们在干嘛!挖泥巴!” 仆廖躲得身影如飞,嘴里却哎呦哎呦直叫唤:“主公!车实在太大了嘛!”姜止打不到他,腿脚又不灵便,气得浑身发抖,索性抄起陶土做的城墙团成球砸他。仆廖一边躲得干净利落,一边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嚎啕大哭,像一尾上岸的活鱼,在地板上胡乱扭动。于是姜止突然停下了动作。他用那双细长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仆廖。映着火光,那双素来昏乎的眼睛里似乎变得精光湛然。仆廖被这样严肃的姜止看得毛骨悚然,想也不想,一把拢住自己的衣领趴倒在地。 姜止随手抄过那架云梯,戳了戳他的屁股:“廖啊!” 仆廖手脚并用转过身,使自己屁股朝外,瑟瑟发抖。 “廖,我有一些话想对你说。我困惑了很久,你要老实回答我。” 他的声音清朗肃穆,全然不是平日嬉笑怒骂的模样。仆廖盯着他近在咫尺的鞋尖,恐惧地咽了一口口水。跟随姜止十年,仆廖自然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性。倒不是说对姜止了如指掌——仆廖基本上已经放弃揣测他心里在想什么了——但仆廖知道,姜止什么样子是高兴,什么样子是不高兴。现在的姜止,大概已经不是高兴不高兴的问题了。自家主子玩世不恭,但其实心思实为缜密,仆廖只在寥寥几次看到过他的真面目——每一次事后,都要他花大工夫来保住自己的性命。现在的姜止大概因为见了太子殿下,而惆怅得原形毕露了。 “廖啊!” 仆廖赶紧顿首:“奴婢在!奴婢知无不言!” “你也见过姜扬了。在姜扬那里……” “太子殿下不如主公您英俊潇洒睿智多谋!这是奴婢的真心话!主公完全不必担心!” 姜止踹他一脚,仆廖一个翻身就欢快地滚了回来。姜止伸出脖子,居高临下望着仆廖,幽幽地说,“我只是想问……我在姜扬那里的时候一直奇怪,为什么你这狗娘养的总也摔不死?” 仆廖暗自松了一口大气,从容地把屁股撅得更高:“因为奴婢贱!” “哦?”姜止很满意,撩了他的额发缠在手指上,好奇地问,“有多贱?” “奴婢……比狗还贱!” “杀才!”姜止勃然大怒,“你骂我养的狗!岂不是骂我!” 仆廖彻底放松了,一个不留神被他施了点拳脚,偷偷掸了掸衣袖。他经验老道,抬起头来已是泪光满面:“奴婢……奴婢错了!殿下饶了奴婢吧!奴婢比狗还贱!” 姜止愉悦地眯缝起眼睛,摸着自己的小山羊须:“哼,这才差不多!” 过了好一阵,外头挖泥巴的侍卫还能听到,车中传出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恍如叹息:“廖啊。” 另有一个奸细妖媚的声音:“奴婢在!” “狗吃屎,你也吃么?” “唉,殿下今天就饶了奴婢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公子止赠予侍卫队之后,大队人马舍弃战车,骑马步行。姜扬怕高长卿身体未愈,万一有什么闪失,每日伴驾在他身侧,高长卿却很坚忍,有时候赶了一天的路,还有闲情倚在树边雕萝卜。姜扬坐在他脚边,百思不得其解,高长卿却淡笑道:“到时候可以保我们一命。”姜扬知道他聪敏异于常人,又看他成竹在胸,也就随他去了。 众人抄小路到达芒砀山,搜寻一番果然寻到了那个庠序。庠序的草棚已经坍塌了,众人将基石清扫以后,寻到了入口。姜扬和高长卿商量:“战车可以舍弃,这些马又怎么办?人能下去,马恐怕不能,而且还会发出响声吸引人的注意。可是如果将它们留在这里,这么多马匹凭空出现,岂不是也很惹眼么?” 高长卿道:“我们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了,怎么处置马匹并不要紧。还请点选燕家的人留下,让他们假装赶马去马场。虽然这些马匹上都打着国府的印记,很容易被查处,但是已经可以为我们赢得不少时间。还应该拴几匹留人看守,以防不时之需。” 姜扬觉得他考虑得很周到,就派人这么去做了。他分发给每个人一条狭窄的短竹片,让他们咬在嘴里,这样,走在路上都不会发出声音。 密道封闭多年,但是当年建造的时候在石壁上开了一些通风口,所以走在里面还可以感受到风。这一对近千人的队伍就无声地穿过芒砀山,穿过雍都西面的涑水河谷,穿过雍都三百雉的城墙,到达了宗庙的北面。找见出口的时候,大家都没有紧皱着眉头,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感觉。就是绝战的时候了。 高长卿道:“应该派人去外面察探一番。但是应该选谁打头阵呢?” 大家的眼神一齐落在燕白鹿身上。燕白鹿推了推头盔,气势昂昂地站了出来,毫不辞让:“守卫宗庙的是虎卫,这里只有我一个是虎卫的人,我熟悉他们的轮岗,就让我去吧。只要有我在,即使他们看见了你们,也不敢胡说八道的。我会替你们圆过去!” 高栾忙道:“我也一起去!” 高长卿呵斥他:“你凑什么乱子!” “我们从辰时赶到未时,没有食物和水,已经十分劳累了。我们现在对外头的局势并不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你们有什么打算么?如果他回不来,我们应该等么?等的话,又该等多久?如果他一个人出去又倒戈了,我们又怎么能知道呢?所以需要我在他身边监督他。祖庙建在国府的东南侧,是国都的心腹所在,一定是重兵把守,我们应当好好计划一下才是。”高栾道。 姜扬十分惊讶。 高长卿这时候自然不肯让他出去:“其实我与太子殿下已经有了成算。燕氏家主燕平赋闲在家,是一代宿将,他派遣这位小兄弟前来迎驾,可见是可以托付的人。现在宫城尽归五公子,其他两位公子的实力也不可小觑,我们现在最要紧的事,要让太子殿下在城内寻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燕氏住在城东,与这里不远,应该是很理想的处所。至于其他的事情,请交给我。明天日落之时,胜负就会显现。” 第25章 姜扬点头:“那就这么定了。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其实主庙的守备本来并不森严。但是我担心,一旦因为斥候而惊动守兵,继而招致更多的虎卫,那是我们不希望看到的。到时候我们再想要像打头阵的一样出去,就没有这样的侥幸了——所以我们应当首当其冲。” 高长卿大吃一惊:“殿下!太冒险了!” 但是彭蠡和向触都同意姜扬:“很有道理。这听起来很冒险,实际上却是最不冒险的行为。” 御子柴也道,“鸟!我小时候进山里砍柴,大人们都说,大虫不吃走在最前头的那个人!” 高长卿难敌众口,也只好妥协:“那我们便一起走吧。只能委屈诸位将士在这里等上一晚了。” 彭蠡带领的西府军自不必说,燕氏的私兵也纷纷点头。公子止委派的护卫长向触朝他二人一拱手:“二公子吩咐我们侍奉太子,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高长卿按在他的手上,看看他,又看看彭蠡:“二位将军,现在我的计谋中需要两个人辅助我。一件是生事,一件是死事,二位以为如何?” 他这话说得十分突然,连姜扬都被他吓了一跳。高长卿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说,胸中已有成算,其实却没有向姜扬吐露过半个字,只说,到时候他平安到了燕平家中,再告诉他下一步怎么做。但是姜扬十分信任他,并没有多问。不想,他现在突然开口就问生死之事。彭蠡和向触更是措手不及。 一番难耐的沉默后,向触道:“请问生事容易,还是死事容易?” 高长卿道:“死事容易。” 向触看了一眼彭蠡,平静地说:“我年纪比彭兄弟大得多,他却比我更有领军的才能,日后必定是将才,那么,请让我选择简单的死事吧。公子止的命令本来就是如此。服侍太子,向触不敢有怨言。” 彭蠡泪流满面,一把拽住了向触的手不肯放开。姜扬也泪水盈眶,拉住高长卿的袖子问:“难道没有其他的选择了么?这样的义士,我不忍心让他为我而死!” 高长卿摇摇头:“这件事让向将军来做,的确更合适。他是最好的人选。等到了燕家,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姜扬转身,朝向触躬身行了大礼,“大义大节,我必定隆重地殓葬你!”彭蠡亦是伏地长拜,“我以后……一定会为你结庐守孝!” 向触爽朗一笑,将他们扶起来:“人活一场,可以有机会蹈行大义,是何等的幸运!请不要为我悲伤了。此处并不安全,还请大家都噤声吧。” 高长卿道:“那就请向将军点选几个人跟我们走,彭将军,你就和我阿姊一道呆在这里。待明日我遣人过来,你们就杀出祖庙,隔断长扬宫与涑水河东的道路。” 彭蠡擦擦眼泪:“好!一切听从公子的安排!”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燕白鹿与御子柴合力打开地道的封门,他俩人打头,后面跟着高长卿、向触、姜扬,最后面是公子止的贴身护卫,偷偷爬进了主庙。手脚灵活的高栾乘哥哥不注意,混进了他们中间。等高妍发现的时候,祖庙的地道已经从外面阖上了。 祖庙昏黑,营建得高峻庄严,万年不灭的鲸油承在两侧的铜鼎里,顺着一根细细的引线幽幽地燃着,照亮了庙中漆黑的大柱,与神龛中供奉着的神主。神主是用玉石制作的方正长条,人死以后的魂魄就依附在上头。按照周礼,诸侯的宗庙只供奉从下往上数的五代祖先,即父亲、祖父、曾祖父、高祖父,祖先若出了五代,神主就会被搬到坐北朝南的祖庙之中,其中供奉的是容国姜氏的开国祖先。容国在周公旦的时候已经被分封到涑水河谷,到现在已经是几百年的国祚,因此神主排得密密麻麻,一眼望去望不见头,不知黑暗中还有多少。姜扬见到先祖们,默默凝视了一会儿,然后脱下了战靴:“没有沐浴焚香,就来到先祖们面前,我心里很愧怍。还请大家都脱去鞋履。” 大家不敢不遵从。 一时间,祖庙里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脚臭。 姜扬尴尬地拿手一指:“饿不饿?”二话不说,就地一滚滚到案桌底下,从袖子中摸出小刀来,偷偷割下一条牛腿。他将牛腿举高,“祖宗在上,扬乃桓侯八代之后,今日忝为太子,奈何几位堂弟都……唉,这话说给先祖听,实在是很丢脸,算了,总之成败都该是天意,先祖们就看到时候谁来为你们修庙吧!现在我赶了一整天的路,实在是很饿,还请祖宗们不要怪我私自想用祚肉!”说完就朝众人扬了扬手,一群人立刻学样,一口气滚到他身边。燕白鹿涕泪横流,抢过就咬,高栾也好久没吃到肉,顾不得被遣送,滚出来从他嘴里抢食,两个人咬住一块肉直瞪眼。御子柴也不甘落后,扑过去蹲在旁边的食案上啃得满嘴流油:“鸟!这辈子还能吃上宗庙的太牢!”高长卿看着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弟弟,和吃作一团的属下,简直要火冒三丈了。姜扬宽厚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跟他一道把供奉的食物都倒进了地道里,权当作发军粮了。 总算等他们吃完,姜扬嘱咐所有人踮着脚尖匆匆走过木质的地板。几个人靠着巨大的殿门,偷偷向外张望:还没有入夜,红日西沉,整个宗庙都很安静。他们南向而立,刚好能望见宽阔的殿前广场,以及左昭右穆两座宫殿。祖庙地势很高,能望见雍都连绵不绝的屋顶,在青沉的天色下安静,肃穆。 守卫的人并不多,大概都去城外防姜扬了,只有宫殿门口侍立着的两个虎卫。姜扬使了个颜色,御子柴和向触伸手就捂住他们的嘴,把人拖了进来。 不一会儿,御子柴、向触已经穿着虎卫的盔甲,雄赳赳气昂昂地跟着“长官”燕白鹿往外走去。高长卿连衣服也不换,大摇大摆夹着一叠竹简跟在他们身后,姿容清秀,风度翩翩,看上去就是个在国府工作的书吏。很快他们就赶回来一辆篷车,姜扬一行人等在殿门后边,喜不自禁。但那篷车还没驰进广场,便被虎卫给拦住了。姜扬捏了一把汗,把手按在了剑上。高栾眼疾手快按住他,用眼神示意他安静。果然,不一会儿,车轮又咕噜咕噜转动起来。高长卿驾车赶到殿前,把他们几个都塞了进去。 姜扬惊为天人:“怎么做到的!” 高长卿将手指按在他唇上,随后便说了句“得罪了”,抖开一块破篷布,覆在他们身上。那篷车并不华贵,也不宽敞,十几个男人肉饼一样塞在里头,还蒙上了布,十分气闷。不一会儿,每个人都被闷出了汗水,可是这个节骨眼上,谁都不敢动一下。姜扬竖着耳朵听着高长卿离去,只盼着他早点回来,时间因此过得十分之久。姜扬怎么也想不到他回到雍都,第一次感受到的依旧是男人身上的汗臭,心里很是喟叹。 大约过了两刻钟,外头终于重新传来高长卿的脚步声。他挥了挥手说:“走吧。”里头的人松了一口气,因为一旦开动,窗外就漏进一丝风来,吹散了每个人身上的燥热与闷压。马蹄声空灵,看来是驰进了殿前广场,没有人阻拦他们。不一会儿便出了祖庙,行到长街。 姜扬忍不住撩开篷布与车帘探出头来,狠狠吸了一股子气——这是他熟悉的味道,他家乡的味道。正是三月,雍都因为地处北方,迎面而来的春风尚且料峭,但已经从风中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姜扬闭上眼睛狠狠一嗅,蓦然发现除了连绵无尽的血腥,自己还记得花香的味道,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高长卿望着那个探出来的脑袋,很是无奈地伸手把他塞回去:“不要笑得那么大声啊……” 姜扬顺势拉过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高长卿坐在前头御车,这个姿势几乎是将他的左手反剪了,让他动弹不得。姜扬凑上来说:“等一等,让我好好看一眼。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高长卿握着他的手,感受到他的激动,便不再言语,也不再挣扎了。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梦里的,雪冷冰清的城池……他定了定神,一挥马鞭,马嘶鸣着驰过了一条石桥,将涑水河扔在了身后。 车里的众人眼睁睁看着他们依偎在一起的模样。 “他们平时也是这样子的么?” “鸟!”御子柴穿着虎卫的甲胄笑骂,“作死!什么叫恋情火热!这就叫恋情火热!” “嘘——”车里一通喝倒彩。 御子柴撑着车壁,刚好给高栾和燕白鹿撑出一方空隙来,两个小少年正大光明地面对面抱在一起,偶尔眼神接触,都可以看出下放肆的味道来。因为他们俩挨得太近,没人注意到他们的手都插在对方的裤裆里…… 第26章 马车辚辚,行在空旷无人的长街。这是长扬宫南面一条宽阔的街道,从前还没有天街的时候,王孙贵族大抵居住于此,因此石基厚重,路面平坦,大约有三丈来宽。路的一边是高高的宫城城墙,一边是高门甲族檐牙高啄。眼见燕家就在眼前,不知从哪里走出一队穿着赧色战衣的军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对方足足有二十人,都是左手持弩,右手执剑:“车上什么人!不知道现在宵禁么!谁允许你们在街上跑马!” 姜扬唬了一大跳。高长卿却很镇定地说,“我是相府的少庶子,奉丞相的手令,去祖庙察探需要修缮的地方。你知道的,先君已经去世了,新君就要继位。根据‘五世而迁’的规矩,昭庙就要让给先君,因此昭行穆行的几座大殿都要修缮破旧的屋檐,重新刷灰漆,来供奉新的神主。我方才去查勘了一番,连供奉的箭簇都已经生锈了,这对先人是不恭敬的,因此,正打算去国库打点一些黄铜,用作铸造弓矢。” “哦……哦,这样么!下官冲撞了!还请出示一下丞相的符信。” 高长卿从容地自怀里摸出一卷羊皮纸,递给领兵的那名伍长,上头写着:三月丁巳朔甲戌,遣中庶子赵称出相府,取铜。当舍传舍,从者如律令。下头加盖丞相印玺。伍长也不识字,匆匆一扫,看到上头的印章,贴上去嗅了嗅。他虽然不识字,却知道那的的确确是武都紫泥,不要说一般人,就是几位公子,都因为没有那印泥而不能矫诏发兵。他既已知道眼前的人身份高贵——即使只是个中庶子,也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卫相的威严——蓦然起了尊敬之心,便恭恭敬敬朝他一躬身,退到路边。高长卿向他淡淡笑了下,勒马便走。 姜扬整个人都惊呆了,原来方才他用的是这个名头出入祖庙。高长卿垂下眼睛,掩过了得意的神色。但是还没走几步路,那伍长突然喊道:“等等!”他从后头领着人赶上来,朝高长卿嘿然一笑,“丞相被五公子请在王宫中,这几日都在大殿上哭丧,不曾出来,怎么会有空送信给你,让你去那个……检修祖庙呢?请你下车,让我检查检查你车里的东西。” 他虽然是询问的口气,但手下却散成了一圈,将篷车围在正中央,显然是怀疑他们了。姜扬犹豫着该不该伸手去捉拍髀的小刀,高长卿却神色一凛,劈手扯着的领巾把那人拉近,倾身附在他耳旁道,“你既然知道丞相被软禁的事,又还多问什么?朝堂上的事,是你一个小小的伍长可以知道的么!”说着,抬起马鞭往他脸上劈头盖脸一顿抽。他身手毒辣,脸上却十分淡然冷峻,比一脸凶相更有汹汹的气势,就是这种气度完全震慑了众人,让那个伍长连还手都不敢。他抽完之后,冷哼了一声,拿着马鞭指指那伙发抖的兵丁:“还有谁?站出来!”说完一抖马缰,神色冷峻地赶着车冲开包围。他赶得不紧不慢,那货赧色衣衫的兵丁却痴懵地留在原地,果然不敢再追。 姜扬看着那伙人可怜。听他们的口音,也不是国都本地人,背井离乡来国都戍守,却干着最下等的活计,还要无辜地被卷进突如其来的夺位之争中。但他也知道,高长卿的狠绝是别无他法,是为了保全他。姜扬心里五位杂陈,连两人间的沉默也变得十分难捱。他装作对那羊皮纸的印信十分好奇,一声不吭地拿过来翻看着。 高长卿知道他可怜那些兵丁,也恼怒让他看到了如此凶悍的一面,很有些心虚,一声不吭地从怀里掏出一叠来,放在他手边。 姜扬惊讶,这些羊皮纸下头的印玺各式各样,有丞相府的,有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五公子的,甚至还有国君的!不但如此,制书上的名目也五花八门,有为检查上计而出城的,有为修水渠而进宫的,还有征招纳税的!姜扬一张一张看下去,每张名目对应的印玺都天衣无缝。 高长卿红了红脸:“我对国中的行政法度很熟悉……你以为我刻萝卜干什么?” 姜扬把纸窝在怀里,一边惊叹他竟缜密至此,一边心想,如果有命继承大宝,一定要将制书制度完善一下,这么容易就被人刻了萝卜假传矫诏…… “也没有很容易。”高长卿简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红着脸轻声解释,“主要是我手中有武都紫泥。十年前离家的时候,带走了一罐。它的味道很好闻,一闻到,就像是回到了父亲身边一样。” 高长卿一提到父亲,整个人都变得温顺彷徨,一如痛失了保护的幼兽。他低着头,漂亮的眼里尽是恍惚和脆弱。他很少去想父亲。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但一旦想起,就觉得沉重到喘不来气。“父亲走得实在太早了。”他想。他心里积淀的所有委屈所有愤恨,到最后,都只剩下这一句,可是他又能跟谁诉说?他不能勾起阿姊的痛楚,弟弟又不能理解他,除此之外,又有谁是家人呢?因此,只能默默地流泪。十年已经过去了,他现在正在变得强大,但高长卿觉得,只要他想起父亲,他永远都是十三岁时的那个孤弱无依的孩子,不论时间过去多久,这都不会改变。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心伤吧。 姜扬极少看到他惆怅自伤的模样,将符信窝进怀里,默默地把温暖的大手覆在他的手上。他惊讶地看到一滴眼泪啪嗒打碎在他手背上。 “你……你哭了?” 高长卿擦了擦眼泪,望着街前头一株合抱的杨柳:“燕家到了。请等在这里,让我先去看看。若是听到啸声,就赶紧走吧。” 姜扬明白他唯恐燕平有诈,虽然不舍,却还是郑重地点点头。高长卿穿上他的斗篷,戴上兜帽,与一脸绯红的燕白鹿一道匆匆走进燕平的家中。 高长卿在兜帽下仔细地观察着,不敢放松:大门口有个执帚扫地的妇人,形容苍老。前头两进庭院都很空旷,连个操戈的战士都没有,也没有典门将官。家中也没有多少下人,一路走来只见到两三个,高长卿又扫了一眼屋顶,倾斜的屋顶上晾着很多草药和食材,屋檐下吊着几张晾晒的狐皮,入了夜也没有人收。到这个时候,他已微微松了一口气。 燕白鹿对这里很熟,领他径直走到正厅:“族叔!族叔!” 一听到他的叫唤,屋里就是一阵丁零当啷,一个矮胖子颠着一把大勺从里头奔出来,腆着个肚子,哎呀哎呀睁大了滚圆的眼睛:“哦!是小鹿啊!小鹿你可回来了!交给你做的事情怎么样啊!” 高长卿解下兜帽:“世伯!” 燕平这时才主意到他,仔细端详了一番,惊退了一步,眨眨眼睛:“小玉儿!竟然是小玉儿!真是……真是好久不见了!”他的表情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他激动地原地打转,不知道该把满是汤油的大勺放在哪儿,最后随手塞到燕白鹿手里,拿手在衣服上随便一抹,就用力抓住高长卿的肩膀。他望着风姿端秀、气度非凡的高长卿,上上下下看不够眼,眼里闪烁着泪花。“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你父亲泉下有知,看到你能变作这样堂堂的好儿郎,心里一定也很欢欣吧!只可惜……” 这个敦朴的将军停住了话头,慢慢蹲身,往台阶上坐下去,捂住了脸。他的鼻子很酸,眼睛忍不住泛红,但是这样在后辈面前哭泣,实在是很丢人。 燕氏一门,家风硬直,打仗厉害,人却都很质朴,没有多少弯弯肚肠。燕平和高文子岁数相差一些,但从小就是邻居,是相交好的玩伴,燕平一直拿他当弟弟看待。长大后,俩人各自继承了家族的权位,虽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无拘无束,私交却和当初一样好——也许因为身处盘根错节的险境,而变得更依赖彼此。两人是为莫逆之交。后来高氏遭逢大变,高文子撒手人寰,燕氏也因为庞嘉的缘故,渐渐被冷落。这些年,燕平赋闲在家,一头扎进了爱好的厨艺中,似乎也过得很和乐。但偶尔夜深人静时,想起当年仲春时节,他得胜归来,两家一道去城外踏青,几个孩童滚在一道,分不清谁姓谁的情境,都不禁涕泪沾巾。一时间,家族的盛衰与友人的生离死别一齐涌上心头,只让他感慨万千。 他整理了整理情绪,红着眼眶蹬掉了鞋子走到堂上,扯住了高长卿:“来来来!快来屋里坐!快来屋里坐!真没想到,我这个老头子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啊!” 长卿严肃地格开他的手:“没有时间了!我只问世伯一句话:世伯迎立太子的心意,为私还是为公?” 第27章 燕平看到他俩严肃的神情,双眼突然瞪圆了,让那张松弛的老脸似乎凭白年轻了十几岁,还有一个酒窝,显出几分顽皮可爱的模样。他颤动着双唇:“姜扬那臭小子……进城了啊?!” 高长卿拱手:“还有一场恶战要打,世伯可愿再与我们淌这趟浑水!” 燕平哈哈大笑:“什么浑水不浑水!我只知道先君立的那个臭小子!先君嘱托,不敢违逆啊!”说罢从怀里摸出一张桦皮纸,递给高长卿,又指了指四周,“但是只是你看,我们燕氏现在也衰落了,不能跟其他世家相比啊,那两百多个家臣已经是我的全部家当了!不过……如果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你只要吩咐一声就好啦!” 高长卿匆匆浏览一遍,的确是先君的笔迹,加盖王玺,便吃了一颗定心丸。燕氏一门在战场上威名赫赫,教育子弟也简单粗暴,一进朝堂就只能被人耍着玩,因此是少有的头脑简单,满门忠烈。先君即使扶植庞嘉,到弥留之际,依旧还是想到了燕平。高长卿道,“世侄心中已有成算,但是还需要世伯助援。不需要人力物力,但借世伯的赫赫威名。” 燕平不好意思地颠了颠自己的大肚子:“唉,世侄不要抬举我了……这几年荒废了武艺,倒是练了一手好厨艺,哪里还有什么威名可言。” “厨艺也不错啊,我们正饿着呢,正好尝一尝燕叔的手艺。”突然从门外闪进几人,为首的解下兜帽,正是姜扬。燕平激动万分,两人相拥拍拍肩膀,“一路上怎么样啊?”原来姜扬在虎卫中供职的时候,被燕平青眼相待。他曾经拜在燕平座下学习兵法,两人有师生的情谊,因此并不像高长卿那样多疑。见他进来之后久久没有动静,就进来一探究竟。 姜扬笑看了一眼高长卿:“幸亏有长卿在。否则我大概不能活着走到这里。” “哦……哦!那真是太好啦!”燕平感叹,“在我这个老头子看不见的地方,你们都已经相识了,这一定就是天意吧!要感激老天让你们相遇啊!小玉儿可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既然有了打算,那这事十有八九可以成功!兵贵神速,那么,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高长卿拣要紧的前事与他一说,燕平皱眉:“以这样的兵力,不要说五公子,其他两位公子也可以轻易打败你们啊。” 高长卿笑:“上将伐谋。我想设一个局,让他们自己撞上门来。”他屏退其他人,只留下燕白鹿,向触,姜扬,燕平,如此这般与他们一说。姜扬与燕平等圆眼睛,面面相觑。高长卿问:“世伯,你觉得怎么样?” 燕平局促地在衣服上擦擦油腻的手:“哎呀……这个,我是个粗人啊,向来直来直往啊,我还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情,真怕演不好,坏了你们的大事……”他挠了挠头,“唉!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燕家的男人,难道还怕这些黄口小儿!人死了碗大个疤,你放心!我就按你的吩咐去做罢!” 高长卿问:“那么请问……我应该前去拜会另外哪两位世伯呢?” 燕平道:“最近,几位公子拔剑汹汹,四处戒严,国都变得很清冷了,国人都不敢开门上街,几个大家族最近也都很安分啊。我还没有听说他们有特别支持的公子,只能说态度都很暧昧,大多数应当是在观望吧!不过,景氏的嫡长子在虎卫中任职,现在虎卫尽归五公子,景氏大概是站在五公子一边吧。另外,你可以见一见纪氏的家主。景纪二家,这是国中现在最有实力的两个家族。若是他们肯听你的话,那么明天就不会冷场啦。” 高长卿拍案而起:“好!”遂对姜扬道,“那你和他们尝完燕叔的手艺,就委屈一下,在这里躲藏一夜。千万小心!明日午时,我将前来与你回合。” 姜扬跟着他站起来,“请让我跟你一起去!” 高长卿吓了一大跳:“这太危险了!”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姜扬温柔地握住他的手,“你身体还很虚弱,如果他们有心杀你,你都没有办法自保,那时候该怎么办?我虽然不才,还有一身武艺,到时候可以保全你。请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高长卿劝他:“为人臣子,有死无陨。你跟我一道去,倘若我真的被他们杀死,那他们也不会放过你,这样,我的牺牲就毫无意义。我如果真的一去不来,请你不要乱了阵脚,还是退回地道与彭蠡回合,出城去吧。当年重耳流亡十九年,最终还是获得了王位,你也不要因为我而轻易放弃啊!” 姜扬很伤心:“我想与你死在一起,都不可以么?” 燕平推开他们两个:“你这臭小子!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不要说这些丧气话嘛,我觉得长卿的计谋,可行!生于乱世,父子不能相保,兄弟不能相保,夫妻不能相保,君臣恐怕更难以相保!太子殿下,你还是成全了他的一片苦心吧。” 姜扬依旧不肯放手,站在那里像是在生闷气。最后哀叹一声,委屈地看着他:“那你……一定要平安归来。我等你。” 高长卿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姜扬依旧惴惴不安,与众人围坐用晚膳的时候,也尝不出美食的滋味,让热爱厨艺的燕平十分低落。不过,御子柴和燕白鹿惊人的食量给了这个矮胖的将军很多鼓励。 高长卿心中有大事,只吃了几口,就将高栾拉到堂后。高栾捧着早已准备好的衣服,替他更衣。高长卿整整袖口,转过身来,“我像不像父亲?” 高栾乖巧道:“哥哥在我心中就跟父亲一样。” 高长卿爱怜地摸摸他的脑袋:“都什么时候了,还卖乖。” 高栾只好老实摇头,“我记得父亲在家时不是这样的。哥哥既然是去示威,不应该将头发束得太过严谨。规规矩矩,束手束脚,说明你心中无底。父亲从来不会心中无底。” “你说得对。”高长卿于是解散了长发。高栾看着那一头黑亮如瀑的长发,心猿意马,被他呵斥了才手忙假乱替他把头发顺直,乘他不注意偷偷摸了两把。高长卿问他:“现在呢?” 高栾认真地转着圈打量着他,“现在可以了。” 高长卿佩戴一柄精致的玉剑,“等会儿你和御子柴去景、纪两家送信,千万小心,不要让他们认清你的模样,听到没有?” 高栾道:“信会不会写的太简单了?他们一定会来么?” 高长卿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一方印泥,在火上烤化。然后又将羊皮纸叠好,用家主印在上头敲了个章。红底的印泥上浮现出蔷薇花的形状。 “我的字迹很像父亲,又加盖了家主印,我想他们不敢不来。”高长卿掀帘张望,见他们都在后院用膳,便悄无声息地带着高栾走到前院,拉着他的手蹲下身,“栾儿,哥哥这次去,不一定还会回来。如果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就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大人了。” 高栾嘴一撅,眼泪刷刷地往下流,一把抱住他的脑袋:“我不要!我一辈子不要做大人!我要哥哥!” 高长卿苦笑,“……如果哥哥真的不在了,你就是家中唯一的男人,你要继承我的遗志,保族,宜家,延祀。到时候若是姜扬不肯走,你一定要带着他逃到城外,越远越好,这样有朝一日你们还有机会。否则哥哥真的白死一遭了。” 高栾嘤嘤地哭泣:“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恐怕很难办到。何况是因为他的缘故,哥哥才会……到时候我一定非常恨他,不知道可不可以斩杀他的头颅,给家族留一条活路。” 高长卿叹了一口气:“义无二信,信无二命。一身侍二君,你的仕途大概也就到头了。日后不论你把他的首级送给哪位公子,他们都不肯要你,因为你既然可以斩杀姜扬,他们也害怕你有一天会斩杀他们。以下弑上,终归不是正道,哥哥劝你不要这样做。为人之臣,锦上添花的事情谁都会,但是雪中送炭就不一样了。你为他谋划,此后他当真发达,你又是他的内弟,我们家也就一步登天了。我相信他有这个运数。古往今来,谁听说过一个落魄的旁支子弟可以继承君位呢?天方授其,你应当耐下性子陪伴在他身边。”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事逼从权,真当山穷水尽,以姜扬的为人,他也会舍身救你的。只是那样的话,恐怕你运气再好,也不过做个富家翁,一生平平淡淡地过去,更有可能,会惨遭杀身之祸。到时候没有一个人会来救你。” 高栾泪汪汪地将额头贴在他脸上,“请哥哥再教教我应该怎么做吧。” 第28章 “哥哥希望你能陪他周游列国寻求支持,哪里都可以,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只要记住千万不要去齐国,几位公子的祖母健在,她是齐国人,齐君因为这一层关系,会尽可能击杀姜扬——时间不多了,哥哥要走了。” “等等!哥哥,如果有一天姜扬登极,我又应该如何辅佐他治国呢?我什么都不懂。” 高长卿本来已经背过身去,这时候回头,欣慰道:“好问题。你应该向硕儒请教先王的道统。先王之道,已经崩毁很久了,搞得现在民心不古,走到哪里都很难看到仁义。但我们不能忘记。你若执政,要尽力回归三王时代的秩序上。” 高栾擦擦眼睛:“恕……恕我直言,我不曾从哥哥身上看到仁义。” 高长卿一愣,而后哈哈大笑,摸摸他的脑袋:“幺儿,有许多人看到道旁有饥饿之人,都会心生同情,施以援手。方才哥哥鞭打那些兵士,姜扬也多有不忍。但是你记住,这都不算是仁义,但凡不是畜生,都能够轻易做到,所以只能说是小恩小惠。天底下的大仁大义,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依天下、建国家!你见到道旁有饥饿之人,不应该想的是如何帮助他,而是如何让天底下再也没有饥馑灾荒,如何让天下人都能温饱,你懂么?你眼中所见人,一定不是一个一个单独的人,而是天下人! 所以你一旦执权柄,就要以大局为重,辅佐姜扬建立周代那样的政统,教化淳朴守礼的风俗。为了这个,任何人都是可以牺牲的——包括你自己,只要对王道天命的达成有所裨益!这条路很艰难,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他们会说你心冷如铁,所以会分外孤独。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只有这样的心志,才配得上是我高家的儿郎!也只有这样的心志达成,才能算作功业!” 高栾半懂不懂地点点头,眼睁睁看他戴上兜帽,登上高车,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突然害怕得无以复加,觉得天都要塌掉了,不禁跟着跑起来:“哥哥!哥哥!”但是高长卿是终究没有回头。高栾看他绝尘而去,坐在大路上哭泣了一会儿。国都戒严,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天色又彻底暗了下来,让他觉得寂天寞地。他从小没有了父亲,却并没有觉得生命中有所缺憾,现在想来,却是因为有哥哥姐姐在身边悉心照顾,给了他一个家应该有的温暖。 现在哥哥突然用交代后事的口吻与他说话,似乎真的就要一去不复返了,高栾心中被掏空了一大块,只觉得胆战心惊,前途黑暗。原来的那点小聪明也不堪一提,自己根本就还是个没有经历过是世面的孩子。他觉得凭自己现在胆战心惊的心绪根本做不好任何事情,因此无限自伤。 他哭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摸着怀里的两封信。印泥还是滚烫的。是国都上层专用的武都紫泥。破家数十年,哥哥却还留着这东西,当年的机敏与雄心可想而知。父亲死的时候,哥哥的岁数应该比自己还小吧?他不知道哥哥是不是也是这样惶恐地看着父亲离去。 原本他总觉得哥哥的心性太坚刚,不懂得应时而变,因此总是愤世嫉俗的模样,让人看着可笑。但是现在他突然懂了。不是哥哥不想变通,是他没有办法变通。当自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的时候,他哥哥已经有了一颗男人的心。他要背负嘲笑,他要背负寄望,他要安顿好妇弱,可是有谁可怜过他么?他被抛进了突如其来的灾难中,有谁帮过他一把么?他还是个孩子,但已经没有时间让他长大。 现在,他承认自己不如哥哥了。选择逃开,玩世不恭地看着;与选择面对,扛起重担维护家人。他没有资格看不起哥哥。 高栾哭累了,被喝得醉醺醺的御子柴提到了驴背上:“走吧走吧,一个个都哭丧一样……大得也哭,小得也哭!你们是喝了多少水!鸟!他又不是不回来了!” 高栾匆匆擦擦脸:“你认得路么?你走得快一点好不好?你这样慢吞吞的我们天亮才能把信送完好不好?” 御子柴嘿嘿笑起来:“鸟!话真多,十五岁的人怎么像个小老头啊?来,叔叔带你逛逛雍都,买点糖给你吃!”他一边说一边豪不羞愧地摸着自己胸口捉虱子。 “……滚。” 其时,高长卿一个人驾车到了坐落在天街的“汲香室”。但看门面,并不见得富丽堂皇,但是高长卿却知道,全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到这样风雅的处所。 他在街口下车,雇佣了一个在汲香室外打盹的驭手,让他爬上自己那辆车,随后才雍容散漫地往汲香室门口走去。迎客的是两个精神矍铄的老叟,见他气质高华,便将他迎进门内。 汲香室迎着门是一幢三层主楼,当他踩着柔软的红色地毡走进堂内,上前接待他的侍女几乎失了魂魄,盯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高长卿也是十年没有见到过如此青春貌美的姑娘,站在一尺外停下了脚步,似乎连呼吸中都带有了女子芬芳的体香,不禁心猿意马。他见她眼角眉梢都是恋恋的温柔,心里也十分舒畅,要不是现在是危机时刻,真想与她春风一度呢。这样想着,眼神就顺着她的脸落到了她的胸前,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那处坟起丰满的形状,肖想着摸上去亵玩是个什么滋味。 这时候,他身后突然传来一连串的嘲笑,高长卿恼怒地回过头去,却立刻瞪大了眼睛:雍都不愧是雍都,美人一个赛过一个!只见眼前的美人斜倚在少光的门廊处,高叉的长袍直直开到腰际,因为站姿,而露出一双修长到华丽的玉腿。还是三月暮,她脚下已经踩了一双闲散的高跟木屐,那双精致的小脚,让高长卿恨不能抄到怀里把玩。 美人也不闪避他估量的神色,慵懒地迎上来,手里捏着一管细细的金色烟枪:“你是哪国人啊?现下国都戒严,也只有你们这种不怕虎的初生牛犊敢来这里玩耍。” 高长卿盯着她隐在烟雾后的脸,如痴如醉,一时间竟然连怎么回答都忘了。美人嗤笑一声,猝不及防喷了他一口烟,高长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却觉得偶尔放浪也不错,暧昧地凑上去道:“我就是容国人,只是去国离乡很久了,现在好不容易回家,很想来这里看一看。看到你,简直就像看到自己的家人一样。” 美人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一点泪痣在眼角明明灭灭:“那你就进来吧,我的小弟弟。这主楼里可以聚酒清谈,饮茶交友,传闻论战。后头的庭院雅室用作宿夜或者密谈。现在因为国都戒严,这里人不多,十分安静,你若是想要住宿,这可真是撞上了好时候。但是想要听各国士子高谈阔论,那就可惜了。现在不论是采室还是手谈,都已经关了门。你是要去哪里?”她说话的时候已经收敛了笑意,不甚厌烦地吐了一口烟,脸上是寡淡的神色。 “我要一间庭院雅室,要开窗看得到涑水河。不要太大,我们只有寥寥几个人谈事情。希望你可以在中间拉上一层纱帐,隔离主座与客座。” 女人干脆道好,转身就走。大概因为女人几乎与高长卿一样高的缘故,她的步子相当大,高长卿发现自己很吃力才能追上她。他追了几步,凑上去问:“你可以为我侑酒么?” 女子敷衍地应下,十分心不在焉,似乎在被别的什么事情困扰。高长卿却很是得意。他心想她既然在汲香室中做婢子,又穿得如此暴露,大概就是游莺。待会儿问明她的名字,说不定日后就是好一场春情。 女子领他穿过大堂,走进了后面的园林。汲香室门面虽小,内里却颇有玄机,隐藏着几十幢精致的雅室,在寸土寸金的北街实在难能可贵。 最后,女子将他领到了一处独立的临河雅室。两人脱了鞋履上堂,高长卿四处走动一番,发现房间很小,被灯火照得四围敞亮,但是主座旁有个神龛可以躲人。他赤脚走上主座,在那青浦团上盘腿坐下,看着窗外的缓缓流水,感受着吹到身上的晚风,一时间像是回到了过去,从容赞道:“好。” 美人的笑容十分微妙。她委派下人按照高长卿的意思装上一重帷幔,用那副曼妙的嗓音干巴巴地问:“你是要酒呢?还是要肉呢?” “来三盅赵酒,三鼎鹿肉。” “喜欢赵酒?”女子懒洋洋地接过酒盅,为他和两张客案侑酒。高长卿看着她戴着牡丹花的玉手,心旌动荡,不动声色地覆在她手背上,“怎么,赵酒不好么?——小心不要洒了。” 美女跪起身。高长卿顾自惋惜着指尖柔腻的触感时,女子突然回头,一脚踩在他的下身,又飞速地抄起烟杆挑起他的下巴:“赵酒也是你这种柔弱妖媚的男人喝得起的!看看你这幅不要脸的样子!” 高长卿大病未愈,本来想乘着机会香艳一把,也不枉做了冤死鬼,此时吓得往后一仰。女子赤脚踩在他命根子上,又用力拧了拧,狞笑一声,高长卿痛得满头大汗,又觉得颔下的烟枪传来阵阵火烫,赶紧讨饶:“好姐姐好姐姐!是在下逾矩了!还请姐姐大人有大量……” 女人哼了一声,收回长腿,却一把捏住他的下巴逼他抬头。她不分轻重地拍拍他的脸:“你知道你为什么能活到现在么?” 高长卿满头大汗。出师未捷,他本不该如此放荡。此时抿着唇角,一句话也不敢说。 “你长得很像一个人。”女人嫌弃地推开他,掏出帕子来擦了擦自己的手,“高文公,你可知道?” 高长卿大喜过望,脸上不动声色:“哦?高文子的大名,如雷贯耳,不敢不知。不过他十年前就过世了,我也不曾见过他,原来我竟有这个福分。” “太像了。”女人皱了皱眉,“连声音都一模一样。怪哉。看来你是要大富贵的人。” 女人心事重重地将一鼎肉摆到他的青玉案上,就再也不顾他,自己退到了门外,连例钱都忘了收。 同一时间,景家的府中总管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小客人。小客人穿着寒酸,脸上却不见窘迫,笑嘻嘻地站在他家门口,“家老啊,有人遣我送一封信来,请务必交予你家家主大人。” 第29章 天街是雍都的王城街,坐落在王宫以北,原来是国府的一部分。国府长扬宫坐南朝北,后来新王宫翻修后,官署都搬到新王宫去了,这北面的宫殿就闲置了下来。高文子执政的时候,建议索性将这片区域的城墙拆掉。惠王采纳了他的谏言,将这片宫室分封给了王室和大臣,取代了长街南边,成了名门勋贵居住的不二场所,因为居住的人身份高贵,又称“天街”。高氏原本的大宅就建在天街尽头,现在改成了丞相卫阖的府邸。 天街豪阔,家老们也跟着气焰高涨,要是谁想求见宅邸中的人,必得贿赂他们一番。因此对这个愣头青,家老虽然面含微笑地接过,却无意替他办事:太不懂规矩的年轻人,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他下意识地收入袖中,便想扭头离去。 高栾却知道他的心思,在背后提点:“家老请小心。那上头封泥还没有干呢,怕是弄糊了不好交代!还会污了您的衣裳呢!” 那家老怕弄脏了衣服,把信件抽出来一开,这就见到了那枚蔷薇花。他心下一怔,几乎是惊跳了起来,一回头,哪里还有什么小少年,只有一连串的街边风灯游曳着,登时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让家臣们关上门,关上门,自己扶着老腰去见家主。 景氏家主景荣正在堂屋中欣赏女伎的舞姿。这批女伎可是他亲手TJ的,准备过几天往国府里送的。几位公子拖了这么久,也该有个了结了,不论哪位公子上台,他都打算把自己的嫡亲女儿送进去,到时候,陪嫁的媵人可不能少,否则被隔壁几位邻居看低了去。他拿着铜爵饮着老酒,思索着还能在嫁妆里头放点什么东西,就着斜躺在榻上的姿势,颇有点熏熏然,眼皮子直打瞌睡,几乎就要睡去,对眼前翻飞的雪白胴体视若无睹。 景荣年方四十,心性却很寡淡。像他们这种人,生来就是人上人,有宫室之美,妻妾之众,做人也做到了头,实在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追求,因此凡是做任何事都觉得劳累费神。“不如安神。不如安神。”景荣混混沌沌地想。“呵呵,这可不就是淡泊名利么……” 刚要睡去,却听到丝竹缓弦声中突然一声通告,惊得他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女伎急忙上前将他扶起来。景荣一手按着一人的乳胸,眼也不睁破口大骂:“哪个不讲规矩的,啊!” 景家家老急得连滚带爬:“主公!大事不好!大事不好!”说着递上那封薄信。景荣看他惶急的神色,挥挥手喝退了乐师与女伎,接过来一瞧,也是“妈呀”一声,一屁股坐在榻上:“鬼啊!鬼啊!” 家老赶紧将他掺起来:“主公啊!送信来的人是个年轻小哥儿!不是那……那高文公!” “这明明就是他他他他他他的字!还有这、这家徽!”景荣哆哆嗦嗦把羊皮纸翻来覆去地看,上头只有六个字,戌时,汲香室见。景荣急得直跺脚,打了几个圈突然停下脚步,看看堂屋里的火塘,又看看信。 家老轻声道:“虽然来的是个小孩子……可是老身一回头,他、他就不见了!” 景荣吓得哇一下跳起来,“你你你你……闭嘴!那你说怎么办!我去了,岂不是送死!” 家老道:“不如让家臣护送主公去吧!依小老儿之见,人死不能复生,当年高文公匆匆入殓,就是由我家操办的,所以这信一定是有人在作怪。到时候主公只要买通汲香室的人,伏甲在侧,就不怕他耍诈了……” “好!”景荣一口截断他的话,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眯着眼睛又小啜了一口酒,“离戌时中,还有多久?” 家老望天:“还有一刻钟。” “你说,这种时候,高文公……唉,这个写信之人找我,会有什么事?” 家老低头:“恐怕有诈。” “呵!这狡猾的东西!”景荣捻着自己漂亮的八字胡,“想来诈唬我!看我不收拾收拾他!你快去招呼人!”一甩大袖,匆匆跑到堂外穿上鞋,气势汹汹地往外赶。 他知道这不是明智之举,现下这个时候,明哲保身无疑才是妙计,可是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万一呢? 万一高文公没有死呢! 他明明穿着厚实的外袍,却依旧清楚地感觉到汗毛倒竖。 他必须要去一窥究竟。 毫无办法。 等到景荣一股脑带着家臣冲到汲香室主楼的时候,女人正靠着门廊抽烟。景荣一看到她,就心痒难耐地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担心它修剪得不够齐整:“真姬!真姬!” 真姬抬腿撑上对门,丝质的长袍柔顺地滑下,露出细腻洁白的肌肤。她抽着烟管,斜他一眼道:“不许带家臣私兵,这个规矩景公难道忘了么?” 景荣使了个眼色,家老捧上一袋黄金,真姬媚笑起来,双手捧过,收回了长腿。景荣得意地走了进去:“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不想真姬放他进去之后就又把腿一杠:“快去吧。临窗的包间。” 景荣傻了眼:“你……你……!” “他是一个人来的。”真姬不紧不慢地说,拿烟管轻轻一骚景荣的下巴,“纪公比你早一步。” 景荣稍稍放下心,往里走的时候,心下不住盘算:到底是谁搞得这个鬼? 景荣走进包间的时候,上卿纪氏正在里头静坐。老头银发满鬓,神情从容,一丝不苟地端坐在榻前,听到他的脚步声,只微微睁了一只眼,长长地嗯了一声,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景荣心想,这个老家伙,特意占了临窗的那个座位,是想逃得快一点么!咬牙切齿朝他躬身一礼:“纪公,你也是收到了那封信?” 纪公又是长长地嗯了一声。 景荣捻着自己的八字胡:“纪公,你怎么看?” “怎么看?”老头呵呵一声,“等着瞧。” 景荣耐不住踱到他身边坐下,“你说……会真是高文公?” 纪氏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用屁股对着他。其后愣是景荣再诱哄,纪氏再也不肯再多说一句。 他们俩家在高氏覆灭之后,势均力敌,其他几个家族顺势依附,谁也吃不下谁,平日在朝堂上就不对眼。两家也好几代没有姻亲关系,所以并不亲近。景荣自讨没趣,在自己的玉案前坐下,听着窗外的流水声把玩着酒爵,内心十分烦躁。 他既希望高文公还活着。 又希望再也不要听到这个人的名字。 如果有他在,大概现在的朝堂里不会是这番样子…… 可是如果他在,他景家又如何出头!他景荣又如何出头啊?! 景荣踯躅着,一阵风自窗外吹进来,蒸得火烫的赵酒香味扑鼻。景荣刚举爵欲饮,突然眼角瞟到那层随风飞舞的轻纱,轻纱后头不知什么时候端坐着个人! 那人白衣胜雪,斜靠在玉案边上,长长的黑发垂到腰际,盖住了半边脸,朦胧中当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枝,美不胜收,可是景荣却大叫一声“妈呀”,把酒泼得到处都是,撑着地直往后退。对面的纪氏也是满脸雪白,虽然强自镇定,但手指却在不住地颤动,几乎就要晕厥过去了! 风吹起帷帐,景荣看到那人洁白的衣衫,依稀是十年前的样式。他也发觉这人搭在膝上的双手洁白如玉,并非他原先所想的……所以应当是个活人。 里头传来熟悉的声音:“二位好久不见了。” 景荣和纪氏面面相觑,都不作声响。他们感觉到了有哪里不太对。 声音,声音非常像,但是太年轻。 “我这次请二位来,是有一件要事要与二位相商。太子殿下已经驾临雍都,现下正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不日便可登基。” 景荣又一次受了惊吓。但好歹是人事,并非怪力乱神,是故没有跳起来。对面的纪氏则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了。那个老家伙拿袖子一抹,就开始哭将:“太子殿下真命之君呐……老臣日思夜想,就盼他能回国中主持政事,这回总算是将他盼来了!不知太子殿下委托高公子传唤老臣,可有什么吩咐?” 景荣这才恍然大悟,摸着自己的八字胡,漆黑的眼珠子一抡:高公子……高文公的儿子?呵!想不到命这么大,当初竟然没有被斩草除根!他不禁向帷帐中侧目,虽然看不分明,却也依稀有点记起那个孩子的轮廓了……似乎叫子玉?他一旦想起这个名字,脑海里尘封的记忆就一一苏醒,把他带回了十年前。这可不得了,景荣心下暗叹,这几年他嗜酒如命,记性可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居然还能记得那么清楚,看来高文公在自己的心目中,可真是余威尤烈啊!也没有想到,十年过去,这块少有的美玉放在杂草丛生的民间,也不曾因此而减色半分。拿他父亲的衣服穿来,再将长发披散,的确一时间以假乱真,唬得他和纪老出了洋相。对面纪老一边哭,一边偷偷在擦泪的缝隙中打量着那个年轻人,恐怕与自己的心情也一般无二。 里头的那个叫子玉的年轻人道:“明日是个吉祥的好日子。我受太子殿下重托,请二位领着几家世伯与朝堂上的诸位大夫,一起去太子处赴宴。二位以为如何?” 第30章 景荣盯着酒爵:“赴……宴?去哪里赴宴?” 纪老依旧恸哭:“长扬宫在五公子的手里,只有卫相得以出入,即使是我们这些老臣……也进不去半步啊!现在的世道真是让人齿冷!齿冷!” 帘幕里头的年轻人轻笑了一声,将酒爵轻轻往玉几上一搁:“子玉正为此事而来。卫相变法,世道维艰。这几年,子玉虽然不在国中,却也闻得一些你们的苦楚。先君求才,如饥似渴,几乎到了迷狂的地步,但凡有点鬼蜮伎俩的人,不问出身来处,统统赐予官爵,位列师班。我们竟然要跟一群泥腿子一道站在先君的朝堂上,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古话说得好,天分十日,人分十等。国器之重,不交给世卿世禄的卿大夫,却去交给别国来的游士,甚至是奴隶崽子……先君起了个好头。我怕长此以往,我们便只要在堂屋中摆着流水席,招待四方赶来的游士!但是我要警告二位,贵贱无序,何以为国?他们人多势众,总有一天要将我们赶出朝堂的吧!” 他这番话正中要害。但是纪氏滑溜得跟泥鳅一样,此时也不答话,竟然借着年老开始装昏,脑袋一点一点的,嘴里糊里糊涂说着“有理有理”。景荣也生怕这是个局,两眼四下一抡,也索性把袖子一甩,直叹气。 里头的人影站了起来,进退容与地在一方小小的台阶上踱步:“当年我家一门一夜失势,至今不知道背后是谁搞得鬼,还请诸位慎重地引以为戒啊。我高氏,是十三世保有公卿之位的世家,连我们也可以毁于一旦,恐怕没有什么家族能单独与卫相抗衡。况且……” 景荣不禁接口:“况且什么?” “况且诸位公子也晓得这其中的利害。法家虽然下作,但他能讨得先君这样喜欢,为什么?因为他忠。他像一条狗一样讨主子的欢心,打着尊君的旗号,要革我们的命。他要拿我们的地,我们的人,我们的兵,我们的房宅,我们的项上人头,去取悦他的主子……试想,有哪位公子登上大宝,会不喜欢这样一条会吃人的狗呢? “我们几世几代,尽心尽职地辅佐国君,都是很有颜面的上等人,遇见国君昏聩,会凭着自己的良心秉直以告。即使因此而失去职务,也不后悔害怕,因为我们还可以回去封地。可那些游士,他们是冲着官爵来的,国君是他们的天,随时可以夺走他们的爵禄,他们还敢说真话么?!除了阿谀奉承,我真不知道他们还会说什么了!不过,几位公子都在深宫中长大,对此都恐怕早已习以为常。不论嘴上说得如何好听,登极之后,也会大大嘉奖那些小人,留在身侧吧。长此以往,国君身边只有巧舌如簧的小人,我真是为这种情况心忧!” 纪氏原本低着头打鼾,现下不动声色,没了动静。景荣则闭上了嘴,额边滴下一滴冷汗。 他早该猜到的,高子玉煞费苦心,是来做说客的。真可惜,他戳中了他们的痛脚。国不国的,反正一时之间也不会灭亡,景荣并不十分担心,但是,家族若是破灭了,这可是件头等大事。近十年来,他们的封邑被削了又削,不断打散,天知道那帮泥腿子脑子里还有多少主意等着蹦出来,吓他们一大跳。景荣眯着眼睛望向帘幕中:“那么高公子,可有什么妙计?” 对面滑不溜秋的老头终于睁开双眼,万分无奈地接过话头:“是啊是啊,长卿啊,你小时候就聪敏过人,现下可有什么办法,指点指点世叔世伯们。” “太子殿下……”帘中人压低声音,“愿意与诸位交好。” “现在这个世道,不曾见到过品性高洁、不近奸小的年轻人。”景、纪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何况殿下出身寒门,恐怕很难站在我们这一边。” 里头的人沉默半晌,突然笑了:“太子殿下,不通政务。” “不通政务”这四个字说得轻巧,却敲得两位公卿心头一震:这高家小儿,不是来作说客的?!这是乳虎啸林,邀请他们共食一块肥肉!只是不知道,他说的那块肉,在不在?如果在的话,又到底肥不肥?这只刚成年的幼虎,又打算留多少给他们?会不会一旦成事,就将他们也咬死了? 高氏凤凰材。十三世累世公卿,执掌权柄,至今余威尤烈。当年高文子在的时候,世家以其马首是瞻,如今难道又要受高家的摆布么?! 雅室中陷入了凝滞的沉默。 “二位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考虑。明日黄昏,还请诸位到燕氏家中赴宴。” “太子殿下在燕平家中?!”景纪二人同时惊呼。“你可当真!” 里头的人影长笑:“子玉是带着诚意来的,又怎么会骗二位长辈呢?子玉相信二位不是糊涂人,明日,就在燕氏家中会面吧!日后一齐侍奉新君,还请二位世伯多多提携啊。” 说罢,便隐入帘后消失不见。 景纪两人对视一眼,也争先恐后地离开了。高长卿撩起帘帐看着他们的背影,手心里都是冷汗。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居然真的单独前来,没有伏甲在侧,让他讨下一条性命。 “他们难道明天真得会来么?”高栾和御子柴从窗门口翻进来。御子柴疯也似地喝完了三人桌上的赵酒。高栾迎着哥哥震惊的眼神一耸肩,“他们都住在天街嘛!很近的,在门口那个长腿姐姐那儿一问就知道你订了这间房。” 高长卿只道:“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们还是快离开这里。”说着,拉起扒着鼎抓肉吃的御子柴,匆匆离开雅室。 高栾跟在他身后:“哥哥!你还没有回答我!他们难道明天真得会来么?我看他们不像是忠心的人。” 高长卿只道:“你且看着,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景、纪两人出门,相对一望。景荣屈尊捧袂:“纪老侍奉过三代君王,对此事有何见教?”纪氏微微阖眼,道,“见教便是,少看,少言,不为。”说完甩袖便走,空留下景荣一个人站在汲香室门口。他吹着晚风,内心爬满了万千蚁虫。暂且不说这高子玉的话有几分可信,单是这纪氏甩手便走的架势,就足以让他不安。这老贼若是现下进宫,去五公子那儿泄露太子行踪,再将这汲香室中的密谈关说一番,这格杀太子就是老贼的功劳,自己岂不成了反党的同伙! 两边一权衡,根本没得选。景荣一咬牙就叫来家老,“你拿我的家主印去宫中求见五公子!告诉他,太子在燕平家里!” 家老一震,意识到兹事体大,马不停蹄便架着车,往宫中驰去。景荣在原地打了两个圈,越想越觉得当机立断是个好主意,回家点选了家臣,带着所有兵车甲士往燕家赶。他赶到的时候,燕家门口已经围了一群甲士,手中的火把映亮了漆黑的夜晚。地上五花大绑地绑着一个人,满脸都是血。燕平穿着盔甲,坐在台阶上连连抹汗,一看到他来瞪圆了眼睛,凶恶道:“好你个景荣!你想作甚!” 景荣惊诧地跳下车,绕着那个血人走了三圈,那人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那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有一双不服输的眼睛。他吓得走退几步,绕过他走到燕平近前见礼:“燕……燕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平“哼”了一声:“景公大半夜的,带家臣闯入我的家宅,又有什么见教啊?” 景荣挑了下眉毛,又挑了下眉毛,看看两边的架势,突然恍然大悟:“你!原来你……!” 燕平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疑惑,然后冷笑一声:“景公消息倒是快!”随即他不禁得意洋洋,一脸横肉因为都晓得颤抖起来,“你再快,能快得过我!我可是倾尽私兵把他‘请’了回来!景公还想抢我的功劳不成?!现下,五公子已经在来得路上啦!”说着抬头,眺望着长街上的连绵灯火。 景荣不由得多看了燕平几眼。前几日他得到密报,说燕平倾家族之兵丁迎立太子,还以为这个矮胖子这几年吃肉太多,脑子里都长肥肉了,现下却对他很有几分钦佩!原来是诱敌深入,在赢取太子的信任之后,果断献敌首级,敲开宫门!上过战场的人就是不一样,拿得起放得下,关键时候很有魄力!他也跟着心下一松。原本他一个人做这事,总归有点胆战心惊,但现在有了同伙,登时越发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抉择。但他同时又有点遗憾,这么好的事,竟然被人捷足先登!恐怕这回燕氏要翻身了! 两个人既已说开,便一同等在外头。姜扬被缚,又被折腾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委顿地蜷在地上。 第31章 不一会儿,明火执仗的队伍从涑水对岸行来,一身戎装的五公子被人拱卫在中央。他一下马,虎卫统统跪地,将盾甲插进地上,挡在在他面前。一个个子相当高、黑甲覆面的武士排众而出,沉重的铁甲让他一旦行走起来,就带来沉重的威压。景荣摸着自己的八字胡退后一步,燕平却突然一愣,盯着他失了魂魄。黑甲武士感觉到他的目光,定定地看了过来。燕平的厚唇动了动,被景荣一把拉了过去。 “他就是姜扬么?”五公子倨傲地盯着地上的人。“杀了。” 姜扬瞪圆了眼睛,眼中尽是可怖的血丝,眼见那黑甲武士一步一步逼近,抽出刀来,不由得在地上拼命蠕动,往燕平那里靠。他想要叫人,却嘶哑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黑甲武士一脚踩上他的肚子,高高举起了刀,顽铁上流淌起火一样的杀意。 “慢!”五公子皱着长眉,“你们有谁认识姜扬!” 虎卫中没有一人出声,都低下了头。 五公子冷笑:“都不认识?” 姜扬明明在虎卫中供职多年,到了这个地步,虎卫都不肯出卖他,这样的人,不得不杀。否则,他的近臣,恐怕都不会死心。但是他也晓得驭下的手段,此时也不计较,只对燕平和景荣威严道,“燕公,景公,这姜扬血统低贱,一介白身,谁都没有留意过那种小人物。你们俩先后进宫告诉孤抓到了姜扬,孤怎么知道……你们不是随便拉个人出来诓骗孤?” 他还没登基,开口闭口都是孤,可见自以为是胜券在握,景荣不愿意触他的霉头,只拱手道:“殿下说得是,下臣也正想问来着。不过下臣是从高文子的公子那听来的。高子玉是太子的近臣,前来游说下臣与纪公,他既然这么说,恐怕不会说谎。下臣也相信燕公的忠诚。” 他这一番话,滴水不漏地讨好了五公子与燕平,又将难题踢给燕平,还不动声色地告诉他们:纪氏是与他一同见高子玉的,这样一来,忠奸立辨,狠狠踩了纪氏一脚,实在是一箭三雕。但是对景荣来说这简直就是天生的才能,连打腹稿都不用。 燕平感激地对他一执礼:“多谢景公美言呐!只是我也不是鲁莽的人,我若不是知道这千真万确就是姜扬,也不会惊扰五公子!我本来便与他有师生之谊,自然认识他的模样,还晓得他是个扶不起的莽夫!”他谄媚地上前,被虎卫挡在外面,掂了掂肥胖的肚子,“我也知道空口无凭,但现下有另外一个人作证!那个人你们都认识,我已将他拷掠一番,不会出差错的!” 五公子“哦”了一声,“谁?” 燕平回身,神气地对几个家臣道:“快!快把向触带出来!” 五公子脸色一变,欣喜若狂,却又不能让人看出激动的模样,强行按捺下去那股流遍周身的兴奋,依旧庄严肃穆地端立在盾甲丛林中。燕氏家中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上身被绑的向触被人拥了出来,用力一推跪在五公子面前。他立刻站起来,又被人一刀捅在膝弯,哀嚎着跪倒在地。 “向将军?”五公子冷笑,“真是好久不见。我那没用的哥哥近来可好?他既然傍上了太子,怎么就把你扔下,自己逃命去了啊?” 向触“呸”一声,目眦尽裂:“姜开!你这狗娘养的!你囚禁太后,幽闭丞相,驱逐手足兄弟,到头来还要手刃太子!像你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不配做我容国的王!我呸!” 他这一下唾得十分之远,正中脸心,五公子在人前颜面尽失,一边忙着擦脸,一边连呼:“乱臣贼子!打!打死他!看他还嘴硬!”直把向触打得浑身是血。向触却是咬牙切齿,也不呼痛,只是一路大骂,骂到后来再也没有力气,眼里流下两行血泪。他整个人都被打断了筋骨,又被绑着上身,一瘸一拐,朝着地上躺着的姜扬磕了两个响头,泪流满面,“我奉二公子之命,前来保护太子,现在却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我没有颜面活下去了!”说完扑向那个黑甲武士,仰着脖子磕在他的长刀上,登时一泼血喷溅在阶前。须臾之前还高声大骂的人,头一歪就面朝姜扬死去,死不瞑目。 景荣大吃一惊:向触此人,倒也是个铁铮铮的汉子!此前看他跟在公子止身边,沉默寡言的样子,却不知道内里如此血性,真是让人钦佩!只可惜,这全是愚忠,愚忠!不能审时度势啊!若是他能像燕平一样,那今后平步青云,还不是手到擒来! 身边的燕平长出一口气。景荣看他一脸轻松的模样,喟叹果然是上过战场的人。 五公子见向触为姜扬而死,心下吃了定心丸,知道那地上的人必是真太子无疑,挥挥手就让那黑甲武士取了姜扬的项上人头。那一刀下去又是一泼血,断头的身体抽搐几下,很快就不动了。血漫到五公子脚下,他优雅地退后几步,忍不住呵呵呵笑起来,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容易了,他想,太容易了。 “天命!这就是天命!”他大笑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解释。“一个泥腿子,他想做国君?!这就是下场!老天都不帮他!”他挥挥手,“用石灰把他的脑袋腌起来,去拿给我那两个弟弟看看,让他们好好看看!现在姜扬已经死了!死了!他们再要和我斗,我在大政殿等他们!就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胆量!” 话音刚落,街口突然转过一骑,宽袍广袖的骑手匆匆赶来,也不畏惧这里刀丛枪林,下马便拨开人群走到火光中央。他瞪大了眼睛,踉跄地围着两具尸体走了两圈,然后一屁股坐倒在地。 五公子停下了脚步,戏谑地望着他。景荣看他失魂落魄的神色实在可怜,弯下腰拍拍他的肩:“御史大人啊,御史大人?唉,事情已经发生了……您还是……” “发生了什么?”御史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神情却委顿得像个老年人。他神态哀戚,说话还算冷静。 景荣简短地与他耳语几句,御史抿着嘴唇坐上阶前,从袖口中摸出一枚磨旧了的竹简,又摸出一管猪鬃笔,在嘴边呵了口气,郑重地写下七个字:“叔开弑王扬于雍。” 五公子知道御史是个牛顽迂腐的脾气,这几天闹死闹活地要求见,要他离开长扬宫,一点眼色没有,可又拿他没办法。他一笔下去,就是历史,方才看他来就知道大事不好,此时走到他身前一看,看一个字眼皮就跳一次,一笔一划都是针,刺得他眼中都是血。他不满道:“姜扬名不正言不顺,而且还未登基,怎就称‘王扬’了?舍弃嫡系的子孙,立庶系的子孙,这明明违逆祖宗的家法,我杀他,为何就是‘弑’了?” 御史正襟危坐:“我只是据实以言。先君立王扬,你却杀了他,你不接受君父的遗诏,是为不孝;先君不立诸位公子而立王扬,是因为他有贤德,而你们没有,你不服,以下犯上,是为不忠;真正的嫡子是公子止,他都能够恭顺地侍奉太子,你却不能,是为不悌。不忠不孝不悌,我不知道你怎么还有脸辩驳。” 五公子大怒,一脚踹翻了他,将竹简踩在脚下,用力踩进血污里:“改!给我改!我明天就会继立为王,你要怎么写!” 御史拍了拍衣衫坐起来,不动声色地从袖中又摸出一枚竹简:“我是史官,我记下的每一笔,都是历史。史笔如刀,是要传至百世、千世乃至万世之后,都不能更改的东西。我们来在这世上一趟,是很短暂的,即使是帝王将相,也是不久之后就会灰飞烟灭,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要用我这支笔,让后世子孙知道他们的祖先曾经做过些什么。所以我不能颠倒黑白,我看到龌龊的事情就要唾骂,看到有德性的人死去就要为他哀恸,我不能让后人以为他们的祖先不知道什么叫忠义礼智信。我看到你的行为,不单自己要唾骂,而且还要让万世子孙都一起唾骂你。” 他执笔,又工工整整地写下:叔开弑王扬于雍。 五公子拔剑冷笑:“古往今来多少篡权之人,你这是成心与我作对吧?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去你的千秋万世!” 御史摇了摇头:“今天你即使杀了我,我还是给你这七个字。你日后有所成就,那是你的本事,但是在我这里,你就只值这七个字!而且我要告诉你,杀了我,我的后来人也会这么写。这不是我与你作对,也不是我们要与你作对,这是先王立下的道统,我不敢私自背离。你今天却选择站在了另一面!你记住,你即使一手遮天,也不能折损天道!姜开,头顶三尺有神明,这是我的忠告!” 第32章 御史说完,恭恭敬敬对着无头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泪流满面地哽咽道:“今天,在离国府十丈的地方,出了弑君这样的事,实在是让我们容国人蒙羞。我们所有的臣子都应该反省自己。”说完,又对着向触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向触,是古时候贤良忠厚的大夫,这样的义士,现在已经很少了。我为这样的人哀痛。” 五公子对他实在没有办法,哼了一声。景荣抄着手站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扶起哭得要晕过去的御史:“中行大人啊……事情已经在啦,人死不能复生,你可不要过于哀恸,容易伤身啊!” 御史擦了擦眼泪,走到五公子面前:“我知道你心里很嫉恨这两个人,但方才景公说的有道理,他们已经去世了。他们身前都是身份尊贵的人,却刀剑加身而死,真是让人不忍,他们死后再也不能被随意伤害身体了!请你隆重地敛葬他们。对太子殿下,要用国君的仪仗;对向触,要用下卿的仪仗。这样才合适。” 五公子又哼了一声。御史叹气:“如果你连这点事情都不肯做,那么只好由我来做了。请把他们的尸体交给我。” 五公子挥挥手,“也罢也罢,人都死了,孤还跟他们计较什么。就按你的话去办吧……这样的话,那七个字能改改么?” 御史严厉地瞪他一眼。五公子自讨没趣,转身就要走。他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景荣和燕平挥挥手,“两位爱卿此次劳苦功高,孤回头一定好好赏你们!还有,那个高子玉,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易逃离。姜扬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你们去把这件事办妥!”他比了个眼色,一干虎臣冲进了燕平的家中。几声惨叫之后,虎臣回道,“没有发现其他人等。” 五公子这才彻底放心:“那就派人去追!生要见人,死要见灰!”景荣称是。 燕平知道他已对自己完全放心了,乘机凑近到五公子身边,“陛下,老臣有一计,可以借此机会,为陛下除掉心头大患!” 五公子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其实听他口风转的这样快,心里快活得很,很有些飘飘然。他强自镇定,清了清嗓:“孤的心头大患,你不已经替我解了么?” 燕平爽朗一笑,“姜扬只是个跳梁小丑,不足为患。恐怕陛下真正的心头大祸,起于萧墙之内。” “好!知我者,燕公也!”五公子今日忙了一夜,很有些疲乏,此时将燕平请上格车,“燕公这次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啊,不愧是将门之后,不知燕公有何见教!” 燕平道:“现在城中三家天下,为政不能统一,长此以往,是不可以的。我们容国居天下之中,四面飞地,被其他国家知道我国内乱已久,兵灾立刻就会起于四境。今日陛下幸承天命,还请立刻动手,舍小家,取大义,使政出一门,以安民心。” “好好好!这正是我心中所想!” “其他两位公子看到姜扬的人头,就会知道大势已去,不是奋起一搏,就是归顺陛下。” 五公子冷笑:“我那两个哥哥,都是不识相的人,恐怕不会轻易归顺。即使他们归顺,我也不敢留着他们。” “正是如此,不如借此机会斩草除根。但是正面征讨,事倍功半,容易在国中造成杀戮;而他们势弱,也不会轻易出战。这样想来,陛下不如给他们看到一点机会,让他们误以为可以一举击败陛下,引蛇出洞,然后再在他们落入圈套的时候……”燕平挥舞着斗大的拳头,“一举歼灭!” “怎么引蛇出洞,燕公心中可有成算?” “今日陛下除掉姜扬,大局已定,放眼四境,已没有人可以与陛下争锋。陛下可以以王的名义,宴请诸位公卿,这样,不单可以看出哪几位大臣是忠心的,哪几位大臣是不忠的,还可以激发两位公子的妒性,引诱他们前来!到时候只要在堂中和街后两面伏甲,两面夹击……”燕平比了个杀,“则必然可以分出胜负!” “可是,我的两个哥哥老奸巨猾,他们不会孤身前来啊。” 燕平跪地:“这正是老臣冥思苦想的地方啊……二位公子也知道长扬宫城高池深,是只进不出的地方,不会轻易前来。但若是陛下放言在老臣家中设宴,轻装简从,那就完全没有这个问题了!老臣家十几年没有装修,已经很破旧了,装不下多少人,他们一定会想乘陛下护卫最薄弱的时候进攻,到时候截断他们的退路,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说不定他们在路上就自己打了起来呢!” 五公子连拍大腿:“好好好!只是如何保障孤的安全呢?” 燕平拍了拍胸脯:“我年轻时,是力能扛鼎的勇士,曾经用一把拍髀的小刀与猛虎搏斗,并杀死了它!燕平愿意拼着自己的性命保护陛下!陛下也可以带来最精锐的虎臣,让他们陪侍在身边。我南征北战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有谁能在两面夹击的困境下不慌乱的,何况他们都是一群乌合之众。” 五公子沉吟:“我还是觉得还是不太妥当,院中能藏几人?不等虎臣从后包抄,我那两个哥哥已经取了我的项上人头。” 燕达语重心长:“陛下现下虽然赢了,却赢得不漂亮,不能在国中立威。陛下宴请诸公卿,不单单只是装个样子,实际上是以他们为人质,逼迫他们保护陛下——陛下可不要忘了,他们手上有国中一半的兵力!他们如若前来赴宴,也必定在外布置关防,所以根本不用陛下安排,就会有私兵拱卫在外。而我们伏甲在内,以各家家主为质,握有主动,并不担心他们反水。” 五公子眼瞳一缩,惊讶地望着他。 燕平再拜:“我容国虎贲郎自建庭以来,还不曾有过败绩,先后从乱军中救出过四位君王,是可以信赖的勇士!现在我只要一百人伏甲堂下,就可以替陛下永绝后患!请陛下拿出先祖的勇气,放手一搏吧! “好!好好好!”五公子赶紧扶起他,“我这就让人通知列位公卿。明日酉时,我会到你家中。”说着解下腰间虎符,“我今日才知道燕公的才具,还不算太晚!我也觉得此事应当早作准备。你且点选一百名虎卫回家,明日的用兵调度,你就看着办吧。” “那么,公卿半个时辰前就可以来了。从来没有听说过让君王等候臣子的事情。陛下新立,要示意威仪。” 五公子感叹:“燕公,君父没有重用你,真是他的过失!庞嘉心性浮躁,这一次征楚,快大半年了,一点结果都没有,实在让人心寒!待孤大权在握,一定拜你为大将军!” 燕平一抱拳:“陛下能明白老臣一片忠心,就足够了!” 两人约定之后,一张张请柬就沿着空旷安静的道路飞驰向四面八方,平和淡漠的月光下,雍都中看不见的、纵横交织盘根错节的丝线绷紧了,使得无人可以入眠。高长卿坐在榻边,温柔地抚摸着沉睡的高栾,望着窗外高悬的月光,在心里暗自祷告:上天啊,请保佑姜扬今夜平安无事,如果有什么灾祸,也请冲着我来吧。只请你让他熬过今晚,熬过今晚……这样想着,竟枯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日落,景荣和纪氏又在燕家门口相遇了。燕家被冷落多年,现下突然门庭若市,兵戈如林,根本没有地方安放公卿们的车架,一路车挨着车排到桥头。景荣隔着车架与纪氏撞上眼光,尴尬又得意,捻了捻自己精美的八字胡,纪氏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露出很多眼白。景荣与他一道跨进门中,发现昨夜的血迹已经被打扫干净。 典门将校挡下他们的贴身侍卫,将他们领到后院,景荣虽然不愿意,却又无奈。赴君王宴,在门外陈兵已经是很不礼敬的事情了。 燕家的后院是个小校场,没有幽美的庭院假山,涑水就在咫尺,也不挖条沟渠,尘土满院,十分有损风雅。此时,燕平在黄土地上铺了一层红绒毯,在两侧摆放了两列普通的木质案桌,每个案桌后站立了一位昂昂的虎臣。正对着院门的北面,则是一条宽敞的长案,设下高三阶的王座。 此间既没有美人侑酒,又没有乐师奏乐,世家公卿们围坐在一起窃窃私语,都是紧张无趣的模样。 景荣清点了一下。果然,姜扬一死,其他二位公子又不成气候,公子止干脆都撒手不管了,这五公子设下的筵席,敢不来的人就寥寥无几。 御史中行氏算是个硬骨头。昨天一收到请柬,就放言弑君之宴,死也不来,爱谁谁去!五公子气得写了封信给他:那你去死好了!你怎么还不去死!御史修信回道:你以为我不敢么!你一登基,去郊外祭天,我就从城墙上跳下来,摔死在你的马前,血要溅到你身上为止!你等着瞧!五公子道:好啊!你有种!我等着瞧!我等着瞧!写完就吐了一口老血。御史登时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说不定就能把姜开给活活气死,一不做二不休,连夜进宫,披头散发地在大政殿上骂了他一整夜,姜开就怕这样不要命的,被他逼得只能远遁。 景荣在上首落座,看了看菜色倒是不错,但都没有胃口。他看看天色,自言自语道:“这是快到时辰了吧。” 话音刚落,门外一阵骚动,列位公卿都正襟危坐,静候着新任国君…… 第33章 脚步声近,一行人出现在门口。居中的青年面色微黑,身着西府军盔甲,围着一领猩红色披风,高大威武,相貌堂堂。他的腰间挂着一柄弯弓,一口马刀。 走在他左手边的,是一位衣冠胜雪的冷峻公子,他作士子装扮,梳文士髻,腰间配着一枚古玉,一枚犀牛角。走在他右手边的是燕平,束武士髻,带一口古剑。他们身后是御子柴、燕白鹿等人,形成完美地防御结阵,将姜扬护在中央。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威严地穿行过百官公卿的眼前,步上王座。 高长卿站在他手边,用清冷的声音道:“起乐。” 一时间钟磬齐鸣,从院后竟然传来《鹿鸣》的乐声。 姜扬站起来,捧着一爵酒:“诸位都是国之重臣,今日济济一堂,让姜扬倍感荣幸。我敬你们一杯。”说完,一饮而尽,将酒爵倒悬示人,“我知道诸位心中有很多不解,但是,现下不是个答疑解惑的好时机。请诸位稍安勿躁,陪我一同稍等片刻,五公子就快要了,相信大家很快就会知道真相,还有结果。”说完,他解下刀和弓,不轻不重地搁在案桌上。 院中的气氛瞬间紧张到要崩断。姜扬却落落大方地坐下,与燕平耳语几句,又与高长卿相视一笑。他高大英俊,行止有度,一双眼神完气足,此时从容不迫的样子,让人觉得成竹在胸,胜算已定,原本清楚的事态变得扑朔迷离。 其他人虽然都不知所以,但还是从中闻到一丝阴谋诡诈的味道。他们都是接到了五公子加盖国玺的请柬,又确切地知道太子姜扬已死,这才忙不迭地赶来赴宴。却不想临到头,坐在堂上的竟然是姜扬!他们的立场立刻尴尬起来。 景荣却是满头大汗,一个劲地盯着燕平和高长卿看。燕平着甲,按着一把古剑,依稀还是当年赫赫威名的大将军。而高长卿眼神平视前方,把着剑柄雍容华贵,端得是翩翩佳公子!景荣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信谁不好!信燕平!信高长卿! 这分明就是串通好了,使一回诈死! 一开始,高长卿煞费苦心,装神弄鬼,以那种缜密险恶的心思,难道会天真地相信,仅凭一句话就可以打动他们倾囊相助?更不要说,还坦率地告诉他们太子身在何处!他竟然只顾着和纪氏争宠,而没有料到那是一个陷阱……高长卿请他俩人前来,恐怕就是摸准了他们这一层心思吧!他算准了那个时候,他因为害怕纪氏先下手为强,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后来到了燕平家中,燕平然佯装将姜扬供出,求取名禄,合情合理地使自己不疑有他! 等五公子一来,事态更是急转直下:向触自杀,以证明那个姜扬是真货,结果呢!原来这是第二个局!那个姜扬分明就是假的!假的! 设局之人当真聪明,知道能让他们信服,只能让中立方姜止的人作证,那个人就是向触!因为他们都认识向触,也知道向触的为人!向触以死明志,下场那么凄惨,他们怎么有可能不动容,任是神仙也不得不相信那个躺在地上的就是姜扬!结果呢!此等机心! 景荣的眼神在他三人中逡巡,最后落在了高长卿身上。 是他。 一定是他。 可畏,可畏。后生可畏。 他狂饮一爵酒,眼光扫视全场,望着肃立的虎卫。这就是第三个局了。这些虎臣既不去通报,又若有若无地挡住了院门,恐怕已经在一夜之间被收买了吧!现在百官公卿背后都是刀剑,谁敢动,谁就是一个死字,他们为了保命,不得不站在姜扬这一边,这就等于说,不论再有谁来 ,门外的家臣为了守护家主,不得不血拼到底! 高,实在是高。景荣望着高长卿想。只是不知道这个人使了什么手段,让五公子愚蠢到在宫外设宴,还拨给他虎臣调遣!这姜扬原本就是虎臣,在虎卫中威望极高,他站出来振臂一呼,这些人恐怕争先恐后就要倒戈,堪称兵不血刃。 景荣阴厉地放下酒爵。门外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还有马蹄。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这胜负,早已定下。 五公子姜开今日心情很好。他对左右道:“想不到燕公这么有眼色,我还没到,就已经奏起《鹿鸣》来了!哈哈!”但是越往里走,他越觉得不对劲。具体他说不上来,可是从小在宫廷中长大,已经让他有了野兽般的直觉。但是他心里又有另一个狂妄自大的声音告诉他:你已经赢了!不是么!还有什么人可以阻拦你通往王座的道路呢!这侥幸逼着他加快脚步,跨过院门。 可是,迎面的王座上,竟然真得已经坐了一个人! 姜开一愣。 随即大怒,“篡逆者何……?” 他还没有说完一句整话,姜扬早已拍案而起!他抓起桌上搁着的长弓,以常人根本无法看清的速度上弦、盈月、破军!一瞬间箭啸破空!在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上,他的箭又稳又狠地钉入姜开的嘴,箭劲强大,透首而出!姜开被带着向后踉跄了几步,瞪大了眼睛,然后扑通一声,跌在了院门外,连脚都还没有踏上红绒毯!他就这样败倒在离他日思夜想的王座一百五十步的地方,死不瞑目。 满场皆惊! 姜扬维持着那个引弓的动作,此时镇定地收手,坦荡地望着院外的虎臣。“我从前也是虎臣,因此知道你们也是逼不得已。公子开有令符在身,所以你们不敢违逆他,是不是?我不会因此而降你们的罪。”话音刚落,街上一声响箭,此后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姜扬知道这是彭蠡已经包抄了虎臣的后路。他威严道,“公子开已死,你们也被隔断了退路!都是自己人,不要多做无谓的牺牲。” 他又转身对满场公卿道,“我也明白,你们不是来赴公子开的筵席,你们是来赴国君的筵席。不能让你们明白谁是真命天子,是我的错,贤明的君王不会把自己的过错推卸给臣子,因此我不敢怪你们怀有二心。现在,请你们尽情地配享祚肉,受三献三酬之礼。” 众公卿早已出列,朝他叩首跪拜:“君侯英明!” 这个时候,院门前突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全身贯甲,黑甲覆面,正是昨天晚上杀死姜扬的那名虎贲郎。他大步上前,穿过红绒毯,沉重的脚步声压过了公卿的唱诵,直冲着姜扬而去。高长卿心生恐惧,让燕白鹿和御子柴赶紧挡住他,虎臣中却突然有一个人飞身而出,一刀朝那名黑甲武士的后背砍去。燕平大叫一声“住手”,竟然劈手夺过姜扬的弓,一箭射穿了偷袭者的手腕。那人和躲箭的黑甲武士滚倒在地,景荣大惊失色,跑过去抱住偷袭者:“儿子!儿子诶!” 那黑甲武士遭此变故,面甲也脱落了。他站起来走到姜扬近前,姜扬和一众人都傻了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好高大的美人!” 那人长了张天姿国色、不辨男女的脸,脑后高马尾,耳垂明玉珰。偏生他几乎有九尺来高,虽然纤长苗条,但往人前一站,就让人心生畏惧。 他在姜扬面前单膝跪下:“在下虎贲中郎将章甘,奉先君之命,领八百虎臣宿卫王宫。”他的声音十分尖细刺耳,听着像是个阉人。“先君死后,五公子秘不发丧,窃符占城,下臣明明知道这是大奸大恶之事,却无力阻止,被一块令符所囿,为虎作伥。下臣知道自己罪不可赦,不敢求君侯宽赦,只是虎臣无罪,这支骨血与我容国一样古老,希望君侯能恪守信诺,不要加害他们。”说罢,便拔剑插入自己的腹中。 姜扬大惊! 燕平则疯了一样,抱起他痛哭流涕,“阿甘!阿甘!叫御医!快叫御医!”说完便抱着他隐到院后。 院里院外的虎臣见到章甘自尽谢罪,纷纷丢掉刀剑,卸掉甲胄,跪在地上伏地痛哭。姜扬也眼含热泪,不自禁走到他们中间:“前有向触,后有章甘,我国中有如此义士,何愁不能靖国安邦!我一定会厚敛他们!” 景荣赶忙膝行上前,胡乱解释:“君侯!我儿只是怕章甘偷袭君侯!我儿一片忠心,还望君侯体谅他年轻鲁莽!”但是他的辩解被淹没在虎臣齐声叩首当中:“君侯高义!我等侍奉君侯,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姜扬扫视着满地伏地跪拜的人,第一次感觉到做国君的尊贵。高长卿对他点点头,姜扬笑,一抬手,将景荣扶起来,“此处器物不丰,招待简慢,让诸位受苦了。不如我们去长扬宫宴饮,众卿家觉得如何?” 众人伏地称是,簇拥着他走到大门外。姜扬砍下姜开的头颅,戳在长矛上,扛在肩头,像是一面旗帜。五公子来时的格车静静地等候在外头,被拱卫在虎卫和他带来的私兵中央。姜扬登车,四下环顾,见到燕白鹿,就把他拉上车,“小鹿,你做我的车右!” 燕白鹿喜不自禁:“扬哥,我……我么? ” 姜扬大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将那支戳着人头的长矛交给他。小少年挺胸抬头,操戈而立,很是威风凛凛。 姜扬在人堆里一眼望到高长卿,朝他挥挥手:“请你为我御车。” 高长卿居然笑得有些羞涩了。人流拥挤,他的发髻被挤得松散,此时他低头,将一丝散发夹在耳后,“我不敢。” 姜扬奇怪:“为什么?” 高长卿笑:“我一介白身,没有官职,没有爵位,实在不敢为君侯御车。而且这一路也并非高枕无忧,三公子与四公子必定选这个时候前来投诚,不得不防。你带着彭蠡去,我会更安心一点……” “不!我不要!”姜扬固执道。他收敛了笑意,弯腰朝他伸出手,“你看,长扬宫就在前头,而大家都在看着我们。这份贵有一国的荣耀,我只想与你一个人分享,换做其他任何人,我都会遗憾终身。请你陪我回宫,好不好?” 他说完,就拉住了高长卿的手。那双柔弱如女子的手细腻光滑,恍若无骨地托在他手里,让他心生怜爱珍惜的情意——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是这双手帮他底定天下。 迎着姜扬这样真挚的目光,高长卿眼里的泪水就夺眶而出,根本不受控制地往下淌。他自知失态,捂着脸摇摇头,“我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这种人,就应该呆在阴暗的角落,为你做一切会弄脏手的事情。因此我不敢走到众人的目光之下。” 姜扬沉默了一会儿。 在众人的欢呼中,他突然跳下车,一把抄过高长卿的腰肢和膝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高长卿吓得都忘了哭。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姜扬抱上了格车! 有些隔得远的人根本看不清姜扬怀里的人是谁,只以为是一双璧人,高声呐喊着,为新君与新后起哄。这热烈的气氛立刻感染了不知所以的人群,长街上从东到西的虎卫都沸腾作了一片!国都戒严已久,雍都的百姓不堪沉闷,此时纷纷打开门涌上了街头,也不管新君到底是谁,跟着虎卫一道欢呼。到处都在喊“国君万岁!”、“国后万岁!”。 高长卿扫过那一张张陌生却真挚的脸,泪水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流。十年了,整整十年了!这十年他吃了多少苦,他数都数不清,但是现在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十年的岁月没有在这座古老的城池中留下印记,雍都的臣民还是十年前一样热情!只是这一次他不是坐在父亲的身边,而是占着离国君最近的位置上。 他抬眼,对上姜扬温柔的眼神,在他英俊的面廓上流连忘返:他是他理想的一部分,他是他坚持努力的结果,他成为国君这件事,包含了他无数的心血和汗水,所以才显得如此珍贵和可爱。高长卿在姜扬的眼睛里,看到了他自己。他的所有付出都得到了回报,他的所有狼狈都灰飞烟灭,他感到了安全,尊严,温柔,和爱。在长久地被遗弃之后,他突然像是被整个世界温柔地对待了,他抓住了整个世界!所以他悲哭,所以他大笑。他长久地抓着姜扬的衣襟,望着他的脸,心里是功成名就的宁静。从这一刻开始,他和姜扬再也不能分开。姜扬已经是他生命中,最最辉煌的那一部分…… 三公子四公子带兵赶到的时候,人流拥挤不堪,高大的王车奢侈夺目,而五公子苍白的人头也分外显眼。姜扬居高临下把手一挥:“二位兄弟!请不要再作无谓的争斗!我们之间何必到自相残杀的地步!先君子嗣稀少,请为他留下尊贵的血脉!姜开妄自尊大,扬不得已而杀之,二位一定不会像他这样糊涂,还请二位辅佐我一道治理国事!” 二位公子见大势已去,也只好俯首称臣。人群中又爆发出新一轮的欢呼。他俩家的兵士也被人流裹挟着,往长扬宫赶去。 格车行了一路,高长卿就大哭了一路。他几次三番因为太丢人,想躲进车里头去,姜扬都不肯。他将他护在怀里,感慨万千:“你的眼泪,是我一生最珍贵的奖赏,请不要将它藏起来。我一旦知道你为我委屈,为我高兴,为我激动,为我骄傲,就高兴得不能自已。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至于你看到的这一切,都是你努力的结果,你比我更有资格享用它!如果你的眼睛不看着这一切,那就都没有意义了。”说完,他避开他的眼睛,羞赧道,“何况长卿哭起来……也十分可爱呢!” 于是高长卿羞臊无地,只好捂住脸,挨着姜扬的手臂一路哭到宫门口,终于一口气没上来,晕厥了过去。 离国度十几里的芒砀山。 姜止走得气喘吁吁,终于走不动了,一屁股坐了下去。仆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趴倒在地,用脊背接住他的屁股。姜止坐在他背上抹了把汗,拍拍他的屁股,仆廖手脚并用地调整了下姿势,让他坐得舒服一点。 姜止虚着眼眺望国都的方向,一片重影,便问仆廖:“你看这城里是打了谁家的旗号?” 仆廖也看不清:“就看到长街那灯火通明了!应该已经决出胜负!” “杀才!”姜止呸了一声,“我在问你哪一个赢了!” 仆廖冷汗津津:“奴婢看、看不清……殿下,您好像又胖了,奴婢、奴婢有点撑不住了……” 姜止漫不经心:“撑不住就去死。” 仆廖咬牙切齿哼唧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仆廖突然大叫一声:“疾风!” 只见一只鹰振翅飞来,在他们上空盘旋。姜止吹了个口哨,那鹞鹰就俯冲下来,停落在他擎起的手臂上。姜止解下上头的纸条,看了一眼便哈哈大笑,他一笑浑身乱颤,仆廖脸都白了。 姜止笑着笑着突然哎呀一声:“混账东西!忘记带驯鹰的皮套了!”眼睁睁看着一股血从手臂上飚出来。姜止跟那只叫疾风的鹞鹰大眼瞪小眼。疾风的爪子紧张地抓了一把,飚出更多血,神情很无辜。 “炖了它!”仆廖恶狠狠道。 “罢了罢了。”姜止站起来,搔了搔疾风的喙,将它放飞。“真羡慕你啊,看得比我远。” 仆廖一边拍着身上的灰一边媚笑:“这是什么话嘛……殿下太抬举奴婢啦!” “杀才!我说的是疾风!” “奴婢知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高长卿】杀才!刚杀过人,牵我都特么不洗手!( ̄^ ̄)ゞ 【扬哥】对……对不起!请原谅我!我们一起去洗澡洗干净好么! 【高长卿】●_● 【扬哥】说、说出来了! 【高长卿】……走吧 【扬哥】有了王位以后一定要更努力地谈恋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