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教张大川----绿水袖[上]
  发于:2008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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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大川醒来时,只清楚地听见旁边学校里在用大喇叭广播著:"......我还记得,六年前的那个下著大雪的冬天,你!你!你!还有你......你们许多人一起把我林可锺跟张大川一起给赶出了小柳村的地界!也就在第二年,国家开始西部大开发,给了许多优惠待遇,我就派人到西部投资办厂,是白校长代表著当时你们村的老支书,求著我优先到小柳村投资的,他说,小柳村穷啊,老支书领著村里所有人种了大半辈子柳树,到底是没让这日子好起来,所以想在卸任前给你们一个交待!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请我也不要放在心上,请我看在大川老师的份上,就拉小柳村一把......"
张大川还在似梦似醒之间,但等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人一激凌,就一下子清醒过来,大喇叭里的嗓音虽然有点走形,但分明就是林可锺。林可锺说这些是什麽意思?!张大川就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赶紧穿衣服,然後往楼下跑。
刚跑到门口,就被带他来的那个保镖给拦了,保镖说:"大川老师还没到你上场!"
"你这是什麽意思?这是俺待过的学校,俺要去看看也不行!"张大川怒了,又想朝外冲,但他虽然长得壮实,可那保镖也不差,仅仅用了一只手不知怎麽一扭一弄,就把他掀翻在地,虽然不疼,但张大川心里不好的预感却更强烈了。
"......但是,白校长当时说那话的前提条件是大川老师已经走了,去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可现在,大川老师又回来了,白天里想必也有待在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们看到过大川老师,而且他的人现在就在学校旁边我那间小楼里......"
"嗡──"村民们应该是炸开了锅,大喇叭里是极紊乱的杂音,遮住了林可锺的发言。"不!"张大川大惊,整个人又从地上跳起来,第三次、第四次......向往冲,又第三次、第四次......被保镖给拦下了。
似乎有好多林可锺的手下人在说肃静,杂音好一会儿才小下去,林可锺又在说:"......现在我已经在这儿投资了两个矿石厂、一所制碱厂、一个食品加工厂和三所小学,你们中现在有不少人全家都在这些厂子里上班,那麽,作为老板,我现在就提一个要求,待会儿我会让大川老师上台来,你们只要上台来向他向我认个错,我就给你们加工资!至於那些不愿意上来的,我也不勉强,只是感觉你们可能更适合做地道的农民。如果人多了,我甚至会考虑撤资......"
"嗡──"更尖利的杂音完全遮住了喇叭里的发言,但这时张大川反而全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只感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心里一片混乱,也不知是悲是喜。
林可锺,果然是城里人,吃亏不像乡下人的忍气吞声,那是千方百计、隐忍多年也要彻底报复回来。但,俺呢?俺怎麽办?俺是乡下人,俺爹俺娘俺哥俺嫂子侄儿他们还得在这儿住下去呀,俺干爹俺干妹妹全都得在这儿终老呀!六年前那次几乎酿成大械斗的惨事,已经让他们无辜受了一次冲击,好不容易挺过来,六年後还要再来一次吗?!而且,六年前的他顶多是丢尽了老张家的脸面,他所有的亲人都得被乡亲们戳脊梁骨,但六年後要再来一次,乡亲们就得恨他入骨了,老张家的人、干爹一家人还怎麽在这儿继续生活下去?!
张大川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些林可锺不可能想到,林可锺不是要替他报仇雪恨,他这是连他也恨上了,要让他也尝尝这种报复的尖利,正如多年前他让爱著他的林可锺滚得越远越好一样!
当那个保镖又叫来另一个林氏企业的男员工,两人一起架著张大川穿过校门,一直架到了学校操场上的土台。
土台上有四把椅子,一把坐著的是林可锺,两把坐著的小柳村的老支书和白校长,另一把却是空著,椅子後面、土台下面却是一溜的壮汉,其中有林可锺从A城临时抽调的打手,但更多的则是林氏企业从外地招好後派往西部的技术工人或中高层管理人员。他们都拿著林氏企业较高的工资,是不会站在小柳村人一边的。
看到张大川被绑上来的样子,白校长的脸色就变了,站起来就问:"小林老师,你这是干什麽?"林可锺靠在椅子上,懒洋洋地说:"没什麽,一点情人间的小情趣罢了!"
白校长还想说什麽,但被身後已经退休卸任的老支书拉了一下,胸口憋闷地咳了好几声,终於又重新坐下来。林可锺说对了,小柳村附近投资兴建的厂矿几乎全属於林氏企业,而且为时还不长,如果林氏企业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撤资,方圆几十里地的乡亲们的生计就全没了。况且好日子一过惯,要再回到以前的苦日子就难了!林可锺要的只是倒歉罢了,对张大川也没有实质上的损害,就算上公安局告林可锺──什麽罪名?
张大川这时才回过神,疯狂地大叫起来:"放开俺!俺不要你们倒歉,俺要下去、下去......"那保镖富有技巧和力量地压住张大川,又看看自家少爷一眼,看自家少爷点头,他就直接拿块手绢堵住了张大川的嘴,把人拉起来,推倒在剩下的一张空椅上。
张大川双眼通红,目眦欲裂,却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学校操场上黑压压的乡亲们,在经历了十几分锺的骚动和与林氏企业员工的推搡、互骂後,在林可锺等得不耐烦了想起身离开时,终於有人开始上台,竟是爱国。
一上台,爱国就"扑通"跪倒在地,左右开弓,就开始抽自己的嘴巴,打一下说一句:"小林老板,当年是我带的头,你要出气就冲我来!""不要再为难乡亲们了,把乡亲们得罪惨了,对你小林老板也没有好处吧!""当年给我爹治病,我欠了一屁股债,现在我两个娃都是读书的好苗子,我这当爹的从现在起就得给他们存上大学的钱了!""现在上大学太贵了呀,只要我倒了歉,请小林老板就不要辞退我了,我毕竟也算熟手!"......
一时间,爱国的脸也高高肿了起来,依稀仿佛就是当年张大川当众道歉时的惨状。台下的乡亲们都转过脸,不忍再看这一幕,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更是嘤嘤地哭起来。要不是穷,要不是当年没好好上学大字不识几个,连出外打工都难,他们何至於对这个万恶的资本家如此低声下气?这已经不是道歉的问题,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俗,爱国以前就算做得过了,大道理上却是不亏的,而林可锺无视这种风俗,根本就在用钱、当众羞辱所有的小柳村人!
看著爱国如此,张大川心里殊无报仇雪恨的喜悦,有的却只是如水的悲凉。乡下人最重脸面,爱国这麽做,就是自己把自己的脸面给踩在了脚下。这是俺的乡亲,俺血浓於水的乡样们,即使他们错待了俺,但也不至要遭受同样的错待吧?!
明亮的土台上,张大川被强捺在椅子上,无法开口、无法动弹,唯有泪水浸透了衣襟。

第一部 第三十二章

大会已经散了,林可锺带著重新获得自由的张大川又钻回了学校旁边的小洋楼。
进门的那一刹,张大川能感觉到背後硌得疼得慌,那是乡亲们极度仇恨的视线,恨小林老板,更恨著大川老师!
"!──"小楼的门关上了,张大川挥起一拳,就打向身旁的林可锺。但林可锺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头往旁边一偏,"咚"张大川这一拳就结结实实打在了墙上,钻心的疼。但他恍如未觉般,发出伤兽般的悲嗷,跳起来仍旧一拳拳朝著林可锺打去。
林可锺虽然还沈浸在策划多年、终於彻底找回场子的喜悦里,但,看张大川如此伤恸欲绝,他心底终归是有愧的,只是脚步灵活地闪躲著张大川的拳头。"蓬──!──"陷入极度伤悲中的张大川没有看地,竟是绊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连人带沙发一起摔倒在了地上。
"大川?!"林可锺大惊,赶紧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先把沙发给拉起来,再小心地扶起沙发下的张大川,问,"没伤著哪儿吧?"冷不防就被张大川一拳正砸在眼眶上,砸得他整个人都向後仰倒,摔在了地上,一时间整个脑袋都在嗡嗡地响,都木了。
好一会儿,林可锺才缓过了劲,呲牙裂嘴,忍著痛,缓缓坐起身,正想发火,却看到傻大个的人就坐在地上,两只大胳臂伏在沙发上,肩头耸动著正哭得伤心。
这时候,林可锺漂亮的眼睛虽然肿了一只,但看见这情形的另一只眼睛却是牵得心都疼了。当年的事过後,林可锺住了足足半年院,才彻底痊愈。
无望的爱被彻底拒绝後,林可锺是恨过傻大个的,恨了足足两年之久。那时候的他,一方面跟著二叔和欧叔学做生意,继续读完大学学业,而私生活里却充满著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靡烂,再加上漂亮洋派的外形和一掷千金的豪富,成就了响彻A城的"林大公子"之名!而另一方面,藏在仇恨背後的思念夹杂著报复心理在作祟,从西部大开发一开始,他就派了属下的子公司开始在西部投资办厂──用钱,再加上现在的优惠政策,买来了这一亩三分地上的无往不利!
後来大学毕业了,他拒绝了二叔想让他继续留洋深造的安排,而是选择了到小柳村来主持自己的事业,对傻大个的爱,也随著眼前熟悉的学校、熟悉的西部太阳,逐渐复苏著......他还是爱傻大个的,但这爱,因这五年来用钱换得的无往不利,变得有些迷惘与轻浮了,他开始怀疑傻大个是不是也像那些村民、像许多城里人一样彻底拜倒在金钱的威力下,那他对傻大个的挚爱,还有什麽意义?但另一方面,这份爱,也因天长日久的思念而变得愈加地深刻了。
但即使再来一遍,林可锺还是会毫不犹豫地上演学校的场景。在他所受的教育里,全是大都会的竞争激烈、商场的尔虞我诈,如果有人负了你,那就一定要讨回来!林大公子也有这样的执拗。
林可锺伸臂想去抱张大川,却被他闷声甩开了。到底是经过一次事故的,张大川这次很快就回过神。他抬起头,恨恨瞪著林可锺:"你够狠!从今往後,俺跟你恩断义绝!明天俺就接了爹一家、干爹一家都上西部草原去!偶还不信了,你们城里人还真能逼死俺们乡下人!"
林可锺就是一呆,他想到了傻大个的反弹,却没想到反弹这麽厉害!
林可锺以为,别的就不说,只说他对小柳村学校的贡献,傻大个对他也应该是感激涕零的。而且西部毕竟处於建设初期,短期内的投资回报率可以说是没有,而他不去做更赚钱的行当,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傻大个呀!况且傻大个以前那样对他,而他却原谅了他、还爱著他,现在,他只不过是做一点小小的报复,张大川干吗这麽大的反应?!
林可锺自己可能不知道,但对傻大个,他其实一直自觉著占有心理上的优势的。这无关爱情。如果真要追根溯源的话,可能,是一开始他对傻大个就吃得死死的,可能,这几年的顺风顺水,把林可锺作为城里人、作为富家公子那种天生就有的几分对农村人、对穷人的心理优势更给放大了若干倍,最後蓬胀到了完全遮住他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东西。
林可锺知道自己恨过傻大个但更爱著傻大个,爱恨交缠的他并没有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虽然彻底发泄了他傻大个的恨,但他对傻大个的爱呢?恨,只会让爱远离!五年多前他就曾经吃过一次亏,但经过这麽长的时光,一味声色犬马的林大公子,恋爱的智商依旧算不得高!但他好歹还是知道一点,那就是不能放傻大个走,他绝对、绝对不想再离开爱人又一个漫长的五年!
林可锺看张大川踉踉跄跄地起身想走,赶紧就抱住了张大川的一只腿:"不、不要走,我爱你呀,你怎麽能再一次抛下我走得人影都不见了呢!"
但是林可锺却不知道,张大川是乡下人,故乡就是他的根,如今他却被逼得要带著全家一起离开这个根,这是怎样的痛!又是怎样的无奈!他没用呀,既告不了林可锺,也不能真地杀掉林可锺,他唯一的选择就只有走!
张大川不禁就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出了泪水:"哈哈......你说你爱俺?还真是好笑,俺虽是个乡下人,可也从没见过你这样爱人的法子!俺可不要你,俺就是要走,那你想怎麽样,还像五年前那样打俺?强要了俺?那你尽管来,毕竟林大公子长得不错,如果只是上床,俺倒是不反对的!"
林可锺是又打著这样的主意,但被人抢先一说破,忽然就觉得果然没多大的意思。男人的天性总是把性和爱分得很开,两个大男人间的性,未必就跟爱有关,不过是一场纯兽性的发泄罢了。
张大川看到林可锺有些楞住的样子,就是冷笑了一下,抽出自己的腿,转身,出门。
"那小娅呢?"林可锺忽然就在他身後说,幽幽的十分渗人:"我重新回到这里已经三年了,每年都资助兴建了一所西部希望小学!可现在,你走了,我也该回城了,这资助的事自然就该停了,只可惜了,这西部许多跟小娅一样的孩子呀!"
张大川知道林可锺又是故计重施的威胁,但对林可锺的人品,他已不抱任何希望!现在甚至就是愤怒的感觉也提不上劲来。但七岁的小娅,常常猫在教室外偷听同学们上课的小娅,不会说话一见他靠近就像受惊的小鹿般飞快逃走的小娅......就是他心底永久的伤痕。但也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林可锺就在一而再、再而三地以他的心伤来威胁他,这个人,真地是爱他的麽?!他是希望西部发展,希望再没有小娅那样的不幸出现,但,这不意味著他愿意为此牺牲一切。他回过头看著林可锺,一脸厌弃地说:"这个世界不是离开你就不转!俺是没你有钱,但俺会尽力的,这就够了,小娅在另一个世界也会感到高兴的!"
张大川推开门走了,剩下林可锺,向来洋气鲜嫩的外表完全被他脸上那个黑眼圈破坏殆尽。他只能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地上,无助地哭,正如他刚才站在土台上嚣张地笑。
人啊,有时候做出错事来,就是因为他们没有将心比心!

 

第一部 第三十三章

那一晚,张大川就在白校长家睡了,准备明天一早就回张家庄。
失去联系多年,张大川这时候才知道,当年白丽怀著的是个大胖小子,生下来後就按约定送了老张家当孙子,取名张耀祖,现在也四岁了,一直是由他嫂子养著。白丽却是嫁了,嫁给邻县一个老光棍。老光棍比白丽大很多岁,但很本份,也知道疼人,小两口日子过得不错,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女儿。
白校长家的大屋子里现在只剩了白校长一个老人还住著,未免冷清,本来张大川是很想向白校长倒歉的,但白校长一句"一家人就别说那见外话了!"就把他所有的委屈都堵在了心上。他是男人,在林可锺面前哭只是因为太伤心,而且既然哭过一次,自然就不能接著哭了。张大川就睡在以前白丽的床上,瞪著眼,几乎看了一夜的蚊帐顶,快天亮的时候才朦胧睡去。因为睡得晚,这一觉就睡得沈,外面打雷也是听不到的。
早晨八九点锺的时候,张大川终於被外面客厅里嗡嗡的嘈杂吵醒了,心就是极剧烈地震颤起来,别是乡亲们大清早找他算帐吧?!但他不愿意让干爹还去替他挡灾,动作迅速地起床穿衣,又胡乱梳好头发,就拉开门栓出去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大厅里看到的情形却是白校长正在送老支书和一众的乡亲们出去,而且等他们一出去,白校长回来就把院子门给重重关上了,又走几步,把客厅的大门也给重重关了。这样内外两道门,就把村民完全挡在了外面。
白校长又绕到厨房,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大碗面片汤,放到桌子上说:"吃吧!"
张大川看这情形不对,但一来确实饿了,二来也抱著亿万分之一的侥幸,希望乡亲们大人大量忘了这场风波!他就坐在桌子旁,唏里哗啦、风卷残云般给吃完了,又把空碗拿到厨房,连锅一起洗好,这才回到客厅重新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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