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世界----卡门青德
  发于:2008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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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弦不一样,他说我看人很毒,可毒不死他。有时候是这样的,他好像看的穿我可我看不穿他,有时候又反过来。两个人就这麽互相玩捉迷藏的游戏。
终於有一天他打电话要我提前去接他。
一起上车的还有两个女人,他指著短发的那个跟我说:"那是给你的。"
我看了他足足5秒锺,没有说话。
"他们说你眼光很高,那个是选美小姐,不会委屈你。"
"开妓院拉皮条找别人去。"这个莫名其妙的侮辱,我忍了,飞快的转身走向车子。他跟上来以後就直接发动开去他常去的酒店,然後我一个人开车离开。晚上睡回自己的公寓。
黑暗和安静很利於思考,我想了很久,纵容他,大概因为他某个地方和很久以前的我有那麽一点相像。尤其是反复无常这点,还有骨子里的狂妄。不同的是老天给的命。所以我在利用他,利用他干什麽?好笑,连自己也不清楚,不如去问问他,说不定他会给个答案。
最後想到厌烦了,就用walkman塞住耳朵,上大学时买的NIRVANA,疯狂的噪音折磨得人想呕吐,却又懒得动,於是就一直听到昏昏睡去。直到感觉有人爬上我躺的沙发,扯下我的耳塞在我耳边说话。
天天......怎麽可以一气之下就丢下老公回娘家......
这个强盗,半夜撬门摸进一个单身大男人家里耍流氓。
一脚踢这个流氓下沙发,他又爬上来,说什麽不要生气,那只是个试验,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所以吃醋了对不对?
然後又想干那事。
天知道他爱谁,反正我不爱他。所以踢开他後,他又贴上来的时候我真想拿刀捅过去,剁他个稀里哗啦血肉横飞然後拍照留念。
最後我们在沙发上扭打起来,结束的时候两个人身上都伤痕累累,可他伤的明显比我严重。
天明的时候却又都若无其事了。他不提自己的伤,我也不说。技术高超的化妆师把一切都用化妆术掩盖过去,几乎没有人注意到。
只剩两个人在休息室的时候,他破天荒的问起那化妆师收了多少封口费。
不得了,艾大少爷关心起国计民生来了。
"我只想知道你花了多少钱,这笔帐是不能向公司报销的吧。"他的眼神无端的让人肉麻。
"这只不过是一项私人投资,迟早要连本带利收回的。"
他看了我很久,忽然冒出一句:天天,你爱不爱我?
不爱。
撒个善良的小谎都不行?
不行。
你没听人说,诚实固然是种美德,但过分诚实就是一种罪恶了。
我偏头看他:"那你爱不爱我?"
"爱得要死。"
这完全是个把肉麻当维生素用的生物。
"这是善良的小谎还是诚实的罪恶?"
"我说的是真话。"
"那你也是罪恶的。"
"那我们不就是天生一对?"他涎著脸笑,又扑上来,全然不顾这是公用休息室,随时可能有人进来。
我使劲推开他,恨不能推他下这股钢丝绳,他在玩火自焚,我不想被烧到,最後还落个跌下去惨死的难看下场。
他笑的很痞,抓著我的手说加快这把毁灭之火燃烧的就是你呀,秦恩天,不,你根本就是那团卑鄙可恶的火。
我说你说话就不能有点创意吗?不然过时的很快啊!
他忽然放开我站起来,眼睛很毒的看著我:"天天,你嘴毒又自闭,就怎麽来做了经纪。"
因为赚钱啊。你这流氓又怎麽来做了歌星?
"因为我喜欢唱歌!我喜欢站在舞台上!"答的到是流利迅速,理直气壮,大义凛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人恨不得掐死他。就这麽简单的理由,因为"喜欢"。甚至连梦想都说不上。
只有看不见摸不著的,那才叫梦想。
"艾大少爷,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酸溜溜的说了一句,他奇怪地看著我,没有回应。後来有人进来送通告,终於才告结束。
星期五早晨的电话,老头出事了,住在市医院。电话里妈的语气凝重,说是快不行了。她照例没有哭,从小我就没见过她哭,入了秦家的人骨子里都现实得可怕。就像我竭力想要装得很悲痛的样子都不行。
"我工作忙,暂时来不了......钱不够用的话给我打电话吧。"不想见到家人的话,平时最厌恶的工作就成了最好的借口。
电话那头沈默了很久,然後说就这样吧,很干脆的挂了。
三年前那个关头,也闹过这麽一次,抢救了,不行了,被人说是大孝子没你不行所以放弃硕士生的考试守在医院,一周後病愈出院时,所有先前消失不见的亲戚都忽的冒出来贺喜要求摆宴庆祝,大吃大喝後又扬长而去。之後一家三口吃了三个月萝卜咸菜,半年後,班里大半的人拿了法硕继续深造,我成为堕落不求上进的典型代表打包回老家考公务员,连张擦屁股的司法资格证都没拿上。
记起刚考上那会儿,亲朋轮番上门进行糖衣炮弹攻击,无非是什麽以後有福啦咱就指著你这名牌大学生啦你可是秦家唯一的希望,咱砸锅卖铁也要供你念书啦......以後发达了可别忘了咱啊......
只有在那时的一瞬间觉得自己很重要,後来醒悟过来那全是放屁,重要的无非是那一张张薄薄的纸,文凭,钞票,人情,全他妈不过是一张薄纸。
所有的人都把赌注押在我这个鬼才知道是什麽的东西身上,秦家就注定了贫穷。那阵子,我有幸享受到以为一辈子都不会降临到我头上的优待和尊重。所以我会证明给他们看,这种赌局有多愚蠢。

4.
最後得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我是不相信的,大概我不可避免地也遗传到那种愚蠢。
地点说是在以前居住的老屋,进门的时候看见他躺在里屋卸下来的门板上,头发有些花白,身躯看上去依然壮实,可却已经是一堆死肉。母亲正抓著他费力的给他穿上寿衣,我就站在一边看著,脑子里什麽都没有,看著瓷盆里不断烧成灰烬的纸钱,很落後地感叹现代人的办事效率奇高。
葬礼办的周全热闹,没有人哭,相反,很多人在笑。嘴上不说,但谁不是把这当成是一种对於生者也是对於死者的解脱?甚至当大部分人包括我排斥在灵前下跪的时候,没有人有任何异议。不敢耽误工作的同时,很感激大家的现实。整个葬礼,我就像一个完全无关的外人,存在与否都没有人在意,仿佛死者并非我爹。
最後一个守灵夜,我一直守在灵前,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恍恍惚惚就像在梦里,却又连这是个怎麽样的梦都没有感知。
他的忽然出现是不是把这个梦叫醒了,我也不太清楚。
只是蓦的记起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他,大概是饿急了吧。
出人意料的,他什麽都没说,一声不吭的走到灵位前点上三柱香,然後跪在蒲团上很郑重的拜三下。这让我觉得很滑稽,於是冷冷的看著他做这一切。
屋子里再没有别的人,其他人都在屋外的院子里,聊天搓麻将。他便堂而皇之的过来靠我坐下,开始乱扯些有的没的。
"这屋子好热好闷,又诡异,怎麽呆的住,出去吧,会死人的!"
没人逼你留在这里,有话快说。
"你听我说啊,我的下张专辑的曲目已经选好了,外景地也决定了,去新西兰......"
事实上他具体说了些什麽我一点也没记住,我只知道我不在的时候,早已经有人安排好一切,他的工作,和我的工作。由不得我做主。
"那个......"後来他又很不情愿的开口,"公司说这次你不用去了。好好在家休息。"
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尽管这时候我并不是很想休息,事实上又没有放松下来,因为我无法放松。随时都有人可以代替你,很多时候这种事情完全不能由你决定。人即使结成号称超自然性的群体,仍然摆脱不了自然的法则,弱肉强食。
"明天出殡的事......"
"跟你没关系,你还有工作吧。"
"可......"
"别太招摇。"我低声警告他。我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公私不分,可我和他的关系是对这莫大的讽刺。
"界线划的真分明呢。"他古怪地看著我笑,嘴角湾成嘲笑的弧度,"我可是巴不得以儿婿的身份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和你一起尽尽孝道呢。搞不好老头子死也会瞑目点。"
"我不想说话,你走。"
丢下这句话後,我不再理他,眼看灵前的香火弱下去,於是起身拿新的香火续上。弄好再回头时,灵堂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屋外觥筹交错的笑闹声依旧,屋内密密麻麻的香在闷热的空气里飞快地烧成一地的灰烬。灵後一块巨大的红布上,用狰狞的色彩绘著释家的六道轮回图,......天道,人道,修罗道,鬼道,畜牲道还有什麽,我盯著它,看不出几者的区别。浑身脏污的诸神灵就那麽漠然安详地在猩红的布快上各司其位。我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可以洞悉一切,可他们冷漠无神的眼睛在诡异的烛火里一动不动地看著我和这个没有一丝空气流动的房间,昭告这个异教徒他所处的地方,永远是非人间。可必须留下的他除了这里又无处可去。若真有,地狱又有何惧。
比起那从未见过的只在传说中存在的天堂,地狱显然要现实得多。
老头的遗体下葬的时候,来的除却一些直系血亲的亲属,还有几个乡下的亲戚。
所有的人都坚持死者要入土为安,所以最後骨灰还是装在棺材里按本地传统下葬,埋在乡下一个山不怎麽青水不怎麽秀的土坡後面。这里还有其他的坟冢。秦家祖上几代全葬在这附近。
一切事务都是由母亲和几个亲戚张罗决定的,一律没有我插手的余地。本来应该愧疚的,可我的大脑始终一片空白,连悼念逝者的与他过往的片断也丝毫回忆不出。
送葬的人包括我和母亲都围在坑边,看著里面的黑漆木棺。偌大一口棺木里面只放著一个小小的骨灰坛,若没有周围送葬之人将手里的白色纸花扔进去作陪葬,只怕更显得滑稽凄凉,或者说是寒碜。
"以後我死了,你不用太麻烦,把我烧了与他合葬就好。"
眼看棺材盖合上的时候,站在旁边的母亲忽然低声对我道。
那时她没有看我,只盯著一铲铲覆上黑漆漆的棺木的土。我也没看她,只是点一下头。
从前小的时候我常幻想自己死时候的样子,包括时间、死法、葬礼的安排、尸体的处理和最後的归处。可现在,脑子里对於这些却呈现一片茫然。就像忽然断电重启信息还来不及保存的电脑。
後来再记起这件事的时候,才发觉那是理所当然。
因为将来不会有人替我料理後事,除非我现在就死。

5.
连七七四十九天的守孝期都没有,一切很快又恢复到往常的样子。
一周後,意外接到雷打来的电话,才恍然记起自己这段时间几乎完全把这个好友遗忘。
他头一句话就埋怨我怎不不给他电话不给他e-mail。
"写过的。"在你生日的时候。
"我没收到!"他在电话那头大吼,即使这样,他的声音还是开朗依旧,跟很多年前没有区别,"那电话呢?!"
"亲爱的,你号码三天两头就换,有脸吼我?"心里是有点虚,但在他面前我不能认输。
他哈哈大笑,然後告诉我他10月会回来。
这个消息很突然,但很像他的作风。三年前他去美国时也没告诉过我,直到接到他的越洋电话,他在大洋彼岸笑得放肆依旧。他说他在那边过的很好,而且再也不要回来这个鬼地方。
然後就真的没有回来过,连向来中国人最重视的传统节日──春节,他也没回来,不管我怎麽等怎麽明嘲暗讽,他就只是在电话里像个小孩儿般很放肆很嚣张地笑,一直笑到我无力。
後来我想除非我去找他,而他是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的。
但是我不会去找他,所以也许我们将永远也见不到面,最後再某一天,他或我忽然消失了踪迹跟联系,成为真正的陌路人。
可是他现在居然又说他要回来。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麽好,更没问为什麽。
"不过只有一个星期的假期。"他用无所谓的口吻笑著补充道。
一个星期,我承认很失望。虽然也并不清楚自己对这种家夥会有什麽期望。
晚上的时候他又打来电话,在一家书店里,说看到一本我很喜欢的作者的书,问我要不要,他买来送我,反正我生日快到了。
我该感动麽?这厮居然想起来要送我礼物。
遗憾的是他说出的书名,原版我已经找到了。
"哦,那我就不买了。"他到很干脆。
我气:"喂,你就不会再找找别的,既然说送,有点诚意好不好。"
认识十三年以来,他一心血来潮就说要送我生日礼物,但从未实践过。搞得人已经麻木。
而每当他过生日我问他想要什麽时,他却总是让人火大地笑著说他在那边什麽都不缺,亦无什麽特别想要的东西。从那以後我便什麽都不再问。也断了要送他点什麽的念头。其实是我蠢,不该问这种人这种问题。
"好啦,我再看看嘛。"他不甘不愿地道。
"别要死不活,我会付行李费。"没好气地吼道,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想要这个唯一的好友送的礼物,还是那些我自小就热衷於收集的在旁人看来怪异的东西。
事实上我并不喜欢接受别人赠与的东西,想要的东西通常我会自己想办法弄到,唯独雷是个例外。我想我只是想要一个多年来"友情"的证物而已。因为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但他却是那种与我完全相反的人。
说到底,我也只是愚蠢的放不开而已。
"业务很忙嘛......"那头刚不在乎的笑著收了线,这边还没来的及关机,後面就有两条令人厌恶的胳膊缠上来顺道抢走我的手机。原来与雷通话的这个短暂时间,我把这头赖著不走的公猪忘的一干二净。
我甩开他的胳膊,他也很干脆的松开,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沙发上,一边用毛巾擦滴著水的头发,一边用另一只手摆弄我的手机。
我忽然又想杀了他,但同时我感觉不到自己的恨意。就像他自己说的,我连恨他这个人都做不到。我憎恨的,也许只是憎恨本身。
"喂,雷是谁?"
"一个朋友。"
"哦?"他挑起眉毛抬头看我,"哪种朋友?"
"好朋友。"
他怀疑地盯著我,想看出点什麽蛛丝马迹,可惜他注定失败。於是不甘地扑上来拽住我:"什麽时候介绍给我认识。"
"等著吧。"一百万年以後,你我还活著的话。
"你又敷衍我。"
是的,我在敷衍你。不爽的话少爷你解雇我走人便是。
不用说出来,他也知道我的回答。很难得地,这是我们唯一的默契。
我没有去接雷的机,就算我想去接也不知道他坐的哪个航班,这种事情,他从来不说。因为那在他我行我素的大脑里面没有任何意义。我也没必要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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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常上班,下班。忽然发现其实雷回不回来根本没有什麽不同,某种意义上,我们已经是陌路人,只要一方愿意,我们的生活完全可以没有任何交集。
回到这里,并不代表可以回到过去。
手机在手里已经捏的发烫,依稀有些湿湿的,没有来电。
片场的拍摄已经接近尾声,交待完一些事情後,趁没人注意时一个人走出摄影棚。
天已经黑下来,郊外树影重重,昏黄的路灯下面站著一个人,附近除了我和他,仿佛已经没有别人。我匆匆走过他身边,直向停车场而去。
"喂,你赶著投胎去啊!"熟悉而刻薄的声音在身後响起。
或许我应该表现的惊讶或者惊喜一点,但回头的时候,我听见自己的一切,死了一样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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