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他说:“你爱我。” 他说:“没错,我爱你。” 目光温柔的凝视着他的脸,这一刻的他看起来和世间千万的爱人并没有不一样,微笑着把子弹上膛,微笑着对准了他,“可你忘了,我在是你的爱人之前,首先是个指挥官,方若雨,我不敢再相信你了。” 在枪下侥幸逃脱,再次相逢,霓虹灯下,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逃过军队的追捕,他们把他送到了他的眼前,很快,他就会举起枪结束他的生命。这就是一个悠长的梦,你以为逃脱了,其实根本没有。 如果相遇注定是劫数,我只能舍命面对。 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若雨,顾南山 ┃ 配角: ┃ 其它: 1 他说:“你爱我。” 他说:“没错,我爱你。” 目光温柔的凝视着他的脸,这一刻的他看起来和世间千万的爱人并没有不一样,微笑着把子弹上膛,微笑着对准了他,“可你忘了,我在是你的爱人之前,首先是个指挥官,方若雨,我不敢再相信你了。” 这话是在他耳边说的,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他张了张嘴,枪口便对准他的脑门。 “嘘,别说话。我不喜欢你说话,就怕你一说话,我就败了。” 他的话里带着点悲戚,但是当他回头看,他又变成了那个冷酷的13区司令部指挥官,顾南山。还记得他来这里之前有人对他说过,永远不要让顾南山对你举起枪,因为枪是他保护自己的武器,而对方,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这个夜里并不平静,他来到司令部希望找到13区和8区合作的文件袋,如果把这个机密回馈给组织,那么他在这一阶段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在顾南山没有发现的情况下,组织可以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顾南山的世界里,他将安全回到总部,然后接受另一个任务,或者就留在里面训练新来的人。 他本来已经把一切都计划好了,谁知道顾南山会用他的残酷多疑做方若雨二十六岁的生日礼物,重生就是他最好的礼物,可是他用枪把他困在这里。 顾南山用手腕紧紧压迫着方若雨的头,然后朝天打了一枪。 方若雨绝望地想,完了。 “你们组织是不是有一种说法,在执行者执行最后的任务时,只要听到枪声,所有救援的人就会准备撤退,因为这表示,执行者已经被抓住,活不成了。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三年前有一个人希望靠近我,可惜他没你聪明,也没你厉害能走进我的心里,除了组织的地点他什么都招了,然后被你们的人下了死命令,自杀了。” 没错,其实每一个来司令部的人,都被事先下了死命令。如果计划不成功,自杀,或者被他们杀掉。那个胆小笨拙的小子叫霍光,他不肯自杀,又快把整个组织都供出来了,他只好跟随救援队杀死他,然后他就变成了接替霍光的人。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顾南山的战斗力,高估了他对他的感情。 枪口再次贴着他的头皮。 这个男人凑在他耳边柔情似水地说:“今天是民国1931年12月19日,方若雨的生日,这是在南京13区司令部门口,我本来想送给你一个礼物,让你坐上副指挥官的位子,”他故意停下来不说话,果然听到小家伙急促的呼吸声,“现在我不能给你了,我送你另一个礼物,好不好?” 他收起枪,方若雨才能从地上爬起来,他只穿了一件白衬衫,划过闪电的天空开始下大雨,他在雨中艰难地看着他,顾南山对他说:“我的人在三分钟后赶到,从现在开始,你就逃,逃到什么地方,我不管,但如果被他们抓住了,我就会当场用这把枪杀死你。这就是你的生日礼物。” 他看着他的表情就像他面对敌人的表情,顾南山是真的恨他,恨到在三分钟后军队赶到时,在漆黑的夜里狠狠地下了命令:“抓到方若雨,杀!” 他惊喘着从顾南山凶狠的眼神中醒来,煤油灯亮着,窗户开着,屋子里灌进了不少的雨水,他一遍遍地擦着额头的汗,好像要把内心深处的惊惧也擦干净,“是梦,是梦,我已经逃出来了,顾南山没有抓到我,我没有被枪杀。” 那个夜晚,他谨记着顾南山的话,要活下来,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令人作呕的臭水沟,令人作呕的牲畜群,他都躲藏过。只要能活下来,这些算什么? “哈哈哈,活下来,活下来……” “死小子,大半夜的吵吵什么吵!” 他忽的禁了声,沉默的掀翻了椅子,把窗“啪”地关上。 在上海,外乡人都住在贫民区,他们没有钱,每天出门去码头和工厂打工赚钱,一部分付自己的房租,一部分用来买酒、赌博。方若雨来到上海,也是一场赌博。 他赌顾南山的人来不了上海,上海是张京的地盘,他从前在赌场做过工,帮张京做过不少事情,也得到了组织想要知道的很多东西,甚至击垮过张京。他的赌场曾经被严令关闭,上面查出来很多东西,都是方若雨提供的,但张京一点没怀疑他。因为他早就为他准备好了内奸,并在他面前杀了他。 张京倒台以后,他就顺理成章地离开了上海。 没想到后来张京东山再起,又开起了赌场,这次他放聪明了,谁也不信,以免出现当年的错漏。 本来如果方若雨能顺利从南京拿到资料,下一个任务就是回到张京身边,张京当年最信任的人就是他,而且没人敢动这个赌场老板,包括顾南山,所以方若雨来到上海,想的就是这个。其实只要他逃出南京,顾南山就会实现两人的约定,放了他。这是一个死亡游戏,他在南京躲藏了一个礼拜,终于等到了来南京交接的张京。不然以他的能力,怎么可能逃得过顾南山的军队? 他现在仍然在帮张京的忙,反正脱离了组织,方若雨也没必要把他当做敌人,张京变成他的老板,很好,他在上海的靠山是有了。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防顾南山。 他想尽一切办法让张京信任自己,又不能表现得太显眼,最开始他被派去解决欠下赌场高额债务的人,最近盯场子的阿五回老家了,他又被调到上面来,看住赌场和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这其实是个轻松活,起码比杀人简单多了。 方若雨站在门口,眯了眯眼睛,这其实是眼睛疲倦的表现。已经快十一点,他从中午十二点就开始看监视器,已经来的客人是不用盯了,但从晚场十一点开始,来的都是一些老手和重量级客人,每到这个时候,阿五都会从房间里出来流动盯人。 转了好几桌都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到十二点赌场关门所有人都可以下班了,他第一次上夜班身体上还不能完全接受,也总算能理解阿五那小子为什么总顶着黑眼圈和他喝酒了。 “啧,真不是人过的。” 方若雨没想到这个时间老板还会来赌场,这件紫红色的衣服怎么这么显胖,要宣布下班也不用亲自来吧?张京肥胖的身躯抖了一抖,再使点力肉都能抖下来。方若雨嗤笑一声,张京立刻瞪了这不长眼的小子一眼。“阿雨,介绍一下,南京13区的指挥官,顾南山,顾爷。” 原来张京庞大的身躯后面真的藏了一个人。 方若雨笑着笑着就撑不住了,这应该是他最尴尬的经历。 他穿着军服就来了,身材笔挺,方若雨以前曾夸过他的脸部棱角分明,不笑不说话的时候就有能威慑全场的霸气,他的眼角眉梢、不动声色的薄唇,他都很熟悉。 去年的生日,他还想要杀他。 霓虹灯下,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逃过军队的追捕,他们把他送到了他的眼前,很快,他就会举起枪结束他的生命。这就是一个悠长的梦,你以为逃脱了,其实根本没有。 他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从见到他的那一刻,不只是身体,连心都在颤抖,他能感受到心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就是这样,才害怕。 顾南山,他的出现,实在是太可怕了。 军装男人渐渐露出了不悦的表情,张京暗自奇怪:这小子跟了我这么多年,平时看起来挺机灵的,就是当年老子倒台也没怕过,今天怎么回事?关键时刻给老子掉链子是吧? 他想,在顾南山面前,面子不能丢。 他抬起脚踹飞了方若雨,“废物!” 方若雨捂着胸口爬起来。 “胆子都到哪去了!来我张京的地方做事还不把胆子提着!顾爷是杀你爹妈还是抢你老婆了你这么瞪着他!连人都不喊一声你让我张京的面子往哪搁!” 整个赌场都被吓得没人敢说话。 方若雨被踹的心口疼,心想张京真是下足了力气,难怪整个上海没人敢跟他对着干,张京是想给顾南山做戏看,他连平时最信任视如亲兄弟的手下都可以当众教训,想让他顾南山知道,张京,没有弱点。可是顾南山难道就有弱点了吗? 他从前以为顾南山的弱点是他,可是从那个生日以后,他也不信了。 整个场子里,就顾南山云淡风轻地走向了赌桌。 张京想做戏,可顾南山根本就不屑看,他忘了,他是来赌博的,要想看戏,哪里都有戏看,他比以前更冷酷,更冷漠。 张京苦大仇深地看着方若雨:“你这小子今天给我惹了不少麻烦,去找阿七,你知道要做什么的。” 他顿时觉得屁股火辣辣的疼,龇着牙跑了。 赌场里也有个规矩:不懂规矩的小子都会被送到小七那里,先吃几板子,吃完板子也就听话了。方若雨从来没见过小七和他的木棍,因为他从来没犯过错,因为他从来没在这里遇见过顾南山。 很好,现在他居然破了自己的记录。 犯了来赌场之后的第一个错误,不尊重顾南山。 方若雨背躺着对手举木棍的小七说:“咱们这儿犯了错一般是打几下?” 小七想了想,“十下是教训新人的,二十下到五十下不等是教训资历老的,但看老板的意思,也就是想做给客人看,所以我还按十下的打。我手一向重惯了,您要是撑不住,跟我说一声,我轻点。” “不,”方若雨摇头,“使劲打,越重越好。” “啊?” “这儿打人,外面能听得到声音吗?” “如果您疼的叫出来,外面肯定能听到。” 方若雨满意地笑了笑,“行,你打吧,记住,越重越好。” 按照方若雨的嘱咐,小七真的使出全身力气来打他,本来还想假装撕心裂肺的喊几声,没想到真的疼的撕心裂肺,他刚刚果然没骗他,妈的,真听话。 他预料到谁也不肯在赌场久留,顾南山不说话,张京也不敢说话,他们肯定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就是想让他知道他现在所受的苦,都是因为他。 顾南山藏在桌子下的手已经悄悄地握紧。 他的脸色不太好,距离他上次生气,还是在生日那天,被方若雨的背叛而激怒,差点杀了他。 他离开赌场的时候真的是夜深人静,天空还飘了点细雨。刚刚小七提出送他回家,他想了会儿:“带一个基佬回家,真的安全吗?” 被对方狠狠地啐了一口。 他从来没对人说,自己也是个基佬,也只喜欢男人。 他从一个只喜欢女人的男人变成一个只喜欢男人的男人,都是组织带给他的礼物,因为顾南山喜欢男人,而方若雨,也是个男人。 他看见有个人站在赌场门口,在淋雨。 心里想,这个人真傻,自己也曾经这样等过顾南山,在他家门口,等到他的情人扇了他一巴掌,骂他贱,等到他驱车从雨里赶回来,带他回家。那是他第一次去他家。 他当时为什么那么执着?是为了完成任务吗?还是单纯地想等他回来? 屁股真疼啊,他挥挥手,“嘿!兄弟!这么晚了等个屁啊,你等的人不会来啦!他肯定不像顾南山会冒着雨回来找你,不过,他现在也不会回来找我了。” 顾南山觉得自己快被方若雨气死了。 “你到底是怎么在组织里活下来的?我真的很好奇,当年敢一个人进入司令部盗取文件的真的是方若雨?你还摆脱了我四十个人的军队逃到上海?” 方若雨眨了眨眼睛,“哦,原来是你。” 他隔着层层的雨揉了揉屁股,“顾南山,我屁股疼。” 他还是看着他。 他伤心地瞪大了眼睛:“你都不来救我!” 他揉了揉鼻梁,疲惫地说,“有本事你就哭出来,我刚刚,确实担心的要命,差一点,我就冲进去把伤害你的人撕成碎片了,差一点。我差点就忘了,方若雨是个骗子,他的话,我都不能信。我也说过,不再相信你。” 他现在连心口都开始疼了。 “我确实是故意的,我让小七给我下重手,因为我知道,装出来的声音你不会信。现在,我是真的疼。” 方若雨恨恨的离开了,他下定决心不回头,不去看顾南山黑暗中的影子,只有这样,才不会留恋。 并且,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太重要了,他必须得到答案才能睡下来,这是一个顾南山绝对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他为什么来到上海? 来抓他?不可能。他根本就想忘记过去,最好永远也别见到自己。来和张京合作?他们能合作什么?合作赚黑钱?开玩笑,顾南山根本不是这种人。 他在本子上写东西,终于通过日记理清了思路: 1934年3月12日,在我离开南京以后,顾南山也随即来到这里,这不是一个巧合。当年我的身份暴露,按照组织的规定,这些“废物”会从组织的名单中消失,他们知道我活不长。顾南山想杀我,司令部的人也想杀我。没想到我活了下来。如果顾南山以那个雨夜的手下留情当筹码,我一开口,整个组织就都完蛋了。 现在我才是腹背受敌。 他算计的太好了,当组织对我展开搜索,不难发现我跟他就在一个城市,上海。 就在今天晚上,我还和他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他故意留着我的命,等我被组织杀的无路可逃的时候投入他的怀抱,告诉他一切,到时候,我不会死,他也得到了答案。 我被他放在了最危险又最安全的位置,我现在甚至觉得,他就在窗外看着我。或者在房间里就有监视器,他关注我的一切,那么,我离开他以后彷徨无助的样子他也都看到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2 日记上写的东西其实是方若雨的设想,他不敢保证这个是真的,也不敢保证这个是假的。顾南山问他他是怎么在组织里活下来的?他是组织里最心思缜密的一个人,想得多,错的少,这个世界上除了顾南山,没有其他人能让他犯错。 他两次失误都是因为他。 方若雨宁愿相信,这会是他最后一次犯错,因为他不想再看见顾南山了,他来,他走,他走,他留,就这么简单。 张京拿他做实验,把他下放到赌场底层,去做倒黑钱的工人。但那些东西,张京不会让他碰,他的作用就是监视。赌场又有消息流出去,他怀疑是地下的流水线出了问题。那些人,知道有关赌场的一切,手里又掌握了黑钱。需要一个可靠的人,不会被收买的人,就是方若雨。 他刚刚被张京罚过,只要一点点小错误,或者找个理由,让地下的人相信他是因为不懂规矩才被放下去当工人,他一到下面,再说点什么坏话,肯定能把忌恨张京的人逼出来。 方若雨拍手叫好:“原来您也不只长了一身肥膘啊。” 胖墩大老板颤了颤嘴角,“你小子什么意思?” 他赔笑道,“哎哟,夸您呢,您长得这么有福相,是吧?脑袋里也藏了不少智慧,聪明!” “你快走吧站在我面前给我添堵!” 方若雨想,只要自己这次去下面,最幸福的一件事,顾南山肯定是见不到了,只要能离开他的视线,去哪里都行。 1934年3月18日:赌场出现内奸,张京想利用我下去找出这个人。这里居然还有想出卖张京的人?再回到张京身边以后,最害怕提起内奸的就是我,因为我就是当年害他倾家荡产的那个人。他能够东山再起,就是一种警告。 警告所有人,他张京不会永远的失败,我们,也不会永远的赢。 我曾经赢了他,就应该走的更小心。 1934年3月19日:我发现我已经有几天没有见到顾南山了,但我一点都没想他,从南京离开以后,我每天都做恶梦,梦到我死在他的枪下,这种滋味,想起来都觉得苦涩。 对顾南山,我又害怕,又愤恨。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在他目光注视下,我觉得自己太渺小了,他一个眼神就能杀死我。 我总是害怕他要杀我,只要他举起枪,我就会跪倒在地。 1934年3月20日:我又见到了他。 今天是我帮阿五代班的第8天,因为上次的失误,张京不敢再让我下去流动盯场,他把阿七调上来,代替了我走动的任务。他怕我犯错,我也怕自己犯错。 我对阿七的印象只有两个:一、是个基佬,二、曾经把我打的屁股开花,虽然是我自己要求的。 他这个人做事很认真,老板的要求他一定会一丝不苟的完成,他从张京身无分文的时候就跟着他,跟到他大富大贵,又倾家荡产,现在东山再起,他是张京除了我之外第二个信任的人。但阿七胆小,同时他奉承你的时候你完全意识不到他在奉承你,那天他打我之前还在拍我马屁,然后我就屁股开花了。 现在想想还是疼。 总结阿七这个人:该软的时候软,该硬的时候硬。 顾南山来赌场的时候我都快对着监视器睡着了,不知道是不是他本身的气场太凌厉,反正我醒了。 一个激灵,就醒了。 这让我想到以前,在所有秘密都还封存在我心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在司令部开会到夜里,我早就在床上睡着了,可是他脱衣服坐到床上的那一刻,我还是会一个激灵醒过来抱住他。 后来我发现,那完全是本能。 所以多疑的他没有在一开始发现我的谎言。 因为本能,所以我并没有醒来,因为本能,所以来到上海的我,还是会因为他的出现唤醒这种本能。 真可怕,我不想见他,可只要我在赌场,就不能不见他。 但静下心来想想顾南山这个人,有点奇怪。 他每次来赌场都好像是找人,当然不是找我,我早就是瓮中之鳖,在他的掌握中,我已经变成他志在必得的东西,那么,是谁呢? 我看着出现在监视器里的所有人,还是不知道。 1934年3月21日:顾南山对我说,张京很危险。 我当然知道张京很危险,他是上海的半个黑老大,手里有四家赌场三家地下钱庄,资金过亿。这是我当年了解到的信息。他现在肯定比当年更有资本,人的金钱权力累积到了一定数目,他就不懂得收敛。当年,张京是从一个工人发展到一个拥有几家赌场的小老板,他身上还留着奋斗的辛苦,他懂得钱财、权力来之不易,他经常穿灰色的衣服,也不许手下的人穿的太亮、太鲜艳。 可以说,他的一切,都是被我毁掉的。 我毁掉了那个从前的张京,他才变成现在这样,这样,才会有人恨他。他越狠心,越有人想背叛他。 只要丢掉当年那件事,我对张京,绝对是忠心耿耿。 1934年3月22日:阿五从老家回来,拥抱的时候我闻到一种熟悉的气味。 1934年3月23日:下班以后,我去了一趟潮阳区。那里有一种特别的花,是暂居在上海的金老师亲自栽培,它的香味很特别。我问老师:“这种花能在别的地方看到吗?” 他的答案很肯定:“不可能。” 1934年3月24日:按照和张京的约定,我要和他给整个赌场的人演一场戏。 在这场戏里,我从一个备受信任的手下,变成一个被他放弃的流水线工人。我甚至在张京不方便出面时帮他处理过不少事情,人不会一辈子都顺利,上次得罪了南京13区的指挥官,让别人觉得张京对我已经没什么希望。 要准备一件比得罪顾南山更严重的事情,所有人才会相信。 我的心情很轻松,但张京不会,他担心暴露的事情越来越多,他必须找出这个人,让他消失,他才会放心。 我甚至在处理债务的时候放宽了一个人的时间。 回到赌场以后,我马上就被张京带到房间,我让他尽可能的破声大骂,骂的越狠外面的人才会当真,等他骂完了我再回嘴,演戏骗人一直是我的强项,这也是顾南山讨厌我的地方。 可能这场戏,只有他不会相信,可我不需要他相信。 “你他妈是不打算把老子放眼里了是吧?你知道张老三的债欠了多久了吗?啊?你倒是能做主,又把他给放了。我们收债的为的什么啊,就是为了把他们的钱!从嘴里!一!点!一!点!抠出来!” 他坐在椅子上悄悄朝老板比了个大拇指。 张京见状踹翻了自己的椅子,气势汹汹地停不下来,“你说说你现在!阿雨,我这么看重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 “上次,啊,上次,顾爷对你干什么了你这么不尊重他!他是杀你爹妈了还是抢你老婆了你跟我说,我给你做主!你什么都不说,又给我惹麻烦!你成心要我毙了你啊!” 说完真的拿起枪朝墙上的水彩画崩了一枪! 方若雨发誓这辈子能让自己害怕的发抖的除了顾南山就是枪声! 镶在水彩画外面的玻璃碎了,他也惊慌失措地跪倒了。 张京震惊地举着枪不知道该放下来还是该朝着他崩一枪算了,方若雨抓着椅子哆嗦的厉害,连嘴唇都白了,不,这不是方若雨,他是个能在众目睽睽下崩掉内奸的敢作敢当的男人,没错,他回来以后,整个人都变了。 只要有枪声和顾南山的地方,他就不对。 方若雨想到那个致命的夜晚,颤抖着举起了椅子,在赌场众人推开门的一刹那,朝着书桌摔了过去! “你妈的再说一遍!” 他悲伤地看着张京,不,他也许不在看张京,看的是当时对他举起枪的顾南山,只想杀掉他的顾南山。 顾南山,你妈的再说一遍,你敢说要杀了我! 你敢对我举起枪! 你敢放一粒子弹试试! 人群中,顾南山穿过重重人海,停在他面前给他甩了个巴掌。因为声音很大,所以在场所有的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发泄完的方若雨直接被扇晕了。 顾南山的表情太凶狠,眼睛里是隐藏不住的杀意。 他看着他,就像看仇人。 张京毫不怀疑,如果顾南山手里有枪,就能马上崩了方若雨,顾南山恨方若雨,方若雨怕顾南山。 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南山本来就是为了给方若雨解围才来插一脚的,没想到看到他就想到那天夜里,他生气的时候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就因为这个被老家伙看了出来,他揉着额头笑了笑。 “张老板的手下都这么禁不起打?在我的军队里面,哪怕最弱的人也比您的阿雨强,挑人的时候还是要小心,像这种废物,”他踢了踢倒在地上的方若雨,“还是让他早点滚出去。” 张京观察着顾南山的脸色,“顾爷说的太严重了,阿雨就是脑袋瓜子机灵,聪明,出来做生意嘛,最主要的,就是机灵。” 他一边给方若雨说好话一边想,顾南山是因为他不经打才讨厌他?可是表情不会骗人,万一方若雨真的和他有什么过节,他就把这小子丢出去保全自己。 最重要的,自己的计划被顾南山打乱了。 方若雨不重要,找出那个背叛自己的人才最重要。 顾南山接下来有一个饭局,正适合做文章。时间已经是四月初,上海司令部的饭局被他推了又推,如果在这个时候接下来,就可以趁机透露点酒后醉话,给张京一颗定心丸。 四月樱花开得好,上海人喜欢浪漫,上海总司令部的王指挥官更是出名的情场高手,在他居住的地方有一片长长的樱花路,顾南山和官员们一起走过去,欣赏美景。有男人的地方,一定有女人,王名的老婆是个母老虎,更是个赌鬼。但她长得漂亮,眉飞入鬓,眼角带着正好的风情,一张嘴说的话又柔又动听。如果顾南山喜欢女人,一定会爱上她。 可惜他只喜欢男人。 樱花是淡粉色,代表初恋和美好的回忆。 他的初恋是一个女孩,十六岁,女孩子,都喜欢花朵和情意绵绵的眼神,他把他能给的都给他,她开心,他自己也能开心。他们确实有一些美好的回忆,但他连她的名字都忘记了。让他记起她的名字,那就是一种耻辱。 顾南山相信,初恋都是不能说的秘密,因为第一份爱恋,都没有好结果。 以前方若雨问他他们为什么会结束? 因为他的好兄弟对她说,顾南山,是个基佬,只喜欢男人。他完全能想象到他说话时的表情,轻蔑、不屑、恶心。也完全知道女孩的表情。 她伤心,所以离开了他。 不过,他说的都是真的,所以没什么好后悔的。 这条路真的很长,这个饭局邀请的人不多:做东的王名,分局的陈、孟、江局长,还有他。在这些人里,顾南山是最特别的一个,他没有老婆,也没有情人。 有他出席的场合你永远也别想在他身边看见女人。 顾南山是军装、刚直的背,高挺的身姿,表情冷漠,做事最狠的指挥官。 王名向其他三个人打了个眼色,呵呵地笑起来,“你们看我这脑袋,也没给南山准备个女伴……” “不用,”他走到树荫下,留下一个悲伤的侧脸,“安安如果看到了,恐怕不高兴。” 安安就是顾南山的初恋。这件事其实王名他们都知道,因为他们都参加了他二十四岁的婚礼,顾南山对外宣称安安病逝,然后举行了一场没有新娘的婚礼。这样,没有人会逼着他结婚,他就做个喜欢男人的基佬。 对面四个人加四个女人只能神情紧张的看着他。 王夫人用手肘顶了顶王名:“蠢死了!提什么不好你提女人!” 王名只好乐呵呵地请顾南山去里面坐,四个女人自动凑成麻将桌。 酒足饭饱,顾南山脸色通红地舔了舔酒杯,开始实施计划:“安安不算什么,我还年轻,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啊。” 王名忙着吃豆腐,三个局长应和道:“就是,南山那句话算说对了。” “实话告诉你们,别以为我没有女人,安安不在这些年,我也不能什么荤腥都不吃,女人,只要你给她想要的,她就会把整颗心都给你。江局长你在外面有几个情人?孟局长在外面有几个情人?陈局长在外面有几个情人?你们都不如我,我只有一个。哦,不对,喜欢的只有一个。” 酒气上来,“嗝”了一声,顾南山站起来倒了杯水,喝完了满意地看着已经目瞪口呆的三位局长,王名还在吃豆腐,看来要把上海的总指挥官勾过来还需要下点猛料。 “你们知道张京吗?” 他突然把脸沉了下来。 “上海的大老板,手下有好几家赌场。” “他最信任的人叫什么?” “阿七?” 陈局长否认道:“不对,是阿五吧。” 没想到王名突然出声:“放屁!是那个叫阿雨的。我兄弟欠了赌场一点债,被他逼得差点跳河。” 顾南山知道时机对了,重重地拍了桌子一下:“你那个不算什么!方若雨,他简直混账!他妈的睡了我的女人!” 顾南山知道,这个消息一出去,整个上海都要爆炸,不过他不用担心方若雨受到伤害,因为张京有事情需要他帮忙,不会让这个人在完成任务之前死掉,而他完成任务以后,他找个理由,就能让方若雨回来了。 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给张京一个假的答案。 阿五这几天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顾方若雨,赌场那边张京暂时没让他去上班,方若雨在家里醒了睡,睡了醒,再吃一点阿五做的粥。 阿五喂一勺粥,“好吃吗?” 方若雨猛点头。 阿五心事重重地放下了碗,对他说:“其实,你要是寂寞,去找一个就行了,你说你现在睡了顾南山的情人……” “你说什么?” “你睡了顾南山的情人。” “噗!” 方若雨直接喷了口粥出来,阿五嫌恶地看着他。 3 顾南山的情人有很多,当年在他家门口骂方若雨贱的是最凶狠的一个。他现在仍然记得,她当年盛气凌人的模样。她喜欢扎太太头,眉毛和眼睛的距离看起来特别远,特别张扬。她说话的时候音量调的很高,在她面前,其他的情人就像白开水,没什么味道。同时,她也是最烈的一个。 用贞洁烈女形容女妓,有点像笑话,但那是真的。 顾南山的女人都有一个特点,养在别院里费钱费感情,但他就是不碰她们,不和她们发生关系,也就没有责任。 他也没有和她发生关系,方若雨是顾南山惟一的男性爱人,确定关系以后,顾南山决定遣散所有的情人,或者留在别院,他不是没有养她们的钱,花一点钱,让她们住在这里,同时感谢她们这些年的陪伴。 然后她就冲向柱子,自杀了。 在这件事上,顾南山是个负心汉。 她们把自己的整颗心都给了他,顾南山把整颗心留给了方若雨。所以,他会恨他欺骗他,很正常。 他刚接触顾南山的时候,他的女人就有十八个,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弥补安安带给他的伤害,其实方若雨刚知道这个女人的时候,也嫉妒地不能呼吸。 他从来没有详细地描述过安安,方若雨也不希望他说,初恋是所有情人的敌人,顾南山不说,是因为他忘记了,他不希望他说,是因为他不想知道她的所有,那样他会嫉妒地发疯,至少,在顾南山的故事里,她已经生病死掉了。 他不关心安安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但顾南山的情人们,没有一个像安安,她们都是雷厉风行的女人,南京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姑娘们没有柳眉皓齿也能唱婉转的江南小调。可这些南京女人们,一点都不像本地人。 记得有一次他被拉去凑牌局。 回去之后顾南山直接问他:“赔了多少?” 方若雨实在不想回忆,因为有关这些女人的回忆,都痛得要死。 他怎么敢睡她们? 就是整个南京,敢包养她们的也只有顾南山。 他简直把她们当战友,而不是情人。有谁会去找情人讨论火药的用量?有谁会去找情人讨论敌军投诚的真实性?有谁会去找情人讨论机密档案放在哪里比较好? 他怎么敢睡她们! 方若雨想了很久,这就是顾南山给整个上海设下的一个局,他刚参加完上海司令部的饭局,消息就是从他嘴里传出来的。王指挥官的兄弟欠下赌场不少钱,这件事情当时是方若雨去处理的。他恨张京,更恨方若雨。王名是一个想法奇怪的人,说了他不会管兄弟的事,谁借的钱,谁想办法去还。但是出了事情,还是要怪罪赌场。所以王名和张京,是对立的关系。 当王名得到消息,他会迅速和顾南山站在一起,并想方设法把消息传出去,要张京难堪,也要方若雨害怕。 他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人,也不屑于把这种好玩的事情放在心里。 张京知道了他和顾南山的瓜葛,就会重新审视方若雨。 可是,这不是顾南山的目的。 他一定要给方若雨制造一个他们的过去,说明有人在调查他们的事情。他刚来上海,做事一直很低调,认识的人只有阿五、阿七、张京,这些算是比较熟悉的。 这里面最容易怀疑他的只有张京。 因为顾南山,他犯了两个错误。一次在赌场,一次在张京的房间。他害怕顾南山,害怕枪声。从前,他不怕,可是回来以后,他害怕。 张京了解他,知道他原来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他一定会怀疑。 顾南山给他一个假的经历,给他们之间制造一个彼此仇恨的理由,在张京房间倒下之前,他看到顾南山眼里燃烧的火焰,他早就对他动过杀心,没当场拔枪真是一种幸运。 所以,顾南山的一个目的,是帮助他脱离张京对他的怀疑。 还有一个,就是他在日记上写的,那个恐怖的设想。 他接下来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完成任务之后,张京为了保全自己,肯定会把方若雨交给顾南山。 都不用投怀送抱,他早晚会回到他身边。 顾南山,是准备告诉所有人,方若雨得罪了他,他会亲自处罚他。 张京没叫他上班,他也根本不敢出门,战战兢兢地翻抽屉,找钱,找一切值钱的东西,找一切能兑换成钱的东西,在必要的时候,只有钱能保护他。 没过几天酒瘾犯了,托阿五从外面带来了酒,阿五穿了一件崭新的衣服,身上又有一股那天闻到的淡淡的香味。对于外面的传闻,他一个字也没提。 方若雨热情地给他倒满酒,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他想起他们从前一直会在两个人的假期凑在一起的时候去喝酒,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老朋友。 方若雨问阿五:“你今天有没有去潮阳区?” 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没有。” 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老朋友。 方若雨很想去潮阳区再找一次金老师,可惜现在他根本不能出门,一出门就要担心自己被削死,他只能让阿五给张京传口信,让他将功赎罪,至少做完最后一个月。 他相信,现在张京的燃眉之急是赌场的内奸,而且为了这件事,他们演了一场戏,失败了,方若雨被扇晕了躺在床上,他又找不出别人,等他醒来,又有一场流言加在方若雨身上,他受到别人的逼迫不能主动找他,只要他提出来想回去完成最后一次任务,那就不是张京的错了。到时候内奸找出来再看顾南山的意思,决定他的去留,准确的说,是他的生死。 张京觉得这小子看起来挺聪明做起事来怎么这么蠢,他这几天简直是有深刻体会,“你说说你小子,连、连顾南山的女人你都敢睡,”他看了看四周放低了声音,“他女人有这么好?” 方若雨呵呵着擦了擦汗:“酒多误事,酒多误事。” 张京恍然大悟:“我就说,你不是这么蠢的人,肯定是姓顾的给你下套,想欺负老子的人。” 没错,还是好大的一个套。 “没了你,我也只能找找阿五阿七,他们办事一板一眼的,我也找不出第二个机灵鬼,上次去催个债,催了半个月还没要回来。” 方若雨想了想,马上顺着他的话说:“您要是想我给您办事,也就是说一声,就是喝酒,我也把酒坛子打碎了,马上给您处理困难。” 张京笑眯眯地看着他,“那也得顾南山肯放过你才行。” 地下工厂在一个神秘的地方,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不知道在哪里,甚至张京也很少去那个地方,他用一个通话器和他们联系。 方若雨不知道为张京倒黑钱的都是什么人,但通过了解,他们会长年待在里面,不能被放出来。地下工厂就像一个监狱,他们就是犯人。他们没有亲人,有的是穷的快死的乞丐,有的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杀人犯,有的,是孤儿。 张京心里的算盘打得很精,他们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孤单的,没有人会救他们,只有在地下,在无尽的黑暗里,手抓着最肮脏的东西,等待生命的结束。 想到这里,他也不禁在黑黝黝的地道里打了个冷战。 刚刚在张京房间里他的眼睛被蒙上黑布,这就是谁也不知道地下工厂在哪里的原因,在黑暗中,人会丧失识别方向的能力,就像有的人特别害怕黑暗,因为没有照明灯,没有光明,你就会不知道前面的路对不对。 但是从组织里出来的人,不会害怕任何东西。 方若雨惟一害怕的是顾南山和他的枪,也是因为他曾经差点死在他的枪下,那种恐惧,是不能够形容的。 他被蒙上眼睛通过触摸、嗅闻和感受脚下的路辨认一百八十种不一样的道路时,张京还不知道在哪个工厂做工。他知道张京房间里有一幅水彩画,上次被枪打碎了玻璃,被蒙上眼睛以后他是正对书桌,从右边传来按开关的声音,接下来是开门的声音,在书桌右边那面墙上只有一幅画,开关也许在画的后面。 靠墙有一个书架,一人高,一共放了十几本书。方若雨保证,张京一本也看不懂,他以前就奇怪,张京的房间里为什么要放个书架? 那道门就在书架后面。 有人拉着他走,应该是张京。在赌场里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地下工厂在哪里。他觉得脚下应该是楼梯,楼梯与楼梯之间的间距大概有8厘米,因为他用脚跟蹭了一下。 方若雨突然问道:“老板,这里有灯吗?” “没有,工厂里才有。” 他笑了笑,“看来您不怕黑,我们走了这么多层楼梯,您也不怕一不小心滑下去。” “臭小子,老子要是怕黑,还能做你的老板吗?” 因为隔了层眼罩,张京的声音显得特别模糊,特别不真实。 他甚至不能判断张京在不在他身边,于是想了一个特别大胆的办法,抓住了旁边那人的胳膊,张京果然痛呼道:“你小子!搞偷袭啊!” 果然是他。 “老板不怕黑,我怕黑。” “怕个屁!顾南山又不在这里!” 对,方若雨寂寞地想,顾南山又不在这里,他不在,他就不会害怕。 当方若雨摘下眼罩,以为要忍受大片大片的灯光,可惜等待他的还是黑暗,这是在一个黑黝黝的地道里,张京手里有一盏煤油灯,怪不得他刚刚感受到一点光,张京又说没有。 如果说刚刚在走楼梯,现在就是在平地上。 “我以为我们到了。” 张京晃了晃手里的灯,肥胖的身躯把前面的路都遮住了。 “傻小子,如果地下工厂这么好走,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找不到?喜欢追逐光明的人,最容易死在黑暗里。” 这句话隐藏的意思有很多,方若雨的想法是,有很多人希望找到地下工厂举报张京,但都在路上死掉了。这个路上,可能是指地道,黑黝黝的地道。 他想象了一下在自己和张京走下楼梯的时候,沿路全都是尸体,可是他没有闻到一点腐臭的气味,地道里面潮湿闷热,只有泥土的味道,除了在自己和张京这里的一点光,回头看都是一片黑暗。 黑暗,也是绝望和痛苦。 如果自己要一辈子待在这里,他沉痛地捂住眼睛。 张京艰难地回头,“你小子又怎么了?” “老板你得答应我,完成任务以后一定要带我离开这里。” “这是当然,”张京不再看他,“你要是死在里面,顾南山会杀了我。” “为什么?” “因为他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进去以后,你就负责盯紧他们,洪生会让你做一些杂碎的事情。” “洪生是谁?” “我的好兄弟,工厂的老大,在这里做了十年。” 方若雨觉得很奇怪:“你相信他?他不会背叛你吗?” “不会,就算工厂暴露了,他也会为了不连累我,带着兄弟们马上自杀。” 他把在工厂里工作的人叫兄弟,并且很信任这个叫洪生的人。能让张京这么信任,一定有他的道理。 直到见到洪生,方若雨才明白,他几乎没有表情,眼睛里是沉稳的光,那不是光,是工厂门前的灯光映在他的眼睛里。他很听张京的话,在和张京对话的时候,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张京交代完离开以后,他还是看着他的背影。 在方若雨的提醒下,他把他带进了地下工厂。 昏黄的灯光下,整个工厂表面上看起来静谧而宁和,只有钞票翻动的声音,和小小的咳嗽的声音。 他跟在洪生身后,好像没有人注意到他,除了那个咳嗽的人, 他看起来只有十八岁,趴在地上看不到脸。 很可怕的是,这个地方的人都和洪生一样没有表情,没有喜怒哀乐,快乐和悲伤,是不是在这里待久了,就会变成这样?不知道开心,不知道难过,黑暗会让人心麻木吗? 洪生并没有向大家介绍方若雨,介绍也没用,他们也不能做出回应,他只能对方若雨解说每一个人:“阿雨,从最年轻的说起,这是阿依……” 原来阿依就是那个咳嗽的人的名字。 他停止了咳嗽,抬起一张苍白的脸,目光凶狠的骂道:“我不叫阿依!” 4 所有工人都在看这个叫阿依的小男人。 他们看到,在他杂乱的毛发下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而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好像藏了一匹恶狼,随时准备怒吼着吃掉敌人。可惜,这里留守着三十二个猎人,方若雨觉得,一个杀人犯就能轻易干掉他。 这些沉默而麻木的工人好像对他生气又愤怒的声音很感兴趣,有人甚至抛下手中的钱,渐渐的,他们开始靠近他,自动围成了一个圈,方若雨心里一凉。 他抓住了离他最近的洪生的胳膊,“他们要干什么?” 洪生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描述今天的天气多么好描述这个小男人即将经历的事情,“挨打,这很平常,不听话就得挨打,知道痛了,他就知道闭嘴了。阿依来的晚,没有看见这个工厂刚刚组成时,老板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活生生的把一个人打死了。他死的时候,眼睛没闭上,狠狠地看着我们。” “他怪我们没有一个人跳出来帮他,可是如果我们真的那么做,我们也会死。生命太珍贵,没有人愿意轻易放弃它。” 方若雨发现,洪生在讲到这个人的时候,眼睛里有微小的泪花,也许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才会显露出伤心的表情。 他能看到他不停抖动的腿,和已经满是伤痕的手,知道阿依一直被他们打,他看一眼洪生,发现工厂老大早已经恢复过来,方若雨对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还真是说不出话。 “如果他早点来,他就会和他们一样,专心的帮老板做事。只要变乖一点,就不用挨打,他怎么会笨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洪生突然补充了一句,不知道是不是说给阿依听的。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被人按在地上,“别想马上起来,你忘记规矩了?爬,爬到吃晚饭。知道怎么爬吧,对,像狗一样,慢慢的,过来……” 方若雨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洪生看了他一眼,解释道,“你刚进来就让你看这些东西,这些规矩是用来对付不听话的工人,哪里都有。你也一定挨过罚,不过没有这里重而已。我们都是从监狱里出来的人,就按监狱里的规矩来教训不知轻重的人。谁知道今天阿依又发疯了。” 说完还呸了一声,“疯狗,贱骨头。” 虽然轻,但方若雨还是皱起了眉头。 怪不得张京这么信任洪生,他的做事风格简直比老板还要狠,这个人比张京恐怖多了,就因为他的忠诚,把自己锻炼成了一个神经病,在这个地下工厂里,把所有正常的人都变成神经病。 有人在看着阿依,其余的工人依旧做着工作,数以万计的钱在流水线上流动,这就是让张京特地做了一个工厂的东西,这就是让张京杀鸡儆猴的东西,这就是让这些孤单的人永远的生活在这里的东西。 头顶的灯光一闪一闪的,估计是接触不好,这里的灯也不知道几年没换了,擦拭灯泡表面,有厚厚的一层灰尘。“这灯用了好久了吧。” “看着久,其实上个星期刚换,这些紧要的东西,老板不会少我们的。” 方若雨没想到,洪生住在这里,居然还能记得日期,他以为黑暗中的人,早就不去在意今天是几月几日了,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 “那这里可够脏的,你看我呼出来的气,好像都是昏浊的。” 方若雨开玩笑的说。 洪生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然后呵了一口气。 方若雨觉得整个身体都僵硬了,“我,我就是开个玩笑。” “阿雨,你这么会开玩笑,以前老板一定很看重你。” 他故意加重了以前两个字,方若雨突然意识到,他现在的身份是下放到地下工厂的工人,居然和老大聊起了工作环境。 “以前是以前,老板喜欢我是因为我机灵,会说话,现在你看看我,都下来了,不就是犯了两个错,得罪了个大人物,老板都见我心烦了,亲自把我送到这里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上去。” 按照之前计划好的,下来以后先说明自己的情况,再适时的说点老板的坏话,不能多,不能重,多了容易被人看出来,重了容易被围殴。 如果这里有那个内奸,一定会私下里偷偷来找他。 不知道是谁插了句话,“你还想上去?” 洪生淡淡地看了一下那个人,“你上不去的,来这里的人,都上不去了,就是死了,也要埋在地下。”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包括阿依,包括方若雨。 他看着脚下的地,觉得特别可怕,而阿依已经害怕的哭了起来。总的来说,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他还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哭泣的权力。 方若雨很想走过去抱抱他,可是所有人都已经在正常工作,洪生叫了一下他的名字,示意他过去帮忙。 方若雨原来在码头做过搬运工,在稍微高档一点的饭店里做服务生,也在厨房帮忙,在张京的赌场,他一开始是在赌桌上负责发牌,后来才被张京派出去处理债务。应该说,所有的打工仔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在这里整理了一会钞票,他就觉得特别累。就像一个全封闭的地方,里面关押着三十五个沉默的人,谁也不说话。沉寂像一座大山,重重地向他压下来。从前工作的地方:码头、饭店、赌场都是人流量巨大的场所,方若雨接触的人也是喜欢说笑的、或者就像顾南山,偶尔也会说点玩笑话。欢笑能感染心情,所以他虽然在做工,但是很快乐。然而他这次遇见的人,个个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哑巴,和哑巴套话,难度太大了,而且直觉告诉他,张京口中的内奸,不太可能在这些人里面。 三十五个人,三十二个是当年和洪生一起进来的,据洪生的说法,他们都见识过张京的手段,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背叛张京。洪生,工厂的老大,是个臣服于张京的变态。最可疑的就是阿依,如果他是内奸,那也是个蠢到死的内奸。 最特别的就是他,最张狂的也是他,最不怕死的还是他。 并且在初次见面,就给了他一个深刻的印象。 不管他现在的想法是什么,为了给张京一个交待,这些人,他都要一个个仔细查清楚。 怎么查? 三十五个人围成五个圈吃饭,每个圈七个人,他和洪生、阿依在一起,旁边坐着高气场的老大,对面还有个虎视眈眈的问题青少年。 方若雨喜欢他的眼睛,但不喜欢他的人。 他盯着阿依看久了,洪生大概以为阿依是叛徒,所以也盯着阿依看。在两道一冷一热的视线注视下,他默默地端着碗去里面吃,临走的时候也没忘记把红烧肉夹走。 如果不是在这里,他应该是很可爱的孩子。 洪老大去隔壁圈给他夹了块红烧肉,“你好像很喜欢吃肉。” 他露出一口整齐的牙,“有酒有肉才是真男人。” “哦,你还喜欢喝酒。” “男人不喜欢喝酒难道喜欢喝茶?” 老大给他的碗里倒满水,“很可惜,你现在连茶都喝不到。” 方若雨颤抖着喝完了白开水。 方若雨本来以为,这群男人的饭后生活可能是排成三排,远处放个小电视,组团看片子。背景的颜色还是黄色,因为他们的灯,看起来是不用关的。 他甚至想象了一下是什么片子,爱情片?战争片?戏剧? 但是他们很正常,在打牌。 他觉得赌场出来的人看见牌都要扶着墙呕上半个小时,后来想到他们不全是赌场出来的,张京告诉他,有十个人在监狱待过,有八个人原来是要饭的乞丐,还有十四个是他的手下,都是孤儿。 方若雨混在里面打牌,没想到这帮人打起牌来又凶又狠,他手气不好,输了几局以后就退出,在旁边观战。 四个人一张牌桌,他们根本是三个人联合起来打他一个人,能赢才怪,不赔才怪。这种饱受凌辱的感觉就像当年和顾南山的三个小情人在一桌打牌,有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不仅打牌厉害,嘴上也厉害,难怪别人说宁愿跟男人打架也别和女人吵架。哦,她们还喜欢在牌桌上讨论武器。 “我觉得南山上次给我买的那把枪不错,手感好,看着也霸气,隔壁的猫半夜发情,我把它打死了。” 顺手摸了一张牌,糊了,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给钱给钱。” “大半夜的你出来杀猫?要我说,把隔壁的那个小寡妇也做掉算了,南山每次一来,屁股扭得跟什么似的哦。” “就为了一只猫,南山赔掉了一万块,小妹你下次想开枪玩了偷偷的好吗?那猫还被抱在手里玩的时候你啪嗒一枪,人家说一块皮都被擦掉了啦。” “我就是给她个教训,不然她不知道害怕。” 又是一阵洗牌的声音,方若雨的脑袋突然被一张八万狠狠地敲了一下:“死小子发什么呆!” “小雨是被你吓到了嘛,唉,别抖,桌子都要抖掉的。” “怕个屁啊方小雨,我是在帮你扫清情敌知道吗?你男人被抢掉了你跟谁睡啊,跟我睡啊,我才不要跟你睡。” 方若雨在心里想,不对,他的情敌难道不是她们吗! 他抱着难以言喻的心情输掉了三场牌局,准确的说,一次也没赢,再准确点说,他输掉了顾南山送给他的打火机、戒指、帽子。 他被请到别院外面,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白衬衫,乘着夜色找到回去的路,顾南山在家里处理文件,房间里一个小台灯闪着微弱的光,他头也没回,“回来了?” “嗯,”他疲累地靠在门边,“戒指没了。” 他低笑道,“她们拿枪指着你了?” “对,我怕她一激动,真的打下去,那我就真的死了。戒指没了可以再买,我怕你买不到方若雨。我可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 “如果有一天我拿枪指着你,你怕不怕?” 顾南山站在书桌旁,高大的身躯挡住了灯光,他的脸隐藏在黑暗里,记忆犹新的一幕,可是他在真的经历的时候,并没有时间想到。所以在终于想起来,心疼的想哭。 “阿雨,我给你换个台。” 方若雨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拿着遥控器准备调台的洪生,“他们人呢?” “牌局散了,回去睡觉。你输的钱他们都给你还回来了,在你房间的抽屉里。一共一百多,你回去再数数。” 方若雨没听明白。 他不就一晃神的时间,怎么场景变了,人没了,还给他钱,只剩他和老大对着电视机。 洪生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男人,输点钱,没什么。当然,你要是哭了,我们也不会瞧不起你。” 他摸了摸眼角,默默地转向电视机,“这放的是什么?” “不知道,我不认识字。” “这女人为什么一声不响就走了?” “不,她留了信,在桌上,你没看见?” 方若雨指了指电视频幕,洪生摇头道,“信上写了什么,我看不懂。” “她怀孕了,准备离开他。” “怀孕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方若雨想了想,“可能对有些人来说,这件事情让她们觉得悲伤。” 洪老大得出总结:“她们真奇怪。但我老婆也是女人,她就很正常。” 听到洪生提起亲人,方若雨问道,“听说来这里的人都是没有亲人的,对吗?” 洪生揉了揉眼睛:“对,我们早就离婚了,她改嫁,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工厂里,不知道她嫁给谁。她怀孕的时候,我们都很开心,后来我们有了儿子。我给他取名字,叫洪一,我不太会取名字。” 这应该是方若雨来到这里之后听见洪生说的最多的话。 “洪一跟着你老婆走了?”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宁愿他和她走了,他跟的是我,他说,妈妈有人能照顾她,但是爸爸没有。” 一般人提到亲人,眼睛里都能看得到泪花,因为它能唤起内心深处的感动,但洪生没有,他已经丧失了表现出感情的能力,何况是流泪。 方若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洪一跟着洪老大,不可能,他既然说自己已经没有亲人,那么洪一已经不在了。他本来想到阿依,但年龄不对,阿依比洪一还要大几岁。 “洪一的名字和阿依很像。” “哦,阿依的名字也是我取的,但是他不喜欢这个名字。看到他,我会想到儿子,我恨他不听话,所以经常打他。” “你儿子现在在哪里?” 洪生敲敲地面:“死了,在地下。” 5 “老板当着我们三十三个人的面,打死了一个人,就是洪一。” “我和老婆离婚后,儿子不想跟她,想跟我,为了要到儿子,我给了她不少钱,后来,我的积蓄也就没剩下多少了。我们当时住在码头附近的一个老房子里,屋顶是漏的,下雨天的时候要在下面摆个脸盆接着。我和儿子睡一个床,家里也只有一个床,从前儿子刚出生,睡摇篮,长大了,就只能跟我一起睡。我甚至在心里想,如果他妈妈也在,那么一张床,是根本躺不下三个人的。” “我们躺在床上听雨声,听雨水滴在脸盆里的声音,洪一说,如果在天花板上开个洞,就能看得到星星。” “我跟他说,要是开个洞,家里都要被淹掉。” “小孩子的想象力真是太厉害,我不能理解他的想法。而且当时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我没有钱,我们没有钱。我要想办法去弄钱,可是钱,哪有那么容易就弄到的。” “我跟着老板干活,拼死拼活的干,也赚不了多少。他不能给我太多,因为大家都是拼命,不能因为我家里有个小孩,就厚待我。所以我还是拿那么多钱。” “我见到我前妻的时候,她还没有嫁人。她买了点吃的给儿子,那些东西,我不爱吃,但洪一好像很喜欢。我买不起,它看起来需要很多钱,而我没有那么多钱。” “儿子在这天晚上第一次提到妈妈,我的前妻。” “我想,我一定要赚很多钱,能够给他买喜欢的东西,让他觉得有这样一个爸爸是幸福的。” “我除了白天在赌场做,晚上还去码头搬东西,如果把钱一点点攒起来,一定行的。” “有一天晚上下暴雨,我搬完东西,第二天就生病了。” “我躺在医院里,觉得力气都要流走了,脑袋里还想着这一个月能赚多少钱,一年能赚多少钱,儿子哭着跑过来看我,我让他回去了,他来也没什么用,反而听到他的哭声,我更恨自己。” “码头那边回绝了我,因为我的身体在淋雨之后就弱下来了,所以我都不敢和人打架,肯定会输。” “老板找到我,说有一个能赚钱的活,他想做一个地下工厂,找一些信任的人,待在里面,帮他倒黑钱,这钱的百分之十归我们,我听了很开心,就像有人帮忙解决了燃眉之急。” “洪一想跟我一起去,他应该是被我那次生病吓怕了。” “我觉得他太小,怕给老板惹麻烦,但老板说没关系,洪生你也是这么大的时候就跟着我了,你儿子就交给你带,应该没什么问题。既然老板同意了,我也就把他带下去了。” “那个时候我们是可以自由出入地下工厂和赌场的,如果家里有事,请个假就行了。” “我们有空了就聚在一起喝酒,哦,小雨,你也爱喝酒。” 方若雨笑了笑,“和兄弟喝酒,不是挺开心的吗?” “是,开心,我们做工的时候也有说不完的话题,偶尔洪一出错了我也会骂他,大家都是帮着他的,所以把他的胆子练大了。” 方若雨问,“他做了什么?” “出卖老板,把一些内部的消息卖给了别人。” “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我从来不知道他需要钱,他需要钱做什么,我每个月都有钱给他,他喜欢的,我都给他买,他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要用卖消息的方式来取得的。” 方若雨说,“人心是饕餮,满足不了的。” “老板最恨别人背叛他,所以我知道他活不成,我都不敢骂他,和他讲话,我怕一听到他的解释,我就会原谅他,劝老板不要杀他,可是他这次犯的错,太大了。” “老板说,他要打死洪一,顺便让我们看看,背叛他的人的下场,所有人屏住了呼吸,想救又不敢救。” “我已经忘记他是怎么求救的了,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怨恨地看着我,直到最后一刻,死不瞑目。我把他的尸体背到地下工厂,埋在地下,就是这里。” “从那次事件以后,老板下了命令,地下工厂的人不能再离开这里,这就是我们的坟墓,经历过洪一的死,我们的心都冷了,而且,以后再来地下工厂的人,不能有亲人。” 原来这就是他们不能有亲人和永远不能逃离的原因。 但是张京还是让方若雨下来查清内奸的事情,“他把你们都困在这里,出现内奸的时候,还是第一个怀疑你们。” 洪生的回答听不出一丝愤恨:“没关系,只要我们自己知道,我们不可能背叛老板。” “老板说了内奸在这里,那我也只能从这里找,背叛的人可能是你的兄弟之一,也可能是你自己。” 洪生抬起头看着他,并没有表现出害怕,“十点了,你也回去睡吧,记得数钱。” “你不回去睡觉吗?” 他的背影遮住了电视机,“不,我知道自己睡不着。” 他和阿依一个房间,阿依的床靠门口,他的床靠里面,就像病房的格局,他拉开抽屉,真的有一叠钱,对面的床抖动了一下,阿依从被子里钻出来,在黑暗里他看不见他的眼睛,“你刚刚真的哭了?” “想到以前的事情,会流泪。” “哦,我也会,害怕的时候我也会哭,我是不是太不像个男人了。” 他笑了,“你这个年纪,会害怕是正常的。” 阿依摇了摇头,“这里真的很可怕,你为什么不怕?你今天刚刚来,可你什么也没说,我来的时候,吵闹了一个月,可我一吵,他们就要打我。老大给我塞了药,我讨厌他,所以一点也没用。” “受伤了不上药,你不疼吗?” “疼啊,所以我刚刚偷偷地用了一点,涂上去有点火辣辣的感觉,我没睡着,等你回来。” 他的语气太天真了,让方若雨想到最开始进组织的时候,他和他是一样的人,可是到最后,所有天真的本性都会被消磨,阿依会不会变得和洪生一样,成为张京的工具? 当他闭上眼睛,所有的信息都会在脑袋里旋转,洪生、阿依、张京、三十二个工人,谁是内奸?谁是叛徒? 洪生是个失去儿子的可怜父亲,痛苦让他成了变态,他可能恨过张京,但更恨的是洪一,因为他犯的错,把所有人都变成哑巴。他们将永远生活在这里。 三十二个人是在最初就跟随他的兄弟,可以看出来,他们很听话,愿意为老大做任何事,就像洪生愿意为张京做任何事一样,他们只听洪生的命令,其中一个叛变了,其余的也会发现。 阿依,新来的工人,暂时不清楚背景,胆小、莽撞、不服输、厌恶地下工厂的工作环境和这里的每一个人,经常被打骂,折磨,不受任何人喜欢也不喜欢任何人。 阿依最可疑,可他没那个胆子背叛张京,看起来什么都不怕的人,其实什么都害怕。他自己也承认了,在这里,他很害怕。 难道叛徒不是地下工厂的人? 阿依侧躺着面对他,“阿雨,你叫阿雨吧?” 方若雨关上抽屉,坐在了床上,“你记性不错。这里有没有电筒?” 阿依抬起头,“啊,在你床上有一个。今天一直听老大叫你阿雨,我就记住了。” 他在床上摸索一阵,果然有一只电筒,电筒的光源向上,整个房间都泛起了温暖而明亮的光。 阿依看着光嘿嘿地笑了。 “你很讨厌阿依这个名字,你原来不叫阿依?” 他尴尬地摸摸头,“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啦,不过我讨厌这里,当然也讨厌他们随便给我取名字。” 方若雨哑然失笑:“没有名字,他们怎么称呼你。你没有爸爸妈妈,是个孤儿?” “你应该也是吧,我爸爸妈妈出事死掉了,平时我就一个人待在家里,去码头帮帮忙,我很喜欢赌博,拿了工钱去赌,输掉了,欠老板好多钱,他说只要到下面来干活就能还债了。如果知道是这样的地方,我宁愿被他打死。” 方若雨抓住重点:“你很喜欢赌?刚刚他们在打牌,你怎么不来?” 阿依眨了眨眼睛,“他们不会跟我玩的。” “为什么?” “他们不喜欢我啊,而且我也没有钱和他们赌,我的钱早就被扣光了。” 方若雨看着他的眼睛,回头把今天输掉又被还回来的钱拿出来,“这么多够不够?明天你拿这个和他们赌。” 阿依吸了一口气,“啊,输了怎么办?” “输了算我的。” 方若雨愉快地说道,他很久没试过开心的和一个人交谈了,当然,这个人不是顾南山,让他有点怅然若失。但是仔细想想,他跟顾南山,根本不可能好好说话。 第二天的赌局方若雨没能参与,因为前一天晚上和洪生、阿依聊得太多,睡下的时候已经很晚,整个人都没精神。到晚上开局,他没有精力关注阿依,也没有精力去打牌,让洪生给他倒了碗白开水。 洪老大坐在他身边,镇定的看着他,“你想把它当酒喝?” 方若雨把碗一摔,“没办法,酒瘾犯了。” “今天是第二天,老板让我提醒你,别忘记重要的事情。” 他点点头,“当然,我每天都在想这件事情。” 洪生往聚赌的人群中看了一眼,“有头绪了吗?” 没有,太奇怪了,叛徒不是地下工厂的人,那就是赌场上面的人。赌场上面的人太多,调查起来很困难。在这几天里面,是谁泄露了赌场的消息,让张京不好过。等等,有一个人,在最近消失,又在张京意识到被举报的时候回来。他回来的时候,身上有特别的花香,可他明明应该从码头直接到赌场,这一段路,是不经过潮阳区小花园的。并且有两次,他的身上出现了花香。内奸,是他。 “我知道是谁了。” 洪生看见方若雨的眼睛里透露出了痛心的神色,但他没在意,站了起来,准备带他离开,“既然你已经决定好了,我带你去见老板。” 他抬头看,阿依混在里面,脸上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笑容,他的手里拿着不少钱,他已经把钱翻倍赢回来了,很好。 洪生推开门,门口的灯昏黄地照出一条路,他想起刚来的时候门上悬着两盏灯,变态的洪老大,桀骜不驯的阿依,和大家一起吃饭、打牌,输掉牌局,又把钱还给他,和阿依在小小的房间里聊天,竟然也有点放不下。 洪生提着灯走在前面,方若雨突然问道,“是你带我出去?不是老板来接我?” “老板在他的房间里等你。” “你上次说,地下工厂的人一辈子不能出去。” “这次不一样,”他停下脚步,“这次是抓内奸,我必须上去听老板的命令,和十年前一样。” 方若雨后悔不该提这个,看样子洪生又想起了伤心往事,但他同时想到,十年前这个工厂就成立了,当时他还在张京身边做事,他射杀了那个假间谍是在张京破产之前,洪一死的时间更早,洪一死后没几年,他出现,举报张京的一切,那个时候,方若雨不知道有地下工厂的存在,所以张京能迅速崛起,也是因为地下工厂保留着他大量的资金。 “这个地方我走过两次,但我不希望有第三次。” 方若雨分析道,“那得看老板的意思,他怀疑你们几次,这个地方,你就要走几次。” 洪生默认了,走过了平地的一段路,他要求方若雨蒙上眼睛。 “为什么要蒙上眼睛,其实,这个地方,我都不想再来,我怕黑。” “你不是怕黑,你怕寂寞。” 一语道破,方若雨在黝黑的地道里朗声笑起来。 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一点也不害怕,他只是怕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愿意搭理他,那才是恐怖的地方。 他把自己的心情装的十分轻松,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即将被放出监狱的死囚犯,其实心里很紧张,面对张京,他应该给他什么样的答案,什么样的答案他才会满意。 这两天认识的人一个个在脑海中闪现,他应该把谁推向地狱? 张京把任务交给他,他就是执行任务的魔鬼,他说什么,老板都会信,但就是因为,他心里的天平无法平衡。 方若雨一步步走上楼梯,他走的很慢,洪生问他:“阿雨,你很紧张?” 他舔了舔嘴唇,“紧张,而且想喝酒。” “见完老板你就可以买酒喝。” 他颤巍巍地说,“我不会带过来给你一起喝的。” “我没这么想过,”洪生敲了一下墙壁,方若雨猜,张京会从外面打开机关,当他在洪生的带领下进了房间,眼罩脱下以后,重新见到了阳光,还有张京,和顾南山。 方若雨跟在张京身边很多年,觉得他的表情就像计划被打乱后的怒色,他看了看顾南山,然后朝张京走过去。“老板。” “查清楚了,是谁?” 房间里三个人都紧紧地盯着方若雨。 “阿依。” 6 顾南山对他的答案感到很意外,在他的眼里,方若雨绝对是一个会为了保命出卖朋友的人,这并不是说阿依不是他的朋友,而是另一个朋友,他的分量占得更重一点。 阿依就像平地雷,炸响了三个人的心。从洪生的角度来看,方若雨的身体是僵硬的,他在他说出内奸名字的那一刻,露出了震惊的表情,这是他十年来惟一的表情,震惊,太震惊,他从来不认为阿依是内奸,他只是个特别的孩子。 他从阿依身上看到洪一的影子,他打他,是因为希望他听话。 他没有看到方若雨微微颤抖的身体,转身去工厂里准备带人上来。 张京用食指叩了叩桌子,“阿依是谁?” 方若雨弯下腰,“他欠了您一笔钱,被您放到下面去做工。” 看来张京对阿依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也是,赌场里几百个人,加地下工厂三十四个人,他不可能个个都记得住。如果他了解阿依的秉性,就会知道他不可能是内奸,那么,方若雨这个谎言,就撑不住,他要保护的人,就会浮出水面。 张京喝了口茶,但方若雨不敢观察他的表情:“哦,是他。” “是,他在工厂里很不安分,他恨工厂里的每一个人,也恨工厂,他曾经对我说,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地方,他宁愿被您打死。” “打死?” 张京震怒之下把手里的茶杯往地面一砸,方若雨透过余光看到残破的碎片,几片茶叶躺在白瓷上,“老子就让他尝一尝死的滋味!” 顾南山适时地站出来,“既然老板要处理人,我也有事情要做,就不打扰了,方若雨,跟我走。” 方若雨抬起头,不可能,顾南山居然是特地来这里等他? 但张京还陷在震怒中,没办法指望他挽留自己。 顾南山的背影在门外一闪而过,他立刻追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气坏了的张京,一个理由是为了内奸阿依,还有一个是为了被顾南山带走的方若雨,两次,顾南山两次破坏了他的计划,不知道他到底是恨方若雨还是帮方若雨? 他只能把所有的矛头都对向这个十八岁的小孩,哼,这张脸,这个凶狠的眼神,确实是自己放下去的,“你放出了多少消息给上面?” 阿依愣了愣,“什么消息?” 他刚刚在下面赢了钱,就被带到上面来,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出来了,但是看张京的问题,好像并不是那么简单。 张京心里烦躁,没时间和他废话,他从桌子后面绕过来一脚踹倒了阿依,“少跟老子装糊涂,你他妈的卖了老子还想当什么事都没发生?阿雨,你认识吧?” 他点点头,才想起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方若雨,“阿雨呢?” “他是我最信任的人,最近赌场的消息外漏,我派他下来查清楚,结果是,他查了,是你。” 阿依一时间没想明白,“他是间谍?他是你派下来查我们的间谍?他说我是叛徒!怎么可能!我什么时候泄露你们的狗屁消息了!他给我好多钱,好多钱,我都赢回来了,两倍,三倍,他在哪里,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他慌张地说着,抓住了张京的衣服,张京听不进他的胡言乱语,头疼的要死,打定主意找阿七弄死他算了,放在大门口,警告所有人。 离开了张京的房间的方若雨,觉得自己也同时离开了赌场,顾南山走到门口,停一停,回过头看他,在夕阳下整个人就像带着一圈毛边的温暖,同样的,遥不可及。 在他身后,是横跨整个上海市的东大街,它带动了城市的流动,无数的车经过,有的停靠在赌场前,有人进来赌一把,有人志得意满的离开,有人赌到身无分文被人请走,人来人往,惟有他们,对视的刹那,曾经的感觉涌上心头。 天空中,乌云黑压压的聚成一片,闪电带着细密的雨点砸下来,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让人们四处逃窜,顾南山转身就走,方若雨追着他奇怪地问道,“你带伞了吗?” 雨水顺着脸颊流淌到脖颈,衬衫,顾南山回答:“没有。” 他呸了一声,“那你走什么?赌场里不能躲雨吗?” “能,但是那里很危险。” “什么意思?” “张京想杀你,本来他的计划是:你上来以后,解决掉所谓的内奸,顺便解决掉你这个知道内情的人。你见过从地下工厂安全上来的人吗?” 方若雨摇摇头,“没有,他们都死了。” “所以我来到这里,跟他要人。” 方若雨点头,“你特地来这里等着我,怪不得张京脸色那么差,你两次破坏他的计划,以后还是小心点。” 顾南山觉得有道理,他们现在站在一个滴水的屋檐下,他明明记得刚刚方若雨还站在自己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在西边一个在东边,淡淡道:“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让你感到害怕。” 方若雨伸出手感受雨水的温度,“因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想杀我。” 只要顾南山再次拔枪,方若雨,必死无疑。 他们彼此不说话的时候,方若雨突然想到阿依,张京会怎么处理他,像洪一一样活活打死?还是使用更残忍的方法?他的心揪在一起,有点后悔刚刚的回答,但是除了他,他不能再有别的答案。 “阿依是无辜的。” 顾南山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不应该把他推给张京,张京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他不是叛徒,我却把他推向地狱。” 顾南山冷冷地看着他,“这种事,你不是第一次做。” 当年,他因为组织的命令来到上海,在张京可能出现的地方打工,帮忙,他要为和张京的相遇制造机会。最开始是在他最喜欢的小饭店,那天明明张京和人约好在那里吃饭,结果他和组织的人等了一整天,没有。约定取消了。后来他听说在码头有一笔交易,于是他又去码头干活,到傍晚,他果然来了,组织的人事先把交易对象干掉,然后埋伏在那里,等张京一来,假装攻击他,方若雨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受一点伤,流一点血,张京感激他,并且他知道,张京最喜欢会为老板拼命的手下,方若雨看起来像个废物,但聪明,肯做事,这是所有老板都不会抗拒的人。 他要在为张京做事的时候慢慢推进计划。 组织给他的命令是:整垮张京,这个上海的老大。 张京以赌场的名义吞了不少钱,上面在查,局子里在查,组织上也在查,如果不是各种线索都在一条线路上阻塞了,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这条线不断,张京不会下台。方若雨收到命令,觉得深入虎穴是最好的方法。 不深入虎穴,焉能得虎子? 他努力工作,同时扩大人脉,他要把赌场里的人一个个熟悉起来,张京信任谁,他肯定会把一些消息透露给那个人。那个时候的张京还是个正常老板,对待工人就像好兄弟,我吃肉你吃肉,我喝酒你喝酒,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赌场的信息,除了特别机密的,他可能会藏在心里,但大部分,兄弟们都是知道的。 这些人,正因为都是和张京经历过生死的,所以对赌场知道的很清楚,知道张京是从哪里捞钱,赌场明面上有多少油水,有钱了,赌场才能越做越大,张京的名字越来越响,外面的人都知道,上海有一个张京。 他要从他们的嘴里抠出消息,方若雨会说话,混迹在赌场,没人会想到他是间谍,有人把他当成真兄弟,有人把他当成酒肉朋友,既然当朋友,就不能把东西藏在心里,敞开了心,你一杯我一杯,消息就轻轻松松流出来了。 酒后说的话,可以当成醉话,也可以当成真话。 醉酒的人当醉话,清醒的人当真话。 他把这些消息回馈给组织,组织说:还需要一样书面证据。 听说,张京有一本账本,上面记录了他经营赌场以来所有的往来款项,这是一本黑色账本,因为里面有大量的黑钱流入流出。 过年前夕的晚上,赌场里来了个带狗的客人,方若雨在张京的房间里放了一点狗骨头,她的狗就跑进了赌场里面,嗅了又嗅,它要不是贵宾犬,张京还以为自己私藏了毒品。这只狗进了他的房间,把地上的文件、书籍都弄乱了,事后狗的主人赔了张京一点钱。张京嘴上说着不用不用,其实早就叫人去打扫房间了。 当天夜里,方若雨溜门撬锁,取出了账本。 然后,事情就像他想象中的,张京被上面调查,资产冷冻,赌场关门。而在那天惟一进过张京房间的打扫的工人被认为是内奸,方若雨把他当场枪毙。 这就是张京倒台事件的经过,那个倒霉的做了替罪羊的工人,方若雨不认识,正因为不认识,他才能无情的举起枪杀了他。他的生命与他无关,因为在方若雨的记忆里,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他说:“但阿依不一样,我们昨天才正式交谈,他是个孤儿,被张京骗到下面做工人,没有人喜欢他,没有人待见他,他不想住在黑暗里,却不得不住在里面。” “他喜欢赌,没有钱赌,我把我的钱给他,我对他说,输了算我的,我离开地下工厂的时候,他已经赢了不少钱。” “洪生把他带上来,他可能开心的在想,我终于能重见天日了,是我把他拉出了一个地狱,又把他带进了一个更黑暗的地狱。” “他肯定到死都不相信我骗了他。” 方若雨说话的语速很快,并且带着一点哭腔,每次看到他这个样子,顾南山的心口就会有微小的钝痛,“你们昨天才刚认识。” “认识一天也是朋友,认识一小时也是朋友。” “方若雨,做你的朋友,其实都挺倒霉的,就像做你的爱人,都要被你狠狠地骗过,耍过,才知道背叛的滋味,才知道你这种人,不能信。” 他知道顾南山此时此刻的话都出自肺腑,因为知道,所以泪流满面,他控制不了自己,想象着阿依现在可能受到的痛苦,想着顾南山到这一刻还是恨他的,心就会很疼。 屋檐上的雨从未停止,雨声瓢泼,越下越大,他出生的那天,其实并没有下雨,下的是小雪,可能是远远的看过去,看不清楚,就像雨一样,他才叫方若雨。 “当年没有下雨,今天下了,我听说,天也是会流眼泪的,是不是他也在为阿依流泪、哭泣?” 顾南山没有说话,他只能用红肿的眼睛看着他,“顾南山,你要相信,从我离开你,离开南京以后,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没打算骗你一辈子。” 时间过了很久,方若雨的眼睛酸的又想流泪了,情绪一旦喷发出来是停不住的,只会想到越来越多悲伤的事,越来越难过,又没有人陪着难过,闪电隔空打下,顾南山突然抱住了他,方若雨始料未及,他的头靠着他的胸口,近距离的听到心跳,细数着心跳的节奏。 这是分开以后的第一个拥抱。 也许顾南山在心里挣扎了很久,要不要靠近他。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淡,“你的朋友,一定会原谅你。因为他至少在最后一刻,看到了阳光。” 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当然,在这里是看不到彩虹的,雨后的天空是湿漉漉的,阳光正从云层中透出来,方若雨想,就像顾南山所说的,就算他在最后一刻,看到的还是黑色压迫的大雨,现在,雨停了,太阳出来了,这是对他最美好的祝福。 两个人沿着被大雨洗刷过的小路走出去,空气很清新,走路的时候,方若雨还是习惯和顾南山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个地方够隐蔽,适合问一些私密的问题:“有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认识阿五的?” “你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在地下工厂的时候,我调查过下面的三十四个人,惟一有动机的是阿依,但是他不可能,就算他知道内部消息,但是他怎么把消息传出去?他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何况他的性格决定了,做不了那么高难度的事情。” 顾南山转身绕进了另一条小路,“你把你的朋友分析的很清楚。” “每一个人,我都分析的很清楚。” “这次的消息走漏不过是颗烟雾弹,我的本意是想借这次机会除掉洪生,洪生一死,整个地下工厂就是一盘散沙,赌场是个虚壳,里面的东西,才是最重要。不过我没想到,方若雨,你选择了阿依。” 他笑了,“至少在离开赌场之前,我还是张京的人。” “就因为阿依不可能,于是你就怀疑是赌场上面的人,阿五,但你为什么只怀疑他?” “因为他的一些奇怪行为,引发了我的猜想。” 方若雨静静地分析道,“我们在这里的第一次相遇,你应该记得,我当时正在顶替阿五的职位,看场子。后来几天我是在房间里使用监视器观察整个赌场,但你每次来,给我的感觉都是,你在找人。当时我不知道你在找谁。” “现在我知道了,你是在找阿五,那几天阿五回老家,参加一个葬礼,可能他走得急没有告诉你,但你找不到阿五,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因为我知道间谍和雇佣人之间,是不能存在像电话之类的联络方法的,很容易暴露。” “大约十天以后,阿五回来了,在他的身上,有一种花的香味,很特别。但他是从码头直接回来的,他连家都没回,衣服还是临走的时候穿的那一件,怎么会沾染上来自潮阳区小花园的花的味道?没错,我去过那里了,按照金老师的说法,这种花可能全世界都没有,只在他那里有一小片。所以,阿五去过潮阳区了,或者说,去过潮阳区的人,接触了阿五。” “这是我第一次怀疑他。” “还有一次,”方若雨看了看顾南山,“是你放出谣言,这个谣言,是阿五告诉我的。” “他在前一天还劝我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得罪你。” “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换了一件新衣服。我和阿五认识很久,知道他不是一个铺张浪费的人,除了喝酒,他从不吝啬。这件衣服的布料,要花很多钱才能买得到。阿五身边,应该没有那么多钱,我们的工钱是一样的,何况他还要给家里寄钱,这就更不对了。” “有人送了他一件衣服。当然,也有可能是女人送的。” 说完,方若雨笑了,“但我觉得,是你送的。没有理由,是直觉。” 顾南山也笑,“张京派了人暗杀我,当时我和阿五在一起,我没受伤,阿五的衣服破了,我让人带他去买新衣服,因为,一件破了洞的旧衣服比起新衣服更值得张京怀疑。他们给他准备了最好的衣服,我没想到。” “可能他们以为指挥官,看上了新的男人,找机会想要讨好他,如果我是他们,我也会这么做。” 顾南山沉默地盯着他。 “我想,外面的流言应该传的很凶,可是他一个字都没有提。他是不是见过你了,在见我之前?你肯定和他解释过,不然他不会什么都不说。” “我还发现,阿五的身上,又出现了花香,但是我问他,他说没有,他撒谎了。” 顾南山说:“他不能不对你撒谎,你帮张京,他帮我,就算是最好的朋友,这种秘密,也应该留在心里。” 方若雨深吸一口气:“是,但是我知道他是内奸,还是在地下工厂,张京给我施加了压力,我才不得不把所有的一切,都引到阿依身上,并且发现,阿五才是那个人。” 一路走到底,不知不觉的到了目的地,顾南山用钥匙打开门,方若雨在门口停留了一会,也走了进去。 7 经历了一场雨,两个人浑身湿透,顾南山先进浴室洗澡。方若雨坐在沙发里,一动,就会有水珠流下来,他刚刚已经把身体擦干了,流下来的,不是雨水,可能是汗。 外面的天色很明亮,但是屋子里有种沉闷的黑。 他想,自己还是进入了他在上海的家,可是,他们的相处方法是一个问题,他们不是恋人,是仇人。 顾南山对他的恨不可能因为一个拥抱就消除。 顾南山洗好澡出来,看到方若雨十指交叉,他肩膀上搭着毛巾,双手插在裤袋里,心里权衡了一下,“明天,我会送你到13区在上海的分部,以后,你就待在分部,那里有专门的宿舍,你去洗个澡,早点睡。” “什么?你不是想要知道组织的事情吗?” 他之前的设想是错的? 顾南山紧紧地盯着他,“我问你,你就会说?” “不会。” “那我何必白费力气?” 1934年4月18日:在地下工厂的一段时间,很久没有写日记。 但我不想回忆在那里的日子,我要写的,还是今天的事情。 顾南山,他始终在等着我自动开口,我的脑袋里有一个档案袋,装载着组织所有的信息,要让我把那些东西都吐出来,没那么容易。 南京的身份暴露以后,他虽然想留着我的性命,但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防我,他虽然把我放在分部,但不会让我接触机密文件,也不会让我待在军队里,这两个地方,太危险了。我的猜测是:他会把我放在不远不近的位置,这样的距离,刚刚好,适合监视,又不会看不到。 当然,我本来以为他会把我留在家里,是我想多了。 今天晚上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外面好像又窸窸窣窣地下起了雨,我有点冷,所以裹紧了被子。 记忆里,顾南山睡着的时候会有均匀的呼吸声,今天没有,可能,他也不能入睡。 但两个失眠的人又不能互相聊天,而且,我也不敢找他聊天。 我们哪有愉快的话题可以说? 1934年4月19日:我很早就起来,可以说,几乎没有睡。 吃完早饭,我们上车,去司令部分部,我之前打听过,这是王名为顾南山特设的一个中转站。他们年轻的时候是战友,曾经同时待在南京1区司令部军队,后来,南京分化成13区,王名也来到上海自己发展。军人,其实都看重友情,只不过这个友情,被时间磨合的只剩表面的一层渣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王名发展的很好,顾南山发展的很不好。 他混到现在还只是13区的小司令,人家已经是总司令了。 分部的大门就在眼前,车子很快拐了进去。 我虽然不知道未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但至少在这里,不用担心被认出来,这里的人都是常年驻守在上海的第二军队,不是顾南山那支,差点把我赶尽杀绝的主军队。 他安排给我的是文书工作,也就是,记录每天从总部过来的物资,还有一些他直接下达的命令、规定,撰写好以后贴在司令部里,这其实是一个很没有意义的职位。 不过别人都觉得我是废物,对于废物来说,也只能做这个。 我坐在椅子上,看不到顾南山,只能握住笔,抄写货单。 我的宿舍在司令部的西面,这是一栋能容纳几百人的宿舍楼,三层,每个房间住两个人。我想,住两个人应该比住八个人好,我在组织的时候和八个人挤一个房间,但是床只有七张,一开始,我抢不到床,只能睡地上。一直生病。不过在组织里生存一定要学会争夺,当我学会抢东西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没有床睡觉了。 我不知道和我一个房间的是谁,因为这天晚上,他都没有回来。 1934年4月20日:在司令部,没有人主动和我讲话。 一、他们太忙。 二、能熟练使用武器的人从不和废物讲话。 连看门的刘大爷也不屑和我讲话,午饭时,我端着饭到门卫去,刘大爷正在看电视,看到我,他直接把电视关了。然后给顾南山拨了个电话,求他给我在房间里装个电视。 下午,我正在练字,房间里冲进来一群人。 妈的,我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枪杀了。 结果没有,他们只是来给我装电视而已,我佩服顾南山的办事效率,他站在门口,我想起来,我们已经差不多一天没见过了。我对他说: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关了禁闭。 他冷漠地看了看我,只要能把消息从你嘴巴里撬出来,就算是真的把你关小黑屋,我也愿意。 我摇摇头,我不会的。 有人来禀报南京总部的消息,顾南山马上就走了。 我看了一下午的电视,也想了很久我现在的处境,他知道我的弱点在哪里,把我逼到一定程度,我一定会投降。 寂寞是可怕的,但也并非不能克服。 我把东西整理好,走出门,听到他们说,顾警官回来了。我只听到这个,听不清楚,也不能凑过去问,他们不会告诉我的。顾警官是谁?我不认识。 这里有一个顾南山就够可怕了,再加一个顾警官,两个恶魔? 房间里没有浴室,只能打水上去自己冲澡,提水上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连晚霞都看不到,我关上门,拉上窗帘,但是门旁边的窗户没有窗帘,我想,我的房间反正是在最里面,也没有人愿意进来,于是就放心大胆的朝身上洒水。 有人在看我,人的视线也是有温度的,所以我感觉到了。 但是门外没有任何人。 1934年4月21日:去见仓库的陶姐,经过顾南山的房间。吸引我注意的,不是开了一半的房门,而是里面的人。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我确认自己没有见过他,他穿着警服,背影有点佝偻,他和顾南山站在一起,他应该说了什么,顾南山的表情开始很严肃,后来又笑,这种笑容,我很久没有看到。我想看的更多,但我已经不敢再站下去,因为他们两个,太登对,太相配。说实话,我的心里没有一丝开心。嫉妒的要死。 方若雨本来要去找陶姐核对一下这次从总部过来的货物,因为前后两张单子的数目不一致。陶姐是仓库的负责人,已经在分部做了很多年,细心耿直,一直没出过差错。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送来的两张单子,一张是验货的时候陶姐开的,还有一张是核对的时候,核对人开的,既然两张的数字不一样,那么他只能跑一次仓库。 去仓库,一定会经过顾南山的办公室。 他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顾南山,他认识的人自己一定认识,但至少,大部分,都认识。这个人,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哪怕他转过来的那张脸,肯定也是陌生的。 方若雨看出来,他们很熟。所以顾南山会露出那种笑容,熟悉他的人知道,他不轻易笑,比起方若雨,显然那个人更能让他开心。在自己说出组织的秘密之前,他们还是仇人。直到现在,他还在被他关禁闭,在这个牢笼里,出不去。 看到顾南山捂住眼睛的那一刻,他转个身往过道深处走,即使脸色黑的要命,他也要努力调节,他要去谈公事,却偏偏在之前要被私情打扰。 自从离开南京,他要关心的,就是自己的性命,别的,都不重要,方若雨冷酷地想。 陶姐是纯正的上海女人,这是他们第二次接触,四十岁,脸上却没有皱纹,他遇见过一些女人,年纪轻轻,因为家庭、事业上的不顺利,自己放弃自己,方若雨知道自己没资格评论,但陶姐与生俱来的自信是他钦佩的。 他不必推门,因为仓库的大门工作时间是打开的,里面的小门用锁锁上了,钥匙在陶姐那里,在司令部,他的工作估计只能和陶姐有点接触,但是从来没有主动去找过她。也没有主动要求仓库开门验货。 今天,可能一切的被动都需要被打翻。 他进去的时候手里紧紧攥着两张票,脸色又像被人抢了老婆,陶姐吓了一跳:“小方?” 他把两张票放在桌子上,抬头看了看,原来仓库有两个人,陶姐,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孩,看到他进来,她也只是撇了撇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涂指甲油。这个动作暗示着不屑,无视,方若雨不介意被无视,但也不想一直被无视下去。 不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善茬,好欺负。 他对陶姐说,“陶姐,我知道您一向认真负责,在您手上经过的事,没有一样是错的,对吗?” 从他进门,陶姐心里已经明白一定是票的事情,但自己亲手检查的货物,填的票,应该没什么问题:“哎呀我晓得的呀,我哪里敢错哦,错了顾司令是要把我削掉一层皮的。” 不是陶姐夸张,而是顾南山的做事风格已经变成了所有手下心里的铁律,方若雨也记得,曾经有一个人在顾南山的军队里喊报道的时候声音软了一点,顾南山当场就写了封信给他让他回家。他最讨厌废物,因为废物不能上战场,为家国出力,所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喜欢上的方若雨。 更让这个废物在自己身边待了整整三年。 “这两张票上的数字不太对,我想请您再看一下。” 他把票往前推一推。 “哎呀是不对,怎么会的啊,”陶姐紧张兮兮地看了方若雨一眼,但他却紧紧地盯着女孩,她刚想说上班时间调什么情,结果一看第二张票上的名字,一拍头,“小秦,我记得核对的人是你没错的吧?” 女孩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冒出来,“是、是啊,我写的数目明明和你的是一样的啊,我对对对过的。” “一样?你的记忆啊是都扔到海里去的了,我跟你说过货物进仓以后顾警官又来要了点东西,怎么会一样啊?而且哦!你这个数字也不对的太离谱了晓得伐!” 女孩被教训的一愣,接过票一比对脸瞬间就白了。 方若雨的关注点却不在她身上了,“顾警官?” 陶姐擦了擦汗,“顾家棠,顾警官,哎哟,他说自己是警官,还是顾司令的好兄弟,我看着就像个坏人啊,倒是两个人姓是同一个的。” “他拿走了什么?” “军服。” 顾家棠,他居然把他忘记了。顾南山最好的兄弟,现在在上海警局做副局长,方若雨从来没有调查过他,他的一切,是顾南山告诉他的。 如果还记得顾南山的初恋安安,就应该记得顾家棠。 因为安安,就是被顾家棠逼走的,在顾南山打定主意要和一个女孩共同度过余生的时候,他把安安约出来,对她说,顾南山是个基佬。结果是,安安跑了,顾南山没有了老婆。 方若雨想,顾南山应该恨顾家棠,但没有,刚刚见到的那一幕,他们还聊得不错。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还能做好兄弟? 方若雨看着女孩窘迫地快把眼泪挤出来了,陶姐骂的是有点严重,不过有些事情,也不是眼泪能够解决的:“原来顾警官曾经来拿过东西,那她的魂魄一定是被勾走了所以才听不见您的话。” 这句话他是笑着说的,心里还是在冷笑,看她刚刚的表情不像撒谎,她真的是抄的陶姐的数字,说明有人动过了这张票。是谁,他现在暂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个小秦却很有问题,她用的,穿的,都是高档物品。每天最晚下班,甚至比陶姐还晚,别人形容她:做事都要留到最后一刻做。她家里没什么钱,原来是王名送过来的,乡下姑妈家的女儿。 王名自己不去扶持她,却让顾南山出钱养她。不过这种事,王名做的太多了,上次的小弟就是个例子。 他看了看陶姐,已经被气的不轻,走到桌前拿起了票,捏在手心里揉成一团,“既然票是错的,那不妨打开仓库再验一验货,如果除了顾警官拿掉的东西,还有人拿了东西,我也要把它记一下,不然顾司令问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记录货物往来的工作,应该是仓库做的,大概顾南山想不出让他做什么,于是把仓库的工作分了一半给他,现在出事了还要来仓库跑一趟,方若雨烦闷地抿了抿嘴。 陶姐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小秦的脸色更白了,“不、不用开仓库,除了顾警官之外没有人来拿过东西,我记得很清楚。” 方若雨眯了眯眼睛,“又记得顾警官了吗?你连数字都搞不清楚,我不敢相信你,陶姐,还是开仓库吧,对了,陶姐,这把钥匙你是随身带着的吗?” “哎呀这个钥匙随身带着我都怕搞丢的,放在抽屉里的。” 女孩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额头上的汗已经流到领子里,方若雨接过陶姐的钥匙,“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不过,提醒你一点,你的表情完全出卖了你,说吧,从仓库里拿了多少东西?” 她紧紧地闭着嘴巴,陶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方若雨,跑进了仓库,他再问:“你拿那些东西没用,只能卖钱,可是一般的人,不敢买。是王名让你拿的?” “不是!你不过是顾南山捡来的一条狗!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小叔是王名!他会打死你!” 他没有看这个面目狰狞的女孩,一双眼睛看着窗外,好像在回忆:“他会不会打死我我不知道,我要告诉你,我杀过人,虽然没有军队那么厉害,但一枪杀死一个人,没问题。而且,这里是顾南山的地方,你的嘴巴太脏了,不愧是乡下的女孩。” 8 和陶姐一起检查货物,确实比原来送过来的少了十几件东西,也才经过一个晚上。陶姐去仔细核对少了的到底是什么,方若雨把人带到了顾南山的房间。 他站在门口,提一提脚,人就滚到了书桌前。 他们之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会让方若雨感到害怕,不会让顾南山产生恨意。 顾南山伸手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一颗纽扣,松了口气,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女孩战战兢兢的眼神,他的目光跃过她看向方若雨,“她怎么了?” “仓库少了点东西,如果没猜错,是她拿的。” 顾南山敲了敲桌子,大概领导人都有这个习惯,他不耐烦地道,“怎么拿的?你敢把人带进我房间,应该是分析过了。” “这是仓库的小秦,她是一个月前进的司令部,我问过陶姐,她每天都是最晚下班,可是仓库,并没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这很奇怪。陶姐的钥匙,是放在桌子抽屉里的,抽屉虽然上锁,但这把钥匙,陶姐和她各一把。另外,她是乡下来的,但是身上的东西,不便宜,有可能是王名送的。不过王名既然吝啬到了要把侄女送到你这里来的地步,也不太可能是他主动送的。” 正好陶姐在门口敲门,送来了货物缺少的单子,他接过来直接放到顾南山桌子上,人又退到千里之外,接着分析:“不是主动,就是被动。她帮王名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王名奖励她的。我想,王名需要一点东西,你这里有,侄女又是管仓库的,所以她每天很晚下班,等陶姐走了,就开抽屉拿钥匙,打开仓库偷货物,放在随身的包里,带回去给王名。” 顾南山听着他的话,看了一遍单子,露出了松弛的笑,“怪不得张京放心让你去查内奸,我让你做文书,你都能抓到小偷。” 方若雨也笑,“这不是小偷,我以为敢偷军用货物的人,胆子都挺大的,至少不能比我小。” 顾南山的脸色突然冷下来,想到一些事情,“你也不是没偷过。” 方若雨愣了愣,终于意识到他还是没有忘记他背叛他的事情。并且时时刻刻记在心里,防止再次被骗。 方若雨也并没有忘记,那天晚上,是他的二十六岁生日。 这是方若雨的第一个生日,也会是印象最深刻的一个生日。 没有人为他过生日,也没有人记得,小的时候,他是南京街头的流浪仔,生日了,在地上插三根火柴,点上,在微弱的火光中,他又大了一岁。 后来去组织,更不可能,每天要和几百个人抢位子抢饭抢床位,等想到生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顾南山记得他的生日,并且,真的为他准备了一份礼物。 1931年12月19日,天边有绚烂的晚霞,说明晚上可能会下雨,方若雨刚从公园回来,和装成行人的组织同伴擦肩而过的时候顺利拿到了消息。 13区和8区秘密合作,顾南山已经收到合作的文件。 他要做的,是拿到文件,回馈给总部,这件事情本来不难,但明天上午顾南山就要把签署好的文件让人送到8区,方若雨只有一晚上的时间,只能乘着夜色去司令部偷文件。 他回到家里,顾南山还没回来,纸条早就在路上被销毁了。 他想,他要怎样悄悄的进入司令部拿到文件?取得文件以后就和组织里在南京的同伴一起离开这里,这就是他本来想的,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顾南山的世界,他将安全回到总部,然后接受另一个任务,或者就留在里面训练新来的人。 晚上七点,顾南山打电话回来,说有一个会要开,在8区,晚点回来。如果过了十二点还没回来,就让他先睡。 这个时候,方若雨还不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他的心里都被那份文件占据了,甚至开心地想,顾南山会晚回,而且人不在13区,简直是天赐给他的礼物,他马上准备了起来,今天晚上的任务一定要万无一失。 他准备好了一切,关上了门,离开了顾南山和自己的家。 他的心情很轻松,他要结束他的间谍生活回到组织,只要成功拿到东西,他在这里存在的痕迹就会被抹杀。 南京13区总司令部,他不能走大门,有一道秘密的小门,他有钥匙,这也算司令部的后门,但正常人注意不到。进去以后,要沿着八层楼的后面走,前面有流动放哨,遇见了不能解释。他躲在大楼后面,身体贴着墙,每隔半个小时会有一次人员交换,那时,方若雨就可以在1分钟之内跑进去。 其实,他也可以等十二点,司令部解除放哨,关门,再来偷文件,但他怕顾南山回来,看到他不在。 这份文件,方若雨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纸条上只有一句话,他只能在顾南山的房间里找,但他同时又想到一个可能,顾南山会把它随身带着,去参加8区的会。 这个可能会让他功亏一篑,在那之前,他还是找了很久的文件。 没有,当然,没有找到。 否则后来逃跑的时候他就能把文件给组织,他不但没有找到文件,还被组织抛弃了。 顾南山本来不会回司令部,但他有样东西遗留在房间里,是给方若雨的礼物,他去开会,不可能把礼物也带过去,8区的司令最喜欢开玩笑,他不太喜欢自己的人被别人开玩笑。 因为一个巧合,他们在司令部门口相遇了。 十二点,流动放哨的队伍解散,天空中电闪雷鸣,方若雨没有找到文件,失魂落魄地从楼里出来,顾南山慢慢地摸起了枪,他的表情是惊怒带点伤心,其实在那一刻,方若雨没有看到,顾南山的眼眶湿润了,笑容苦涩,声音也哽咽、颤抖,“方若雨,你别告诉我,你等不到我,来司令部找我?还是,你找的,不是我?” 是我交出去的那份合作文件! 顾南山曾经问过方若雨:如果有一天我拿枪指着你,你怕不怕? 答案当然是:害怕。 他一步步逼近,一步步逼近,直到方若雨跪倒在地,直到枪口对准脑袋,微笑着把子弹上膛,微笑着对准了他。 方若雨可以相信,在那一天,那个晚上,顾南山真的成为了魔鬼。 这是两个人都不愿意回想的记忆,因为太可怕。 现在被顾南山提起来,方若雨又想到那个夜晚,明明是白天,天气晴朗,微风和煦地吹拂上海的每一寸土地,他还是打了个冷颤,比女孩颤抖的还厉害,他就知道,在顾南山身边,他会不断地想起以前的事情,在没有遇见他之前,方若雨拒绝回忆;遇见他之后,他不得不回忆。 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 方若雨也特别害怕他凝视的眼神,这种眼神,让他想逃避,他只能对他说:“你还欠我一句生日快乐。” 他送给他那份独特的生日礼物,让他做梦也不会忘记。 顾南山站起来,并没有说生日快乐,他绕过桌子和女孩匍匐的背影,对方若雨说,“我请你吃饭,对了,陶姐,把她带到她应该去的地方,按照规定,处理完了请王名来领人。” 他看着陶姐把小秦往另一条路上带,那条路基本没有人经过,两边种着槐树,仿佛一点阳光也照不进去,方若雨忍不住问:“她们要去哪里?” 顾南山没回头,皮靴在地上碰出清脆的声音,“去接受惩罚,就像你上次被张京惩罚那样,每个地方都有他的规定,犯错的人会去那里,但是在我的司令部,去的人不多。” 方若雨想,谁敢去触碰顾南山的底线?也只有王名,和她的侄女,她以为王名能保护她,但王名的性格,连他都摸清楚了,他不可能和顾南山闹翻,为了铺平脚下的路,牺牲一个侄女有什么关系? “但我没想到,”他停下脚步,“你会生气。” 方若雨今天动怒两次,一时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次,但他经过顾南山房间的时候应该没被看到,于是稳了稳心神:“我不希望有人干扰我的工作,是她的不负责任和无视规定造成了坏结果,我会请陶姐开仓验货是想给她个教训。知道害怕,就不会再犯错了。不过,她以后的事情,也和我们无关。” 顾南山的车停在大门口,司机下车为他们开门,方若雨好奇地看了看顾南山:“我们出去吃?” 他点了点头:“请你吃顿好的。” 方若雨迅速做出了惊人的判断:“然后送我上路?” 司机没忍住,抖着肩别过了头。 方若雨尴尬地摆了摆手,“我什么都没说。” 方若雨和顾南山坐在后座,以前顾南山自己开车的时候,自己是坐在副座,不过这里是上海,不是南京。顾南山报了个地名,然后又继续上车前的话题:“这次的事给王名一个警告,我的东西,是南京总部过来的,他要用,问我借,我送给他,都不是问题,但是把侄女送过来做间谍,他太看得起我了。” 方若雨问:“他的东西不够用?” “他一个人管上海一大片,上面拨下来的只有固定的那么多,几千军队需要他养,又没有人能够求助。我等他开口,他什么也没说,还给我送了个人。整个分部都是他给我的,就算要收回我也没话说,但使用这种手段,抠了我将近一半的货物,算他狠,以后,也别怪我对他狠。” 方若雨知道,这是顾南山打算和王名开战了。 在这座城市,隐隐地弥漫着硝烟和战火,货物失窃的事件,不过是个导火索,是前奏。 1931年4月21日:接着写日记,顾南山带我去了上海老饭店。这里比较特别的一点是,两个对座,中间一张桌子,桌子是檀木的,一对座位和一对座位之间有帘子隔开。还有木制的风铃,这样的地方适合带女孩子过来,可惜我不是女孩子。所以只是觉得特别,没有心动。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我不知道吃什么,随便顾南山点,从前就是这样,因为好的太多,很难选择,如果我是个大富豪,像张京,可能就会选择把这些菜都点一遍。即使吃不掉,看着也开心。这可能是大部分打工仔的心理。 但我没钱,何况是顾南山请客,他比我清楚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 他点了三菜一汤,两荤一素,一个蘑菇汤。 然后我们开始吃,其实,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同桌吃饭了。以前,他有很多公事要处理,处理完,早就过了吃饭的时间,我做好饭,却没有人陪我一起吃。后来,我干脆就去别院吃饭,我说过,我受不了寂寞,别院很热闹,虽然我不会赌,但我喜欢那里的气氛。 我忽略了顾南山的感受,有一段时间,他是在饭桌上看文件的。 我很愧疚,但当时我的身份是间谍,不应该愧疚。 现在我的心里不可能有那种感觉了,躲避,逃离,还觉得来不及。 这顿饭吃的安安静静,我们在热闹的环境里,但顾南山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吃完了,他不走,好像有话对我说。 顾南山疲惫地揉捏着太阳穴,他一直在做这个动作,让方若雨感觉到他很累,饭店有事先预备的茶水,他倒了一杯,放到顾南山眼前,“喝点水,你很累吗?” 他接过去喝了几口,“睡不好,做恶梦。” 方若雨笑了,“什么恶梦?我也会做恶梦,这段时间好多了。” “我梦到那天晚上,大雨倾盆,我用枪对着你,”他注视着方若雨慢慢僵硬的笑容,猜测道,“我们做的应该是同一个梦。” 他没有对方若雨说,在梦里,他举起枪之后,方若雨就死了。 他们做了同一个恶梦,方若雨想说话,张了张嘴,又说不出。 顾南山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却是以一种更残酷的方式:“这至少说明,我们是彼此的恶梦。” 他低下头,顾南山看不到他的表情,“那你为什么不解决掉你的恶梦?你举起枪,没人能赢你。” 顾南山放下杯子,转头看向窗外,“我,不知道。” 他也许是枪神,却害怕手中的枪再次对准他。 回去的时候还是乘顾南山的车,两个人各自回自己的房间,顾南山走过去房间的必经之路,地上爬行着一个人影,是小秦,王名的侄女。她的手,已经让人分不清什么是血,什么是肉,这就是拿走货物的代价。她的嘴唇苍白,头发凌乱地披着,看到顾南山就拼命地爬过去,可惜,她的手最终没能碰到他的腿。 “救救我,顾司令,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 他听到了她的呜咽,蹲下身,绝情和狠厉在脸上交错:“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要不要?” 她眼里的泪珠又滚落下来,迅猛地点起了头。 “把王名放东西的位置告诉我,我就放了你,并且送你回老家。” 方若雨说得对,离开南京以后,顾南山就变成了魔鬼。 9 1934年4月25日:我回了一次贫民区,拿一些东西,衣服、钱、书。既然已经不住在这里,就一次性把东西带走,衣服,本来也没有几件好衣服,都是穿到破才会再买的白衬衫;钱,顾南山刚来上海的时候我曾经想拿着钱逃跑,没想到完成张京的任务之后直接被他带到了司令部,不过,也是张京逼他这么做的。我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他恨我,想我死,又保护我,让我离开张京,为什么? 是不是他的恨已经不那么深刻了? 但我想,只要我在他身边一天,他还是会排斥我,我还是会怕他。他说的没错,我们就是彼此的恶梦。 我们都想把彼此困在恶梦里,永不超生,万劫不复。 回首看我的第一篇日记,是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写完的。当时是为了分析顾南山的行为,不知不觉写成了日记。才有了第二篇、第三篇,习惯让我坚持下去。 第一篇日记是设想,顾南山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我吐出信息,他告诉过我,在我把组织的一切都告诉他之前,他不会放我走,也许在那之后,一辈子,他都不可能放我离开。 这已经是他对我做出的最大让步。 他对我仁慈,但不代表对其他人同样仁慈,这个道理,我深深的明白。张京有多可怕,他就会有比他多10倍的可怕。因为张京不过是个商人,而顾南山,掌管着一支军队。这个男人,是我恐惧的源头,也是我爱的源头。 我把钱和衣服都放在箱子里,整整齐齐地叠好,一次叠不好,就叠两次,两次叠不好,就再叠,顾南山给我放了半天的假,我就用半天的时间来整理东西。 枕头、被子、牙刷这些日常用品我不打算带走,我打开衣橱,里面除了几个衣架,还在衣橱底摆放着几本书。 我想,应该是还在南京的时候,小书摊上买的。回忆那段时间,我显得有点艰难,因为是我最贫穷最困苦的时候,顾南山的军队把我追的走投无路,我不能一直躲在南京,但是他派了几个人每天在码头巡逻,我去不了那里。 白天,他不能调用军队,军队在南京街头可能会引起恐慌,而且他们也不是闲到了只能每天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我白天可以出来走动,寻找突破口,我不用担心自己会被认出来,我的衬衫被树枝勾破了,戴顶帽子遮住半张脸,瘦骨嶙峋,我相信,就算是顾南山站在我面前,他也认不出我。 我当时觉得自己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我活的像个乞丐,乞丐不怕脏,不怕臭,没有人愿意看我一眼。 他们不会去注意南京城一夜间多出来的一个流浪汉。 他们给我钱,丢在我眼前,我把那些钱一个个的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我满意而餍足地枕着它们睡觉,睡好了,我就去买包子吃,我分给书摊的老头子一半,还买了他一本书。 我对他说:如果我晚上睡不着,可以看这个解闷吧? 我晚上当然睡不着,顾南山的军队会在整个南京搜索我的踪影,我睡在瓜棚里、猪圈里、稻草堆里,耳朵对准地面,都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振聋发聩,感觉整个城市都因为他们的走动而震动。 我卧躺在铺满稻草的地上,头上也是稻草,留了点地方呼吸,星光从缝隙里透进来,我举起书,翻到第一页,可完全不在看书,我的心跳动着,因为害怕而跳动着。 每一天,我都害怕被他们抓到,被顾南山一枪击毙。 从夜晚到白天是很漫长的时间,我睁大眼睛,等着,每次看到晨曦,我都觉得自己重生了。 偷文件的那个晚上,我也在心里兴奋地想着重生两个字,但是,没有,我从来没有重生过,只有一次次的在黑暗里抱紧自己,握紧双手,等待黎明。 我多活一天,我就去小书摊买一本书。 不会看,可能是为了纪念,我拼命寻找机会,我知道再不离开南京,总有一天我会死在顾南山的枪下,这个机会就是张京。张京的来临不是偶然,他在上海已经有一家赌场,但野心不小,想在南京也分设赌场,撬不动1区总司令的老虎牙,就来找顾南山,13区的司令顾南山曾经是总司令手下最得力的帮手,他想的很好,只要顾南山开口,总司令多少会考虑一下。可是顾南山没给他考虑的机会,他回绝了张京,南京本来就要和上海合力除去张京,怎么会给他开设赌场的机会? 张京气愤地离开了司令部,为了以防出事,南京的码头,空无一人,这是我的好机会,张京算是上海的黑老大,我之前说过,谁也不敢惹他,包括顾南山,他做好了一切措施,却遗漏了正在逃命的我。 我不太顺利地见到了张京,他的身边带着保护他的人,我报出阿雨的名字,他们才停止打我,这个时候张京心情不好,也只是把我带到船上。 他能够把我带到船上,我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就算是遍体鳞伤,但只要能逃离南京,只要能逃离南京。 人在船上颠簸,随着流水摇晃,我想,我再也不会回到南京,所以我没有回头看越来越远的城市,越来越远的风景。那些都存在在我的记忆里,闭上眼,就是一泓清水。 来到上海之后,张京让我在赌场里工作,最卑微的职位,最少的工钱,我开始意识到他不再是以前的张京,不过这和我没关系,现在最重要的,我需要一个工作,一点钱,养活自己。然后再去考虑别的问题。 数了数口袋里的钱,我就去贫民区租房子,房子只要不破,不漏,我就能住,我的身上只有从南京带过来的几本书,我把它们放在衣橱里,再也没有拿出来。 直到今天,一共是七本,薄厚不一,我坐在床上看书,搞笑的地方就开心大笑,悲伤的地方就痛哭流涕,这是我到上海前来不及看完的书,我是要完成一件未完成的事,结束南京的一切。 看完以后,我把它们放回衣橱,可能下一个租客,他会看到这些,他会扔了或是留着? 我猜不到,也没有时间猜。 我关上门,提着箱子离开这里,我刚来这里的时候穿着破旧的衬衫,现在,我还是喜欢穿白衬衫,不过已经是崭新的了。我走出贫民区,手捂住了眼睛,阳光真刺眼。 今天的日记很长,不写下去了。 方若雨提着箱子走在树荫下,走过长长的马路,走到司令部门口,看门的刘大爷立刻给他开了门,并朝他露出示好的笑容,经过仓库失窃事件好像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都友好了一点,是因为顾南山请他吃了饭? 他那天回来以后没有见到小秦,他和顾南山的房间在两个不同的方向,没准顾南山见到了。听他们说,那个女孩被打的很惨,手都被打残了,血肉模糊,方若雨本来以为,顾南山会直接把她打死,那是张京的作风,顾南山可能有别的打算。 但她的结局,应该不会太好。 箱子在水泥地上拖出刺啦的声音,迎面走过来一列军队,队首的侧过头和他点点头算打了招呼,队尾的看到他差点从队伍里蹦出来,方若雨却被一道怨恨的目光缠住了。 用缠这个字是因为那个人就在草丛里,半个身体平躺着陷进阴影里,方若雨闻到一股血腥味,掩盖住了青草香,他仔细看,脚步也有点站不稳。 撑在地上的,说是手,已经不能算是手了。从血中露出来的一截骨头,零碎的残肉,都让他恶心的想吐。她没有动,就伏在树影里凄惨的看着他,凄惨的笑,凄惨的凝视着他。 那张脸,是小秦。 他的心跳加速,感觉脖子被什么勒住了,不能够呼吸,倒退了几步,他害怕,伤心,是因为从小秦的眼神中,他看到了阿依。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阿依,那天在顾南山怀中他对他说的那一句话,安慰了方若雨,让他真的以为阿依死后去了充满阳光的天堂,而不是黑暗的地狱。 他不去想象阿依可能受到的惩罚,但其实他知道的,阿依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然后死去。死之前可能一直叫着他的名字,紧紧攥着赢来的钱,生命的气息在雨水里陨灭。 这就是和方若雨做朋友的下场,即使他们只说过一次话。 他退到另一边的墙壁,看到队尾的小军人还站在这里,嘴巴酸涩地动了动:“你们的队伍已经走了。” “不是,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想请你帮我写封信,寄回家。” 方若雨明白了,是家书,“行,找时间去我那儿吧,你说我写,不然我也不能给你凭空捏造一封出来。你走吧,不然该掉队了。” 他挥挥手,提着箱子吃力地往前走。 这几天他没有看到小秦,以为她已经被王名领走了,或者被赶出司令部,没想到她还在这里,苟延残喘,做着活死人。如果她在替王名做事之前想清楚顾南山是什么人,可能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当年的他,偷东西的时候也没有她这么大胆,都是想着偷完就跑,她呢,偷完以后还能气定神闲地坐着藐视他。 方若雨想,还是自己胆太小。 走到尽头转个弯就是宿舍,进去以后,走一层楼梯,箱子就上一层楼梯,方若雨气喘吁吁地拖着箱子爬完了三层楼,拖到了最里面,停在自己的房间前。 他双手撑着膝盖累的不停喘气的时候,门开了,伴着门拧开的声音,走出来一个人。一个男人,如果方若雨没闻错,他身上还自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当然,不是阿五身上的那种香味。 方若雨抬起头,这个年轻的警官眉眼端正,虽然背部先天缺陷使他整个人仿佛矮了一截,但并不妨碍他的笑容和看见方若雨之后流露出的喜悦之情:“方小雨是吧?我是顾家棠。” 他艰难地揉了揉腰:“顾警官你好,能帮忙把我的箱子拎进去吗?” 顾家棠收起笑容,仔细地看了看他,然后闪着一口白牙,爽快地把箱子拿了进去。 方若雨想,在独自居住了几天之后,他终于遇见了自己的室友,顾家棠。 但方若雨又嫌弃地想,如果要和顾家棠一起住,他还不如不要有室友,因为和顾家棠住,大概会有很多麻烦。 顾家棠,人如其名,严肃起来五官很端正,像个人民警察,但是他一天之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处在不正经的状态,他的微笑,让人觉得他就是一朵花,大喇叭花。无时无刻不在向人散发热情,他的声音很爽朗,小秦应该就是在他的微笑和柔声之下迷失了自己,犯了错,现在还躺在楼下的树影里。 有人用祸水形容他,虽然这个词是形容女人的,但方若雨觉得,顾家棠还真不像个男人。 因此他终于找到了顾南山看上自己的原因。 而且顾家棠的笑,是能从眼底流出来的阴狠奸诈的笑容,方若雨做不到,顾南山也做不到,张京,和他比也差了一截。 顾家棠把箱子靠墙放着,回头问方若雨:“这样行了吧?” 方若雨点点头,关上门。 看了看对面的顾家棠的床,干净整洁。 低头开始整理东西,拿出来,叠好,放柜子里。重复动作,等方若雨整理完了,才发现顾家棠一直很有兴趣地看着自己,就像看到了一件凶杀案。 他顿时觉得有点害怕,“顾警官,我记得我没有杀过人。” 顾家棠笑着摇了摇头,“撒谎,你明明差点杀了顾南山。” 方若雨不发一言,表情复杂地看着顾家棠。 顾家棠只能解释道,“他是对你举起了枪,不过,你的背叛,你的欺骗,你的身份,已经足够把他杀死一万遍了。” 方若雨心里一沉,这句话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回想着顾南山所有伤心的表情,伤心的话,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顾家棠在心里冷冷地想,顾南山这个人,我知道,受不了一丝一毫的欺骗,也只有方若雨,能够在他的枪下活下来,因为他舍不得他死,方若雨要是死了,顾南山怎么活呢? 其实方若雨在几年前就该死了,他这么想。 顾家棠擅长用尖锐的话给敌人致命一击,但他也没忘记把方若雨从沉痛的回忆中扳回来:“前几天我不在,我听说,你抓到了小偷。” 提到小偷,想到小秦,方若雨终于清醒了,他扶着箱子站起来,专注地看着顾家棠,“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顾警官不是也帮了我一把吗?” 所有想不明白的东西,在见到顾家棠之后,豁然开朗。 货物进仓那天,只有顾家棠去过仓库,他只拿了一件军服,给他拿东西的一定是陶姐,那么外面只有他和小秦两个人,小秦被他的笑容迷住了,如果他找个理由把她支到什么地方,再偷偷的替换单子或者改个数字,也不是没有可能。当然,这件事情要建立在他早就谋划好的前提下。 顾家棠很意外他的回答,但也只是笑了笑,“很聪明,我作为一个警察,对一些违反秩序、违反规定的人,甚至是为了破坏正义而做间谍来偷取消息的人,会不择手段,毫不留情。这句话,也是我要告诉你的。”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方若雨觉得自己仿佛引来了不得了的敌人。这句话就是专门对他说的,不会错。 他只能转移话题:“听说顾警官从前把顾司令的老婆都逼走了?” “没错,你不是还睡了他的情人吗?一个赶走老婆,一个睡了情人,我们可真配。” 这个魔鬼!方若雨觉得自己快被吓哭了,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你很讨厌顾南山?” “不,”他不屑地说:“我只是讨厌基佬。” 10 顾家棠讨厌基佬,他的床铺又是纤尘不染,他应该很喜欢干净,讨厌所有的脏东西。在他心里,基佬,就是脏东西。其实对于一个正常男人来说,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本来就是不合常理的,不干净的,龌龊的,可能比他去外面找个妓女还龌龊。顾家棠讨厌基佬,也说明他不喜欢男人,不屑于喜欢男人。 所以当年对安安说的那些话,是因为他讨厌喜欢男人的顾南山,发自内心的想让安安看清楚。 而且这么多年,方若雨想,他对顾南山的憎恶一点没减少。 可是方若雨也是基佬,也喜欢男人,之所以顾家棠会成为他的室友,之所以他会突然来到司令部,应该是为了一个更可怕的原因。 他是个警察,嫉恶如仇,和顾南山所在的司令部是一个阵营的,他们的敌人,都是方若雨曾经待过的组织。 在顾家棠眼里,方若雨欺骗顾南山,并想要偷取文件,他是有前科在身上的人,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个小偷,是个犯人,警察看犯人的目光都是一样的。 顾家棠轻蔑地笑了笑,“吓坏了吧?方小雨?” 方若雨低下头关上箱子往柜子顶一放,坐在床上,能够看到对面的顾家棠仰躺着,双手交叠在头下,翘着二郎腿,这样的姿势,可以看出主人是个很随性的人。 但是方若雨却觉得他会时时刻刻瞄准自己,什么时候被杀了都不知道,这样的人,最可怕,最危险。 对小偷来说,警察确实是最危险的人物,他自己都把自己当小偷,顾家棠又怎么会不把他当犯人呢? 他一个人坐在床上想,在顾家棠来临的前一天,所有的人都在说顾警官回来了,证明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而且用回来这个词,有回家的意思。 方若雨想到这里,不禁问顾家棠:“你从前就住在这里?” “对,这是我让顾南山给我留的房间,只有这一间,因为只有这一间,透过窗户能够看到夕阳,我建议他把窗户打的大一点,现在这个范围,我还是不太满意。” 他说着眯起了眼睛,露出了惬意的微笑,方若雨回头看那扇窗户,看到夕阳西下的黄昏颜色,很美。 没想到是因为这样他们才在一间房间里,而且除了顾家棠的房间,其他的房间早就住满了人。 不过,他更加好奇的是,顾家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司令部,四月份,其实是警局最忙的时候,先不说会有犯人蠢蠢欲动,上海市的警局在四月末还有一个全员出动的活动,类似于给市民宣传一下警局那种做足表面功夫的活动,顾家棠现在出现在这里,太奇怪了。 对于这个问题,顾家棠的回答显得有点尴尬:“方小雨你可真会问问题,次次扯我伤口啊,连我们局里有什么活动你都知道。” 方若雨端正了坐姿,认真道,“爱护警局,人人有责。” 顾家棠都懒得看他,“我参加了追剿香山土匪的任务,给这帮崽子最后一击的时候,出了差错,局长让我在家待几天,好好想想怎么做警察。” 方若雨愣住,喃喃道,“然后你就来司令部,可你一来,小秦偷盗仓库货物的事情就被我发现了,你也算抓到了小偷。” “我们是武警!武警你懂吗!抓小偷顶屁用!我上个街能抓到一打啊!我要是把小偷交给局长他一定会把我调去看大街的!” 顾家棠咆哮完,自己抚了抚胸口。 方若雨想,这件事情也恰好说明了顾家棠是一个很喜欢使用武器的人,虽然他本人看起来已经很奸诈了。 他和顾南山不愧是一个姓的,一个做警察一个做司令,两个人都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同样看不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方若雨没再和顾家棠说下去,因为他知道顾家棠已经不想说话了,他把他的伤口都掏出来洗了一遍,但他至少知道,顾家棠来这里是有理由的,有一半不是为了他。 过了会,方若雨听到鼾声,惊讶地转头看过去,发现顾家棠已经睡着了,生完气马上睡着的人,方若雨没见过第二个,他自己也不能做到,他的夜晚,不是失眠就是做恶梦。换句话说,顾家棠心里没有压着事情,所以睡得安然。 他突然很羡慕顾家棠,翻个身,窗外的残阳已经沉到地平线下,夜晚正要无声地开始,面对着墙壁,他又翻个身,害怕顾家棠半夜起来给他一刀,面对顾家棠,他又觉得正面更容易插一刀,反正就是害怕他杀了自己。 方若雨纠结了很久,最后直接平躺。 不过像这样平躺着反而不太容易睡着,方若雨喜欢侧卧着睡,所以无法理解平躺着头还枕着双手翘着二郎腿的顾家棠是怎么睡着的,有些人有迅速入睡的能力,方若雨自从离开南京以后,就没有了。 因为在睡前想到了南京,方若雨做了个关于南京的梦。 在这个梦里,是下雪的,漫天大雪,鹅毛飞舞。那是南京最冷的一个月份,方若雨当时还没被组织收留,还是南京的流浪仔。他穿着薄薄的衬衫坐在雪地里,寂寞地看着不远处敞开的朱红色大门,可是不是为他敞开的。 门里面有一层高过一层的哭声,这是谢凡声的葬礼。 小小的方小雨只知道,谢凡声是个好人,他是老板,有钱,给过他包子吃,所以他死了,病死了,他也要赶过来看看他,他也算是方若雨的大恩人了。 从雪地里跌跌撞撞地跑来了一个人,方若雨看着,觉得他穿的很好,紫红色的大袄,掩盖不住的悲恸的神色,他好像站不住,滑倒在大门口的台阶前,而且,最悲伤的是,看门的人看了看他对他说:“不好意思,萧老板,太太说,您不能进去。” 那个人怔了怔,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拼命地想要冲进去,看门的人在拦,于是他就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喊着:“谢凡声,谢凡声……” 方若雨想,就算他声嘶力竭的喊,谢凡声也已经死了,人死了,这是一个结果,一个命中注定的结果。 他一边喊一边哭,哭累了就倒在雪地上。 方若雨记得,他和他聊天,他很好奇,一个男人为另一个男人伤心的痛哭是为什么,他现在只回想起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第二天,雪停了,当方若雨走到昨天的地方,又下起了雨,也许是小雪,因为不大看起来像雨。 他听到哪里传来了唱戏的声音,那种声音融在空气里,他往回走,有一辆车开过来,他和车里的人对视了一眼,只有一眼。方若雨继续向前走,车子继续向后开。 如果让方若雨回忆,直到现在,他还是记得那个人的。穿着军服、身材笔挺,他曾夸过他的脸部棱角分明,不笑不说话的时候就有能威慑全场的霸气,他的眼角眉梢、不动声色的薄唇。在这个阴冷的雨天,他第一次遇见了顾南山。 他们彼此交换了眼神,虽然只是一个观察的眼神,他的记忆,都停留在那双冷静又时刻燃烧着的瞳仁,陷入魔障。 他又是从顾南山的眼神中醒来,做梦的时候他的手一直抓着床头的栏杆,惊醒之后本来侧着的身体立刻从床的边缘翻滚到地上,他站起来,脸上又是一层浓密的汗。 这一次,他没有惊喘,也没有踢翻椅子,更没有大雨之夜的窗可以关,即使他不去看,也知道外面的月亮和星星都照耀着夜晚的上海,宁静而祥和。 对床的顾家棠听到响声直觉性地眯起眼睛还没醒就掏起了枪,这应该是作为警察的直觉,方若雨下意识地爬到床边,抓着床单,“顾警官,我只是做了个恶梦,需要杀我灭口吗?” 顾家棠吐了个透明的泡泡,垂下举枪的手,又睡着了。 方若雨觉得他举着枪睡觉太危险,可是他根本拿不了他手里的枪,他的手紧紧握着,像握着生命。 他无奈地去厕所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 只有清清楚楚的看着镜子里的脸,他才知道自己是谁,不会一觉醒过来就忘记了自己。 他躺回床上,又睡不着,想着梦里出现的那些人,他们也许已经死了,只留下顾南山和他,但能够记得他们的人只剩下方若雨。他所看见的东西,并不能串联成一个故事,他只知道自己从那以后懂得了男人和男人也可以有刻骨铭心的爱情,也可以爱的平平淡淡或者死去活来。 但当时的他,还是喜欢女人的。 这个梦只是让他想起,他遇见顾南山,不是后来做间谍的时候,而是在他一开始还是个流浪仔的时候。 方若雨睁着眼睛终于等到了天亮,眼睛疼得想流眼泪,但他揉一揉,什么都没有。 他从床上坐起来穿好衬衫,准备刷牙洗脸去上班,但他看了看对床,顾家棠仍然保持着昨晚的姿势睡着,一动不动,他卧在床上,手已经垂到了地上,方若雨想,顾家棠真是一个睡觉特别安分的人,并且在哪里都能睡着,只是会半夜听到声音就摸个枪而已。 宿舍门外阳光洒向大地,本来就是春天,方若雨一脚跨出门,身上暖洋洋的,心情也变好了。 走到楼下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却发现小秦已经不在树影里,地上干干净净,昨天看见的就像是幻觉,一定是顾南山让人打扫了,把小秦带走了,每天这条路上经过这么多人,看见充满怨气的女孩早晚会被吓死。 他一点也不想去管小秦的死活,朝办公房间的方向走,他从来不去想和他没关系的人,她既不是阿五,也不是阿依,只是顾南山司令部里一个犯了错还无视他的小女孩。 至少顾南山要怎么处理她和王名,他是管不到也不想去管的。 大战只是他们的大战,不是他的。 直到走到门口,他才想起和一个小军人说好了给他写寄回家的信,他没想到他那么早就来了,方若雨今天来的很早,他比他更早,看到他,眼睛里又闪起了希望的光,“方先生你来了!” 方若雨从桌上摸了一支笔,找不到纸,他立刻把纸递上来:“我看你刚刚没在,就先拿过来,看看我想的够不够写在纸上。” 方若雨笑了,接过去:“就算不够,我这里也不是没有纸。” 他摸了摸头,想不到可以说的,看着方若雨坐在椅子上,铺平了纸。 方若雨抬起头:“你说吧,我要动笔了。” 他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眼睛看向窗户外的远方,“致我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现在很好,在上海的司令分部军队里,做一个小小的军人,大家都很照顾我,我也很努力,会为顾司令,为国家效力。因为我知道,保护国家,就是保护你们。 你们好不好? 我听说年初的时候爸爸又生病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恨不得马上飞回来,可是你们不允许,那我就不回来,我想,如果真的需要我,儿子一定会拼尽全力孝敬你们。因为你们是我至亲的人,血浓于水,我希望你们健康,快乐,以我为荣。 四月了,春天来了,日子要好过一点,不那么冷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但只要一有机会,我肯定要回来看你们,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我已经长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以后还要娶媳妇,生儿子,我会找一个善良、懂得孝顺老人的女孩回来做媳妇,再生个儿子或者女儿,让你们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方若雨停住笔,询问道:“这就没了吗?” 小军人低头想了会,摇头道:“说不出了,刚刚是想了很多,但是一说出来,就没有那么多了。” “我明白,只要有心,一句话他们也不会嫌少的。落款是什么?你的名字?” “就写你们的儿子吧。” 方若雨写完对着纸吹了吹,交给了他,“你看一下,有没有错字?或者哪里不满意的?我可以帮你改。” 他面带感激地看完了不停地道谢:“没有,没有,我很满意,我自己的字不好看,所以才麻烦你,这个我很满意。那我先走了,我就跟队长请了一会假。” 他开心地抱着信转身就想跑,和准备进来的顾南山撞了一下,他吃惊地揉了揉眼睛:“顾司令?你喝醉了?” 顾南山确实喝醉了,眼角眉梢有微微的红色,手里还提着酒瓶,整个人显得很疲惫,不只小军人,方若雨也吓了一跳。方若雨还在猜他来这里干什么?他只是挥挥手让小军人赶快走,揉了揉眉心,这是他习惯的动作,摇摇晃晃地走到方若雨面前,用嘶哑的声音说:“帮我写封信,寄给方小雨。” 11 他的表情很认真,方若雨静静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顾南山苦涩的眼神告诉他,他没有听错,他要给方小雨写信,给这个已经背叛他,不在他身边的曾经的爱人写信。 顾南山把酒瓶放在桌子上,再一次问:“你写不写?” 方若雨不知道说什么,一句话在喉咙口停了好久,他用力地点头:“好,你要对他说什么?” 他的目光柔和起来,因为太柔和,方若雨从里面看到了悲伤,“方小雨,你快点回来,我等你回来。” 方若雨心里一阵痛,还是拿起笔开始写,认真的写。 “在南京,有一天晚上我在处理文件,风吹开了门,我问,你回来了?后来我突然意识到,你已经被我赶走了,我放下文件,去关门,风很大,吹得我心里很疼。我在门口站了一会,然后去睡觉,一个人睡觉,有点寂寞,但我不应该是一个害怕寂寞的人,这张床的主人只有我和你,我想念你身上的温度。” “你不回来,我总觉得你还像以前一样在别院,陪她们打牌,所以晚回来了。” “我出门去找你,找到别院,这里很热闹,我找不到你,看到她们脸上高兴的表情,我才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她们是我的情人,我却从来没有爱过她们。” “你知道吗?我和她们睡了,也做了。” 方若雨抬头猛地看向顾南山,手指捏着信纸的一角,一只手紧握成拳,他的嘴唇不断抖动着,愤怒和悲伤同时在脸上呈现。 “原来和不爱的人也可以做这种事情,那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做?我们同床共枕,但是心离得太远。你是恨我,讨厌我,所以拒绝和我亲近,对吗?” “当我终于伸出手抱住你,你不知道我的心同样在颤抖。” 顾南山开始惨笑,方若雨用左手捂着嘴,断断续续地继续写。 “我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加冷酷,有人叫我魔鬼,对于我来说,我最重要的东西,除了你,就是军队,这是我致胜的武器,也是我的性命。但如果有一个人能够让我抛弃我的性命,那也只能是你。如果你受到威胁,我会冲出去保护你。不是我自信,这个世界上能保护你的人,只有我了。” “方小雨,方小雨,方小雨。” “我们离开上海,回南京,好不好?” 方若雨跌落在地上,捂着眼睛肩膀不住的颤抖,他呜咽一声,终于打开了哭泣的闸门,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1934年4月26日:顾南山求我写封信给自己,一开始我觉得很好笑,渐渐地,我觉得他不是和我开玩笑。他喝醉了,在我的记忆里,顾南山从来没有喝过酒,在他的军队里,没有可以喝酒这条规定,在上海司令部分部,我也帮他写过一条规定:不能喝酒。 他一向军律严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曾经说过,酒是军人最大的敌人,它能让自己放松,而一旦放松,就是放弃。 这样的顾南山,居然接触了他的禁忌。 喝醉酒,做了一件可能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事情。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是谁,他只想给他最爱的人写一封信,告诉他,他后悔了,让他回来。 我在组织里拼命活下来,早就知道眼泪是弱者才会轻易流下的东西,但是和顾南山重逢以后,我哭泣的时候,太多了。 如果相遇注定是劫数,我只能舍命面对。 小军人抱着信走出方若雨的房间,走了会又觉得不对,心里隐隐地担忧,但又不敢进去,顾司令平时看着就很严肃,于是情不自禁地一步一回头,顾家棠正从宿舍楼出来,忍不住上去叫住他:“你犯什么毛病?” “顾警官!我是看到顾司令喝醉酒在方先生那里,司令看起来不太好,有点担心。” 他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你有什么担心的,好好管好自己就行了,我去看看,你也快回去。” 顾南山居然喝醉了,还去找方小雨!他去找他干什么? 顾家棠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大脑在飞速运转,他甚至想到了顾南山会向方小雨摊牌,毕竟人喝醉了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他才不想自己的计划全被暴露在太阳底下。 急走到方若雨的房间门口,顾家棠停下脚步,轻轻地推开了门,阳光才倾泻下来,顾南山扶着水池吐了又吐,方若雨泡了一杯茶,热气腾腾,他坐在椅子上,看不出表情,只有红肿的眼睛表明他可能哭过,他停在门口,不打算走进去。 顾南山吐完了,房间里回荡着一股酸臭的味道,顾家棠连忙跑出去,一阵恶心从胃里反出来。 方若雨沉默地把茶杯往前移一点,顾南山掀开杯盖,茶叶的清香缠绕在鼻尖,他敛眉看了方若雨一眼,仰头无声地喝干。 他完全想不起刚刚做了什么,也好,方若雨不说,他就当没发生过,他最后看了看他,毫不留情地走出了房间。 下一刻,一只酒瓶从里面砸出来,嘭地碎在地上,空气中还有难以消散的酒香。 顾南山和顾家棠同时回过头,顾南山站在原地,凝视着碎片,顾家棠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顾南山收回目光:“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他的表情太平淡了,平淡到,会让人觉得刚刚发生的一切,刚刚感情充沛的怀念方小雨的那个人,不是他。 但除了方若雨,没有人知道他还想着方小雨,没有人知道还有那样一封信。 顾家棠又回头看,“那是仓库的红酒,张京送的,我上次问你要,你也没给我,倒是自己偷偷的喝完了。” 顾南山舔了舔苦涩的嘴唇:“无论什么酒,酒醒了,都只剩一种味道,酸臭、苦涩、令人作呕。” “那是因为你刚刚吐过了。” 顾南山转头想往自己的房间走,顾家棠又问:“你昨天去了王名那里?” 他停下脚,“对,他是一块顽石,我现在开始赞同你的看法了,或许给他一枪更好。” 小秦的嘴巴居然意外的紧,她不肯说出任何信息,就算已经被打的残废,就算她的双手这辈子都不能用了,她还是紧紧闭着嘴巴,痛苦地躺在司令部的惩罚房间里。 但顾南山不能让她死,他要让她心甘情愿地把地点说出来,他还是相信,人的身体有一个疼痛界限,等到了那个点,她自然就会求饶说实话了。 当他昨天从一排槐树的里面走出来,迅速地做了一个决定。 他本来想让顾家棠帮他查小秦的家庭背景,但顾家棠已经被警局放了几个月的假,没办法去查。 他只能自己找人去小秦的家乡,曹县。 他的敌人是王名,对于一切可能阻碍这场战争的人,他都要查清,扫平,保证所有东西都是对他有利的。 他做的第二个决定,是把仓库失窃的消息放出去。 他在上海分部的东西没了,只能去找王名,因为这个地方就是王名给他的,东西没了,他首先要去向王名请罪,再提一提警察局,报警的事情。 如果不把事情先摊开来说,到时候王名要说他自己私吞东西,反而讨自己的人情,他也是哑口无言。 在王名的家,四月底,樱花已经凋谢了。顾南山走到树旁,看见最后一瓣花旋转着掉进泥土里,枯枝上光溜溜的,顾南山用手摸过去,还是潮湿的,却一点都不像春天。 他说:“我上次来的时候,樱花还开着,我还想到了亡妻。” 王名看着他:“已经过了樱花的花期,属于它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王名的意思是:这里是他的地盘,不是他顾南山的。 顾南山没配合着他笑,只是握紧了插在军服口袋里的手。 王名在前面昂首阔步的走,顾南山知道他此刻很得意,如果顾南山是顾家棠,也许直接掏出枪就把他干掉了。 他是顾南山,他就是顾南山,有他自己的做事风格。 什么事都要讲究前提,他要光明正大的弄死王名,也要找个理由。 他和王名一起进入会客的房间,已经有几个人在里面等,他不认识,王名也好像不准备介绍他们,熟的只有上次吃饭的陈局长。王名作为上海的总司令,认识的人向来很多,他的人脉关系,如果画成一张图,一个晚上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得完。 王名坐在主位上,顾南山在旁边挑了张位子坐。 有人向他投来疑问的目光,王名只是伸手拿起茶杯吹了吹,陈局长连忙打个圆场:“这是南京13区的司令,顾南山,顾司令。上次还和我,江、孟两位局长,以及王司令吃过饭。” 众人恍然大悟,顾南山笑了笑,“小地方小司令,这次来也是这里有事情要处理,承蒙王司令和局长的关照。” 官腔他从做军人的时候听到做司令的时候,虽然在南京,他不需要和太多的人有接触,接触到的都是曾经的兄弟,但在上海,不说不行。 陈局长顺着他的话说:“哪里哪里,你来了我也没做点什么嘛,不过话说回来,我也好久没在王司令这里看到你了,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有困难大家都好帮帮你的。” 一帮人随声应和,顾南山心想机会来了,惭愧道:“是我这几天忙忘记了,出了点事情,也是我没管好手底下的人。” 不只众人,王名也放下茶杯,看了看他。 “王司令,你给我来一枪吧。” 王名瞪大眼睛,惊讶地握住茶杯,“顾司令你?” “这几天,仓库失窃,丢了几百样东西,我让人下去查,查出来,是,是小秦,我知道,小秦是你的侄女,你把她放到我的司令部是对我的信任,而且,王司令的侄女怎么会做这种事情?但是证据确凿,我惩罚了她,她的手,已经废了。我本来找人通知司令,但是司令不在,消息也不知道有没有到。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是一个司令部要严格遵守纪律,规定,如果她不受到惩罚,兄弟们肯定不服。” 顾南山说的痛心疾首,王名暗暗地拧起了眉头,小秦的事,本来就是他指使的,他以为,他不去领人,顾南山就会当做吃了个哑巴亏,没想到他胆子也不小,敢来这里闹。 这个消息一爆出来,周围议论纷纷,一是为了王名的侄女居然监守自盗,二是顾南山居然把人给打残废了。 陈局长默默地坐在位子上,没说话。 顾南山想,有王名在,陈局长不敢发表意见,他要当着王名的面报警的计划泡汤了,而且王名这个人软硬不吃,看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心里肯定已经盘算着怎么把他赶出上海了。 最后不知道是谁提议说带了好酒,顾南山本来不喝酒,也只有上次吃饭的时候才喝了两杯,这次心情不好,王名又在他耳边说了一句:“顾南山,我什么也不会说,小秦也什么也不会说,就是她死了,你也不会得到答案。” 他举起杯子:“来!倒酒!不醉不归!”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回想着昨晚的事情,宿醉之后头又开始疼,在房间里抓着椅子站着,不能平静,又不能做什么,小秦死都不说话是事实,就算撬开她的嘴,也只是快死的一个人。 他坐下来,坐立不安,手抓着几份文件,差点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里,差点,他的合作又会完了。 躺靠在椅背上,他闭上眼睛,想到来到上海以后的种种事情。 本来他的目标只是张京,特别找了阿五潜伏在他身边,没想到王名同样找了人潜伏在司令部。 吃过饭,他接到内线电话,是派去曹县调查的人打来的:“喂?” “顾司令!我查清楚了,这个小秦家里没别的人了,但是有个弟弟,今年10岁,根据邻居表示,姐弟俩感情很好,小秦很疼她弟弟,我现在把他带到车上了,说带他见姐姐。” 顾南山紧抓着电话,“做得好,把他带到我房间,我要见到他。” 挂断电话,顾南山满意地笑了笑,这个弟弟,将会是小秦的弱点。他知道,一个人有了弱点,她就注定失败。 他从调查的人嘴里得知:小秦的弟弟叫秦笙,从小和小秦相依为命,姐弟俩确实是感情很好,因为在来的路上秦笙不断地问什么时候能看到姐姐,秦笙还和他说了一些以前在乡下的事,不过小秦来上海,却把他留在乡下,曾经让他难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 顾南山想,也许她是不想让年幼的弟弟跟着她吃苦。可是她跟着王名,一开始并不可能想到会吃苦,如果她真心疼爱秦笙,应该会把他带在身边,他们在乡下已经没有亲人,那么谁来照顾秦笙呢?还有一个可能,是王名,不许秦笙来。 不过,这个问题,并不能妨碍顾南山。 他还是把人带到了惩罚房间的前面,在秦笙哭着闹着要见姐姐的时候对他说,姐姐生病了,小孩马上点点头,不再哭闹。 他站在槐树旁高高的台阶上,朝小秦开心地挥挥手。 当她透过窗户,看到久违的弟弟,想到好久不见的曹县,眼睛里突然泛起了泪光。 12 曹县在乡下,只是一个小地方。 青山绿水环绕着十几个矮小的民居,坐在门口的槐树上可以抓到树叶吹一首歌谣,曹县的小孩个个都会吹,小秦会,秦笙也会。春天抓着叶子吹歌谣,夏天搬张椅子乘凉。可以说,即使是在偏僻的乡下生活,也可以活的开开心心。 其他人这么想,但小秦不这么想。 她不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是穷乡僻壤,在外人看起来这里的生活无忧无虑,可她有贪心,希望得到更多更好的。这个年龄的女孩,都希望得到更多更好的。 她每天早晨起床,穿和大家一样的衣服,衣服的颜色太老了,就像老人穿的,但她没有别的衣服穿。她穿好衣服,看着在身边熟睡的弟弟,她很珍惜这个弟弟,她没有别的亲人,父母都死了,只有他,秦笙,这个惟一的弟弟。她替他盖好被子,悄悄地下了床。准备早饭,再让弟弟起来吃早饭。听着外面的声音,是夹带着方言的聊天,小秦觉得这种语言很粗俗,她从来不和她们聊天,并且时时刻刻想着逃离这里。 她想去外面做工,但是她并不能做什么,而且去外面一定要把秦笙带着,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没有人能照顾他。 她很不放心他,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放心的就是他。 秦笙是她死去的爸爸妈妈留给她的宝物,她把他放在手心里呵护,希望他平平安安的长大,她也希望把最好的东西给他,可是,她并没有好的东西能给他,在这个地方,谁都没有。 她问秦笙:“阿笙,阿笙,想不想穿新衣服?” 秦笙坐在被窝里揉了揉眼睛:“姐姐你说什么?” 她摇头,笑了笑:“没什么,吃早饭吧。” 早饭是白粥,配一点萝卜,十几年的早饭一模一样,从来没有改变过,她出生的时候,家里就是吃白粥,爸爸妈妈死的时候,入殓,还是吃白粥,那天是她第一次做饭,很难吃,因为根本没烧熟,可是弟弟一个字都没说。后来,她会做菜,做饭,家里什么事都是自己做,他们还是吃白粥。 吃完早饭,秦笙搬了张小凳子出去坐,天还是夏天,炎热的炙烤着大地,这个时候没有蝉鸣声,只有晚上有。她在屋子里刷碗,听着外面渐渐热闹起来的聊天声,把碗刷的刺啦作响。在碗底抹了一把,把摞起来的碗放到碗柜里,小木门一拍,摇晃着关上了。 她听不到秦笙的声音,因为秦笙一般不参与她们的聊天,他也听不懂,听得懂才怪。 她又抹了把桌子,把脏东西都抹到地上扫掉。 每天她至少花一半的时间打扫家里,乡下屋里的地,只需要扫一扫,他们家也只有底下一层,扫起来不是很累。 做完这些,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一擦,脱下围裙,挂在床帐子旁的竹竿上,走了出去。 她偶尔也去听她们聊天,在没有事做的时候,但是不会主动搭话,她们的话题,她也插不进去。 她搬好凳子,坐在秦笙旁边,摸一摸秦笙的头。 有人说:“听说呀,我们这里原来那个姓王的寡妇,知道吧?” 回答的人磕着瓜子说:“知道知道,她不是去投奔她哥哥了吗?怎么了?你又听到什么消息了?” 那人得意道:“当然,我什么消息不知道,她现在可了不得,去了哥哥那里,她哥哥当官的,又给她介绍了个手下的参谋做老公,不愁吃不愁穿,早就忘了曹县是什么地方了。” “她现在有钱了哪会想到这个破地方嘛!” 不知道怎么话题就转到小秦头上:“唉,说到当官的,小秦小秦,你的那个叔叔,不也是当官的嘛,也姓王。” 小秦抬头笑:“别瞎说,他们可不是一个人。” “一样的嘛。都是当官的,你又是亲侄女,你要是去找他,他总得帮帮你,你看你家这房子,你也住的不舒服,还有秦笙,这么小,如果有个亲戚帮衬,你们都能过好点。” 小秦知道,她们嘴上说的好听,只是想等她有钱了也帮着她们,这群女人心里想什么,从她们在她父母还躺在棺材里摆在屋子里的时候拿走所有祭品就知道了。 她微笑着搓了搓秦笙的手,“那也不是这么说,我要是走了,谁来照顾阿笙?要是这次去找不到叔叔或者叔叔不肯帮忙,难道让阿笙白跟着我吃苦头?” 女人们立刻会意地说:“我们都是带过孩子的人,交给我们你还不放心?” 小秦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搬着凳子回屋里,秦笙看见了也跟上去,把门关上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王名,但她这个小叔叔,六亲不认。不只是对手下无情,对家里人一样无情。爸爸妈妈刚死的时候,她曾经想要投靠他,写了很多封信给他,到现在也没回音。 这些东西和他的权力地位比起来,不算什么,她这个带着弟弟在乡下生活的侄女,也不算什么。 秦笙坐在桌子上翻故事书,这本书还是从箱子里找出来的很旧很旧的一本,但他看的很开心,秦笙一直很开心,没什么烦恼,开心的时候就是开心,不开心的时候就是不开心,一根筋。他认定的东西,小秦也从来不去反驳他。 她站起来准备做饭,做的饭也是每天都一样的,她都不能换菜色,因为根本没有菜可以让她换。 她做青菜还是白菜,自己看着盘子都想把它打碎。 她把菜端到桌子上,给秦笙盛了一碗饭,自己吃早上剩下的粥,夏天天热,吃粥刚刚好,她不怎么吃菜,但会督促秦笙多吃点,如果连菜都不吃,身体就真的长不好了。 她吃了几口粥,又给秦笙夹菜:“阿笙,多吃点。” 秦笙乖乖地吃了,又问:“姐姐你怎么不吃?” “等你吃剩下了我再吃。” “那我少吃一点,给姐姐留多一点。” 小秦急忙把菜往秦笙那里推:“我哪用得着你留给我,你多吃点长高长壮我就开心了。” 两个人又吃了会,小秦刚想收拾碗筷,秦笙突然说:“姐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她向外面看了看,“什么声音?” “车子开动的声音,以前有人开过,我记得。” 小秦跑出门看,秦笙也跟在后面,曹县的土地上已经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人,那是一辆车,秦笙没听错,真的是一辆车,王名正开着车过来,曹县的人不认识他,小秦认识,秦笙也认识。秦笙大叫道:“叔叔!” 所有人都知道小秦当官的叔叔来曹县了,没准就是来接小秦的。刚刚在门口聊天的几个女人得意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小秦却觉得很奇怪,难道他终于意识到侄女家里穷困潦倒想要发善心了? 她把王名请到家里,王名严肃地开口道:“小秦,这么多年,一直想来看你们,找不到机会,我一把手头的工作结束,想到你们,我就来了。” 当时的小秦和秦笙轻易地就相信了王名的话,主要是,她想不到王名有骗他们的理由。 王名对他们说,他希望带他们到上海,他能给他们安排工作,有了钱,生活会好过一点。但为了不声张,只能先带一个。他想先带小秦去,秦笙太小,可以交给邻居照顾,她赚的钱也可以寄回来给秦笙。 姐弟俩想了很久,小秦舍不得秦笙,但既然叔叔提出要为她找出路,她也想有钱,满足自己,满足秦笙,所以她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何况隔壁的李婶也不是坏人,经常给他们送吃的。 她又把秦笙带到李婶家,最后说了点话,就和王名一起走了。她上了王名的车,车子缓缓行驶,她隔着窗子回头看,秦笙在远方朝她挥手,她看着他,直到变成一个漆黑的小点。 现在,他们隔着玻璃窗,秦笙站在台阶上朝她挥手。她会觉得像做梦,是因为一样的动作,她的弟弟来上海了,她从来没想过他会来上海,看来是顾南山去曹县挖消息了,把她的家底都挖出来,把弟弟也挖出来。顾南山和王名很像,却没有他狠。起码她相信,顾南山,是不会抛弃亲人的。 他们对望了很久,顾南山让人把秦笙带走了。他推门走进来,想要最后一次向她问王名藏东西的地点。 她咧开苍白的嘴露出微笑:“顾南山,谢谢你。” 他走进来,停下,笔挺地站着,“就因为我把秦笙带过来?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你的弟弟,是威胁你最好的东西。” 如果他手里有烟,可能现在就要抽一根。 她努力摇摇头:“王名曾经用这个威胁过我,你知道,偷取军用货物的罪名太大了,我不敢,他就提到阿笙,他还对我说,我不会有危险的,就算你知道是我做的,从而想到他,你也不会冒这个险。” 他笑,“可我还是冒险了。” “对,他说我只要不承认,你就没办法。我想是他想错了,我现在变成这样,就知道他说的全都不对。我本来想,如果我说出来,王名可能会对阿笙下手,所以我不说,直到死,把秘密藏在心里,也算是保护阿笙。不过你居然先王名一步找到了阿笙,我太意外了。” 他走近一步,“这对你来说是惊喜,对我来说是致胜的筹码。” 这时候的顾南山,已经胜券在握,刚刚在房间里的郁闷早就一扫而空,他仿佛觉得王名也要向他下跪,站立在这里,遮住窗外的槐树,自信的更像个王者。 小秦点头,“没错,你已经赢了一半,只要我说出地点,你就全赢了。” 她又说:“我跟他来到上海的时候,正好是他物资最缺乏的时候,所以,他需要我在你的仓库里拿一点东西。他居然用拿这个字,他是上海的总司令,但在我心里,他什么都不是。” “我当时反问他,你不是要给我安排工作吗?” “他笑着回答我,你的工作,就是到顾南山的仓库,去拿我需要的东西。他的笑容真恶心,比曹县的所有人都恶心。” “我拒绝了,这件事我要是做了是违背道德,而且如果被发现了可能是要死人的事情。” “我才没那么大胆,为了他给我的钱卖了自己。” “他却跟我说阿笙,阿笙一个人在乡下孤苦伶仃的,我又不在他身边,怕出什么事情。我马上知道,如果我不答应,他就要对阿笙下手。他真的太可怕了。” “我答应他,来到了你的司令部,顺利进入了仓库,按照他的要求,每天他给我一张单子,上面写着需要的东西,上班时间陶姐一直在旁边,不能动手,我也不敢动手,等到下班,我就装作突然很忙,让陶姐先走,我留在那里。” “我拿了陶姐放在抽屉里的钥匙,打开仓库,第一次偷的时候,我战战兢兢,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很害怕。但我还是偷了,王名要我拿的东西,我一样不少的拿给他。” “我们在司令部外面见面,我们一起去了他司令部的军用车库,对,他没有把东西放在仓库,在车库里有一辆废弃的卡车,车子后面能装很多东西,你的货物,全在那里。” 她又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过,我不确定王名有没有转移地方,他这个人警觉性很强。” 顾南山笑道:“你能说出来,已经给了我很大帮助。” 他看了看天色,转身想走,小秦又叫住他:“顾南山!既然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也帮我一个忙吧。” 顾南山回头:“你说。” “在临死前,我想听阿笙用树叶吹家乡的歌谣。” 他问:“你怎么知道你会死?” 小秦闭上眼,“我做过间谍,背叛过你,你不会放过我的。” 【方小雨的日记】1934年4月26日:我用了一个下午清理房间,虽然清理干净了,但我总觉得顾南山的气味留在里面,所以我坐在房间前的三层楼梯上晒太阳。 顾家棠自从来了以后给我的感觉一直是闲的要死,他抱着一瓶酒从顾南山的房间那边过来,看到我,再一次露出一口闪亮的白牙,“方小雨,喝酒吗?” 我问他:“这酒是顾南山给你的吗?” “当然不是,我从仓库拿来的,张京送给顾南山的红酒,我还以为他昨天偷偷喝掉了,没想到还在。” 我去房间里拿了一个开瓶器,两只杯子。 “仓库里又来了新的女孩?” “为什么这么问?” 他给我倒满酒。 “不然陶姐怎么会那么爽快把酒给你。” 他的笑容里立刻带了点阴沉,“我看起来像坏人?” 我喝了口酒,“现在有点像。” 我觉得无论顾家棠表现的多么友好,只要他眼底的阴险显现出来,我还是会本能的害怕。就像我一直害怕顾南山。 我总觉得,他的最终目标还是我,杀了我,他才会离开这里。 顾家棠约我去看流星雨,我看了看司令部的天,还是不相信在这里能看到,但晚上也睡不着,不如在外面坐坐。 晚上,我们走到槐树林那里,突然听到有人用树叶吹歌谣的声音,我们走过去,是一个小孩在吹,难过的是,顾南山也在。 顾家棠向秦笙走过去,我坐在台阶上,顾南山看见我,走过来坐下主动说道:“这是秦笙,小秦的弟弟,她说临死前想听一支歌谣,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我回答,“看流星雨。” 他果然轻笑一声,眼里慢慢地流出笑意,我很久没有看到他的笑容,于是情不自禁多看了两眼,顾南山的目光从我的眼睛落到我的嘴唇,我心里狂跳,连忙转过头。 顾南山说,“虽然这里看不到,但你也可以许愿。” 我拒绝道,“不用了,许了愿也不会实现。” 他盯着我的侧脸:“你想许什么愿?” 我反问他:“你还记得我去年的愿望吗?” 他终于沉默下来,悲伤的看着地上,“我记得,你说,方若雨要和顾南山永远在一起。” 我微笑着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话,“对,可是我今年的愿望是:方若雨要离开顾南山,越远越好,最好到死都不相见。” 13 他的表情凝固了,从眼睛里可以看到仿佛要溢出来的悲伤和痛苦,方若雨没有抬头,因为想象到顾南山可能会有的反应,他的手紧紧抓着坐着的台阶,抓的破了皮,同时遥想到去年的流星雨。 1934年4月26日:我和顾南山之间只要不说话,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开始回忆,尤其是当他坐在我身边的时候。即使回忆让人心如刀割,但毕竟也是曾经的记忆,是割舍不掉的东西。 去年的流星雨,我们是在山上看的,哪座山,我忘记了,我只记得离南京很远,我们刚确定关系,他又扩充了军队,开心,所以计划了流星雨之旅。 我们坐在车里,我看着他被碎发遮住的侧脸,车子一晃一晃,他的脸也一晃一晃,顾南山在笑,他的笑容是一闪而过的,一瞬间就过去了。 我坐好不再看他,我对看流星雨不是很抵触,但也不是多么喜欢。我总觉得流星雨是女孩喜欢的东西,组织里有一个女孩,她曾经跟我说过想看流星雨,想许一个愿。所以我是不是也可以理解成,顾南山带我去看流星雨,是把我当成女孩去爱。不是男人间的爱情,但要怎么进行男人间的恋爱呢,我也不知道。 我不是自愿的被放在他身边,不是自愿的接触他,为了套取消息,作为一个男人,我牺牲的够多了。 从车子里看不到月亮,只能感受到风肆意地穿过我的头发,吹飞我的头发,我靠着座椅,斜过头看顾南山,他的侧脸虽然不是很出众,但很耐看,我想过,就算看一辈子,恐怕也不会觉得烦。 我觉得这个想法太可怕了,于是开始笑。 笑着笑着我就醒了,我睁开眼睛,顾南山把盖在我身上的毯子拉开一点,问我:“做了什么梦这么开心?” 我骗他:“梦到流星雨了。” 他驾驶车转了个弯,“许愿了吗?” “没有,没来得及许愿就醒了。” 他靠在椅背上笑一笑,“想许什么愿望?” “告诉你就不灵了。” 他没再问我,把车子靠在一边停好,我们下了车,我站在车门旁边,等他出来,再一起爬上山。 还没到半夜,却已经可以看到星星,寂寞地散布在夜空中,我和顾南山一路爬上去,虽然不觉得累,但也有汗浸透出来,顾南山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走,因为是军人,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拉我一把,他接触的人,都是铁血的硬汉,不需要帮忙。 我们到了山顶,坐下来,这里的星星更明亮,比起流星雨,我更喜欢看星星,流星雨是一闪即逝的美景,星星,是会永远存在在夜空中的固定的景色,也许不美丽,但胜在永久,永不改变。 流星雨来的悄无声息,顾南山握住了我的手,我匆忙地许下愿望,顾南山没有许愿,正好说明了他是专门带我来的,他问我:“说说你许了什么愿。” 我眨了眨眼睛,“和你永远在一起呀,星星可以作证。” 不过,果然愿望说出来就不准了,即使我在流星经过的时候立下誓言,这个愿望,还是会破灭。 方若雨没有听到顾南山说话,他把自己深陷在沉默里,沉默是一种无形的恐惧,但方若雨一点不后悔自己的绝情,他的目光无法看到更远的地方,嶙峋的台阶已经刺破手心,流出血,他抬起手,站起来,打算回宿舍包扎。 离开的时候,顾南山紧紧地抓住了他受伤的手。 他的力道太大,简直不能挣脱,方若雨狠下心,拼了命地想走,可能顾南山觉得他是真心不想留在这里,突然松开了手。 方若雨快速地走出槐树列出的小路,但他还是能感觉到,顾南山灼热的视线始终追随着他,牢牢地钉在他的脊背上,至死不休。 所以,他相信人的视线是有温度的,因为顾南山的目光让他觉得后背滚烫,几乎要把衬衫烧出一个洞。 他想,真情应该也是有温度的,爱的越深,越火热。 如果方若雨对顾南山的爱已经降到零度以下,顾南山的爱则在100度的高温,他回想着顾家棠描述的顾南山,忍不住冷笑,他爱他爱的快要死去,却还能在他离开的时候和别的女人同床共枕。 今夜没有流星雨,他却回忆了一次去年的流星雨。 方若雨一个人回到宿舍,顾家棠和秦笙不知道去哪里了,他推开门,去厕所洗脸,然后睡觉。 小秦果然在三天后久病而死,值得高兴的是她死前总算听到了家乡的歌谣,遗憾的是她才二十岁,就死了。因为她帮了王名,虽然不是自愿,但也让顾南山损失了几百件货物。 这些东西,顾南山目前还没办法找回来。 王名的司令部比他还要防备严密,一只蚊子都不能飞进去,如果当年方若雨遇见的是王名,他肯定当场死亡。也幸亏他遇见的是他,他才会手下留情。 顾南山准备暗地里找到突破口,偷偷地把货物拿回来,因为如果把王名指使人偷取货物的事情被抖出来,大家都不好过。王名会因此忌恨他,他也不能让王名从此安分地做自己的总司令。 顾南山打算去陈局长那里探探口风,陈局长全名陈松,八面玲珑,他最会做人,又和王名关系好,所以他上海市警局局长的位置才能屹立不倒。 小秦的尸体在惩罚房间停了几天,秦笙就陪了她几天,顾南山走进房间,秦笙正用两只手握住小秦的左手,他揉搓着她的手,希望给她一点温度,但她再也不能复活,也不能流泪。 顾南山没有从秦笙脸上看到眼泪,他显得很难过,却又不是大悲,他才十几岁,这个年龄的小孩应该有欢笑有流泪,他都没有,而且父母双亡,姐姐又死了,可能是性格的原因,“阿笙,过几天你姐姐就能入殓。” 秦笙回头看着他,“我想按家乡的习俗送姐姐回家。” “可以,到时候我让顾警官和小雨陪着你。” 他没反对,慢慢地拉开被子,小秦的两只袖子空荡荡的,“顾司令,你说我姐姐是病死的,为什么她的身上有很多伤口,而且她的手……” 顾南山有意把小秦的死引到王名身上,“都是王名做的,她来我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一身伤,而且伤寒久治不愈。” 秦笙不相信,“王名?他是我小叔叔,他怎么会害姐姐?他还给姐姐找工作,让姐姐能寄钱回来。” 顾南山笑,“他给你姐姐找的是什么工作?他有清楚地和你说过?你姐姐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工作就跟他走,离开曹县。她虽然给你寄钱,但从来没有写信给你,她过的是什么生活你知道吗?你以为王名是什么好人?他大义灭亲,六亲不认,亲人算什么,侄女算什么,只是他手里的一张牌而已。” 秦笙还是摇摇头,“不,你没有证据。” “我马上就要去找证据,很快,你就知道王名是什么人了。他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善良。” 顾南山把秦笙留在房间里,转身就走,秦笙蹲跪在地上,身旁是躺着亡姐尸体的床,他心里很害怕,所以只能让目光一直追随顾南山,他怕顾南山拿来所谓的证据,证明王名的虚情假意,也怕如果真是王名,他的不相信会让小秦死不瞑目。 顾南山没有直接去陈家,今天是陈少爷十三岁的生日,所以他先去买了糕点,陈松的儿子最喜欢吃一家店的糕点,就算陈松不开口,儿子也会开口了。 提着见面礼他才坐到车上,心想王名今天正好不在上海,下午才回来,他才能去见陈松,否则王名在场,陈松又要做哑巴。 车子开到陈松家门口,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进门。 陈松并没有给他请帖,也许是迫于王名的压力不敢发,不过,就算他没有请帖,陈松家的大门,他也必须进去。 看门的拦住他,“不好意思,您没有请帖,不能进去。” 顾南山扬眉道,“哦?怎么进陈家还需要请帖?陈局长都说要互相帮忙了我来给小少爷贺生反倒要拦着?你去转告他,我是顾南山,虽然他头顶有王名,但我也是南京13区的司令,他帮王名,现在我受欺负了,如果13区一起来针对他,小心他的位子。” 听到顾南山放狠话,看门的看了看他让人进去找陈松。 不一会,有人跑过来,顾南山知道这扇门算是被自己打开了,他提着糕点走进去,绕过枝叶青葱的盆栽,拐进一道黑色大门。 里面不是很热闹,只有几声道贺的声音,陈松陪着儿子,顾南山没有先去找陈少爷送糕点,自己坐在空位上,陈松眼珠子一转,就发现顾南山这个不速之客已经到了,他让老婆照看儿子,径直走向顾南山。 顾南山恭敬地说,“陈局长。” 陈松也在旁边一张红木椅坐下,“顾司令是稀客,我怎么称得上陈局长三个字?” 他是在为顾南山威胁自己而找个台阶。 “我刚刚也是迫不得已,想来给小少爷贺个生,送点心意,就是才知道陈局长不拿我当朋友,连请帖都忘记发。” “在上海,王名是总司令,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地方司令,而且是南京的地方司令,你自己想想我该不该给你发请帖?顾南山,你太自信了,要拿13个区的司令来压我,你以为我陈松是怎么爬到这个位置的?” 顾南山不急不躁,“可您还是请我进来了。” 陈松哑口无言,只能重重地拍一拍扶手,“你连王名的侄女都敢打,打残了!我敢不放你进来吗!” 他接过椅子旁的小桌上放着的茶,抿一口,轻描淡写地道:“不是残了,是死了。” 陈松震惊地转过头。 “小秦死了,既然什么消息都不肯说,那就是没有用。没有用的东西,要么丢掉,要么毁灭。” 陈松扶着椅子站起来,一手指着顾南山,“你你你居然杀了她!那是王名的侄女!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不是我杀的,司令部的人都知道,小秦,是病死。” 陈松觉得顾南山的胆子真是不小,好像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是,顾南山在南京就是可以凌驾在总司令之上的狠辣,但他没想到在上海这个陌生的城市,他也敢做。 小秦是病死?王名才不会相信这种鬼话!连他都不信!顾南山弄断了小秦的双手又结束了她的生命,他折磨王名的侄女等于给王名火上浇油,虽然王名无情,但这绝对是一个消灭顾南山的理由。 他问顾南山,“他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对付他的人?” 顾南山的笑容沉淀在眼底,“他指使小秦开仓拿走了我几百件军用货物,占为已有。” 陈松糊涂了,“货物?不是小秦拿的吗?她偷走了军用货物,你废了她的手。” 顾南山轻蔑地笑道,“小秦?她有那个胆子拿我的东西吗?而且她拿了有什么用?换钱?谁敢买这些东西。王名最缺的东西,偏偏在我这里少了,难道不是他?” 陈松想,根据顾南山猜测的方向,确实可能是王名做的,他又道,“就算是王名,可你没有证据,但小秦却是在你的司令部死了。” “王名不会管他的侄女,我要有证据很简单,他应该忘了小秦有个弟弟,秦笙,他们姐弟俩感情深厚,小秦不肯说的,秦笙一定知道,过几天小秦入殓,秦笙要亲自送姐姐回乡,他现在很信任我,等他回来,一切就都清楚了。” 陈松心里又是大惊,顾南山把所有的事情都计划好了,就等着拿到他要的消息,给王名一个教训,陈松现在在犹豫该不该警告王名,但顾南山就怕他不警告王名。 他知道陈松虽然怕他,但更会偏帮王名,只要他心里的天平朝王名斜一点,他的胜率就多一点。 他看着陈松因为不断思索而心神不安的表情,笑着把糕点推出来,“陈局长又在想什么?这可不是给小少爷贺生应该露出的表情,今天小少爷生日,听说他最喜欢吃糕点,我特地去老字号买的,这家店生意兴隆,口碑也不错,相信少爷会喜欢。” 陈松没接,顾南山也不生气,他站起来抱着糕点找小少爷,小孩对于自己喜欢的食物当然是开心的,他说了句“谢谢叔叔”就跑走了,和几个同龄的小孩一起吃糕点。 顾南山要走的时候,他还跑过来问:“叔叔,糕点很好吃,不知道是哪家的?” 他笑一笑,报了个店名。 接下来几天,顾南山在司令部按兵不动,他听说陈松当天晚上就去了王名那里,知道陈松肯定是坚持不住,对王名的忠诚让他心里藏不了一点消息,非要做到心如明镜,知道的消息全撒给王名了。 只要王名把目光锁定秦笙,他就能找机会进车库拿到货物。 这也说明秦笙很危险,但顾家棠手里有枪,又是警官,王名应该不敢下手,他本来不想让方若雨也去,曹县的那条路肯定不会多安全,但他这个好兄弟坚持不带方若雨他也不去。 他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14 秦笙记得,姐姐和他说过,死去的亲人按照习俗要在七天后入棺,如果尸体在外地,就要抬回家乡。沿着回家乡的路,诵读经文,超度亲人,魂魄聚安。 送她流离漂泊的魂魄回到家乡。 小秦的尸体被放在棺木中,顾南山从司令部选了几个人帮忙抬,秦笙只需要跟在后面走,念一念经文,顾家棠和方若雨就是保镖,这个阵仗太大,想不惊动王名都不行。 去曹县的清晨,顾南山早就去准备突袭王名司令部,方若雨和顾家棠站在司令部门口,小秦的棺材停在离司令部不远的地方,顾家棠嫌弃道,“幸亏棺材不是在司令部里,不然可真是晦气!” 方若雨笑道,“秦笙原来还真是想让棺材先放在司令部。” 顾家棠不满道,“本来有个死人就够脏了,要不是他有利用价值,早就被撵出去了,不过,他要是被撵出去,王名可能也要把他活剥了。” “他怕棺材在外面,他看不到,被人偷掉,让小秦魂魄不得安宁。” “谁会偷棺材?发死人财?不对,这棺材里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他怕个屁啊!” 方若雨看了看从司令部里面走出来的秦笙,“小孩子,想的要多一点,那毕竟是他姐姐。” 秦笙穿着纯白的丧服,显得整张脸更白,他的眼睛有点红,可能是过来之前哭过,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小雨哥。” 没叫顾家棠,顾家棠此刻心中充满了不耐烦,凶神恶煞的。 方若雨微笑,“准备好了吗?” 他点头,“嗯,顾司令给我买的经书,我都背熟了,我不敢拿着书给姐姐诵经,她肯定会觉得我不是真心送她。” 方若雨虽然不懂经文,但也知道内容晦涩难懂,秦笙居然在这几天背出来了,他执着要给姐姐十足的孝心,也做到了,可能秦笙惟一遗憾的是不能亲自抬着姐姐的棺木回家乡,方若雨相信,如果他有能力,一定会亲力亲为。 方若雨看到顾家棠已经走了出去,也对秦笙说,“既然都没问题了,我们也走吧,回曹县的路长不长?” 秦笙想了想,“上次坐车过来,觉得很长,不过也许是我急着见姐姐,恨不得马上见到,我没想过那是最后一面……” 秦笙想着想着眼圈又红了,方若雨连忙拍拍他的肩。 他们走到棺材前,顾家棠凑到方若雨耳边,“你们在后面磨蹭什么,王名的人已经来了。” 方若雨不经心地抬起头,轻声道,“就是要让他们的人来了,我们才能走,否则王名怎么盯着我们。” 抬棺材的两个人都是顾南山的手下,一个问,“能出发了吗?” 方若雨回头看了一眼秦笙,回答道:“走吧。” 他们从司令部门口出发,两个抬棺材的走在最前面,紧随着的是秦笙,一边走一边诵经,接下来是方若雨,在最后的是顾家棠,他已经是整个一队人仅有的一个保镖,他走在最后,他们才不会出问题。 他们不能吹喇叭,秦笙说小秦不喜欢听到乐曲声。 他想静静地送姐姐回到家乡,落叶归根。 上海这个热闹繁华的城市,经由他们这么一走,也变得萧瑟而安静,就像荒草丛生的山坡,秦笙睁着眼睛不断地念着他不懂的经文,他的脚步太快了,好像害怕姐姐多在外面逗留一点魂魄就消散一点,方若雨不知不觉地就和他拉开了距离。 顾家棠走到他身边,“现在才早上,按照他的这个速度,下午就能走到曹县了。” 方若雨笑,“按照他的这个速度,我们就只能在山里露宿了。” 顾家棠斜着眼睛,“要是跟你一起睡,我还不如跟狼一起睡。” 方若雨好奇地看着他。 “要是跟你一起睡,顾南山知道绝对会不认我这个兄弟。” 他说完,一个人走到前面。方若雨垂下头,顾家棠又一次提到了顾南山,他总是不经意地提起顾南山,经过接触,方若雨还是觉得顾家棠很危险,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但他确实又没有对他做什么,这一次他更要带着自己一起保护秦笙,太奇怪了,他们绝对没有熟到这个地步,他又不是顾南山,也不是他的好兄弟。 方若雨觉得很奇怪,同时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他回头看,王名用了很多人隐蔽成路人,分散在他们身后,方若雨快步追上顾家棠,顾家棠鄙视道,“你不会是害怕吧?” 方若雨紧张道:“王名的人很多,你不害怕?” 他无谓地笑,“那也得等到进了山路,现在还在上海,他们动不了我们,而且,我一个,加上两个苦力小哥,够了。” 方若雨不放心地想,顾家棠真的行?他上次不是还因为剿匪的时候出差错被革职了吗? 但他什么也没说,自信总比没自信好。 走出上海市绝对不需要半天,但之后通往曹县必经的山路又长又崎岖,方若雨知道,当他们走上这条路,手里的枪已经悄然打响,王名的人一定在做准备,剿灭他们。 前面就是山路,秦笙回头道,“到曹县应该还需要很长时间,我们要不要先休息?” 进山路以后,就不能停下脚步,也不能回头。 顾家棠摇头,“不需要,你们往前走,他们交给我来对付。” 秦笙看了看方若雨,方若雨走到前面,表示相信顾家棠的能力,“如果连警察都不相信,那就没有能相信的人了。” 但其实顾家棠已经不算是警察,顾南山之前唯独没有想到,顾家棠是因为什么才来司令部的,他犯了不小的错误,警局让他回家休假。 而且顾家棠顶头的局长正好是陈松,王名就更不怕了。 这一队人里带枪的只有顾家棠和两个抬棺材的,顾南山说,不到必要的时候,两个人不能动,这是秦笙的请求,他想让姐姐安稳地回家,所以能依靠的只有顾家棠。 方若雨边走边想,但愿顾家棠真的能保护他们。 这条路蜿蜒曲折,被曹县的人叫做九曲路,但曹县的人个个都会走,他们把地图画在自己心里,永不遗忘。 两个人抬着棺材在前面走着,秦笙开始背诵下一段经文,方若雨感受着脚下的石子,和干硬的土地,有极少的草长出来,所以方若雨很难闻到清新的草香。 两旁是参天的大树,它们像是长在悬崖上,因为走到树下,再走一步,就可能摔下去,方若雨不知道下面是什么,不过总算知道王名的人为什么都在后面,而不是埋伏在山路上,这里根本没有能隐藏的地方,想隐藏只能在树上,可是这样动静就太大了。 就算不是在树上,他们的动静也够大了。 那些人蠢蠢欲动,方若雨没有听到枪声,顾家棠也没出手,但王名绝对不会让他们活着走出山路,起码,秦笙不能活。 树叶沙沙作响,一道枪响打破了宁静,子弹打到秦笙身旁,打歪了,秦笙紧紧地捏着衣服的一角,继续念经,方若雨没有回头,他听到顾家棠打了一枪,有人咽气了。 这是王名给他们准备的第一枪。 先抵达这里的人朝他们开了枪,后面还会有人来。 方若雨不知道有多少人,只知道在他们离开这条路之前,他们都不会把心放下来了。 这种感觉就像当年逃避追捕,他面对顾南山的军队的时候,那种心在剧烈的震动的感觉,非常刺激,非常害怕。 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又不敢走的太快,顾家棠跟不上。 第二枪、第三枪、第四枪接踵而来,穿梭在树林间,简直能听到小跑的脚步声,方若雨头皮发麻,因为刚刚有一枪甚至是贴着衣服擦过去的,而顾家棠回击的速度越来越慢。 一开始他以为顾家棠中枪了,但枪都是奔着秦笙去的,他不可能受伤,现在还是正午,方若雨微微转过头,顾家棠抱歉道,“他们藏的很隐秘,我几乎看不到人。” 就在这个时候,疾行的脚步声又出现了,方若雨也没有看到人,他转向树丛中,大叫道,“他在树丛里,快开枪!” 顾家棠啪啪两声迅速击毙。 方若雨想,顾家棠只想到他们是从后面的山路过来,没想到旁边也有人,所以找不到,他转过身体,确认秦笙还在。他的经文一直没停,其实经文是不能停的,在进这条路的时候秦笙停过一次,心里觉得对不起小秦,更用力地念着经文。 棺材还在向前走。 山路的坡道渐渐向下,可以感受到微微地倾斜,这条路好像要走完了,所以王名的杀手锏也快出现了。 顾家棠解决了十几个人,微微地喘息着,但他突然意识到不能放松,最厉害的还在后面,上山剿匪那次就是他掉以轻心,整个警局都视他为敌。 他握紧了拳头,举着枪对准头顶。 这是一棵参天大树,在它森密的枝叶中露出了一双眼睛,顾家棠毫不犹豫地打了一枪,可惜,没打中,把那个人打了下来,他手上居然没有任何武器! 方若雨再次看向顾家棠,发现他正在和人搏斗。 他的枪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地上,他的眼里好像什么也看不到,只是在打和被打中交换,那个人压倒了他他又掐住了那个人的脖子,没用多少时间,那个人就用双腿压住顾家棠,并试图够到地上的枪。 方若雨往后退,退到棺材旁。 两个小哥对看了一眼,一个伸手从腰间拔出枪递给方若雨。 方若雨只能睁大眼睛。 他们中的一人解释道,“顾司令说,紧急关头,棺材不能停,把枪交给方若雨,你们就安全了。” 还有一个说,“顾司令还让我们对你说,不敢杀,就把敌人当成他。” 方若雨心里好像被震了一下,但还是接过枪,顾南山果然事先考虑好了一切。他眯着眼,枪口对准那个人,虽然手还在发抖,但只要想到如果不开枪,顾家棠可能会死,他们相处过,他不想让他死,眼睛直直地看着敌人,“啪!” 那个人摇晃了一下,倒在了地上,手里还握着枪。 顾家棠也瘫软在地上,方若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跑过去探了探那个人的鼻息,再把顾家棠扶起来,“顾警官?” 他摆了摆手,“我没事。” 顾家棠慢慢地站起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突然笑了,“他终于死了,可惜不是被我杀死的。” 方若雨问:“你们认识?” 顾家棠踏过尸体:“认识,他就是我在剿匪行动中出了错逃走的匪首,我们都叫他,哑巴赵。” 棺材终于安全到达了曹县,秦笙停止背诵经文,走到前面摸着棺材说:“姐姐,我们回家了。” 只有站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他才能真的感觉到家的温度。 方若雨和顾家棠相继走过来,下午,在这个青山环绕的小地方,周围被树和山遮着,有稀少的阳光穿进来,家家户户的门前都坐着人,有不少人看到棺材都躲到屋子里。 方若雨皱了皱眉,秦笙好像完全不在乎,他看见李婶从后面的路过来,大声叫:“李婶!” 李婶本来笑着的一张脸看到秦笙的时候突然就僵住了,转头就走。 秦笙不明白为什么,追着她问,“李婶你怎么了?” 她刻意拉开距离,一边躲闪道,“哎哟阿笙啊我不好离你太近的啊。” 秦笙更不明白了,“我做错什么了吗?” “哎哟我跟你明说吧,你姐姐死了,他们都传你是个扫把星,我本来不信,可你出生以后父母就死了,现在姐姐又死了,可不就是个扫把星?哎哟喂你别哭,这些年你姐姐给你的钱也没用多少,我待会给你拿,你在这里住一晚上,赶紧走吧。你在这里,我们害怕,你也过得不开心是不是?你姐姐,你姐姐我们可以帮你下葬,埋在曹县。你、你就走吧!” 李婶一口气说完就跑了,秦笙眨眨眼睛,眼泪流不出来。 李婶过来送钱,小女儿也一起跟出来,看见秦笙就拍手笑,“扫把星,扫把星……” 李婶来不及阻止,顾家棠已经朝天打了一枪,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李婶也腿一软,方若雨惊讶地看着他,顾家棠吹了吹枪口,“再让我听到一次,就给你女儿准备棺材吧。” 李婶连忙拖着女儿走,但秦笙他们还是听到一句:“真是个扫把星。” 秦笙看着顾家棠,顾家棠却大步向前走,方若雨拉着秦笙去棺材停着的地方,方若雨想,今天晚上必须住在这里了,要回去肯定来不及,他看了看秦笙,眼睛又红了,拍着肩安慰道,“休息一下就把你姐姐安葬了吧。” 秦笙摇摇头,“不,我现在就去。” 说着就跑到两个小哥身边,几个人一起往屋子后面走。 15 顾家棠既没有跟上去也没有坐下,他仔细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秦笙之前住在李婶家,这间屋子应该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但它却只有表面一层的灰,可能是秦笙打扫的。秦笙去了上海一个礼拜多一点的时间,这里也就积了多久的灰尘。 他可能在想,小秦随时都会回来,留一间干净的屋子给她,让她知道秦笙无时无刻不在等她回来。 方若雨敲敲门,“顾警官,这里不是案发现场。” 他才回过神,“习惯了,看到这种地方就忍不住……我以前也很少来这种小村子,小县,除了办案。” 不过,现在也办不了了。 即使哑巴赵已经死掉,他也不能马上回警局,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 这件事情,和方若雨有关。 他深深地注视着方若雨的脸,眼睛里露出点狠意,又很快消失不见,变成了他惯有的笑容。 方若雨没再看顾家棠,在门口站了会,就走出去。 在这个地方随处可见参天古木,但这里比上海好的惟一一点就是空气清新,抬眼就是绿色,让人心情怡然,不过,这里的人可不都像绿树青山小村庄那样淳朴。 曹县人怎么对待秦笙,他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连一个八岁的小女孩都会随口说出那种话,可想而知大人平时是怎么数落秦笙的。 明明是白天,没有一户人家的门是开着的。 他从一个个屋子门前走过,一直绕到屋子后门,后面有一个小山坡,上去了就能看到曹县的坟堆,这个地方就这么大,也只能把死去的亲人都埋在这里。 小秦能埋在这里,秦笙却不能。 方若雨不由得笑了,他很想冷笑,可是看到秦笙笑又凝住了。 棺材停在小山坡上,两个小哥也站在上面,秦笙在下面挖土,可能是想挖出一个坑来放小秦的棺木,一个人对方若雨说:“他说要给姐姐挖出一个能盛放棺材的深坑。” 还有一个接着说:“我们要帮他,他拒绝了。” 方若雨猜到了,他想这两个小哥也太像双胞胎,除了长得不像,说话的语气、语速都差不多,一个说完另一个就会接着说,仿佛知道前一个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也许是在一起久了也会心灵相通,好朋友、好兄弟之间也是这样,同时说出某一句话,又相视而笑。不过,方若雨是没有好兄弟的,这种好兄弟,就更不会有了。 他对两个小哥说,“既然已经安全到了曹县,王名的人都用完了,回去的路上应该也没什么危险,我和顾警官可以把秦笙送回去,你们也可以先回去。你们是顾南山的人,你们走了他在那里的人恐怕不够。” 两个人又对看了一眼,异口同声道,“不,我们在这里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方若雨不明白,他们还能有什么任务? 他们的任务不就是护送小秦的棺材到曹县吗? 但小哥俩没再说什么,一起走了下去,方若雨看着他们从后门绕到前门,待在秦笙家门口。 他从小山坡上慢慢走下去,泥土中生长着枯黄的杂草,但现在还是春天,墓碑歪歪斜斜地立着,有的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字,依稀可见的是曹这个姓氏。 这里的人最开始都姓曹,后来也慢慢地夹了一点别的姓。 秦笙说:“我要是姓曹,岂不是要叫曹秦笙,不过,听起来也不错。有一次我和姐姐说到这个,她就生气了。” 方若雨问:“为什么?” 秦笙回忆道,“她好像很讨厌曹县的人,我从前不能理解,现在我也开始讨厌了。” 方若雨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曹县的这些人让秦笙意识到,家乡这个词对于一个死了父母又死了姐姐的小孩来说,并没有那么好。这里不只没有他的亲人,还多了那么多想要赶他走的人。 秦笙又接着说:“但就是讨厌,她还是带着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因为我们没有地方可以去。” 方若雨摸了摸他的头,“离开曹县以后,我们送你去顾司令那里。” 秦笙满怀希望地问:“我什么都不会做,他愿意要我吗?” 方若雨微笑道,“我什么都不会做,顾司令也没有赶我出去。” 秦笙嘟哝道,“嗯,至少你字写得好看,而且看起来聪明,不像个笨蛋。” 方若雨被他逗笑了。 他只能安慰道,“你老实,忠心,司令部最需要这种人,军队也最需要这种人,顾司令,最喜欢不会背叛他的人。” 秦笙看着方若雨:“背叛?” “就是你是他的人,手里掌握着一些消息,却为了某些原因把消息卖给了他的敌人,这就是背叛。” 秦笙恍然大悟:“那我肯定不会背叛他。” 方若雨苦笑,“是,你肯定是不会的。” 但他会,他曾经背叛过顾南山,使用曾经这个词,代表是过去发生的事。是,它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他也不敢再背叛顾南山,他现在没有组织,惟一的领导就是顾南山。 秦笙问:“顾司令看起来很严肃,他是个好人吗?” 方若雨回答:“当然,看起来刚正不阿的人,心中才有正义。看起来笑容满面,一看见就想接近的人,更容易图谋不轨。” 秦笙低头想了想,“比如顾警官?” 方若雨笑了,“怎么这么说?” “顾警官最喜欢笑,可我看着他的笑容没觉得有一点点开心,而且警察不是更应该公正严明吗?他一点都不像个警察。” 方若雨沉思道,“说得对,他确实值得提防。” 秦笙只挖出一个小小的土坑,十个手指沾满泥土,方若雨蹲坐着看了一会,然后去秦笙家里取来了铲子,递给他,“用这个挖是不是比较省力?” 秦笙眼睛一亮,“小雨哥从哪里拿来的?” 方若雨回答道,“你家,这不是你家的东西吗?” “我想起来了,这个铲子一直被姐姐放在外面,不知道是谁拿进去的。你看,它上面还有很多灰。” 方若雨伸头去看,“可能是有人看见外面有你们家的东西,就放进去了。” 秦笙心里又不好受了,“一定是她们不想看见我们家的东西吧。” 秦笙的脸上都是擦上去的泥土,方若雨看着觉得可怜,想拿过铲子,“我帮你挖,我力气大,你挖了这么久,去上面休息一下。” 秦笙固执道,“不用了,我要亲手把坑挖好,再亲手把姐姐埋进去,除了我,没人有资格做这件事。我是她的弟弟,我要让姐姐在黄土里安息,怎么能让别人帮忙呢?” 方若雨放开了手,最后说,“我在山坡上,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喊我就行了。” 秦笙点头,“棺材入土的时候我再叫你。” 方若雨又回到山坡上,山坡上没有一棵树,显得特别荒凉,山坡不高,却能刚好俯视到整个由坟堆形成的土地,这里就像乱葬岗,无数个坟堆,无数个逝去的生命。 秦笙蹲守在里面,他的身体看起来很小。 他抄起铲子用力地掘着泥土,飞溅的泥土溅到身上,他毫不在意,小秦有一个至孝的弟弟,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 她的灵魂封锁在死去的躯壳里,不能复苏。 他抬头看,天边还有一抹夕阳,慢慢地扩展到整片天际,居然已经是黄昏了,秦笙已经挖了很久的时间,可他一点也看不出累,恐怕在把坑挖好之前,他都不会倒下。 方若雨穿着已经有点脏的白衬衫,站在小山坡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顾家棠的背影佝偻,他却要站的笔直。 “小雨哥!” 秦笙在下面朝他挥了挥手。 放眼望去,一个土坑已经被挖的差不多了,它的长度和宽度大概刚好能把棺材放进去,秦笙笑的开心。 方若雨等秦笙跑到山坡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拖着棺材,棺材里没有放什么东西,但棺木本身的重量加上小秦,方若雨想,秦笙应该还是挪不动的,更别提抬了。 棺材上有两根比棺材还长的粗木棍,用麻绳系着,他们到了那个土坑旁,黄土之下的泥土黝黑而潮湿,方若雨和秦笙合力把棺材放下去,两个人都累得喘气,方若雨倒在一旁,秦笙却还要把土掩上,他说,“天快黑了,到晚上我就看不见了。” 他又拿起铲子,把掘出来的土又盖上去,盖平了还要立个小土丘,本来还应该竖个碑,但是秦笙不知道去哪里找石板,也就没有立碑。 他抱来一丛山路上开的小黄花,插了上去。 回去之前还要磕三个响头,秦笙边磕边说,“姐姐,阿笙给你造了个新家,这里虽然很黑,但永远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他们想要赶我走,可我还想偷偷地回来看你,陪你说说话,如果我都不陪你说话了,你会觉得很寂寞。” “我不知道花朵什么时候会枯掉,我会记得回来换的。” “姐姐,我,我走了。” 方若雨和秦笙一起走上小山坡,秦笙一步三回头,微弱的天光里,几朵小黄花随风飘摇,像在说再见。 从山坡下来,方若雨看到每个屋子里都闪现起了灯光,他们的抗议是无声的,不过这种可笑的抗议,方若雨低头笑了笑。秦笙和他并肩走着,到了家门口,小哥俩靠着外面的墙坐着,顾家棠在屋子里,嘴角残留着馒头的碎屑。 方若雨不禁问,“你吃过了?” 顾家棠抹了抹嘴,“我要是不吃,等着小孩回来给我做?” 秦笙羞愧地垂下了头:“我不会做。” 顾家棠根本没看他,“就算你会做,也没有东西给你做。” 方若雨抓着剩下的两个馒头,分给秦笙一个,“你自己带的馒头?给小哥俩吃了吗?” “当然,他们可是苦力,怎么能把苦力饿死?” 秦笙捏着馒头小心翼翼地吃着,一个字都没说,看着他们说话。 吃完了方若雨让他去床上先睡。 顾家棠插嘴道:“先说好,我不和他睡,也不和你睡。” 方若雨无奈道:“那你就一个人睡。” 顾家棠四处看了看,从柜子里抽出被子,掸了掸灰尘就铺到地上,“打地铺也比和人挤着睡舒服。” 方若雨关好门,看见顾家棠已经在地上躺好了,吹熄了灯,也脱了衣服去床上,这里的床明显没有宿舍的床舒服,连贫民区的床也要比它好,但方若雨还是躺下了。 秦笙睡着了,今天太累,他一个人做了很多事情,也经历了很多事情,能够很快入睡已经很好。 他睡在床上,可以听到顾家棠翻了个身,方若雨张开眼睛,睡不着,每次和顾家棠在同一个空间就会觉得危机四伏,也许是因为对方是警察,并且曾经警示过他。 方若雨还是个曾经犯过错成功逃逸的犯人,他明确地感觉到顾家棠是顾南山的好兄弟,但不是他的好兄弟。 他始终没有睡着,和秦笙同时起床,什么也没有带就走出门,小哥俩早就等在门外,回程轻松多了,没有王名的追杀,也不用抬棺材,没有诵经声,五个人往回走。 但方若雨奇怪的是,顾家棠的脸上带笑,而小哥俩则紧紧摸着腰间的枪,还有敌人?不对,如果有敌人,顾家棠不会是这种表情。 方若雨只当是小哥俩怕路上还有王名的人。 山路崎岖,五个人都没有吃早饭,也没有早饭吃,秦笙没有大米,馒头又在昨天晚上分光了,曹县的人也不可能给他们饭吃,四个人还好,秦笙有点饿,方若雨只能说:“到上海就有吃的了。” 秦笙刚打算忍着,顾家棠突然说,“到前面那棵树下去休息,他肚子饿着也走不动路,我和两个小哥去找点野果子。” 四个人都看着他,他却先向前走,小哥俩跟上去。 走了一段路,他停了下来,背对着两个人,想从怀中掏出枪,突然感觉到有两把枪抵着他的腰。 他笑,“你们知道我想干什么?” 一人道,“顾司令说,顾警官很危险,我们必须时刻盯着。” 还有一人说,“我们这次的任务,除了保护秦笙,还有一个,是保护方若雨。” 方若雨带秦笙到树下,两个人坐着,树叶遮住了阳光,他和秦笙说了很久的话,顾家棠才回来,他和离开的时候有点不一样,还有汗沿着脸颊流下来,方若雨问:“小哥俩呢?” 顾家棠说,“我们走了不同的路,他们还没回来?” 方若雨看他走的流汗也没有找到什么野果就知道附近可能是没有能充饥的东西了,站起来,“要不要把他们找回来?其实到上海以后再吃也没事,阿笙,是吧?” 秦笙点点头,“我在曹县这么久也没听说哪里有野果子。” 顾家棠突然指着什么叫道,“野果子!” 他站在山路上的绿树旁,方若雨好奇地走过去,什么也没看到,只有把头伸出去,底下看着像悬崖一样,刚想说根本没有野果子,冷不防被人推了一把,方若雨本来已经在边缘,差点要滑下去,心仿佛要跳出胸腔,幸好抓着路边刺出来的一块石头,可是他的身体垂荡在山壁上,一不小心就会坠下去。 秦笙跑过去,张着嘴巴也说不出话,只有伸出手,“小雨哥,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顾家棠轻蔑地看着秦笙,“小孩,你信不信,只需要一句话,他就会放开你的手,自己跳下去。” 秦笙抓着方若雨的手,震惊地看向顾家棠。 方若雨抬起头,清楚地看到顾家棠眼里的狠厉,他悠悠道,“是我把你推下去,不过,如果我说,是顾南山要我把你推下去,你也知道,他最讨厌废物了,没用的东西,要么丢掉,要么毁灭。” 方若雨的心好像被什么狠狠刮过,他一点没有考虑到这句话的真实性,耳边不断地回响着“是顾南山要我把你推下去”、“是顾南山要我把你推下去”、“是顾南山要我把你推下去”…… 是顾南山要我把你推下去! 他的手轻轻地从秦笙手里抽离,在秦笙的惊慌失措中,在顾家棠的得意中,闭上眼摔下山崖,坠落的速度很快,一瞬间,方若雨的人影马上在秦笙的瞳孔中消失不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