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夫善哉——倪洛
倪洛  发于:2014年0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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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初见时,他风华绝代,顿时让他丢失了一颗少男心,他却云淡风轻地坐于高台之上,沉寂如云地宣讲他丝毫不懂的佛法。 再见时,他是宇文家最不受宠的小公子,他却是大禹王朝最受人尊崇的法师,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一次又一次地追逐,换来的却是一次一次的伤害,天上地下,云泥之别,你果真是我所不能爱?既然你向佛之心已定,那么我的放弃为何换来你的再一次冷眼相待? 当小白羊遇到腹黑大灰狼,故事…… 内容标签:灵魂转换 前世今生 春风一度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渊,宇文秧┃配角:莫岚┃其它:天上人间 楔子 “楚渊,你看那孩子是不是对你动了凡心,一直在偷偷看你呢。” 天上与人间不同,总是分不出鲜明的季节来,此刻人间已是九月,天上却依然漫天繁花。 楚渊回头,藏在那厚重桃花后的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过来,一同藏在桃花后面的,还隐约露出一双弯弯的犄角。 他轻笑了一声,回头对友人道,“不过是一只尚未成形的山羊精罢了。” 天上其实会有许多尚未修炼成形的动物精怪,一般都是由修炼成仙的主人当做坐骑一同带上天来,在天上修炼,总比人间来得容易。 楚渊并未多想,与友人一道说笑着前往漫华亭,玉帝今日在那里宴请众仙。 一白一青的身影渐渐走远,桃花后面渐渐露出一张额头上长着羊角的清秀脸庞,看着走远的两个身影,脸上划过失落的表情。 …… 都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经历了朝代更迭,多少个皇帝出生又陨殁,人间已过数百年,天上才是数百日,却同样几经波澜。雷声轰顶,炸得耳朵生疼眼冒金星,仙人们抱怨地看着天雷传来的方向,天上平静了千年,他们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楚渊,就为这么个山羊精放弃自己几千年的修为,你值得么!” 楚渊抬头看着栅栏外一脸不赞同的友人,抚着怀中颤抖的身躯低笑,“无所谓值不值得,只是在天上这几千年,我也不曾有过这般的心情,许是还未曾遇见这孩子。”他低沉的笑声一声声回荡在栅栏内,原本紧闭着的双眼睁开来,双眼发亮地看着他。 友人咬着牙,狠狠地瞪着楚渊怀中身躯,“早知这山羊精会害你,当日一见面我就该杀了它!” “莫岚。”楚渊淡淡地看过来,成功让友人闭了嘴。 轰隆隆的天雷声渐渐接近,楚渊怀中的身躯也越发颤抖。依然是百日前桃花后面那张清秀的脸,只是额头的犄角已经消失,楚渊修长的手指轻抚他光洁的额头,“怕么?”怀中人摇头,却终是引来楚渊低低一笑,“怕也是应该,你看,这一番折腾,你好容易修炼的修为又要被折腾没了。” “我不怕。” 清脆的声音回应着在他们头顶炸开的天雷。 “楚渊,你再好好想想,被打入轮回道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你误入动物胎身,下辈子就是一只猪了……” 楚渊搂进了怀中身躯,眉目一挑地看向栅栏外的友人莫岚,“唔……原来天蓬在你心里就是一只猪……” “……”莫岚大怒,“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的,而且,而且……”他伸手一指楚渊的怀中,“进入了轮回道,你们还不是要被分开!” 楚渊一直笑得淡然的脸才静静冷下,莫岚从未见过这般严肃的他。 “我总会找得到他。” 楚渊道。 轰! 天雷终于落下,炸在他们的头顶,霎时间地动山摇,天牢一沉,他们面前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来,滚滚河水如同被煮沸了一般,水里间或冒出些不能分辨的东西。 楚渊伸手捂住怀中人的眼睛,冒着头顶不断炸开的天雷,抱着怀中人站起身来,一跃而下。 “楚渊!” 1.初见风华动凡心 春风拂面,正是野游好时节,身着华服的公子哥们骑在马背上摇着扇子,由书童牵着马一步一步爬向山顶,小姐们则由丫鬟陪着坐在轿子里,间或悄悄地撩起帘子偷看外面的风景。 灵隐寺是抚州最大、香火最旺的寺庙,不少文人才子常聚于此以文会友,加上今日又是三月三,抚州各家的千金、公子们都会聚在此地,以便能有机会让自己或美貌出名或才气出名。 人群一队一队吃力地往山上爬,落在最后面的,是黄府的轿子。黄府千金从轿子里伸出手来,一直跟在轿子旁边吃力攀爬的小丫鬟及时送上手中精致的食盒,食盒里是黄府的大厨准备的糕点、香茶。 与别人家的轿子不同,别的府邸都是由丫鬟陪着小姐坐在轿子里,然而即便是黄府的丫鬟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也仍旧是一板一眼地跟在轿子旁边,才巴掌大的脸上不时有汗水滚滚而下,只是仔细看去,会隐约看见那不甚分明的喉结。 原来是个丫鬟打扮的少年。 “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到?累死我了!”黄小姐的声音从轿子里传出来,十分不耐,“早知道就不出来了,大热的天,真受罪。” 丫鬟打扮的少年沉默地垂着眼眸,跟在轿子旁边。 “喂,你去打点泉水来,我渴死了,这茶可真难喝,回去一定要把那狗奴才赶出黄府,就这点手艺还敢在黄府的膳房呆着……听见没有,叫你去找泉水,你想渴死我?” 那少年唯唯诺诺地走近轿子几步,压低了声音,“小姐,这附近全是山石荒地,哪里会有泉水?不如小姐……” 轿子里的黄小姐一把掀开轿子的帘布,双眼突出地瞪着一脸受惊的少年,“我的话你也敢不听!我说要喝泉水就要泉水,果然母亲说得没错……” “小姐我这就去给您找泉水。”黄小姐后面的话让少年猛然眼眶一红,转身就往旁边的小路跌跌撞撞地跑去,轿夫们敢怒不敢言,看着那里去的单薄背影的眼神里流露出同情的神色来。 他是被黄老爷收养的,经常会听到黄夫人不止一次地唠唠叨叨他长得像那个狐狸精的娘,黄夫人曾不止一次怀疑他其实就是黄老爷的儿子,只是,黄老爷数次否认,他数次要被黄夫人赶出黄府,后来又被黄老爷数次保下。 在黄府生活了十四年,他的十四年便一直在嘲讽、被赶、被保中渡了过来。 灵隐寺在抚州北面的灵隐山上,灵隐山与别的山不同,别的山都是山脚下树木浓郁,越往山上走就越荒芜,但灵隐山却是山脚和山腰一片荒芜,快到了山顶的时候才出现一些绿色的树木来。 脚下的小石子硌得脚底板生疼,但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流水声仍是让他心头一喜,加快了步伐往流水声的方向走去。 小路愈加宽敞,眼界渐渐开阔起来,哗哗的流水声十分明显地就隐藏在前方的树林后面,他想着那和她娘亲一样总是待他不满的黄小姐,就小跑了起来穿越不算长的树林。 竟然是一处瀑布,他仰着头看流水从好高的地方垂下,还有落下时溅起的水滴甩在他脸上,他看着瀑布下方清澈的潭水,脸上露出羡慕的表情。 “哗啦!”一声响,有一簇白皙的物体从潭水中冒出来,他怔怔地看着从水里走出来的男子,一脸呆滞,直看到那人被潭水围住的白皙的腰部,才神色慌乱地转过身。 “那个……我不知道有人在沐浴……”他背对着那人,只听得见流水的哗哗声。 身后却悄无声息,没有听见任何回应。 “师叔!菩屠师叔……” 却有一个光着头的青年和尚从树林里正对着他跑过来,气喘吁吁地看着他的身后,“师叔,主持大师正在找您,您还是……咦?这位女施主……师叔?你们……女施主你看到……这位女施主你怎么……” 站在他面前的青年和尚瞪着双眼,他看着青年和尚张开的嘴巴,一脸通红。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布料的摩擦声,紧接着传出一个比泉水还好听的低沉嗓音,“吾卿,你不是说主持找我么?” 吾卿张大的嘴巴还没来得及收拢,听他这一句话,只得呆滞地点头,随后赶紧意识到不妥,收拢了下颚,神情严肃地倒退两步。 “师叔,等等我!” 他看着突然拔腿就跑的吾卿,脑海里有片刻空白,然后才看向吾卿追赶过去的方向,只看到走在吾卿前面穿了一身白色僧袍的挺拔背影。 他解下挂在手腕上的水囊,才发现自己的掌心湿了一片。 在水囊里装了水,又顺着刚才两人离开的方向,他艰难地走了半个时辰才隐隐看到灵隐寺的大钟。 三月三,游人的确不少,不但有抚州各家的公子小姐,还有专程从别的州府赶来灵隐寺上香的游客们,待他拖拽着累赘的裙子找到黄小姐的时候,寺庙里早已聚集了许许多多的游人。 黄小姐从他手中接过水囊的时候又是一脸不耐和厌恶,好在这些年呆在黄府,他早已习惯,便也垂着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灵隐寺的大钟突然敲响,游人们聚集在了大钟的前面,不得不说的是,灵隐寺的大钟是灵隐寺的一个标志,还有关于这座大钟的各种神奇传说,不过这次让众人在意的,却是大钟前方不知何时搭建了一个木台子,所以游人们此刻的位置就是在木台的前面,正对着那有两人高的木台。 有人身着一身白色僧袍走上了高台,聚在下方的游人们朝高台上看去,原本喧闹的场地逐渐静下,他们静静地看着高台上的男子席地而坐,僧袍的衣摆散落一地。 当男人的声音从高台上传出来的时候,原本垂着头的他猛然抬头,看着沉寂如云地坐在高台上的男子,眼前恍惚了一下,心中觉得熟悉……原来就是半个时辰前在瀑布下面遇见的那个男子。 他远远地看去,看见那人轮廓清晰,脸上棱角分明,五官精致而气韵宏大,眉目间尽是不入红尘的高人之态,宛若特意从天上下得凡来解救世人的神祗。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世人放不下八苦,也就一生都活在苦痛之中,于是修得我佛如来,愿以身下凡,解救众生……” 低沉的声音十分好听,周围很静,都沉浸在了这有着魔魅一般的嗓音中,无论是否真的听进了佛法,倒真的都是一幅幅认真的模样,就连黄小姐,也收敛了一贯的嚣张跋扈,一脸痴迷地听着台上传来的低沉柔和的嗓音。 放下了八苦,人生就没有苦痛了么?若他能放下母亲和父亲,就真的能开心了么? 他站在人群里,默默地听着,莫名其妙地觉得鼻头一酸。 佛法宣讲完毕,人们还沉浸在那刚才那沉寂的氛围中,或者说没有人敢出声打断这安静美好的气氛,直到高台上的人离开,小沙弥抬着布施箱子走到大钟前面,人们才渐渐散开,游乐的游乐,礼佛的礼佛。 黄小姐离人群远远地站在树荫下,一手当做扇子不停地扇着自己的脸,一边道,“喂,你去问问刚才宣讲佛法的那个大师是谁!”看见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黄小姐嘲讽地哼笑了一声,“也是,我还是自己去问好了,你一个小奴才人家大师才不愿意自降身份呢。” 他默默地垂着头,想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又被硬生生收了回去。 那样的人,理应不染凡尘地伺候佛祖,哪是凡夫俗子所能接触,他看着黄小姐洋洋得意而去的背影,眼神黯然地在树荫下的石阶上坐下。 “喂,还是你去好了!”黄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又气冲冲的回来了,“我堂堂黄府的千金,好歹也是有着黄府的脸面,怎么能跑去问一个和尚的法号!还是你去吧,快去!”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黄小姐一眼,终于在黄小姐凶狠的瞪视之下走向经堂,灵隐寺的经堂很肃穆,一般很少有人能进去,转经筒的声音叮叮当当地传了出来,他站在庙门前,脚步犹豫地裹足不前。 “咦?小施主,你果然在这里!”走出来的人看见他,一脸惊讶,却是半个时辰以前才遇到过的青年和尚吾卿,“师叔让我出来请有缘人,没想到居然是你!走吧,跟我去见见师叔……” 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脚步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吾卿,走向藏经阁的方向…… 2.红楼一夜听风雨 大禹王朝正德元年,宇文家的大小姐宇文倩蓉嫁给了大禹国当今皇上,成为了人人羡慕又敬畏的宇文贵妃,宇文家族也因此成为了在大禹朝廷中唯一能与一等公黄降夫对抗的家族,宇文家的当家主公宇文承前为此在宗族内大摆筵席整整三日,顺便介绍了刚刚认祖归宗的宇文府三少爷宇文秧。 宇文家族的本家家主宇文承前在此之前共有两子一女,大女儿宇文倩蓉,大儿子宇文怀广,二儿子宇文怀坤,当然,现在得还再加上刚刚认祖归宗的宇文秧。 这一日,也正恰逢宇文府的大小姐,也就是宇文承前的女儿宇文倩蓉回府省亲,原本一个好好的宴会,就成为了宇文家族各个外家拍马奉承的地方。 “你看,当了贵妃就是不一样。”宇文怀广大大咧咧地搂着宇文秧的肩膀,笑得不甚在意地看着被众人包围的宇文倩蓉,“你说,怎么我就不是女人呢?这样,我也是贵妃……” “大哥!”宇文秧神情无奈地拉开宇文怀广压在自己肩上的手臂,“别这样说,别让大小姐听见有你好受的了……” “还叫大小姐!”宇文怀广怪叫一声,眼神看怪物一般地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少年,“你来宇文府少说也有半年了吧,怎么还改不过来,要是大姐听见你这话又要生你气了,还是……你还在怪他?”宇文怀广眼神古怪地瞥向正在接受外家们恭贺的宇文承前。 宇文秧巴掌一般大的脸上,笑容稍减,“大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怪任何人,要不是你们,我现在还说不清楚自己会在哪里呢。”也许还会在黄府,过着被赶、又被保住的生活,也许…… “啧啧……话说回来,你这张脸怎么看怎么觉得像个女人……”宇文怀广很快转移话题,对着宇文秧的脸不怀好意地伸出手,突然一把掐住想让开的宇文秧,“皮肤也这么好,说实话,你不会其实妹妹来的吧……” “大哥,大小姐看过来了!” “管她呢!”宇文怀广哼哼了一声,又一把搂过宇文秧的脖子,“走走走,大哥带你去见识见识好东西,别总是让人觉得你像个女人。脸长得像女人也就算了,怎么性子也温温软软的像个女人!” “你要带我去哪里……大小姐他们还在……” 宇文秧挣扎着,奈何一身劲都比不过宇文怀广的一只手臂。 “管他们做什么,父亲母亲大姐都在,你还怕什么!”宇文怀广一边不满地嘟囔,一边挟着宇文秧往外走,被他架着肩膀的宇文秧由于呼吸不畅而涨得一脸通红。 晕晕乎乎地被宇文怀广挟着,直到站在了一座高楼前,宇文秧还一脸茫然地看着笑得不怀好意的宇文怀广。 “这可是个好地方!”宇文怀广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三弟啊三弟,大哥保管你尝到了好处就舍不得了!” “来,证明你是男人的机会到了!” 宇文怀广在宇文秧背上使劲一推,宇文秧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身后传来宇文怀广毫不客气地大笑。 一只纤纤细手突然出现在宇文秧的胸前,宇文秧尚未站稳身子,就听见耳边传来一个惊喜的呼声,“哟,两位公子可是要找我们楼里的那位姑娘?” “当然!来这里可不就是来找姑娘的!”宇文怀广一副老神在在,显然已经不是生手了,他抬脚大大方方地往楼中一走,过了会儿,又从楼里走出来,尚未在宇文秧面前站定就伸手一扯,宇文秧被他的大力扯得往前一跌,跌进了楼中。 听见旁边女子压低的轻笑声,宇文秧面红耳赤地站直了身子,顺势也看清了楼中的场景,脸上顿时露出抗拒的神色来。 “大哥,我真的要回去了……” “这位小公子是瞧不起我们百花楼?”适才站在门口的女人一脸不悦地看着宇文秧,说话语气却是不着痕迹地对准了大少爷怀广。 宇文府的大少爷,多金又帅气,尤其对女人很有一套,百花楼的好几个姑娘都曾与之相好过一段日子,奈何这位大少爷根本无心,因此伤害了多少天真烂漫的傻姑娘,就是百花楼里,也有好几位当红姑娘为他争风吃醋好一段日子。 “花花,说什么话呢,这是我三弟,你可要好好招呼着!”宇文大少爷若有深意地对抓着宇文秧的女人眨了眨眼,便由着楼上的姑娘下来将其拉了上去。 “原来是宇文家的小公子!”被大少爷宇文怀广叫花花的女人状似一脸惊讶地上下打量宇文秧,同时啧啧出声,“小公子长得可一点也不像宇文大少啊,依奴家看,长得倒是清秀可人,可更像大少的妹妹……” 宇文秧红着脸手足无措的模样似让花花更开心了,热情难挡地把宇文秧拉上了二楼,又叫来两个姑娘陪着宇文秧,不止如此,还嚷着要找个有经验的姑娘,给宇文家的小公子破了雏儿身。 宇文秧被迫坐在包厢里,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摆,一左一右坐在身旁的两个女人不停地倒酒相劝,身上浓烈的香味不断散发出来,焦灼着他的神经,稍一转动眼珠子就能看见身旁其中一个女人白花花的胸口里去,让他尴尬得干瞪着眼珠子,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公子,您不喜欢奴家斟的酒么?”右边的女人伸长纤纤细手,再次不死心地执起酒杯,“公子,您这样真的太让奴家伤心了,奴家在百花楼可从未被男子这般伤心过……” “是啊小公子,你看来百花楼的男人们哪个不是为了我们姐妹而来,如今我和柳芳姐姐一同来陪你,你竟然看也不看我们一眼……” 宇文秧突然猛烈地站起身来,吓得两个姑娘一愣,“抱歉!我要去找大哥了……”他急匆匆地说完就逃也似的跑出了房间,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他身后那两个姑娘才反应过来,好笑地看着那逃命似的背影,下一刻,却又笑不出来了,就像她们说的,在百花楼这些年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现在竟也觉得这样的少年实在可爱得紧。 宇文秧站在门口,听见里面传出的厚重喘息和低吟,一张脸热得发红,羞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记忆似乎又回到两年前那个午后,那人一身白色的素净僧袍,宛如神祗一般稳坐在蒲草之上,看他的眼神,不似宣讲佛法时看向众生的怜悯眼神…… “……”他张嘴,但里面的声音让他又赶紧闭上,满脸通红地下了楼,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百花楼的大门。 这里是盛京,离抚州千里之遥。 自他两年前被宇文承前带回了宇文府,便没再回去过,也从未刻意打听过抚州的消息,但总是忘不了,两年前的三月三,灵隐寺后山的瀑布前…… 那日,他跟着黄小姐回到了黄府,终还是被黄大小姐一通乱骂,原因是他没有为黄小姐得到她想要的答案,然后在翌日,他空着饿了一天的肚子走出柴房,正想去厨房看看是否还有前一晚留下的食物时,黄老爷派人来找他,再然后,他见到了一脸安稳地坐在书房里的宇文承前。 当了这么久孤儿,直到几乎已经习惯,突然有一天一个人跑出来告诉你,他是你的亲生父亲要接你一起回家…… 无论如何在心底不能接受,饿了一晚的他还是跟着宇文承前回了盛京,回到了宇文府,被赐名为宇文秧……宇文,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姓,不再是被黄小姐呼来喝去地“喂、喂”地喊,从小到大,黄府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很软弱很好欺负,也一直贯彻着欺负他的主张…… 所以到最后,他都没有告诉黄小姐,其实他知道那人的法号。 在那之前。 街道上人群突然拥挤起来,吵吵嚷嚷地往一个方向挤,宇文秧清瘦的个子被人群一同挤着,被迫跟着人们挪动脚步,顺便抓住身边一个老者问,“发生什么事了?”若是要去宇文府看皇贵妃看热闹,也并非这个方向的么。 “今天是三月三,有高僧在城东普法超度!”老者一边回答他一边跟着人们往前挤。 三月三,是了,整整两年了。可是两年前的三月三可没这么拥挤,两年前的灵隐寺,也不过是香火旺盛而已,哪里有现在这般气势。 他一阵恍惚,被人群挤着差点摔倒在地,好在他个子不高身体又瘦,被老者很轻易地抓住往上一提,他才险险地站住脚步,迫于无奈同时又有好奇地跟着人们往城东方向走去。 城东的祭祀广场上早就挤满了人,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而在人海包围着的广场中央的两三人高的大理石台子上,白色的纱帐被风从四面吹散开来,隐约露出纱帐里安稳如泰山一般坐着的身影。 似乎是与两年前一样的情景,让宇文秧的心脏紧张地揪了起来。 3.人生若只如初见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作者无能,鸠摩罗什的金刚经穿越了o(╯□╰)o) 低沉而稍显淡漠的声音从高台上的白纱帐里面传出来,包围着高台的百姓们脸上都露出向往的神色,一片沉醉在这声音中的景象。 “名利、地位、美食等等,一切不过外物,连身份尊贵的出家太子尚且能放下这些外物,我等平民百姓为何不能,人生中的一切苦难皆由人的欲望而起……” 大禹王朝正德元年的三月三,盛京的平民百姓们都聚集在城东的广场,聚精会神地听着坐在台上的高僧宣讲着高深的佛法,只有宇文秧眼神呆滞、表情惊讶地看着高台的方向。 不知哪里吹来的一阵风,宇文秧顿时觉得一身冷汗冒上来,他冒着人们的抱怨声挤出了人群,最后落荒而逃。 回到宇文府的时候,外家的亲戚们早已离开,宇文承前黑着一张脸坐在大厅里的主位上,旁边是一脸疲惫却同样沉着脸的宇文倩蓉,身后站着数十个男女家丁。大厅中微妙的气氛让宇文秧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宇文承前看见他瑟缩的模样,脸又黑了一层。 “还知道回来!现在几时了?”后面这句话是在问站在他身后的管家的。 宇文府的管家是早些年宇文承前还没有发家时就一直忠心耿耿跟在他身边的老仆人了,他一生未娶,伺候宇文承前入官场,现在又来伺候宇文府的小姐公子们,因此在宇文府算得上一个有资格的老人。 “回老爷,此刻亥时,三少爷出去了两个时辰。” 啪! 宇文承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得长在下巴上的胡须都飘飞了起来。 宇文秧被那一双瞪着自己的眼睛瘆得腿脚微颤。 “好,很好,你没有一点本事也就算了,还整天出去鬼混给我宇文府丢脸,你说说,这整整两个时辰你都出去做了什么!是去了百花楼,还是去城东和那些贫民们呆在一起……” 宇文秧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自己去了百花楼和城东的事情,他为什么知道? “大哥呢……”他站在门口呆了半天,只呆呆地问出这一句话来。 “你自己都管不好你还管你大哥!” 宇文承前突然站起来高声一吼,吼得全屋子的人都震了震,只有宇文倩蓉和宇文管家两人,一个稳稳地站着,一个皱着眉稳稳地坐着,宇文老爷子似乎觉得不够,大步跨上来抓着宇文秧的手臂一扯,宇文秧整个人被扯摔在地上。 “男不男女不女,你到底是不是我宇文承前的儿子!” 宇文秧呆呆地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好了爹,我今天出宫已经很累了,向皇上告假一点也不容易,就让我歇歇成么!”宇文倩蓉突然整了整裙摆站起身来,眼角不着痕迹地扫了呆坐在地上的宇文秧一眼,“您也知道他不喜热闹,爹既然将他找回来认祖归宗了就承认了秧是您的儿子,如今在这么多下人面前……” 宇文承前仍旧是怒气未消地摆了摆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但是这个逆子居然跑到百花楼那种地方鬼混,我宇文府到底何时出了这么个逆子!” “爹……” “好了好了不说了!”宇文承前转过身去,一脸不耐烦地看着地上的宇文秧,“这几日宇文府还要设宴,你就在后山的茅屋里闭门思过吧,好好想想你来到宇文府的这两年,我宇文府上上下下到底有没有亏待过你……如果你还觉得想对得起你娘亲的话,以后就给我收敛一些!” 宇文秧的娘亲在宇文承前进入仕途之前就与之相好了,只是后来种种都是宇文承前最不愿意回想起来的。宇文秧长得与他的母亲很相似,弯弯的很是秀气的眉,眼睛不大却很灵动,就连脸部的轮廓也十分相似,原本这张脸应该得到宇文承前的爱护才是,只是…… 宇文承前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迅速地闪过一抹哀伤。 宇文倩蓉招手让几个男家丁将呆坐在地上的宇文秧扶起来,送到了后山的茅屋里,她随后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宇文承前,就转身跟上了前面的家丁,跟到了后山的茅屋里,那几个家丁便识趣地走了出去。 此刻的宇文秧像极了一根没有躯干的柳条,神色黯然地坐在茅屋中唯一的一条板凳上。宇文倩蓉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突然叹了口气。 “你真要这样么,你沉默是为了反抗我还是为了反抗爹?亦或是,你的沉默是默认了自己的行为么……” “我……没有……”宇文秧终于抬起头来,亮晶晶的眸子里不知是因为茅屋窗外的月光,还是他的眼里蓄满了液体的关系。 宇文倩蓉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地见着那双眼睛慢慢地沉下去。 “你这几日就好好休息吧,我会请爹让你早点下山。” 宇文倩蓉终是失望地走出了后山的茅屋。 宇文倩蓉是宇文承前与宇文府当家主母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作为宇文府的千金大小姐,地位在宇文府相当受到重视,只是这位大小姐无论待谁都是淡淡的模样,也只有在面对宇文秧时,才会柔和一些。 也许,是两年前被宇文承前刚带回府中时那双怯生生的眼神打动了她。 …… 宇文秧在后山的茅屋里闭门思过了三天,三天来,除了一个送饭的小丫头,便再也没有人来过这里,连那晚送他回来的宇文倩蓉也没再出现过。 但是今天,宇文秧等到了酉时,也没等到那丫头出现,肚子里不断传来的叫声越来越响,一天没有进食的身体变得十分无力,他也不管事后会不会被宇文承前重罚,撑起身子下了山。 宇文府很热闹。 从大厅那边不断传来的喧嚣声让宇文秧猜测,今日是不是又来了什么贵客。厨房里只剩下一个盲眼的烧火大娘,知道来人是宇文秧以后就手脚利落地把她藏在土灶下面的素豆腐端了出来,宇文秧双手捧着发黄的瓷碗,眼眶发热。 谢过了瞎眼大娘,他像捧着宝物一样端着瓷碗走出厨房,没走几步,却正面迎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宇文承前。宇文承前看见宇文秧,错愕了一瞬,待眼光落在宇文秧的双手上时,又黑了一张脸。不过跟在宇文承前身后的盛京乡绅们,大多不识宇文府三公子,还以为那是宇文府的哪个下人。 宇文秧垂着头几乎退到了角落里,垂着的眼角只看到一双双各种颜色的靴子从自己面前晃过。有一抹素白色的东西闪过他的眼角。 “法师这边请!” 宇文承前热络恭敬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宇文大人,法师乃是我国的高僧,如今光顾了宇文府可真是给宇文大人面子啊,我等还是借了宇文大人的光才有幸听得法师宣扬高深佛法……” “哪里哪里,王老爷你说笑了,法师能莅临舍下也让老夫很是荣幸!” “哈哈哈……想不到宇文大人也是一位向佛之人!” 宇文秧垂着头,默默地听着他们互相寒暄的声音。他突然觉得自己眼前模糊了一片,看不清捧在手心的瓷碗了。 “宇文大人,请问那位小公子是……” 宇文秧站在角落里,感觉到众多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前方传来的声音隐隐约约有些耳熟,他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半晌没有听见宇文承前的回答,他心想那些人该是走远了,便又听见一人说话了。 这一次,他认出了这声音。 “师叔觉得小公子颇有慧根,吾卿也觉得小公子面善,宇文大人可否同意这位小公子代发出家,与吾卿一道参禅奉佛?” 吾卿!宇文秧猛地抬起头看过去,在人群里看见了一双精致却十分漠然的眼睛。 “他可是宇文府的小厮?”吾卿似没有发现宇文秧的怔忪,继续问道。 “呃……这个……不知法师也是这个意思?”宇文承前老脸一僵,看向站在吾卿身后的男子,他仍旧是一身白色僧衣站在人群里,却好似有一层膜隔开了他和众人,将他们分成了天与地。 他看了一眼睁大眼睛的乡绅们,看他们的眼神充满了天神看凡人的悲悯和高高在上,淡漠地点头,“不错。三日前贫僧在城东普法,他也在。” 吾卿有些好奇地看向僵硬地站在原地的宇文秧,他的师叔对外人一向冷漠,怎么这次……唔,那少年看起来很眼熟。 宇文秧紧张得心脏揪成一团,双腿微微发抖。 “啊……原来如此,怪不得……”宇文承前及时收口,强笑道,“承蒙法师照料,小儿能得到法师的青睐,实在是他三生有幸!” 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传说中那个三少爷。 “还不过来见过法师!” 宇文秧呆呆地看着宇文承前。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么柔和的语气对他说话。 “啊!原来是你!”吾卿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叫了一声,下一秒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师叔,然后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呵呵干笑,“想不到两年后又遇见你了,真是有缘!” “小师傅的意思是……秧以前与法师见过?” “呃……”吾卿突然觉得自己的颈后一凉,僵硬着身子回道,“有缘见过一面,佛祖法力无边啊又让小公子出现了,宇文大人可同意小僧刚才所说……” 师叔,我错了! 吾卿在心里泪流满面。 “当然当然!”宇文承前笑着应承,想不到大禹最有名的法师竟然亲自点了自己的儿子,顿时涌起一阵得意起来。 宇文秧觉得那双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抬头看去。 “走吧。”法师看了宇文秧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声,然后转身便走。 4.两年一觉抚州梦 宇文承前答应得快,吾卿动作起来更快,不过用了半个时辰就把宇文秧留在宇文府的东西收拾好,也不管宇文秧乐意与否,最终还是跟着吾卿他们一起进入了盛京最大的寺庙,成了菩屠法师的带发修行弟子。 但是离开宇文府之前,宇文秧被宇文承前叫到了书房。 宇文秧站在书桌前,任由宇文承前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两年来,宇文秧一直明白,即便被宇文承前从黄府带回了宇文府,他仍旧不得宇文承前的喜爱,他只是不明白,既然不喜欢他,为何还将他带回府中?是因为不能让宇文家族的血脉流落在外这种荒谬的理由? 他不得不承认,当听到宇文承前答应菩屠法师收下自己为弟子的时候,心里不免松了一口气,只要不继续留在宇文府,哪怕让他跟着那个让他打心底里很害怕很不愿接近的人,他也愿意。 听见宇文承前不由自主的叹息声,宇文秧抬起头来。 “菩屠法师是大禹王朝如今最受人尊崇的法师,你跟着他好好修炼,说不定将来有一日,能为我宇文家族争光……能成为菩屠法师的带发修行弟子,也算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大禹王朝很多人想而不得的事情,竟然会落在我宇文家的身上……” 宇文秧静静地看着宇文承前,一言不发。 宇文承前顿了顿,见宇文秧没有要接话的意思,脸上闪过一丝不郁,终于将话转入正题,“我听那位小师傅说,你和菩屠法师曾经认识,这两年你在宇文府没怎么走动,所以是两年前你还在黄府的时候?你们怎么认识的?” 宇文承前看着一言不发、神情有些畏缩的儿子,着实不能打心底里喜欢起来,再怎么想,他宇文承前的儿子应该是像他一样,骄傲、自信、强大、有心计,怎么会是宇文秧这样的畏畏缩缩,懦弱得好像随时会被人欺负一样,难怪即便是宇文府的三少爷也常被下人们明里暗里地欺负。 宇文秧在宇文承前那双锐利的眼睛的逼视下,瑟缩了一下肩膀。记忆中,他受到宇文承前最好的一次待遇,是在菩屠法师的面前,答应让他成为法师的带发修行弟子。但如此刻这般逼视的眼神,却也是头一次,因为宇文承前一向是无视他的存在的。 “两年前,在抚州的灵隐寺。” 好像一下子就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总是朦胧得让人看不清的面容总算在他脑海里清晰起来,是一张让人不可靠近的天神一般的面容,还有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 “原来菩屠法师是灵隐寺高僧,你们也算有缘。” 宇文承前若有所思地低喃,“有缘”两字却让宇文秧心头一跳,面上渐渐热了起来,他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般,垂了头不敢看宇文承前,也或许是更怕被宇文承前看出什么来。 “好了,你去吧!”宇文承前低着头对宇文秧摆了摆手,宇文秧松了口气就要走出书房门口的时候,听见身后宇文承前的声音传来,“对了,跟着法师到寺里以后就安安心心地修炼,不要经常想着下山或者回来……” “我知道。”宇文秧压低声音回道,也不管身后的宇文承前是否听见,逃也似的拔腿就离开书房。 宇文承前看着宇文秧飞快的身影,脸色阴沉。 吾卿早已驾着车在宇文府门口等着了,见宇文秧垂着头从宇文府走出来便喊道,“小施主,师叔已经先回去了,我们这就走吧!”他看见宇文秧抬起头来一脸迷茫,于是咦了一声,“小施主你身体哪里不舒服?” 宇文秧这才注意到吾卿的存在,腼腆地摇了摇头,声音细如蚊蝇,“没有。吾卿师傅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师叔已经先回去了。”吾卿有些无言地看着他,竟然和两年前一样,胆小、腼腆、温弱。还以为成为了宇文家的三少爷,至少胆子会大一些,不过也看得出来,他在宇文府受到的待遇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儿去……难道这就是师叔要带他回寺庙的原因?吾卿在心里默默地猜测。 “哦。”他先回去了?宇文秧心里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何,同时也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来。赶紧将心里奇怪的感觉赶出去,他才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车。 吾卿坐在外面的车辕上赶车,他则,一个人坐在宽大的马车里,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而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竟真的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张铺了厚厚棉絮的床榻上,宇文秧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一咕噜从床榻上翻身起来,才发现自己躺着的是收拾得干净整洁的软榻,足够容下他一人,小榻正对着一张圆木桌,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套做工精致的茶具。他猜想自己大概已经到了容光寺,但是对于怎么会在软榻上却毫无印象,难道是吾卿背着他来的? 他光是想着那样的情形就觉得一阵难堪。 “为何摇头?出家之人所用的东西,自然是比不上宇文府。” 一个温和却很淡漠的声音,穿透耳膜从他的旁边传来。 呵!宇文秧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脸色一白,“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菩屠法师长眉微挑,“这是我的禅房,我为何会在这里,你说呢。” 这绝对是世界上最好听最悦耳的声音,但也是他最害怕听到的声音,虽然他总是下意识地想忽略曾经认识过这个高僧,但是宇文秧每次遇到他,都会觉得自己万分不正常。 宇文秧垂着头没敢看菩屠法师那张天神一般的脸,但又因为实在太震惊而忘了收回自己的视线,只直直地瞪着菩屠白色僧袍的下摆,嗫嚅道,“我……我怎么会在这里?”他突然心口猛地一跳,直觉自己不应该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慌忙地从软榻上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跑出禅房的门。 “我……我这就出去……” “慢着。”菩屠淡漠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既然你已是容光寺的弟子,以后自然都得遵守寺规,傍晚时分到这里来,我会告诉你应该遵守哪些寺规。” “我……我找吾卿师……师兄学习就好,不敢打扰您。”宇文秧背对着菩屠,声音很细很低,菩屠却听得很清楚。 “少废话,酉时一刻,不准迟到。” 宇文秧听见了身后的门被关上的声音。刚才……他有不悦吧……声音似乎听起来比平常冷了一倍。宇文秧转过身,纠结着眉头看着被关得严严实实的门,心里涌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被吾卿带着在寺庙里转了一圈,几乎熟悉了禅坐室、藏经阁、练武房等地,还有自己的禅房,然后与众僧人一起涌过斋饭,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在斋堂里看见菩屠法师的身影,经吾卿解释才知道,他作为大禹王朝身份最尊贵的法师,自然是不会与平庸的小和尚们在一起吃饭的,就算他本人不在意,寺庙也一样为他准备了区别于常人的斋饭。 傍晚的夕阳还歪歪斜斜地刮在半空中,眼看着就要落下了地平线,宇文秧手中握着扫帚,脚步凌乱地在庭院前走来走去,地上的叶子被风一吹,又乱了一地。 “小师弟,你到底是在做什么!”自从宇文秧跟着来到容光寺以后,吾卿就自发地把这个看起来胆小又懦弱的少年当成了小师弟,开口闭口都是小师弟,宇文秧本来就是个及内向之人,便也由着他喊了。 “现在……离酉时一刻还有多久?”经过了一天的相处,他总算不会在吾卿面前也胆小得不敢开口了,只是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细小而微弱。 “唔……现在酉时,还有一刻钟。”吾卿站在他的身边,无言地看着地上被吹得到处飘飞的树叶,由于是菩屠法师的弟子和师侄的关系,他们的禅房是单独的小院子,离菩屠的禅房只有很短的距离,吾卿对容光寺这样的安排自然是满意至极的。 宇文秧看着傍晚的天空,这时候夕阳已经接近了地平线。 “对了,师叔不是让你酉时去他的禅房吗?”吾卿突然低喊了一声,一把抢过宇文秧手中的扫帚,“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师叔可是最讨厌别人迟到了,想当年还在灵隐寺的时候,小师弟因为出恭,上早课晚了半刻钟就被师叔罚抄金刚经三百遍啊,你还不快去!” 宇文秧感觉自己的后背被推了一把,脚下一个踉跄地往前跑了两步,他想着吾卿的话,胆战心惊地往菩屠的禅房疾走,到后来更是不得不小跑起来。 等他气喘吁吁跑了一小段距离,仍是没有找到菩屠的禅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迷了路。 宇文秧涨红了一张脸,在庭院里来回张望希望能找到一个师兄弟问问路,但在原地站了许久,仍是没发现周围有半个人影经过,就在他急得额头上冒出冷汗的时候,一个白色的人影闯进了视线里。 宇文秧看见,菩屠走过来的时候,沉着的脸云淡风轻,一脸高深莫测。 5.忽如一夜春风来 菩屠法师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让宇文秧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看着朝自己一步步走近的菩屠法师,宇文秧觉得自己的心砰砰跳了起来,然而菩屠法师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走开,像是要确定什么的目的已经达到。 宇文秧下意识地快步跟上,奈何即便前方那人的身影优雅高贵不紧不慢,脚下却健步如飞,宇文秧要小跑上才勉强能跟得上菩屠法师的步子。 “我迷路了。”他跟在菩屠法师的身后,小声地解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解释,只是下意识地开了口才觉得自己的解释有些多余。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宇文秧却没有发现,即便走在前面的人依旧不发一言,然而却稍微放慢了步子。 宇文秧一直觉得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需要天分的,就像在黄府当小厮那会儿,要学会伺候黄府的小姐夫人、要学会忍气吞声逢迎拍马、要学会做一个合格的奴才,他是完全没有天分的,所以在黄府只有被所有人欺负的份。 但是现在,他也觉得自己没有天分学习佛法。 耳边传来的声音低沉得悦耳动听,好似一把延续了千年的古琴被弹奏者轻轻拨动,然后有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被他娓娓道来,让人总是不知不觉就沉迷于其中……但是,所讲的关于佛法的内容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晚课过后从经堂走出来的时候,吾卿见他一脸郁闷,便随口一问,“师弟,师叔宣讲佛法是不是太高深了,看你到现在还一脸迷茫的样子。” 几乎每个寺庙都会规定早晚课,容光寺的晚课是在亥时,离酉时已经过了几个时辰,此刻,弟子们几乎都集中在了经堂,跟着寺院的方丈诵经念佛。 吾卿问这话的时候,晚课已经结束,身旁都是寺院的弟子们肩膀擦着肩膀走过,有些听见吾卿的话的小和尚,都转过脸来羡慕地看着吾卿和宇文秧二人。 宇文秧眼神黯然地点头。或许也不是法师讲得太深奥的原因,而是他的注意力不够集中在他所讲的内容上,菩屠的声音很好听,而他泰半的注意力……宇文秧想到这里,耳根渐渐发红。 吾卿倒是没有注意宇文秧的不对劲,只是一个劲地说着两年前,他的师叔在灵隐寺讲经的场面。“你都不知道,那时候盛京的好几个寺院都派人去请师叔了,师叔原本想一直呆在灵隐寺的,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又答应了容光寺的邀请,于是我就跟着师叔来到了盛京……”吾卿一直喋喋不休,连宇文秧的背影已经走远了,才回过神来,而这时,他也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话说回来,两年前……那时候岂不是宇文秧跟着宇文承前来到盛京的时间? 吾卿脑海里隐隐闪过什么,但这一念头却快得在他脑海一闪即逝,他连尾巴也抓不住。 宇文秧丝毫没有去想吾卿脑中的思绪,他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努力让自己听得懂法师宣讲的佛法内容,虽然后来几日都效果甚微,但宇文秧竟也渐渐地习惯菩屠温润又淡漠疏离的声音,又连续几日,他才渐渐能适应下来。 但是此时却又有所不同,三月份的天,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连续下了三天,窗外哗哗的雨声砸在窗棱上,每日都扰得他心头不得安宁,他的手中虽然握着金刚经,眼中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心静便可自然凉。” 禅房里,菩屠法师正安然地坐在看似朴质实则精致的书桌后,手中的金刚经以一种稳定的频率一页页地翻着,落在书上面的眼神也仿佛在看一面闪闪发光的镜子。 宇文秧听见他的声音,耳根一热,赶紧挺直了脊背正襟危坐,窗外哗哗的雨声还在继续,屋子里却静得只听见两个深浅不一的呼吸声,还有频率稳定的翻书声。宇文秧悄悄伸手按住自己的心脏,那里似乎还跳动得厉害,他不禁暗自庆幸有面前的桌子挡着自己的动作,于是就连呼吸也小心翼翼起来。 宇文秧很苦恼,他觉得自己似乎得了不轻的病。 “明日,你跟随我下山。” “啊?好……好的。” 温润的声音带了一些冷漠的疏离,宇文秧的手猛烈地抖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向那人,视线相对,宇文秧心里打鼓地立即掉转了视线,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垂着头,鼻尖几乎贴在了桌面上。 “今日就到这里,你早些回去歇着吧。”菩屠法师说罢,放下手中的金刚经,站起身来绕过书桌,宇文秧只觉得自己眼角瞥过一抹白色僧袍,然后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也没顾及的上自己是否与法师打了招呼便慌忙出了菩屠的禅室。 跑到院里的身影一僵,宇文秧伸手摸着自己发烫的脸,暗自叹气。 吾卿自灵隐寺,就一直跟随着菩屠法师,因此宇文秧也下意识地以为这次的盛京之行会有吾卿跟随,但是等爬到了马车上只看见一张闭目养神的天神一般的脸,他才懊恼为何没有问清楚吾卿师兄的去处…… 至于吾卿的去处,宇文秧当然是不知道的。从一早就得知师叔要下山而纠缠了几日的某人,早就被他的师叔安排到了其他地方,做一些更加神圣的事情去了。宇文秧当然更不知道此刻的吾卿正背着包袱一步步爬向山顶的灵隐寺,默默地在心底流泪…… 由于前几日下雨的关系,从容光寺下山的路并不好走,马车有好几次都几乎陷在了软乎乎的泥土里,还有被树枝盖住了的坑里,幸运的是为他们驾车的车夫是山脚下的农夫,一直以来都为容光寺运送蔬菜,所以对这条路十分熟悉,也是在他超乎常人的驾车技术下,马车才能无恙地从容光寺出来。 但是,这并不代表这架马车很舒适。 宇文秧的双手紧紧地抠着坐垫下面的木板,马车每颠簸一次,他都觉得自己的胸腔往外颠了一次,而他必须更紧地抠住臀部下面的木板缝隙,才能不至于摔倒在车厢里。然而坐在他旁边的人却一直安安稳稳地坐在羊毛毯子上,似乎是在闭目养神,脸上的态度安然闲适,完全看不出一点因为路况而生出的狼狈。 “碰!”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臀部下的坐垫好像突然悬空陷下去了一般,导致他半边身体一沉。 “啊!”宇文秧只觉得身子不受控制地朝旁边倒去,他压低声音惊呼地同时,毫无章法地伸出双手往自己的头顶胡乱地抓,企图抓到什么能够支撑自己身体的物体,慌乱中觉得手臂一紧,一个大力将他往上扯,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去,被那股力道一拉扯,撞在了一人怀里。 眼角有隐隐约约的白色闪过…… “唔……”脸上传来一阵剧痛,尤其的鼻子一圈痛得他眼冒金星,眼泪憋在眼眶里一闪一闪,就是掉不下来。下一刻,宇文秧惊吓地看着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指抬起自己的下颚,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来,似乎就连前一秒痛得他眼泪直闪的鼻子,这一秒都不知道了痛为何物。 “没事吧。” 宇文秧愣愣地摇头,虽然耳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漠疏离,但总觉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温柔……宇文秧低头,眨了眨眼睛将眸中泪花眨回去,然后,双眼视线自然地落在自己的手上…… 呵……他倒抽一口冷气,耳边轰地一声响,似乎有无数鞭炮在他耳边炸开。 宇文秧面红耳赤地,不知道是该先抽回自己抱住了菩屠法师腰间的双手,还是该先抽回自己跨坐在人家膝盖上的双腿。 “大师,您还好吧?”马车外传来车夫的声音,“这天一变一变的嘞,害得俺马车都赶不好,要是害大师受伤就是俺的罪过啦……”车夫一边赶车一边抱怨地喋喋不休。 “无碍,你接着赶车。”菩屠法师在车里淡淡地答。 “好嘞,您与小师傅可坐好了啊!” 就在宇文秧还在苦恼自己该如何收场的时候,衣领上突然紧了一下,一只手将他提起,然后松开。 这次,是两人紧紧挨着的姿势,坐在一起。 旁边的呼吸声稳而沉,似乎又在闭目养神。宇文秧则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脑中万千思绪翻滚而过…… 过了这许久,不知道大姐是否回宫了,或是还在宇文府? 大哥去百花楼的事情,不知道被他发现了没? 在宇文府的时候,他经常看见大哥半夜出府,他说是去百花楼看他的心肝儿们……大哥的心肝,为什么会在百花楼呢? 还有,他这时又忽然想到,黄府的大小姐黄敏君,那时候为什么那么想知道法师的名号? 6.可怜无定河边骨 容光寺的马车兜兜转转,终于在天黑之前转到了山下,许是也感觉到了车上两人的疲态,车夫十分自觉地在离盛京城门最近的地方订下了两间上房,然后就把伺候人的工作交给了店小二。 翌日一早,车夫才又出现在客栈门口,和店小二一起把为数不多的行李搬到车上,再架着马车往城中赶。 宇文秧背靠着车厢内壁,昏昏欲睡。虽然客栈的上房条件不错,棉被、床褥等都是全新换上去的,但是只要一躺在床上,注意力总是会放在隔壁的房间,甚至只要稍微听到一点响动,全部的睡意也立即消失不见。这样导致的后果就是……第二天神智混乱、无精打采。 碰! 马车猛烈的抖动,突然有一只手臂伸过来挡在宇文秧的面前,阻挡了他整个身体往前冲的惯性,避免了他往前冲撞在坚硬的车板上。宇文秧心头一热,却听得耳旁的声音淡淡地问道,“发生了何事?” 外面有熙熙攘攘的吵闹声传来,宇文秧坐直了身子以免不让自己那般尴尬,顺手掀开了马车帘子。周围有很多人,肩挤着肩地围着,包围的对象却不是他们乘坐的这辆马车。 隐约有薄弱的哭声传来,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传到了马车里。 “是一位小姑娘卖身救主。”车夫从人群里挤回来,表情无谓地坐回了车辕上,扬起手中的鞭子,准备把马车赶往路边再绕过人群。 “在路边停下来。”菩屠法师突然说了一句,然后在宇文秧和车夫的惊讶的表情中,一手撩起洁白的僧袍下摆,在两人尚未反应过来时,就径自下了马车车厢,宇文秧自然是快步跟上,眼角余光瞥到菩屠法师挺直的背影,突然皱了眉头。 有一种人本身就带了夺目的光彩,即使拥挤在泱泱人群中,也掩盖不了他一身的风华。 宇文秧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伸出手抓住前面那人的手臂,菩屠转过了身来,看着抓着自己手臂的手,眼神一闪。 “你……您在车里等着,我和大叔一起去看看。”宇文秧努力地想让自己的表情和动作看起来没有那么僵硬,但是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动作和表情。 但是抓着菩屠法师手臂的手,一直不曾松动。 似乎默认了宇文秧的举动,菩屠法师终于一言不发地回到了马车上。同时宇文秧也松了一口气,跟着车夫,两人擦着人群往前挤。 断断续续的哭声传来,压抑的抽泣间或夹杂着几丝痛苦的轻吟,这声音……宇文秧的眉头皱的更紧。 菩屠法师虽回到了马车上,但眼神却一转不转地落在宇文秧的脸上,自然也没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求求各位可怜可怜我家姑娘……”一个小小的个子跪在地上,旁边放着的一张凉席上,躺着一个头发稀疏且散乱的女子,女子瘦得皮包骨,眼睛欲睁未睁地半眯着,看不出任何的意识在那双半眯着的眼中。 眼神涣散,似乎早没了关心自己生死的心思。 宇文秧却隐隐觉得这躺在凉席上的女子十分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他脑子里千回百转,却突然觉得双腿一紧,是那跪在地上的小丫头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双腿,看救命恩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小公子……小公子你救救我家姑娘吧,我家绿萝姑娘……小公子你还记得么?” “是你!”宇文秧疑惑地看着死死抱住自己双腿的小丫头。 却不知马车中有一双眼睛,清冷淡漠地盯着小丫头的双手。 “怎么是你!你们……”宇文秧想起来了,那晚被宇文怀广拉着去百花楼的时候,就遇见过这个小姑娘,她是那位红牌绿萝姑娘的侍婢,这么说来……宇文秧惊讶地看着躺在凉席上的女子,早已形销骨立得没有了当初风情万种的模样,他似乎听人说起过,这位绿萝曾是百花楼的头牌。 不知是小丫头的呼声让裹在凉席上绿萝有了一丝反应,还是因为宇文秧站在身边的缘故,绿萝的眼睛缓慢地转动了一圈,才最后落在宇文秧的身上,眼神似乎才集中了一点。 “姑娘……你还记得这位小公子么,他就是……” “他在……在哪里?”绿萝垂在地上的手突然直了起来,一把抓住宇文秧的袍子下摆,宇文秧的眼角余光只看见一只骨节突出,如同白骨一般削瘦的手指,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青筋从那只剩下一层皮的手指上冒出来。 宇文秧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绿萝一直无神涣散的眼中,突然一点点有凝聚起来的祈求,注视着宇文秧,宇文秧心口一抖,不知是被她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吓的,还是因为那双满是绝望神色的眼睛。 “姑娘……”小丫头大哭着扑在绿萝的身上。 “公子。”不知何时离开,又冒出来的车夫突然拉了一把宇文秧,把扑在绿萝身上的小丫头拉起来,然后把凉席一裹,抱着奄奄一息的绿萝就往马车走去。 “大叔。”宇文秧脸色难看的快步走上前,“你这是……”绿萝是要死的人,尽管宇文秧内心十分同情,却更多考虑到,车上还有法师。 “是法师吩咐我这么做的。”车夫嫌弃地瞥了一眼掉落一角的凉席,心里暗暗想着今天的霉运,将凉席一股脑放在了车厢里,他自己就站到了一边。宇文秧和小丫头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车厢,菩屠则伸出两指按在绿萝的脉搏。 没人理会一脸厌恶地站在车外的车夫。 菩屠把完脉后,只淡淡地说了四个字,病入膏肓。 尽管他是个出家人,却不是个可以拯救万物苍生的神仙,于是小丫头再次哭倒在绿萝的身上,绿萝的表情倒是很镇定,不对,应该说,自被车夫抱着进了车厢,她的脸上就没什么表情了。 唯一的念头就是。 “我想见他……我想在死之前,见见他……哪怕偷偷看一眼也好……” 小丫头蜷缩着跪在车厢里、绿萝的旁边,泣不成声,却依旧断断续续地道清前因后果。 尽管宇文怀广是盛京最富盛名的花花公子,女人们却还是不怕死地前赴后继,一方面鉴于对方显赫的家室,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宇文怀广对付女人的手段实在高超,而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陷入情网的傻女人。 绿萝是其中一个。作为百花楼曾经的头牌,绿萝绝对有称得上傲视群女的资本,因此宇文怀广也是她的座上宾,那段日子,宇文怀广对她的关心可谓是无微不至,曾不止一次让她觉得自己从树下飞上了枝头。 爱上一个人并没有错,只是一个青楼女子妄想得到爱情,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么?绿萝曾经无数次痛恨自己青楼女人的这个身份,于是在百花楼新进的姑娘越来越多,她也在宇文怀广织成的网中越陷越深的时候,拿出了十几年的所有积蓄为自己赎身。 赎身过程很简单,老鸨没有为难她,于是在昔日姐妹们同情、还有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中,去了宇文府。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宇文秧也很了解宇文承前的手段,他不可能会让一个青楼女人进宇文家族的大门,更不可能让这个青楼女子继续呆在盛京,连累他宇文家的名声。 “于是……姑、姑娘就被赶了出来,百花楼也不能在收留我们,我与姑娘住客栈的时候银两被偷……我们……我们……” 外面,车夫的吆喝声伴随着马车前行的嘎吱嘎吱的摇晃,更显得车厢里十分冷寂。 宇文秧一脸内疚地看着眼神又涣散下去的绿萝,最终开口,却是对小丫头说的,“大哥他知道么?” 小丫头迷茫地摇了摇头。 “三少爷……求你……让我、见他一面……”一只枯瘦的手从皱巴巴的袖子里伸了出来,手握成抓,胡乱地在半空中抓着。 绿萝涣散的眼神突然聚起了光,让宇文秧和小丫头同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想到了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求求你……” “大少爷……怀广……”绿萝的眼神已经迷乱,分不清谁是谁,口中胡乱地喊着宇文怀广的名字。 她的手还在半空中胡乱地抓,似乎要抓住什么东西,枯瘦的手指、脏而长的指甲宛如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死人骨架,让宇文秧和小丫头都不敢靠近。 一只手突然从半途伸出来,干净、修长的手指握住绿萝脏而干枯的手。 “怀广……” 绿萝哑声尖叫。不知是不是错觉,宇文秧竟隐隐看见绿萝的嘴角微微地勾出了淡淡的弧度,他看着绿萝枯瘦的手指从菩屠的掌心无力地滑落,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菩屠抬眸看了车厢里的两个人,一个不自觉地流眼泪,一个不知所措地呆跪在车厢坚硬的木板上。绿萝的胸前看不到起伏,已经没了呼吸。 “找个地方,买口棺材,将你家姑娘埋了。” 菩屠清冷的声音响起,绿萝的小丫头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来,突然放声大哭。 宇文秧听着小丫头悲痛欲绝的哭声,只觉得一席酸涩的凉意冲进心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能把一个人折磨成这般模样,然后毁灭? 他下意识地抬眸,视线冲进菩屠淡漠的眼睛里,随即砰一声,像一把锤子锤在了心口的地方,痛得他几欲窒息…… 7.红雁知是为情来 清澈的河水流淌而过,哗哗的水声充斥着耳边,天上有雨丝落下。对岸的哭声愈发显得这一边的清冷悲凉,竹筏顺水而下,不多时,便看不见了削瘦的女人的尸身和那一席一点也不精致的竹筏。 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尽管已过了三四日,宇文秧还是无论如何也放不开梗在心中的那个结,于是趁着菩屠法师正在休息的空挡,从他们暂住的客栈找到了宇文府。守门的家奴看见他,尚来不及询问,就一脸惊讶又呆滞地打开了宇文府的大门,直到宇文秧走进了宇文府大厅,那家奴似乎才想起了什么来。 “大少爷不在府中。” 任何一个遇到宇文秧的下人都这样回答,虽然因为菩屠法师的关系,没有人会欺负宇文府的三少爷,但态度也是不冷不热。但宇文秧根本没在意或没有来得及在意,他原想宇文怀广会不会又去了百花楼,终于在想要转身离开的时候,那位曾多次帮过他的盲眼大娘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言不发地抓住他的袖子。 后山还是当初用来禁闭他的模样,只是茅草屋里多出了许多原本没有的东西,绸缎锦被、沉香木书架、红木屏风,使得原本破旧不堪的茅草屋一下子拥挤了许多,甚至让站在门口的宇文秧有一种南海珍珠被装在麻袋里的感觉,十分不符。 “你怎么来了?”宇文怀广从厚重的一叠书后抬起头来,有讶异也有惊喜地看着他,然后从书桌后站起身来,“我还想着哪天能出去的时候,去容光寺看看你。”宇文怀广瞥了一眼自己周遭,眼里的神色不言而喻。 “大哥还记得绿萝姑娘么?”宇文秧站在茅草屋门口,开门见山地问。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宇文怀广肯定没有忘记,否则被关在后山这样的惩罚岂不是太轻松了些? 宇文怀广眉角一抽,嘴角极快地僵了僵,又极快地恢复原状。 “你问她做什么?你不是跟着菩屠法师,成了法师的带发修行弟子?”宇文怀广故意笑得不怀好意,脸上的表情却无论如何也称不上自然,“怎么,寺庙里的生活果然还是太枯燥了吧……” “绿萝姑娘去世了。” 宇文秧看见宇文怀广脸上那一瞬间闪过的表情,顿时有些后悔说这句话,但只要一看到宇文怀广的脸,脑海里又无端地浮现出绿萝那张削瘦得可怕的脸来。 “是么?”仿佛那一闪即逝的悲伤眼神只是宇文秧的错觉而已,宇文怀广淡淡地说道。 那一刻,宇文秧觉得有痛恨、嫉妒、烦闷等情绪从自己的胸口涌出来,好似被绿萝付了身,对这个冷漠无情的宇文怀广又爱又恨。这时的宇文怀广给他一种陌生感,两年多的相交在此时化作一滩泡沫,他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就算宇文府对他上下不冷不热也十分关爱他的宇文怀广。 “你知道她怀了你的孩子么?”宇文秧几乎是咬着牙说的这句话。绿萝曾怀了宇文怀广骨肉这件事,是绿萝的小丫头告诉他的,绿萝知道自己怀了宇文怀广的骨肉时,曾想过打掉孩子,却因为孩子的父亲而十分不舍,不过最后还是没能保得住这个可怜的小孩。 “她来宇文府找过你,被赶出府那日,小产了。” 宇文怀广苍白的脸色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他瞥了一眼走进茅草屋的宇文秧,淡淡地道,“这就是你从容光寺出来找我的原因?三弟,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兄长了,以前你可是从未过问这些事的。” “还是说,离佛近了,连心也变得慈悲了?” 宇文秧这时候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直觉地认为宇文怀广不是那样冷漠无情的人,两年的时光足够让他认识他。 在宇文府,不会再有一个会在冬天的时候背着其他人悄悄给他加被子,也不会再有一个人在夏天蚊虫肆掠的时候,把艾草当做可以熏蚊虫的草药点燃在他的屋子里,几乎烧了整个房间。 所以对宇文怀广,宇文秧总觉得是不同于其他人的。 他看着宇文怀广,心中闪过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期待,“大哥,绿萝姑娘临死前的心愿,是再见你一次,哪怕是偷偷看你一眼也好。” “傻子。” 宇文怀广轻笑着低骂了一声。 “你爱她么?大哥……你爱过绿萝姑娘么?” 宇文秧心里隐隐松了一口气,问出这句话,才觉得这几日来连续压在心底的焦虑和疑惑得以释然,他原本,是想来为绿萝问一个结果。 哪想宇文怀广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看天外来客一般的眼神看着他,“你能告诉我爱是什么么?”宇文怀广一步步走向书桌,坐下,看向宇文秧的表情有说不出的复杂。他突然笑了,“三弟,我又不是你,甘愿奉献自己伺候佛祖。我可是宇文家大少爷,没了女人,生活是多么无趣,不过别误会,这些与情爱无关,大家好聚好散,爱来爱去的多麻烦……这世上,没有几个像绿萝这样为了虚幻的感情抛弃自己的傻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宇文怀广神色平静地拿起放在桌上的书,动作不紧不慢地翻着,“爱是什么,那是俗人才会有的东西。”而他,没有心。 “大哥……”宇文秧呆呆地看着宇文怀广笑得灿烂极致的表情,竟不知为何有些不忍。“我……我过几日再来看你。”他有些慌乱的转身,然后呆住。 一人不知何时就站在了他的身后,听到了多少他们的谈话,此刻面无表情,脸色却冰冷。 宇文秧对宇文怀坤原本就有些惧怕,宇文府的二少爷与大少爷简直是两个极端,一个热情得如火,一个冷漠得似冰。而来宇文府两年,他与宇文怀坤的交谈最多不过三句话,在他心里,宇文怀坤简直就是第二个宇文承前。 “大哥我……我先回去了,我改日再来。” 宇文秧走得有些手忙脚乱,逃命似的逃出了宇文府后山。 宇文怀广看见站在门口的宇文怀坤,笑嘻嘻地扬起手中的书籍,“老家伙回来了?你可以告诉他,我整日都呆在书、房、里,认真念书!” 宇文怀坤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似无奈。 “怎么就要走了,你可是好久都没回府来看看我了?”宇文怀广看着宇文怀坤的背影开始不满地嚷嚷。 宇文怀坤的背影一顿,淡淡地道,“书拿反了。”然后脚步不再停留,离开了后山的茅草屋。 “……” 碰!书桌上的书籍突然之间撒了一地。 子时的月光照耀在大街的青石板上,莫名地让烦躁的心情渐渐定下来,几近透明的青石板上印出自己的影子,清瘦的,仿佛风一吹就能倒。 真不像个男人。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两年前黄夫人的话,若青石板有铜镜的功能,必定能照映出一张沉寂又悲观的清秀脸庞来。 宇文秧也羡慕那些个子高大,性格好爽好强的男人。但曾经那些落在身上的拳打脚踢,那些当着背着的肆意辱骂,让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隐忍,不,也许是因此而变得懦弱不堪,保护不了自己,保护不了母亲…… 更夫打更的声音由远及近,客栈的门还开着,店小二殷勤地看着他走上二楼。 放在门把上的手突然顿住。 有的人天生受人景仰引人注目,就算是闭着眼睛睡着了,也让人觉得他神圣而不可亵渎。近在咫尺的面容,曾是他最莫名地恐惧,此刻他却心跳得厉害,好似那一颗东西要从胸口里跳出来。 床榻上的人双眸微闭,长长的睫羽垂下在眼睑下方画下一层暗影,就连睡容,都像高高在上的神祗,让人不可亲近。 宇文秧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靠近床榻,心虚地不敢看床榻上那人的熟睡的容颜,淡淡的檀木香从那人身上散发出来,越发贴近,越发看清他清晰的轮廓、贵气和雅的眉目、精致的五官,让他看出了神。 是什么时候呢?这个人就总是让他念念不忘。灵隐寺后山的瀑布前,还是同一日的藏经阁里,亦或是,两年后的第一次见面。 他长得真好看。 宇文秧在心里不由得想。弧度淡淡的眉,微闭的眸子也微弯,挺而直的鼻梁,颜色淡而薄的唇…… 他跪在床榻边,鬼使神差地伸长了脖子。 碰!碰!碰…… 唇上温热的触感突然让他浑身一震,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慌乱中膝盖撞在了桌角,他痛得差点当场就飚出眼泪,却立即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神色慌张地扶着门跑了出去。 碰…… 他捂着狂烈跳动的胸口,背靠着紧闭的门,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居然……他居然偷偷吻了他——大禹王朝最受人尊崇的法师。那唇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嘴上,他捂着热度轰然上升的脸,顺势滑坐在了门边。 8.柳暗花明又一村 偷偷做坏事的结果就是…… 宇文秧浑身有气无力地爬上马车的时候,菩屠已安然地坐在车厢里,疑惑的眼神落在宇文秧发黑的眼睛上。 从小直着一条心思的宇文秧是一个脸上藏不住事的人,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越发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动得过快,好像要从胸口炸开来,一层层绯色慢慢从耳根蔓延到了脸上。菩屠慢慢眯了眼睛,眸子里闪过让人看不懂的流光溢彩。 整整一个晚上,宇文秧都在客栈的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一想到那人就睡在隔壁,与自己不过一墙之隔,唇上的温度更是久久不曾散去,让他心中焦躁难耐,此刻盯着一双乌黑的眼睛,背靠着马车的车厢内壁昏昏欲睡。 身子在困顿中顺着车厢滑下的时候,隐约感觉到有什么温暖柔软的东西覆在自己身上。 他是在车夫吆喝的大嗓门中醒来的,睁开眼睛便看见了一件薄薄的白色僧衣,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周围很静,大概是在某个郊外,车厢里没有僧衣的主人,洁白的僧衣从他的下颚一直覆盖到小腿的位置,薄薄的僧衣上散发着檀木香的味道,与昨夜记忆里的香味重合在一起,他张开嘴用牙齿无意识地轻轻咬着麻质的僧衣,脸上渐渐泛了一层红晕。 “吱呀……” 车夫站在车外笑得一脸憨厚,不好意思地看着被自己吓到的宇文秧,“小公子,大概再有两个时辰我们就能到达交城了,您要不要下来歇歇?”自从知道眼前的小小少年是宇文府的三少爷以后,车夫对待他的态度又不可同日而语,简直是殷勤到鞍前马后的地步。 “这里是哪里?”宇文秧背靠着车厢内壁爬坐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拽紧了手中柔软的触感。 “小公子,这里是交城郊外。”车夫看着宇文秧缩在马车角落的模样,面上虽笑得和蔼,心下却暗自可惜,好好一个三少爷,却实在不像个男儿,不管是容貌还是气质,都跟个小丫头片子似的……难怪在宇文府不受欢迎。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再不受欢迎,也是从宇文府出来的,哪里容得他们这些普通人议论? “这里离交城还有几里地,小公子要不要下来歇歇?”车夫这话可问得十分真诚。 宇文秧四顾看了看,没看见马车周围有某个熟悉的影子,于是硬着头皮问道,“法师呢?” “哦,前方有一处泉眼,法师说去喝点水,解解渴。”车夫一边说一边伸手捞起了帘子,努了努嘴,“诺,法师不是在那里!” 宇文秧果然看见一个人背对着他们蹲在了小溪边,背影甚是熟悉,于是脸一热,一手抱着白色的僧衣,一手扶着马车车辕下了来,车夫看他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的衣服时,想伸手却扶,却不想有另外一只细长白皙的手从半途伸出来,直接将白色的僧衣从宇文秧怀里抽出来。 怀里的东西一下子不见,宇文秧急得立即抬起头来,却张大了嘴,“您……您……法师……”“法师”两个字声如蚊蚋,若不细听,根本听不出来他这是在喊人。 菩屠一动不动地站在马车前,眉头微微皱了皱。 宇文秧更加不敢动,僵着身体维持着蹲在马车车辕的动作,车夫见着阵仗,识趣地摸了摸鼻子,牵了马向溪边走去,本来就是嘛,他一个凡夫俗子,哪能管得了出家人的家务事。 宇文秧垂着头,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从菩屠的方向看去,正好能看得见他头顶的发漩。 “学过字么?”菩屠突然开口问。 “啊……啊!啊?”一个字三个发音,宇文秧的表情也随着发音的节奏从呆滞、疑惑到震惊。 啪一声脆响,宇文秧觉得怀中一沉,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护住丢到自己怀里的东西。 “从明日开始,每日三百字。”菩屠的表情很淡,说话的声音更是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突然觉得怀中的东西沉甸甸的,宇文秧仰着头,眼里闪着不可置信。菩屠法师侧了脸,长眉微挑,似是在问他有什么疑问。 宇文秧一脸发热,又羞又窘,一手捧着不厚却沉的书籍,一手紧张地拽紧自己的衣角,说话也磕磕绊绊,“这个……法师,我不……” “法师?” 菩屠法师长眉微挑,语气冷淡似乎有些不满,“我记得好像当着盛京众多乡绅的面将你收为带发修行弟子……” “可是我……”宇文秧抬头,抗议声渐渐消失在菩屠法师的眼神中,“我……弟子……”不能喊法师,那应该称呼什么,他一下子迷茫又着急,急得涨红了一张脸,紧紧拽着的衣角快要被他的手心蹂躏烂了。 菩屠法师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宇文秧的手,道,“从今后你可称我为师傅,你并非真正的佛门弟子,不用像佛家弟子那般称我。”宇文秧一脸的迷茫让菩屠法师的眼神闪了闪,语气平淡得丝毫未变地问他,“你可认得字?” “识……识得一些。”小时候母亲还在世,总是会拉着他认一些简单的字,不过,自母亲过世后,他便再也没有接触读书识字的机会,即便是两年前被宇文承前带回宇文府,宇文承前也从未想过找人教他读书认字,也许是怕宇文家三少爷目不识丁这种消息传出去给宇文府丢脸吧。 宇文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脸黯然。 “那就从今日开始,午时过后,一日识百字。”菩屠法师将他一脸的黯然尽收眼底,眉目平静地淡淡说了一句,随即撩起下袍抬腿上了马车。 宇文秧一头雾水,呆呆地站在马车旁,直到里面传来一句“还不上来”才猛地回过神来。身旁车夫已经牵了马回来,套上马车,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宇文秧神色慌忙几乎是手脚并用才爬上了马车,马车帘子忽然打开,一只熟悉的手伸出来抓住他的衣领往上一提,他只觉脚下一轻,整个人瞬间滚进了车厢里。 脸上还有锦缎的柔软触感,像一只温柔厚实的手,轻抚在宇文秧的脸上。宇文秧脸上一热,越发觉得自己的胸口跳得厉害,他双手撑着车厢,手脚并用地坐直了身子,怕自己猛烈的心跳声会暴露了自己的心绪。 坐直了身子,却看见菩屠法师闭上了眼睛,背靠着正对车门的车厢内壁,一脸淡薄。 马车重新上路,车夫的吆喝声从外面一声一声地传来,宇文秧靠坐在左侧的车厢内壁里,瞪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一脸呆滞的表情。耳旁是平稳浅淡的呼吸声,宇文秧呆呆的视线转过去,徒然落在了菩屠那白得几乎透明的唇上…… 马车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交城。交城的城门口排了长长的队伍,都是等着要进城的百姓,天边的斜阳渐渐有落下的势头,负责守门的士兵们也加快了查探的速度。 他们这里,车夫牵着马站在队伍的最末端,宇文秧本想也跟着下去,但那车夫哪有让宇文家三少爷跟着排队的胆子,于是嚷嚷着自己排队等候就好,宇文秧性子一向温吞,也只好由着车夫了。 菩屠已经睁开眼睛,眼神平淡而漠然地望着前方。 没有谁说话,外面百姓们的吵嚷声传进来,愈发显得车厢里过分安静。宇文秧垂着头,也许是自那日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后,便更加不敢接近眼前这人,就连此刻这安静的车厢里,都让他觉得到处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感觉到有一双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头垂得越低。 “昨夜……” 啪! 怀中的书突然落在了车板上,宇文秧手一抖,僵硬着身子抬起头来。 宇文秧只觉得好像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几欲窒息,他竭力地想要镇定,却仍不知自己此刻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色彩,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充斥着让人滞闷的绝望。菩屠法师看着宇文秧惨白的脸,凤眸微微一沉。 “昨夜子时前,你去了何处?” 等待审判的过程总是十分煎熬的,就像此刻,宇文秧微讶地动了动唇,竟然搞不懂自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为何会觉得有一点点的失落。 “我去府中,找了大哥。” 菩屠法师听了宇文秧的答案,脸色稍霁,淡淡地应了一句,“宇文怀广……你可是为了那个绿萝施主。” “是。”他最终仍是不知,绿萝到底有没有得到大哥的感情,但是,她却是这一段感情中最受伤的一个。宇文秧不免想到了什么,忽觉心口绞痛,好像有一只手狠狠地扯住他的心脏……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不必为她伤怀。” 他大概是以为自己在为绿萝姑娘伤心。宇文秧想着,黯然地点了点头。 士兵终于检查到他们这里,掀开帘子随便看了一眼就立即放了行,马车的车轮又咕噜咕噜转着,一路过了护城河,进入城门。城门离城中心还有一段距离,车夫不好让车里两个身份不凡的人在这又脏又乱的城门口过夜,于是强忍着疲惫赶马车。 前夜没有睡着,今日一整天又在赶路,此刻,宇文秧的脑袋终于昏昏沉沉起来。 在他的意识进入周公的世界前,隐约听见有淡淡的呢喃从耳边传来…… 9.只怪云深不知处 天色暗下时马车才到达交城城中,再找到客栈安顿好时已是深夜。宇文秧在马车车厢里睡得很沉,只有梦中曾出现几次小小的颠簸,后又安然地睡下去…… 宇文秧从未想到这人的盛名竟传扬到如此地步。盛京是大禹王朝的都城,听到过菩屠法师的名号自然不足为奇,但交城顶多算是一座小城,虽然离盛京不远,却在繁华程度和百姓人数上差了盛京不止一个层次。 不过就算如此,来听他讲法的人也将交城城中心的广场上围得水泄不通,人们相互拥挤着,宇文秧站在菩屠法师的身后,甚至能感觉到周围的温度在渐渐升高,交城的乡绅和官府凑了银子在广场的中心搭建了这座容得下几十人的高台,台上用写了经文的黄色绸缎铺着,尽管曾经就听说过菩屠法师受供精良,却也未曾想到会受到如此大的排场和奢华的接待,这样的规格,即便是皇亲国戚也不过如此。这样宇文秧瞠目结舌,他看着盘膝坐在绸缎中间的菩屠法师的背影,愈发觉得自己与对方是天上地下的云泥之别…… 菩屠法师在百姓中间的声望,恐怕能与一国之主相媲美了。 日头逐渐升高,周围温度也渐渐不能控制,菩屠的额头上已经冒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与其他法师不同,他讲法时,手中根本没有经书,完全是靠他自己当场拈来,但即便如此,条理清晰、逻辑严谨的说辞,通俗易懂的语言,温和优雅的声音,也让冒着日头站在台下的百姓们听得如痴如醉。 宇文秧递上一杯凉水,是他清早就收集好的荷叶上的露水,听说露水的口感甘甜清爽,用来消暑最好不过。 端着白瓷玉杯的手很小,刚好能完全将被子握住,菩屠法师瞥了一眼这手,眼神平淡无波。 宇文秧的手下意识地一缩。然而就在他的手快忍不住缩回的前一刻,菩屠法师伸手从他的掌心拿起白瓷玉杯,自然垂下的小指擦过他的掌心。宇文秧立时觉得自己的掌心一片火辣。 或许是天气的关系,他的脸在太阳的灼晒下一阵阵发烫。 菩屠法师顶着日头终于讲法完毕,便立即有一位乡绅的家奴来将两人接去了府中。府邸的匾额上那个大大的楚字宇文秧认得,正是这几日在菩屠法师的教导下学会的其中之一,想必这家的主人姓楚了。 宇文秧亦步亦趋地跟在菩屠法师身后,进入了楚府,待看见了楚府中的布置和规格,便又是让他大吃一惊,暗暗想着楚府的主人是什么来头,这里的布置和规格竟然连宇文府都比不上它的随便一角,就是一个后花园,他们也走了几乎一刻钟的时间。 终于到达了楚府的客厅中央,大厅的主位上稳稳地坐着一个看起来差不多有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走进大厅的两人——准确一点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身着白色僧衣的菩屠法师。 宇文秧感觉到自走进这大厅里来,身边这人浑身的气息就完全变了一个调,若说平常他给人的感觉是淡漠得不在意任何事情,那么此刻就是浑身都散发着微冷阴暗的气息。 看到走进大厅的人,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人整张脸一震,脸上肌肉微微抖动起来。 “渊儿……” 中年男人激动地喊了一声,突然猛地刹住冲过来的身体,在离菩屠法师几步之遥的地方勉强地停了下来,一脸难耐的激动表情。 菩屠法师一脸漠然地看着差点冲过来的中年男子,神情淡漠地开口道,“施主。” 中年男人的脸色猛地一僵,笑得苦涩地看着菩屠法师,半晌未开口言说一语。 中年男人突然长叹一声,转过身去背对门口的两人,招手道,“罢了,今日既来到了交城,就当老夫是个思念外甥的舅舅,好好陪陪老夫吧!” 宇文秧一听中年男子的话,心中大吃一惊,瞪着眼睛看着身边的人,这一看之下就更惊讶了,他还真觉得法师与那中年男子长得有几分相似。 菩屠突然斜睨了他一眼,宇文秧僵硬地收回自己的眼神,听得耳旁的人道,“你先去歇息。” 便立即有楚府的家丁为他带路,他还沉浸在刚才令人惊讶的消息中,一脸呆呆的样子,双脚不自觉地随着家丁走出了客厅,往一侧的走廊走去。 直到看不见了宇文秧的身影,菩屠法师才收回自己的视线,看向重新坐落在主位上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眼神温和地看着菩屠,声音平静地问道,“我听说你在盛京收了一个俗家带发修行的弟子,便是那小孩儿么?” 宇文秧两年前遇到菩屠的时候十四岁,就算是今年也不过才十六岁,再加上个子又小,就连一张脸,也是小小的巴掌脸,中年男人说他小孩儿其实并不为过,只是他看菩屠的脸色似乎有些不满,于是便不再提起宇文秧,转移开了话题。 “今日舅舅也去听你说法了,沉寂冷静、安然祥和,的确有大家风范,我还听说你现在是大禹王朝最受人尊敬的法师……” “贫僧如今只是一个出家人,声名在外,并不在乎那些什么受人尊敬的虚名。”菩屠走进厅内,坐在了主位另一侧的椅子上,立即有人送上了飘着清香的茶,菩屠看着茶水上面漂着的几片细小嫩芽,神色有些怔忪。 眼前不由得浮现了一个装了清凉露水的白瓷玉杯。 中年男子脸上终于露出不满来,“你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是把自己的舅舅也当成了那些信徒?”他看着菩屠脸上露出的怔忪神色,眉目稍缓,“渊儿,你出家、拜在灵隐寺,那些都是他的安排,难道你也要把这些账算在我的身上?” “你口口声声说侍奉佛祖一心向佛,但若你真心皈依,又怎会一听到我病重在身的消息就来了交城?”中年男子一眼不眨地看着菩屠,低声叹息,“我是你舅舅,更是你母妃的亲生兄长,这世上,可就只有我们是最亲的人了……” 菩屠的脸色很白,没有一丁点色彩,近乎透明。 交城的傍晚似乎来得很快,天边的夕阳渐渐垂下的时候,有细微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宇文秧垂着头走在院子中央,一脚、一脚,轻轻地走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因为垂着头,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天色渐渐黯下去,似乎终于觉得走累了,宇文秧才停下了步伐,顺势在青石板上席地而坐。楚府的家丁不会轻视他,想得也很周全,给他安排的西厢房布置得宽敞而舒适,一看就知道是名门贵胄之家用来招待贵客用的规格。 只是,他不知为何觉得心口有些闷闷的。从午时被家丁带到了西厢房,他便再没见过菩屠法师,就连午饭和晚餐,都是家丁十分殷勤地给他端到了房中,他也不好问出口那人的去向,于是就一直在院中来来去去地徘徊。 周围威风吹来,吹在身上有些冷,宇文秧搓了搓自己手臂,双手撑在地上从青石板上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 “啊……法、法……师傅?” 坐在门口走廊上的人吓了他一跳,仔细看清楚了这人的脸,顿时又让宇文秧心口一闷,紧张得他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是菩屠却好似没有发现宇文秧的出现,只微微低垂着头,背靠着走廊的柱子,坐在护栏上。宇文秧硬着胆子走近,顿时闻到一股酒仙,顺着视线往他脚边一看,果然看见几个东倒西歪的瓶子。 “你喝酒!” 宇文秧简直是太吃惊了,于是没忍住呼出一大声,又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不可置信地瞪着慢慢抬起头的菩屠法师,还是那张俊美得如同天神一般让人震撼的脸,发白的脸色中,掺杂了几许不自然的红。 “你……”他竟然喝酒破戒。 宇文秧脑中混混地只徘徊着这一句话。他手中还握着一只颜色通透的白瓷玉瓶。 “是……素酒。”像是看穿了他脑中所想,菩屠沉着声音回道。他此刻的声音完全与平时不同,低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迷人性感,让宇文秧不自觉地抖了抖。 “你醉了。”宇文秧说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要握住菩屠手里的酒瓶。 “醉了……”菩屠低喃,眯着眼睛看出现在身旁的宇文秧,突然就伸出了手去,宇文秧猝不及防,猛地被他拉到了怀中。 宇文秧“呀”地惊呼了一声,还来不及反应就觉得下颚被两只手指掐住、抬起。 “法师……师傅……唔!” 轰! 当有灼热的温度覆住自己的唇的一刹那,宇文秧恍惚觉得有无数五颜六色的火花在自己眼前绽放,一世芳华…… 唇上的温度骤然消失,宇文秧觉得自己的肩上一沉。 “师傅!?” 比宇文秧整整高了一个头的身体,全部倒在了宇文秧瘦小的身上。 10.只怪云深不知处(2) 菩屠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脑袋枕着他的手臂,趴在床头,头部阵阵抽痛袭来,他忍不住皱眉,在脑海里回想着昨日发生的事。 从他进灵隐寺拜入佛门起,原来以为那些已经成为过去的事实在楚天华的又一次提及之下,再次变成了一根刺,生生扎进他的肉里,任凭他如何也拔不出来。有谁能想到,大禹王朝最富盛名的法师,真实身份竟然是大禹王朝十年前失踪的二皇子,那时,他不过十五岁,也就宇文秧这样的年纪,从一个身份尊贵受尽宠爱的皇子,变成了一名僧人…… 脑海里浮现出昨日楚天华的话:“如今皇后一党不能再嚣张,你父皇盼着你回去呢。” 他的眼神微微一沉,嘴角淡淡的弧度有些讥诮的意味。 “唔……”宇文秧一脸痛苦地紧皱着眉头,似是被噩梦所扰。菩屠侧了脸看过来,巴掌大的小脸离自己很近。昨夜酒醉之后的事他并未全然忘记,还有,在盛京客栈的那一夜……视线落在那有些微嘟的粉唇上。 鬼使神差地,伸出了食指轻抚摩挲宇文秧小而粉色的唇,感觉到枕在手臂上的身子一震,菩屠微眯了眼睛,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但仍然瞥见小小脑袋上的墨发遮掩下,发红的耳根。 早膳仍旧是楚府的家奴端到的厢房,宇文秧失神地端着盛着香味四溢米饭的碗,双目呆滞。直至现在,他仍觉唇上一片火辣。他并不是故意装睡着,只是不敢睁开眼睛,害怕床上的人会比他先醒来,于是只能假装自己还在沉睡,打算等床上的人先起身,他再睁开眼睛的……那人手指上温润的触感似乎还留在唇上…… 哎…… 宇文秧在心底暗暗叹息,眼珠子总算动了动,偷偷地瞥向门口的方向,才又收回自己的视线。那人被家丁请了去……宇文秧真是苦恼极了,那人在的时候,他浑身紧张得不自在,但此时那人不在,他心里又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来…… 又在楚府呆了三日。这三日里他见到菩屠的次数很少,更别说两人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了。他每日在府中的后花园闲逛,或心不在焉地跟着楚府的家丁上街走走,直到第三日,熟悉的马车停在了楚府门口,熟悉的身影早已坐在了车中。 马车缓缓地驶出城,菩屠神态漠然地背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只听得见车夫的吆喝声和车轮转动的咕噜声。宇文秧坐在车厢另一面,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马车出了城门,行到交城郊外,马儿突然受到惊吓地发出一声嘶鸣,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宇文秧瞬间被颠得摔下了位置。 “陈大叔……”宇文秧费劲地爬起身就要伸手去掀车帘子,突然有修长的五指半途伸出,抓住宇文秧的手猛地向后一拉,后背撞到一个温暖的胸膛,宇文秧尚未反应过来,就听见马车外传来的声音。 “咻!” “夺!” 这声音让宇文秧猛地一颤,紧张地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东西,若没听错,这是弓箭刺破空气,刺入马车车门发出的响声。 菩屠垂下眼眸,看着紧紧地抓住自己衣襟的手,眼神无声地闪了闪。 但外面的人似乎没有就此放过他们。弓箭的破空声和“夺夺”声连续不断地传来,外面没有听见车夫的声音,多半是凶多吉少,马儿也被惊吓得在原地转圈乱跳。菩屠伸出双臂,不动声色地将宇文秧护在怀中。 紧接着外面又响起“砰砰砰”的落地声,马车周围瞬间多了十几个人的气息,随即又响起刀林剑雨的“铛铛”声,外面的人似乎分成了两拨,一拨要至马车里的人于死地,另一拨则保护他们不受伤害。刀剑声不绝于耳,马儿的嘶鸣声近乎为崩溃的地步,马车随着马儿的乱蹦乱跳而不安地颤动,宇文秧全身发抖地缩在菩屠的胸前,紧紧地揪住菩屠的衣襟,像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大口大口地喘气…… 刀剑声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渐渐消下去…… 整个过程,菩屠一直淡漠着表情,脸色未变地坐在车厢里。除了,他的双手一直护着怀里全身发抖的人。 “奴才们救驾来迟,二殿下可有伤着?”马车外面响起一个冷得如同冰窖的声音。 马车里没有回答,但守护在马车外面的人是知道的,就算他们守护在他身边挡去多少次暗杀,马车里的人也不会有丝毫反应。 他是菩屠法师,不是大禹王朝的二殿下。就在他们以为这次也会像前几次一样得不到丝毫回应的时候,车厢里传出一个淡漠的声音。 “先找个稳妥的地方歇着。” 宇文秧记不得自己是多少岁的时候进的黄府了,他脑海里只依稀地有印象,当黄老爷找到他的时候,他是躲在自己家的水缸里,浑身湿淋淋的,被黄老爷从水缸里抱出去的时候,狼狈得像个水鬼。 他是被母亲硬塞在了水缸里的,临了,母亲神色慌张又用坚定的口吻告诉他,永远不要回到宇文府,就算他的父亲宇文承前找到他,也不要回宇文府,那是个吃人的家族。然后母亲用一个簸箕盖住了水缸的口子。 他没有听母亲的话安静地躲在水缸里,而是等母亲走了以后,悄悄掀开了簸箕一角偷偷地看出去,然后看见,浑身是血的母亲鼓着眼睛,一脸不甘地望着自己的方向……母亲的眼睛,从来都是很美丽的…… 菩屠垂下眸子,眼神复杂地看着怀中的小小少年像受了什么伤害一般,突然泪流不止起来,嘴里也在不停地喃喃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宇文秧在梦里不安稳地皱着眉,直到感觉到额头上一暖,有温润的触感从额头顺着往下,鼻尖,脸颊,下颚……一下一下的温暖触感,好像雨后的阳光,慢慢将他记忆深处的那段阴霾驱散…… 宇文秧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车厢里,身下铺着厚厚的、柔软的锦缎,没有看见菩屠法师和车夫,他听见自己心里咯噔一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其间因为慌乱而一度摔倒在锦缎上,他急得眼泪憋在了眼眶。 “要去哪里?”有人站在马车外面,掀开了马车帘子,太阳光设进来,背对着太阳的人,身上染了一层金光,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让宇文秧吊到了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憋在眼眶里的泪水无意识地落下,他死死地咬紧自己的嘴唇,呆呆地坐在车厢里,手上还维持着撑在两侧想起身的姿势。 菩屠眼眸闪了闪,终于伸出手去。宇文秧看似软弱,任谁都可以欺负一番,但谁知道他骨子里却是倔强得要命,就如此刻,就算眼泪没有被憋住,他也咬住了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少年咬紧了嘴唇的倔强模样,莫名地让菩屠心头一紧。 落在脸上的温润触感让宇文秧猛地一震,感觉到修长温润的手指在自己眼睑下一阵轻擦,宇文秧的脸轰然变色,红透得如同此刻,天边的晚霞。 菩屠的眸子闪了闪,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依旧一脸淡漠的表情回到车上,马车动了起来,宇文秧才发觉换了一个赶车人。半途中的那场变故,就算他不问,也知道那老车夫必定是凶多吉少,心里揪得闷闷的,不过还好,还好他没事……脸上的触感似久久未消,宇文秧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 四月,山上的花开满了枝头,矗立在山顶树丛之间的容光寺隐约可见。 马车停在了山脚下,宇文秧缩在车里听到外面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声音中间或传出“银两”、“安顿”的字眼,依然是他所熟悉的温润淡然的嗓音,仿佛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宇文秧静静地听着他在外面吩咐那些人做的事,心中黯然,好像,对法师来说,他是一无所知的。他甚至有很多时候都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的天神,理应受尽世人的敬仰,下得凡来,不过是为了普度众生。 马车帘子又被掀开,菩屠薄唇微抿,一脸平静地站在车外,眼神静静地看着他。四目相对,那眼神仿佛能安抚人心,宇文秧红着脸下了马车。 “吾卿师兄!” 在马车上闷了许久,终于见得光来,宇文秧看见站在寺庙门口迎接他们的吾卿,刹那间没有克制住心情,压抑了许久的紧张和窒闷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吾卿被吓得心脏砰砰一跳,小心地瞥了一眼坐得安稳的师叔,对宇文秧干笑,“师叔你们终于回来啦,弟子还以为你们在端午节以前回不了盛京了呢。” 菩屠瞥了他一眼,神情淡漠地从马车上下了来。绕过宇文秧和吾卿两人,径自走进了容光寺大门。 吾卿后背冒了一身冷汗,小心翼翼地拉开与宇文秧之间的距离,赶紧大步跟上前面高贵优雅的挺拔背影。 11.心悦君兮君不知(1) 果真像吾卿说的一样,端午节很快就到了,容光寺还特意为寺里的僧人们准备了素食粽子,也给僧人们放了两天的假。宇文秧原本是很高兴可以在寺庙里过端午节的,但是没想到就在节日的前一天,宇文承前派来了人将他接回了宇文府。 宇文府里十分热闹。国主为了显示出对宇文倩蓉的宠爱,不但特许宇文倩蓉回家过端午,还赏千两银、上好锦缎、黄金粽子等让别人十分眼红的东西让宇文倩蓉带回宇文府,宇文承前大喜之下决定在府中摆上两日筵席,邀请宇文家族所有人同乐。 从端午节的前一天开始,仆人们早就将宇文府上上下下布置得井井有条,不但用大红色的绸子装饰府中内外,还有各种颜色的灯、包好的粽子挂在房檐下。 宇文秧站在自己的小院门口看着来来去去的仆人们,突然想到如果他还在寺庙里,此刻会做些什么,今日就是端午节,府中必是十分热闹,但他却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三弟!” 宇文怀广离得远远的就在喊,他似乎没有受到绿萝那件事的影响,对宇文秧的态度同往日一样友好,他走近,伸手在宇文秧肩上一拍,笑得大大咧咧,“没有后悔下山吧!看,府上多热闹!” 宇文秧回以轻轻地一笑,心里却想着,再热闹也不属于我。 “对了,两年前你是在抚州吧?”宇文怀广不等他回答就接着道,“那你一定认识一个人,今天府上可来了不少客人,走走走,我带你去看看,也许你就认识那几个从抚州来的呢……” 宇文怀广一伸手就把宇文秧的脖子架在自己的腋下,拖着往前厅的方向走,宇文秧开始还想挣扎,但宇文怀广比他高出了许多,力气也是他不能比的,于是就这样被宇文怀广边拖着边嚷嚷地走向前厅。 宇文秧这才发觉,宇文怀广的身高与菩屠法师相差无几,就连力量上,也没有多大差别。就只有自己不像个男子。 “好啦好啦不要再挣扎啦!”宇文怀广突然放开他,一手拽着宇文秧,一手指着他们前面的方向,“看,那个就是从抚州来的第一美人,你认识吧!” 宇文秧懵懵懂懂地朝那个抚州第一美人看过去,看见那人的面容时有一瞬间的怔忪,竟然是黄敏君。两年不见,黄敏君身上多出了许多以前没有的温婉气质,就连笑起来都只是微微抿嘴,露出两颊的浅浅酒窝,的确有抚州第一美人的资本。 只不过,她为何会在这里? 许是发现宇文秧眼中的疑惑,宇文怀广好心解释道,“听说她爹被国主升官,从抚州调到盛京任三品知州,所以他们举家搬到了盛京,到达盛京也不过才两日,老家伙就邀请人全家过来了,官场上的事我们哪里懂,就算今天是敌人,搞不好明天就变成朋友了。” 嗯?宇文秧不解地看过来。宇文怀广嗤笑一声,“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啦!老家伙说你回府之前住在抚州的一个老友家里,风流聪明如我宇文大少,会不知道那老家伙隐瞒着什么!诺!”宇文怀广努了努嘴,“抚州的黄老爷,如今是盛京三品知州,你以前就是在他们家吧,没少被那个第一美人欺负吧?” “大哥!”宇文秧窘迫得脸有些红。怎么说他也是男子,怎么能把被一个女子欺负的这种事说得这么顺遂。宇文怀广咧咧嘴,不甚在意地笑笑。 那边,黄敏君却似看见了他们,眼神忽地一亮,摇摆着腰肢朝这边走过来。宇文秧暗叫不好,他原本就不想再与黄敏君有交集,偏偏此时回避就会显得太明显了,对一个女孩子的脸面始终不好,于是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宇文怀广笑得若有深意。 “好久不见了……那个……想不到两年后还能见到你。”黄敏君站在两人面前,姿态落落大方,笑容却是很腼腆,这让宇文秧绝对不能把她与两年前的黄大小姐联系起来。 他很疑惑,两年的时间竟然能让一个人改变这么多么?从前那个嚣张跋扈、尖锐刻薄的黄大小姐居然也会变成现在这般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姿态。宇文秧僵在原地,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不过,只要有宇文怀广在,气氛是不会僵到何种地步的。 “原来你们两年前就认识,那我还特意拉着你来作甚么,直接让你为我们介绍不就好了!是吧,秧!”宇文怀广笑得很明媚,刻意把“秧”字咬得极重,眼中划过一抹讽刺。 黄敏君的脸一僵,笑得极不自然,她是放下了一个女子的羞涩和身段向宇文家两位少爷打招呼,谁知这位大少爷如此不领情。她想这也不能怪她,两年前宇文秧可不叫宇文秧,她甚至忘记了那时他叫什么名字,不过多半是没有名字的,来时母亲刻意交代,无论如何要和宇文家的公子小姐们搞好关系,将来黄府才能节节高升。 仿若听不懂宇文怀广的话中之意,黄敏君转而带着脸上的笑容看向宇文怀广,“敏君来到盛京不过才一日,对盛京陌生得很,宇文大哥若不介意,可否抽出一日的时间带敏君在盛京走走?” “那当然好,有抚州第一美人相伴,在下自是求之不得!”宇文怀广又恢复一身风流脾性,笑得满脸花开。 说着,这两位竟然撇开了宇文秧,聊得越发开心,宇文秧在一旁站着,只觉得十分尴尬。 天色渐黑,宇文怀广与黄敏君已不知聊到了什么地方,宇文秧不引人瞩目地揉了揉自己的双腿,打算转身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 这时,府里却突然热闹起来,比起原先客人们的喧闹聊天,此时却是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宇文府宴客的花园门口,花园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声,宇文承前的身影走在前面,原想悄悄溜走的宇文秧朝门口看过去,瞬间就僵住了双脚。 宇文承前在前面引路,一高一矮两个人在他身后进入花园,矮个那人看见宇文秧,趁众人不注意的时候眨了眨眼。高个那人一身洁白僧衣,面容温和,神态自若。 “老夫三生有幸,今日能请得容光寺的高僧,也是我大禹王朝最富盛名的法师来府中……” 宇文承前余下的话音,都自发隐没在宇文秧的耳中。 12.心悦君兮君不知(2) 宇文承前在前面引路,一高一矮两个人在他身后进入花园,矮个那人看见宇文秧,趁众人不注意的时候眨了眨眼。高个那人一身洁白僧衣,面容温和,神态自若,目空一切的模样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在他的眼中。 宇文府的确非同一般地热闹,不但有宇文家族的十几个大大小小偏房的族人,宇文承前还邀请了盛京首富和另外三位在盛京比较德高望重的乡绅,因此当天边的一轮明月升到正空的时候,宇文府的后花园里已是笙歌艳舞、觥筹交错。 然而宇文秧却是不喜欢这样的热闹的,都是属于别人的热闹,反而显得自己更加凄惨可怜。 “诶!三弟你要去哪?”宇文怀广把要偷偷溜走的宇文秧一把捞在自己手臂下,“宇文府如此热闹的景象你都不喜欢,你还想去哪里?” “大哥……”宇文秧的力气是比不上宇文怀广的万分之一的,就算一脸窘迫地涨红,也还是一动不动地被箍在宇文怀广的腋下,宇文秧觉得自己快要被卡得喘不过气来,只好一边掰开宇文怀广的手臂一边道,“我听说今晚城中会很热闹……” 宇文秧没看见宇文怀广的眼神跟着一亮,随即就听得他道,“正好,我也觉着在这里呆着没意思,我也去!”宇文秧暗暗叫苦,与此同时看见宇文怀广一脸真诚地看着自己,眼里写着“看我多善良”,顿时心中一热,懵懵懂懂地就答应了宇文怀广。 宇文怀广说着就要拉宇文秧闪出人群。黄敏君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注意着这边,这时看见了宇文怀广的举动,侧着脸在她爹耳朵边说了几句,就两手轻轻地提着裙摆向宇文怀广两人走来。 宇文怀广和宇文秧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师弟!”吾卿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眼眶一热地拉住宇文秧的袖子,然后迅速压低了声音道,“师弟,你知道师兄我下一趟山不容易,更何况容光寺给僧人们放一次假更不容易,你忍心把师兄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么?” 走到他们身旁的黄敏君脸一僵,神色甚是不自然地朝吾卿看过来,然后歪着头想了想,眼神疑惑地在吾卿身上上下打量。 宇文秧没有注意到黄敏君的神色,一脸为难地看着吾卿,“可是师兄,法师他……”他想着,吾卿一直以来就跟在菩屠身边,两年前在灵隐寺的时候也是,吾卿若想跟着他们一起出了宇文府,大概是不行的。 黄敏君的眼神突然闪了闪,一瞬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然后张望着脑袋在后花园的场中四处看,似乎在找什么人。 吾卿一脸受挫,显然对于不能在盛京城里逛逛十分失望。宇文秧心中内疚,还想说些什么,就看见菩屠已朝他们的方向走来。站在宇文秧和宇文怀广身后的黄敏君也看见了走过来的身影,与两年前想必没有身边大的变化,唯一的变化就是那张脸比两年前更加成熟,更让人不敢直视。 宇文怀广架着宇文秧的肩膀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一脸挫败的吾卿。 菩屠一向是引人注目的,就在他朝这边走来的时候,宇文承前的乡绅的视线就跟着他转动,最终落在了宇文怀广两兄弟身上。宇文承前脸色微冷。 “师叔……”吾卿苦着一张脸,但却开不了口说出原本的话。开什么玩笑,他可不敢在师叔面前这般放肆,吾卿心里想着,同时也求救似的看着宇文秧。 宇文怀广倒是收敛了一些平时的行径,放开被自己架着肩膀的宇文秧,笑得比平时和蔼可亲一万倍地对菩屠法师道,“我们原想去城中看看,百姓们过节,总是与官宦之家不同的,法师也要去么……”只不过,他后面这句话问得有些多余,因为菩屠法师已经抬脚往外面走去了。 吾卿眼中一喜,转而又走向宇文承前等人去说明了原因,宇文承前见自己两个儿子和黄知州的女儿黄敏君也跟着,便也没说什么,只吩咐了几个家丁跟在几人身后保护他们的安全…… 大禹王朝向来十分重视民间的重要节日,官府不但特意准许在端午节的这一天大开城门,还特意安排了官家梨园的弟子们在盛京城中心摆上擂台表演节目,当然,民间的庆祝活动也有不少,盛京城里热闹到人与人之间互相擦着肩膀才能走路的地步,宇文秧看着环顾身处拥挤人群中间的自己,忽然有些后悔出了宇文府。菩屠是最高贵的人,却被平头百姓们挤在了人群中央…… 猜灯谜的,包粽子比赛的,对月作诗的……盛京城中可谓是应有尽有,看得宇文秧眼花缭乱,这是他来到盛京、来到宇文府两年中过得最热闹的一次节日,他偷偷抬眼朝自己熟悉的人影看去,却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深邃的眼神里闪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 宇文秧瞬间红了脸,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广场上唱戏那边传来的鼓点节奏还要快要强烈,想要转开头去不看那人的让他脸红心跳的眼睛,却好像受了蛊惑一般,不受自己控制地、呆呆地看着他。 广场那边突然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人们拥着朝那边挤去,身形瘦小的宇文秧被挤在人群里,被迫地随着人潮往某个不知名的方向涌去,原本离得不远的吾卿、宇文怀广等人都不知道被挤到哪去了。 “!……”腿部和腰部突然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宇文秧痛得脸色发白,额头上的冷汗滴下来,他想伸手去抓住什么固定的东西,却发现身边全都是人影,陌生的脸一张张从他旁边擦过,带着未名的、欢笑的、或者一些恶意的…… 手腕处突然传来一抹凉意,宇文秧被一股不大却坚定的力量拖着,他来不及喊一声,也来不及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腕,就跌跌撞撞地挤着人群,踩到了很多人的脚,耳边听到了很多不满的抱怨和谩骂,当然,庆幸今晚的节日,听到的骂声没有像以前那么难以接受…… 终于停了下来,宇文秧捂着胸口背靠着身后的硬物,待回过气息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在一个没有人烟的小巷子里,自己背靠着青石墙,站在面前的是被阴影遮住了脸上表情的菩屠。 “您……”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及快,而且一股股急促的气息压在自己的胸口发不出来,感觉到头顶上方的人在弯着腰靠近自己,宇文秧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法师……”宇文秧紧紧地贴着身后的青石墙,被头顶上方的压力强逼着抬起头来,终于看见掩藏在阴影下的脸,也看进了一双深色的眸子里。 对了,他不准自己叫法是的,宇文秧大气也不敢出,怯怯地喊道,“师傅……” 余下的话音自动落下,他闭上眼睛,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却清晰地感受着在自己唇上辗转的温度,清楚地感受着滚烫的舌抵开自己的双唇,翻搅着他口中的舌头,做着那般让自己几乎停止了心跳的事…… 他是不是,又喝酒了? “唔!” 一只手不知何时躲开了衣物的遮挡,灵活地窜动在他肌肤光滑的身上。 宇文秧猛地睁大了眼睛,心跳一窒。 耳边尽是两人沉重的呼吸声,菩屠却突然放开了他,头抵着他身后的青石墙,听他的呼吸似急促、难耐、痛苦。 “师……” 面前突然一空,困在整个身上的压力瞬间消失,整个身体都轻松了起来,但宇文秧却倔强地皱着眉,看着菩屠越走越远的背影最后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眼中的雾气渐渐弥漫,他却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唇。 这一场梦,来得太突然,他还没有适应梦里的美好就突然被迫醒来,那种难受,大概只有自己知晓。 他听着巷子外面传来的百姓们的欢呼声,看着只有自己的空荡荡的巷子,暗想,刚才的一切果然只是一场梦。 13.半缘修道半缘君(1) 周围的欢呼声渐渐远去,宇文秧像中了魔咒,呆呆地站在黑漆漆的巷子里,单薄的背依旧靠在光滑冰冷的墙壁上。 直到吾卿和宇文怀广的喊声在耳边传来,宇文秧才猛然惊醒过来,呆滞着巴掌大小的脸看着面前的两人。宇文怀广待吾卿走出巷子去找他的师叔后,一脸痞子样地架着宇文秧的肩膀,笑得不怀好意。 宇文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看见宇文怀广的笑容,倒是不知何时也走进了巷子的黄敏君,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宇文秧…… “三弟,老实交代你一个人躲在那黑漆漆的小巷子里面做什么!” 宇文怀广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已经从那小巷子里面走出来,并且与菩屠吾卿二人汇合。菩屠挺拔的身影走在前方,吾卿见自家师叔脸色不太好,于是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宇文怀广勾着宇文秧的脖子走在中间,黄敏君走在最后。 听见宇文怀广的话,宇文秧脸一红,眼睛下意识地看向走在前面的人的背影,唇上还留有几丝酥麻感,口中似乎也还留有那人的温度,宇文怀广看到宇文秧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脸,嘿嘿地一笑,邪恶而猥琐地伸出手肘朝宇文秧一撞,“果然有情况啊……来来来,告诉大哥是怎么回事?”可惜此刻人太多光太弱,只有他一个人看见宇文秧通红的脸。 “唔……” 通红一片的脸瞬间白了白,宇文秧捂住自己的腰眼,才觉得先前被撞到的地方此刻发出一阵阵绞痛,像被火烧一般,灼烧得他顿时一身冷汗。 “怎么了?”宇文怀广听见宇文秧痛苦地哼了一声才觉得不对劲,借着微弱的灯光一看宇文秧的脸,看见宇文秧咬着自己的嘴唇,眉头痛苦地皱起,宇文怀广看见宇文秧的手捂在腰部,伸手就要去掰开他的手。 “这里怎么了?” “我、我没事,就是刚才不小心被撞了一下有点痛……”宇文秧可不想因为自己这点小伤就扰了宇文怀广等人游玩的兴致,于是小声道。 不过宇文怀广怎么可能看不出他这点小心思,脸色一沉,就连声音也比平时低沉了好几倍地问宇文秧,“被谁撞的!”虽然知道过节的大街上会出现人挤人的情况,但是看宇文秧的脸色却让他觉得并非人挤人这么简单,宇文秧虽然不受宇文承前喜欢,却也是宇文府的三少爷。 宇文怀广说罢,就要转身回刚才的地方。黄敏君愣愣地站在他们身后,一脸无辜地看着突然转身的宇文怀广。前方的两人似乎也听到这边的动静,吾卿转过身来看向他们,宇文秧大囧,求助地扯着宇文怀广的袖子,低声辩解,“别……现在、也不怎么痛了……再说,再说人那么多,哪知道是谁撞的……”腰部隐隐的疼痛让他说出的话显得底气不足。 不过宇文怀广却被他劝住了,说的也是,大过节的,街上到处都是人,若他因为这事闹出来,指不定有多少人在看宇文府的笑话,更别说到时候府里那老家伙会做出什么事来对付他,想到这里,宇文怀广只有沉着脸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被宇文秧扯着往前走,往广场上十分热闹的地方走去。 广场中心有一个高台,周围挤满了盛京城的百姓,那高台正是官府搭建的,而高台之上,殷殷切切的歌声嘹亮地透过黑压压的人群传出来,清脆悦耳的女声,沧桑低沉的男声,不知唱出了多少人的风月。 人们都看得很认真,更有甚者,因为舞台上的悲欢离别而掩面垂泪。 宇文秧心不在焉地看着高台之上,身段窈窕的花旦被几个生得高壮的丑角儿押着,另一旁她的情郎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宇文秧的一旁是吾卿,另一旁则是宇文怀广,两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舞台之上,两个大男子脸上,同时都表现出心有戚戚焉的神情来。 菩屠站在吾卿的旁边,神色平静地看着舞台上的演出,黄敏君不知何时站在了菩屠的身旁,间或偷偷拿眼神打量身边的白衣僧人。宇文秧的视线绕过吾卿,落在菩屠的脸上,看见他平静得十分自然的脸,心下忍不住黯然,但对于不久前他对待自己的举动仍然十分疑惑,他既然没有喝酒,为何那般对待自己?那般对待了自己,为何此刻又平静得近乎冷漠,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那件事? 还是,一切根本就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梦境? 看完了戏,人们继续看热闹,卖粽子的小贩滑溜地穿行于人群中,宇文怀广和吾卿不知何时窜到了人群当中,津津有味地看着舞台上的另一出戏,所以等宇文秧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站着的人是一脸漠然的菩屠。 正中央的高台上正在上演《定军山》,讲述的是蜀汉大将蜀汉大将黄忠于汉中之战击毙曹魏大将夏侯渊的故事,此刻,“黄忠”与“夏侯渊”大战了几个来回,胜负尚未分清,台下爆发出一阵阵的叫好声和掌声。 在这样的节日里,人们当然更倾向于这种能够激发兴奋情绪的戏,周围百姓对这出戏的反应显然比刚才爱的死去活来的风月苦情戏要激烈得多,更因为台下的观众以各个年龄阶段的男子居多。 台上的情节进入了高【咕~~(╯﹏╰)b我是很纯洁的】潮,后面的观众猛烈拼命地往前挤,挤得宇文秧觉得呼吸都困难,身后热情高涨的观众似乎还不尽兴,想要挤得更近。 一只手伸过来,宇文秧身子猛地向前一扑,硬实的胸膛撞得他鼻头一痛,勉力抬起头来,看见了洁白的僧衣。他心里一顿,急忙要退后,但适才往前挤的人就在此时捡到机会往前一扑,宇文秧生生地被挤进菩屠的怀中。 菩屠比他高了一个头有余,挺拔有劲的身躯能换宇文秧两个。 宇文秧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周围的人似乎热情一浪高过一浪,不给他退后或者钻进地缝的机会。 菩屠淡淡地低头看了怀里的人,只看得见黑色的发顶,嘴角勾出及淡及淡的弧度。 整个过程,都有一个旁观者一直在看着,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宇文秧的后背,心里燃起了一把火。 14.半缘修道半缘君(2) 这个节日过得很尽兴,至少在宇文怀广和吾卿眉飞色舞的脸上可以看得出来。几人回宇文府的时候,大街上还很热闹,吾卿和宇文怀广都是一脸不舍的郁闷,另外三个人脸上,则看不出什么端倪。 回府的一路上,一直都是吾卿在兴奋地说着在街上看到的新奇事物,其实,即便是出家人,他也只不过才比宇文秧大两岁,十八岁的年龄,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而且这许多年无论是在灵隐寺还是容光寺,过节都是在寺庙里,哪里有这样好的机会。宇文怀广倒是满嘴附和着,难得遇到吾卿这样与他有话题的人。 倒是黄敏君,一路上避而不语,视线不断地从宇文秧的身上扫过,眉头时而紧皱,时而松开。宇文秧一直感觉到有一股视线落在自己的后背,疑惑地转身便与黄敏君的视线正好相对,宇文秧疑惑得眉头微皱,但下一秒似乎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恰逢黄敏君移开了视线,没有看见宇文秧微变的脸色。 一路无话。 一行五人回到宇文府的时候,宇文府的大门还敞开着,守门的家奴见到他们,立即殷勤地将几人引到后花园的大厅中,花园里依然觥筹交错,只不过从倒下的人数来看,至少有一半的人已经喝得人事不省。 吾卿问了菩屠的意见,于是便上前找到宇文承前准备道别,虽然心里对于要在今晚就回寺庙有些不情愿不甘心。宇文承前听说他们要走,立即吩咐家奴准备马车,又在菩屠面前客气了几句,就亲自将他们送到了宇文府门口,马车缓缓而行,宇文承前看着也爬上马车的宇文秧,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皱了皱眉。 黄敏君自从盛京城回到宇文府以后,就一直安安分分地坐在他父亲黄知州黄大人的身侧,垂着眸看面前排得整整齐齐的碗碟,脸上也看不出高兴与否,宇文承前见此,叫来宇文怀广,非让宇文怀广好好陪陪人家黄府的大小姐…… 马车在盛京城的官道上缓缓行驶,车轮发出的仄仄声被车外的喧闹声淹没。吾卿坐在车厢一侧,闭上了眼睛不知是在歇息还是在回避着空气中散发的不安分的因子,他的对面坐着宇文秧,菩屠安稳的坐在正对着车门的位置上。 宇文秧被腰间不时传来的疼痛折磨得狼狈不堪,根本没有心思再分散在其他地方,腰部一定肿了…… 马车终于在子时之前到达了容光寺。 “你……”就在宇文秧准备上床歇息的时候,禅室的门突然毫无预警地开了,一个人影站在门外,宇文秧一惊,待看清了站在门外的人,心中更是忐忑不安,他对于这个晚上发生的一切直到现在都还处于茫然懵懂之中,仍在怀疑,那些经历到底是不是他臆想出来的梦。 菩屠从门外走进来,手中不知拿着什么,直走到呆愣的宇文秧面前,宇文秧视线一垂便看清了他手中的东西,是一个细长的玉净瓶。 “您……怎么还不歇息?”宇文秧还是没办法轻易地喊这人“师傅”,大概是觉得他的样子实在不像自己的师傅,而对方,也没有把自己当做徒弟的样子。宇文秧抬头,才发现菩屠不知何时换了一件白色的袍子,虽然不是正宗的僧袍,却也与僧袍无多大分别,若不仔细看,一时之间难以分辨出来。 “把袍子脱了。”宇文秧的床榻边有一张椅子,菩屠顺势坐下,就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眼神直直地、似乎毫无反驳余地地看着宇文秧,同时拔开玉净瓶上的盖子,宇文秧闻到一股清凉的芳香蹿进鼻中,这才恍惚明白玉净瓶中的大概是药膏之类的东西。 但菩屠的话还是让宇文秧瞬间涨红了脸,摇拨浪鼓似的摆着自己的脑袋,张口结舌地断续道,“不不不……不用了,我现在已经好……”菩屠的眼神却让他自动咽下反驳的话,却依旧涨红着脸低喃,“我、我……我自己来就好……”他说着便伸出手去,大概想着菩屠就会把手中的玉净瓶交给他,但菩屠却仍旧脸色不变,眼神淡然且坚持地看着宇文秧,大概若是宇文秧不同意,他会在这里坐上一个晚上。 宇文秧全身都在发烫,脸上通红得要滴出血来,却因为菩屠不为所动的样子,只好爬起身子坐在床沿,颤巍巍的抖动着双手解开自己的外袍,外袍下是白色的中衣,因为渐渐接近六月,气候变暖的缘故,中衣后是一件薄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亵衣,宇文秧一咬牙,撩开中衣的衣摆,再拉开亵衣,露出一片青紫色的腰眼来,果然是肿了,宇文秧咬着牙。 “趴下。”菩屠神色淡漠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让宇文秧趴在床榻上,他自己在床沿坐下,将宇文秧的衣摆往上撩开,细长的指尖从玉净瓶里挖出一抹白色的药膏,敷在宇文秧腰间青紫色的皮肤上。 宇文秧很瘦(很受?\(^o^)/),背上几乎没什么肉,骨头都能凸出来,倒是腰部有少少的一点肉,却显得更加可爱了许多,只是此刻腰间一片被青紫色浸染,让坐在床沿的菩屠眼神闪了闪。 当冰凉的指尖携带着冰凉的药膏碰触到腰间的时候,宇文秧忍不住颤了颤。 “很疼?”身后低沉的声音响起,伴随着落在他腰部的力道减轻了许多,宇文秧埋在棉被中的脑袋晃了晃,看着宇文秧的头整个埋在棉被里,只露出通红的耳廓来,菩屠的眼眸弯了弯。 微凉的指尖,清凉的药膏,还有散落在四周的带着清凉的芳香味……没有人说话,禅室里微黄的灯光让这一片刻的气氛有些暧昧。 菩屠一直给人的感觉是很云淡风轻,虽然柔和却漠然得什么都不在乎的印象,他的指骨揉在宇文秧腰部的力道拿捏得很准确,不轻不重的感觉好像一下下揉进心里,让宇文秧舒服得差点忍不住哼出来。 宇文秧虽然不像宇文家另外几人一样从小养尊处优,但不知是不是老天太怜惜他的关系,在他的身上几乎看不见曾经吃过苦头的痕迹。 他全身皮肤白皙而细腻,菩屠的手指揉在他腰间就像是在抚摸一块质地上好的玉器,手指轻柔的力道渐渐变了味道……趴在床上的人却没什么反应,细微的鼾声从棉被间传来。菩屠回过神来,动作轻柔地将趴着的宇文秧翻过身来,看见红彤彤的小脸上紧闭的双眼,菩屠的眼里迅速闪过自己也未曾明了的笑意。 …… 容光寺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宇文秧还在睡梦中,但是这钟声可说是如雷贯耳一般,就算宇文秧还想继续再睡下去也已不可能,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空无一人的禅房,他才想起来自己置身何地。 还好由于寺中弟子昨晚大多下山过节,所以昨夜禅室里只有自己一人。但,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宇文秧一低头就看见自己身上完好的衣袍,暗暗想昨晚是否又是自己做梦了,但掀开衣摆一看便看见了药膏还残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迹,宇文秧呆呆地看着白色的药膏,嘴角勾出弯弯的笑容。 “师弟,大清早的你一个人在傻笑些什么?” 吾卿走进禅室来就看见宇文秧弯起嘴角的模样,那样子看起来的确是呆傻得可爱,吾卿于是随口一问。宇文秧赶紧低下头佯做没听见吾卿的问话。 “对了,今日所有的弟子都要做早课,你还不快些起床!”吾卿一边说着一边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大箱子,打开来随便在里面捡了一件僧袍丢给宇文秧,“听说今天有贵客要到来,所有弟子都要穿戴整齐,这套僧袍可能会有些大,你将就着今日……” “师兄,是什么样的贵客来寺里?”宇文秧一边接过僧袍往自己只穿了中衣的身上套,一边掩饰不住好奇地问道。其实,容光寺作为盛京最大的寺庙,经常有人慕名而来是常理之中的事情,只是由于容光寺受官府护佑,百姓一般只能在寺庙的外院朝拜,因此能来到寺庙中的多是达官贵人,更何况还受到如此高规格的礼遇,那贵客的身份自然是不能一眼待之。 “这个我不清楚,只听武僧房的大师傅说好像对方来头还不小,甚至点名要见师叔。” “要见法师?”宇文秧已经穿好了吾卿给的僧袍,果然比他大了一号,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简直能包裹得住两个宇文秧。 吾卿点头,继而道,“你怎么还叫法师?你现在已经是师叔的弟子了,应该叫师傅!” 宇文秧神态一窘,不自然地垂了头。 “换好了?那就走吧!”吾卿没有多注意宇文秧的脸色,直接带着宇文秧风风火火地赶往容光寺礼堂。 容光寺的大钟就挂在礼堂外,此刻两个小沙弥扛着木头一下一下撞在大钟上,发出阵阵响声,宇文秧和吾卿两人走进礼堂里面的时候,大厅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身穿灰色僧袍的僧人们围着礼堂,乌压压一片。 15.你若无情我便休(1) 宇文秧和吾卿两人走进礼堂的时候,大厅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身穿灰色僧袍的僧人们围着礼堂,乌压压一片,宇文秧一看这阵势,心中疑惑这贵客到底是什么身份,竟能让全寺的僧人们都在大堂里等候。 礼堂外的钟声还在断断续续地敲响,容光寺住持却已经走了进来,住持的身后跟着两个人,宇文秧看清楚其中一人的面孔时,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跟在容光寺住持身后两人中的其中之一,便是在交城时,楚府那个自称菩屠法师的舅舅的中年男子,走在他旁边的也是一个中年男子,只是相较于法师的俗家舅舅,五官和身姿显得更英俊一些,岁月刻在他脸上的一些痕迹并不能掩饰这个中年男子作为上位者的尊贵和气质,就连容光寺住持须弥大师,对待那男子的态度都十分客气而显得小心翼翼。 “你认识?”吾卿看见宇文秧的脸色,在他旁边悄悄压低了声音问道。 宇文秧转过头便看见吾卿一脸的好奇,张嘴正要解释就看见那人也朝这边看了过来,似乎看见了他,怔忪了一瞬而后微微点头。宇文秧也有些压抑,他竟然还认识自己,愣了片刻回过神来看见吾卿的模样,却想到那人当初的态度和反常的行为,宇文秧决定不能说出中年男子与那人的关系,于是对吾卿摇了摇头,从此闭口不言。 “阿弥陀佛,不知两位施主想求些什么?”住持须弥大师的清晰高亢的声音将大多数人的思绪拉了回来,跟着住持把视线落在那两人身上。 “住持,我们是听闻菩屠法师在贵寺祀奉佛祖,特慕名而来。”那贵气的中年男人开门见山道,“传言菩屠法师佛法高深,能普度众生,还请住持为我们引见!” 吾卿再次悄悄把脑袋伸到宇文秧的耳边,压低声音道,“看来这两个人来头不小啊,诺!”他嘴巴朝某个方向一努,宇文秧顺着他的视线朝大厅门外看过去,见有四五个身穿黑色锦衣的男人守在门外,全都一脸严肃警惕的模样。 宇文秧看向那中年男人,也觉得他们大有来头。 “可是他们想要见的是师叔,为什么要把全寺的弟子都召集起来?”吾卿在旁边小声地嘀咕。 “贫僧已让弟子去请法师,两位请稍等。那不知两位今日来,除了听法师讲解佛法,可还有其他事?” 中年男人一脸焦急地看着门外,没有注意住持大师的问话,却是菩屠法师的俗家舅舅见男人一脸焦躁地看着门外的模样,代替他回答道,“我们不过也是普通信教弟子,住持大师不必如此多利,还请让小师傅们都散了吧,我等不好惊动全寺师傅,更不愿惊动佛祖!” 住持大师看了看守在门外的护卫,沉吟了片刻道,“是,施主考虑的是,贫僧这就让弟子们都散了!”然后转身对站在他身后的武僧堂大师傅说了几句,大师傅点头,对围着礼堂的全寺僧人喊了一声到经堂做早课,于是大家又转移阵地。 宇文秧跟着吾卿一起挤在僧人里,往礼堂门口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菩屠的身影才与他们相对而过,走进了礼堂里,宇文秧的眼中闪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光。 但是菩屠一走进礼堂,因为人数太多而还滞留在礼堂的僧人们明显感觉到大堂内气氛变了变。宇文秧艰难地转过身去,担忧地看着走进礼堂中心的菩屠的背影,挺拔而又让人觉得经历了沧桑。即使相隔较远,他也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不同于以往那般温和得疏离而干净。 走在身后的吾卿被人群挤得满心烦躁,没有注意到宇文秧的神色,只在身后催促他赶紧往前走。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全寺的僧人们都离开了礼堂,就连住持大师都态度小心地告了一声后退出堂内,整个礼堂瞬间空荡荡的,只剩下两个中年男人,和守在礼堂外的护卫们。另一个中年男人早在菩屠走进礼堂的时候,就一直在克制着自己脸上激动的表情,终于等到堂内只剩下他们三人时,不再克制自己的兴奋和激动地走到菩屠面前,双手微微举着,似要往菩屠的脸上抬去。 “渊儿……”中年男人激动地喊了一声,却生生被菩屠的一张冷脸打断。 “施主请自重!”菩屠垂着眼眸,脸上的表情疏离得干净而冷漠,淡淡地道,“佛门清净之地,请这位施主自重,不知两位请见贫僧有何目的,如若没有,恕贫僧不能相陪……” “楚渊!”另一人重重喝了一声,“你怎能这样对国主说话,他好歹也是你的父亲!” 却原来,那中年男人是大禹王朝的当今国主。 “这位施主!”菩屠抬起了头,却是看向在吼了自己一声的男人,“贫僧乃出家之人,俗世之名早已是前尘往事,还请施主莫再提及,贫僧如今法号菩屠。” 菩提本无树……佛祖割肉只为拯救那只鹰,那是佛祖心中慈悲为怀。但楚渊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有佛祖那般宽广的胸怀和慈悲的心,无法轻易原谅那些曾经的错误,所以他只能以身祀佛,便忘却了自己的俗家名字,取名菩屠。 这些人,不过是与过去的楚渊有关,与现在的菩屠,却是没有丝毫关系。 楚渊的舅舅似乎被他这种冷漠的态度弄得怒火中烧,想要发火却被大禹王朝的当今国主拦住。大禹王朝的国主,也不过就是四十多岁的人,然而头顶上那些掩饰不住的银丝却与这个年龄十分不符。他的所有精力,几乎都放在了对付皇后一党身上。 大禹王朝的国主弯着眼睛,尽力让自己笑得面部和善,“渊儿,当年把你送出宫实在是情非得已,如今皇后一党已除,你大可不必再留在寺庙里受苦,你是我大禹王朝的二殿下,理应享受二殿下的尊荣。你母妃的死……我实在是、实在是……”他在想着如何措词,才能让自己的儿子心里好受一些。 “国主!”站在一旁的人低声劝慰,“那是舍妹命中浅薄,享不了福分,国主不必太过哀伤。” 菩屠冷眼看着在自己面前一唱一和的两人,并不出言相阻。 “渊儿,父王如今年事渐高,我们父子……” “自楚渊决定以身侍佛、取法号菩屠那一日起,这世上便不再有大禹王朝二殿下、不再有楚渊,两位今日来,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菩屠神色不变,也不顾那两人苍白的脸色,转了眸子对他楚家之前的舅舅道,“恭喜你,为刘家找到了一个更适合的姓氏!” 他的母妃,原本姓刘。而他的俗家舅舅,如今姓楚,大禹王朝的国姓。 男人身子一僵,脸上咋红咋白。 菩屠道了一声失陪便转身欲抬步离开礼堂,这时,一直守在大堂门外的护卫们却突然站出来,挡在菩屠的身前。 …… 黄昏的时候,容光寺的晚课结束,僧人们从经堂里鱼贯而出。 宇文秧肩上突然一重,吾卿的手拍在宇文秧肩上,疑惑地看着宇文秧,“你今天是怎么了?早课和晚课都看你心不在焉……难道是在担心师叔?” 宇文秧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他支吾着回应了一声,便默默地跟着吾卿前往饭堂。大概是由于今日容光寺有贵客的关系,即便是和以往同样的素食,也换了好几个花样来做,这样寺庙的僧人们兴致饱满地大快朵颐。 宇文秧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白米饭,眼神呆滞地不知在看哪里,思绪早已完全不在此处。 在饭堂没有看到菩屠,当然,他平时也很少会在饭堂用膳,像他这般尊贵,一般都是厨房的师傅们做好了饭菜派人给他送去。但是此时此刻,宇文秧一想到在礼堂之中背对着自己的那个苍凉的背影,心中就一阵不踏实。 他胡乱地扒了几口饭,不等和吾卿打招呼就起身离开了饭堂。 走在前往菩屠的禅室的路上,宇文秧心里渐渐忐忑不安起来,他去做什么?见法师?可是见到了法师又要说些什么?就这样在一路的胡思乱想中,看见了禅室里微弱昏黄的灯光印在窗子上的时候,宇文秧才渐渐平静下来。 “法师……” “师傅。师傅……”宇文秧想了想,还是换了这个称呼,他全身紧绷地站在门外,隐约闻到里面有淡淡的酒香飘出来。 又喝酒了? 宇文秧大惊,这里是寺庙可不是交城,容光寺的寺规十分森严,一旦发现僧人破戒,受到的惩罚简直让外人难以想象。但是他怎么在寺里喝酒?难道又和今天那男人有关? 宇文秧想也没想地推门进去,一眼就看见背靠着床榻坐在地上的菩屠。 菩屠一向是神祗一般高高在上,这样潦倒的菩屠,他是没见过的。 16.你若无情我便休(2) 宇文秧想也未多想地推门进去,一眼就看见了背靠着床榻滑坐在地上的菩屠,这样潦倒的菩屠,一向高高在上地俯瞰众生的男人如此刻这般潦倒,宇文秧是从未见过的,即便是在楚府的那一夜,也只让人觉得他身上不经意流露出的脆弱让他心疼罢了。 冲鼻的酒味充斥着整个房间,让宇文秧心中顿时一堵,一张小脸憋得满脸通红,大气也不敢喘地冲到菩屠的身边。“法师!” 菩屠整张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依旧白皙而清透,双眼却没有神采地看着某个地方,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宇文秧的呼声。 “法师……”宇文秧担心地喊他,看身边人依旧没有反应,才壮着胆子伸手去扯菩屠的手腕上洁净的长袖,身边人似乎感觉到他的举动,身体微微动了动,终于有所反应了,宇文秧大喜,正要说话,手腕却突然间被反抓住,身体刹那间往前一冲,冲进了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 禅室的门还大开着,挂在天空中的月亮的清透月光照进来,光的影子照射在门口的地面上。宇文秧大吃一惊,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门外,同时伸手去推菩屠。 “法师……”他抗拒地喊了一声,然而就在双手碰触到菩屠的肩膀时,愣了愣,清秀的脸上露出微愕的神情。 菩屠竟然在发抖。即便是细微的几不可查的颤抖,宇文秧与他挨得这么近,也依然能感觉到他与平常时候的细微差别来。两人离得如此之近,近得宇文秧能闻到菩屠身上的酒味,却不是很难闻。 禅室里的刺鼻酒味散了一些,宇文秧越发能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的反常。菩屠的头抵着宇文秧的脖子,整张脸都埋在宇文秧的颈项里,两人的身躯近乎紧贴着,宇文秧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菩屠在发抖。宇文秧犹豫了片刻,终于将自己原本要推开这人的双手放在他的腰上,搂紧。 “法师……”近乎呢喃的低喊。 像哄孩子一样,宇文秧的手轻轻地拍着菩屠的背。同时,耳边隐隐地传来一声痛苦的悠悠叹息。宇文秧惊觉有一串湿热,顺着自己的脖子滑进了衣领里面。他收紧了自己的手臂,将是自己两倍的菩屠拥入自己怀中。 门外有一丝冷风吹进来,宇文秧才惊觉自己和菩屠两人在地上坐了多久。他小心翼翼地将菩屠推开了稍许,自己撑着酸麻的双腿去关门,然后在回来把不省人事的菩屠扶到旁边的床榻上。在扶菩屠到床上的这个过程中,宇文秧不知又费了多少劲。他原本就比一般年龄大小的男孩子单薄了许多,且菩屠虽身材精瘦却比他高壮了许多,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把菩屠扶上床的时候,宇文秧有一种命都要去了半条的感觉。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下方的菩屠的脸,他的五官很精致,眉眼大气而温和,鼻梁高挺,嘴唇稍薄而淡色,宇文秧这才觉得,有的人无论性子如何淡漠,给人感觉都是温雅高贵的,就如此人。大多数人一定不知道,其实菩屠法师是疏离的,好像与这个社会总有一层淡淡的隔膜隔着,让人们融不进他的世界里去。 他似得了癔症一般呆呆地看着菩屠的微抿的嘴唇,然后食指不受控制地伸出去,覆在菩屠的唇上…… 菩屠鼻息里温热的气息呼出来,喷在宇文秧的手指上,让他一阵惊吓地收回自己的手指,脸上已一片通红。见菩屠并未醒来,还紧闭着双眼,似乎不舒服地微抿着嘴唇,宇文秧才在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动作轻柔地拉上薄被给菩屠盖上,而后转身—— 碰! 突然的天旋地转,额头上猛地一痛,一股压力自上而下将他禁锢在下方,宇文秧甚至能感觉到压在自己身上的人的身体滚烫的温度。正要呼痛的声音瞬间被另一个温暖而灼热的触感吞下。这灼热的触感在他的唇上辗转碾磨,磨得宇文秧忍不住张开嘴巴深呼吸,但下一刻蹿进口中的,是另一个更加灼烫的东西,带着素酒的清香味和辣味,同时也挤进他的口中,这似乎还不能让人满意,在宇文秧嘴里攻城略地的舌头还及其肉【伦家是很纯洁的(﹃)】欲地勾缠着宇文秧的舌,勾引得这小家伙不得不在他的逗弄下与之纠缠,也被吸引得进到对方的口中,那是属于对方的领地,宇文秧当然只得任由某人捏扁搓圆,直至吞下对方口中的唾液。 碰!碰!碰! 耳边如同有钟在敲响,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 身上一凉,宇文秧才猛地惊觉自己身上的衣裤不知何时被剥下,身下是软绵绵的薄被,而身上的人也不知何时裸了身体与他赤诚相对,精瘦的身体不似外表看来那般瘦弱,他身上的肉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弱,身上纹理坚实而有力。 宇文秧脑中轰然一声,脸上就像着了火,双眼也滴血似的通红着,又羞又窘地偏开视线,却又忍不住想要再看看这让人心动的身体。 菩屠紧紧地盯着身下的人,却突然笑了,不是平时那只勾唇的淡笑,而是发自心底的,最温柔的弧度。他这一笑,让宇文秧觉得仿若春天再次来到,眼前尽是满眼的姹紫嫣红,他不自觉地伸手搂住了身上人的脖子,眼神直愣愣地看着菩屠神仙一般的俊颜。 身上的人似很满意地轻笑了一声,而后弯下身来…… 当刺痛侵袭的时候他才猛地清醒,泪流满面的刹那,他也才恍然大悟,自己有多爱眼前这个男人。两年前开始,那惊鸿一瞥,就早已让他念念不忘了。 “法师……法师……”宇文秧带着微微哽咽的声音,紧紧地抱住身上的人,尽管痛意不减分毫,他却发现自己丝毫不能放开他。短短的干净的指甲却深深地嵌入菩屠背上的肉里。 “楚渊……”他一边动一边爱怜地亲吻着宇文秧的眼角,道,“我的俗家名字。乖,叫我楚渊。” “……渊……楚渊……楚渊……” 宇文秧这时候再也没忍住,破开了嗓子大哭出来,哭声又被楚渊堵在了口中。 宇文秧承受着一波一波的侵袭,激动地拥着楚渊的腰,让自己迎合上去。 楚渊……楚渊……尽管或许此刻已知道,你就是横亘在我面前的一波深渊,尽管知道你会让我万劫不复,但面对如此完美的你,如此让我心心念念的你,我怎能犹豫?就算粉身碎骨,我也从此跳了下去…… 17.你若无情我便休(3) 宇文秧在一阵钟声中醒来,周身热乎乎的,被包围在一片温暖中。他唔了一声睁开眼,立即就发现了温暖的热源。 有一只手力道轻柔地按压着他的腰部,让宇文秧顿时就羞红了脸,又羞又窘地将脸埋在棉被里,只露出发红的耳根。菩屠轻柔地拉开了被子一角,随即愣了愣,他是从未见过竟会羞涩到这种地步的人,羞得连背上的肌肤都是发红的。 “躲着做什么,你身上有哪里是我没见过的?”菩屠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你……你……”宇文秧猛然听见低沉悦耳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吓得睁开了眼睛,果然见到菩屠的一张俊美的脸,顿时紧张得浑身冒汗口舌不清,只一个劲地指着菩屠,结结巴巴地发不出话来。红色从耳根蔓延到了脖子以下,菩屠饶有兴味地看着紧张得绷紧了身体的宇文秧。 “你……法师……我……”宇文秧的眼神顺势而下,菩屠平坦luo露的胸膛就在自己眼前,昨晚上发生的一切顿时又像蝴蝶的翅膀一样煽动着眼前的思绪,宇文秧呆呆地,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鼻子突然被手指刮了一下,“不是让你别喊这个称呼么,怎得这般快的就忘了!”低沉悦耳的声音十分稳重中,又带了一丝淡淡的宠溺。 这是梦吧?此刻,宇文秧突然觉得,就算是梦也满足了,他明白自己有多爱这个人。“师傅……”他哽咽着声音,眼泪汪汪地看着菩屠。却感觉到身旁这人的气息突变,一股灼热的热气喷在自己颈侧,宇文秧害怕地缩了缩。 菩屠突然翻身而上,整个将宇文秧覆盖在自己身下,淡淡地道,“阿弥陀佛,你这是引诱贫僧下阿鼻地狱么!”说罢,堵住了宇文秧欲反驳的嘴……容光寺做早课的钟声一声一声隐隐地透过紧闭的四周传进来。 铛!铛!铛! 佛祖,这原本就是我的错,你若要责怪,便责怪我吧,若我们中一定要有一个人下阿鼻地狱,便让我代替他。因为我早就,堕落在了他的网中。 宇文秧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同时顺从地挺shen,迎/合。 …… 自那日过后,他们仿佛坠入了另一层名为欲【要不要打码得让我这么痛苦啊阿弥陀佛】望的网中。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刻总是越来越多,而菩屠的欲【打码好痛苦】望仿佛总是能随时被宇文秧点燃。禅室里,后山,甚至寺庙不远处的瀑布下,都留有他们的爱过的痕迹。 后山有一座温泉,可能是因为出家人随性的原因,因此平时很少有人会上去。 一声声急促的喘息从温泉水里传出来,温热的水波被一层层地荡起,荡起的水波打在温泉的石壁上,响起哗哗的声音,将压抑的低吟掩盖了些许。 “唔……渊……” 重重撞击而来的力道,将他撞在一个坚实的胸膛与身后被泉水洗得温热的石壁间。宇文秧仰起头,缠【难道这也是?】住这人的腰部,任由他一下又一下地在自己体内横/冲直/撞,今日的他有些反常,前戏不似往日那般充足,一言不发的模样的确有些吓到宇文秧,但好在是在温热的泉水中,不会受到多大的伤害。 “唔……楚渊……”宇文秧带着哭腔的声音细微而尖锐,菩屠这仿佛要一次做完的模样,让宇文秧有不好的预感,仿佛要把自己狠狠地嵌/入菩屠的身体里,宇文秧挺【我真的找不到哪里可以改】身,忍不住张口咬在菩屠的肩膀…… 当菩屠紧绷的全身终于松下时,宇文秧已经晕倒在了他的怀中,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即使失去意识也还紧皱着眉的宇文秧,低头,轻轻覆在他的唇上,漂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无言的叹息…… 温泉里的水还冒着热气。 宇文秧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挂在高空的明月,周围的蝉叫虫鸣一声声清晰地传入耳中,宇文秧愣了一下,随即猛地坐起身来,腰间传来一阵酸软使得他身形不稳地倒回草地上。 长衫和裤子完完整整地穿在他的身上,身下还铺着一层柔软的白色僧袍,身后是咕咕冒着热气蒸腾的温泉水,周围天色已经暗下,月亮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那张小脸越发苍白。 “法师……”他慌忙收拾了垫在自己身下的僧袍站起身,神色匆忙而眼神迷茫地站在温泉前方,“法师!”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蝉鸣声和虫叫声应和着他无助的喊声。他开始在温泉周围四处乱转,一声声地喊着,依然没有菩屠回答的声音。 “楚渊……啊……”脚下踩到一颗坚硬的石子让宇文秧不查地摔倒在地,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撑住自己,石子却尖锐地划破了他的掌心,暗红色的鲜血在月光下显得可怖又可悲。 他没有在摔倒后爬起来,而是跪在草地上,眼前模糊地、呆呆地看着自己暗红色的掌心,口中不停地低喃,“楚渊……渊……”他怎么会把自己丢在这里,他不是这样的人。 “楚渊!”我的梦就这样醒来了么?不……不会……也许,也许是在我晕迷期间,寺庙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他来不及等我醒来……他只是……他只是暂时让我在这里休息而已。 是的,就是这样。 宇文秧突然从草地上爬起来,掌心突然传来的阵痛让他呼了一声,而后又立马慌慌忙忙地站起身,捡起地上的僧袍抱在怀中,借着天空中的月光,沿着山路踉踉跄跄地下了山。 山路很崎岖,下山的路比上山更艰难,更别说是在夜晚,若没有这月光,恐怕将分辨不出哪是哪。宇文秧不由得感谢今晚的月光了。待他终于看见山脚下巍峨的寺庙,他身上的袍子好几处都被路边的树枝刮破了口子,头发散乱地披着,就连脸上也留下了细小的伤痕,看起来十分狼狈。 “开门,开门!!” 容光寺的后门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宇文秧怀中抱着那人留下的僧袍,砰砰地敲在木门上,敲门的手心有暗红色液体顺着指缝流下,他却似一无所查。 “宇文公子!公子你怎么?你遇到强盗打劫了?哎……公子!宇文公子……”开门的小沙弥惊讶地看着站在面前狼狈不堪的少年,不免开口问,但少年已经脚步匆忙地越过他,冲进里面去。 宇文秧冲进寺庙里,越靠近禅室的方向,心中越是紧张,因此没看见迎面走来的吾卿,吾卿远远地便看见一个浑身破烂不堪的人往这边走,正想看看是怎么回事,走近了才发现垂着的脑袋下是一张熟悉的脸,吾卿看他只顾垂着头急匆匆往里面走,一把拉住了他,近了,更看清了宇文秧脸上的细痕和身上布满的口子,十分惊讶,“小师弟……你这是,被打劫了?” “师兄!”宇文秧看见吾卿,像看见了可以救命的稻草,“师兄,寺里发生什么事了?” 他双眼紧张地盯着吾卿,让吾卿也跟着紧张起来,往四处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小师弟,寺里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和你这样狼狈有关?有人要来打劫容光寺?”不对啊,容光寺这么多人,更何况容光寺的武僧可是全国出名的强大。 “是我在问你,寺里有没有什么事发生!”宇文秧突然甩开吾卿的手,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低吼,这样脆弱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流眼泪的宇文秧把吾卿下了一跳。 “小师弟,”吾卿突然松了口气,安抚似的拍着宇文秧的后背,“寺里没发生什么事,别担心,更何况,就算发生什么事,也轮不到我们来出生入死么,是不是,别担心别担心……” “法师呢?”宇文秧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吾卿的手臂,那神情,就像吾卿是唯一能够拯救他的东西一样,“他呢?菩屠法师呢?他在哪?”他又紧追不舍地问道。 “呃……师叔?师叔不是和寺里的贵客一起走了么?”吾卿两眼迷茫地看着宇文秧,“他们下午的时候就走了,听说贵客邀请师叔到他家去讲法……哎哎,你要去哪里,小师弟,小师弟……”吾卿一看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的宇文秧,无奈地叹了口气。 良久,他突然重重地拍在自己的脑袋上,“糟糕,我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小师弟你等等我!”吾卿拔腿去追宇文秧,“小师弟你等等我,宇文府派人来接你回去……小师弟!” 宇文秧没听见身后的吾卿在喊什么,他又急冲冲地跑向容光寺的大门。 下午就走了,这意思是,他刚刚昏迷,他就离开了么?不等自己醒过来就离开么?还是,是故意等自己昏迷才离开的?楚渊……渊……你给我的梦,现在醒了么? “小师弟你等等!”吾卿从他的身后追上来,一把抓住宇文秧的手臂,“师叔下午就走了,已经三个时辰了,你就算现在想追也追不上了小师弟……” 宇文秧听见吾卿的话,身子一僵。 吾卿乘此机会把把他的身子掰过来面对自己,却突然惊呼了一声,“小师弟!”他看见宇文秧的脸上,雨水一般满脸的水迹。 “你……小、小师弟你怎么……” 吾卿是个大男人,又是从小就在寺庙长大的出家人,从未见过别人流眼泪,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少年,顿时吓得手足无措起来,“那个……你别……小师弟,师叔又不是不回来了,师叔就算不回来你也可以找过去嘛哎哟我这是在说什么……” “师兄。”宇文秧咧嘴,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伸出自己的手心递在吾卿眼前,“我刚才遇到了一条蟒蛇,吓得我摔在地上划破了手,很痛……” 吾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以为意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下次你再遇到它,告诉师兄,师兄帮你杀啊赶走它……”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弟子不是故意的…… 吾卿一边在心里祈祷一边拉着宇文秧往回走,“我帮你上点药很快就会好了,我从灵隐寺带来的药膏,可是很有用的。” “嗯。”宇文秧乖乖地任他拉着。 “对了,宇文府派人来接你,说是要你回府商量大事,至于你想不想回去,我给你上了药再去回复……”吾卿拉着宇文秧的手臂,小心地不碰到他手心的伤口,一路上念念叨叨。而宇文秧也只是沉默着,间或回答一声“嗯”。 18.你若无情我便休(4) 宇文秧坐在宇文府派来的马车上,呆呆地看着被吾卿裹了一层又一层白色纱布的手掌心。马车不大,但里面的东西却是很豪华,即便下山的路歪歪扭扭,也让坐在里面的人丝毫感觉不到颠簸,但宇文秧对于这样的待遇却是不喜,甚至有些手足无措的,来到宇文府两年多,他再了解不过,宇文承前那人何时用这么高规格的待遇待过自己? 马车是第二日早晨出发的,所以用了半天时间到达宇文府的时候,正直午时,宇文秧下得马车的时候看见府门前人们来往得很热闹,心中纳闷地看了赶车的仆人一眼,仆人似是没看到他的疑惑,转开了脸牵着马走向宇文府后门。 “三少爷,您终于回来了!”正指挥着仆人们在宇文府门口挂灯笼和采花的覃管家一看到宇文秧,脸上立即堆了笑容,让宇文秧和正在干活的仆人们一头雾水。 覃管家是宇文承乾为了让老管家能安心修养而请来的新管家,不过即便是新来的管家,也在宇文府呆了不少于一个月,所以不可能不知道宇文秧在宇文府的地位,所以不光是仆人们纳闷,就连宇文秧自己,都十分不解这个管家的态度突然地转变。 “覃管家,你这是……” “哎呀,少爷别问这么多了,今天可是个好日子,黄大人和黄小姐都到了,三少爷你也快进去吧……你们,说你们呢,挂高一点,再高点……啊呀歪了,再高一点,对!”覃管家解释得不清不楚,就又转过身去指挥仆人们挂采花,却更加让宇文秧迷惑了,黄大人和黄敏君,他们怎么会出现在宇文府? 覃管家朝站在门口的一个仆人使了个眼色,那仆人便走上前来,带领着宇文秧往府中走。这下,宇文秧更纳闷了,别说他没得到过这么好的待遇,就是这两年,府里的仆人也没多少人给他好脸色,即便他的身份是堂堂宇文府的三少爷。 宇文秧心中不免上下忐忑地跟着仆人走进府中,穿行过院子,还没走进大厅,便听见宇文承前的笑声夹杂着另一个笑声传了出来,走在宇文秧前面带路的仆人也愣了愣,宇文承前给这些仆人的一向都是严肃而认真的印象,很少见宇文承前会笑得如此开怀,看来,和黄大人聊得十分投机。 “老爷……黄大人……” 宇文承前看见站在大厅门口仆人身后的宇文秧,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收住自己脸上的笑容,但思想已经下意识地沉下了脸,因此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见过你黄伯父!” 宇文秧一阵惊愕,却又听到那边黄老爷愉悦的调侃声,“亲家,都到了这份儿上了,你怎么还如此疏离,老夫现在已经是他的岳父大人了,不用再另外适应什么黄伯父的称呼了……”黄老爷与宇文承前原本坐在主位的一左一右,正与宇文承前说话,此刻转过头来看向宇文秧,笑得刺向地道,“贤侄,你恐怕还不知道吧,我与你父亲见你和敏君十分合得来,而且你们俩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因此由两家父母做主为你们联姻,将择日为你俩完婚……咦,敏君这孩子呢,刚才还在这里来着……” “哈哈,是要见到未来夫婿所以才害羞地躲起来了么!”宇文承前愉快地大笑,“亲家,你刚才还说老夫疏离,你自己不是一样,贤侄贤侄地叫着不嫌麻烦么!” 黄老爷恍然大悟似的轻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哎呀你看……我这不是习惯了么!” 两人一唱一和,完全没注意到宇文秧的脸色有多么难看,还是黄老爷见他呆呆地站在一旁,以为他还沉浸在即将大婚的喜悦里没反应过来,于是大发善心地一挥手,让他自己出来找黄敏君。宇文秧直到走出了大厅,脑中还是一团浆糊,怎么回事?为什么宇文承前和黄老爷要把自己和黄敏君扯在一起? “恭喜三少爷,娶得天仙美眷,黄大人又是朝中三品大员,少爷就不用再为以后的前途烦恼了……”跟在他身后走出大厅的仆人也才恍然大悟,心想原来覃管家突然这么热情是这么个原因,这个三少爷要背景没背景,要才能也没才能,原本浑浑噩噩但今后可就不同了。仆人也没有注意到宇文秧白得几乎没有颜色脸,只一个劲地跟在宇文秧的身后溜须拍马。 天仙美眷…… 仆人的话让宇文秧突然恍然,然后脑中的浆糊似猛然见化开,露出浆糊里清明透亮的米芯的本质来,那两人的意思,是要自己娶黄敏君么?可是他与黄敏君,从小就不对盘,不,应该是他从小就被黄敏君欺负,在黄府的那段日子里,可谓是他人生的十几年中最不愿回想的日子。 那个小小的黄敏君,明明还比自己矮半个头,却整天仗着黄老爷的宠爱处处为难他,让他学狗跪在地上爬行,不给他饭吃只给狗吃剩下的残羹,让他在大冬天里用冷水洗黄府所有仆人的衣服。他不知道那小小年纪的脑袋里,怎么会冒出那么多恶毒的想法?后来,他猜想可能是黄夫人教导的吧……因为黄夫人也很讨厌他,及其讨厌他这张长得像母亲的脸。 “少爷……少爷?” “啊!”宇文秧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小茅屋前,站在门口的带路的仆人,正一脸为难地看着他。 “少爷,你确定……要住这里?”仆人一脸怀疑地看着宇文秧,然后转过头看了一眼破旧的小茅屋,眼里闪过一丝厌色。 宇文秧缓缓地点头,道,“无论我娶不娶黄小姐,这里都始终是我在宇文府的栖身之所,难道娶了黄小姐还会改变我受不受欢迎的程度么!”宇文秧也没有多看一眼刹那间面红耳赤的仆人,径自走进了自己的小茅屋。 那仆人一脸尴尬地守在了门外。 他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可想而知这小茅屋里有多么脏,伸手可及的地方,都沾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他看着自己的小茅屋一阵恍惚,仿佛间觉得自己还是在容光寺的禅室里,身上也还残留着那人的温度。 楚渊,渊……你是真的不要我了么? “碰!”一声巨响,小茅屋的门被一脚踢开,一脸怒气冲冲的黄敏君站在小茅屋的门前,“宇文秧,你好大的胆子,都已经回来了居然不去找我,自己跑到这里来作甚么!” 19.你若无情我便休(5) 小茅屋的木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宇文秧和守在门口的仆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见黄敏君一脸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外,“宇文秧,你好大的胆子,回了宇文府都不去找我,竟然一个人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 凭心而论,黄敏君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巴,轮廓又秀致,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十足的美人了,再加上她父亲又是朝中大员,因此不管是在以前的抚州,还是现在的盛京,黄敏君都受到了权贵世家子弟们相当热情的追捧,只是,两个人除外——其中一个就是眼前这个她从小就看不顺眼的宇文秧。 “黄大小姐!”仆人吓了一跳,“小的见过大小姐……” “你下去!”黄敏君毫不客气地颖指气使,仿佛真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宇文府的人,那仆人动作慌忙又忍不住好奇地回头悄悄看了一眼下去后,黄敏君依旧一脸掩饰不住的怒气,“宇文秧,你听你爹和我爹说我们的事了么?” 宇文秧被她绕来绕去晕晕乎乎地点头,彼时,他似乎才恍然大悟,啊……是了,宇文承乾和黄老爷要他娶的就是眼前的人,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却是让他打从心底里不愿接触的女子。 “宇文秧!我在跟你说话,你到底听见了没有?” 宇文秧回过神来,便看见了黄敏君因为生气而涨得发红的一张脸,“哼,我就知道你没有听我说话,你的心思恐怕是又飞到哪个人那里去了吧!” 宇文秧心中一惊,不确定黄敏君的话是什么意思,却让他下意识地想到已经分开了好几日的楚渊……尽管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但发白的脸色已经不能再掩饰什么,黄敏君冷冷地哼了一声,厌恶地转身走出了满是灰尘的小茅屋,只剩下宇文秧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茅屋里。 仿佛是为了证实那日说的话不假,以后连续几日里,宇文秧被迫每日带着黄敏君在盛京城里闲逛,宇文承乾甚至派了三个宇文府的仆人跟着他们,说是为了保护两人,实则是在为宇文承乾监督宇文秧的一举一动。宇文承乾能在官场混到这个地步,并非一朝一夕,那日他顾着与黄老爷聊天因此并未注意宇文秧的表情和脸色,事后想想,宇文秧对于要娶黄敏君这件事似乎并不是很热衷。 显然,与宇文承乾比起来,黄老爷显得好糊弄得多。 “喂,宇文秧,你把这个买下来!”黄敏君打量着手中的凤钗,隐隐皱了眉,似乎不太满意,但不知为何又要让宇文秧买下。 也许打小的经历养成的习惯,让他对黄敏君从心底里生出恐惧来,从来不敢违抗,就算这时他觉得很累,全身都很疲惫,宇文承乾虽然安排人给他换了大的房间质量上乘的被褥,但却让他觉得更累,夜晚每每无法入眠。 “那边在做什么,我们去看看!”黄敏君不等宇文秧掏出银子就扯着他的袖子走向人群聚集的城门口,走近了才看清楚是城墙上贴了告示,而周围的百姓们围着告示互相讨论,有的脸上恍然大悟,有的一脸钦佩。 黄敏君扯着宇文秧的袖子蛮横地挤进人群里,因为身后有仆人跟着,因此大多数人敢怒不敢言。宇文秧自从站在告示下方,隐隐地看见了告示上面的几个字后,脸就渐渐苍白。 “哈!原来是这样……”黄敏君笑了一声,见宇文秧失神地看着告示,眼神茫然又无措,笑道,“我忘了你是不认识字的……难道你在宇文府两年竟然也没有请个先生教教?要本小姐念给你听么?”黄敏君眼神里闪过嘲讽的笑意,“想不到大禹王朝最富盛名的法师竟然是……喂,你不听我念啦!” 她怎么知道,即便宇文承乾没有为他请过师傅,他也认识皇榜上面的那些文字,也知道了楚渊的真实身份原来是…… “听说了么?关于菩屠法师的……两日后是中元节,法师在荣光寺超渡亡魂……” “告示上不是说了么,他是大禹王朝的二皇子,堂堂二皇子还会在荣光寺讲法超渡?”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消息是荣光寺发出来的。” “想不想去?”黄敏君不知何时站在宇文秧身旁,白净秀致的小脸上露出恶劣的笑容,“这下不用我帮你念你也知道皇榜上的内容了。” “喂,你要去哪里,宇文秧!!” 不是……这里不是他该待的地方,抚州不是,盛京也不是。 盛京的盛夏,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温度还不是很高,然而因为过几日就是中元节(即民间的鬼节)的关系,家家户户门口都提前摆放了很多香钱和纸扎的小人、马匹什么的,还有些百姓甚至已经提前好几天在门口烧香钱给路过的亡灵,因此走在大街上,不但不会因此感觉阴森可怖,反而让人额头上隐隐冒汗。 宇文秧回到宇文府的时候天已经全黑,黑色连接到天边,让人感觉这黑色无边无际。宇文府里却是灯火通明,宇文秧走进府中的大厅里,宇文承乾,宇文怀广,宇文怀坤,还有在后宫已有一段时日没有回来的宇文倩蓉,仿佛是为了刻意等他,都坐在了大厅里看着他走进来。 宇文秧看见宇文承乾发黑发青的一张脸,心中忐忑不安。 “去哪了?为何现在才回来?”宇文承乾首先发难,一脸铁青的模样,顿时让宇文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是让你去陪着黄家大小姐么,你不陪着你未来妻子,跑到哪里去鬼混!”宇文承乾说完这话,眼神似有若无地、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剜了一眼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的宇文怀广。 “你看我做什么,父亲大人,我可一直在家没出过门……”宇文怀广不满地嚷了一声。却被突然传出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截断了声音。 宇文秧捂着左脸颊,呆呆地站在原地。 “爹,你这是做什么!”宇文倩蓉最先反应过来,宇文怀广也立即站起身来站在宇文秧身边。宇文怀坤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不想做我宇文承干的儿子你早说,我们乘早脱离了关系!做了我宇文承干的儿子,就要事事以宇文家族为主,别以为我看不出你那点鬼心思!”宇文承乾几乎是吼出来最后一句,讲原本还想说话的宇文怀广和宇文倩蓉吓得愣住。 20.你若无情我便休(6) 宇文承乾气哼哼地回到主位上坐下,看向宇文秧的眼神不因为其年龄而减少其锐利,“乘早打消了你心里那些鬼心思,我实话告诉你,宇文家和黄家联姻志在必行,你要么就和黄家大小姐打好关系,要么就一辈子被自己的妻子和岳父岳母踩在脚下!”宇文承乾对宇文秧这性子,实在是喜欢不起来,有时候软弱得不像个男人,有时候又倔强得让人恨得牙痒痒,这样的性子,到底是像他那早就死了的娘亲,还是像自己? 宇文秧的脸因为宇文承干的话更加白了几分,他没想,宇文承干的眼镜竟然尖锐到这种程度,而这也就是他为何会派宇文府家奴“名为保护实为监督”的原因了,他这几日,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黄敏君,虽然这法子最终根本毫无效果,原因是黄敏君总能在某些“意外”的因素下找到他。 “爹,秧才回来,这些事儿以后多得是时间说,现在就让他好好休息吧。”宇文倩蓉扯了扯宇文秧的袖子,不着痕迹地讲宇文秧拉到自己身后来,对宇文承乾道,“再过几日就是中元节,母亲也快从灵台山回来了,”她感觉到身后的人因为自己的这句话而僵了一下,眼神微微沉了沉,笑容有些勉强,“我也好乘此机会见见母亲,自母亲去了灵台山以后,我们母女便很少有时间再相见了。” 宇文承乾沉吟了片刻,终于不再与宇文秧追究,只是讶异地看着宇文倩蓉,“国主答应你在宇文府过中元节?” 宇文倩蓉笑道,“那是自然,二皇子殿下才回到皇宫,国主这段日子都在忙着与二殿下亲近呢,哪里还有心思在后宫身上,我一说想回来过节,国主便痛快地答应了……” 宇文秧的心思,自听到“二殿下”三个字时,便不知丢在了何处,只呆呆地站在宇文倩蓉身后,垂着眼眸,似在认真听着,却是根本无心。连着宇文承乾和宇文倩蓉接下来又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听见。 直到宇文倩蓉扯着他的袖子,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发现已经身处自己的房间,不——只是暂时的罢,相较之下,他还是更喜欢那间窄小质朴的小茅屋,眼前这个屋子里看起来价值不菲的东西,既非他真心喜爱,也不属于他。 “秧,你心里有了自己喜欢的人么?”宇文倩蓉一句话,又让宇文秧的心脏高高地悬起,他一脸苍白、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宇文倩蓉,不确定她这话有什么涵义。 宇文倩蓉一看他的表情,美丽的脸上立即露出了然的神色,然而下一刻,她却笑得有些悲哀,眼神怜爱又同情地看着宇文秧,“秧,你知道,生在宇文府,是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未来的……我只能说,趁你还没有深陷下去,对那个人还没有到达非他不可的地步的时候,尽早让自己抽出。” 宇文秧呆呆地看着宇文倩蓉。其实,从见到宇文倩蓉的第一眼开始,在这两年里,她是整个宇文府的主人里待他最好的一个,宇文怀广大大咧咧惯了,很少会细心地注意到宇文秧的需要,那时候刚来到府中,宇文倩蓉是第一个对他露出亲人般关爱笑容的人。只是,她后来被宇文承乾频繁地送往皇宫与权贵府中,宇文秧便渐渐失去了那种温度。 “你呢?”宇文秧问,他现在才想起来,自己从未问过她是否当真愿意成为大禹王朝的贵妃娘娘,或者是,她心里也有自己喜欢的人。 “我?”宇文倩蓉笑了笑,指着自己,“我早就做好了准备,从我出生起,我早就做好了将来的一日为宇文府做好牺牲的准备。因为……身为宇文家族的长女,我只能做出这个选择。”说这话时,她眼里闪过淡淡的悲哀,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宇文秧。 “好在做贵妃娘娘也不错,至少不是还有荣华富贵和只手遮天的权利么!” 他知道她不是贪图名利的人。宇文秧张了张嘴,把原本想说的话压了下去,换句话问道,“他们都说国主很宠爱你。” “那是自然,否则……皇后一党哪能那么容易下台,你要知道,光凭一个交城楚家,还不是皇后一族的对手!” 宇文倩蓉眨了眨眼镜,笑容十分自然,根本看不出被自己丈夫利用的伤心和失意。 他是不懂他们的事情,他也不懂这世道为何这般复杂的,宇文秧垂下了眼眸,想。 “你还是很害怕我母亲么?”宇文倩蓉突然问道,果然看见宇文秧的脸色更白了许多,宇文倩蓉沉吟了片刻,道,“秧,我是她的女儿,我了解她,她不会去刻意伤害你们母子,你母亲的死……我很抱歉,但是我相信,娘亲不会做出派杀手去追杀你们这……”她还未说完的话,在看见宇文秧瞬间惨白得不剩一点血色的脸时,被宇文倩蓉自动咽下。 “你怎么……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是她告诉你的?如果不是她做的她怎么会知道……” “秧你别这样,娘亲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真的……”宇文倩蓉从未见过这样的宇文秧,整张脸惨白得如同一个浑身没有血液的鬼魅,激动得完全没有平时胆小懦弱的样子,宇文倩蓉想抽出自己被宇文秧抓着的手,低喊道,“娘亲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是你做恶梦的时候说出来的!” “碰!” 不知道是宇文倩蓉的低吼声起到了效果,还是宇文秧自己的原因,总之他的身子突然不稳地倒下,撞在了桌脚,宇文倩蓉没有来得及伸手去扶。 “你没事吧!”宇文倩蓉一脸焦急地蹲在他的身旁,想伸手将他扶起来,转而看着他的脸色迟疑了片刻,终是让他自己坐在地上,声音沉重的道,“你刚来府中的时候,谁都不理,总是整天到晚地缩着身子躲在角落——就像你现在一样,我和怀广很喜欢你,一直想和你说话却苦于没有机会,你又从来不和别人有接触,是好是坏都没有人知道。于是有一天,我们约好了等你睡着以后去你的房间看看你……” 宇文秧脸色惨白地坐在地上,回想起自己刚刚来到宇文府时的情景。的确,刚刚离开了自己熟悉了十几年的地方,即便在黄家从小到大被黄敏君欺负,但起码,黄老爷是待他好的,那里至少还有一个让他安心的理由。所以来到完全陌生的宇文府以后,他又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他也还记得,那段时间,总是整夜整夜地做恶梦,梦见母亲倒在自己面前的场景。 肩上突然一重,宇文倩蓉从他的面前站了起来,低声道,“我并非是在为自己的母亲辩解,但我清楚她的为人,她虽然是宇文家的当家主母,却并非总是那般咄咄逼人,所以我想,也许,是你弄错了当年的事情真相,”她突而语气一转,“不过,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又何必耿耿于怀,也许你的母亲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你活得快快乐乐。” “还好这段日子以来,我看到的是开朗了许多的你。”宇文倩蓉说,她临走前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宇文秧的头顶,语气满含长者才有的怜爱,“如果真的是某个人让你变成这般,那么,你便勇敢地去吧,别忘了就算我已经出嫁,宇文府也还有你大哥二哥呢!” 言外之意,就算宇文承乾不答应,他的身后也还有宇文府的小姐公子支撑着。 宇文秧呆呆地坐在地上,垂头,失神地看着自己面前光洁可鉴的地板上,映出的一张眼里含着隐隐泪光的脸…… 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衣袍被他弄得有点皱,他顾不得换一件体面一点的衣服,动作慌张地往宇文府外面跑去。 21.我欲与君相知(1) 福来客栈并非盛京最好的客栈,甚至规格只能算上一般,如今却整个客栈住得满满当当,还有不少人等在客栈门口,希望会有别人退出来的空房子能让自己住进去……这可真是急坏了福来客栈的掌柜。 时辰还未到深夜,今晚是没有月色的,天色已完全暗下,福来客栈的店小二正准备关上门,就见一个单薄的矮个子脚步匆匆地走进来,走近一见是个容貌清秀的少年,他立马拦在了少年面前:“公子,我们客栈已经住满了。” “我……”看着眼前突然伸出来的一只手,宇文秧才猛然恍悟过来,前一刻的冲动和坚定在店小二伸出手的刹那,似乎又缩回了心底,他是不是太冲动了?他这样想着,犹豫在脑中一晃。“我是……我是来……” 客栈店小二疑惑地看着他,眼中已露出不耐,客栈里因为住了尊贵的客人,这几日顶着住店的名头来的人多了去了。 “小师弟!你怎么来了?” 就在宇文秧要退缩的同时,吾卿的声音从客栈里面传出来,宇文秧顺着声音看过去,看见吾卿站在客栈二楼的围栏前,疑惑地看着宇文秧。 “你是来找师叔的?你等等,师叔适才在沐浴,我去看看好了没。”吾卿说着就走向另一个方向,宇文秧还来不及阻止。 “吾卿师兄……”他还没有准备好。在宇文府的时候,宇文倩蓉的话给了他动力,但也仅是凭着一股冲动找了过来,然后呢,要说些什么,他们以后怎么办?这些问题他都没想过,还有……宇文承乾那一关。 “原来小公子是吾卿小师傅的师弟,小公子您早说是来找吾卿小师傅的啊,这样小的就不会把您拦在这里了……啊,小公子请进小公子请进……”小二一脸殷勤地将他请进了客栈里坐下,并且还少不了端茶送水,弄得宇文秧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可是他在宇文府里从未受过的待遇。 “小师弟!”吾卿顺着楼梯走下来,一脸少有的为难之色,他走到宇文秧身旁,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为难地一言不发。 宇文秧见吾卿脸上的表情,就已经猜到了大概,却依旧没问,因为他不敢想,不敢问。 “师叔他……可能是这几日太累了,所以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吾卿立即接着道,“你不要想多了,可能是师叔的身份才刚曝光,要面对的事情比较多所以太累了,要不你过几日再来吧,师叔这几天,也的确要应付太多人了。” “嗯。”宇文秧扯了扯嘴角,吾卿却看得出来他笑得很勉强。 “吾卿师兄,那我就先回去了……”宇文秧站起身来,却觉得这个过程几乎花去了自己浑身的力气,单薄的样子看的吾卿都在为他担心。 “我明天……”算了,反正他也不在乎。宇文秧笑了笑,“这几日府中有点事,我就不过来了。” “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就在客栈里休息一晚上吧。”吾卿看了看黑乎乎的外面,对宇文秧道,宇文秧却摇头拒绝了,他不能呆在这里让他心烦,更何况,黄敏君明早肯定还会到宇文府找他。 …… 客栈二楼的某间上房里,吾卿沉默地站在一旁,心里却想着宇文秧一脸失落地离开的模样。“呃……师叔……”吾卿犹豫不决地看着一脸安然地坐在桌前的菩屠,心里如同河水泛滥一般翻滚不止,他到底要不要说? “想说什么就说,出家人何时学会吞吞吐吐。”菩屠放下手中的经书,抬起头来看着吾卿,表情淡漠。 是你让我说的!“小师弟他……” “时辰不早了,你就不必在这里候着了,回去歇着吧。”菩屠把手中的经书放在面前的桌上,发出“啪”一声轻轻的脆响,仅是如此就让吾卿心里咯噔一声,立即闭嘴,生态恭敬地走出房间,末了,还悄悄地带上了门。 菩屠看着紧闭的房间门,脸部表情缓和下来,眼神明亮却无人看懂里面的情绪…… 宇文秧回到宇文府的时候差点错过仆人关门的时间,若是再晚一步,可能就会被仆人关在了府外,仆人的左一句“奴才该死”,又一句“公子息怒”让宇文秧几乎是落荒而逃。所以回到自己的小茅屋的时候看见站在门口似乎早就在等待的宇文怀广,宇文秧着实又被吓了一跳。 “我就知道你会回到这里。”宇文怀广见宇文秧一脸呆愣,笑得十分得意地拍了拍宇文秧的肩膀,“如何,见到你的心上人了没有?” 宇文秧脸一红,嗔怪地瞪了一眼宇文怀广,心中却十分失落。 不过和宇文秧相处久了的宇文怀广哪里会看不出来,却只当是他在担心宇文承乾,豪气地拍着胸脯安慰道,“别担心,老家伙那里交给我们的贵妃娘娘,若他实在是要与黄家联姻,大不了本公子牺牲一次去娶了那个千金大小姐便是……” “大哥……”宇文秧眼眶一热,感激地看着宇文怀广。 宇文怀广这个人是正经不了一分钟的,随即露出的坏笑将前一秒的豪气干云磨灭得一点不剩,“来来来,给哥哥说说弟妹的事情,想不到你这家伙居然瞒了我们这么久……话说回来,你在盛京认识的人也没有多少,整天也不见你出府去逛,要不就是呆在这个破茅屋,要不就是和菩屠法师呆在寺庙里,你怎么会有机会认识姑娘呢?” 宇文秧脸上闪过不自然的红晕,嘴角的弧度都及其不自然,不知道是因为尴尬还是因为害羞。 “来,说说啊!”宇文怀广还不愿放过他。 “二哥!”宇文秧看见宇文怀坤不知何时出现在宇文怀广身后,心中一惊。 “你娶媳妇关你二哥什么事,不要转移话题啊!”宇文怀广不知道宇文怀坤就在自己身后,嘴角咧开的笑容十分猥琐,“反正我已经决定替你娶那个黄敏君了,你就说说弟媳妇……” “二哥,你不要听大哥胡说,我们只是在……在开玩笑而已……”宇文怀坤不同,宇文秧从来就与他不亲厚,更何况宇文怀坤总是板着一张满是寒气的脸,让宇文秧打从心里害怕他,宇文家正房的三个姊妹兄弟,宇文怀坤的五官长得像宇文府的当家主母,性格也像,冷冷的,不爱说话,仿佛对什么都毫不在意似的。用宇文怀广的话来说,就是一块藏在地窖里刚取出来的冰块。 “啊?怀坤……”宇文怀广转身看见一脸冰冷站在自己身后的宇文怀坤,脸上的笑容敛了敛。宇文怀坤脸上的温度更加冰冷。 宇文怀广似没看到宇文怀坤的脸色一般,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宇文秧的肩膀,“时间也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对了……”宇文怀广似有深意的看着宇文秧,“感情这条路是越挫越勇,你如果因为老家伙就放弃的话,那还不如当初不要开始,你自己好好想清楚。” “大哥……” “我和大姐都会支持你的,至于别人嘛……”宇文怀广睨了冷着一张脸的宇文怀坤,“总之,有贵妃娘娘支持,你还担心什么!”说着,一把将宇文秧推进小茅屋里,“休息休息,本公子我也要去睡觉了。” 宇文怀广一把把人推进屋里,顺手带上了门,然后转身就走,整个过程没有看宇文怀坤一眼。宇文怀坤看了一眼门缝里的那双眼睛,转身跟上前面的宇文怀广。宇文怀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毫不犹豫地加快自己的步子。 宇文怀坤同时也加快自己的步子,见前面的人走得越来越快几乎是用小跑,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宇文怀广心里烦躁地听着身后如影随形的脚步声,突然站住了脚步转过身,双眼狠狠地瞪着宇文怀坤,“你跟着我到底要干什么!” 宇文怀坤脸色冰冷,全身上下毫无温度,“你要代替他娶黄敏君?” “关你什么事!”宇文怀广下意识回道,手腕突然一痛,“放手!”宇文怀广冷冷地瞪着宇文怀坤。 “你说关我什么事!”说完这话,宇文怀坤满意地看着宇文怀广的脸色一白,冷笑道,“只要有我在,你就别想……” “宇文怀坤你够了。”宇文怀广猛地甩开抓住自己的手,“我才是哥哥,不要总是以长辈的身份跟我说话,反正,我是不会眼睁睁看着秧娶他不喜欢的人的!” 宇文怀坤被气得脸色铁青,他看见宇文怀广眼中闪过的得意,沉默了片刻后突然冷笑,“老家伙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你说呢!” 果然,宇文怀广脸一僵,再也笑不出来。 …… 次日一大早,小茅屋的木门就被砰砰砰的踢响,原本就伤痕累累的破门这时候更是摇摇欲坠。宇文秧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看见一脸笑意的黄敏君站在门外、还有站在她旁边的仆人时,顿时一僵,他以为经过昨日以后黄敏君肯定不会再次找上门来,根本没想到黄敏君好似没有在意昨日的事情一般神情自若地走进屋里,甚至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居然没有因为这破茅屋而露出厌恶的表情。 “赶快洗漱后走吧,马车已经等待宇文府门口了。” 宇文秧刚想开口说话,就被黄敏君抢了先,只得一言不发地闷着头在仆人的伺候下洗漱干净,就算不情愿地跟在黄敏君身后出了宇文府。 “听说菩屠法师在城西宣扬佛法,中元节快到了,我们也去祈福吧!”在坐上马车的时候,黄敏君对宇文秧说了一句。 22.我欲与君相知(2)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向城西…… 路上行人很多,脸色匆匆,但更多的是一脸激动、兴奋,谈笑间都掩饰不住崇敬的表情。马车里却很安静,宇文秧一脸僵硬地垂着头坐在位置上,黄敏君与他相对而坐,时不时掀开帘子看看外面的风景,却也不说话,气氛一时压抑不已。 “大小姐,我们到了!”车夫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黄敏君应了一声从马车上下来,宇文秧紧跟在她的身后下了马车,到了空旷的地方,人流更多了起来,切大多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宇文秧眼神黯然地看着那个方向,却没有挪动一下脚步。黄敏君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不耐的神色,同行的仆人见两位主子没有往前走,也跟着停下来。 “我不去了,你让他们陪着你去吧。”宇文秧的背紧贴着马车的车辕不肯挪动一步。 黄敏君冷冷地朝身后挥了挥手,笑得宇文秧心中一寒,“你是不想遇到某些人吧?放心,今日这么多人,你不会有机会遇到他的……”黄敏君的笑容,让宇文秧打心底里不舒坦,总觉得那笑容不单单是一个笑容这么简单,好像自己心中的某些秘密,在她的眼中什么都不是一般。 黄敏君满意地看见宇文秧的脸色白了白。跟随两人的仆人们观察着两位主子的脸色,都自觉地先行了一步,黄敏君走近了宇文秧身旁,宇文秧与黄敏君认识的日子也不算少了,但这个时候竟然感到一股不小的压力朝自己而来。 “我……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宇文秧心中微寒,同时又痛恨起自己来,自己身为一个男子,竟然会对一个小小的姑娘家心生畏惧,但这恐怕也是从小就对黄敏君养成的恐惧感。 黄敏君眼神紧紧地盯着宇文秧看了半晌,看得宇文秧头皮发麻,才压着声音,低低地笑道,“秧,对于宇文家和黄家的婚事,我可从来没有逼你,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自己去告诉你爹宇文老爷,我爹这边儿,完全不是大问题……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成亲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互相也熟识,你却不愿意娶我……除非,你心里有了喜欢的人是不是……” “黄,黄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宇文秧惊得心中七上八下,那种好像自己的秘密要藏不住了的感觉,让他恐惧,更多的却是难受,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承受这些?但是……一想到那高高在上的人,自己又何曾不是心甘情愿地承受这些? 黄敏君看着宇文秧眼中的惊恐,咬着牙笑了,“端午节那晚,你一定很开心吧。”果然,宇文秧的脸色突然之间惨白一片,他震惊地看着黄敏君,黄敏君却转身,眼神似有若无地飘向人群涌去的方向,道,“大师如今不但是赫赫有名的大禹王朝法师,还是我朝的二皇子殿下,我真想让父亲去请求法师为我们主持大婚……” “对了,昨晚父亲告诉我,我们的婚期就定在下个月初三。” 下个月初三,离现在只有二十天……宇文秧目光呆滞地看着黄敏君离开的方向,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灭下去。他如何用二十天的时间,来挽回另一个人?更何况,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他有把握自己能维持得住么? 秧,如果真的是某个人让你变成这般,那么,你便勇敢地去吧,别忘了就算我已经出嫁,宇文府也还有你大哥二哥呢! 若你们真心相爱,姐姐就算与父亲闹翻,也会帮你们。宇文秧看着人群聚集的方向,渐渐红了眼眶。姐姐,这一场风花雪月,也许只是你的弟弟在自作多情而已…… “师叔,你在看什么?”吾卿站在菩屠的旁边,顺着他的视线往远处看去,惊讶地“咦”了一声,“那不是小师弟么?他怎么也来了?” 菩屠收回自己的视线,面容沉静地看着手中的经书。 高台周围渐渐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吾卿一边伺候着菩屠,一边嘀咕道,“小师弟怎么不过来?哎,也不知道他手上的伤好了没有,那晚虽然很晚了却也还是到了客栈来看师叔,没看见师叔肯定很难过,就像师叔离开的那晚……” 菩屠顿了顿,脸上依旧是干净的疏离神色,手中的经书却有些微变了形。 “我去叫小师弟过来。”吾卿放下手中的茶壶,眼看着就要走向台阶。 “身为佛家弟子,你何时这般热心了?” 菩屠的声音淡淡的在身后响起。吾卿动作一顿,身子僵硬地转过身来,强笑道,“师叔……那个,小师弟还在那里……我去去就……”剩下的话在菩屠眼神的直视下径自收声,吾卿看着师叔面无表情的样子暗暗打了个冷颤,世间传言菩屠法师法力高深温文尔雅,却不知自己的师叔其实冷起面孔来却很难让人亲近。 吾卿可怜巴巴地看向原来的方向,却发现小师弟不知何时已经走了,那个空地上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三三两两地站在那里。 吾卿站回菩屠的身后,规规矩矩地伺候他讲法。 这样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菩屠说完的时候吾卿觉得不过才过了半个时辰,脸上露出和台下百姓们脸上一样怅然若失的表情。菩屠淡淡地扫了一眼台下脸上带着敬畏的百姓们,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阵烦躁。 下了高台,吾卿一心谨慎地跟在菩屠的身后,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师叔今晚心情欠佳,所以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你去歇着吧,今晚不用伺候我了。”菩屠站在客栈二楼的楼梯口,淡漠地对吾卿说道,两人的房间相隔不远,却是一个在楼梯这边,另一个在另一边。 “可是……是。”吾卿虽然平时能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但面对此时的菩屠,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造次。 菩屠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长袖一扬就顺势带上了门。房间里散发出淡淡的茶香让菩屠的眉头忍不住轻皱,随即一转,眼神犀利地看着从门背后走出来的宇文秧。 “法师……”宇文秧垂着头从门背后走出来,他此刻紧张得全身上下都紧绷着,两只手还神经质地互相抠着,一张脸被遮在阴影下,因此菩屠看不见阴影下那张惨白的脸。 “你来做什么。”菩屠转开视线不去看他,宇文秧走近了他才看见那张脸上的表情,菩屠又道,“我叫吾卿派人送你回宇文府。”菩屠说着就要转身去开门。 “我……我……”宇文秧心口一抽,眼看着菩屠的手就要碰到门闩,低喝了一声“师傅”就冲上去抓住菩屠伸出要去开门的手臂,指尖一触碰到熟悉的身体,闻到这人身上传来的熟悉檀香,宇文秧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哗啦啦掉下来,瞬间浸湿了菩屠手臂上的半截衣袖。 “你……”菩屠一僵,侧眸看见满脸泪水的宇文秧,瞬间皱紧了眉头。 宇文秧似乎感觉到菩屠的不耐,索性一把抱住菩屠的腰,呜呜咽咽地低声哭了起来。“师傅……师傅……” 宇文秧从来没哭得这么伤心过,尤其是菩屠在广场上讲法的时候,明明看见了自己却一脸无恙的表情。感觉到菩屠的手伸过来握住自己的,往外动了动,宇文秧一僵,把菩屠抱得更紧。 “楚渊……” “现在不早了。” “不要这样楚渊……不要这样……”楚渊,我这么爱你,不要这样对我,宇文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隐约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23.我欲与君相知(3) 宇文秧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痛恨自己是个男人,同时更痛恨自己不像个男人。人家已经不要你了,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宇文秧,你被抛弃了,你被那个大禹国最尊贵的法师最尊贵的皇子殿下抛弃了。 不对,也许从始至终,都只是你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也是,一个皇子,一个平民,就算他们曾经有过纠葛,往后的生命,也将不会再有交集。那一瞬间,那只搂在自己腰上的手让他有种他能凭一己之力挽回这段感情的错觉,的确是错觉,因为在下一刻,那手就推开了自己。 他还记得自己被推开时惊讶得不能置信的表情,还有楚渊的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近乎冷漠的神色。让自己冷到了心底。 许是临近中元节的关系,大街上家家户户门口都摆放着纸扎的小人、元宝和马匹等供奉神明的东西,还不到子时,大街上行人不少,宇文秧失魂落魄地走在道路的最边上,瞬间觉得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一个。 …… “终于知道回来了?” 就是宇文承前此刻对他冷嘲热讽,也没有那时让他觉得心中寒冷。 “把黄大小姐丢在府里自己一个人跑出去,你可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了。”宇文承前的脸冷若冰霜,看他那样子,他今晚上又要吃一些苦头了。不过,出乎宇文秧意料之外的是,宇文承前并未罚他,只冷着脸站在他面前警告了一句:在成亲之前你最好安分点。 宇文承前丢下了一句警告,就出了宇文府的大厅。宇文秧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十分难看的苦涩笑容来,他和宇文承前,还真是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 这一夜,他在自己茅屋的木床上翻来覆去,曾经只要一沾上就能让他入眠的枕头床褥,此刻像失去了以往的效果。 直到快要天亮时他才浅浅地睡去,耳边还隐约听见外面传来的鸡鸣犬吠。 …… 泉水潺潺的声音甚是悦耳,不似溪水那般似有若无,也不似瀑布那般震耳欲聋,却是像一窜被金丝线窜起来的珍珠,连绵不断,其间还夹杂着热水沸腾的咕噜声。 他被一身热气惊醒。 “法师……”才开口喊了一声他便立即住嘴,他想起来,那人不喜自己这般叫他。 “师傅。”他朝着发出咕噜声的地方靠近,脚下挪动得小心翼翼,因为自己眼前白茫茫一片,视线被这些雾气遮住,他什么都看不见。 “师傅……”他越往里走,身上的湿气和热气更甚,原本平静的心中也渐渐起了恐惧之心。因为他根本不确定这是哪里,既不像灵隐寺后山的瀑布,也不像荣光寺后面的温泉,往里走,似乎还有好长一段路。 “师……楚渊……”他开口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微颤,身上越加湿热,却让他心底越是寒冷。 咚! 他踉跄了一下,脚下似乎踢到什么,然后整个身子往前一扑,哗啦一声,耳边传来水声,就那一瞬间,浑身上下突然无比滚烫,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救……救命……救命,楚渊,楚渊……” 他十分恐惧,挥动着双手要爬上岸,但只能感觉到自己在逐渐往下沉,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楚渊,我快要死了…… 岸上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你是谁,快救救我,救我!”好烫,他觉得自己被扔在了一个正在煮沸水的铁锅里。 “妖孽,你仍旧死性不改么。” 岸上突然传来一声怒喝,他听出来,与刚才发出叹息的源于同一个人。 “你们一个是上仙,一个是山羊精,天庭怎能容许你们这般胡闹!上仙,小老儿只问你一句,为了这只妖精,即便是入轮回道,你也甘愿?” 他在滚烫的沸水里听见岸上那人的问话,突然心口一揪,矛盾地既期待又害怕听见那“上仙”的回答。 “好、好!”岸上那人怒极反笑,“你们若执意要在一起,那我便遵从玉帝的旨意将你二人打入轮回道,是否能在一起,就看你二人的造化了!” 好烫,淹住自己的水温度在升高,烫得他全身都要缩在一起了,全身无力地爬不上岸去。 他好像,就要被这沸水融化了。 …… 咚咚咚! 躺在木床上的宇文秧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垂眸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掌心一汪汗水,背后也湿漉漉的一片,他喘着粗气,显然对梦里的一切心有余悸。 还好,那是梦,都是梦。 咚咚咚……外面不断有敲击声和重物碰撞的声音传来。宇文秧下得床来开了茅屋的门走出去,看见宇文府的仆人们接二连三地往旁边的院子里搬东西,因为要经过这栋小茅屋,所以吵醒了被梦魇缠绕的宇文秧。宇文秧却不禁有些感谢这些粗鲁地搬动物件的仆人。 “三少爷。”一个丫鬟看见他站在茅屋门口,便停了下来打招呼。 自听见宇文府与黄府联姻的消息以来,宇文秧在府中所受的待遇高出以往许多,地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这也是他厌恶这个地方的原因。 “你们在做什么?”他问。 “听说夫人即将回府,所以覃管家命我们把东厢里的东西都搬到这废弃的院子,好把东厢的宅院腾出来给夫人诵经念佛。”丫鬟见三少爷问话,自然不敢像以前一样怠慢,恭恭敬敬地站在宇文秧身前回答,却见三少爷久久不曾回答,便道,“三少爷,奴婢先去做事了。” 宇文秧的脸有些发白,再加上前一晚睡眠受扰的原因,眼睛下方盖了一层青黑色。 宇文府的当家主母原本便是大禹王朝前丞相唯一的女儿,那位前丞相宇文秧是没见过,却听过关于他无比多的传言,三朝元老,手握重权。他虽也曾像很多人一样疑惑那位前丞相为何不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而是许配给了那时籍籍无名的宇文承前,但关于那位已故老丞相的事情,他却是不敢多问,他只知道,自己与母亲颠沛流离、狼狈逃窜,直至最后生死相离,大多是出于这位当家主母之手。 虽然宇文倩蓉曾信誓旦旦地说,她的母亲不是这样的人。 宇文秧心里,对宇文夫人始终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情感,恐惧,憎恨……但是,还有一些事情,他至今也尚未想明白。 …… 宇文家三个儿女,就属宇文怀坤的性子与宇文夫人最像,清冷得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有时候甚至近乎冷酷无情。在宇文府,宇文秧最不愿接近的便是这两人,但偏偏事不遂愿。 宇文秧忐忑不安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宇文怀坤。 “二……二哥,你找我?”他是在出府的途中被宇文怀坤的贴身仆人截断带到这里来的,宇文秧坐在这布置华贵的雅间里,却感觉不到一丝优越感,反而越来越觉得那双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睛里透露出的冰冷眼神让他无所适从。 “你最近胆子不小。”宇文怀坤一开口便丢下这么一句。 宇文秧愣了愣,不禁在心里苦笑,昨晚宇文承前也说他“胆大妄为”,看来最近自己的胆子却是大了不少。既然如此,索性,就让他胆大妄为到底吧,于是他硬着头皮抬眸来正视宇文怀坤的目光,“不知道二哥因何事找我?” 似乎没料到宇文秧真的会抖着胆子这样问自己,宇文怀坤沉默了半晌,慢吞吞地喝着上好的铁观音,周身的寒气也随着时间的关系聚集得越来越多,他不知道宇文秧已经是满满一手心的汗。 “你可知为何你来到宇文府两年,他都没找过一个先生教你识字念书么?”宇文怀坤终于放下手中的杯子,冷冷地看着宇文秧,又道,“识了字,懂得了道理,人就会变聪明,聪明的人是不容易受人摆布的,而他需要的,正是一枚真正能让他随意掌控、顺遂他心意的棋子,而我、怀广、倩蓉,我们都并非最好的人选,倩蓉虽然被送进了宫,可那也建立在她喜欢国主的份儿上,若非如此……”宇文怀坤冷冷地笑了一声,这是第一次见他露出类似于笑的表情。 宇文秧听得心里发冷,脸色惨白。 “所以,你明白了你在宇文府的位置了?”宇文怀坤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正控制自己全身正瑟瑟发抖的宇文秧,很满意他的反应。宇文怀坤站起身来,冷淡地瞥了眼宇文秧,“既然清楚了自己的位置,就安安分分地做那颗棋子,安安分分地过完你棋子的一生,别想着从棋子的身份里跳脱出来,更别想着,给不相关的人找麻烦。”说罢,宇文怀坤径自带着自己的贴身仆人离开了雅间。 宇文秧从雅间出来,脑中还一片混乱,此时此刻,他真的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也许,他往后的人生,都会像如今这样,被那人掌控在手中。 …… “咦,那不是小师弟么?他怎么……” 菩屠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吾卿,正好将宇文秧一脸惨淡失魂落魄的模样尽收眼底。 宇文秧正从二楼雅间走下来。 “师叔……”吾卿哀求似的低喊了一声,他担心小师弟那模样随时有可能会从楼梯上摔下来。 菩屠仍旧一言不发的冷淡模样,手中的茶杯却被他捏得几乎变了形。 宇文秧双眼呆滞,脚下未停,没发现自己脚下突然一滑—— “小师弟——” 在吾卿惊呼的瞬间,已经有一个人影眨眼前站在了楼梯口,在宇文秧滚下楼梯的前一刻把人捞进自己怀中。 24.我欲与君相知(4) 此时还处于清晨时分,好在福来客栈人并不多。 “小师弟……”吾卿的惊呼声被菩屠冷冷地一瞥,讪讪地收回了口中。宇文秧被菩屠接住,惨白着脸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眼前,鼻尖触碰到的温暖是熟悉的温度,还有让他揪心的淡淡檀香味。 待他再次回过神来时,又回到了二楼的雅间,那人面无表情地把他放在雅间里的软榻上,然后转身离去。 你就这般,不愿意见到我么? 眼中的热气涌上来,他从软榻上坐起来,看着纸糊的窗子上印出那人挺拔的背影,似突然下定了决心,他揪着自己的衣角追出去,心口碰碰乱跳。 我只要二十天,楚渊,我也只有二十天了,在这二十天里,请别让我离开你的身边。楚渊,就算你从未喜欢过我,也别把我赶得远远地,二十天后,就算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我也会离开你的。 “小师弟……” 吾卿只能眼睁睁看着宇文秧擦着自己的肩膀冲出雅间,根本来不及阻拦。吾卿很郁闷地看着自己端在手中的盆,盆里的清水倒映出他疑惑且郁闷的表情。他转身,看见宇文秧跟着师叔的背影追出去。 虽是清晨,然而大街上的氛围自然与客栈里不同,已经有很多早起做小买卖的百姓占据了街道两边,不过,要在这些普通百姓里找出那人犹如莲花一般清幽的身影,却没有那么难。而且,他深受百姓爱戴。 “法师……”一个妇人牵着自己的小女儿在他面前跪下,他伸出手,抚摸在那女童的发顶,那妇人露出一脸感激的表情。 还有那些即便是擦身而过的路人,都会停下脚步来恭恭敬敬地朝他弯腰作揖,口中同时呼着一声“法师”。宇文秧一路跟在他身后,就一路看见这样的情景,才知他在大禹王朝百姓的心中,是这般神圣。 菩屠一直走近了城门,并未回过身来看跟在他身后的少年一眼,宇文秧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近了城门,那守城的士兵放行的时候,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出了城,菩屠的步伐依旧未停,宇文秧却跟得有些吃力,城郊与城内不同,尤其菩屠走的这条路上,长满了到达脚踝这么高的野草,宇文秧又与菩屠不能相比,因此走了不到几步路就开始喘起来,菩屠的脚步却越发飞快。 两个人仿佛是在较劲,谁也不让谁,宇文秧硬是让自己加快了步子跟在那人身后。 菩屠周身的气息越来越冷。 为了不让那人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宇文秧几乎是小跑起来,额头布满了汗珠,这是他第一次忤逆他的意思。 “啊……” 一时不查,那条仿佛从天而降的藤蔓将宇文秧套住,他脚下猛地踉跄,身子往前一扑,连带着脸一起扑在了地上,锋利的茅草叶子在他右脸颊上割了一个细小的口子。听见叫声的菩屠身体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宇文秧爬起来,手掌被泥土搓得通红,眼中更是闪着委屈的泪光。即便委屈,但是他更不想因此而放弃,这一放弃,也许他今生就再也和他没有交集。 想到此,他胡乱地揉了揉眼睛,咬牙跟在那人身后。 随着越往里走,眼界渐渐开阔起来,不远处出现了一块宽敞的平地,平地四周被树木包围,中央却搭建了一些破旧的草棚。在草棚前面玩耍的三五个孩子看见来人,都朝他们跑来,嘴里还喊着“法师”,那一张张小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 宇文秧不禁有些愣住。那些孩子,穿得破旧但很干净,那一张张溢满笑意的脸上,表情天真而烂漫。 许是听到孩子们的喊声,大人们从草棚和周围的树林里纷纷朝菩屠围上来,眼神同样尊崇向往,却比先前在大街上那些人多了很多亲切。 “法师!”最前面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被他身旁的两个年轻人扶着,“法师你怎么来啦,早知道你要来,我就让大毛二毛去接你。” 老者说话倒是平易近人,仿佛菩屠不过是他熟识的人一般闲话家常。 “贫僧不过临时起意来看望一下,你不必这般客气。”菩屠说着,被老者带进了草屋中,人们紧紧地跟了进去,不过顷刻之间,小小的茅屋里顿时塞满了人,宇文秧被挤在人群的最角落里。 他观察了一下,这些人身着成旧,有的穿着的短衫长裤上甚至打了一层又一层补丁,言语克制但表情真诚亲切,令他惊讶的是,这些人里有七八个身有残疾走路不便,由身边的人扶着或牵着。再朝那些孩子看去,也有几个或多或少都在身体上有些欠缺。 他心中不免更加震惊,对这些人的身份十分好奇,但又不敢徒然开口询问。 菩屠被包围在中间,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口询问,菩屠丝毫没有不耐烦地回答,神色如常,与对待别人并无什么不同之处,但宇文秧站在人群外呆呆地看着,突然就觉得此刻这样的菩屠竟是让自己十分欢喜的。 他痴痴地看着,不知觉自己的眼神里透露出满满的情谊。 衣角突然被轻轻扯了一下,宇文秧低下头,看见一个小小的孩子明明眼神羞怯但还是带着满脸害羞的微笑站在自己脚边,个子只到自己的大腿根部,大约两三岁的模样。宇文秧弯下腰,又往角落里退了两步,才让自己有空地蹲下来,未免吓到孩子,他特意放柔了自己的声音,轻声问道,“怎么了弟弟?” “小哥哥,你是法师的朋友么?”两三岁的孩子一脸怯生生的模样,奶着嗓音脆生生地问他。 宇文秧愣了一下,苦笑,“不是。” 当然,这么大点的孩子是看不懂他的笑容里的苦涩的,他只觉得这位小哥哥明明长得好看,但笑起来却不好看。小孩子的心情是最直观地表现在脸上的,于是小脸有点不高兴了,“那你为什么跟着法师大人来我们村子?” 宇文秧噎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见小孩子脸上的笑容被满脸小皱纹取而代之,担心这孩子会突然哭出来,一急之下道,“我不是法师的朋友,但我是法师的弟子,弟子,你知道么,就是,就是……法师是哥哥的师傅。” “真的?”站在他面前的小孩眼睛一亮,一把抓住宇文秧的袖子,“法师大人真的是你的师傅?那哥哥你是不是也很厉害,像法师大人那样厉害?小哥哥,那你能不能让法师大人也收我做弟子?我想像法师大人和哥哥这样厉害!” 小小的孩子挺着胸脯,洋溢在小脸上的笑容像天上的阳光一样,十分灿烂,灿烂到那一瞬间,宇文秧心里竟是隐隐的羡慕着的,同时也被这孩子的表情惹得忍俊不禁,柔声道,“你为何要像法师这般厉害?” “因为娘不会死!”小孩说得理所当然,仿佛他能像法师那样厉害,就什么都难不倒他。宇文秧一僵,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满眼痛意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听着胸脯的孩子,娘亲死的那年,他仿佛也是这么大,浑身湿淋淋的被黄老爷从一个大花瓶里捞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哑着声音问道。 小孩骄傲地仰起头,脆生生地回答,“小宁。” …… 跟着菩屠走出这个隐藏在山林中的小村子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月亮从天边慢慢爬上来。同来时一样,宇文秧亦步亦趋地跟在菩屠的身后。 菩屠走路的步伐比来时慢了很多,不过低着头满腹心事的宇文秧没有看见。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慢,月光下菩屠光洁俊美的脸上露出微蹙的眉头。 “他们……都是天灾逃难的难民么?”宇文秧突然开口问,“还有,还有……”还有那些身体有缺陷的人,他们…… 菩屠停住脚步,转身来,面色无波地,面对宇文秧。宇文秧僵住,长袖下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自己的掌心,心跳声如雷鼓。 “天灾人祸逃难出来,因为身体缺陷被家人抛弃,还有家破人亡举目无亲,这些,都没有要了他们的命,而是让他们以更强韧的姿态活在这个世界上。” 宇文秧呆呆地站着,眼神茫然无措,不知道这人到底要说些什么。 菩屠顿了顿,口气一转道,“你与贫僧,不过是露水之缘,在荣光寺,贫僧已然破戒,但今后,贫僧却不能弃佛祖而不顾,一错再错。” “从今后,你便不再是贫僧弟子,你与贫僧的缘分,就此了断。” …… 刹那间,脑海里突然嗡地一声,他看着菩屠一张一合的唇,神色一片痛苦又茫然,连菩屠后来又说了什么,都丝毫没有听进耳中。 25.相思不敢与君绝(1) 宇文怀广打开房门,被站在自己门前的人吓了一跳。 “秧?”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宇文秧的脸色发青,下唇被他自己咬得毫无血色,稀薄的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明明就难过得要哭出来的样子,偏偏还倔强地咬着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宇文秧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只这样僵硬地站在宇文怀广的门前。 宇文怀广抬头看天色,此刻戌时,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地平线消失在天边。看宇文秧这样子,让他主动坦白显然是不太可能,不过即便他不说,他也能大概猜到是因为什么,能让一个人的情绪如此般变化的,无非就是为情所困罢。 宇文怀广叹了一声,主动侧身让开,待宇文秧跟着自己走到了屋中,再顺手把门关上,他一转身,就见宇文秧眼中憋了许久的眼泪哗啦啦毫无预警地淌下来。 “秧!”宇文怀广大吃一惊,他实在猜不到会是谁,对秧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宇文怀广沉默了许久,看着宇文秧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才陡然开口道,“秧,你喜欢的那人到底是谁?”宇文秧依然摇头,而后听宇文怀广迟疑了一下继续道,“秧,你喜欢的那人,莫非是男人?” 宇文秧震了一下,脸色一白,呆呆地看着宇文怀广,眼中还有未尽的眼泪。 宇文怀广看着宇文秧一脸被打击的模样,不忍地叹息,“我初时还在想,是哪家的姑娘让你左右为难至此般,但后来又想,你既然这般喜欢那人,那就让我们帮你去提亲就是,为何还要这般忍着,又见你和黄大小姐的相处,你也不像是喜欢她。除非你喜欢的人的身份,让你难以启齿……” “大哥……”宇文秧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呐呐地看着宇文怀广。 “秧,”宇文怀广摸了摸额头,“你在与对方相处之时,或者在喜欢对方之前,有想过或者介意过对方是男人么?” 宇文秧摇头,他与菩屠法师初识,到后来两年后再遇,然后相处,都不知晓自己是何时喜欢上对方的,只知道当自己慢慢醒悟时,那份爱已经深入骨髓,就像他想拔也拔不出来了。 宇文怀广暗叹了一声,想不到自己当大哥不算,还要为自己的小弟解决感情上的疑惑。 “秧,这个……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宇文怀广犹豫着,思考着自己的措辞,“你和他……那个,你喜欢他,那、他呢?” “大哥。”宇文秧垂着头,终于开口,“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我……” 碰!不等宇文秧说完,宇文怀广一掌拍在桌子上,一脸愤怒地低喝,“他这样说的?他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说你配不上?难不成他还是皇亲国戚不成?” 宇文秧慌忙解释,“没……没,他没有说……”不用别人说他都知道,自己是配不上人家,而且他的确是皇亲国戚。 “大哥,他很好,他没有这样说,真的,他人很好。”宇文秧一次又一次地在宇文怀广面前强调。他很好,他只是,不喜欢自己而已。 宇文秧满脸失落。 他一向就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宇文怀广一看他脸色,便猜想了个大概。 “他……”宇文怀广思考着怎样措辞才不让自己伤到宇文秧,迟疑地问道,“他喜欢女人?” 宇文怀广见宇文秧垂着头不说话,便以为他已经默认,心里顿时也一紧,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两人沉默相对。 许久,宇文怀广拍了拍宇文秧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秧,时间也不早了,早些去歇息吧。感情这种事……不能勉强,既然你们……” 宇文秧哭丧着脸打断宇文怀广,“嗯,我知道了大哥,我先回去了。” …… 天庭的一切美好得似乎一点都不真实,尤其是天庭的御花园,就像是画在画上的一样,花色繁华,艳丽丛生。 “渊,你可别告诉我你不打算接受玉帝的赐婚!” 两个一身华服的男子坐在御花园中的石椅上,两人中间是一张摆满了美酒果盘的石桌,两人一黑一白相对而坐,说话之人便是那黑衣之人。 “唔……”那被叫做‘渊’的男子沉吟了片刻,既不回答是,也不回答不是,可让那黑衣男子急得皱紧了眉,看见自己友人的滑稽模样,渊愉悦地低笑道,“谁告诉你我要拒绝玉帝的赐婚?” 身旁的花丛忽然动了动。渊懒懒地瞥了一眼,眼中笑意未减。 “那你是要接受咯?”急性子的黑衣男子只将注意力集中在两人的话题之上,因此并未注意到花丛里的移向。 “这个么……”渊故意拖长了自己的语调,连带着黑衣男子也紧张兮兮地看着友人。 黑衣男子不耐地挥手道,“听说这八公主可是温婉贤惠得很,整个天庭的男人都愿舍身,就为了博美人一笑,你不会连这样的美人儿也瞧不上吧!” “哦?既然如此,那为何不见你去博美人一笑?”自渊发出的一声低沉的笑,惹得空中微风而动,花丛又轻微地晃了晃。 黑衣男子急忙出手打断,“哎,别!我可不想那么早地就将自己陷入爱情的坟墓!爱情这玩意儿,碰不得!” 渊扯了扯嘴角,淡淡地道,“是啊,爱情,碰不得。” …… 黑衣男子被玉帝派来的天兵叫走后,渊站起身来,走近旁边的花丛。 “小妖精,你怎地又躲在这里偷听?” 渊的嗓音低沉好听,有微风吹过,吹起他及腰的长发和白衣。 花丛里隐隐约约露出一张清秀的脸蛋,怪异的是,光洁的额头上竟长着一对犄角。 “你就不怕我让天兵把你抓起来,然后送去给太上老君炼仙丹?”渊如是说,眼里却尽是笑意。 “别,你别……”花丛里终于传出怯怯的声音。“上仙,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听你和莫岚上仙谈话的,只是,只是……在这之前,小妖已经在这里了……” “哦?这么说,还是我和莫岚占了你的地盘?” “不、不……不是的,小妖不敢,上仙饶命,小妖以后再也不敢了。”花丛里的怯生生的声音带着恐惧的哭腔。 渊的眼睛看着藏在花丛中的小妖精隐隐露出的一双犄角,突然发出低沉愉悦的笑。 “好了小妖精,本仙说说而已看把你吓得,出来吧。” 许久,花丛动了动,露出一张终于能够看清晰的脸来…… 26.相思不敢与君绝(2) 宇文秧惊吓得从床上坐起来。 梦里的画面很真实,就像是活生生发生在自己眼前一般,与前些日子所做的那个梦有些不同,前些日子的梦里,自己是看不清那里面的人的长相的,而且,自己还身处其中,但适才的梦,梦里没有他,却让他看到了另外两个人。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抽了搭在床沿的衣袍,起身穿好。 开门走出去,清晨的空气异常新鲜,微凉的风也将他额头上的冷汗吹干。大概是茅屋地处偏僻的缘故,少见宇文府的家奴在这周围走动,宇文秧走下了茅屋前的台阶,一撩袍子就随意坐下。 这几日烦躁得很,离他与黄小姐的婚期不过只剩下二十日不到了,他昨日还看见宇文府的覃管家带着一帮老妈子和年轻小伙子在府中清点要给黄府送去的彩礼,起初之时他本是故意忽略那些彩礼的存在,但从郊外回来后,那些彩礼竟是让自己觉得十分碍眼。 天气渐渐变凉,宇文秧坐在石阶上一脸呆呆的模样,根本未曾感觉到秋风的飒飒凉意。这几日城中的气氛都与前些日子不同,想是因为中元节的关系。所谓中元节,也就是民间俗称的鬼节。宇文秧突然站起身来转身进了茅屋,不一会儿,手中宝贝似的捏着个秀得精致的荷包。 这荷包是娘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荷包上用华彩丝线绣着一朵精致的荷花,正是取自娘亲闺名中的一个“荷”字,是宇文秧很宝贝的东西。 因为近中元节的关系,街上卖供奉物品的自然不少,不一会儿,宇文秧手中便提了满满的两只手,独自一人朝郊外走去,他的手中,除了供奉祖辈必须的香和纸钱以外,还提了一小包糖果点心。 顺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路上依然被草丛和藤条绊得一路踉踉跄跄,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护着手中的物品,等终于到了昨日那片贫瘠的山林时,他已是衣衫褴褛狼狈不堪。 村里的人们眼神怪异地看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一身狼狈的少年。其实不怪他们觉得惊讶,昨日他与菩屠一道来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菩屠身上,谁会注意到这个垂着头的少年!更遑论此时,村里的人看似也不多,远远不如昨日菩屠到来时的那般壮观。 宇文秧不自在地走在村子里,环顾着村子扫了一眼,终于找到他要找的人。 “宁子,小宁!”他的声音不大,但那正在玩耍的孩子仍是听见了,看见是他,惊喜地丢了手中的小石子朝他飞奔而来。 “小哥哥!” 宇文秧听见小宁的呼声,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见那孩子朝自己跑来,他立即站稳了身子以免被那孩子撞到后殃及无辜,小宁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笑嘻嘻地仰头看他,“小哥哥,你今天怎么也来了?好巧哦,法师大人也在哦!” 宇文秧心脏一跳,“哦,是,是么。”赶紧把手中的东西递出去,“小宁你婶婶呢,这是哥哥买给大家过中元节的。” 小宁眼睛一亮,“真的么,太好了小哥哥!走走走,我带你去看法师大人!” 小孩子果然是很容易哄的,宇文秧心里想着,回过神来就见这小孩拉着自己往前走,正是昨日的那间茅草屋。 “小、小宁,我就不去了。” 但这小孩已经放开了嗓子朝里面喊起来,“婶婶……法师大人,小哥哥来了!” 宇文秧心口碰碰跳得厉害,一方面是因为紧张,另一方面是自昨日过后他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那人,他暗叫不好,紧张得口舌干燥。 “小宁,安静一点!”一个妇人从里面走出来,瞪了这小孩一眼,“法师大人正在讲话,你不要插嘴!” “宁婶,法师大人让小宁和外面的小公子进来。” 里面传出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 宇文秧僵住,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连走起路来都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短短的几步路,真希望永远也不要走到头。宇文秧身子有些僵硬地跟着小宁走进茅屋,仍然像昨日一样,菩屠被众人围在中间,菩屠看了他一眼,有种‘你怎么又来了’的意味在里面。 “我……我来给大家送中元节贡品。”宇文秧急忙举起手中的香钱,还有裹在香钱里面的糖果点心。 “有劳这位小公子了,只是不知小公子和法师是……” “小哥哥是法师大人的弟子!”小宁清脆的声音已事先做了回答,这让众人面面相觑,法师大人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子?宇文秧更是僵住,脸色白了白绝对称不上好看,他昨日才被这人逐出了师门,今日却要因这孩子而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么? “他是贫僧前些日子收下的关门弟子。”菩屠沉吟了片刻,终于淡淡地开口,说这话眉毛都不曾皱一下。 果然是法师大人的弟子!小宁扯着宇文秧的袖子笑得一张小脸上满满的得意之色,看来小哥哥说的都是真的,他又可以给小伙伴们炫耀了。 宇文秧则是从菩屠说完那句话后就一直在发呆,心中百般惆怅矛盾复杂,你昨日不是说从今后我俩再无瓜葛,你不再是我的师傅,我也不再是你的徒弟么?可为何现在却又这般说辞,是为了替我解围? 心里一暖,同时又是一酸。 渊,你是否,其实心中还有我? …… “你今日不该来。” 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走在前方的菩屠声音清淡地,如是道。 果然么!宇文秧痴痴地看着前方那人挺拔的身姿,即使是穿了一身白色僧袍,也依旧难掩风采,其实楚渊,还是最适合白色,如果……如果再有一头飘逸的散落在腰间的长发…… 宇文秧心头一凛,无端端地想起昨夜的梦来。 走在前面的菩屠没有听到身后的回答,眉头微蹙,转过身来,却见那少年看着自己的痴痴的眼神,以及沉在那眼底的,不可磨灭的忧伤。菩屠胸口微动,瞬间起伏了几下。 他镇定地转过身,继续走。 “我昨日说的很清楚,秧。” 宇文秧一震,眼泪忽然扑簌簌掉下来,秧……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却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你不该再来。”你若来了,我们便万劫不复。 身后突然有一阵响动,菩屠来不及转身去看,却突然觉察腰间一沉,有一双手臂从身后把自己紧紧抱住,背后瞬间湿了一片。 “放手。” 他冷冷地道,嗓音里却有难以察觉的颤抖。 “我要成亲了。” 宇文秧忍着鼻子里涌上来的酸意,哽咽着道。 “是么,那恭喜。”他的声音还是这般清冷,没有一丝波动。 是啊,他成亲根本与他无关。宇文秧想着,酸意更甚,他突然又想起昨夜的梦来,还有前些日子那个梦,昨夜梦里的人更清晰,清晰得能让自己看清那两张脸,他这辈子最熟悉不过的两张脸。 他双臂紧紧地抱着菩屠的腰,自己则将整张脸都贴在他背上,此时、此刻,这是他最爱的气息。 “渊,也许我上辈子,也是如此刻这般爱你。” 所以我总是,在这不公平的命运中把心丢给你。 “渊,我爱你。”因为爱你,所以在意,因为在意,所以决定放弃。 宇文秧终于放开了自己的手,红着双眼与他最爱的人擦肩而过。 那两张脸,一个是楚渊,一个是自己…… 27.相思不敢与君绝(3) 宇文府很热闹,而且这热闹已经连续了好几日。 当家主母回府,中元节也已刚过,宇文大小姐也就是当今贵妃荣归府中,的确都是值得高兴的事,然而更值得府中上下鼓掌称庆的是,宇文府即将迎来喜事,自大小姐出嫁后,宇文府还从未有过这般热闹和谐的氛围。 然而,这也只是表象罢了…… “秧,你想好了?”宇文倩蓉严肃地看着宇文秧的脑袋几乎要垂到了胸前,一脸不敢苟同的表情,“你真的要娶黄敏君?据我所知,这个黄大小姐可不像传言中的那般贤良淑德。”当然,是如何得知的,宇文倩蓉觉得没必要告诉自己这个十二万分单纯的弟弟。 在宇文府最不起眼的一隅,陈旧的茅屋里有三个人,宇文倩蓉和宇文秧面对而坐,宇文怀广双臂抱胸,表情高深莫测地靠着房中圆柱而站。 宇文秧胸口要揪得滴出血来,却依旧沉默。 “秧!”宇文倩蓉有些气恼地拔高了声音,“你不是有喜欢的人么!难道你甘心娶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还要与她共度余生吗?你有没有想过那样的日子会有多么痛苦?” “大姐,谢谢你。”宇文秧终于开口,声音却被沉重的情绪压得很低,他抬起头来朝宇文倩蓉笑,“大姐,谢谢你,还要大哥。”他转头看向宇文怀广,宇文怀广松开手臂垂在自己的身侧,眼睛发亮地看着他,宇文秧强迫自己把自己的视线从那里转移。 “笑不出来就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宇文倩蓉说了一声,却红着眼眶转开视线。 宇文秧愣了愣,呆呆地看着用侧脸对着自己的宇文倩蓉,心里顿时涌来一阵暖流。够了,这些就够了。 “就算……黄小姐她,真的并非如传言中所说的温柔善良,我也会在将来的日子里,好好珍惜她。”黄敏君从来都没有过贤良淑德,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不会不知道,但是,与其让他一个人孤独终老,不如答应黄府的联姻,这也算是为宇文府做了一件事。 宇文倩蓉哪里会看不出来他心里所想,当下就沉了脸,“你是在诅咒我在皇宫里没有好下场吗?这么快就为自己找好下家!” 宇文秧急忙解释,“大姐我不是……大姐,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我只想”他只想为宇文府尽一点微博之力。 “好了秧,你看不出来大姐是故意说出来让你着急的么!”宇文怀广站直了身子安慰宇文秧,又道,“你真的决定放下那个人了?” 宇文秧眼中一痛,随即坚定地点头。 宇文怀广叹息了一声,“好吧。既然如此,只要是你的选择,我和大姐都会站在你这边支持你的……” “怀广你……”宇文倩蓉听见这话,朝宇文怀广瞪过来。 “大姐,秧必定是有自己的原因。”宇文怀广看向宇文倩蓉,偷偷地朝她眨了眨眼睛,宇文倩蓉收到来自弟弟的暗示,很快地哼了一声,才怏怏地闭了嘴。 “谢谢大哥,谢谢大姐。”宇文秧打心底里对这对兄姐很感激,他想,就算他以后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也必定会永远记得这两人对自己种种的好。 “别跟我们见外了,自家兄弟姐妹说什么谢!”宇文怀广笑了笑,“你也好好休息会儿吧,我看试喜服的时候把你折腾得够呛。大姐,我们走吧。” 宇文倩蓉慢吞吞地点头站起身,和宇文怀广一道走出了这间位于宇文府最偏的角落里的小茅屋。 见那两人渐渐走远,宇文秧才瘫软似的,猝不及防地往后一摔,还好身后就是床榻,将他接个正着,宇文秧陷在软软的棉花的,额头上还残留有一层薄薄的虚汗。 身体很疲累,全身的骨肉都在叫嚣着疼痛难耐,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眠,或者是,不想入眠。害怕自己一睡着就会进入那些梦境里,那些让他羡慕,同时又让他陷入无边痛苦的梦境。 他还好么? 这个念头才在脑海里闪过,宇文秧就勾起嘴角,同时眼角里冒出晶莹的液体来。 他怎会不好!只要自己不去烦他,他打坐、念经、宣扬佛法,永远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受人尊崇的法师;亦或是恢复二皇子的身份,将来问鼎皇位,坐拥三千后宫,膝下女儿成群,与儿孙共济一堂,这才是享尽齐人之福。 总之,没有自己,他才会过得好。 所以宇文秧,你的选择是对的,流什么眼泪呢,你应该为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而高兴才是……不要后悔,不要让任何一个人为了你为难,这个选择,一定是对的。因为没有比这个更正确的选项了啊…… 宇文怀广和宇文倩蓉一道走出来,直到把那茅屋远远地抛在身后,宇文倩蓉才沉着脸道,“怀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不对,你肯定知道秧这样做的原因,对不对!” “大姐……其实秧他……”宇文怀广无奈,慢慢才把原委始末一一道来。宇文倩蓉尚未听完,就已经震惊得瞪大了双眼。 “什么,你说秧他喜欢的是……男……而且还是那个……”宇文倩蓉好几次要说出的话都被自己的震惊压在了喉中。 “怎么可能!” 宇文倩蓉皱眉,怀疑是不是弟弟看错了,且不说秧会不会喜欢男人,但是那个人的身份,就已经让人望尘莫及了。 宇文怀广无声地叹息,“我也是那日见他走出府,好奇之下一路跟随,才看见……也才知晓原来他与那人……” “但那人是……” “大姐,这件事我们先瞒着吧。我只是搞不懂,那日我明明看得清清楚楚,看那人的表情和眼神,不像是对秧没有丝毫感觉……哎……这种事我还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算了。”宇文倩蓉懊恼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如果秧喜欢的真是他,那我们还不如……就这样好了,准备婚礼吧。” 宇文怀广看了姐姐一眼,无声地点头,达成一致意见。 28.相思不敢与君绝(4) 泉水潺潺,白雾缭绕,洞穴幽深,在热水煮沸的咕噜声中热气扑面而来。 他来过这地方。 但双脚仍旧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往那幽深的白雾更浓的洞穴里走去,脚下是平坦的草地,他虽然害怕那咕噜声和周围仿佛要把他灼烧的热气,却还是坚定了脚步往里走。 那里,有他曾经丢失的过去。 越往里走,泉水煮沸的咕噜声越来越响亮,而穿过了层层白雾,他也终于将温泉里的情景看清楚。 温泉里的那张清秀的脸他再熟悉不过,那张他曾经十分厌恶的毫无男子气概的自己的脸,此刻却让他隐隐觉得欢喜。那张脸眉眼也很是熟悉,左右两边额角各长了一个犄角,眼睛圆圆的亮亮的,尽管这样说不好,但他还是觉得那双眼睛、那张脸很讨人欢喜,不像自己,尽管模样没变,但总给人怕事、懦弱的印象。 那人在水里欢快地游了一会儿,两条白嫩嫩的腿在水里清晰可见,许是因为太兴奋的缘故,红扑扑的脸上连带着那一对犄角都在渐渐发红。泉水荡漾在他光滑洁白的身上,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波浪。 身后有脚步声,他想提醒还在温泉里畅游的他,但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他紧张地转身,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来人,却愣住,心里一阵一阵发酸发胀地疼。温泉里的那人似也听见了脚步声,脸上出现慌乱的表情,急急忙忙地游到池子边,把自己的下半身藏在池水底下,只露出一个脑袋来。 来人一身白衣,看见池子里的景象,噗嗤笑了一声,声音低沉且温暖,十分好听。他痴痴地看着来人,心里揪成一团。 “小妖精,你又躲在这里偷懒,这次可被本仙抓了个正着了吧。”来人俊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上露出他不熟悉的笑容,看得他胸口一阵发酸,尽管知道这醋吃得也忒没道理,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若那笑容是对着自己露出来的,该有多好。 “你说本仙该不该告诉太上老君,有只小妖精总是偷懒躲在瑶池温泉……” “那个……上仙,我……小妖没有偷懒……”那池水里怯生生的声音传上来,“上仙您误会了,小妖已经做完了今天的功课,小妖没有偷懒……”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的关系,池水里突然冒出一小截白色的尾巴来。 他看见来人眼里闪过的那抹光,嘴巴动了动,依旧说不出话来。然后他看见那人穿着一身白色丝质长袍,径自走下了温泉,抱臂站在那小妖的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眼睛湿润地看着那人,也是一模一样的脸,但性子却与他认识的楚渊大不相同。 “小妖精,你说,为何本仙每次都看到你呢?”他低头看那只到他胸前的小妖。 小妖自他下水的时候就红了脸,此刻更是满脸羞怯地开不了口,羞赧得红色都蔓延到了脖颈以下。 此刻两人都不说话,温泉里的气氛有些怪异,连站在岸上的他都有些脸红。 就在这时,洞穴外突然传来急冲冲的脚步声,还伴随着一声声‘上仙’的喊声,他神色一凛,挥了挥长袖,不知道做了什么,他站在岸上就看不见了那只小妖。 “上仙,玉帝急招!” “知道了,我就这来。”他看也不看跪在外面的天兵,就懒懒地回答了一声。 “上仙,暗魔已经攻上了天庭第一层抵御,恐怕……” 他眼神一冷,从泉水中走出来,瞥了那浑身发颤的天兵一眼,道,“走吧。” 原来,不管是哪个楚渊,本身的性子里还是有冷漠的一面,他站在那两人身后,默默地想。关于楚渊的一切他总是想不遗余力地去了解,他想跟上前去,但眼前忽然一转,下一瞬,周围不再是白雾缭绕和热气熏陶,而是震天的吼声。 他在心有余悸中定睛看去,看见那人穿了一身白色战袍,君临天下地站在天上,一头墨发被风吹荡在半空,他心头狂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 突地—— 不知从哪窜来一只燃着火焰的箭头直刺他的后心。 小心!他想喊却发不出声,心跳差点停止,眼见那箭头就要射进他的后背,一抹白色烟雾突然从他怀中窜出来,化为实体挡在他身前。 他胸口一痛。 “小妖精!” ……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身冷汗。 “三少爷……三少爷您醒了么?”门外的女声顿了顿,似在考虑要不要继续敲门。 “什么事?”他开口问,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厉害。 “三少爷,夫人说有些话想与您交代。” 正在穿衣的宇文秧不免一僵,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才对门外的丫鬟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给夫人请安。”梦里的情形还没完全散去,他的心脏现在还砰砰跳着,但又想将要去见的人,心里的沉重更添几分,于是手上的动作也不免拖拉下来。 等在外面的丫鬟很有耐心,直到宇文秧慢吞吞地走出来,依然脸色不变地引着宇文秧宇文府当家主母的别院前才自行离去。 宇文秧强自镇定,扯了扯衣摆以掩饰自己的忐忑不安,在当家主母的贴身丫鬟的带领下进入了院中,宇文夫人并没有像宇文秧想象的那样在屋中等他,而是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看佛经,一身气质清冷而淡薄。 “夫人。”宇文秧在石桌旁站定,两手垂着藏在袖中,浑身僵硬。 丫鬟倒了两杯茶放在石桌上,识相地离去,偌大的院中只剩下宇文夫人和宇文秧,宇文秧更加紧张,宇文夫人却只道了声“坐吧”,宇文秧才僵硬地坐下,脊背挺得直直的。宇文夫人端起石桌上的茶喝起来,却没再说话。 中元节刚过,再过几日便是立秋,天气开始渐渐凉了起来。 宇文夫人的视线突然落在宇文秧单薄的身上,淡淡道,“天凉了,该让覃管家为你添置衣物。” 宇文秧一愣,心中涌过万般复杂。 “你与你娘长得很像。”宇文夫人又道。 宇文秧又是一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从宇文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娘亲,因为在他心里,便是一直以为是眼前这人派人去追杀自己和娘亲的,若是一般人做了这种事,万万不会主动提起。他看着宇文夫人脸上偷偷冒出来的细纹,呆呆道,“您……您见过我娘?” “见过一面。”宇文夫人轻轻缀了口茶,仿佛想到了当年的情景,“人是不错,就是太死心眼。” 她见宇文秧不解,破天荒地开口解释,“你娘在当年颇有美名,你眉眼虽然与她很像,却没有承接到她一半的美丽,心地也善良,因此引得颇多男儿趋之若鹜。不过,她遇见了你爹,这大概就是她的劫数吧。” 宇文夫人这两年来想了很多事情,后来潜心佛学,整日诵经念佛,虽依旧淡薄,但心性已不比当年冷漠高傲。 宇文秧看着宇文夫人一脸淡然地说出当年往事,心中的气愤忍不住聚集,口气也不免冲起来,“既然您知道他有妻有室,那为何还拆散他们?还,还……”还派人追杀他们,娘亲便是在那场追杀中死去的。 宇文夫人抬眸看他,那沉静的眼神仿佛能看穿万事万物,看得宇文秧心中一跳。 “我与你爹成亲前,他并无家室。”否则堂堂大禹国丞相之女,岂可为了一个男人而拆散一桩姻缘,而且她当年心性高傲,也绝不会和另一个女人抢男人。 不过她这些话却没说出来。 宇文秧一呆,下意识反驳,“不可能,我娘她不会……我娘不会……”娘亲不会在知道宇文承前有家室的前提下还与之在一起,甚至生下自己。在他心中,娘亲是这世上最纯净的人,是他的神,此刻却仿似要被打乱自己的信仰,宇文秧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宇文夫人无声叹息,道,“她的确不会,我已说过,她心地善良。” 是了,娘亲很善良,是绝不会做这种拆人家庭的事的。 “她是生下了你,才知丞相千金的存在。” 这么说……宇文秧嘴唇微颤,不可置信地看着宇文夫人,他知道她不会骗自己,娘亲都死了这么多年,她宇文府当家主母做得稳稳当当,她实在没理由骗自己。 真相已经呼之欲出,宇文秧却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哑着嗓音道,“夫人,那……那些……那些杀手,是您派去的么?” “不是。” 宇文秧仰起头,一行眼泪顺着他脖子滑下。 与母亲一起逃亡的那些日子,他虽然从不开口询问,却还是忍不住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要是爹爹在身旁就好了,爹爹会保护他和娘亲;后来娘亲死了,他在黄府被黄敏君欺凌,他又忍不住想,要是他有爹爹,黄敏君和黄夫人就不会再欺负他;再后来,他被接到宇文府,他虽从来不得宇文承前欢喜,但他总是想着,哪有父亲不喜自己孩子的,他只是……他只是,与自己一样,还有心结未解…… 却不曾想,那些都成了奢望,都不过是他自己的幻想。 “谢谢……让我知道这些……”他扬起袖子胡乱地抹在自己脸上。 宇文夫人看着他,道,“我虽并非你亲母,但我把你当成亲儿。” “……谢谢……”他哽咽道。 “那黄家千金,若你真心欢喜,便娶回家,好好待她。”宇文夫人放下手中经书,“这是一个亲母对亲儿最后说的话。” 29.此情须问天(1) 婚期渐渐接近,离下个月初三不过只有八天的时间。 这几日,宇文怀广和宇文倩蓉一直在暗地里观察着宇文秧,却并未发现他有什么异常,依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呆在他那个破屋子里,若真要说出有什么异常的话,那便是他越发沉默了起来。 这日,已是本月的最后一日,宇文秧终于从那破茅屋里走出来,怀中不知揣了什么,鼓鼓地从他胸口里露出一角淡绿色来。还有三日,便是他与黄府的千金大小姐黄敏君成亲的大喜之日,此时,宇文府上下已经忙得乱成了一团。 “三少爷……”宇文承前派来伺候他的小厮跑前跑后地跟在他身旁。虽说是派来伺候的,但宇文秧心中清楚得很,那人到现在了,还对自己不放心,罢!他爱跟那便让他跟着吧。 宇文秧一路沉默着走出宇文府,然后出了城,那小厮原本真怕这个绵羊一样的三少爷在大婚之前弄出个什么幺蛾子来,不过跟了一路,却发现他不过是走向城郊的一座破庙,便咂咂嘴,再也不说话。 小宁已经在破庙门口等候。 “小哥哥!” 小孩猴子似的朝自己跑来。宇文秧脸上终于露出了这十多日来的第一个笑容,那小厮在一旁看得呆住。 “小哥哥,你找我什么事不能去我家里呀?还要我走来这里,好累哦……”小宁这孩子虽然嘴里不停抱怨,但不管是脸上还是眼里都是满满的欣喜模样。这也就够了,这大概是他生命中少有的能喜欢他的人,尽管是个孩子,却也让他觉得满足。 “小宁。”宇文秧蹲下,与孩子面对面,温和地道,“这几日哥哥有些事要忙,等忙完了,可能要过一阵来能去村子里找你和你婶婶、还有胡爷爷他们大家……”他见小孩露出一脸难过,也忍着心中的不舍,从怀里抽出那鼓鼓的一个小包裹道,“我这里有些银两,你拿回去给婶婶,让她帮我存着……虽然不多,不过,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别让人拿去了,好么?” 还是他这几年在宇文府省吃俭用存下来的,不过,大概以后都用不上了。 小宁似乎一下子还不能消化完宇文秧的话,想了半晌,才愣愣地点头,“那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来看我们?” 宇文秧故意做出一脸想了想的模样,道,“待我忙完家中这些事情,大概也许半月吧,半月以后,我就去看你,如何?”宇文秧看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小宁,鼻子有些发酸。 又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物事,俨然就是那个面上绣着“荷”字的荷包,娘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他想了想,一并交到小宁怀中,哽塞着嗓子道,“这个……若有机会,便替我交给……师傅,就说……就说……” 小宁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还是别说了,若他再去村子,替我交给他便是,若……没有机会,那就,给婶婶一并替我存着吧,可好?” “嗯。”小宁抽了抽鼻子,小小的孩子,但心思却比某些成年人敏感得多。 “小哥哥,你一定要回来看我们。” “嗯,我会的……” 又与小宁聊了些没甚有趣的话题,无非是城里的热闹景象,宇文秧看着小孩一脸的向往,才想起来这孩子大概还没进过城,于是便忍不住对小宁道,“若有机会,哥哥下次带你进城。” 说完他自己就后悔了,若有机会……可机会在哪呢。但又不忍心搅乱这孩子一脸高兴的模样。 与小宁告别的时候,已是正午。他清早就从宇文府出来,也实在在外面待了不短的时辰,而且,等在破庙外的小厮虽不说什么,但他不耐的模样,和看着破庙里露出的嫌恶神色,却是藏不住的。 都惹得小宁有些不欢快。 于是宇文秧便不舍地与小宁告别,又与那小厮一起,原路返回宇文府。 …… “秧,你去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才走进自己的茅屋,宇文秧就被早已等在屋内的宇文怀广抓着手一路往外走。 “老家伙不知道什么事在找你呢,此刻正在客厅里发火。” 宇文秧身子僵硬了一瞬,又迅速恢复过来。他原本就与宇文承前很少见面,自上次不愉快的见过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啊,是在中元节之前,也是半月有余了。 宇文秧跟着宇文怀广回到宇文府客厅,果然远远地就听见那人大骂下人的声音。 “爹,秧和怀广来了。”宇文倩蓉眼尖,喊了正在与下人发火的宇文承前一声,宇文承前才正了正脸,稍稍收敛怒气。 “去哪了?”宇文承前冷着脸。 “城郊。”其实,那小厮恐怕早已告诉了宇文承前,不过,宇文秧还是如实回答。 似在意料之中的答案,宇文承前懒懒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返回主位上坐下,道,“你上次从荣光寺回来,有多久了?”他见宇文秧一愣,便又不悦地哼了一声,“怎么说你也是荣光寺菩屠大师的俗家弟子,怎么就没回去过?” 宇文秧心惊肉跳了一下,呆呆地应了一声,“没。” 宇文承前脸一沉,“真是无礼!” 突如其来的一声低喝,连一旁的宇文倩蓉和宇文怀广都吓了一跳。 “你收拾收拾,今晚便去荣光寺住一宿,也算是尽你这俗家弟子的最后一力。”宇文承前摸了摸自己的下颚的胡须,哼了一声,“反正府中大小事宜,你也插不上手。不如去见见菩屠大师,请求他为你大婚祈福。” “爹!” 宇文倩蓉和宇文怀广同时惊呼出声。 宇文承前不悦地看向两人,“你们姐弟这是做什么,什么时候这般团结一致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同沉默。 宇文承前便不再看两人,转身又对宇文秧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也算是最后尽一点孝道,别让人以为我宇文家出来的孩子不懂礼数。” 宇文秧挺直了脊背站在宇文承前面前,只平静地道,“是。” “嗯,我已经让下人替你收拾了行礼,你便去吧。”宇文承前尚算满意,挥手示意宇文秧跟着已在一旁等候的下人。 宇文秧转身,静静地跟着那下人身后。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跳声如雷鼓一般,声声震入自己耳中。 30.此情须问天(2) “三日后就是秧成亲的日子,父亲为何要让他去荣光寺?” “为父让他去荣光寺当然有用。呵呵……傻孩子,你别忘了,他可是菩屠法师的弟子,菩屠法师不但名震天下,还是我大禹王朝的二皇子殿下,将来更有可能成为我大禹王朝的国君,而且……国主对他也甚是宠爱,若二皇子殿下坐上太子之位,你说,这皇后娘娘的位置……国主会让谁来坐呢!就算国主不打算再立后,也会看在二皇子殿下的份儿上对你,对宇文家另眼相待吧……呵呵……” “父亲你……” 宇文秧听着里面的对话,脸色冷静地转过身,怀中抱着覃管家给他收拾好的包袱。 “三少爷……”马车停在宇文府门口,那伺候他的小厮已经在马车旁站着等候,见宇文秧出来,殷勤地接过宇文秧怀中的包袱。 宇文秧坐上马车。 木窗上贴着“宇文府”三字的马车晃悠悠地,在渐渐来临的夜色中驶向荣光寺。 马车到达寺门的时候已接近子时,宇文秧睡眼惺忪地从马车上下来,一身的疲惫在看见‘荣光寺’三个大字时全都化作青烟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小厮见他精神抖擞地从马车上下来,也是愣了愣。 “三少爷在此等候,让小的去叫门。”那眼利的小厮小跑上前喊门,不一会儿,有人应了一声,荣光寺的大门随即从里面应声而开,开门的小和尚见是宇文府的三少爷,又恭恭敬敬地把他们请入了里面。 还是他原来住的那个院落和那间厢房,越来越靠近那里,宇文秧强自镇定一脸若无其事地问道,“请问小师傅,法师可在寺中?” “回施主的话,法师下山已多日,未曾回寺。”宇文秧心中一阵失落涌过后,便一点一点释然,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何必再让自己痛苦呢,不是说好要放手么? 小厮替宇文秧收拾好了床铺,便被他大发去休息,宇文秧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睡意,昔日在这张床上发生的事情一波一波如潮水在脑海里浮出来,那些红绸翻滚的暧昧旖旎,又让灼手的热度回到他脸上。 宇文秧坐起身,伸手捂着自己雷鼓一般的心跳,叹了一声。 天色已经全然暗下,今晚并无月光,眼前只能借着寺庙里油灯的一点点灯光,一步一步地摸着黑朝记忆里的方向踱步前行。 还好温泉就在寺庙的后山,离得并不远,不过即便如此,在昏暗得几乎如无的油灯灯光中,他还是走得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待好不容易爬到后山山顶,他的手臂和腿上布满了被石头和荆棘划破的伤口。 值得庆幸的是,听说温泉水能治疗伤口。宇文秧想到此,不由得松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的灰尘,皱着眉头抬腿朝前方冒着滚滚热气的温泉走去,因为腿上的伤口,他不得不走得很慢,要一步步,小心翼翼地,以免做大了动作让自己疼。 有丝丝酒香在空中弥漫。 宇文秧一呆,愣愣地站在白雾前,看着冒着滚滚的白雾后面,那人执酒壶喝得脸色微醺的模样,白皙的脸在温泉旁的温度里,散发着醉人的红色。 砰!砰!砰! 他数着自己的心跳,一步一步走向前,穿过白雾,在那人身前屈膝跪下,看见他依然一身白色僧袍,双眼突然不可抑制地发热起来。尽管告诉自己要放弃,尽管曾对自己说过无数次,只有自己放手,才能让他过得好,可谁知道,光是几日不见,他就被这思念折磨得心痛难耐。 这些你知道么,渊,你知道么?不要喝了。 宇文秧一把夺过菩屠手中的酒壶。 菩屠微愣,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人,他白皙的脸色在温泉周围的热气里熏得微红,一直红到脖子以下,眼神却清明得可怕。 “你怎么……在此?你不是,要成亲了?”菩屠的语气和平时一样,淡漠。 “我……”宇文秧不知所措,更不知如何开口。 “黄家的千金温柔可人么?恭喜……你的喜宴,我便不去了。” “……”渊,你非要这般折磨我么? “黄府只有一个千金,那黄府的主人想必是很看得起你的……”菩屠一顿,又道,“不过那黄家千金,我却听说原本便与你相识……” “我……渊。”只得把心一横,伸出手去一把抱住了菩屠的腰,扑在他胸前。 菩屠一僵,而后伸出双臂将宇文秧搂在怀中,语气涩然道,“原来是梦。” 他……他原来也这般痛苦么?宇文秧心头一酸,在菩屠怀中抬起头来。 “渊,我……” 瞬间瞪大眼睛,看着近在眼前的突然放大的脸,还有唇上的温度,这些,都不是梦。一滴透明的液体从他眼角滑落,看见菩屠眉头一皱,他赶紧闭上眼仰起头,迎合。 初时只是清浅的吻,带着试探的温柔舔舐仿佛能将他融入那暖暖的包围之中,温柔的吻渐渐变得霸道凶狠,带着惩罚性的啃咬让两人都兴奋地哼出声,慢慢竟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菩屠突然伸出一只手在宇文秧腰上,将他放倒在地。 身上的衣袍一点一点褪去,露出肚子上圆圆的肚脐和胸前那两点红缨,菩屠的手指和舌头像施了魔法,来回在这三个地方打转,光是这样,就让宇文秧吃不消地喘着粗气,待菩屠的手在不知不觉中褪下他的裤子,抬起头来,就见宇文秧全身泛着红,两只眼睛湿润地看着自己。 菩屠不再抑制,覆身而上。 “佛祖,既然这是梦,那便让贫僧沉沦在这阿鼻地狱之中吧。” 下方突然一阵波涛汹涌,还有堵住他嘴的唇…… 宇文秧在一波波的冲击里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渊,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不是梦,一切都不是梦……是我,你怀里的真的是我…… “秧……”菩屠动作不停,却将脸埋在宇文秧的颈侧,低低地喊道。 31.此情须问天(3) 菩屠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地望着头顶上的天空,天很蓝,还有各种形状的白色云朵,耳边咕噜咕噜地冒着温泉水的声音,身下有些潮,他却抬起了手在自己眼睛上空,掌心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衣服也穿在身上,只是有些乱,酒瓶子斜斜歪歪地滚倒在旁边,一切没变。 果然是一场梦。 但他却不愿意醒。 “师叔……师叔……”吾卿的声音从山坡下面传来,却越来越近。 “师叔,你果然在这里。”吾卿的语气里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昨晚疯了似的找了师叔一个晚上,果然还是小师弟最了解他——吾卿没多想,却看见菩屠的模样露出了一脸的惊讶。 “师叔!” 跟着菩屠法师的这些年,他从未见过师叔如此狼狈的模样,这人总是一身高贵优雅的气质,仿若海中的清莲让人难以亲近,此刻却衣袍散乱地躺在温泉旁边,手边还躺着一个酒瓶。吾卿心中惊讶,师叔破了酒戒,脸上却不敢表露出分毫。 “何事?”菩屠维持着原来的动作,表情冷淡地问道。 吾卿心中一抖,回答得更加小心翼翼,“住持方丈他……方丈因为小师弟要成亲的事情所以想问一下师叔,您后天会去宇文府……么?”吾卿见菩屠的脸色越来越冷,慢慢闭嘴。 “不去。”菩屠法师终于从潮湿的地上坐起来,随手整理了一下衣袍,越过目瞪口呆的吾卿,冷着脸渐行渐远。 …… “哦……是么。”他果然不想见我。 宇文秧落寞地收拾行李,自己的身上还留有那人的痕迹,是他们春宵一晚的结果,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了,宇文秧只想把这一晚上的痕迹当成自己的记忆,永远记牢,永远记牢。 但愿,下一辈子,还能再遇见。 “公子,物事都收拾好了,公子可要现在下山?”那从宇文府跟来的小厮站在门口。 “走吧。” …… 时间过得很快,不过两三日的事情,仿佛眨眼就到了宇文府和黄府的大喜之日。 宇文府整座府邸都收拾得光鲜亮丽,到处挂满了红色的绸缎和写着吉祥字句的匾额,仆人们的脸上,也尽是多日没见过的笑容,越忙,他们就越笑,但真心假意,谁知道呢。 宇文秧在喜婆的唠叨声和五六个丫鬟的伺候下,穿上了那身大红色的锦绣袍子,袍子前襟上涌金色的丝线绣了个不明显却显得华贵的‘喜’字,连内里的亵衣裤都是他在宇文府从未用过的上好料子。 这一身大红喜袍穿在身上,却让他觉得无比刺眼。 喜婆丫鬟们都聚集在宇文府给他安排的别院的房间里,不是他习惯了的那间小茅屋,让他心中感到不适起来。屋子里摆放着很多质地上好的名贵家具,就连桌上摆着的宣纸和砚台,都是青州宣纸青州砚,然而在这之前,他却从未见过这些东西,他在宇文府,连笔墨都很少碰。他突然想到宇文怀坤对自己说过的话来。 这身大红喜袍越发刺眼起来。 梦想中的亲事,不该这样的么? 是了,他一直梦想着的亲事,应该是楚渊穿了一身大红喜袍,在众天神的簇拥下向他走来,然后他在花妖姐姐们的笑声中,接过楚渊手中递过来的另一段红绸——那该是月老赠予的大婚礼物。可惜,他们从来就被注定了不能在一起,也从来不被祝福,在他还是一只妖精,楚渊还是天庭大神的时候。 “快快快!你们好了没有,新娘子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别误了吉时!” “好了好了覃管家,你就放心吧,保准误不了!”喜婆大笑。 丫鬟们看着穿了一身大红喜袍的宇文秧,暗自嘀咕,三少爷真是俊呢,竟然比女子还好看,以前为何没注意到呢,那个黄府大小姐嫁给这样清俊的男子,也真是好福气,不过,三少爷与黄府千金也算是天造地设了。 宇文秧任由这些人摆弄,仿佛自己已经是一个木偶了。 “三少爷,待会儿您记得要把新娘子从轿子里背出来……”喜婆说了一会儿,看着穿了一身喜袍看起来比女子还清秀的宇文秧,玩笑似的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您背不背得动新娘子……” 宇文秧沉默,眼睛沉沉地看着床榻里侧…… “我说王大娘,到底好了没啊,别说接亲了,再等下去,黄府的轿子就要到门口了!”覃管家再次出现在房间的门口催道,“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三少爷呢?” 喜婆和丫鬟都站在门外。 喜婆王大娘身旁的一个丫鬟回道,“三少爷说想与去世……”最后一个字只说了一半便被覃管家的眼神瞪了回去,“……的娘亲说说话,说是一会儿就出来。”许是不愿意让人看见他的伤心吧,成亲的大喜之日,竟然没有娘亲陪伴。 丫鬟突然想,自己在这宇文府的几年,有没有对三少爷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 覃管家烦躁地瞪了等在门口的几人一眼,“都这个时候了!”于是走上前,屈指敲门,“三少爷,您好了么?吉时快到了,三少爷该去黄府接新娘子了。” 宇文府今日很热闹,几乎全城的富贵名人都聚在这里恭贺宇文承前与黄老爷的姻亲,宇文府大摆筵席宴客,前院摆了三十几桌,招待的尽是当地身家富贵的乡绅,后院的十桌则是朝廷四品以上的官员。 宇文承前在招呼后院的同僚们,覃管家朝后院匆匆忙忙走来,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什么!”宇文承前脸色大变。 “老爷,这是三少爷留给您的书信。” 宇文承前一把抓过覃管家手中的书信,看见满满的陌生字眼,心中虽对宇文秧何时认得字感到疑惑,却在一眼扫完后,气得两手撕扯,几下就把书信撕成了碎片。 “老爷……” “来人!”宇文承前气得脸色通红,暴怒吼道,“召集全府所有的家丁,去给我把这个畜生找回来,找回来,老夫……老夫要让这个畜生生不如死!”当着全都城众多乡绅和同僚的面,让他的面子和宇文府的面子这般受损。 宇文承前气得身子不稳地退了两步。 “老爷……” 在场的乡绅和官员同僚们似乎看出什么不对劲,大概又猜想到了什么,议论纷纷。 宇文府的脸面,在今日彻底丢光。 黄府的仆人等候了多时仍不见新郎来接新娘子,黄夫人赶紧派人去问,得到的回答却是这般…… 宇文府与黄府的亲事,原本被当做大好喜事在全都城传得沸沸扬扬,这下,两个家族都成了大禹王朝的笑柄,尤其是宇文府。得到消息的宇文倩蓉和宇文怀广纷纷派人出去寻找,要赶在别人下手前,救他一命。 报复……这就是,我替娘亲还给你的报复。 被宇文承前撕碎的宣纸,零零散散地落在宇文府后院的地板上。 是的,那就是他的报复…… 虽然换来的是来自黄府杀手的一连串追杀。 其实,他们原本不需这般,他手无缚鸡之力,随便一个杀手,都能让他顷刻间断气。 …… 宇文秧气息微弱地躺在一条荒芜小道上的草丛里,喜袍的大红色被染成了暗紫色,脸上布满血痕,眼睛睁着,眼神却越来越浑浊起来…… 他这条命,算是还给了黄敏君。 在乎什么呢,死了,他就谁也不欠了。 娘亲一定是在天上等他。 宇文秧在意识完全沉没的前一刻,眼前却浮现出楚渊那张俊美得不可方物的脸来,恍惚中,他看见那人朝他伸出手,温柔地弯了眉眼: 小妖精,你既为本神挡了那一箭,却要本神拿什么报你救命之恩?那就,以身相许,可好? 32.前世今生 楚渊,是你么? 他几乎拼尽了最后一口气要睁开眼睛。 “婶婶……是小哥哥,是小哥哥……” “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别说话……快抬上车来……” 恍恍惚惚,意识沉沦间,有车轮滚滚的声音隐约远远传来,然后又在自己耳边远去。 …… 半年后。 山间的农舍里隐隐有孩童朗朗的读书声传来。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有孩童举起手,“先生,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是啊是啊,我那天进城去玩,听见李府的李公子对雪鸢姐姐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李公子还被雪鸢姐姐笑了呢!” “小筒子,你又瞒着你爹娘进城去,小心我告诉你爹娘哦……” “哼,爹娘有了小弟弟,现在都不管我了!” 七八岁的孩童脸上却露出一脸的老气横秋,惹得原本手中拿着书正要讲解的先生忍俊不禁地一笑。 “哈哈,小筒子,楚先生都在笑你呢!” “先生……” 先生咳嗽了一声,脸上露出微笑安慰孩童道,“没有没有,先生没有笑话你。” 穿着一身白袍的先生站在孩童的桌椅中间,黑发用一根红绳随意地扎了起来,绽在脸上的笑容十分温柔,顿时让安安分分坐在这农舍充当的私塾里的孩童们看呆了眼。 先生真是好看呢。 不过先生是从哪里来的呢? 孩童们不约而同地想。叫小筒子的孩子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坐在自己前面的小男孩,待那男孩转过身来,小筒子问道,“小宁,你们家不是和楚先生一道进村的么,那你知道楚先生是从哪里来的么?” 小男孩骄傲地挺起胸膛,他已经没有这么多朋友了。“那当然!先生本来就是跟我们家一起的!” “哦哦……那楚先生是从哪里来的?”小筒子见先生正在给别的同学讲课,立即悄悄地问道。 “是……”小宁突然想起婶婶的叮嘱,然后小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小脑袋里反复冒着该不该说几个字,不说嘛,他们不相信自己,要是说嘛,肯定会给先生带来麻烦。 “小筒子,他在说谎你也信!楚先生这么好看,肯定是从天上下来的,是天上的神仙,小宁一家又不是神仙,怎么会和先生是一起的!” 坐在小筒子旁边的小女孩脆生生地道。 “我没说慌!”小宁涨得小脸红彤彤的,使劲地拍着自己的胸脯,“我没说谎,不信你们去问先生,先生是我们一起从都城……” “好了各位同学,今日就学到这里,明日我们再继续,好不好?”先生温和好听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 “好!” 学生们纷纷散去。 这是离大禹王朝都城很远的一个小城的乡下,这个村子很小,加上后来搬过来的小宁孙大爷等人,一共也才二十几户人家。和小宁他们家一起搬来村子的,还有一位姓楚的先生,性格温和,容貌清秀,十分受到村子里姑娘们的喜欢,尤其是未出阁的姑娘,刚搬来那段日子,就有媒人上门说亲,本来嘛,村子里原本好看又有学识的男子就不多。 不过,楚先生好像有自己的爱人,虽然没人见过他的爱人,但他将媒人一一拒绝的样子还是有人看见的。 “小哥哥。”小宁蹦蹦跳跳地朝正在收拾书本的男子跑来,“啊!小哥哥……”,小宁一脸委屈地摸着自己的肉嘟嘟的脸颊,看着男子收回手。 “说了要喊先生。”男子温和地道,半年过去,在这村子里的半年却是完全改变了一个人,原本那个温吞懦弱的三少爷,如今也变成了村子里的教书先生。 “现在又没人。”小宁嘟着嘴咕哝道。 “你婶婶呢?”男子问道。 “又进城了!”小宁显然因为婶婶总是进城这件事很不满,“不知道为什么婶婶老是进城,城里又没什么好玩的东西,要说卖菜嘛,地里的菜早就卖光了……” 男子沉吟不语,脸色并不十分好看。 “小哥哥……”小宁低声喊道。 “走,回家吧,我们等婶婶回来以后做粉团子吃。”他伸手在小宁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揉。 小孩立即眉开眼笑,“好!” 农舍离小宁的家并不远,几步的距离,很快两人就走到了家门口,屋子是用土石砌成,屋顶上再撒上一层茅草,倒也住得舒适。 “婶婶……”小宁远远地就喊。 两人已经到了茅屋门前,却有一个人从屋里出来,一身白袍,面目冷峻。 走在小宁后头的人看见那人,身子一僵,猛地转身—— “你还想逃到哪里去!”那人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然后听到了一连串脚步声。 “你还想逃到哪里去,秧。” 那人走到了身后,幽幽地叹了一声,“你真是让我好找……” 眼眶一热,他使劲地咬着下唇。 真没用,你真没用! 为什么一见到他就忍不住想哭,一见到他,所有的坚持都显得好可笑。 宇文秧,你真没用。 “还不认我?” 他猛地一僵,愣愣地看着自己腰上的手。 “秧,你不是要以身相许么,怎能出尔反尔?你这只小妖精,真是让本神好找。” “你!……”他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微微发颤。 “乖,没有人会再反对我们。” 和我一起轮回,你害怕么? 若我变得不再是现在的模样,你还会认得我,还会爱我? 别害怕,我一定会找到你。 乖,那时,便不会再有人反对。 宇文秧紧咬着唇,不可置信地全身发抖,被身后的人强硬地掰着转过去。 “你……”他赶紧抬手抹在自己的眼睛,把眼前白花花的雾气抹掉。 楚渊紧紧地抱住他,嘴唇微微发颤地贴着他的耳朵,“对不起,我没有早早地将你认出来,害得你吃了许多苦。” 对不起。 对不起……我爱你。 “楚渊!” 怀里的人终于大哭出声,楚渊爱怜地摸着他的头,说起来,他也不过是才十七岁的孩子…… 楚渊抚着大哭的人的后背,不断地低声回应,“嗯,我在,我在……”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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