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时候有人看见吗?」
「没有,我很小心。」
展翔站的较远,视线让沙发靠背挡住,只见顾华城在沙发旁弯下腰,脸色凝重,仔细察看。
展翔呼吸一顿,往前走几步,看清沙发上情形,只见高飞躺在上面,双目紧闭,面白如纸,显已失去知觉,肚子上一滩血迹,鲜红的液体仍缓缓渗出来,若非胸口还有细微起伏,展翔几乎以为他已死去。
顾华城伸手去摸高飞颈部脉搏,又看一眼伤势,起身去打电话。
「夏医生,请你马上到我家来,有外科急症,情况有些不妙......对,需要输血,什么,你没有血浆?算了,你先来,血浆我再想办法。」
讲完挂掉,又拨一通出去。
「大哥,我是老三,有急事求你帮忙,能不能找些A型血浆给我?是,现在就要......有兄弟受伤。多少?至少600cc。」
放下电话,顾华城吩咐,「阿平,你马上到玛利亚医院去,后门那里有位蔺医生会给你血浆,拿到手赶紧回来。」
章平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大门嗒一声打开又关上,半夜起来开门的女佣站在门旁,显是吓坏了,这半天动也不动,顾华城拿出一沓钱塞进她手里,低声喝道:「你什么也没看到,明白吗?」
女佣噤若寒蝉,在顾华城凌厉眼色下只晓得点头,待看见一叠钞票,眼里透出光来,紧紧攥住,缩回佣人房里去。
展翔走到沙发前蹲下,茫然地看着那些红色慢慢浸染到沙发上。他知道眼前这人做的是刀头舔血的勾当,却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
握住高飞耷拉下来的一只手,展翔清晰记得这手曾揉乱他头发,轻拍他肩膀,温暖有力,现在却只觉冰凉,手的温度随着血液的流逝一点点下降,展翔觉得一颗心也慢慢沉下去。
「不能让他躺在这儿,你抬脚,帮我弄到客房去。」
展翔怔一怔才知是在和他说话,抬头去看,见顾华城已抱起高飞上半身。
「撑住,医生马上到。」
顾华城在高飞耳边低喝,展翔听到,生出一丝希望,对,还有医生,还有救,脑子立刻清醒过来,抬起高飞双腿。
将高飞安放到客房大床上,顾华城找剪刀除去那一身血衣,交给展翔,「去厨房烧掉。」又接着嘱道:「烧一锅热水,待会儿用得着。」
展翔一律照办。
水烧开的时候,展翔看表,只过去了二十分钟,医生还没到,他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熬,每一分一秒过去,都似在生死间徘徊。
夏医生到得不可谓不快,展翔站在一旁,屏息等待宣判。
「还好,内脏受伤不重,子弹进的不算深,倒不难取出来,不过失血过多,没有血浆会很难办。」
血浆,对,章平怎么还不回来?展翔焦急难耐。
此时的顾华城冷静异常,「先取子弹,血浆马上到。」
夏医生毫无异议,即刻动手,用热水擦净腹部血迹,露出一个小小的弹孔,打一针麻醉剂,手术刀便招呼下去。
这老头儿虽上了年纪,手脚倒恁地利索,三下五除二取出一颗子弹,叮一声扔到托盘里,随即缝合伤口,止血上药扎绷带。做到一半,章平闯进来,一手提着只箱子,打开来,正是三袋血浆。
待一切尘埃落定,已是天色蒙蒙亮,一晚上就此过去,四个忙了通宵的人疲惫不堪,倒是高飞,输血后情形好转,脸上现出血色,让人松出一口气。
送走医生,章平也随后离开,展翔正在犹豫要不要上班去,顾华城已道:「今天别去公司了,阿飞这里需人照顾,我先看护,你回去睡一会儿,醒了来替我。」
「还是我来看护,你先去休息。」看一眼高飞,展翔道。
「也好,」顾华城略一思索,道:「你呆在这里,我出去看看外面情形。」
待人都走净,展翔搬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觉得累了,将头枕在床沿。
高飞已脱离危险,呼吸平稳,睡得正熟,展翔握住他右手,能觉出脉搏跳动,嘴角牵一牵,笑出来。
还活着,真好!
当天中午电视新闻便播出肥仔死讯,只说某某人凌晨死于枪伤,警方怀疑涉及帮派仇杀云云。此等事在大都会中三不五时上演一次,除涉案人等外无人关心,报纸上也只刊登一小角而已。
展翔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提心吊胆四五日,始终不见警察上门,又见顾华城一派闲适,照常处理一应琐事,渐渐也就放下心。
夏医生每日来一次,检查换药下医嘱,个多星期后高飞已能坐起来,除出身体尚弱不能走动,照旧谈笑风生,丝毫不像自鬼门关刚回来,只是他游荡惯了,日日躺在床上难免烦躁,客房又时时拉紧窗帘,更是郁闷。
「飞哥,今天好点没?」
知道高飞闷得要死,展翔这几日下班第一件事便是过来陪他,果然,一进门便听到成串抱怨。
「怎么这么晚回来?又加班?嘿,让三哥多给一倍加班费。」接着又叫,「去去去,赶快给我拿瓶酒,嘴里都淡出鸟来。」
这话若让顾华城听见,少不得倒一杯来让他解馋,可惜顾三尚未归家,只听展翔道:「酒对伤口不利,还是忍一忍,好了再喝。」
高飞怪叫一声,倒在床上。
展翔也不理他,换下衣服去厨房,做碗酒酿团子端来,「好歹有点酒味,就当漱口好了。」
高飞无比哀怨地接过,边吃边道:「狱警也没你严格。」
吃完了又说会儿话,便觉困倦。他伤势未愈,精力有限,头一歪便睡过去,不知过多久,听到有人在耳边叫:「......哥,哥哥......」霎时一惊,醒转过来。
「飞哥,」展翔端着药连唤几声,见他醒了,道:「吃了药再睡。」
高飞茫然看过来,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展翔不解,「飞哥?」
待看清展翔面孔,高飞抹把脸,怅怅道:「我刚才听见弟弟在叫我。」
展翔认识他许久,何曾见他有过弟弟,不由大奇。
吃过药,高飞怔怔望着天花板,想起刚才梦境,一时不能入睡,见展翔仍守在一旁,忍不住道:「我有个弟弟。」
「从来没听你说过。」
看展翔露出好奇神色,高飞笑一笑接着说:「早就失散了,多少年没有见过。」
身体受创,心灵也跟着变得脆弱,高飞忍不住喃喃讲下去。
「我八岁那年父母工作的工厂失火,他们两人都没能逃脱,我和弟弟一下子成为孤儿,只得住到育孤院去。那时我弟弟才四岁。他叫高翔,长着圆面孔大眼睛,本来很活泼的,突然变得内向,育孤院不是什么好地方,小孩子常被欺负,他性子倔,受了委屈也不说,自己找地方哭,脾性和你差不多。」
展翔一愣,想到自己,心头泛上一阵酸楚。
「在育孤院住了一年,一对夫妇领养了他,过不多久便移民,也不知是北美还是欧洲,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
「那你呢?」
「我?」高飞苦笑,「我那时已经大了,没人愿意领养,后来读到高中已念不下去,辍了学,又不能再住在育孤院里,没有一技之长,只得混帮派。」
若是家境优越,谁会混到这条道上来,展翔黯然,安慰道:「若是有缘,总能再见。」
「知道他过得好就行,见面倒不必,我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老哥混黑道。」
高飞说完闭上眼睛,一会儿睡熟。展翔帮他拉好被子,熄灯出去。
翌日是周末,展翔一早起来服侍高飞吃药洗漱,完事又去厨房煲汤。女佣是菲律宾人,炖不来汤水,少不得要展翔操劳,待转成小火熬煮,又去陪高飞玩纸牌。
「一对二。」
「一对A。」
高飞笑嘻嘻摊开剩下的底牌,是一副同花顺。
「又是我输。」展翔懊恼地蹙起眉,十分不甘心地问:「这次又想要什么?」
「一杯白兰地。」
「没门。」
「嘿,」高飞瞪起眼,「你想赖账。」
展翔连输几局,每输一次便要被使唤做件事,被指使得团团转,难得拒绝一次,心情大好,得意地眯眯笑,「伤势没好之前一滴也不让你喝。」
高飞还要争取,顾华城推门进来问:「厨房里炖着什么,汤快见底。」
展翔一下子跳起来,「呀,我忘记关火。」飞跑出去。
顾华城坐下,捡起展翔丢掉的牌,突然伸手捉住高飞衣袖,从中抽出一张黑桃三来,不屑地冷笑,「同自己人玩牌也出老千。」
高飞毫无愧疚,眨眨眼,「展翔一输掉牌整张面孔皱起来,有趣得很。」看顾华城满脸不以为然,揶揄地问:「怎么,欺负你的宝贝,心疼啦?」
顾华城没好气道:「不是你教训我善待他。」
高飞一怔,忍不住笑,「对对对,你知道珍惜就好,展翔这样品性,又公事家事样样能干,打着灯笼也难找,你运气恁地好。」
顾华城嗤笑,「羡慕的话你也找一个。」
「你当上街买菜,说有就有。」
「莉莉那里来了几个新人,去挑挑看。」
「免了,看了多少个,没一人及得上你那个。」
顾华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淡淡道:「既然这么喜欢他,用不用我让出来?」
「你舍得?」高飞冷哼,「得了,兄弟妻不可戏,再说,我只喜欢女人,展翔再好,我也没法抱。」
还要再说,展翔已端着托盘进来。
「汤煲好了,快来喝。」
顾高二人对视一眼,齐齐闭上嘴巴。
第十四章
休养月余,高飞已经痊愈,除肚子上多一道伤疤,并无其他后遗症,经夏医生检查完毕,当晚便大开酒戒,拉住顾华城喝个尽兴。展翔亦不得不陪饮几杯,喝得脸颊通红,让高飞好一番取笑。
翌日酒醒,高飞回家去,女佣将客房打扫一番,从床底扫出数只空酒瓶,让展翔看见,顿时气结。顾华城亦看到,却只一笑:「一个月不喝酒,他哪里忍得住,反正已经痊愈,何必再做计较。」说着拾起一只空瓶,待看清上面标志,立时一愣,破口大骂道:「这是64年珍藏版白兰地,妈的,偷我藏品喝。」
展翔别转脸偷笑,换过衣服上班去。
下了班,展翔赶到一家日本餐厅去,寻望间,已听展翘在叫:「二哥,这里。」
兄妹俩已两月不见,展翘看上去满腹心事,眉头紧皱,菜品还未上齐,清酒已落肚四五杯,展翔看得心惊,开口欲问,展翘已放下酒杯道:「我看见大哥了。」
展翔要愣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回香港了?你在哪里看见他?」
「船王黄玉源七十大寿的酒会上,」展翘冷笑,「我陪上司参加酒会,看见他站在黄家三小姐黄韵卓身旁,人家同我介绍,这是黄家准女婿,月底就会传出婚讯。那黄三小姐长他五岁,脾气出了名的难伺候,不过人家握着黄氏船运公司20%的股份,大哥不过是海外分公司调回来的小小经理,攀上这样高枝,纵使受点气也是值得。」
展翔沉吟片刻问:「妈知道吗?」
「已经知道。」
「那就好,」展翔淡淡道:「妈最疼他,见他回来也算了一桩心事,至于婚事,也许大哥同黄小姐两情相悦也未可知,纵不是,人家用钱换大哥才貌,必是大哥自己愿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也不必操这个心。」
「只怕他不仅想用自己换钱,咱们两个也逃不脱他算计。」
展翔一愣,「什么?」
展翘面沉如水,话中充满火药味,「在酒会上他看到我,过来同我相认,我还以为他尚存一点兄妹之情,谁知他却是受人之托,前来牵线搭桥。」
「谁?」
「刘永进。」
展翔悚然动容,那刘永进是香港首屈一指的地产商,同黄家是姻亲,然其人最出名还不在家财多寡,却是刘君最喜猎艳,以至绯闻众多。
「我却不过情面同刘永进跳一只舞,第二日便收到他一整套古董钻饰。」
展翔一凛,「这样贵重的礼物不好收。」
「我亦这样想,当时便退回去,谁知隔天大哥便找上门,说刘永进夫人身患绝症时日无多,劝我把握机会。他为我这妹子着想,已替我约了刘永进吃饭,最妙的是,他已同妈联系上,说服妈一起劝我给人家做情妇。」
展翔霎时气血上涌,面孔涨得通红。
展翘担忧地握住他手,安慰道:「哥,他们两人一向这样,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咱们只当不认识他们,各过各的就好。兄妹母子情份,从此不必再提。」
展翔浑身发抖,良久平息,冷冷道:「好,咱们不去巴结他,他也别来打咱们主意。」
同展翘见面后整整两天,展翔犹自平不下一股气,待到周五,提早下班走去母亲的公寓。他已决意不去理会林展翼,但母亲一直由展翘照顾,怎能也这般伤害女儿,他替妹妹不值,一定要问个清楚。
「你来了。」
通过上次事件,汪明芬对二儿子颇为忌惮,见展翔立在门外,脸上闪过一丝窘迫。
展翔踏进屋来,见沙发上已坐着一人,定睛一看,呆在原地。
「二弟。」
来客站起,同展翔一般的颀长英俊,一张脸更是相似到八分,正是八年未见的林展翼。
要好一会儿,展翔才能出声,「好久不见。」
兄弟俩坐下,一时相对无言。
汪明芬亦觉出兄弟俩心病,坐立难安,索性躲进卧室里。
「我过来看看妈。」气氛太过诡异,展翼忍不住先行出声,「你这几年过得怎样?」
展翔轻轻颔首,「托福,过得去。」想一想又道:「听说你要做黄家乘龙快婿,恭喜,婚礼在哪里举行?」
「半岛酒店,我已经为妈买了首饰衣服,当天穿戴,你和小妹需要什么,尽管说出来。」
「届时一定贵客云集,我和展翘身份低微,就不去凑热闹了,免得给你丢脸。」
展翼脸色丕变,不由自主握紧拳头。
「你和小妹恨我,不肯认我这大哥。」
「都是自家人,也没什么恨不恨。」
「不,我知道,」展翼额上冒出青筋,「我从没为这个家出过一分力,都是你俩苦力支撑才有今日,我是长子,却做了逃兵,你们一定怪我,不肯原谅。」
想起这些年辛酸,展翔无法否认,只得沉默。
「我也想回来,可那时才毕业,身无分文,只得先安身立命,至少要混个样子出来,否则即便回来,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展翔点点头,「你现在回来是因已出人头地。」
「是,我很快会进入船运公司高层,届时我们再不必为金钱发愁,我会尽力补偿你们。」
「黄家愿意提携你?」
「黄家两个儿子都是庶出,不及韵卓身份,在公司也要看她脸色行事,只要韵卓肯帮我,黄玉源也得让步三分。」
展翔突然问:「你爱她吗?」
「很多夫妇没有爱情,但一样生活的很好。」展翼沉吟,过一会儿轻轻道:「她能让我飞黄腾达,我一生感激她。」
「所以你出卖自己。」
展翼霍地抬头,双目直直盯住展翔,一字一句道:「不错,我想过好日子,所以走到这一步,别人尽可以耻笑我,但是,二弟,你也曾经这样做,我们都是用所有换所无,谁也不必说谁。」
确实,兄弟俩一般地出卖肉体自尊,分别换取生计前途及权势财富,也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别。
展翔忽地微笑,点头,「不错,你说的对。」
不料展翔这样心平气和,展翼愣住,随即放松面孔,诚心诚意道:「二弟,你们是我至亲,这场婚事是我一生转折,我需要你和展翘来观礼。从此后林家可以重振声威,再没人看不起我们。」
「我去。」
「还有小妹,她一向只听你的话,请你帮我劝一劝她,韵卓上次在酒会见到她,赞不绝口,如果她不来观礼,韵卓会怎么看我们家。」
「我尽力。」
「还有一件事,」展翼踌躇片刻,还是说出来,「韵卓的表舅是地产商刘永进,他对小妹一见钟情,想娶进门,你同小妹说一说,机会难得,千万不要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