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琉皙"哈哈"一笑,眼中是什么样的景象在重叠......那么多年前,岂之就这样在他面前对姜瑄儿说:"你是我的妻子,我便只爱你。"这些声音,怎么总是没办法磨灭?......那我们一起练剑,一同长大。雪中的梅花年复一年,开了又败,败了又开。你却只笑得和风温柔,又可有真正喜欢过我?
多可惜。我托残梅卧冬忍雪,却忘了你四季长青。最后一句"你是我的妻子,我便只爱你。"今年梅花又谢了满地。原来傲得过冬雪,盼不得春归。
左琉皙剑气一盛,长剑"嗡"地一寒。便连那边的红含也觉得脸上被激荡起的飞雪刮得生疼。他很久没有再用过闻梅伏雪了。便是自从学了这一招起。这是他曾经在雁回宫秘籍的地下岩洞见过的。一套剑,也只有这样一招,就叫"雁回望"。那个地方,是岂之带他去的。当时他就独独看着这招"雁回望",别不开眼睛。
为何呢?为何。
就像这个冷得让人讨厌的地方,偏偏要叫雁回望一般。令人费解。
左琉皙身子倏然拔起,剑尖破空,所去之势犹如千军万马,却全集在剑尖那一点之上。直指宣玉而去。这一招......早在十七年前,他就用过了。
陈介身子一动,从旁边,挡在了两人中间。
左琉皙心中却很安静。
这一幕,似乎在十七年前,也见过了......
三十七章:舍枝点雪
左宗甫曾给过陈介一句话,听松临风和闻梅伏雪的最后一式,是绝杀。
陈介和宣玉却没办法理解。听松临风的最后一招,叫做"舍枝",却是将剑自左往右划过面前,一个弧度后,背手收剑在身后,那是一招最简单不过的收式;同样,闻梅伏雪最后一招,也是收式,只是直直将剑探出去在空中轻轻一点,如梅花般盈盈立雪煞是好看。叫做"点雪"。
这样的两招,又怎么会是绝杀?便是平时临敌,也用不到它。
在草原上练剑的时候,陈介和宣玉一直没有用过这一招,直到那天在林中,遇到那只白狼......
在正面对上那只白狼之前,宣玉和陈介已经困在狼群之中一个多时辰了,身上滴血未沾,却也微微感到有点吃力。不同以往在草原上,今日他们寻着踪迹上得山来,才发现是跟到狼窝里来了。伴随着一声声低嚎,狼群借着山岩丛木发起一次次的进攻,井然有序。将两人堵截在了密林和山壁之间。
陈介知道是它,他和它没有正面交锋过,却已经深谙了它的诡狡和冷静。那匹狼,他只见过它一次。它有着暗绿色幽冷的眼睛,和通体雪白的皮毛。
陈介与宣玉并肩,道:"今天不见血怕是不行了。"天上的月亮被乌云遮蔽了,眼看就快要下雪,林中越来越暗。狼夜视的眼睛双双幽荧,陈介和宣玉却渐渐看不清彼此的剑招了。配合略略凌乱了起来。宣玉一点头,道:"我掩你走......"说罢剑尖一挑,面前一只狼终于呜嚎了一声,淡淡的血腥味散开了。
似乎等的就是那一刻,在那匹狼呜嚎之声响起时,侧边的密林里突然一阵簌簌。狼的速度带着杀气向他们袭来。陈介倏然而动,身子一跃,一招"落针"铺天盖地的使了出去。眼睛对上了一双幽绿冷荧的狼眼。白狼出击了。
天色漆暗,宣玉看不清陈介出的剑招,手中的剑只缓了这么半拍,那白狼已经闪腰一蹿,自两人的剑隙间跃了过去。宣玉肩头一痛,一道血印子渗了出来。
白狼爪子落在地上,回过身冷冷地注视着他们。然后嗓中低低咕噜了几声,突然一嚎,周围几匹灰狼朝两人疾跃而起。利齿在暗中锐锐一晃,只听宣玉闷声一哼,一匹狼摔在前面,宣玉却也被撞得脚步一跄,碰在身后的树上。正前方那一双幽绿的眼睛,就在那一刻瞬间又扑了过来。陈介一个直闪,挡在在了宣玉身前......
......
左琉皙的剑光已经递至了面前。
十七年前,挡在这一剑之前的人就这样死了。死得一剑穿心,一句话也没有留下。而如今这一剑......左琉皙看见陈介右手突然一动。那把乌墨色的长剑,曾经也握在过顾岂之的手中。
墨剑"当"一下交在左琉皙的剑身上,剑身激荡,声如裂石碎金。若陈介手中的不是这把剑,恐怕早也像之前那把一般断成两截了。现在却只是震得陈介的虎口处裂口一深,鲜血直迸而出。
墨剑奋力地引着左琉皙的剑身,划开了一道弧度。陈介带着左琉皙的攻势,一步向旁边踏去,雪花在足下溅起。手中的剑穷尽它所有的力,向后侧甩了开去。用力之大,在左琉皙的剑势终于被带开之时,陈介前身所有要害也暴露在了左琉皙面前。
听松临风,每一分力都是巧到了极致。
如果不将剑引至最末,这雷霆万钧的一剑,又谁能架得开?可是将剑开到了极致,也就再没有机会起剑回防了。只因左琉皙的这一招"雁回望",也是绝杀之中的极致。左琉皙冷笑一下,被漾开的剑身顺势往下一送,眼看就要没入陈介毫无防备的胸口。
挡了又有什么用?过得这十七年,还不是又多一个人命丧在这招之下?
......
那夜,黑暗覆压了密林......陈介眼中所见,是白狼那一双幽绿的眼睛,血光一闪直直朝他的方向扑了过来。陈介身后护着的就是宣玉。
人们常说,顿悟,其实就在那么一瞬间。如一刻的初雪绽晴,如一刻的心念初动。生死爱恨似乎也就在那么一瞬间。
陈介突然出剑,剑身与白狼的利爪相交,划过一道弧度。当剑背在身后的那一瞬间,将白狼带离了宣玉的方向。然后陈介身前大空,防无可防......血腥味大盛,狼牙一利,低头便朝陈介的咽喉咬去。
也就在那一瞬间。黑暗之中陈介只听擦过耳边"唰"地一声。利齿终是没有落下。白狼低低地呜了一声。身子一偏,朝远处地上摔了下去。
月光在那一刻透过了乌云的一丝裂隙,撒了一抹在地面之上。华光一现间,陈介只见宣玉取在他让开半步的那个位置上,手中的剑斜斜地点了出去,剑光流连在月下,好似一枝暗影浮香的斜梅,映着宣玉沉静如水的脸......地上的白狼挣动了一下,左前腿靠近心口处,慢慢渗出了一滩血渍。
......
就是那一招。
在陈介的背剑一舍之间,宣玉得机一刺。若不有人舍,哪会有人得?
日光下,刺眼的雪映照着寒刃的剑光晃住了双眼。宣玉身子从雪地中一跃而起,在一片白光之中闭上眼睛。那招"点雪",斜斜地穿插而出。剑尖一软,"嗤"地一声透过了一个身体。
雪,似乎也静止在了这一瞬间。
......
宣玉记得,那夜那只白狼的眼睛。它挣动了两下,想踉跄站起。宣玉踏上一步,软剑指在了白狼心口。白狼心有不甘心地抬起头,幽绿的眼睛紧盯着他手中的剑......周围的狼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只剩黑夜中血腥的躁动和一片静默。
陈介伸手过来,握住了宣玉,道:"不用杀它,我们走吧。"随着那一声,宣玉手中的软剑微微一抖,似乎剑光里,也透漏了几分脆弱。宣玉声音干干的,略颤着说道:"我刚刚,根本看不见你......就这样出手了。可你是不是还站在我面前,我都不知道。"陈介看着他,低了声轻轻安慰道:"没事,我知道。"
宣玉勉强弯了弯嘴角。若那时,陈介不曾用"舍枝"呢?不曾退开那半步呢?宣玉甚至没有去想,剑就这样递出去了。似乎这一场配合,浑然天作。
两人的默契,也似乎就是在那一招之间,顿悟相成......
......
宣玉慢慢张开了眼睛。眼中的白雪依然刺目。更刺目的却是眼前的一片鲜红。陈介的前襟被渐渐染红......时间静止了片刻,陈介嘴角微微一扬,抬手,将左琉皙刺进他胸膛半寸剑头,慢慢拔了出来。
左琉皙身子一晃,朝地上倒去。宣玉的手微微一颤,剑尖轻轻一抽,离开了左琉皙的身子。
血,终于从左琉皙左胸口大片大片的涌出,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袍。然后在雪地上,染开了一地的白雪。尘埃落定。宣玉心中微微一涩,脚下就像突然踩不到地了一般,朝地上坐倒而去。
宣玉坐在地上,口中喘着白气,垂眼看着倒在了面前的左琉皙。左琉皙嘴微微张着,呼吸却越来越淡。他的眼睛似乎望得很远,然后嘴角动了一动,似是自嘲一笑。
宣玉没见过左琉皙笑,更没见过他笑得这么苦涩。
苦海是无边,可是回头也不见有岸。奈何一个叫做顾岂之的执念,折磨了他这么多年。岂之,岂之,他倒底是没有对他举起那把剑。只是这么多年后,握着那把剑墨的人,已经不再是顾岂之了。......左琉皙的眼睛一直睁着,里面却没有了光芒。
他等的,真是太久了。
雁回望,鸿雁飞不至,问君何所望?多少人永远也想不明白,这么冷的一个地方,为何偏偏叫人,念念不忘?
北岭后的山洞外,左宗甫静静跟在上官炎后面走了进去,目光落在正呆呆坐在洞中的甘筠梅身上。左宗甫眼中既松了口气又是无奈,轻声道:"筠梅,筠梅?"甘筠梅看见他,喃喃道:"白儿说了,要回来接我的。你不要再赶走他了......"左宗甫上前,轻轻一叹,最后一指点在了甘筠梅的穴道上,低声安哄道:"不赶,不赶了。我们回家等他,回鹤羽山庄等他......"
甘筠梅做着一个梦,梦从十七年到现在,一直没有醒。甘筠梅眼中的泪水莫名不止地流了下来,这次在梦里,白儿拉着她微微笑着,如晴天后的瑞雪。白儿说,他要回家了......鹤羽山庄曾经那么美丽又那么宁静,练剑的院子,朝南开轩的屋子。庭中的松柏,雪里的梅花。
白儿很久没回去了。他还记得吗?
这条路走的,实在太远了......
宣玉伸出手,吃力地一落,抹在左琉皙的眼睛上,帮他合上了眼睛。
身边"嗤"一声,陈介将剑倒插入雪地中,稳住自己的身子。全身的大伤小伤一齐痛了起来,湿漉漉的泉水冷飕飕地冻在身上。陈介一侧头,"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回眼就见宣玉正抬了头看着自己,嘴唇冷得发白。
陈介尴尬问道:"冷吗?"宣玉点头。陈介回身,然后蹲下去,将宣玉紧紧抱住了,苦笑道:"我想带你走,可是我...也没力气了......"宣玉回手环住了陈介的背,道:"没关系。"
也样,也就不冷了。师父,左琉皙都已经不在了。他曾说过生命里最重要的三个人,只剩下紧紧拥着的陈介。不知道拥抱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的,但是又好像能这样拥着,就又莫大的安慰,能陪着他走过一辈子。
宣玉身子忍不住略略发抖,似悲,似喜。一阵阵地力竭。
当真可以是这样?
地上投下了一片阴影,宣玉心中警惕顿生,抬起了头。
然后他听见头上,有个微微含笑地声音道:"二位辛苦了,真是多谢......"宣玉眼睛倏然一睁,"不要!"凄厉的惊叫划破了残破院垣雪中的宁静,眼前剑光一闪而过。
宣玉想也没想,伸了手一把抓在了刺进陈介身后的剑刃上。思召的剑迅速向后一撤,剑刃上血渍蜿蜒。陈介闷哼一声,重重地朝一边歪倒了去。重得将宣玉一并带倒在了地上。
像一颗心狠狠地摔在地上,恐得连疼都不知道了。宣玉口中一甜,挣扎起来,往陈介背上止血的穴道点去,却也止不住。宣玉心中发抖,真气一岔,胸口被剧痛卡住,突然连呼吸都显得困难。
思召上前,一把抓起宣玉的胳膊,手中的鲜血顺着胳膊流了下去。思召看着他的手,说道:"值得这样吗?师弟,我真是想不明白......"侧头看向倒在地上的陈介,血在他身后漾开。思召一起脚,往陈介身上落去。宣玉倒抽一口气,一把抱住了思召的腿。陈介的眼前景象已经发黑了,就听宣玉的声音似远似近地一声声嘶喊道:"陈介,快走,快走......"陈介脑子一片空白。身子向后一翻,突然身下一轻。他顺着那条长长的岩洞地道,滚了下去。
思召哪能这样算数,腿一拔,起剑就要追上。突然眼角余光一闪,腰侧一痛,思召瞬手一点,点在宣玉右腕的穴道上。宣玉手中的剑掉在地上,咬紧了牙,血从唇间流了出来。就在那一瞬间,地洞的入口轰轰两声,不知是触了什么机关,合了起来。
宣玉说不出话来,只有满眼的痛苦,一手鲜血地又朝地上的剑摸去。思召将他向上一提,皱眉看着宣玉,道:"你的手还想用剑吗?歇歇吧......"多可惜。十指韧脉脆软,也竟敢徒手来抓他的剑?他真是不明白,到底为一个人,值得做到什么地步?思召停下来,说道:"我不去,他也活不成了。"
宣玉眼中通红,张开嘴,一口死死咬住在了思召手背上。思召闷哼一声,手一甩,宣玉滚在一旁,伸手落在旁边的剑上。手握不住,只将剑柄抵在了地上,身子往前就扑了去。
思召大吃一惊,疾跃而上,猛地伸指点在宣玉的曲阙穴上。饶是如此,宣玉倒下去时,到底剑尖是没了几分进了胸口。思召急忙翻过宣玉的身子,往他止血的穴道上点过。喘了一下气,思召啐道:"真是不知好歹......"何必挣扎呢?现在左琉皙死了,这难道不是天赐的机会吗?倒在一旁的宣玉紧闭着眼睛,脸色煞白。思召微微一笑,低头道:"别难过。你会知道,做雁回宫的主人,比跟着那个人得到的,要多得多。"
抬眼扫过空荡荡的庭院,雪花打着旋,覆盖在残垣焦土上。巧妙地掩埋了陈破和不堪,银装素裹。"你会感谢我的,江南无所...少主。"风过,冷然无声。
......
红含蜷身缩在屋后的暗角,浑身打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惧怕,双手紧扣着角落破置的一个石坛。他等了很久很久,等得脚步远去,等得院中彻底没了声音。然后他颤抖着双手一拧,石坛连着地上的缝隙转动了。院中岩洞的通道重新传来了一声轰响,红含握着拳站了起来。
思召,你以为我会让你如愿?
三十八章:渔翁得利
房门突然被打开了。小槿看着进了门的人,吓得一惊,话都说不利索了,"公...公子,你这是......"只见红含背上背着好沉一个东西,上面盖着自己的披袍,累得不停得喘着气。红含脚步踉跄进来,低声道:"关上门!"小槿突然惊叫一声:"血...血!是人!"只见地上蜿蜒了一道血痕,还在滴滴答答地在袍子下露出的一双脚旁汇聚。红含一皱眉,喝道:"别叫!"
说着便往里面走,小槿一把拉住红含,道:"公子,等等......"红含一时没稳住,背上的那个人沉沉地拖着他往地上摔去。红含没摔倒,一只手从旁边托了过来,架住了红含的胳膊,"做什么你!"红含忍怒了许久的情绪差点发作了出来。却听裴一叶的声音在头上说道:"你这样带人回来,不妥吧?"小槿低了低头,她本来是想说,裴掌门在这......
红含眼睛闪动了一下,裴一叶表情不变,接过了他身上的人。红含低声道:"先放我床上。"裴一叶按他说的去了,一边道:"血迹一路到了你房里,恐怕别人都看到了吧。"红含眼睛眯了一下,道:"没关系,我还怕有人看不到呢......"想了想,过去拉住了裴一叶的衣袖,垂目道:"一叶今天别走。左琉皙被他杀死了,我们毕竟有交情,我不能不管......"红含看了看裴一叶的表情,继续道:"可是万一要有人找来了,我一个人保不住他。"裴一叶淡淡"恩"了一声,道:"我不走。"
小槿看着床上面如金纸双目紧闭的人,倒抽一口气,道:"陈大哥?......是陈大哥!"说着就想过去,却被红含拦住了。红含走到书案前疾书几笔,将纸递给了小槿,道:"你到后面取了这些药给我。要捣好的,别取错了。"说完又问:"你的簪子呢?"小槿赶紧给他拿了过来,就匆匆取药去了。