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语----白蔓君[上]
  发于:2008年1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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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一眉小月淡淡挂上天,桫叶湖光,小屋在朦胧月色里分外幽美。
我抱了他翻来覆去,木床吱吱嘎嘎。一个枕头包儿,枕了他掉了我,一条素薄被儿,又轻又小,拉来拉去,堪堪将两人遮住。我极不满意。
拂晓时分,被他摇醒,我迷迷糊糊起来,给他穿衣挽发。这小子自己不会梳头,没人侍候都不行,偏他啥都挑公子,而我啥都就着他。
我醒来第二个不满意的是,这屋里没脸盆,要洗脸得跑湖边去,大清早泼那冰冷湖水,滋味可想而知。沉香还挺开心。
一把冷水醒了神,放眼望去,半湖濯碧,半湖滴水清荷,圆叶间挺立着枝枝饱满莲蓬,晨色里格外精神。
我怎没听说有这么个大莲湖,早知跑来挖莲藕了,家里那一池,真是小见识。
沉香指着数朵残花,笑望着我。
公子明白,给他踏水摘花去。

"沉香,咱们玩一会就回桐院吧。"
"咱们以后都住荷院。"
"荷院?"
我怪异地瞪去一眼,那边临水小屋,一张小笺端端正正贴在门额,笺上两熟字:荷苑。正是公子亲手所书。他原来未雨绸缪。
"咱们为何要住这?"
沉香扭扭脖子,半晌才吭哧一声,"谁也想不到,我就藏在这。"
我贴着他看,睫毛在他脸上扫来扫去,结果没扫出破洞,倒是又偷了几个香。"原来你还有这鬼心思。"
两人回小屋里,我先霸了那张圆凳,敲着桌面,"沉香,茶呢?我渴了,茶杯呢?有公子爱喝的雀舌没?娘的,这啥鬼凳,硌得公子屁股疼!"
沉香眨下眼,转身跑出去。
我还没弄明白,他呼啦跑回来,捧着个大荷叶,叶上一窝水清泠泠滚着,递我嘴边。我愣愣喝了。
他蹲下来,给我揉腿揉腰揉臀肉,我登地跳起来,"要揉上床去!"
自己先跳床上去,嘎吱一声,我又弹起来,"这鬼床!沉香,你先说这屋子以前谁住的,有人睡过这床没?被子脏的还干净的?"
昨晚睡了一夜了,我嫌恶地挑起那薄薄被子,还好没异味,似乎他把它睡香了。
沉香不吭声,我猜他也不知。一时没了兴致,左瞄右瞄,瞄到墙边那个小柜,跑过去一拉,哗啦啦倒出一堆木头石头泥块,我抽搐一下。
"沉香,衣柜呢?公子想泡个澡,有没替换衣裳?帽子鞋袜呢?浴盆在哪?你都备了哪些物品?我咋都没看见......娘的!这破屋子几百年没住人了?瞧瞧这烂桌子,公子用力点,一掌就拍了!还有这小银灯,咦,还挺漂亮挺......眼熟的!这象牙梳......你都从公子屋里带来的?"
他点个头,我再抽搐。
又转一圈,沙漠还是沙漠,怎么都挖不出金蛋。我走屋外去,隔壁有个小间,似乎也挺清溜。我连进去都懒。
"沉香,咱们住这里有吃有喝吗?公子要打球听歌要斗狗斗鸡,有没有弓箭靶子?围棋双陆呢?你难道要天天弹琵琶天天摘花,天天拿着荷叶当茶杯?咱两个还要一天到晚窝这鬼屋子里?娘的,你不憋骚公子也会闷出霉来!"
我越说越闹堵,瞧他那脸色,八成光顾着找洞藏身,压根没留意钻入了个老鼠洞。我再拽了他出屋,前后转了转,"公子要想拉撒该上哪去?茅房呢?"
他沉默。我转个身,怒吼:"沉香,这连茅房都没!"
沉香哆嗦一下,突然爆发了,"你啰里啰嗦废话那么多,有你住很不错了!"
猛然甩手进了屋,双膝一屈坐床上去。我那个憋屈!
他娘的,公子仙宫琼楼不住,陪你睡狗窝,你还给摆那个脸色!我扑上去。

"笑天真不想住这?"
"他娘的,这鬼地方公子才不住!"
沉香睁大眼,"你,你说什么?"
"沉香,这有公子的桐院好吗?连个使唤的人都没!"
"你家人太杂了,笑天,荷苑只有咱两个。"
我一怔。其实不知他会在戎州呆多久,我私下里总不敢去想他世子的身份,有一天他会回长安,回他的世界。
只有两人的世界,时时刻刻心无旁鹜,原来他想,他也怕一朝分离。
心渐渐软下去,却故意撇嘴,"你叫声龙哥哥。"
"龙哥哥。"
我眨眨眼,瞪瞪眼,把他翻身上抱紧,"再叫!"
"龙哥哥。"
他真地在叫,我愣愣地,"好沉香,再叫一声。"
沉香垂下脸,眉眼全是笑,"龙哥哥,龙哥哥,龙哥哥......"
他似乎觉得哄我开心极有趣,叫了一声又一声,我慢慢笑开来。
这宝贝。

沉香的荷苑不知如何寻来,问他只是神气地说:"神仙给的!"摆明了要与公子的仙宫一拼。我不计较他这小人心思,心想他堂堂世子都住得了的地方,公子没理由会呆不下去。
头天还是屋里屋外的翻查,想寻出点意外,怎奈蜗牛拔不出毛就是拔不出毛,敲了壳也一样。隔壁那个小间,是个建造粗简的小厨房。公子发觉除了勉强算得上灶的那个小土台外,还有一口铜锅,一把勺子,两副碗筷,都是亮晃晃全新的。
我想他能顾到肚子大事,还不算太无知。
但还是古怪地瞥他一眼。记得在大明阁替他更衣,衣兜空空,除了两三样兰州胡人卖的珠环甲片,别无长物,那时问起,他还挺恼地说:被人追时丢光了。他身上可是一个铜子都没呢,这些锅碗也不似青衣楼搬来的。
沉香见我瞥他,极不满地说,"我好不容易才拿到这些东西呢,还不能给人看见。"我噗地大笑,指着他,"沉香,你不会是去做贼吧?哈......"
沉香脸不红气不喘,还高傲地翘着下巴。我笑得腰都直不起。后来他还是被我笑得没了面子,瞪一眼跑屋外去了。
我揉着肚子跟去,他在桫堤下拉出一条小舟,跳上去,慢慢摇向湖中。我忙一个筋斗翻到船尾。"一声不吭就跑,沉香,你就这脾气不好!"
沉香一只桨拍着水,小舟向荷丛里滑荡。他显然也是不知怎么撑船的,那桨摇得毫无架势。我在荷影水光里看他,心想早前怎么没想到携他游湖呢?玉衫照水,荷色倾城,要是再置两壶新丰酒,交杯对饮,何等风流惬意。
我抢过他的桨,左划一下,右划一下,小舟在荷叶间打圈,我直瞪眼。
沉香哈哈笑,"你不行的,我来吧!"
公子才不信这个邪,使劲一撑,船头撞上荷茎,差点侧翻过去。
沉香双臂如摆桨,半个身子晃晃荡荡,嘴里唱着:"摇啊摇,摇啊摇......"
还拿眼斜睨我,那小人得志样,恨得我差点把他扑入水。想了想,我把桨收起来,小心挪到他身边,"沉香,要么坐我怀里来,要么我把你扔湖里去。"
沉香哧地笑起来,猫入我怀中,我正得意,他一个使力,两人翻下舟去。
"沉香......"
沉香拉着我钻出水面,仿佛天真又仿佛狡诈地道:"笑天是鸟,沉香是鱼。"
他咕噜一下沉入了水底,碧波翻腾,荷叶摇荡,一眨眼不知溜多远。公子也不是旱鸭子,朝着那浅浅水线追去,荷荡密集,不知他躲哪里。
"沉香!"我叫。
他仿佛在水底笑了一声,七八株荷枝外水练一晃,就见他顶着两朵荷叶冒出来。我向他扑腾游去,他一打挺,又如鱼儿潜入水中。我被他逗出了兴致,一时起了争胜之心,往他那方向全力追去。
荷丛渐渐稀疏,湖面平阔,水光粼粼,不知多浩渺。我偶然一望,水天之际溟溟荡荡,湖风轻爽,这两日吓人的骄阳竟无影无踪。游了一阵,离小屋已极远,我不想他水性如此佳妙,自己万万不及,望着茫茫水波,渐渐慌起来,"沉香,不玩了!"
水面波澜轻漾,却极安静。
"沉香!沉香!"我在湖中大叫,几乎想召青蛇出来,湖心忽然破开大片水花,沉香喘笑着窜出水,向我游来。
那身手,真比鱼还灵活。
我游动两下,他已到面前,揽住我哈哈大笑。"笨鱼,笑天是笨鱼!"
我在水下狠狠捏了他一把,"我把你个鱼清蒸活炸。"
两人游过荷丛,我一闪神他又溜水底去,这回没多久就钻出来,手里捧着尾活蹦乱跳的大鲤鱼,笑得水光乱闪。

那条大鱼被他拎进厨房。沉香说给我做莲子鱼羹,说他知道怎么做,就是不会杀鱼,于是我的鱼吻又派上用场。后来还给他摘莲蓬,拾柴火,大半条桫堤转个遍,找来一大堆落叶枯枝。
这小子很聪明,除了偷锅偷灯,连火石火绒都从大明阁摸了来。我在灶边帮着点火,好不容易升起来,两人一对眼都见着只等鱼的黑猫,互笑了一阵,他又说忘放水了,提了锅蹬蹬蹬跑湖边盛水。
那个鱼羹折腾了大半天才烧成。
"沉香,要不好吃,公子打你一顿。"
看着碗里奶白的鱼汤,捞着青白的莲子,我提了很大勇气才试下一口。
不错,他还会放盐。
沉香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我吃。
我再试一口,除了鱼腥味太重,勉强吃得下去。
"我瞧着别人做的,一模一样的做法,一定好吃。"他舀了一勺,自己不吃,递我嘴边。我大乐,差点连勺子都给他咬了,只觉鲜美甜香之极。
忽想起金汤客栈里,抢他桃酪吃,那时他多不乐意。
终于转了心性。又一想,他连人都肯给我吃了,区区莲子桃子,算什么?
越想越美,抱住他啧地一吻,呼噜噜吃了五六碗,才发觉沉香半点没吃,于是又开始喂他。
"等回桐院,也让大师傅做个鱼羹。"
"我以后天天给你做鱼羹。"
"那好,你要不做我立马跑回去!"
沉香斜着门,"我把你锁这儿,你跑不了的。"
那扇破门!我哈哈一笑,探起半个身子,点点他心窝,"你要把我锁这里,我才跑不了。"
此后数日,两人每天放舟游湖,捉鱼采莲,情动时傍着荷岸桫堤,旁无顾忌地欢爱。这儿真个荒无人烟,世外桃园似的。
我想这日子还真像隐居,隔了条破巷子,尘世喧嚣全如隔梦。
除了担心他不知何时会药瘾发作,身上没带药,这日子也挺快乐。
沉香果然天天给我做莲子鱼羹。屋里无米无菜,他只会做这一个。开始常常手忙脚乱,火候都把握不好,没两日越来越娴熟,似是闭了眼也能煲出来,让我想拿他去气死青衣楼的老师傅。
这鱼羹虽简简单单,却不是世上任一美肴能相比,连娘的小天酥都及不上,每次被他哄着吃,就觉无比满足。我甚至以为这样吃一辈子也不会腻。
但是五天后,我还是受不了,看着他提进来的热气腾腾的大锅,掩头大叫:"沉香,我再不要吃鱼羹了!"
沉香怔一下,把锅搁下,"那你要吃什么?"
"公子要吃驼峰炙、葫芦鸡、雪花金乳酥、海鲵干脍、腤肉、串脯、大虾炙、五生盘、桂花饼、玉尖面......"我神气地睨着他。
沉香傻眼了。
我搂住他,轻轻磨蹭亲吻,"沉香,咱们别呆这儿了,我带你闯荡江湖,做个游侠儿去!"

第十五章 出行
公子开出的条件够优渥,沉香总算被哄出荷苑。
不过这小子加了个要求:他要乘马车。当时没留意,一口应承了,后来才知是个大陷阱。
两人先回青衣楼,一路竹风拂沐,公子有重见天日重回人世的错觉。那所谓世外隐士,还真不是个人就能干的。在竹径云阶间见到老头子,烟云轻淡地抛来一问:"这几日去哪了?"
我给他个白眼。不明他为何站这里,又为何明知故问。
携了沉香回桐院,娘居然在门口,看着我极欢喜的神情。我抱住她亲一下,"娘,日头大,您别站这。"
然后窜阁里去,吩咐人备水备衣,一应盥洗盆具给公子侍候着。这几日在荷苑还觉天不好,要阴不阴的,阳光也疲软,结果才回青衣楼,又晒了一身汗。
两人泡浴桶里,沉香转来转去,让我擦洗,那享受的模样,哪还有当日渭州害躁的半分影子。我嘀咕几句,想及不用再与一群鱼泡澡,着实开心。
将备车出行的事丢给侯小金,我翘着脚在小花厅挑人,十几个丫头都吵闹着要去。我拿栗子打,谁最挨痛谁去。沉香在帘拢后磨磨蹭蹭,隔一会穿了件浅黄莺衫,着一条柳叶绿细褶裤,还套着双螺花白软鞋,清清爽爽出现在我面前。
他张开双臂,"好看不?"
我眯眼,"漂亮。"
死丫头,我打那么大力也不叫痛,整脸见鬼的痴痴迷迷。
沉香转两下又钻里头去,我继续打毛栗,他没久又打着帘出来,到我跟前打个圈。我眼一晃,只见他换了身绯紫翻领襕袍,暗紫绸子裤,青面鸾头靴,十分贵气。
"好看么?"
我点头,"沉香,你穿啥都好看。"
他一笑,神气地走进帘子。我摸着太阳穴,低吼:"元瓜儿你滚开,公子不带你。"
"......公子。"
我挥挥手,出门好歹要带个能干的。
珠帘跳动一下,沉香三步并两步,飘袂走来,这回是描了浅墨边的大袖白衣,几抹黛色兰花,窄口裤细灰鞋,清清雅雅。
"好看吧?"他已不太像问。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眼迷迷地说好看好看,极想搂怀里亲爱一番。他却一转身又潇洒地进去。我连打几个爆栗,没听清哪个叫痛,直想他又换什么出来。
一个多时辰过去,小花厅里除了丫头们三不五时地痛叫乱跳,就是他穿来走去的换衣秀。我发觉他只要一出来,丫头们的叫声不是特别响亮就是全然哑掉,而公子那颗毛栗也一定打歪。
沉香到后来已不是潇洒走一回,而是咚咚咚跑进去,再咚咚咚跑出来,越来越起劲,又神气又兴奋。我忍了忍,终于忍不下这只花蝴蝶,爆发了:
"他娘的沉香!你咋像个娘们换衣服换个没完?!"
沉香眨眨眼,从帘拢后抱出一堆衣裳,笑得两眼像撇燕尾,"笑天,好多新衣服!"
我突然想起被他绑架那天,他早上一套绛紫的,下午又一套雪青的,说多招展多招展。这小子原来就一贪美孔雀。
把他扯怀里,新衣丢桌子上翻看。前几天特地交待人为他裁制的,当时公子摸着他身子度的尺寸,还真合身。沉香依然笑眯眯,不想几件衣服就哄得他如此高兴,我笑起来,"你爱穿新衣,我让衣匠们只给你做,一天一套新的。"
他巴过来连亲几下,笑得只见睫毛不见眼。
公子心情好,也不打栗子了,直接敲定一人:苗子。
"公子,你把飞虹也带上吧。"
秀竹不声不响走来,这女孩小时跟过娘,总爱装模作样地矜持端庄,以为自己是大家闺秀。
我推推沉香,盘子里抓起个猕猴桃,边剥皮边说,"秀竹,你闭上左眼。"
"......公子,你别捉弄我。"
"闭上。"
女孩睁着一只右眼看我,我把一片猕猴桃慢悠悠弹去,女孩眼不眨一下,直到黄绿的果片叭嗒贴上眼瞳,才鬼抓了跳起来,一边惨叫一边乱蹦着出去。端庄形象尽失。
我哈哈一笑,看沉香,这小子扇着眼,压根没觉什么。
"沉香,她右眼瞎的,公子有一次捉了条小菜虫,放她头发上,结果那条虫子往她右额爬下去,一直爬一直爬,爬到眼毛了她还不知怎回事。看到的丫头都吓晕了,就她正正经经地问人家怎么了怎么了......"
我努力逗着沉香说笑,可惜他并没觉这么作弄人有何可笑,只是呼噜噜喝光了公子的雀舌茶,继续玩他的新衣。
我正没趣,飞虹从门外拐进来,怒指我:"你不把我们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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