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崖余没查过顾惜朝和他‘母亲'搬到本省之前的生活?"没有做出正面回应,英绿荷微微眯起了眼。"当然有查!但他们以前住在湖南,搬来还没几年老家就被九八大洪水冲成了重灾区,居民死的死散的散,什么消息都得不到......"戚少商立刻反驳回去,然而说着说着自己也感到有漏洞,声音不由渐低渐弱。顾惜朝十二岁之前的生活留下的痕迹非常少,全部情况都来自于认识的人的只言片语和各类文件上简略至极的相关信息,而那些的来源毫无疑问是他们母子!单亲家庭本就生活不易,明白人也都不会存心探问人家过去的伤心事,更不会有人想去查探一对普通母子的曾经。这也就是说,如果他们存心隐瞒,没有人会知道顾惜朝和他那个‘母亲'的真实来历!
"发现不对了?"嗤笑般轻哼,英绿荷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顾惜朝可是亲口告诉我的,他是个孤儿,从小和三乱一起在福利院长大,被领养后才跟了他母亲的姓。虽然他没说,但那女人应该挺不容易的,自己不能生育必须领养孩子,又孤零零一个人和亲戚都没有联系......搬家大概也是为了逃避过去重新开始吧,可惜还是没有福气多活几年。"颇为感慨地摊摊手,然而女人的眼里没有半点遗憾。"既便如此,他和三乱也早就分开了不是吗?"戚少商敏锐地指出问题所在,"如果事情真的如你所说,那冯乱虎究竟是怎么联系上顾惜朝的?"
"嗯~三乱这边我倒是清楚。"优雅地点了点脸颊,英绿荷又一次答非所问。"顾惜朝离开那年他们才七八岁,性子太皮又互相黏得死紧,结果一直也没有人家愿意领养。发洪水那年被解放军救了,福利院冲没了许多认识的人也冲散了,几个来赈灾的部队领导看他们可怜,就一人带了一个。说白了三乱还是同一个院里长大的。他们学习不行,对当兵倒是挺感兴趣,那几个领导怕他们把部队闹得不得安生,合计合计就都给报考了警校,还靠关系让他们都过了!等我去那挑人的时候他们已经快毕业了,但身上还有点流气,正好方便进傅氏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所以我把他们都要来了。可惜还是太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戚少商强忍着愤怒不打断英绿荷的话。"顾惜朝上门时我是真的很吃惊,因为用三乱之前我查过他们,没发现任何跟他的联系,要不然早都可以利用了!听顾惜朝的意思,他应该是在三乱开始卧底之后才偶然碰上乱虎的,那孩子倒是机灵,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方便,要了顾惜朝的电话却没给人家留自己的就借故走了,再联络就是东窗事发之后。""冯乱虎因为打不通你的电话就找上了顾惜朝?""嗯哼~"英绿荷愉悦地点点头,"这么好的机会我自然不能不利用......""所以你把三乱的惨死都推给傅氏,想借此拉顾惜朝进这滩浑水?他能这么简单就答应?"怀疑地翻了个白眼,戚少商不认为顾惜朝会为了数年不联系的儿时好友放弃自己的正常生活,尤其是在已经打算和傅晚晴结婚的情况下。他后来选择进连云,必定还有别的催化因素。
"你说的没错。他虽然有点动摇,却依然坚持要考虑一下。因为我知道他最近要去见晚晴的家长,本以为已经没指望了呢,谁料想第二天一早他就来找我,脸色苍白地说他决定听我安排......说实话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懂是什么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脸上第一次浮现些许迷惑的神色,英绿荷有点出神。然而戚少商神情一凛,紧紧攥住了拳头。他想起顾惜朝饱含无奈的那句"如果那天傅宗书没有来认晚晴",瞬间觉得自己知道了原因。傅宗书挑好了谈婚论嫁的时段来认女儿,那老头怕是早都调查过顾惜朝,知道他的专业领域想拉为己用!他甚至能想象出傅宗书是怎样摆着一副父亲的架势和顾惜朝"讨价还价",是怎样挂着一张狐狸的面皮拿女儿的婚姻当筹码对那人威逼利诱。顾惜朝沉凉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可晚晴捏在他手心里,我不答应又能如何?明明自己没有硬拼的资本......"傅宗书毁了他的一切--顾惜朝自小相伴失而复得的兄弟死在他手里,疼若珍宝爱逾生命的晚晴捏在他手里,傅宗书用这些换了他一身才学,换了他宁静生活,还想让他做替罪羊永世不得翻身。顾惜朝会选择听英绿荷的安排,会选择和黄金麟一条船,会帮忙制毒,会见死不救,完全是被傅宗书逼的!
想到顾惜朝颠沛流离身不由己的短短一生,戚少商感觉自己的心尖锐地痛起来,看着对面在那人生命最后选择了背叛的女人,他的口气自然变得讽刺无比:"英绿荷,兔死狗烹,你卖掉顾惜朝的时候,就没猜到傅宗书既已决定收网绝对不可能放过你?""你当我弱智?"冷冷一哼,英绿荷的眼神恢复精明。"老狐狸觉得他太聪明不好驾驭,早就不想留着他了,我也只是卖个顺水人情。实话告诉你,当时我已经准备好转院,装得蠢一点不过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傅氏出事那天上午我就把九幽弄到安全的地方了,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我也不打算再管这堆破事,老头是个聪明人,知道我的脾气,决计不会死缠烂打最后整个鱼死网破。可我没料到事态居然如此发展,傅氏倒在自己人手里还真是报应啊!"
冷眼看着大笑出声的英绿荷,戚少商的心情很是复杂。一方面他可怜这个女人的遭遇,一方面又痛恨她寡廉鲜耻的行为。"大仇得报的感觉很好吧?趁着办案大捞一笔的感觉更好吧?只是不知没了傅氏的‘资助',你的九幽靠着这点钱还能撑到几时呢?英组长莫非想要如法炮制换棵大树继续靠?"这几句本是逞一时之快的气话,怎料刚才还嚣张不已的英绿荷闻言刹时敛了飞扬的神色,竟黯然若失沉寂下来。良久,她才低低叹了一声:"已经没有必要了......"悚然一惊,意识到了什么的戚少商抬眼,看见女人侧脸望向窗外,精致的面容上是掩不住的灰心疲倦:"九幽走了......"
隆冬景象一片萧索。英绿荷目无焦点地望着外面,心里空空落落。傅氏自家起事毁了基业是报应,她为一己私利出卖下属又何尝没有得到报应?明知九幽身体已经不行还硬撑着在大冷天带他转院,为避开傅宗书的耳目一切做得偷偷摸摸,到底是行事仓促护理不周,导致那人刚消停下来就情况恶化。借着搜查傅氏的时机大肆敛财全部做了医药费,然而最后依然竹篮打水无力回天。最珍视的人死在自己手上,这难道不是世间最残酷的惩罚?这几年为了恨意她放弃了自己的立场放弃了做人的准则,终究只换来这么个无言的结局。想一想都好笑,她争个什么呢?算个什么呢?该恨谁该怨谁欠了谁负了谁到现在都牵扯不清,她只是觉得累,从骨子里往外的累,累到什么都不愿再想,累到什么都不愿再做。
"你回去吧。"保持对着窗外的姿势,英绿荷淡淡地对戚少商说:"你想要的东西,三日后自会出现在需要的地方。"身子震了一下,戚少商眯起眼,一时觉得懂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还没弄清楚。他看着那个声名远播的美女组长沉静的脸,第一次发现原来她已经老了。"为什么?"沉默半晌,他最终还是选择问了这么一句。"为什么?"低低地重复,英绿荷扯开一朵苦涩的微笑,"也许是因为良心发现,也许只是因为我已经太累,累得没有力气和你周旋了......"静静目视她一会,戚少商没有再做纠缠或质疑指责,而是站起身来无声走出了办公室,留下英绿荷自己望着远方神色恍惚。
三日后是傅氏一案最后的庭审。身份敏感的戚少商其实最好避开这种场合,可他还是混在旁听的民众里来了法院。他倒不太在乎最后的结果,因为相信老师和成崖余他们必定会最大限度地利用手头的证据,他担心的,是顾惜朝在本案中的位置。虽说黄金麟电脑里的证据是他们一起筛选过的抹杀了一切关于他的痕迹,虽说傅氏残存的书面材料深度有限涉及不到他这种核心研究人员,然而死了头头活着的喽啰还有不少,为了转移焦点以期自保,一些参与者联名举报了作为制毒关键的顾惜朝。戚少商去找英绿荷正是因为这个,即便必须翻脸也好,即便弃了原则也罢,他不能坐视那人连走都要落下恶名不得安生。
英绿荷明白他的意思,当时那样回复即是答应了替顾惜朝正名。只要她以缉毒组组长的身份保证顾惜朝是卧底,不管那些人说什么,在没有有力物证的情况下,自然都会被理解为发泄私怨而不予采信。然而这样做对英绿荷本人并没有好处,甚至可能给她带来麻烦。首先,无风不起浪,顾惜朝已死,针对他的那些怀疑警方内部定会追究到他上司身上;其次,虽然傅氏一案最终得破顾惜朝功不可没,但他是英绿荷在未请示批准的情况下私自派出的,所以不但不会有功劳,反而还要被追究擅自行动的责任。一旦承认了顾惜朝的卧底身份,英绿荷就算不因此被查出以前的种种恶行,这警界她也是决计再呆不下去了。
听着检察官和律师唇枪舌战,听着有人宣读警方准备的相关材料,听着原告被告的哭声吼声响成一片,又听着法官的锤子狠狠敲下审判结束,戚少商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冷汗打湿了衣服。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英绿荷没有食言,顾惜朝也没有被定为罪犯。想到那个聪慧而狠心、可怜又可恨的女人,他不禁有些感慨。不惜一切也要保住的丈夫死了,费尽心力终于得到的地位没了,还可能面对警方上层的调查指控,英绿荷孤身一人今后要何去何从?身边不断有人退场,戚少商自己静静坐了一会,嘴角慢慢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弧。管那么多做什么呢?他这件事做得和英绿荷几乎没有差别,同样是为了自己在乎的人枉顾了他人命运,既然那女人是被他逼到这一境地的,他还闲操个什么心?莫说别人,戚少商自己看着都觉得惺惺作态得紧!
闭了闭眼,他抛开心里乱成一团的想法,起身走出法庭。傅氏大案今天已经结了,过去的那些也就让它们都随之过去吧!不管牺牲了多少人,不管伤害了多少心,不管认识了谁恋上了谁连累了谁又失去了谁,太阳依旧东升西落地球依旧日日轮转,生活也还是得依旧一天一天波澜不惊地过下去--因为这,就是所谓的"人生"。走出这扇门,结了这个案,戚少商还是戚少商,是这省会城市警方重案组的组长,是为了正义为了信念不懈奋斗的男人。就算他的心是空的,他也必须得走下去,因为--踏上门外台阶的他看着底下等候的一张张熟悉的脸,淡淡笑了出来--因为他还有要保护的人,不走下去是不行的。即便他的心是空的,他也没有选择。
"老师,你们都在等我?"压下纷乱的情绪,戚少商露出灿烂的笑脸,向阶下的众人走去。"我就知道你小子不会乖乖听话!"语似责怪,然而诸葛正我的脸上却带着无奈的笑。戚少商嘿嘿两声,抬眼一个个扫过去,看到成崖余赞许的表情,鉄游夏满意的颔首和冷凌弃些微的动容。"戚小子,这次辛苦你了。"诸葛正我伸手搭上他的肩,看着他的眼睛诚挚地说。戚少商感觉喉咙一紧,为免失去形象当场落泪,赶忙装出一副痞子样,没个正经地狮子大开口:"既然如此,老师请我吃大餐吧?""好啊!"出乎意料的是,诸葛正我哈哈大笑,一口答应。老人看着自己这几个徒弟,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欣慰自豪,却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今儿个老师做东,咱们几个不醉不归!"
荟宾楼的酒菜真贵,但是也真够味。师徒几个敞开了喝,平日里那些形象规矩都抛到九霄云外,直到一个个都酩酊大醉方才罢休。诸葛正我趴在包厢里的桌子上,单手晃着半满的酒杯,一双精光四射的老眼如今浑浊一片。向来清冷的成崖余和不动如山的鉄游夏也没好到哪去,连带着沉默寡言的冷凌弃一起眼圈通红。戚少商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因为他也和他们一样,想起了那个并肩战斗过的兄弟--以身殉职的赫连春水。为了今天这场残缺的胜利,他们付出了太多太多。小妖死了,红泪死了,那些无辜的学生他也一个都没能救下。傅氏确实倒台了,可护着它的蔡京依然风光无限,压着事的上层照旧领功受赏。也许不到两年,本市又会出现第二个傅氏,所有的牺牲都没人知道都无足轻重,然而谁都清楚,即便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也没有人会后悔当时所作的决定。他们没有滔天的权势,没有成山的财富,但他们一路坚持着走下来,因为他们有更珍视的信念,有更重要的责任。为了心安理得,为了不负道义,他们断肠未悔,他们万死不辞。难受到极致了大醉一场,明早醒来还是冷静的警察,民众的卫士。这是他们自己选定的路,那就无论如何也要咬牙走下去,哪怕遍体鳞伤心碎成灰。
戚少商正式恢复工作是在连云爆炸整三月后。傅氏的案子牵扯太广时间跨度太长,清查彻底耗了很多工夫。诸葛正我一力担起各种善后事宜,勒令他在家养伤,心事已了的他也乐得轻松。和成崖余他们一起去拜祭过小妖和红泪,每天翻翻报纸关注事件最新进展,时不时再回医院让话痨医生做个复查,日子一天天的也就飞快过去了。什么痛不欲生辗转反侧的症状都没在身上出现,他也没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时时思念涕泪纵横,只是偶尔白天会突然发呆,觉得听到了那人清冷的声音,或是有时夜里会猛地惊醒,想起那人清俊桀骜的眉眼神情。然后戚少商的心会一点点揪起来,没有深入骨髓的疼痛,就那么轻轻的揪着,然而并不松开,如细丝紧缚般的抽疼。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感到高兴,因为这样的感觉让他知道那个人的一切并不是幻觉,自己并没有随着那场烟火把他遗忘,于是到后来这点揪心的疼竟也变了鸩毒一样的甜蜜,让他在日复一日的轻微折磨中得到宁静。
春暖花开的四月,戚少商穿好暌违已久的警服,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办公室。他在部下热情的招呼声中颇为感慨地抚摸着宽大舒适的桌椅,直到被诸葛正我派来的人叫去见面。迈着稳健的步伐前行,他的心情几个月来第一次如此轻松。窗外的桃花盛放出灼灼光华,淡雅的清香随风飘到身边,让他不自觉地放柔了神情。萧索肃杀的冬天,终究是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不知道老师叫他有何指示,大概是布置些新任务之类的吧,戚少商并不觉得心焦,而是悠闲地走在洒满阳光的走廊里,不知为何就感到久违的放松。春天总让人有会发生好事的预感--戚组长漫无边际地想着--要么今晚回去买张彩票?不管中不中奖,该是时候去给那人买块好墓地了。可是既没有骨灰也没有衣物,一抔黄土又能掩埋些什么呢?
一路和同事打着招呼走到了诸葛正我的办公室,戚少商在门口站定,收敛心神敲响了门。"进来。"诸葛沉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戚少商依言照办。厚重的木门缓缓开启,朝南的窗户透进的明媚光线让他不由眯起了眼睛--门里,一室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