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凝然不动默默伫立，随着困在幻境中的幽灵怨魂越来越多，他的力量已越来越快的消耗。而现在他似乎已经能够感到那些隐藏于黑暗中的东西对着他龇牙咧嘴，无数双丑陋无比的手从四面八方伸出来抓住他。而他自己的呼吸声听起来就像是在黑暗的地道中一样回响。
耳边充斥着阵阵喊 声震声欲聋，周遭的幽灵鬼影飘忽扭曲，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恐惧和绝望就像一柄利刃，直插向心窝。
突然间，整个大地开始震颤，一道闪光腾空而起，仿佛是从地底下蹿出来一般，如一道闪电划破黑色瘴气，与悬于天空的月华接壤，月光微微闪亮起来。紧接着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好像原野上的暴风，山中的雷鸣一般。
电闪雷响之间，黑暗被渐渐驱散，魑魅魍魉发出恐惧刺耳的哀号，他们一心在围攻晴明，冷不防遭到如此猛烈的攻击，一下子被击垮，如大风中的火星一吹而散，尖叫着躲藏进残留的阴暗之中。
道满看到这场景，黝黑的眸子掠过一道杀戾之色，逼视着晴明："原来你想拖住我，好让贺茂保宪有时间封印鬼门！"
晴明此时已跪倒在地，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抬起，用手背拭去嘴角潺潺滑下的血迹，虽然心仍在怦怦的剧烈跳动，但已经渐渐缓了过来。一丝淡淡的笑容，如冬日黄昏一抹苍白的阳光，掠过了他的脸。
"是啊！"晴明开口道，"看来想瞒住你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道满和道尊一样，拥有读心的能力，如果他将自己的意志移向对方，就多半可以知道对方脑子里闪过的念头，即使那人身在远方也可以。所以很难欺骗他们，试一试都很危险。不过晴明走了步险棋，他将道满的意志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主动示弱使他以为有机可乘，无暇顾及其他。
道满面对着晴明，眼中的怒火燃烧的更加绚烂，如果有第三个人见到这双眼睛，一定会感到：这个人的力量如日中天，他能看透我们的思想，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取来亡。
可晴明并没有退缩，他毫不畏缩的迎上道满的目光，两人对视的目光锐利无比，刀光剑影一般。两个人像在探究对方的内心似的对视着。眼睛之间传递的愠怒几乎随时可能燃烧起来。
道满身子微微动了一下，率先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狠狠的说道："好吧！这一回合算你胜了。不过，"举起手，一团光晕在手掌中升起，周围的空气凝重得像是冻结了。他慢慢地以冰冷而清晰的声调继续说道："如果想真正战胜我，你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光晕一开始死气沉沉的，渐渐的它仿佛吸收了四周微弱的光线，中心出现一缕微光，很快像是燃烧起来，并且开始旋转，是包裹在光晕中心的光旋转起来。
晴明站了起来，凝视着那团光晕，手臂直直下垂，一动也不动，两手握成拳。原本就苍白的面孔现在几乎没有丝毫血色，他深深吸了口气，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开口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道满看着他苍白的面色，发出了一声狂笑，"看来我最后这一步棋是走对了。没想到道尊对你来说竟如此重要。"说着走近晴明，一把抬起他的下巴，犀利如剑的眼眸流露着最深刻的轻蔑，刻意压低声音说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他们放弃一切抵抗。而你将永远听命于我。"
晴明冷冷地垂下视线，低掩的羽睫微微颤动，浓睫投下的阴影如白纸上的一抹淡墨，更衬得脸色惨白。‘难道真的像师傅说的那样，自己的弱点被恶魔掌握，就唯有俯首帖耳，任凭摆布。'
道满看出晴明正在拼命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他深知自己抓住了对方最软弱的地方，随即又是一声狂笑，指尖轻轻拨动那团光晕，"真是不可思议！只要我动一下手指，那个强势的道尊就失去了最后一点力量，他的一切将消失殆尽。等待他的，或者是灰飞烟灭；或者是坠入地狱深渊之中忍受无休止的折磨。而你的选择，将决定他的命运。"
"我讨厌被人要挟！"尽管晴明的脸被道满强势的手死死固定着，他眼中却仍残存着最后一丝不屈。轻蔑的吐出这句话后，他闭上了双眼，似乎是不想再多看这个曾经熟悉，而如今变得日益乖戾扭曲的人一眼。
道满听到这几句话，两眼几乎冒出火来，那张原本属于道尊的面孔此时也仿佛被眼中的火焰照亮了，轮廓分明，神色阴郁，显得高傲、可怕。他强有力的手指紧紧地掐着晴明的喉咙，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微弱的脉息。"睁开你的眼睛！我要让你仔细看看这结局！"
刚刚明亮起来的幻境瞬间又给黑暗笼罩，躲藏在阴影中的幽灵们也再次如潮水般拥向前来，恐惧如燎原的野火一般在黑暗中传开。越聚越浓的黑暗中，随着一片冷酷的呼唤死亡的声音，魑魅魍魉冲破鬼门的封印，宛如如水闸提起，大水倾泻而出一般。
晴明茫然的抬起头，目光变得黯然无光，黑暗之中出现一些奇怪的幻觉，一张张来自过去的脸孔，一个个熟悉的人。"道尊......"几乎是毫无觉察的叫出这个名字。
道满像是重重挨了一击般松开手，定睛直望着扑倒在地的晴明，脸色变得苍白，好一阵没再说话，额上竟渐渐沁出冷汗。‘道尊'这个名字把他的心绪全搅乱了，使他的内心处于矛盾之中。
晴明似乎不想再反抗，他缓缓地闭上眼睛，逐渐的，视力丧失了，思想也停止了，意识完全消散了，一切色彩、形状和光线全从记忆中失去。四周都是黑暗，以前是黑暗，以后也永远是黑暗......

 

 

第 32 章
隐隐有叹息声穿过浓雾而来，轻的几乎听不见。睁开眼睛，发现周遭黑暗重重，伸手不见五指。摸索着站起身来，揣度着大致的方向，在黑暗中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随着步伐移动，浓雾好像让道似地朝四下升腾散开，丝丝缕缕地从他身边飘过，黑暗渐渐退去，不像刚才那样密不可透，甚至在散开的云雾间出现了点点光线。借着这点光亮，他看到一个昏暗的人影在前方隐隐浮现。
尽管四周还是那么昏暗，尽管晴明仍被重重迷雾所包围着，但眼前的人影却逐渐清晰可辨起来。他可以清楚的看到那张苍白的面孔，犀利冷酷的目光，以及发丝随风摇曳间闪亮的点点银光。停下脚步，四周一片死寂，空气几乎凝结了起来。
"道尊......"无意识般的吐出这个久违了的名字，晴明感到心乱如麻。
道尊冷冷的站在原地，锐利的目光打量着他，脸色异常凝重，就像--一张死寂的脸，整个人在幽光下显得冷冰冰的。两人相对而立，似乎都在屏息等待什么。
晴明右手轻轻探进怀中，指尖触到了一件又冷又硬的东西，是八咫镜。
不知有没有看到晴明这微小动作，但道尊似乎已不想再继续沉默，开口打破这压抑着两个人的沉寂，说道："对你来说，我仅仅是一枚棋子，对吗？"犀利如剑的眼神虽然依旧冷漠，却已沾染上了一股淡淡的哀伤。
似乎是被那缕忧郁所刺疼，晴明一时竟觉得胸口发紧，眼睛微微酸涩起来。抬眼望着站在面前的人，灼灼杀气在顷刻间化为些微的迷离。缓缓将手从怀中收回，"是。而且你还是最置关重要的那一粒。"转开目光的瞬间，一抹不寻常的光从眼眸深处划过。
晴明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冷酷的，没有感情的人。可是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心却痛苦抽搐起来。但是，直至此刻所有的事都在按他的计划进行着，这一点他无法否认，他也否认不了。
道尊仍然纹丝不动地静静伫立在那里，他那强悍、英俊的五官在幽暗的光线下，几乎变得半透明，目光也映彻的冷冽起来。只听他用同样冰冷的声音继续问道："从一开始我就陷入你的计划之中了，对吗？"
望着他的眼睛，晴明背脊蹿起一阵凉飕飕的感觉，仿佛有一只冷冰的无形大掌搁在上面。他觉得太阳穴周围一阵阵跳着疼。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毕竟事实足以让两个人都受伤。
"从克明王府那件事开始的？"
晴明微微垂下眼睑，躲开道尊的视线，似乎是决定不再隐瞒，将一切和盘托出。故而看似平静的回答道："王府的灵气能破坏防御格局，从而使镇守皇居的式神失去大部分能量。而且如此强大的能量，必然会严重损毁道满占用的躯体......"
"所以你将道满引荐给了丰臣氏。"
"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契机。何况丰臣氏早存谋逆之心，我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事到如今，晴明知道已经没有怯懦或慌张的必要了，硬起心肠，将心底的脆弱深深掩藏，开始冷冷的讲诉一切真相。
道尊的视线始终投射在他身上，眼眸中的炙热几乎要将他点燃。晴明嘴角微微牵起一抹绝望的笑，他望着暗如淡墨的天空，夜色凄凉，"其实幻化出这轮月亮，只是为了削弱你的力量，使你无力抵抗道满......"
尚未说完，话便被道尊打断，"那天晚上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么？"
万籁俱寂。晴明如同被利刃刺中一般，胸口感到一阵剧痛，身体好像浸在刺骨的冰水里，寒冷的浑身打战。他一直试图用冷漠如冰来掩饰狂乱的心潮，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住了，一切都脱离了控制，他的心早已陷落。
紧闭双眼，攥成拳的手指因太过用力早已失了血色，"在那天我拿到了你的守命符。"
道尊听完放声大笑起来，笑声高亢而疯狂。突然他一把抓住晴明的衣襟，将他拉向自己，紧紧的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晴明没有丝毫反抗，任由他粗暴的举动，乌黑的头发从前额倾泻下来，遮挡住了道尊灼热的视线。
道尊双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声音却哽住了。须臾，松开手将他推开。昂起头，似乎是在注视上方隐藏于云雾之中若隐若现的月华，俄顷，在晴明的注视下，一滴晶莹的水珠缓缓滑过脸颊。
晴明那颗紧绷到冷酷的心再也坚硬不起来了，他陷入了一种茫然若失，或者说呆傻发愣的状态之中，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两人沉默无语。惟有时间在流逝。也许是心理作用，月色越发暗淡起来，周遭的一切开始逐渐退色，脚下的大地也微微晃动起来。
道尊那磁性声音再次响起，但声音像是来自远方，又像是来自地下，飘渺虚无，"我竟然一直妄想能带你离开，却没想到你是想毁了这里。看来真正没看透这世事的人是我自己。"说着，唇角牵起一抹慑人的微笑，原本生气盎然、毅然决然的一对黑色眸子，现在流露出悒郁的神情。
"逃避只能换来一时的自由，我要的是永远解脱。"一切纷扰都被冲淡、融化，晴明如呓语般喃喃低语。
"可惜你选的这条路，只能你一个人走下去。"道尊将头侧到一边，半张脸看上去都是无力的，甚至连说话声音也渐渐模糊。
暝色之中，道尊的身影已不再真实，光影跌落间，那高大的身影已依稀难辨。晴明终于意识到这一刻意味着什么，他向道尊伸出手去，却眼睁睁的看着手指穿过他烟雾般的躯体。
幻境开始崩塌，大地晃动，景致崩裂，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剧烈震荡。不知何处轰的一声巨响，火焰随即升起，接踵而至的是巨大的喧嚣。晴明的身体也随之摇晃起来，时而前进几步，时而又往后退，摔倒在地，再爬起来，又再摔倒。
晴明跪倒在地上，伸手摸向胸口，隔着衣服抓住了那面八咫镜。现在只需借助它，就可以彻底摧毁这个幻境，一切就会结束了。可是在这关键的时刻，他犹豫了。似乎有一股力量使他置一切于不顾，他不愿意，不管是对是错，他不愿意。因为一旦他那样做的话，道尊就只有死路一条，并且是灰飞烟灭，没有来世，没有轮回。
一道温暖在脸颊划过，晴明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不，我做不到--"
"你当然做不到！"一个声音远远的响起。
晴明抬起头，在声音传来的方向站着两个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但他很快就明白他们是谁。因为那两双眼睛清楚的透露出了它们主人的身份。
道满那双邪恶的眼睛阴森森的望着他，脸上露出了微笑，"我想现在你会重新考虑我的提议了吧？"
这时地面又是一阵震颤，一道红色的火焰闪过。晴明动了动嘴唇，却没能说出一句话。他将头埋在两臂之间，双手微微有点痉挛。他已无话可说。道满放肆的笑声此刻在他听来犹如凄凉的丧钟一般。

 

 

第 33 章
皇居之中，硝烟弥漫，血光冲天，藤原道长一身戎装冷静的指挥着禁卫军奋力抵抗越来城墙的敌人，刀光剑影之间，天皇的身影出现在紫宸殿门前：高大、凶狠，眼内闪着火样的光芒，手里握着一把出鞘的长刀。
皇城外，源博雅已身陷于叛军的包围之中，全身的盔甲已经被染的血红，他凝视着眼前如波涛般地向他拥来的敌人，耳边武器的砍击声与震天的厮杀声搅成一片，犹如喧腾的潮水一般。脸庞却仍流露出刚毅的表情，几乎变得严峻，他好像变成了坚石一般，无论绝望还是恐惧都无法使他屈服。挥起手中的长刀，怒吼着向他们冲去。
在遥远的边陲，金戈铁马，杀声震天。守卫边关的将领们命令骑兵以楔形队形冲过播摩国的队伍，击溃他们的骑兵，消灭他们的步兵。但对方的却如有神助一般，杀之不尽，驱之不完。
一阵狂风吹过，远处出现一幅可怕的景象，黑色的云层正翻滚上升，铺天盖地的袭来，大地渐渐开始震颤，低沉回荡的隆隆声，具有震撼天地万物的威力。相较于播摩国人的亢奋，士兵们顿时失去最后的希望，一切都将结束--

"看到了么？一切即将结束，现在是你做出抉择的时候了。"道满一脸严肃地说着，眼睛里闪过一道白光，如同发自内心的一阵冷笑，"我相信你会为自己选择一条希望之路的。毕竟只有我们拥有随意摆布世间万物的力量，而这个世界必须由有能力的人来统治。"
晴明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飘浮在云层上方的那轮月亮，好像在沉思着什么。雾霭扩散在空气中，他的眼神更显迷离摄人，诡异得令人心寒。
道满向他凑过身来，声音变得更加柔和，眼里闪现出一种无法掩饰的贪婪，"你并不是一个无畏的人，我清楚你的心思，何况你现在已经走上了一条背叛之路，不是吗？你对你那些软弱而愚蠢的朋友们做了些什么？"
晴明依然凝视着前方的黑暗，仿佛有种比黑暗还要深沉的颜色在他眸子中沉淀。沉吟片刻，说道："看来所谓的选择不过是投靠你这一条路。可惜我办不到。还有别的选择吗？"
"有。"道满突然变得冷酷起来，凶相毕露，狠狠的说道："如果你决意放弃与我合作，那我绝不会轻易放掉一个强大的敌人。你只剩下一种选择：交出所有能力，待在我指定的范围内，直到了结。"
在道满说话的同时，晴明乜斜着眼看看他，趁他仍沉浸在志得意满的情绪中时，悄然举起左手......
随着道满发出一声怵人的吼叫，乌黑的云障后面，出现了一道黄色的光亮。原本遮挡住月亮的那轮幻月完全消散，幽蓝的月光穿透雾霭投射下来，照亮了满目疮痍的幽谷。
道满那贪婪的眼神逐渐淡去，冷笑渐化成柔情的凝视，道尊的脸色缓和下来，他直视着晴明，那双咄咄逼人的眸子也渐渐迷离，"用这么多人的生命换取自己的自由。你真的会这么残忍？还是你将本性隐藏的太深，以至于我自始至终都没能看清楚？"
"我厌倦了被束缚，所以就算要放弃现在的一切，就算要承受失去一切的痛苦和沉重，我也在所不辞。"晴明脸上茫然空洞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野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