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颜家有世仇,他被流放也是因为颜老爷。"
"他是朝廷中人?"乔一明问道。
"所以我与他才不相为谋。"秦易海扬起嘴角笑了,那笑容诡谲,透着魔性。
"天下江湖若成了朝廷的江湖,江湖也就不复存在了。"乔一明想起那日石程所言,忽地有些明白了。
"功名利禄,诱惑太大。"秦易海道。
乔一明笑道,"呵,这话石程也说过。"
"他是明白人,明白人都活不长。"
乔一明听了,心中酸涩,他停下脚步,"不明不白地,活得长久,又有什么意思。"
秦易海也驻足,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乔一明便抬脚走到了他前面,一路无言,行到了万花楼。
万花楼却是大门紧闭,拒不迎客,乔一明与他从侧门进去,望见天井里痴痴仰着头的小胡子,乔一明问道,"胡子叔,万花楼不做生意?"
"不是不做,是四娘要回乡下探亲,关照我们放假了,"小胡子转转脖子,"诶,你怎么回来了?"
"哦,我来买点吃的回去。"
"你们四娘是一人回去的?"秦易海禁不住问道。
"还带了桂花丫头。"小胡子走到乔一明边上,"四娘说着屋顶上总有猫把瓦片踩得咔咔响,我怎么看半天都没看到,来来来,你比我高,你来瞧瞧。"他拉着乔一明一起伸长脖子看屋顶。
"真是巧。"秦易海扫了眼冷清的天井。
"巧什么?"乔一明一手扶着脖子认真地观察着。
"我想买几只螃蟹,店里可有?"秦易海岔开话题。
"有有有,我这就给您挑几只力道足的。"小胡子听见有生意可做,喜上眉梢。
乔一明还在张望着屋顶青瓦,秦易海觉得他傻,让他别看了,猫也要到晚上才出来活动,大白天也看不出什么玩意儿。
"也对。"乔一明表示赞同。
"这还有早上桂花临行前做的南瓜团子,给您几个尝尝,保准好吃。"小胡子挑好螃蟹,将螃蟹一只一只用绳子捆好,扔在木桶里,又跑进厨房,从蒸笼里夹出几个造型小巧可爱的南瓜团子,"听白公子说,秦公子您在这儿买了房子住下了,是不是?"
"没错。"秦易海跟着走到厨房门口。
"那我给您重新蒸一下,再给您装盘子里,到时候吃好了您再把这盘送回来,我就不收您押金了。"小胡子动作麻利。
"对了,白烟云是不是住楼上?"乔一明也走过来。
"就住楼上,兴许还在睡觉呢。"小胡子突然压低声音,"这白小姐可难伺候,总是发脾气,也只有她爹管得了她了。"
"所以我才叫她爹来。"秦易海对着乔一明说道。
秦易海迈到天井里,端详起墙角的花草,乔一明紧跟着,替白烟云申辩道:"白越为什么不留下来陪她,她一个小姑娘,这么大一家子要她担着,当然要力不从心。"
"她不是白越的孩子,养她到这么大已是仁至义尽。"秦易海摘下墙角一朵花,"白越身体不好,这些年都在昆仑调养,才不至于失明。"
"就算不是亲生的,这么做也未免............"
"白烟云也不小了,是懂事的年纪了,况且还有连寒帮着,是我劝他再回昆仑去的。"秦易海将花凑到乔一明面前,"这是凤仙花?"
"恩,江南常见的花。"乔一明闻到那花香,鼻腔一呛,打了个喷嚏。
"他也怕回白家,"秦易海扔了手上的艳色花朵,"他怕死在那里。"
又是个搞不明白的人,乔一明不再想白越和白烟云的事情,却听见有人喊他,声音从高处传来,落进他耳中。
"阿一。"
乔一明又仰起头。
"看什么?"秦易海奇道。
"好像,有人喊我。"乔一明道,"像是白烟云的声音。"
秦易海向那高处扫了一眼,二楼大开着的窗户随着风摇摆,不见人影。
"兴许是我听错了。"
"走吧。"
"胡子叔,四娘大约什么时候能回来?"临走前,乔一明问道。
"说不准,一个月后总要回来了。"小胡子估算着。
"那我一个月后再来,我可还是店里的伙计。"乔一明冲他笑,小胡子也乐呵呵地。
"你打算回万花楼去?"
回去的路上,秦易海还是问他了。
"是这么打算。"乔一明闻者南瓜团子的香味,使劲嗅了嗅鼻子。
"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到了大门前,秦易海说道。
对于他的这句话,乔一明只是笑笑,并不接话。
白越已经离开了,只剩连寒还在正厅里坐着,乔一明去灶间处理螃蟹和南瓜团子,等到他卷着袖子出来的时候,秦易海说,连寒也走了,正厅里显得空荡又冷清。
之后的许多天,宅子里却一点都不冷清,秦易海每天都要接待许多知名的不知名的掌门当家,他虽然笑着恭迎着,可对这些人都是极敷衍的,与他人的交往也局限于互报名讳而已。乔一明则专心于培养花草盆栽,买了许多书来看,有时候叫上小胡子来这里下棋聊天,算不上无聊,也仅仅是在打发日子。
不知是什么缘故,乔一明总是要到很晚才能真正睡着,而那睡眠又很浅,时常被轻微的声音和恍惚的梦境所弄醒。
一日深夜,秦易海来敲他的门,他还醒着,去给他开了门,秦易海直截了当地便问他,"你是不是睡不着?"
乔一明一惊,他这是修炼的哪门哪派的武功心法,还能透视看到他在房间里睡不着觉不成。
"你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秦易海停顿了会儿,"从前你睡不着就会这样。"
乔一明让他进屋,也不去点蜡烛,与他两人默默坐着,谁都不说话,怕会惊扰了这夜的寂静。
大半个月就如此过去了,秦易海收到颜欢从京城寄来的信时,已接近月尾,秋风逐渐被湿寒的冬日气息所侵蚀。
那天晚上,他将那信与乔一明说了。
"是请柬,颜欢邀我们一起去京城。"
乔一明稍微出现的那么点困意,瞬间又跑得无影无踪了,"去做什么?"
"他已经知道我不和乔敬生为伍了,想拉拢我。"秦易海一语点破。
"我也要去?"
"一起去吧。"秦易海起身,他走到门口,又说,"其实你一直都很想问你爹一些问题,他就在京城,你可以和他认真地谈一次。"
"秦易海。"
乔一明也站起来,秦易海已经走到了走廊上,他追到门口,看见他缓缓回身,俊美的脸庞被月光渲染得温柔至极,全身上下仍旧散发着那种高傲的气质,让人不可企及。
"谢谢。"
屋外还是有些冷,乔一明哆嗦着打了个寒颤,他退回房里,隔着门板又对他说了一遍,"谢谢。"
这个男人占据了他人生中太多太多的感情,连他重要的亲情也正在被他所挤压着,试图吞噬取代。
想起他,让他迷惑,而想起亲情,更让他迷惑。
他与秦易海之间隔着太多过去,无法逾越,只能是闭口不言,缄默以对。
而他与他的父母之间,血浓于水,是不是就可以恣意安排他的生命和生活。
漫长的夜,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黎明时分,乔一明在窗口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浓黑,他不敢再看下去,跳上床,钻进被子里,终究是一夜未眠。
坐上去往京城的马车,依靠着颠簸不停的车厢他才终于困乏地睡着了。
第四十三章
越往京城去,天越凉得厉害,晚上投宿的时候,已将要盖两床薄被了,临到京城的前一晚,秦易海给林立风去了封信,到了进京的那天,林立风骑着骏马哼着小曲早早地在城门口等着了。
乔一明从马车上下来,正巧看见檀香尘吵吵嚷嚷的从城里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唯唯诺诺地,脸上还挂了泪。
走近了才听清檀香尘是在训斥她,"叫你早些喊我,早些喊我,你看吧,还是比他来晚了!"
林立风打个哈欠,从马上下来,对檀香尘视而不见,忙去招呼秦易海,"走走走,我们进程去,你们还没吃早点吧,我带你们去尝些好吃的。"
檀香尘眼见了三人要进城去了,招呼那小丫头先回去,加紧步伐跟了上去。
林立风所说的好吃的身处老街小巷里,也没有正经店面,就在露天摆了几张桌子,几条板凳,摊位前拉了快白布条,上书"麻饼"二字,那字还写得歪歪扭扭,卖饼的是个胖子,见了林立风笑着打招呼,唯一一个打杂的忙把几人带到一张干净桌子旁,问了几人要吃些什么,又把那桌子抹了个遍。
"别看这会儿没什么生意,要是早一个时辰来,就只能买了揣回家吃。"林立风又说道,"别看来这儿吃的都是赶集市,跑镖的,可每天只卖那么多饼,晚了还没得吃了。"
除了他们这一桌,其余几桌,不是桌边放着小推车,便是穿着镖局的衣服,警醒地留意着自己手边的包袱。
和麻饼一起上桌的还有四碗豆浆,还热腾腾地冒着热气。
"送四位的豆浆。"卖饼的胖子朝四人吆喝。
"谢啦胖子。"林立风挥手谢他。
"我想呢,你隔三岔五地起那么大早出去干什么,原来是惦记着这里的麻饼。"檀香尘吹开豆浆上的热气,将手上麻饼蘸了蘸豆浆。
"你们住一起了?"秦易海不喜欢烫的东西,等着那豆浆凉下来。
"前两天刚把亲事给补完。"檀香尘冲林立风俏皮地笑,"要是知道你们要来,那就等你们来了再办了。"
"那可得恭喜了。"秦易海择了个麻饼,林立风看看檀香尘又看看秦易海,这两人已经聊起了早生贵子之类的话。他无奈,便去挑一直吃得津津有味,也不插嘴的乔一明说话。
"我昨天路过颜家的时候见着你爹了,他还问起你。"
乔一明反复嚼着嘴里那口饼,不开腔。
"他让我告诉你一声,你要是来了京城,可以去城南的乔府找他。"
檀香尘瞪了他一眼,"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再不说话,你们就得给我的孩子娶名字了。"林立风反驳道。
乔一明喝下一口豆浆,咽下嘴里的东西,他说,"我知道了。"
众人沉默,秦易海将盛着最后一块麻饼的碟子推到林立风面前,笑着示意他吃。
"颜家的筵席三天后举行,我们也收到请帖了。"檀香尘觉察出气氛不对,赶紧说些别的。
"听说是广邀武林人士。"秦易海纤长的手指曲着搁在桌上,浓黑的眼眸中寒意四起。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檀香尘哼道。
"檀老爷最近还好吗?"秦易海关切道。
"红门有人在暗中保护他,问题不大,反正早晚他们会对我爹下手,我倒要看看谁会接手,是胡全峰还是宣岚,或是其他颜家的狗。"檀香尘暴露出凶狠的神情,在她一旁的林立风皱眉劝道:"你不用担心,我已和我爹说过了,今天我们就可以搬去你家住。"
檀香尘听了,喜笑颜开,亲昵地搂住林立风的胳膊,乔一明心想,总是是见识了什么叫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诶,秦易海,你们不如也住到我家来。"檀香尘提议道,"总比住客栈要舒服。"
秦易海也不推辞,答应得爽快。
吃完早点,檀香尘领着秦易海与乔一明先行去到檀府,林立风则回府上整理衣物,午后的时候也到了檀府。
檀府大院里,檀家父女俩正与秦易海有说有笑地,林立风不见乔一明的踪影,便问道,"乔一明呢?"
"我让人带他去乔府去了。"檀香尘让林立风坐下,给他倒了杯茶。
"呵,我还以为你会陪着去呢。"
秦易海闻言,笑而不答。
他起初是想与他一起去的,最后还是被乔一明严词拒绝了,他是如此说的,"我想一个人去,你不用和我一起,也不用暗中跟着我,你在这里等我。"
乔府比乔一明想像中要大得多,看它的外观似乎已经修建了很久了,匾上的"乔府"两个金字还都覆着灰,从门口的两个石狮子上还能依稀辨别出曾经被荒废的痕迹,它们那鼓出的眼睛上还蒙着一层蛛网没有清理干净。
大门下的护院带着他七绕八拐地走到一处湖心亭边,一路上还能看到在修整院落的木工和花匠,还有人站在梯子上重新给走廊的顶部涂抹油彩,所有人都在忙碌着,试图重新让这里充满生气。
"坐。"
乔敬生在饮酒,不知名的酒,酒香浓厚。乔一明规矩地端坐在他对面。
护院识趣地退下,乔敬生给他一个酒杯,替他满上酒,"喝一口试试。"
"我不习惯下午喝酒。"乔一明断然拒绝。
"上次也没和你好好说上话,这次我们父子俩可有时间好好聊聊了。"乔敬生放下酒壶。"这院子,喜欢吗?"
"不喜欢。"
"本来想重新翻建,你娘说太费时间,我只能找人按着原来的样子打理,难怪你不喜欢,都是好几十年前时新的模样了。"乔敬生指着不远处的花圃,"我回来时,那里还住着一窝野猫。"
"给你留了个房间,你要是想回来住还有地方可以睡。"
"我不是来说这些的。"乔一明叹道。
"那你想来说什么?"乔敬生挑眉。
"你知道的。"乔一明与他对视,眼神坚决,"娘说你做那么多事是为了我,我只有一点想不明白,如果那天死的不是南宫泉,死的是我,那么............"
"我是你爹,我了解你,倘若你真在那机关里死了,你也就没有资格继承乔家家业。"乔敬生板起脸,严肃认真起来。
"只是一个测试,测试我到底有没有资格,是吗?"乔一明苦笑道,"我是成不了你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的。"
"你的大事大计也不必告诉我,我不关心也不想去关心,你可以认为我没用,没有抱负,没有志气,可我就是这样,改不了,不愿改,至于家业之类的东西,也不用留给我,我不会接受。"乔一明说得强硬。
"哈哈哈哈。"乔敬生拊掌大笑,"说得好。像是我乔敬生的儿子!"
"我说过,你现在不接受,总有一天会接受,这世道变得太快,谁都不能肯定自己会怎样过一辈子,就像你爹我,还以为自己会老死在海岛上,谁会想到我还能回到陆地上,回到京城。"
"不,你从没有以为自己会老死在海岛上,你一直都想着要离开。"乔一明否定他。
乔敬生一怔。
"你说得对,谁都不能肯定自己会怎样过一辈子,不过,我知道,我的人生绝对不会成为你所预想的,所安排的那样。"
乔敬生笑了,眼角泛出皱纹,"你是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不过,说这些话,还为时尚早。"
未等乔一明开口,乔敬生又说道,"我们不说这些,"他就找酒壶灌下一大口酒,"我还是你爹,是不是?"
"是。"乔一明无法否认他与他之间存在的血缘关系。
"爹问你,秦易海说,他会带你回昆仑,你是怎么想的?"乔敬生露出慈父般的神情。
乔一明不愿谈这个,他起身要离开,乔敬生仍旧在说着,"你与秦易海,你们都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